第24章


    七月半,帝陵开。


    若只是寻常帝王的陵寝,神通广大的修士可随意进出,不必惧怕墓中的鬼灵。可始帝陵不同,因为这座陵墓的主人是大秦的开国皇帝,是曾经得到神祇赐福、真正可称为天之子的人杰。他的陵墓有天子龙气盘桓,寻常人根本没法掘开封土。可若是始帝的子嗣进行祝祷,亲自祭祀镇墓兽,打开进入陵墓地宫的门,那结果就有所不同了。


    皇都南部的苍梧山脉连绵不绝,宛如蛰伏的卧龙。松柏林木郁郁葱葱,在唿哨而来的风中,宛如一波波绿浪。四面崚嶒山壑环合,崇山峻岭,围着一湖如粼粼清水,雪亮如镜面。此刻,帝朝以及仙盟各宗派的修士都在水面聚集,或脚踩莲花台,或骑着威风凛凛的狻猊,或是御风而行。


    “听说始帝命工匠造陵寝,地宫深达百丈,以宝石珠玉缀满穹顶,象日月星辰。又仿造山川河流、江河湖海,象征大荒十二州仍在其统治之下。”


    “四处都是珍奇异宝,就算拿不到‘玉皇宝箓’,也能发一笔横财啊。”


    ……


    低语声不断传出,修道士都是耳聪目明之辈,哪会听不见如此言论?这些话语传到了帝朝的人耳中,他们只是冷笑连连,这始帝陵中的东西,岂是那样好取的?


    众人耐着性子等待了一刻钟后,只听得“轰隆”一声爆响传出。一股寒气自前方逸散出,顷刻间便将数里宽广的湖泊化作了一片冰湖。并且冰面上传出一阵又一阵咔擦声响,无数破碎的寒冰被劲气裹挟,如暴雨般向着四面激射。守候在一边的人眼神微微一凛,身上灵机一裹,顿时化作了一道遁光向着前方的入口掠去。


    嬴梦槐的车马行在了最后,路过了隧道口那近十个被冻成冰雕的、生机早散的开墓人时,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对着同行的人吩咐了一声,将他们厚葬。这些开墓人乃宗室疏属,他们身怀始帝血脉,不会被始帝陵的龙气所排斥。可到底是惊扰了地下的祖先,多少会勾起祖先的怒火,这些开墓人其实就是给始帝的祭品。


    甬道昏暗沉寂,在踏入了隧道之后,来历不同的修士各奔东西,寻找属于自己的机缘。


    丹蘅也来到了始帝陵中了,她并非与蓬莱的弟子同行,而是接到了来自嬴清言的邀约。可虽然应了嬴清言,她却不愿意与帝朝的那帮人一道。此刻她手中提着一盏散发着橘红色光芒的琉璃灯盏,在狭窄的甬道中漫步。


    沉重的机扩声响骤然间从前方传出,一道道如鬼影般的人飞掠而出,法器和灵机奔涌间,爆出了一蓬蓬的红光。那铜墙铁壁被那样的攻势一冲,顿时出现了一道道凹陷,脚下石块微微震动,无数尘土窸窸窣窣落下。


    丹蘅眼神微凝,一拂袖扫开了扑簌簌下落的尘土。阴风拂面,鬼影幢幢,手中琉璃盏的灯火好似随时都要熄灭。她抬起头,阴森森的地道曲折幽深,交错的道路越来越多,宛如一座迷宫。思忖了片刻后,丹蘅从袖中摸出了一道法符,这是分别之前嬴清言给她的,能够指向地宫的中心。丹蘅将灵力一起,法符上光芒浮动,顿时一道如红线般细长的光芒在岔道中择出了一条道路,缓慢地向前延伸。


    琉璃盏的光芒映在了玄铁壁上,将壁面照得光怪陆离。忽然间,前方传出“轰”一声闷响,一团火光骤然间暴起,宛如一道火龙向前冲来。在那火芒之中,数道人影御剑疾驰。丹蘅见了那火光,身形微动,正准备向着一侧避让,哪知道为首的那位骤然伸手将她抓来,那架势好似要将她丢入火焰中。


    丹蘅眸色暗沉,一蓬青光爆散,向着那只手斩去。那道人没有太在意,手臂上覆盖了一道灵力,宛如青铜臂。当一声响,便见青光之下,道人手臂从肩上落下,飞向了那一团赤火。道人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忙不迭掐诀仓皇地应对如天罗地网般的刀光。


    丹蘅原本待这些人没什么杀意,可若是对方不知好歹,那就休怪她手下无情了。她的眼神幽沉,身上的业障涌出又被腕间菩提子中逸散的丝丝缕缕的金芒压下。她左手提着灯,右手握着刀,一个人立在岔路口,将那道人以及同行者阻拦住。


    道人没有其他路可走,要么闯过刀光,要么就回头迎向火海。


    “他奶奶的!”道人叱骂了一声,对着同行者大喊道,“道友们一起动手,先杀了这心狠手辣的拦路小娘皮!”


    一连串“噗嗤”声响,甬道中的机关陷阱被鼓荡的气机涌动,毒雾、□□、烈火、暗器齐发。丹蘅立在原处身形不动,巍然如山。左手的琉璃灯盏随意地丢弃在了一边,掐着决再起“五行搬运术”。她的周身好似有一个无穷无尽的漩涡,不管是何物在碰触到了漩涡时,都会被彻底吞噬。她的右手提刀,那青色的刀芒毫不留情地劈向了前方,寒气四溢的刀芒映衬着丹蘅幽沉的眉眼,那罡风气劲连玄铁壁都能斩破。


    “那是……蓬莱的道术?这是蓬莱弟子?”道人左右闪躲,看着丹蘅,眸中惊疑不定。蓬莱弟子不是同进同出的吗?怎么会有人独自走在这边?碰到了硬钉子,懊悔无济于事。道人深呼吸了一口气,仰头长啸了一声,宛如狮吼、又似龙吟。但是很快的,他的啸声被那隆隆的雷鸣压住了。此地不见天日,何来雷鸣?道人心中疑窦丛生,忽然间,他窥见了一道紫色的雷芒在游动,但凡它所到之处,都化作了一片恐怖的、声威赫赫的雷海。


    “清微神雷?!这是将要玄铁壁都要打坏吗?石壁地面塌陷,你能讨到什么好处?”道人大叫了一声,面色惊恐。


    丹蘅微微一笑,说了一声:“再见。”


    她弓着腰捡地上的琉璃灯。


    雷网引爆,无数雷电自上而下砸落,何止是那几个道人?就连甬道的石板地面、玄铁寒壁都在雷光下崩解,化作了碎石废铁。


    地面震颤,宛如地龙翻身。


    丹蘅望着破裂的地面,挑了挑眉,泰然自若,丝毫不见向下坠落的恐慌。只是在她往幽暗中落去的时候,一道银色的丝线忽地缠住了她的腰身,将她往上方一拽。丹蘅眉头微蹙,下意识提刀要斩断那丝线,不过上方蓦地传来了一道说话声。


    “别动。”


    丹蘅抿了抿唇,手上的枯荣刀化作了一道青光消失。


    清微神雷之下,交错的甬道被轰然落下的雷打碎,留下了近十丈大的塌陷。可对修士而来,这并不算越不过的深渊。倒是底下幽深不可见,不知道到底藏着什么东西。丝线一圈圈收起,那道熟悉的身影逐渐地靠近,镜知长舒了一口气,伸手将丹蘅拉入了怀中,低语道:“下方危险。”


    丹蘅垂眸望着镜知,反问道:“难道上头就不危险吗?”没等镜知应声,她又道,“你为什么要来?始帝陵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是醉生梦死楼那边请你过来的?”


    她曾想着,就算镜知有万分之一入始帝陵的可能,她都要赌上一赌,还真是被她赌中了。


    “那你呢?”镜知没有回答,她笑了笑,轻声道,“你为何没有与蓬莱弟子走到一起?”


    丹蘅冷笑:“我为什么要跟他们一起?还有是我先问你的。”


    镜知默然。


    再见时候的丹蘅比先前更显得锐利、咄咄逼人。想了一会儿,她坦言道:“我应梦槐道友之请,来取‘玉皇宝箓’。”


    “你还顾着别人的事情?还是先管管你自己吧。”大概是从上一回分别便在积蓄郁气,如今见了镜知便如洪水开闸般宣泄出。丹蘅忽地扼住了镜知的手腕,拉着她越过了横亘在前的深渊,进入了另一条微微摇晃的小道。“你知道仙盟三宗要杀你吗?”


    镜知困惑:“为什么?”


    丹蘅道:“因为你像元绥!他们不想去赌那个可能!你走,你现在马上离开始帝陵!”


    镜知平静道:“我应了梦槐道友,我不能背诺。”


    丹蘅不高兴地问:“那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道走?!”


    镜知沉默了许久,才道:“我看见了清微神雷。”


    在这之前,她并未与嬴梦槐一行人分道。作为始帝的血脉,在这甬道中不怕迷途,也不怕重重的机关,所以一路上算是畅通无阻。但是她感知到了那起落的气机与杀意,她看到了清微神雷,她知道了丹蘅在此处。


    她不能不来。


    斥责的话语在听到镜知的回应后卡在了喉咙里。


    丹蘅面色微微发红,有些恼怒镜知的坦诚。


    片刻后,她舒了一口气,故意道:“我们已经绝交了。”


    镜知:“你祝我前程似锦。”


    丹蘅被她的话一噎,少顷,才道:“是啊。但是祝你前程似锦的意思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再也不必相见。”


    镜知忽地说了一句:“快到了。”


    她不是在应答丹蘅的话语。


    甬道的尽头不是绝路,而是一片开阔的天地。无数绚烂的明光下垂,眼前豁然开朗。上方是黑色的穹顶,缀满了千千万万的明珠宝石,光芒璀璨,好似是无数星辰闪烁。底下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雄伟巍峨的宫殿,比之如今的皇城更是气势磅礴、凛然森严,令人心悸。她们站在了白玉阶梯上,宛如一只渺小的蝼蚁。


    “始帝陵以‘事死如事生’之礼而建,是个地下皇城。八道城门,象八卦之数。”


    “跟这庞大的宫城比起来,先前的迷宫算不得什么了,若有玉皇宝箓,应该就在宫城内。”丹蘅接过话,沿着白玉阶梯向上走。


    巍峨的城墙在前方耸立,无数黑底红边的旗帜无风自动。


    丹蘅抬头,窥见了城墙上两个龙飞凤舞的篆字——“天城”。


    “地下的冥府妄称天?”丹蘅嗤笑。


    镜知没有答话。


    城楼上,有数千铜甲卫士持着刀戟,向着下方虎视眈眈。好似在等将官的一声命令,便会从四面八方冲来,将擅入宫城的人撕成碎片。城门大开,青铜瑞兽在前镇守,两侧都是杀气腾腾的铜甲卫兵,细细一看,才发现是石俑、木俑、铜俑之流,铜马铁车,刀戈林立。只是在与他们目光对撞的时候,有一种被山野恶兽盯上的毛骨悚然之感。


    万籁俱静,时间仿佛在这里彻底凝固了。


    依稀可见前方宫殿错落,灯火如昼。


    丹蘅在说完那句话后也陷入了沉默,仿佛被这高达数丈的宫观楼阁给镇住。


    直到前方兵佣挪动的声音传来,她才凛了凛神,沉声道:“有人踏入宫城了。”


    以始帝的雄才伟略,自不会希望有人来扰自己在九泉中的宁静。神启帝的祭祀能化去盘桓在帝陵的龙气,却不能让地下深宫中的机关彻底消失。始帝陵中,兵佣齐动,那声势好似千军万马齐出,要横扫十二州,远胜过昔日的伪神公孙启座下的阴兵。


    “将帅与帝主终究是不同。”丹蘅轻笑了一声,纵身掠向了那排列成阵的兵佣。掌中青光出,枯荣只在呼吸间。


    镜知没有妄动,她望着丹蘅道:“八座宫城既然是以八卦排列,暗合奇门之术,分别对应吉凶。”


    丹蘅闻言头也不回道:“你是儒门弟子,想来饱读诗书,那你来推演生门所在?”


    镜知略一思索,回答道:“始帝是水命,大秦尚黑,以水德行,往北面的殿门走。”


    丹蘅轻笑,枯荣刀来来回回,碧光如螺旋交错。她并没有从如今的这道殿门退出,而是大笑道:“入地宫中的,尤其是儒门弟子,多通晓奇门遁甲之术,想必北门热闹得很。可与生人拼杀,不如在这里对这些兵佣啊!”瑞兽长啸,铜马铁车奔行,飒飒的红衣在车马、兵佣之中穿梭,那一蓬青光越来越远。


    镜知轻叹了一口气,也飞身掠入了殿门之中。她左手抱着琴,右手在琴弦上飞速拨动,急切的琴音时而如珠玉落盘,时而又像高山巍巍……兵佣在刀光下炸成了碎裂,在音波中又如山道。两道如燕子般轻捷的身影在兵佣中穿梭,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已经到了宫城的最中央。


    一条条银光斑驳的长带蜿蜒交错,闪烁着璀璨的、灼目的光束,它们向着最中心的宫殿流去,好似是万千江河聚集归于海。水银历来被视为修真要物,像这般化作沟渠聚集的场面,就算是仙盟四大宗派里,也不会有。唯有昔日一统大荒十二州的始帝能够做到这般。


    “如此奇伟的宫殿耗费资材、民力无数,难怪始帝完不成昔年发下的大誓愿。”丹蘅喟然感慨道。当初能够做到那一步的始帝自然也是修道者,可惜违背诺言,别说是像修道者那样寿享千载,甚至比不上一些长寿的百姓,暴薨于巡游途中。功业可敬,只是称帝后的年岁,又十足的可悲可叹。


    镜知点了点头,她注意到了一侧的石碑,低声念道:“仙不渡,鬼不渡,万物不渡。”


    “地下不渡河?”丹蘅凑近了镜知,一挑眉。她从袖中摸出了一枚形似轻羽的法器,朝着银光粲然的长河中一抛。便见一股吸力平白而生,将那轻羽拽入了水银河中。丹蘅啧了一声,不信邪似的将一柄法剑祭出,她遥遥驾驭着法剑飞行,结果与先前一般无二,“底下像是有个大漩涡,的确是不好渡过。”


    “这秦帝造的宫殿,就要以秦人为桥梁。”一道嬉笑声传出,两个嬉皮笑脸的背剑灰衣道人冷不丁提着一个神色仓皇的少女从东边飞掠而出。他们吊儿郎当地睨着丹蘅、镜知二人,“道友觉得贫道说的话对否?”


    被两位灰衣道人挟持着的少女被封了声音,口中只发出了咿咿呀呀的、意义不明的叫声。


    丹蘅冷冷淡淡地望了两位道人片刻,便收回了目光,将心思落在了这条不渡河上。若只是水银长河,不至于如此,难不成河下藏着什么法器?


    灰衣道人也不在意丹蘅的冷漠,他们的视线更多的是落在了镜知的身上,时而望着那遮住双眸的素纱,时而又落在她怀抱着的琴上。四面沉寂了片刻,那携着少女的灰衣道人“哈”了一声,便纵身跃起,将少女往前一抛,当真是想将她当作桥梁。镜知见状眉头微蹙,如一道清风掠向前方。


    两位灰衣道人见镜知身形动,互相对视了一眼后当即露出了几分喜色。他们心意互通,根本不需要言语,将法诀一掐,身后长剑出鞘,被数团离火裹挟着,朝着镜知的面门点去。而那先前被挟持的少女忽然也“嘿”了一声,右手做爪往镜知的心口一探,而左手飞快地打出了九枚阴寒刺骨的冰针。他们前后夹击,下手毫不留情。


    一侧的丹蘅只是冷冷地望着镜知。


    幽幽的叹气声传出,古琴往前一格,冰针钉入琴身三寸,便化作了一团寒气消解。而那如白骨爪般的右掌拍在了琴身,发出了“咚”一道闷响,五指陷入其中,灵力一搅便见琴身碎裂,木屑到处飘扬。断裂的琴弦如游丝漂浮在半空中,可是很快的便化作了一道道绷紧的催命的丝线,飒飒数声响,只勾出了一道道银白色的残影。琴弦横切,那如白骨般的手掌被截断,只余下了一个铜色的、切口齐整的截面。琴弦飞掠,在离火之中不仅没被火焰烧灼,反倒是蒙上了一抹不祥的猩红,将那锐利的法剑绞成了两段。


    灰衣道人暗道了一声“不好”,知道不是镜知的对手,互相对视了一眼后,衣袂张起,袖中飞出了一枚金光灿然的法符。法符一落,他们脚下便出现了一个“遁阵”,想要借机逃走。就在这个时候,丹蘅懒洋洋地掀起了眼皮,她抬手招来了一道清微神雷,轰然落在了那暂未成型的法阵上。这两位道人不通遁法,要借用了遁行的符箓,必定有一个催发的空隙。


    巧得很,这飞遁用的法符她极为熟悉,她年幼时经常使用,可每每未曾遁行成功便被母亲或者长老抓住。她不走符箓这一道,可用多了,对它的了解也算不少。


    雷光迸射,声威隆隆。两位灰衣道人猛地一拂袖向后退去,又惊又惧地望着提着枯荣刀的丹蘅。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忽地祭出了一面黑色的魂幡,摇动的时候一阵阵阴风作起。那纠缠着镜知的傀儡少女身上顿时红光大绽,仿佛要一口气将积蓄的力量宣泄而出!巨大的爆炸声在不渡河前响起,震得地面也跟着摇晃。


    两位道人笃定丹蘅会去施以援手,吸了一口气顿时向着反方向狂奔。哪知丹蘅看也不看镜知,而是提刀斩向了那两位刀光。青色的刀芒伴随着汹涌的气浪向前奔涌,轰然席卷一切。似是刀上不见血,她周身的凶性和杀机便不会收敛。


    在那轰天裂地的震响后,便是长久的寂静。


    宫殿中灯火飘摇,一串串灯笼散发着柔和的光,无声地望着这一场在地宫深处进行的杀戮。


    丹蘅低头,一张素净的帕子落在了刀身,她轻轻地拂去上头的血。


    身后的脚步声很轻,仿佛一片梅花落地。


    “你好心救人,可人家并不需要你救呢。”丹蘅头也不回地嗤笑。


    镜知答道:“可万一是真的需要呢?”


    丹蘅蓦地转身,她伸手揪住了镜知的衣襟,旋即又松开了手,缓慢地将她衣上的褶皱捋平。“你是圣人吗?”丹蘅慢悠悠地问道,她的唇角勾着一抹笑,语调中藏着几分嘲讽。


    镜知摇头:“我不是。”


    圣人度化众生,哪个圣人会像她一样手中沾满鲜血的?


    “杀机已现,你已经无路可退了,准备如何?”丹蘅笑吟吟问,“要去找嬴梦槐的庇护吗?”


    镜知沉默不言。


    不渡河边的寂静并没有维持太长的时间。


    地下皇城八门俱开,各个方向都有人飞掠而来。只是自北门入得此间的,多多少少有些狼狈,身上笼罩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想来是经过了一场极为激烈的厮杀。在人群之中,丹蘅抬眸望见了面上浮着淡笑的嬴清言,她朝着对方一点头,并没有多言。


    可做桥梁的法宝不少,能横亘千山万水的宝器也不少。


    修士们看到了碑文,可也有一些年轻意气盛的弟子并不将碑文上的文字当真。他们虽然听说了始帝时大秦的辉煌,只是也只能依据如今的帝朝去想象,这样一来,怎么都比不上仙盟风光。


    “区区水银河,有什么不能渡的?道爷我偏要越过去!”


    各色的宝光绚烂如虹,只是河流无情,在了河中央,他们笔直下落,在缓缓流淌的水银中化作了一具具枯骨。


    “阿弥——”


    慈眉善目的佛者尚未将佛号念完,话语便被心直口快的修士截断:“阿弥陀佛个头啊?要真是慈悲何不在这之前就劝阻?摆明了是想借他们一试不渡河。少在这里整虚头巴脑的,快想想怎么越过这水银河进入玄宫之中吧!”


    “这里都是水银,乃我辈炼丹炼器不可或缺之物,可搬运吗?”


    “阁下大可一试。”


    ……


    河边的修道士争执不已。


    丹蘅、镜知站在了一侧,像是凡事不关己身的外人。


    “这个、那个还有那边的,他们都在看你。”丹蘅凑在了镜知耳边,低声呢喃,声音软得好似三月里的风。


    儒宗、佛宗的一些人在看镜知,蓬莱的弟子时而望向镜知,时而又凝视着丹蘅欲言又止。唯有昆仑剑宗的修士死死地盯着乍然出现在此处的丹蘅,眼神凛冽如剑。最后还是一个年轻气盛的小弟子忍不住高声大喝:“真是伤风败俗!阆风剑主尸骨未寒,阁下便与旁人卿卿我我,这合适吗?!”


    “哪里来的迂腐呆子?”丹蘅眸光一转,峰情无限,几乎半趴在镜知的身上,她漫不经心道,“难不成我这辈子都得给那死鬼守寡不成?你们昆仑都没将阆风剑主当回事儿,还指望我?”


    “你、你——”那弟子面红耳赤,被丹蘅的话语气得不轻,还一会儿才挤出了一句,“你是阆风剑主的道侣!”


    “可她的身外之物没一样落在我掌中的,我想问问,元绥的阆风巅,诸位住得可舒服?元绥拼命得来的宝材,诸位用的可顺手?”丹蘅笑眯眯的,其实修仙界都知道昆仑的做法,可丹蘅当着众人的面毫不客气地点出,就让昆仑有些下不了台了。剑修大多性急,那小弟子被丹蘅一刺,身上顿时放出了一道剑芒,只是尚未飞掠而出,便被一位峨冠博带的紫袍修士给按回去了。


    “丹蘅道友对我昆仑有不少偏见。”紫袍修士笑容谦逊,面如冠玉,英英玉立。


    “阁下是——”丹蘅故作恍然,片刻后一扶额,拍手道,“昆仑四宫之主的末位——承渊剑主。”昆仑一城四宫,其实不分什么上下,但是四位剑主之间暗暗有个座次,明面上交情不错,暗地里总是不停较量。四位剑主之中元绥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而承渊剑主则是不甘不愿地居于末位。曾经有昆仑弟子提及,被他知晓了,便将那弟子送去苦风崖受罪,足以见其心性。


    果然,听了丹蘅颇具挑衅的话语后,承渊剑主的面色变得不太好看了,只是顾忌蓬莱道宫弟子也在此,才强忍着没有发作。


    镜知凑在丹蘅耳边低叹:“你何苦将他们都得罪了?”


    丹蘅抬眸,扬眉一笑道:“我替元绥抱不平。”


    “她——”镜知犹豫片刻,说道,“其实没有什么不平的。”


    丹蘅似笑非笑地反问:“你怎么知道?”她的眼波盈盈如水,清透如镜面,好似一切都不能遁藏。


    明明隔着一层素纱,丹蘅看不到她的眼睛,可镜知还是在这个时候仓皇地转头。


    “这不渡河如何过?”她的话题转得有些刻意生硬。


    丹蘅懒洋洋道:“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回轮到了镜知来询问。


    丹蘅定定地望着镜知,她其实很想掀开那遮蔽着镜知双眼的素纱,可又怕在看到那双眼睛之中,才朦胧的画面描绘清晰。一旦看清了,就没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美感了。


    镜知没有重复,可丹蘅知道她在等待着自己的回复。


    兀自笑了两声后,她伸了个懒腰,慢吞吞说:“我在清州听说有人要来杀你,我不忍心美人薄命。”


    镜知跟着笑了,如冰雪般寒峻的面容上,笑意像是潺潺的流水,像是在东君催促下绽放的芳华。


    “我未必会来始帝陵。”


    “你赌什么,我就赌什么。”说话间,丹蘅越过了镜知,说着事情跟自己无关,可仍旧是走到了河岸边,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一副山野之人常用的钓竿。


    有灵气的东西都会被这沉默的河流吞噬,那么凡间微不足道的东西呢?


    鱼钩——或者说是捏成了一个拳头大的铁球,扑通一声后沉入了河中,浮漂如轻羽软在了水银面上。


    在一众争执不休的修士中,丹蘅的举动显得不同寻常。


    吵闹声停止,众人的视线投在了丹蘅的脸上,最后又落在了那副钓竿上。


    他们双眸一瞬不移地望着泛着银光的河流,看着丹蘅缓慢地拉扯着鱼竿,好似真的从河中钓出了什么东西。


    鱼线扯动,鱼钩甩起,空中掠过了一团白影。


    始帝陵中极少凡物,修士们下意识化作了一道疾光冲向前,等到一阵砰砰声消失,那夺得“宝器”的修士垂眸一看,尚未敛起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手中捧着的是不知多少年前的枯骨!“呸呸!”他骂了两句,迫不及待地将东西往地上一甩,皱眉道,“晦气。”


    丹蘅饶有兴致地望着众人争,忽然间笑得前仰后合。


    她足够肆意轻狂,也足够惹人嫉恨。


    浮漂未动,但是丹蘅又故技重施,拉扯着鱼线将水中物钓起,看着人人争夺水中“宝”,好似是看对方在耍猴戏。这一来二去,旁边的修士们被她惹怒了,有的忌惮蓬莱选择了忍气吞声,也学着丹蘅的模样想要垂钓。只是他们高高在上惯了,身上无一物不是重宝,哪会有凡间的平凡物?余下一些出身大世家或者有靠山的弟子,不想再忍了,纷纷将法器祭出,向着丹蘅的身上招呼。


    蓬莱弟子没有动,丹蘅也没有动。


    她泰然自若,悠游自在。


    只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拔起了丹蘅插在身侧枯荣刀。


    刀与剑有不同,但也有很多是相通的,在于“气”,在于“意”。


    镜知握住了枯荣刀,在这一刹那,她似是虚空握住了无数柄刀。修士中但凡以刀为法器的,他们在同一时刻在失去了对自身宝刀的掌控。一柄又一柄纹路、造型不同的刀发出了长长的嗡鸣,如朝圣一般奔向了半空,形成了一股炫目的刀流。在这刀光洪流中,不管是什么,都应声破碎,化作齑粉飘散。


    在这一时刻,不仅仅是儒门、佛门、蓬莱注视着,就连昆仑承渊剑主也骤然转头望着镜知。


    天下号称“剑主”“刀主”甚至是“兵主”之人何其多?可真正有办法掌控兵刃的,其实只有阆风剑主元绥。她剑名太一,有一式剑上神通,号曰“应我名”,此招一出,天下千万剑,岂敢不应?!


    何谓太一?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彊为之名,谓之太一。①


    而此刻,在这始帝陵中,又有人一呼百兵应了。


    是元绥?还是取代元绥的那个人?


    宫城之中俱是涡流。


    除了镜知自己,也只有垂钓的丹蘅无动于衷。


    钓竿再度扬起,有一团模糊的影从水中飙起,只不过在几经耍弄后,没有人再去抢夺那团模糊的影。那水中宝落入了丹蘅的手中。


    丹蘅起身,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钓竿,这才去看那枚巴掌大的龙钮金印。


    “镇海印?”她的声音不高不低,传到了众人的耳中,顿时引来了无数嫉恨的视线。


    昔日始帝得白玉圭赐福,横扫六合。他的对手不仅仅是凡人,还有各路来襄助敌手的修道士。他的身边同样围拢着一群来自各处的奇人异事,以“天地大烘炉”祭炼神兵,得“赶山鞭”“镇海印”等法器,此后未见帝朝人运使过,原来都被始帝带入了墓葬之中。


    以丹蘅的出身是瞧不上这些东西的,随手将镇海印扔入了储物袋中,她笑吟吟地望着众人,故作讶然道:“诸位,怎么不来抢了?是瞧不上镇海印吗?”


    穹顶的星光落在了她艳美的面颊上,更是夺人心魄。她周身业障不消,那一身刻意装出的端雅早就散去,只余下了张扬肆意以及挥之不散的邪气。盯着她的人心魂摇荡,半晌后才吐了一口气叱了一声“妖女”!


    而沉默不言的蓬莱弟子终于在此刻发声,警告似的望了说话那人一眼,冷声道:“慎言!”


    蓬莱少宗主是妖女?这将蓬莱置于何地?!


    丹蘅“啧”了一声,握住了镜知提刀的手,指腹拂过了镜知的手背,她抬起镜知的手,一道青芒掠出,在那刀流中一挑,便见一柄铜刀飞出,越过了不渡河,砰一声钉在了玄宫紧紧合起的青铜门缝中。


    “走吧,渡河咯。”


    作者有话说:


    ①《吕氏春秋·大乐》:“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彊为之(名),谓之太一。”


    第25章


    不渡河上号称万物不渡,可青铜刀能渡河,那人呢?只是先前的情况已经吓破了一些人的胆,他们根本不愿意再去尝试,但又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旁人从河上飞度,抢得了先机。四面一时间静默了下来,杀机暗涌。


    丹蘅兀自收起了枯荣刀。


    那些如游鱼般在半空巡游的刀刃失去了控制,纷纷扬扬地坠回了原先主人的怀抱。


    丹蘅轻嗤了一声,垂眸望着如银练般蜿蜒曲折的不渡河,率先飞掠而出。


    镜知紧紧地跟随在了她的身后,她们姿态从容,袖袍飘拂如神人临世,几个眨眼间便越过了那条恐怖的河流,逼近了灯火幢幢的宫阙。外围的修士如梦初醒,也将功法一运转,各显神通越过了不渡河。


    厚重的青铜门在万千明珠下散发着幽幽的、冷峻的光芒,青铜刀嵌在了门缝中,还在嗡嗡嗡地颤动。在这刀身摇摆的动静中,依约还有沙沙的轻响。推开这道门,可能见到的始帝的棺椁,也有可能踏入新一重危机里。


    千百道吞吐的气焰自身后如游龙一般冲出,尚未等到走在最前方的人推开那扇门,已经有人按捺不住从后头冲了出来。轰隆一声爆响,气焰狠狠地撞在了青铜门上,青铜在烈焰之中被消融,宛如一滩水落下,而那柄青铜刀也咚一声坠落在了青石地面。


    “咚咚咚。”


    这声音并没有随着青铜刀的落地而消失,反倒变得更加明晰,好似有一个巨人迈着沉重的脚步由远及近。那率先出手的人已经傲然冲入了宫中,可不过是数息他便被扔了出来,四肢扭曲,身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咬噬痕迹。一只黑色的硬壳角虫噗一下从他的胸膛钻了出来,伸出了两对透明的翅翼。


    它的口中发出了一道奇异的鸣声,这仿佛是一个开端。之后,一只又一只角虫从躯干中钻了出来,那副破布娃娃似的躯干瞬间就变得干瘪,只余下了一层表皮裹着枯骨。


    “这是食灵虫?!”一道尖锐的叫喊从人群中传出,有的人祭出了法器想要驱逐着密密麻麻的虫子,也有的人开始朝着反方向狂奔。


    食灵虫是一种极为古怪的蛊虫,以修道士的血肉之躯为食,身上的灵机越是旺盛,对它来说越是滋补。而在暴食后,食灵虫会在血肉中产卵,不过数息,新的虫子便能够长成。灵力支起的护罩没有任何的用处,短短的时间内,食灵虫的族群便壮大了,如阴云一般填充在不渡河与玄宫之间。


    丹蘅的眉头微微蹙起,她以极为清正的清微神雷来消灭这种邪恶的蛊虫,可每每杀灭一只便会有新的食灵虫奔涌而来,杀不尽赶不绝。镜知脚步不停,她始终跟丹蘅保持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琴已经在来的路上破碎,因而她的手中空空荡荡。可就算如此,食灵虫也没办法近身,每每临近便会被一道道盘桓的凛冽罡气撕成碎片,那分明是修到了无形的剑意。


    “进还是退?”丹蘅漫不经心地询问。


    镜知没有回答,已经有人替她回答了。


    身后一道金色的如□□般的光芒飞旋,在半空中显化出了一个佛门的“卍”字法印。看着是朝着那成片的食灵虫而来的,可实际上暗暗封住了镜知的退路。许是觉得一个法印尚不能阻镜知,紧接着又结成了新的法印,化作了一个“佛言降魔阵”,一旦镜知向后退去,就会变成阵中被降服的“魔”。


    “师姐当心!”一道惊呼声响起,说话的是一位持着拂尘的蓬莱弟子,他周身数十枚散发着金芒的符箓悬浮着,化作了一个腾挪的阵法,但凡靠近他的食灵虫都会在顷刻间被腾挪出去。他凝望着周身尚存着几分邪气的丹蘅,又叹息道,“师姐,为何不愿与我们同行?”


    蓬莱的弟子领到的并不是镇杀,而是活捉镜知的命令。


    如果镜知真的是元绥,那就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将她带回蓬莱。


    “瞧你们这废物的样子,跟着你们走,是要我带一群拖油瓶吗?”就算是与蓬莱同门说话,丹蘅也丝毫不客气,幽深的眉眼间是那化不去的讥讽和嘲弄。她往前行走,在驱逐杀戮食灵虫之间,枯荣刀骤然斜斜刺出,青芒翻滚,顷刻间便割断了一个趁乱偷袭者的喉咙,将他的躯体挑到了上空。


    丹蘅的周身杀机渐浓,她唇角勾起了一抹古怪的笑容,掐诀使了个“五行搬运术”,将那围绕着周身的挪送到了那具抛弃的躯体上方。食灵虫中响起了一阵快活的嗡鸣,口器开合间,咔擦咔擦的声音犹为清晰。


    “再不长眼睛,下一回就是将食灵虫直接送入诸位道友的身躯中了。”丹蘅恐吓道。


    其实她的五行搬运术修成的时间并不长,想要做到那一步犹如登天。可她周身邪意奔涌,妖冶的眉眼近乎摄人心魄的鬼魅,后方的弟子一时间被她的话语吓住,看着那具坠落在地的尸骸,静默无言。


    “阿弥陀佛。”眉目慈祥的高僧双手合十,目光从丹蘅身上转过,又落在蓬莱修士的身上,似乎在惋惜什么。


    “聒噪!”丹蘅听了佛号,只觉得耳中嗡鸣声更甚,那股凶煞与斩杀一切的暴戾之气几乎要定压不住。啪地一声,左腕那系着菩提子的红绳断裂,只是在坠地之间,一只修长的如白玉般的手将它接到了掌心。


    镜知握住了丹蘅的手腕,温声道:“往里走。”


    菩提子硌着手腕柔嫩的肌肤,像是要嵌入了血脉中。


    镜知的动作很轻,只要轻轻一拂,便能将她的手指拂开,只是丹蘅周身翻滚的气机骤然平息下来,好似在外的游子找到了归宿。


    玄宫之中堆叠着各色法器玉石,光芒交错,琳琅满目,迷离而又梦幻。


    只是在那堆积如小山的宝堆上,坐着一个高三丈的兵佣,一手持盾一手握着石斧,在他的肩膀上停着一只如人首般大小的食灵虫,它那双猩红的复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在它们的后方,则是九层白玉台阶,上头摆放着一具青铜棺椁。


    丹蘅淡声道:“是空棺。”她的目光落在了兵佣的身上,看着那下落的如怪物咆哮的诡异盾面,左手将枯荣刀向前横推。青色的刀芒如浪潮般汹涌,撞击在了盾面上,如洪钟震响,连带着地宫都跟着摇晃。


    那只悬停的食灵虫也悄无声息地飞了起来,死死地凝视着另一个人。


    “怎么没有其他人进来?”丹蘅分出了一抹心思跟镜知交流,她纵身跃起,提着刀撞上了那柄巨大的石斧,又是击响了一片震动天地的长鸣。兵佣虽然身着重甲,身材高大,可行动间颇为灵活。在一开始的时候石斧略有些笨拙,可慢慢的,那挥动的石斧勾勒出了一连串的流星。低垂的枯荣刀从斧刃上下滑,带出了一连片炫目的亮光。丹蘅脚踢在了盾面上,借着那股冲劲扶摇而起,她从上向下坠落,枯荣刀再一次撞上了巨斧。


    兵佣怒目狰狞。


    细微的开裂声传出。


    丹蘅轻笑,枯荣刀起落间,那光芒更是夺目。


    在一次又一次地劈落中,枯荣刀嵌入了那柄用天地宝材祭炼出的石斧。身后是兵佣悍然朝着身躯砸下的盾面,丹蘅不管不顾,像个肆无忌惮的疯子一样将枯荣刀向前推去。石斧断裂落地,枯荣刀仍旧在向前。


    刀刃切入了兵佣的脖颈,猛地一扭旋!兵佣的脑袋高高飞起!


    锐利的刀气向着四面奔涌,激得地上的奇珍异宝纷纷扬扬地飞起,又叮叮咚咚的落地。


    火光照耀着丹蘅的眉眼,她的后背抵在了那厚重的盾面上,怕是被那狰狞的兽面撕出了裂口,并染上了地宫中铜毒。


    她伸出了左手,将一缕垂落的发丝撩到了耳后去,她短促地笑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内心生出产生了一股空茫和倦怠。


    镜知淡然地捏死了一只想要从伤口钻入骨血中的食灵虫,应声道:“应该有腾挪阵法在。”


    她用的是从地上捡起来的青铜剑,就是这样一柄普普通通的剑,劈开了食灵王虫坚硬的甲壳,斩断了王虫飞翔的翅翼。只是她的身上多了不少淌血的伤痕,鲜血淅淅沥沥地淌落。


    玄宫之中一片狼藉,在那刀风剑气中甚少有东西能够完整无缺,除了白玉阶上首的那一具青铜棺。丹蘅笑了一声,她提着枯荣刀走近了镜知,握住了她的手迈步登上白玉阶。


    这是一具空荡荡的棺椁,并不大,仅仅容得下一个七尺高的人独自躺卧。


    青铜中不知道熔铸了什么宝材,使得它在气浪中完好无缺。


    镜知忽然道:“这青铜棺能隔绝阴阳。”


    丹蘅还没接腔,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喧哗的打斗声,其中似乎还有昆仑承渊剑主的声音。丹蘅心中微凛,她身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气机在一场厮杀后降落到了低谷,并不适合与人缠斗。她觑了身上满是细碎伤口的镜知一眼,想也不想便拉着她跳入了青铜棺中,蓦地拉上了棺盖。


    棺中实在是狭窄,两人勉强能侧身并卧。棺中黑暗,丹蘅的后背抵着铜棺,感觉到了一股冰凉,身躯不由得颤栗起来,她不由自主地朝着镜知靠近,感知到那股如幽兰般的吐息,她的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那股冰寒也渐渐变成了滚烫,好似是烈火灼烧。


    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切感官都清晰了起来,往常从未生出的念头,也莫名其妙地冒出头来。若是在醉生梦死楼的小阁中她可放肆调笑,如今却是被自己的心绪淹没,多了几分娇羞和懊恼来。


    隔着那单薄的衣裳,镜知能够感知到丹蘅身躯的起伏,以及听见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她伸手揽住了丹蘅的腰身,将她往自己的怀中拉一些,手指则是缠着一抹灵力轻轻地点在了丹蘅那被铜盾砸出巨大伤口的后背上,缓慢地拔去上方笼罩的污染伤口的铜毒。


    “你忍着些。”镜知凑近了丹蘅的耳畔低语。


    丹蘅咬着唇,有些心驰神荡,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将那翩然浮荡的心思压了下去,探出右手要去推开摸着自己后背的镜知。她轻声道:“伤口不碍事,你不用管。”


    镜知低声道:“若是有人动了青铜棺,还需一番打斗,带着伤终究不好。”棺中空间小,丹蘅手脚施展不开,随意挪动几下,都可能碰着一些尴尬的地方。在一阵挣扎后,她伏在了镜知的怀中,任由她来拔除后背上的铜毒。


    棺外嘈杂,打斗声逐渐逼近,不绝于耳。忽然间,一道声音传了出来:“此处宫殿宝器散乱,兵佣倒地,想来已经有人造访过来,道兄何必再同贫道争?”


    “我看这间宫殿里也没有‘玉皇宝箓’在。”


    “道友们可曾见了秦人?他们乃始帝血脉,或许就被送到了宝箓所在地呢!”


    “当务之急,是赶在帝朝之前抢到宝箓。”


    ……


    殿中的修道士你一言我一语的,声音逐渐靠近了白玉阶。


    他们没有人提起青铜棺的事情,可手掌已然拍上了铜棺,留下了嗡的一声闷响。


    棺中的丹蘅、镜知神情俱是一凛,屏神静气,一旦有人开棺,便率先冲出。


    “每一间宫室都摆放了一具青铜棺,道爷我这双手已经开了七八具了,什么都没有,真是晦气!”


    “升官发财,怎么就晦气了?这些青铜棺其实不错的,能够隔绝阴阳,不知用什么熔炼的。”


    “道友,你若是喜欢就再取一具回去?到时候一家老小都有着落了。”


    “你——”


    “诸位别动气。”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开口说话的正是昆仑的承渊剑主,他微微一笑道,“万一东西在这副铜棺中呢?我辈不可错——”余下的一个“过”字尚未说话,地面便剧烈地震颤了起来,好似是某个机关被触动,地上石板骤然化作了碎石向下塌陷!一股沉重的近乎于不渡河的吸力自下方传出,一时间在场的修道士以及青铜棺都被拽着往下面堕去-


    地宫下上的暗渊之中卷起了一片暗红色的火光。


    勉强在凸起的黑石上落脚的一位红色鹤袍修道士又惊又怒地望着不远处优哉游哉的嬴清言,拔高声音道:“你不是始帝血脉吗?怎么这一路来到处都是危险?!”他是一位借着仙盟名义进入地宫中的散修,倒不是想夺取什么玉皇宝箓,而是要借机搜刮点好东西。他找到了机会擒住了落单的皇女,逼着她为自己开道,可这一路上什么宝器都没见着,地火天风倒是接连不断,要不是他的功行够高,早已经魂飞魄散了!


    鹤袍修道士越想越是愤怒,将飞刀一祭,作势要朝着嬴清言身上砍去。


    嬴清言先前对鹤袍修士的柔顺都是装的,只不过要借着他加快开启地宫机关的速度。


    她银发白衣,抱着双臂立在了炎炎烈火中,不见白衣仙人的清圣,反倒是被火光映衬得妖媚而邪气。根本不待她出手,那些追随着她的人也落到了这炎炎的火海中,如同鬼魅般向着鹤袍修道士杀去。


    “地宫内围机关都打开了,所有人都要堕入这炎火流沙中了吧?”嬴清言笑着问道。


    昔日始帝建造陵寝时,备受始帝信重的王侯将相都参与到了其中。他们守着誓约不曾向任何人透露帝陵机关图,誓死效力于大秦。可随着帝王与臣子之间信任的破灭,那不该出现的东西,也通过赵家人落到了嬴清言的手中。


    从暴烈的火芒中滚出了一团狼狈的人影,他法冠散乱、形容憔悴,见着嬴清言就破口大骂:“贱婢!你果然是个孽种!”


    嬴清言没在意这样的谩骂,她勾了勾唇,笑眯眯地开口道:“哟,这不是二哥吗?你的追随者呢?不会都跟着长姐跑了吧?”


    嬴梦槐、嬴名封一母同胞,都是皇后嫡出,可他们的关系并不好。嬴名封天赋不高,自卑又自大,始终活在长姐的阴影下。要不是因为嬴梦槐的道念不讨朝臣的心,大概那些重嫡庶尊卑的人,也不会选择跟随嬴名封。


    “贱人,你——”


    嬴名封的叱骂声尚未完全脱口,一道锐利的剑芒便擦着他的面颊掠过,留下了一道细长的血痕。要不是嬴名封身后七手八脚爬上来的侍卫拉他一把,可能这道剑气能将他枭首。


    嬴清言按着剑,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她笑眯眯地看着嬴名封道:“二哥方才在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你、你——”嬴名封惊骇地望着嬴清言,一闪身躲在了侍卫后方。


    在入帝陵之前,君父叮嘱皇室子弟不可互相残杀,可方才的嬴清言,她真的起了杀机!


    这个孽种阴险而又虚伪!嬴名封恨得不行,只是在实力悬殊之下,他选择了闭上了嘴。


    烈火炎炎,赤红色的流沙缓缓地挪动。在流沙上方悬浮着一块块的黑色玄石,是仅有的能够落脚的存在。始帝陵中杀机四伏,食灵虫是一种,这炎火流沙又是一种,一旦身陷流沙中,就算是大罗神仙也难以脱身。


    地宫上方隆隆声响传出,下坠的身影逐渐地多了起来。其中不乏互相斗杀者,拼了命要将对手置于死地。但是在众多的堕落物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具铜棺,“咚”一声砸在了玄石上,顿时将它砸出了道道如蛛网般的裂痕。与青铜棺立于一处的修士心惊肉跳,毫不犹豫地运起灵力向着外侧狂奔,想要重新占据一处立脚之地。


    “那是什么?难道是始帝的棺椁?”说话的修士心中大热,双目凝着青铜棺一瞬不移。


    “始帝的棺材怎么可能这破陋寒酸的模样?那得堆金积玉吧?”


    “这里都是炎火流沙,出口在哪儿?”


    ……


    在熊熊的烈焰中可没有什么宝物能争的,故而打得心火热的修士那满腔的热血也冷却了下来,纷纷寻求出路。


    嬴清言微微一笑:“这玄石虽然能浮在流沙上,但也不是永恒存在的,到了时间都会开裂,到时候诸位落脚的地方可就越来越少了。”


    嬴梦槐蹙眉,转向了嬴清言:“六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嬴清言嫣然一笑:“陛下不是要我们来夺玉皇宝箓吗?仙盟这些人都是我们的对手,只要他们死了,不就不用担心玉皇宝箓落入旁人之手了吗?”


    “好大的口气,怎么就知道你帝朝的人能赢?区区司天局的披甲士,还敢与我仙盟争锋不成?”


    嬴清言笑容柔媚:“谁生谁死,诸位试试不就知道了?”


    火焰舔舐着玄石,赤色的流沙缓缓摩擦着石上的裂隙,留下了一串又一串哔哔啵啵声。


    嬴清言的话语引起了仙盟修士的怒火,那些修士毫不留情地朝着嬴清言出手。只是在他们身形一动时,别有用心的修士也随之而动,脚下玄石开裂,他们能占一块是一块,还管到底是哪一方的?所谓仙盟修士的情义,在生死面前,一文不值!


    嬴清言见状笑得花枝乱颤。


    皇室子弟在争,仙盟不也在争?


    偌大的天地间,还剩下谁是可信之人?


    青铜棺中。


    镜知拥着丹蘅,默然无声。


    这始帝陵的斗争比神魔战场要酷烈,是人的坟场。


    丹蘅不知道镜知在想些什么,她只是觉得有些热,像是周身都要烧起来了。


    镜知的手指还搭在了她的背上,好似也变成了一团点着肌肤的赤火。


    她动了动身躯,贴近了青铜棺,一股冰凉寒意直冲肺腑,可却压不下心间的火。


    外头的喧嚣好似跟此刻的自己无关,丹蘅的眼中只有镜知那模糊的面庞,她忽然间道:“我想看看你。”只是没等镜知应声,她又叹气道,“罢了,不看了。”


    到底是谁,有什么要紧?


    镜知忽然道:“对不起。”


    丹蘅有些莫名其妙,可还是回答了一句:“不用。”


    她主动地揽过了镜知的腰,贴着她的面颊低声道:“该说这句话的人是我。”


    一张法符从袖中飘出,蓦地落在了镜知的后背。


    丹蘅左手推棺,右手摸刀。


    在骤然掀开的青铜棺中,一道凛冽的刀气如青龙出世。


    棺盖咚一声回落。


    丹蘅提刀站在了青铜棺上,左手一翻便祭出了镇海印。


    “来啦?”嬴清言轻笑,好似询问一个交心已久的旧友。


    丹蘅淡淡地点头。


    第26章


    那日在听了记何年的话语后,丹蘅便有了前往皇都、进入始帝陵一看的心。只是她并不想通过仙盟进入其中,恰好在这个时候,嬴清言发出了邀约,丹蘅思索了一阵后便欣然应下。


    作为神启帝四个逐渐长成的子嗣之一,嬴清言同样是想争一争那个位置,她并不似嬴梦槐那样有个天下大同的梦想,她只想一步一步往上走,走到那最高处,走到那个任何人都无法再控制她的高位。会谁不想做那帝主?提到了昔日的始帝,仙盟恨不得将他身上的污点都说一遍,可又有谁不想成为那横扫六合的千古一帝呢?


    “始帝为防后世的盗墓者,在陵寝中设下重重的机关,但是最险恶难过的一关,叫作流沙关。唯有帝陵中的机关全部被触动,内城宫殿才会向地下深陷。到时候入帝陵,我会设法将所有的机关都开启,等落到了炎火流沙中,就请丹蘅道友来护我。”在那个深夜,嬴清言的影子投映在了窗纱上,她的笑容嫣然,可眼眸中却是凛冽刺骨的杀意。


    嬴清言很有野心,反正都已经得罪了,为何不得罪得死死的呢?


    进入始帝陵是仙盟自己的选择,怨不得谁。


    丹蘅单手撑着下巴,头也不抬地询问,语调懒洋洋道:“你的身上有陵墓机关图?”


    嬴清言点头:“是。”赵氏曾经为始帝鞍前马后,自然也参与了陵墓的建造。赵家族灭之后,倒也不用畏惧什么违背誓言的天谴了。


    思绪回笼。


    丹蘅垂眸,她脚下是一副青铜棺,而棺下则是开裂的不知何时会崩开的玄石。


    流沙如火,奔流不息。


    “师姐?你怎么在这?”蓬莱的弟子没忍住出声。


    丹蘅没有搭理他们,而是瞥向了不远处数位昆仑弟子占据的一方巨大玄石,冷声问道:“你让,还是我自己来取?”镇海印飞掠而起,在上方化作了一枚近一丈宽长的大印。昔日始帝祭炼镇海印镇压沸腾汹涌的海波,如今在这法印下,那如洪潮翻滚的气机也逐渐被一股伟力镇住,好似巍峨的山峰下沉。


    “道友这是什么意思?”承渊剑主闻声抬头,眼神凛冽如剑。


    昆仑弟子分散站立,人数虽然不多,可脚下的玄石并不少,而且块块都是数丈大小,能容得下许多人。丹蘅看中的那一块玄石距离请通过不到一丈的距离,她若是动作,稍远的昆仑弟子根本来不及回援。


    承渊剑主见丹蘅只是扶着刀微笑,深吸了一口气后,高喝:“好!你是我昆仑阆风剑主的道侣,就让你一块地!”他的话音落下,那块玄石上的五位昆仑弟子纵身一跃,落到了另一块玄石上,愤愤地瞪着蛮不讲理的丹蘅。


    “好。”丹蘅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她左掌将青铜棺摄起,从容地落向了那块空空荡荡的玄石。不少人都转眸望着她,大多不敢轻举妄动。唯有昆仑的承渊剑主眼神一闪,手指在剑柄上一拂,打出了一道点向青铜棺的剑气。


    蓬莱弟子尚在,而一旁帝朝的披甲士也虎视眈眈,在这等情况下,承渊剑主就算再恼怒丹蘅的无礼,也不敢对她如何,只能够照着青铜棺发泄。那道剑气被青芒截了下来,丹蘅的眼中掠过了一抹怒意,她将青铜棺轻放在玄石上,注视着按剑的承渊剑主,淡然道:“阁下这是在做什么?”


    “抱歉,手滑了。”承渊剑主的道歉显然没有什么诚意,没人会相信“手滑”这两个字。


    丹蘅闻言仰头笑,青色的刀光在那火焰流沙中一拨,顿时一枚枚暗红色的火弹向了昆仑弟子脚下的玄石。这不是溅落的火星,而是从天而降的陨石!承渊剑主目光暗沉,喝了一声“出剑”,昆仑弟子顿时拔剑出鞘,要将那坠落的陨石击碎,可仍旧有星星点点落在了玄石上,砰一声撞出了一道裂纹。


    “手滑了。”丹蘅一旋身翘着腿坐在棺盖上,懒洋洋地开口。


    “蓬莱投了帝朝?还是说昆仑也投了帝朝?”发问的是一个身着绿衫的儒门修士,在他的身后立着同样是一身绿衣、头戴儒冠的四个人。他们自诩为经纬儒宗正脉嫡传,并不屑入了俗世中寻找明主,而是想要在仙盟中夺得首席。


    “儒门弟子不也各为其主吗?这话由道友说出来,并不大合适。”一位昆仑弟子应声。


    “我儒门与昆仑、蓬莱毕竟不同,并不在宗门聚居。”那位儒门修士冷笑。


    “真是聒噪。”丹蘅嗤笑了一声,她望着儒门的那几根绿葱,扬眉道,“我就不能为我自己吗?”


    “真是笑话!你难不成是为了自己取玉皇宝箓?你拿了那东西难不成还能创出一个新的王朝?”一人高声讥讽。


    “傻子才会做这样的麻烦事。”丹蘅满脸不屑,她低着头,悬浮在了上方的镇海印猛然间下坠,那架势仿佛要将一切砸成齑粉。各宗修士正在唇枪舌剑,没想到丹蘅不打一声招呼就动手,心惊胆战的同时纷纷以法宝护身。


    如火龙卷起的烈芒下,镇海印被映照得通红。


    印面拍落,那岩浆、流沙、火焰被震起,如同一场纷纷扬扬的火雨。


    丹蘅抬眸,那双顾盼生辉的眸中多了几分欣赏与痴迷:“美,真美啊。”她曾经向往那生机勃勃的繁荣苍翠,可到了枯刀也练成的时候,那颗寂寂的心只想见一场盛大的死亡。荣枯圆缺乃自然之道,死亡与枯萎,即是回归。


    “她疯了吗?”仙盟的修士对着蓬莱的弟子大声咆哮。


    过去的天榜上没有丹蘅的名姓,也唯有数月前她刀斩各路野神时,她的名字才落入众人的耳中。可借着那青色的刀光勾勒不出一个完整的人,大多的残缺都是依照往日蓬莱道者的形象来填补。


    蓬莱宗主是那般风流的人物,她的独女怎么会是一个癫狂落拓的疯子?!


    “咚咚”的声音从青铜棺中传出。


    丹蘅的笑容微微一凝,她轻轻地扣着青铜棺的棺面,算是回应。


    那些人要杀镜知,可若是镜知不出面,杀机便无处可释放了。再者,镜知应的是嬴梦槐之请,她实在是不愿意与镜知走向对立。


    棺中寒冷死寂,镜知躺在其中,身躯被法符上溢出的丝丝缕缕的灵绳禁锢,她的唇角溢出了一道叹息。


    满天的火雨下落,熊熊的大火在人的身上燃了起来。


    嬴清言拊掌大笑,她右手在腰间一拂,便摘下了一枚类虎的兵符。这是一件名为“天罡虎符”的法器,在始帝生时用以号令天下军士,在他身殁后,则是用来号令千万阴兵。天罡虎符上暗沉的光芒一绽,便见一道道虚影从嬴清言的身后奔出,有昔日战死的秦人,也有那些负隅顽抗的敌人……不管生前意志如何,在死后都变成了亡魂,被炼入了这枚天罡虎符之中。


    阴惨的风好似从幽冥刮来,明明置身于火海中,仍旧感知到了几分刻骨的阴凉。


    咚咚咚——


    鼓声响起。


    可在这里并没有使用鼓为法器的人,众人恍惚了片刻,抬眸见到了一具身高八尺的骷髅正拿着木椎敲动阴鼓,鼓声响亮,如鼍鸣。而在这激昂的鼓声之中,众人又闻鬼唱战歌。


    “该死的,什么东西!”一位修道士咒骂了一声,他的神识被那阴惨的鼓声刺激着,好似也要跟着群鬼一起游动,最后归于好好冥河中。他定了定神,将两柄法剑祭起,互相撞击,听着双剑交击时的清越剑鸣声,他蓦地松了一口气。


    儒门中的修士通君子六艺,附庸风雅,身上多多少少携带着乐器,此刻听了鬼哭声,顿时以乐音与之抗衡。一时间,琴音、笛音、箫音并起,压过了隆隆如雷的鼓声。


    帝朝的皇女皇子在此地的有四人,可最是招人记恨的便是嬴清言。修士生怕脚下的玄石被夺走,并不敢在此刻出手,但是那些大宗嫡传的修士不一样。譬如先前说话的五位绿油油的儒门修士便化作一片绿光飞掠而起,手中快速地结印。


    见嬴清言被仙盟弟子围攻,嬴名封连连冷笑;嬴危心缩在侍从的后方,面上一派天真。嬴梦槐拧眉,正准备往前走,师长琴一把拽住了嬴梦槐的袖子,朝着她摇了摇头。她低声道:“这是儒门的‘三畏法印’。”


    “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①


    “三畏法印?”丹蘅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响起,她扬眉大笑,“我辈当一回小人又如何?”


    五道法印结成,五位儒门先圣的法相齐出。


    “大人有大德,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②


    “呵!”丹蘅笑容轻慢,“圣人要有教无类,你们做到了吗?圣人要浩然之气,你们有吗?圣人大义何其多?你们心中剩下了什么?!也敢妄请圣人?”


    青色的刀斩向了半空中被火光映得通红的法相,儒门先圣眉目慈蔼,好似温和的师者。丹蘅不为所动,一旋身,那刀芒便从法相中间剖开,将一尊尊法相的斩破。刀光往上轻挑,法相的头颅骤然间旋飞起,在半空中散作了如萤火虫般的微光。


    “这——”


    “不敬神佛、不循法度、不畏圣人,这样的人——”儒门修士对视了一眼,心中俱震,他们异口同声道,“不该留!”话音落下,他们掌中书册便化作了一枚“戮”字大印,悬浮在了丹蘅的上方。儒门有一道神通曰“口诛笔伐”,以真言为法刃,此刻“戮”字高悬,凛凛生威。


    蓬莱弟子虽然遵循宗主谕令要丹蘅在外吃些苦头,如此才会回转蓬莱,但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出事!见儒门弟子动了真章,蓬莱修士也恼了起来,对着儒门怒声道:“道友这是要做什么?”


    “狂徒害人害己,我辈要替天行道!”儒门修士吐出的字化作了一堵闪烁着金光的巨壁,在巨壁之后,一尊怒目的圣人虚影缓缓浮现。礼崩乐坏当如何?在明悟了依礼制不能全然度化众生后,如今的儒门又生教义,使得“礼”与“法”并存。


    “阿弥陀佛。”佛门的修士也一步踏出,笑眯眯地阻在了蓬莱修士前方。


    仙盟修士畏惧元绥,但是他们最害怕的,不是元绥这样听命行事的,而是丹蘅这等乖张、不受拘束的人。这样的人若是提着刀,谁也不知道她会斩向何处。


    “阿阿阿……阿弥陀佛个头啊!”一道笑骂声传出,一道青影踩着菩提叶从半空中飘落,立在了青铜棺边。她拨弄着手腕上的菩提念珠,抬头望向了被困在法壁中的丹蘅,清了清嗓子道,“好友,我来晚了。”一枚菩提珠激射出,一缕菩提圣气化作了佛印压向了那儒门的真言。


    丹蘅瞥了眼面上带笑的记何年,道:“不晚。”


    “记何年?你怎么来了?”在看到了记何年的身影后,佛门修士面色陡然一变。


    在须弥佛宗中,记何年是犹为特殊的存在。她是佛尊亲自带回来的,原本有望成为佛门年轻弟子中的首席,可偏偏她的道念有违佛宗正道,因而佛尊将她贬斥为寻常弟子。她倒也坚韧,修成了圆觉,竞争法主之位。可谁知她在得知法主要被塑金身后,又在宗门中闹了一通,说什么“人我空”是小道,如今的佛门犹为圣贤之旨。执法尊者被她气得不轻,将她关在了佛塔中要她自省,可谁知她溜到了始帝陵中来!


    记何年奇道:“我佛能来,我什么不能来?”


    佛修面色微变,朝着儒门修士行了一礼:“抱歉。”


    哪个宗派没有叛逆者?


    玄石在烈火烧灼中的爆裂声打破了紧凝的氛围。


    原本玄石可流沙的冲击下会缓慢开裂,可如今气机如浪潮翻滚,音刃刀光剑芒齐出,就算修道士控制着力道,玄石仍旧免不了遭遇到攻击,故而它崩毁的速度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生死关前,那些原本就有摩擦的修士免不了动手,至于原本没有往来的,在忍耐一阵后,也投入了战斗之中。只不过四宗的弟子并不像仙盟其他修士闹得那样难看,佛宗、昆仑在这个时候达成了默契,沉默着拦住了蓬莱的弟子,而儒门的修士则是铁了心要将这放肆的狂徒斩杀于此。


    “她是恩师的独女。”摇着鹅毛扇的师长琴原本想作壁上观,可见场面演化到这等地步,她实在是坐不住了。鹅毛扇向下一压,她脚下便出现一个太极八卦法阵:“离火出!”一声高喝,便见赤火如烈阳,坠火如陨星。


    “师长琴!”那落在后方的修士冷不丁吃了这招,手忙脚乱地拍去身上的火芒,朝着师长琴怒声咆哮。


    “得罪了。”师长琴一拱手,歉疚一笑。


    人心自有法度,人心自有偏向。


    她虽恼恨丹蘅的轻狂与不孝,却不忍心见恩师因丹蘅而伤神。


    鼓声隆隆,群鬼哭声如啸。


    烈焰狂卷,玄石破碎声越发清晰。


    有修士不幸落入炎火流沙中,不信邪的人想要将他拉拽出,谁知道流沙之地非人力可抗衡,连带着救人者一并被卷入其中。


    四面都是炽热的气浪,可在场之人抬头望着那幽邃的、看不到顶端的洞口,不由得遍体生寒。


    “我辈争锋的结果就是所有人都葬送在炎火流沙中,你们还要这样继续下去吗?”借着记何年的菩提圣气,丹蘅提刀冲出了儒门的杀招,她落在了先前立脚的玄石上,偏着头笑吟吟地望着满脸杀气的儒者。


    可儒门的修士见了丹蘅的轻狂后,并不愿意让她活着走出始帝陵,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有昆仑、佛门一并助力!他们神情冷峻,刀风剑雨卷向了丹蘅落脚的玄石。


    丹蘅听着玄石破碎的声音,面上的笑容越发放肆明艳。


    她将青铜棺一卷,喝了一声“走”,便如疾风一般掠向另一块安好的石头。红衣卷烈焰,摆荡间如火龙出袖。儒门的修士要的就是她起身,要她悬浮半空没有落脚之地!丹蘅眸光微暗,她也没想着用青铜棺去挡,而是提气施展了“五行搬运术”,气流如漩涡,将那些攻袭的道法尽数吸摄在其中。


    记何年紧随着丹蘅,数枚菩提子弹射出,化作一方方金色的清净莲台,清正克邪。


    “打那青铜棺!”见丹蘅、记何年再度落在了新的玄石上,一位儒门修士忽地灵光一闪,大声喝道。自青铜棺落地,姬丹蘅便一直带着它行走,想来这具铜棺对她而言意义非凡,若是青铜棺落入炎火流沙中,情急之下,姬丹蘅许会露出大破绽!


    丹蘅眸色一冷:“看来你们真的不畏死。”她的眼中浮现了几分怒意,她忽地将一枚被金光笼罩的菩提子抛到了记何年的怀中,双手握住了枯荣刀。


    业障随身,只是往常被那枚菩提法珠镇压,始终无法化出那片粘稠的、诡异的影,此刻丹蘅自愿去除了那束缚,业障自然也活跃起来,尖啸着要将丹蘅也拽入那满是杀戮和疯狂的沉沦地。


    丹蘅一双妩媚的眸子在此刻变得漆黑阴郁,周身的气势陡然拔升,仿佛猛兽出笼。


    那柄青色的枯荣刀上被火光映照着,蒙着一层薄红,但是此刻,那薄红逐渐地浓郁起来,好似一层又一层的鲜血刷在了刀身上,并且顺着刀刃缓缓地淌落在地。


    滴落的鲜血眨眼间就被赤火灼干。


    纷乱的倒影成千上万,宛如无数赤色的游鱼在半空中窜动。


    一位儒门弟子跌倒在地,脖颈上一道红痕绽开,猛地喷射出大股的鲜血。


    “既然非要挡我道,那就死吧!”


    一具具身躯扬起又落下,砸在了玄石上,砸入了流沙里。一团团青红色的光芒在半空中炸开,在那血色之中是几乎失控的杀机和凶戾。


    记何年握着菩提珠的手掌蓦地缩紧。


    “你们蓬莱要护这样的弟子?”佛门修士眸中映出了血光,满是惊色。他们见过神魔战场中的异种邪魔,可也不曾在那些东西身上看到这样浓郁的业障和杀机。她的过去是造了多少业才变得如此?这是披着人皮的邪魔!说话的佛门修士顾不得蓬莱弟子了,双手一抖,便见四只旋转的金轮从宽大的袈裟袖袍中飚出。


    他一动作,佛门的其他修士也跟着施展法诀。


    “四谛灭生轮!”


    “金刚无畏印!”


    “善法灭罪!”


    “天罚!”


    ……


    这些俱是佛门修士的降魔大神通。


    四只金轮光芒如大日刺眼,在金轮的中间则是一只仿佛镀金的巨大手掌,掌心气流凝成了一个巨大的“卍”字落下。


    记何年是佛门弟子,最清楚这些大神通的威能。一缕白发从青色的兜帽中散出,她伸手拨了拨,露出了一双写满了凝重之色的眼。只是在这样的声威下,她仍旧没有后退,而是将身后的剑匣一拨,砸在了地面上。菩提圣气如狂流奔涌,她掐着法诀,以“菩提八正印”与那巨大的金刚无畏印相抗衡!


    “放肆!”佛门弟子金刚怒目,好似渡了金身的佛。


    记何年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四只金轮落在了金刚无畏印上,化作了“苦、集、灭、道”四个篆字,在与菩提八正印撞击时,顿时如琉璃破碎。记何年吐出了一口鲜血,后头跌靠在那具冰寒的青铜棺上。


    丹蘅浑身被金光笼罩,身后那张牙舞爪的诡影渐渐地退去,她提刀硬撼佛门神通,大笑道:“善法灭罪?诸位凭什么罪我?”道冠、木簪在气流的冲击下破裂,丹蘅散发立在了半空中,抬起左手一抹唇,眉目更是邪诡妖异,“天要是有赏罚,最先死的,也该是你们!”


    “诸神不应,天道无觉,我昆仑为仙盟之主,当替天行道!”承渊剑主见儒宗、佛门修士都出手,也装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来。他右手一举,白芒自承渊剑尖射出,化作了十二道飞剑向前奔出,剑飞不停,与那天罚直指丹蘅!


    “铮——”


    宛如古琴弦断。


    一道剑芒凭空现出,一气斩灭十二道剑影,又将那“天罚”斩碎。


    金光如萤火散落,剑气周旋不绝,嗡嗡长鸣。


    一剑之下,万法俱灭。


    “谁?!”佛门修士怒喝。


    “太一剑?太一怎么在此?”承渊剑主眼皮子骤然一跳,胆战心惊。


    作者有话说:


    丹蘅,你的老婆揭棺而起!


    ①《论语》


    ②《周易》


    第27章


    太一剑,元绥。


    在那层朦胧的轻纱被锐利的剑芒挑开时,丹蘅叹了一口气,面上掠过了几分释然之色。


    天底下其实还是有很多相像的人,可镜知身上不经意流露出的一切,都指向了昆仑那个人。可她怎么变化这样大呢?还是说她一直就有两副面孔?这柄昆仑千锤百炼的剑,怎么会弃了昆仑呢?


    记何年面上也没有太多的异色,早在丹蘅提起“镜知”的时候,她心中便隐隐有些怀疑了。她擦去了唇角的血迹,定定地望向了提刀的丹蘅,有些担心地开口:“阿蘅?”在昆仑的时候如陌生人,反倒离开了那牢笼,有了往来交集。


    镜知是朋友、知己,可要是元镜知,那未来如何不好说了。


    “一场好梦而已。”丹蘅挑眉,自言自语。


    剑流如瀑,如狂河下泄。


    儒门弟子再结法印,以“九思”为阵,势必要将丹蘅斩杀在此。她的刀上染了儒门弟子的血,想要回头已经是不可能了。


    “她这是——”嬴梦槐怔怔地望着风暴中心的丹蘅,一时间失语。太一剑的现身是一件令人意外的事情,如果元绥在,她会倒向谁?跟过去一样为了昆仑所向披靡吗?


    “真是轻狂啊。”师长琴摇着鹅毛扇,风刃骤然掀起,砸入了九思阵中,“她难道觉得凭她一人可对千万人吗?”


    丹蘅仰头大笑。


    儒门、昆仑以及佛门的攻势极为强悍,飙举电至,海沸山摇。


    她握着刀柄的手骤然间缩紧,那蓬勃旺盛的青芒吞吐间,犁开了一道道飞来的身影。掌心鲜血淌落,她不管不顾,幽沉的眼眸中闪烁着极为诡异的兴奋和杀意。


    “砰——”一声响,骤然掀起的青铜棺盖砸向了昆仑那如长虹贯日的剑气。


    镜知从棺中飞掠出,手指轻轻一搓,便见法符化作了飞灰纷纷扬扬地散落。太一剑回到了她的掌心,她的大拇指自剑柄的龙首上轻轻拂过,剑身一震,顿时引动群剑的嗡鸣。镜知再起剑上神通,以“应我名”催动昆仑弟子的法剑,一时间剑芒向上拔起,好似狂风暴雨,砸向了半空中显化出的佛门金钟,斩向了儒门的“九思阵”。剑芒闪电似的往来,剑鸣破空,一时间压下所有的动静。


    “竟是她?!”


    “果真是她!”


    不同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不管有没有猜测,到了真见到人的时候,众人面上都是如出一辙的惊愕。难怪在不渡河畔她能引动天下百兵!只是这是她的意思,还是昆仑故意如此施为?


    心中掠过的念头如闪电迅疾,承渊剑主照着镜知高喝:“你是何人?!为何假扮已逝的阆风剑主,手持我昆仑之剑?!”


    丹蘅闻言笑声更加放肆。


    昆仑此番以承渊剑主为首,若是他不肯认,那各宗也能不认这个“元绥”。


    各宗弟子多多少少能猜到承渊剑主的心思,他们可不管昆仑弟子面上的神情,跟着附和道:“此人假扮阆风剑主,别有用心!如今又为妖女护道,定是一伙的。”


    “她们都‘同棺共济’了,能有什么清白的?我看阆风剑主就是被——”污言秽语尚未出口,一蓬碧光就在那哄笑的儒门弟子身后炸开,他的青衫破裂,胸口只余下了一个汩汩淌血的大洞。


    丹蘅掀了掀眼皮子,漫不经心开口:“儒门先圣没有教过你们不造‘口过’吗?不知三缄其口,不知君子慎独吗?”


    “妖女,你!”儒门修士面红耳赤,双眸中遍布血丝,恨恨地瞪着丹蘅。


    群剑在半空中巡游,以太一为首,承渊剑没入其中,好似一柄普通得不同再普通的剑。


    在太一之前,昆仑所有的剑,都会黯然失色。


    承渊剑主内心怒意和妒意攀升到了极致,他将剑决一催,便见承渊剑冲破了剑阵,倏然间回落到了他的掌中。他猛地旋身朝着昆仑弟子斥责:“心神失守,连剑都掌不住,那修什么剑道?”


    昆仑弟子心中有愧,俱是讷讷不敢言。


    “你为什么要出来?”丹蘅懒洋洋地询问,她的周身杀机消散了些许,就连那如黑雾弥漫的业障也收敛了几分。


    镜知没有回答,她只是拧眉望着这地宫之下的炎火流沙,随着时间的流逝,脚下的玄石一块块爆裂,最终的立足点会越来越少。到了那等时刻,被逼上了绝路的人,就算不想争那也得争了。


    在气浪的掀动下,熊熊的大火卷起,在半空中留下了一蓬又一蓬粲然的明光。


    镜知转身,双眸忽地注视着十丈外如龟壳般遍布赤红色沟壑的黑色石壁,太一剑上吞吐光芒。凛冽的灵力纵横飞舞,在飚出的那瞬间,黑色的石壁陡然间破碎迸飞,露出了一个近一丈长宽的豁口。豁口的另一端,是被一盏长生灯照亮的甬道。


    并非所有修道士都想在炎火流沙中以命相搏,豁口一开,便见数道没有玄石作为立脚点的修士纵身飞掠去。紧接着,嬴名封、嬴危心也催促着手下人一并离去,并不想在留在此处,闯那生死之局。


    嬴清言唇角浮动着笑意,她的眼神有些幽冷。


    炎火流沙四面山壁,只有一处通往生路,元绥是如何知晓的?这就是天下莫能敌的阆风剑主吗?


    “殿下?”嬴清言身后跟随之人低语。


    “生路已开,留下也没有意思,撤!”嬴清言轻声道。


    天罡虎符藏入了袖囊中,那些在焰火中飚行的阴兵顿时化作了一团黑气消散。在场的修士其实有不少被那阴兵缠住,如今得了空隙,在寻仇与求生中毅然选择了后者。一时间遁光飞舞,最后只剩下了四宗的核心弟子以及嬴梦槐一众。


    太极阵中,儒门弟子并立。


    四宗之中,以儒门损失最多,脚下的阴阳双鱼图缺了数道气机,竟然难以循环周转。


    “此是我蓬莱家事,诸位非要继续坚持吗?”蓬莱为首的弟子皮不笑肉不笑道。不管宗主如何生姬丹蘅的气,那都是他们蓬莱的人,容不得三宗这样欺负。


    “你等损失了什么?倒是我儒门弟子折了不少,实在是可恨!”


    “那不是阁下技不如人?若不是你们寻衅,何故如此?”


    “蓬莱要包庇罪孽吗?那样浓郁的业障,是行了多少恶事啊?就是请如来佛祖来渡,恐怕都难以根除!此魔不除,天下不宁!蓬莱一定要给我等一个交代。”


    “业障?”丹蘅扬眉轻笑,她慢条斯理地接过了记何年递过来的菩提珠,小心翼翼地系在了手腕上。在儒门修士那仇恨的视线中,她舔了舔唇道,“你们要是都死在这里的话,不就没有人知道了?”


    儒门弟子大怒,一掌拍下:“狂妄!”


    丹蘅笑容越发放肆,她抬起了右手,密密麻麻的紫芒在炎炎烈火中生出,化作了一张绵延不绝的雷网。在那雷霆之中游弋不定的还有一群群细密的黑色食灵虫。先前丹蘅以五行搬运术将食灵虫腾挪,可始终没有将它们彻底驱逐或者杀灭,如今食灵虫被释放了出来,嗅着修士蓬勃的气机飞奔而去!


    丹蘅的身上同样灵机盎然,只是食灵虫有些微的神智,被束缚久了,便开始厌恶着与五行搬运术同源的灵体,纷纷绕过了她的周身。


    “你——妖女实在是可恨!”佛门的修士勃然大怒。


    食灵虫这等蛊虫实在是阴毒,就算是有办法降服,他们也不曾起了这般心思,谁知道丹蘅一点拘束都没有,连食灵虫都利用了起来!十多道身影欺身而上,灵力飞舞,交错间黑光、青光、白光并现,迷离炫目。蓬莱弟子见状,也纷纷动身,试图拦截住这些人。可三宗联手,光蓬莱弟子难以阻止,眨眼间便有数道身影越过了障碍冲出。


    “走!”镜知一旋身掠到了丹蘅的身边,揽住了她的腰身,便化作了一道疾光冲去。


    “喂喂喂!”记何年看着那道离去的影,气了个仰倒。她向后一跌,如佛陀盘坐,周身菩提圣气溢出,化作了一张清圣的莲花坐台。灵机如游龙奔涌,眼见着要撞上莲花坐台,一只金色的手掌从天而降,朝着那股纷乱的灵潮猛地一压,顿时江静潮平。


    “记何年,你可知罪?!”佛门为首的修士赫然而怒,声如洪雷。


    记何年掐着捏花决,微笑道:“不知。”


    不知僧、不知佛、不知法,她只知我“明净心”。


    “你身怀菩提圣气,是我佛门未来之支柱,万不可误入歧途。”一位慈眉善目的僧人温和相劝。


    “路途在哪儿?”记何年反问道,没等佛门修士应答,她又诶呀一声道,“人都已经离开了,你们留在这里是等着在炎火流沙中捞骸骨吗?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太一剑遁之速,就算是昆仑弟子也难以追上。


    始帝陵之中甬道曲折、机关遍地,更是不知人往何处去。


    寻不了仇,就又重新记挂上了“玉皇宝箓”。


    这是帝朝未来的命脉,这是仙盟用来克敌的利器,更是角逐出不久后仙盟盟主的重宝。


    人鱼膏灯明明灭灭,好似鬼火点点。


    丹蘅反手握住了镜知的手腕,将她推到了冰冷的玄铁壁上,她左手压住了镜知,右掌则是按在了镜知的肩侧。


    在这条僻静空幽的甬道里,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叹息声穿透了细碎的风声,气氛更是僵硬冷沉。


    镜知对上了丹蘅幽邃的双眸,率先开口询问:“你想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呢?”丹蘅心想。


    问镜知就是在问元绥,当这层窗户纸被捅破之后,剩下的可不就是无穷的尴尬和恼火吗?既然不想当元绥,为什么又要变回元绥呢?丹蘅的脾气其实不大好,她越想越是愤慨,脑袋朝着镜知面颊压去,只是尚未碰触到,她又身躯一震,自个儿打了个激灵。


    “元绥!”


    这两个字是彻骨的冷,是咬牙切齿的恨。


    “我不会跟你回去的。”镜知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你放心吧。”


    丹蘅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蓦地跳脚。她没有松开镜知的手,却往后退了一步,稍微拉开了与镜知的距离,她冷冷一笑:“你做什么春秋大梦呢?还想跟我回去?回哪里去?如今看承渊剑主那架势,不想认你。就这样,你诈死,我寡居,我们都会有光明的未来。”


    镜知困惑地望着丹蘅,她的语调很平静,像是一滩不会被风波扬起的死水,她问:“未来在哪里?”


    业障缠身,迟早会变成只知道杀戮的诡影。


    得罪三宗之后,西去无路。


    丹蘅沉默了数息,倏地松开了镜知的手,她嗤笑道:“你的路在哪里,我怎么会知道?”见镜知垂眸不语,她又怀着几分嘲弄和恶意,“实在不成你就回昆仑,继续在神魔战场为他们夺取功数。这世道你若是麻木不仁,反而更加快活。”


    镜知摇头:“不回昆仑。”


    丹蘅追问:“为什么?”


    镜知抿唇不言。


    丹蘅呵呵笑了一声,不管是元绥还是镜知,她们的关系似乎都没到那等地步,有什么好问的?又有什么好回答的?她抚了抚额,极为刻意地诶呀一声:“瞧我这记性,如今仙盟之争在这始帝陵呢,神魔战场反倒是不用管了。”


    镜知没有生气,她只是道:“你的神态有些刻意。”


    丹蘅的笑容维系不住了,她的面色冷了下来,眼角眉梢都好似一柄薄情的刀。


    喜怒无常在她的身上演绎得淋漓尽致,她一抬手指着反方向,薄唇中只吐出一个字:“滚!”


    走到了甬道的尽头,视野陡然间开阔了起来。


    在这地下陵寝之中,竟然有这样复杂的路,有那样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巍峨重城。


    地下无星无月,却有那宝石明珠点缀的穹顶,仿佛那位功盖千秋的帝王真的将日月搬到了此处。与先前错落的宫殿不同,白玉阶梯的尽头只有五座形态各异的宫殿,匾额上分别题着“青帝神宫”“炎帝神宫”等鎏金大字。在宫殿的前方则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中间是一个圆形的天坛,五根漆着不同色彩的铜柱立起,象征着五方神帝。


    “青柱在东,高四柱三尺。”


    “大秦崇黑,以水德行,帝朝祭祀往常都以北方玄帝为正位,可在地下的宫殿,祭祀的位次有所不同。”


    ……


    丹蘅蓦地转向了镜知,不耐烦道:“你能不能闭嘴?”


    她的怒意来得莫名,有时候顷刻间便会消散,有时候又怎么都得不到排遣。她也没有看镜知的神情。


    “白玉圭中,给始帝赐福的不是那北方玄帝,而是东方青帝,大秦的帝运说是青帝所授也不为过。只是人间污秽,对那位神祇的好心只有一次又一次的辜负,白费心思而已,若我是——”丹蘅的话语戛然而止。


    四面过于安静,只能够听见她自己的声音。


    丹蘅的眼尾飞上了一抹恼色,她蓦地转身,抬手解下了镜知蒙眼的素纱,不太高兴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穹顶的星光映照着那双银灰色的眼眸,似雾似水,有一种梦幻和迷蒙。


    在镜知的眼中,她看见了自己坐在苍翠的树木间垂下的藤萝秋千上,轻轻地哼唱着一曲《鱼水调》。


    怎么会?怎么可能?!丹蘅的神情有些古怪,她捏着素纱蓦地往后退了一步,嫣红的面庞好似点了胭脂。


    “不要看。”镜知抬袖掩住了双眸,叹息似的开口。


    丹蘅不喜欢镜知这样的语气,尤其是在心中藏着几分郁气的时候。


    这样的镜知更贴近那昆仑上不化的雪,而不是醉生梦死楼里的风姿绰约。


    “我偏要看。”她一把拽下了镜知的手,可在她凝眸注视着自己的时候,又有些难以言明的别扭。“你放手做什么?”丹蘅又恼声责备。


    连她自己都知道是无理取闹,可说出口的话却无法再收回。


    在褪去了冰冷之后,镜知展现出的是人间少有的好性子。


    她合上了眼睛,朝着丹蘅温声道:“拿来。”


    “拿什么?”丹蘅一挑眉,她将那如蝉翼轻薄的素纱塞入袖中,思忖片刻后又从储物袋中摸出了一条绯色的缎绫。绯绫的两端用金线缀着细小的珍珠,一颤一颤的,端是风情可爱。在替镜知系上绯绫后,许是觉得这样的镜知过于寡淡,丹蘅又翻出了胭脂在她的面上细细涂抹。做完后,她往后退了一步,饶有兴致地观赏着镜知,总觉得此刻的她别有一番风致,越看越是好看。


    殿前灯火幢幢,将五根铜柱的影子拉得极长。


    丹蘅不言不语,镜知也不想开口打破她的兴致,省得又勾起她的怒火。


    四面寂静,直到一声拖得极长的阿蘅从后方传来,只是那上扬的调子还没有压下,就变得更加高亢激昂。


    ——“鬼啊!”


    这样的话语实在是不中听。


    “大惊小怪做甚么?”丹蘅望着飞掠而来的记何年抿唇一笑。


    “是、是元绥道友?”记何年惊疑不定地望着眼前的人。


    “镜知。”


    记何年听了这两个字连连点头。


    神魔战场上,“元绥”已经死了,如今剩下的只能是元镜知。


    她盯着镜知端详了一阵,又拉住了丹蘅的手将她拽到了一边,低声道:“你怎么给她涂成这副模样?猴子屁股都比她的大花脸好看,还配上那根红绫,真真是——”记何年卡了壳,一时间找不出形容自己心境的话语来,她飞快地瞥了镜知一眼,又道,“反正就是那样了。”


    丹蘅吃惊道:“很丑吗?”


    记何年用力点头。


    就算是再来百人、千人,大多也都会觉得丑,剩下赞美的定是畏惧阆风剑主的威名。


    声音压得再低,都能清晰地传入镜知的耳中。


    她忍着召出水镜的念头,转向了记何年道:“都是外相。”


    记何年“嗯嗯啊啊”地应声,语调极为敷衍。


    她就是肤浅的人,对待美人总会心生好感。要不然当初的仙盟法会上,她怎么会越过那样多的俊杰,跟尚未显名的丹蘅做朋友。


    “阿蘅啊,你真是让我伤心。”记何年话锋一转,开始翻起了旧账,“你将我一人扔在哪里,难道不怕我被四宗的修士生吞活剥了?”


    “你身上有菩提圣气,佛门的人顶多罚你面壁。说来佛门祖师面壁九年,立地成佛。你面壁没个五载也有三年,悟出个什么道路?”


    “悟出个呵佛、骂佛的狂禅。”记何年拨动着念珠,又笑道,“你少岔开话题!”


    丹蘅“啊”了一声,伸手一指镜知:“怪她。”


    在那等境况下,镜知的确没有闲心顾上记何年。


    造一杀业,丹蘅身上的罪业便会重一份,若是业障不消,她的本心会渐渐堕入魔境。


    镜知朝着歉疚一笑:“抱歉。”


    “啊?”记何年一愣,回过神来忙不迭摆手道,“不必不必。这里是哪里?”


    丹蘅道:“始帝供奉的五方神帝宫。”


    记何年道:“他是人王,已经走到了自身之极,难不成也有凌越诸神之心?”也难怪记何年这样想,如今的大秦帝朝对五方神帝的祭祀粗浅又草率,完全看不出敬意。到了他们胆大包天敕封诸神,那更是要让人王凌驾于诸神之上。是灵山十巫说动他们如此?还是这是大秦历代帝王所求?“青帝神宫为五方之中,他不会停棺在青帝神宫吧?”


    丹蘅凝视着那根青色的铜柱,漫不经心道:“那玉皇宝箓会在其中吗?”


    话语落下,四野一静。


    但是很快的广场上又热闹了起来,因为有一群修士鱼贯而来,望向神宫,面上写满了跃跃欲试的兴奋。


    穹顶的宝光照在了众人的身上,光影无端地扭曲了起来,狰狞地好似一道道交叠的魔影。


    “始帝陵中楼阁宫殿坍塌,只余下了这五座神宫,想来其中必定有一宫是始帝停棺之地!”


    “始帝向来自负,怎么能让自身棺椁屈居于人下?五方神宫中,青帝宫高数尺,又曾传授大道神通与宝箓,想来就在那处。”


    “我辈先破青帝宫!”


    众多修士向着青帝宫中冲去,声势赫奕。


    一道如月、如雪的剑芒倏地掠去,杀机凌然。


    “你在干什么?”丹蘅诧异地望向了镜知。


    镜知摇头:“不知道。”


    她就是忽然间不想让人去闯那座青帝神宫。


    她这样想,就这样去做了。


    参映夕,驷照晨。


    灵乘震,司青春。①


    青帝。


    这位司掌生机的帝君,怎么能屈居地下?


    作者有话说:


    宋明堂歌九首其四歌青帝南朝宋 ·谢庄


    第28章


    剑芒在半空中散作千丝万缕,好似一场辉煌灿烂的焰火。


    白玉阶前,丹蘅、记何年一并仰头。人群中传来的嘈杂的声响,好似是抱怨,又像是后悔。只是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们每个人都想要往前。


    穹顶的明光映衬着众人神色各异的脸,丹蘅忽地嗤笑了一声,她拔刀。


    青色的刀芒在五根支起的五色铜柱间周转,仿佛勾勒出一轮饱满的月。弧光在五柱中心,如浪潮一般向外横推,数道噗嗤的声响传出,五色铜柱断裂、倒塌,砸在了地板上,扬起了成片的烟尘。


    “这样看着就舒服多了。”丹蘅若无其事地开口。


    四面静了一静,片刻后一道人声传出:“拦住他们。”


    说话的声音有些熟悉,丹蘅一转头就看到与嬴梦槐并肩而立的师长琴,她手中摇着那柄鹅毛扇,面上挂着运筹帷幄的淡淡笑容。许是到了最后关头,嬴梦槐、嬴清言达成了一致,将锋锐的剑芒直指仙盟的修士。


    在这个幽暗不见明光的陵墓中,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都只是暂时的。


    “你不想任何人进入青帝神宫?”丹蘅偏头,她的注意力只在旁人身上停留瞬息,便又转回到了镜知身上。


    这个同饮酒、共赏月的,却又像是没有认识过的道侣。


    “你要对我出剑吗?”丹蘅又问,她的唇角挂起来一抹柔媚的笑,温软的眼神好似一汪春水。她的身上不见生死关头的紧张,反倒是一股看花时的闲散。像是笑盈盈地指向了枝头,询问摘下那一枝梅。


    镜知注视着丹蘅不说话。


    她的周身剑光环绕,那张被胭脂涂抹的有些滑稽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森冷。


    丹蘅嗤笑一声,继续往前迈步。在与镜知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忽地伸手摘下了那条绯绫,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这样的确是不好看。”


    锐利的剑芒旋飞,拉起了成片的如雪浪般的银光。


    丹蘅的衣袖被绷紧拉直,逐渐地出现了几道细微的裂痕。


    不远处的记何年看看镜知,又看看丹蘅,不停拨弄着念珠的手忽地停了下来,背后的剑匣嗡鸣,那柄名为“问禅”的剑即将出鞘。


    一直到了丹蘅走向那青帝神宫,那些尾随着她的剑芒都没有更进一步。


    丹蘅拍手笑了一声,枯荣刀化作一道疾光,如撞钟一般砸向了紧紧闭起的青铜大门,“隆”一声大响,气浪向后掀动,震耳欲聋。


    “我有罪,我有罪。”


    “朕身负大罪。”


    ……


    青铜大门轰然倒塌,大殿幽暗森寒。


    其中骤然传出了一串诡异的声音,时而夹杂着“咚咚”的磕头声。


    “什么东西?”丹蘅眉头一皱,她一刀挑起了悬挂在了檐角的琉璃灯,将它甩入了那幽沉的殿中。只是这样微弱的光芒照不亮这座地下的神宫,那号称千年不灭的灯盏微微一闪,便在黑暗中沉寂了下来。在那短暂的时间,丹蘅只瞥到了一道跪在地上的黑影。


    “谁在请罪?”记何年追上了丹蘅的脚步,有些诧异道,“亡魂?”


    她双手掐诀使出了“金刚印”,只是这金色的法印不为克邪、不为灭敌,而是变成了一个驱散幽寂的灯盏。在一缕缕了垂落的如烈阳般的光辉中,这座深沉的大殿内里终于一点点清晰了起来。


    墙壁上是一幅又一幅浓墨重彩的壁画,或是身姿妙曼的仙女,或是金刚怒目的天兵。他们有人持着刀戟、有人手捧着花篮,簇拥着一个坐在了龙车中的神君。


    人间与上界只通过白玉圭联通,就算是那些大宗的掌教,能窥见的也只是一道道模糊而又高大的影,如道之本身不定形影。天上神君到底是如何模样,全凭借想象。譬如青帝就是一身青衣,出行有“云龙辔严驾,玉衡拥琼轮”①。


    这座青帝神宫,壁画上的人拥戴青帝,并不奇怪。


    “咦?中间还有个跪俑。”像是才看到,记何年诧异开口。


    “不是跪俑,是尸,还可能是活尸,他在认罪。”丹蘅纠正道。


    殿中的“尸”头戴十二旒冠、身着绣十二章纹的黑色冕服,屈膝跪地。


    在始帝陵中,除了始帝,谁敢头戴天子冠?


    就算是一群人奔入了大殿中,这具跪地告罪的帝王尸也没有任何“惊尸”的迹象,只是不断地重复着“我有罪”这三个字。


    “始帝陛下?怎么会?”嬴梦槐的话语无疑是证明了丹蘅的猜测,她并没有多言,而是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若是大秦的始帝都屈膝不起,他们这些始帝子孙如何能够站立?


    “以始帝的自负,耗尽心力造这陵墓不求与天地同在,而是在神宫中告罪?实在是有些荒唐啊。”丹蘅轻呵了一声,那块松快的笑容终于敛起。纵然始帝陛下要向天神告罪,可将他尸身送入陵墓的子孙,怎么真敢如此对待这位功过千秋,算得上是开天辟地的帝主?


    “或许不是自愿的。”自进入殿中后,镜知一直沉默不言,直到此刻才叹了一口气道,“玉皇宝箓。”


    昔日始帝立下大誓愿,要人人如龙,要传道众生。可自大荒一统后,仙为仙、凡为凡;君为君,民为民。那股存在于众生之间的界限越发地明晰。如果人人都清醒,谁来开山挖矿,谁来为他们织锦衣、造玉器?始帝要的不是天下俱是达者,而是治下皆成愚民。于是他焚道典、藏百书,凡民入道自此无门。既然始帝违背了昔年之约,那玉皇宝箓如何会被他运使?难怪会将此宝器带入陵墓之中。


    “玉皇宝箓。”丹蘅的声音有些低,她绕到了前方,注视着那具千年前的尸体,终于看清他的手掌中紧紧握住的东西——可与她想象得布满神性光芒不同,反倒是涌动着一股幽暗和罪恶,仿佛天地蒙晦。


    “你也想要吗?”丹蘅睨了镜知一眼,她还记得,镜知是应了嬴梦槐的邀约而来。


    “与人有约,不得不从。”镜知轻声道。


    殿中剑拔弩张,殿外短兵相接,锋芒逼人。


    “四龙之气?”承渊剑主望着半空中盘桓中四条金龙,眼神冰冷。如今的神启帝年老体衰,在那帝座上坐不长久,大秦的龙气已经聚拢到帝女帝子的身上。修道士其实并不畏惧龙气,但是在始帝陵中有祖龙那得了几分神性的龙气庇护,他们便落了下风。


    “若是帝运大盛,那大荒会变成王道天地,我等又会如千年之前屈居于帝朝之下了。”


    “如今始帝陵之争,不管结果如何,都要分薄王朝气运。”


    ……


    仙盟的修士在此刻达成了一致,对视一眼后,将法器祭起。既然大秦帝朝的帝女帝子能请来祖龙之气护身,他们自然也可请动祖师来临!


    刀剑相交,鸣声如玉碎。


    那雪色与青芒交击,摩擦出了一连串的火光,宛如流星坠落。


    丹蘅拂了拂衣袖,望着默然沉静的镜知“啧”了一声。


    “阿蘅?”记何年脚步微动,可下一刻便见师长琴持着鹅毛扇拦在了她的身前。


    师长琴偏着头微笑道:“道友,何必着急?”镜知不回昆仑,仍旧愿意助她们取玉皇宝箓,使得这场帝位之争的胜机更多了。既然镜知如此,她自然也不好袖手旁观。


    “去。”嬴清言对着身后的人吩咐,她与嬴梦槐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她笑吟吟地望着好脾性的长姐,眼神中闪烁着格外诡异的光芒。她并不在意嬴名封、嬴危心两个废物,要知道以他们门客的能力,想要踏入这座青帝神宫,都难于登天。


    耳畔的兵戈声极为清晰,气浪如潮,在殿中翻滚。


    丹蘅耳中嗡鸣,舔了舔唇,眸中掠过了一抹不耐烦。在下了昆仑之后,枯荣刀一次又一次地出鞘,似乎她的精魂也逐渐与刀相合,要变成一柄用于杀戮的利器了。丹蘅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她抚了抚重新戴上左手腕的菩提珠,忽地对着镜知一笑。她身形翩然而动,不是要夺那玉皇宝箓,而是向着嬴梦槐掠去。


    青芒吞吐,杀机毕现!


    “殿下!”师长琴眼中闪过了一抹惊色。


    嬴梦槐虽然也在恩师座下修行,可她毕竟是帝女,学得不是神通道法,而是为政之道。她那点浅薄的道行,根本挡不住姬丹蘅一刀。


    一旁围观的嬴清言眼皮子一颤,她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了一步,手指搭上了剑柄。


    可片刻后她又轻轻一笑,慢慢地退了回来,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思忖什么。


    镜知始终注视着丹蘅的动作,自然不会让她的那一刀落在嬴梦槐的身上。


    剑芒一起,迅疾如流星,点向了丹蘅的后心。


    若是此刻丹蘅收刀还来得及。


    但是丹蘅没有。


    气浪拂动了她的衣袖,好似是一片弥漫的血云。


    镜知那双银灰色的双眸中骤然映出了一片烈火灼烧不尽的血色。


    在那片浊血中,唯一干净的是一只素净如玉的、轻轻提刀的手。


    这一幕如电光雷闪,是刹那流光。


    意识恍惚之中,镜知的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


    剑芒如烟花,又似好月朦胧-


    好风好月。


    屋檐下的灯盏随风而动,竹影投落,在白墙上映出了斑驳的影,仿佛水中藻荇。


    “始帝陵开,已经是第十日了。”


    见秋山从屋子中走出,她的怀中抱着一只如白雪般的猫儿从屋中走出,弓着腰将它放入了廊道上由藤萝编织成的小篮子中。


    小篮子里藏着一串银铃,随着猫爪儿的拨弄,发出了悦耳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庭院中犹为清晰。


    见秋山笑容温柔,她抬头,一个人在看月。


    “你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闲心?”


    不速之客踏入了庭院,小篮子中的猫儿顿时有些恐慌,弓着身体毛发炸开,示威似的压低了嗓音。


    见秋山没有抬头看来人,她小心翼翼地将猫儿报入了怀中,轻柔地安抚着它的情绪。等到那恐吓声重新变得绵软委屈,她才微微一笑道:“凡事都该张弛有度。”


    姬赢蹙着蹙眉,没有答话。


    见秋山又问:“你怎么来了?”


    姬赢反问:“我不能来吗?”


    见秋山这才抬头。


    跟那众人面前始终端着威严面孔的蓬莱宗主不同,此刻的姬赢卸去了冠帽和簪钗,一头墨色的长发只用一根绸带系起,多了几分率性和随意。


    见秋山冷不丁想起了从前。


    姬赢不满意见秋山的失神,又道:“你还没有回答我。”她其实很少离开蓬莱入皇都,她不想遇到旧人想起旧事,可是曲红蓼传来了消息说丹蘅离开清州兴许入了始帝陵,她又不得不来。


    “这很重要吗?”见秋山回神,语调温和。


    姬赢有些不悦。见秋山对谁都是那样温声细语、谦逊有礼,甚至面对她这个前道侣也如此。这样的见秋山让她恼恨无力,她更愿意见到她勃然大怒,至少那样还能证明自己在她心中有些特殊。“不重要。”姬赢的语气很是冷硬,她垂眸注视着见秋山怀中的猫儿,一时间百感交集。


    到底是一宗之主,就算是不曾刻意施展出自身的威势,都会使得猫儿狗儿这样的小生灵避之不及。小猫儿在见秋山怀中瑟瑟发抖,声音虚弱得仿佛只剩下一口气。


    见秋山眸中露出了一抹无奈,她抱着猫儿起身回屋,片刻后从空着手从中走出。


    许是觉得没了碍事的猫儿,姬赢终于迈动着双腿往前走一步,她凝眸望着见秋山衣襟上的白色猫毛,下意识抬起手。可在对上见秋山那双沉静双眼时,冷不丁想起了她们的关系,右手蓦地变得僵硬。指尖蜷缩起,她缓缓地收手。


    月色、竹影寂寞,清空、孤冷如雪。


    姬赢往后退了一步,在石凳上落座。


    “丹蘅入了始帝陵,你知道吗?”姬赢打破了院中的寂静。


    见秋山:“不知道。”


    “那你在皇都忙什么?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姬赢的声音尖锐了起来,“她的身上有那么多的业障,一旦见血便不容控制,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她被业障吞噬吗?”


    见秋山神情不变。


    什么人会天生就背负那样的业障?要么是承担众生罪业负重前行的大圣人,要么就是以杀戮证道、双手染血的恶魔。她在典籍中寻找不到任何一个像是丹蘅前世身的人。如何消业障?西境佛陀度不了那么深沉的业,唯有天地大功德方能消弭。


    姬赢豁然起身,她盯着见秋山,双眸冷得像是一柄刀:“你不说话了?你一直在忙你的《文藏》是吗?忙你那抛妻弃女的大理想?”


    图穷匕见了。见秋山想道。


    不管心绪如何,她的面上仍旧挂着那轻柔的淡笑。


    “是仙盟要你来询问的吗?”她问道。


    姬赢笑了起来,那张漂亮的面容在月光下更像雪色。


    明明是夏日了,明明修道者身躯并不知寒暑,可她仍旧觉得夜风开始变冷了。


    她迈着步子再度走近了见秋山,右手抬起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时隔多年,再度触碰那柔弱的却想要扛起天地的瘦肩,姬赢只觉得冰冷和荒唐。


    “我自己不能问吗?”她的声音很轻,收敛了怒容后,语调变得快活。


    见秋山对上了姬赢的眸光,在那清亮的视线中,她仿佛瞥见了一抹旧光阴。


    可旧光阴终究是过去了。


    她拂开了姬赢的手,轻轻道:“可以。”


    姬赢想听的并不是这两个字,她反握住了见秋山的手腕,视线冷冰冰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坚持,难道那件事情就真的比我、比丹蘅还要重要吗?你为什么非要去求变?现在这样难道不好吗?你看古往今来的变法者,谁有个好下场?”


    “他们为什么没有好下场,你难道不知道吗?”见秋山一脸淡然,视线停留在被姬赢捏出一圈红的手腕,她道,“放手。”


    “你编纂《文藏》,传道众生,别说是儒宗无人与你同道,就连欠你救命之恩的温长应都不支持你。”姬赢讥诮一笑,眼角眉梢露出了几分刻薄,“你想要的注定是一场空。”


    见秋山道:“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姬赢不愿意与她同行,她不在意。


    姬赢平息的怒火又被见秋山挑起,许是酝酿了多年的情绪需要一个抒发口,她紧紧地扼住了见秋山的手,咬牙道:“你自己?你怎么能说是你自己?”


    见秋山对上了姬赢的眼睛:“怎么不是我自己呢?”


    不管此刻的心情是好是坏,不管对眼前人是爱是憎,她们不由得都想起了那段二十年前的往事。


    那是一段姻缘的终点。


    “我是蓬莱的宗主,你是蓬莱的宗主夫人,往后一切都是为了蓬莱的千秋大业,你为什么不能收收你那些离奇的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念头?”海月下,海风中,昔日让人艳羡的情侣终于撕破了那层伪面。


    “那我就不做这个宗主夫人了。”相较于姬赢的歇斯底里,见秋山可谓是沉静。


    “为什么?现在有什么不好吗?你我皆为蓬莱谋,等到下一任仙盟轮转之时,便是蓬莱第一!”


    “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你答应了我要变,要从蓬莱开始变,你骗我!”


    “那是因为坐上了这个位置,我才知道以前的念头有多天真!我是迷途知返。”


    “好。那就再见。”


    这一声“再见”,当真就是十年不见。


    见秋山长舒了一口气,趁着姬赢仍在怔愣中,她抽回了自己的手。往后退了几步,直到背脊抵着雕花木门,她才停下了脚步。


    “抱歉。”姬赢回神,她低下了头。


    见秋山闻言轻笑。


    “你笑什么?”姬赢询问。


    见秋山摇头。


    姬赢素来骄傲,与她相处的那些年从来没有见她低头道歉,这种场面,她应该是恨不得跳起来拔剑杀人的。起先她很恨骗她的姬赢,可后来慢慢地释怀了,“高处不胜寒”,身在蓬莱宗主之位上的姬赢,也有千万般的不如意。


    既然如此,何必强求。


    她不会后悔。


    “我少年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占尽了身为蓬莱少宗主的好处,后来……”该到她还报的时候了。剩下的话语没有说出口,姬赢一抬头看到了一轮雪月,在这狭窄的庭院中观月,终究是与海上看月不同。“你若传道天下,仙盟会阻你,我蓬莱也会阻你,到时候我不会手下留情。”


    月光下越过了花丛,照在了见秋山的侧脸。


    她生得极美,如今姬赢竟不敢多看。


    她没打一声招呼,便一拂袖离去,像来时悄无声息。


    见秋山静默如山。


    小猫似是察觉到了危险消失,从窗畔跳了出来,它轻轻地拱着见秋山的裙角,小声地“喵喵”叫。


    见秋山抬手摸了摸眼睛。


    片刻后又垂下手。


    她早已经不落泪了。


    人前如此,人后更应如此。


    不过是故人易变而已,有什么好伤怀的?-


    人心叵测,瞬息万变。


    在那锐利的剑芒即将刺破丹蘅后心的时候,镜知收剑,而丹蘅反身横刀。镜知收起剑势的那瞬间会让灵力反冲,而这个就是她的机会。


    那一刀从一开始就不是斩向嬴梦槐的。


    她赌得是镜知的反应。


    青光落处,鲜血飞溅,镜知的脖颈瞬间多了一道血痕。


    丹蘅指尖闪过了一道金芒,趁着刀气侵体的间隙拍向了镜知的后心,低声道:“定!”


    这道法符制不住丹蘅太久,可丹蘅要的并不是长久的时间,而是那一瞬。


    她的目标是被千年之尸抓在了掌中的“玉皇宝箓”。


    在玉皇宝箓落入掌中时,那笼罩在宝箓上方的一缕缕红线没入了丹蘅的掌心,她身后那团业障好似得了浇灌,瞬间便活跃了起来,化作了诡异的黑影,凝结出了一道道黑色的冰棱。


    “天神无道、仙人无道、凡民无道、天地无道,大道既逝,如何不反?”“玉皇宝箓”中传出了一道极为锐利刺耳的声音,那原本在罪己的帝王之时忽然抬头,从那干瘪的口中挤出了三个字:“朕不甘!”他手掌往前一探,锐利尖长的指甲闪烁着寒光,猛地抓向了丹蘅的咽喉!


    这曾经天底下最为华贵的人,已经变作了一具尸,他的面容青灰泛白,到处都是斑斑点点,那如十二旒冠冕下的发丝,透着一股沉重和僵冷。


    “咚”一声响。


    十指点在了锐利的刀身,拉出了一长串刺耳的声音。


    “人王乃人道之极,再往上一步便是仙王、神王。那时候仙盟屈居于帝朝之下,他已经算是仙王了。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不甘?想要长生吗?可他承了青帝的恩,却又不想传青帝的道,他违背了誓约,岂能长生不死?!”丹蘅讥讽一笑,她提起刀指向了那具尸身,又道,“你有罪。”


    “罪在——阻我!”


    “住手!”数道声音一同响起,大秦的子民始帝颇为尊崇,就算是他变成了惊尸,也不敢将刀剑斧钺加于他的尸身。


    可是丹蘅连天地神祇都不敬,又岂会在意人间帝王?!


    雪色的银光在电光石火间飚射而出,如暴雨般砸落在了殿中那业障凝结的黑色冰棱上。


    镜知挣脱了法符的束缚,一闪身掠到了丹蘅跟前,一掌将那具惊尸拍向了一旁的帝女。


    她注视着丹蘅,面庞被寒光映衬得雪亮。


    “你好烦啊。”丹蘅的声音很软,好似小女儿的娇嗔。


    镜知低头看着穿透了护体灵气,刺破了衣襟的枯荣刀,叹了一口气:“大秦帝运未终,祖龙身上盘桓着深厚的龙气,杀他会反噬。”


    丹蘅偏头,眼眸幽邃深沉:“你……指得是业障?你以为我会在意吗?”


    作者有话说:


    青帝歌隋 ·无名氏


    第29章


    刀尖染血。


    那生机勃勃的青中带着一缕缕不祥的血红。


    丹蘅冷冷地瞥了镜知一眼,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后,便收起了枯荣刀。


    那头的帝王尸在被甩出去后仍旧在发疯,那锐利的指甲向前探出,不管不顾抓向了身上富有生机的人,全然不管是不是自身的后嗣。它的动作迅疾如闪电,在顷刻间便扼住了失神的嬴梦槐的脖颈。


    “咔擦”一声响。


    帝王尸的头忽地垂向了一边,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相同的声音,不仅仅是颈骨,还有臂骨、腕骨都被人从后方折断了。帝王尸委在了地上,双手无力地垂下。


    嬴梦槐微微扬起,她从帝王尸手爪中挣脱,新鲜的空气顺着得到自由的喉管涌入,在看清楚那逐渐逼近的、一脸从容淡笑的嬴清言时,她一时不妨,被呛得剧烈咳嗽,眼前也是一阵阵发黑。


    “嬴清言?你这是在做什么?!”一道惊慌失措的尖锐叫喊从殿外传来,说话的人正是一脸仓皇的嬴名封。在他的身后,有嬴危心的人,也有仙盟的修士。在经过一番激烈的厮杀后,战斗的气浪终于逼近了大殿。“你、你怎么敢如此?”嬴名封惊叫道。


    嬴清言没有理会嬴名封的怪叫,淡漠的视线扫过了地上的帝王尸,她的眼中并没有太多的崇敬和畏惧。抽出了一张帕子擦了擦手,她双眸一瞬不移地望着嬴梦槐,古怪地笑道:“姐姐,要小心。”


    灰白色的尸体在扭动,地下宫殿中阴风卷着烛火在呜呜作响。


    “玉皇宝箓?”在漫长的寂静中,一道惊呼声冲破了那股凝滞而又沉重的氛围,将如堕梦境的修士唤醒。


    丹蘅正在翻看手中的“玉皇宝箓”。


    只不过这昔年自白玉圭中得到了宝器已经没有了神性的光辉,大秦想要借着它敕封诸神无疑是痴人说梦。宝器在千年之中堕入了晦暗里,要说剩下了什么,那只能是对这无道人间的憎恨。


    是的,在拿着“玉皇宝箓”的时候,丹蘅感知到的是一股要天地翻覆的恨意。


    就在她要堕入那杀机中时,一阵轻快的鱼水小调传入了耳中。


    它出现的那么突兀,是那样的不合时宜,可就像是一阵清风,将丹蘅心头的郁气扫去。


    “你这个时候唱什么?”丹蘅瞪了镜知一眼。


    镜知垂眸望着丹蘅轻声道:“玉皇宝箓,没有用了。”


    “我还用得着你提醒?”丹蘅轻哼了一声,将人人都想要争抢的“玉皇宝箓”置入了袖中。


    有人喜、有人惊。


    “玉皇宝箓”有了归属,意味着接下来的仙盟盟主也确立了。


    以承渊剑主为首的昆仑弟子自然满心不甘愿。


    在昆仑为仙盟首座时,他们往日的修道资粮翻了个倍,修行算得上是一日千里。都说“由奢入俭难”,他们怎么会愿意回到过去的清贫?


    喜的是蓬莱修士。


    纵然这位少宗主如今一身桀骜不驯,令门中弟子头疼万分,可她毕竟做了一件有利于蓬莱的事情,不负“少主”之名。


    “师姐?”一位蓬莱弟子尚不能更好地掌控自己的情绪,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


    “叫什么叫?叫魂吗?”丹蘅的坏脾气再度在这地宫中上演,她冷淡地瞥了眼蓬莱一众,“你们高兴什么?我拿到了玉皇宝箓,与你们有什么关系?”


    蓬莱弟子的笑声戛然而止,眼中露出了几分不可思议。


    她是蓬莱宗主之女,她不为蓬莱争,那又是为了谁争?


    承渊剑主左右张望,脸上浮现了一抹笑容:“丹蘅道友是我宗阆风剑主的道侣,自然是我昆仑的人。”


    昆仑弟子跟着点头,将先前与丹蘅的冲突抛到了脑后。


    丹蘅讥讽道:“诸位还真是能屈能伸。”她伸手推开了如木头般杵在了跟前的镜知,漫不经心道,“我连元绥都不在意,你们这些昆仑弟子又算什么东西?”


    承渊剑主笑容一凝。


    一旁的记何年盯着金刚法印,将佛珠拨弄得飞快。


    她在心中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她的好友一点儿都不圆融,如果是她的话,怎么都要利用蓬莱的那些傻孩子,安然走出这始帝陵才翻脸。


    她心中这样想,也是这般给丹蘅传音。


    丹蘅则道:“不好。”


    既然决定要远离蓬莱,那就该断个彻底。


    是生是死,是荣华富贵还是堕入尘埃,都不再是她要关心的事。


    记何年又问:“怎么办?”


    丹蘅答非所问:“把尸身封入棺材。”


    那位帝王已经死了千年,就算是尸身不腐,那也永远堕入了黄泉中,不可能再爬上来了。如今支撑着帝王尸行动的可能是“玉皇宝箓”上残余的一缕气,只要将“玉皇宝箓”带走,那缕气迟早会逸散。


    “请陛下入棺。”那头的帝朝修士战战兢兢地开口,向着一具尸骸行大礼。帝王尸如何会回应,只是扭动着,浑身骨头发出“咯咯”的声响。场面十分滑稽,帝朝的修士不敢笑,但是仙盟敢。有的人畏惧始帝过去的威名,如今一看他如此模样,内心终于升起了“不过尔尔”的感慨。他们仰首,面上有一种莫名的骄傲。


    “不要在青帝宫中停棺。”镜知忽地出声。她对身外事一贯不关心,可面对着青帝神宫的一切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坚持。


    “这里是始帝陵,想要停在哪里不行?”一位帝朝的修士心直口快,可话音才落下,便见一道雪亮的剑气擦着面颊掠过。这修士顿时噤声不语。


    “你有什么毛病吗?”别人不敢问,可丹蘅敢。她打量着一反常态的镜知,想要从那双漂亮的眼眸中看出什么,只可惜一眼望去,瞧见的都是沉闷的、压抑的灰翳。


    镜知抿唇,不知道怎么回答。


    丹蘅哼笑了一声,她一振袖,顿时劲风平地起,雷声隆隆作。


    “清微神雷?”蓬莱弟子最是熟悉这等雷声,听到声音顿时神情一变。他们一仰头,窥见的是幽暗中的横梁。雷网在殿外,这意味着清微神雷要将整座神宫摧毁。


    丹蘅微笑道:“我不喜欢这些神宫。”


    蓬莱弟子只差摇着她的手大喊:不喜欢就要摧毁吗?先是放弃蓬莱,继而开罪昆仑,如今也要将帝朝得罪得死死的,这位小祖宗到底想要干什么?!


    就算帝朝的修士之前有心在帝王的棺椁停在此处,现在也不敢了。


    要是始帝的尸骸在雷芒下飞灰湮灭,到时候他们就算能从墓道中出去,那也保不住脑袋。


    紫红色的雷芒如游龙奔走,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狂澜。


    在向外飞掠的时候,不少人将视线落在了丹蘅的身上,心想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不驯的人?


    破风声凌厉而短促,雪亮的剑芒在清微神雷下犹如银浪。


    在窥见了剑芒的时候,众人才知道镜知无声无息地出了手。


    只是一切并没有顺着他们的期待,那翻滚的剑芒落向了高高的重檐庑殿顶,顿时将之劈得粉碎。


    在这一刻,两个人竟是出奇的般配。


    丹蘅振刀,扬眉笑得肆意张狂:“诸位还不走?是要在陵墓中给始帝陪葬吗?”


    “玉皇宝箓已有归属,胜负——”嬴梦槐温声开口,只是她的话尚未说完,衣袖就被师长琴扯住。师长琴紧紧地捏着鹅毛扇,面上没有了笑意。她打量着绯衣如火的丹蘅,像是在一个陌生的人。在将玉皇宝箓送入帝朝或者仙盟掌事者手中前,谁也不能说这场斗杀已经结束。


    师长琴在嬴梦槐的耳畔低语:“若是有镜知道友相助,或许还有将玉皇宝箓夺回的机会。”


    嬴梦槐摇头。


    镜知的脖颈上有一条细长的血线,身上也有数道细碎的、被刀气切出的伤口,反倒是丹蘅身上完好无损。是太一剑不如枯荣刀吗?是镜知的心不如丹蘅得狠。


    难怪昆仑承渊剑主不承认她是元绥。


    那举世闻名的孤峭绝世之剑,怎么会是这般模样呢?


    “她是嬴清言的人,若是嬴清言坐上那位置——”师长琴咽下了剩下的话语。


    她看不透嬴清言,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也不知她的道念到底是秉承历代秦帝的遗意还是其他。但是将自己的剑器名曰“游世”之人,想来不会踏上仁道。她是儒门弟子,可在嬴梦槐落败后脱身而去,可嬴梦槐呢?都说皇家薄情,成王败寇,她能够躲去哪里?


    嬴梦槐听着师长琴的话语,陷入了沉思。


    “姐姐不用忧心,就算东西落入了她的手中也无妨。”嬴名封忽地走向了嬴梦槐,带着三分得意的开口,他的脸上是一种胜券在握的志得意满,因为有一个秘密,只能够他一人独享。“当务之急,是拦住那些修道士,让玉皇宝箓回到我大秦。”


    到了尾声。


    众修那鼓荡的心反而沉寂了下来。


    昆仑弟子望向丹蘅,视她为仇人;佛门弟子望向丹蘅,视她为邪魔;蓬莱弟子望向丹蘅,既有被愚弄的不满,也有对强者的崇敬,余下的便是苦口婆心的劝。


    “师姐,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啊。”


    “你什么时候也跟儒门那些酸腐书生一样捏酸了?”丹蘅的话语刻薄冷漠,她握住了枯荣刀,周身只余下了两个直刺云霄的大字。


    ——来啊!


    不管有多少不满、不甘、不服,都来问一问她手中的刀!


    丹蘅的固执,让记何年也摇头。


    但是她没有在这个时候抛弃丹蘅而去,而是金莲绽放如日出,剑匣落地,问禅出鞘。


    银光一闪,摄魂夺目。


    太一剑动如惊雷闪电,瞬间便指向了陵墓中的穹顶。银芒腾跃爆闪,气浪掀天。那宝石、明珠如雨水坠落,穹顶之上竟然出现了一道三丈长的裂隙。水声轰隆作响,顷刻间,无数水流如狂涛怒卷,好似九天银河倒冲,重若千钧,将在场的修士冲得七零八落。


    她竟然如此敏锐——


    丹蘅的念头一起,便见怒浪卷来,顷刻间便跌入了浪头里,浑身冰凉刺骨。


    夜色下。


    苍梧山脉重重叠叠,将大半个皇都围拢。高峻的山峰极为险要,一南一北如长剑倒悬,它们向着中间倾倒,合成了一座险峻的关门,在底下则是奔涌的、滔滔不绝的湍流。忽然间,一道绯色的身影自湍流之中奔出,如一道电闪向了南面的险峰。


    始帝陵在苍梧山脉之下。


    太一剑指向的那处正好是湍流行经之地,要知道这座地宫深达百丈,洪流倒泄,不亚于天河奔泻,来势汹汹。就算是仙盟的弟子,在那冰寒刺骨的水中,也不免被冲了个七荤八素,散向各处。


    丹蘅立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抖了抖身上水珠,灵力一运转,周身雾气腾腾,好似要与山中的烟气融为一体。抬眸瞥见了那道熟悉的声音时,丹蘅轻笑了一声:“你的速度倒是很快,怎么,要取玉皇宝箓吗?”


    镜知淡淡道:“落入人手的东西,我不会再抢。”


    “哦——”丹蘅故意拖长了语调,“那——好走不送。”


    镜知拧了拧眉,困惑地询问:“你要做什么?”


    “你是用什么立场问我?是萍水相逢的镜知姑娘?还是我那相逢应不识的死鬼前道侣?”丹蘅偏头,她注视着镜知脖颈上那道伤口,她的刀气中藏着丝丝缕缕的死气,使得那道细微的血口子始终无法弥合。


    枯荣刀法,是枯亦是荣,只是她在“枯”字上耗费了更多的心力,她想要花落,而不是见证花开。


    镜知好似没听出丹蘅的嘲讽,而是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问道:“你会回答谁?”


    丹蘅:“……”


    镜知又问:“你身上的业障,当真不管吗?”


    丹蘅拧眉:“以前也不见你关心,又何必在此刻多问呢?”她站起身走近了镜知,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玉白的脖颈,将一缕缕的刀气拔除,“你走吧,承了你的情,我记得,日后自会还报。”


    镜知忽然道:“头发散了。”


    在始帝陵中,簪钗崩裂之后,丹蘅只草草地将长发一拢,被水流冲击后那缚发的红缎早不知去哪儿了。


    丹蘅无言,她盘膝坐在了石台上,懒得理会镜知。


    镜知凝视了丹蘅片刻,她屈膝在丹蘅的身边半跪了下来,动作轻柔地替她打理着有些杂乱的长发。她的十指在墨发中穿梭,动作轻柔而细致,远比丹蘅自己动手还要小心温柔。丹蘅有些昏昏欲睡,她垂着眼眸在想事情,眼前的光影变幻不定,时而是那如冰棱的元绥,时而变成了温润如水的镜知。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丹蘅一把扼住了镜知的手腕,突然间发问。


    她要跟元绥一刀两断保持拒绝,可镜知都问她身上业障的事情了,那她问一问也没有关系。


    丹蘅的手指很凉,好像一朵雪花点在了手腕上。


    镜知愣神,她认真地望着交叠在一起的手,慢吞吞地问:“什么样子?”


    “换句话问,你在神魔战场看到了什么?你不是昆仑养的……”丹蘅忽然来了兴致,她兴致勃勃地问,可在即将脱口时,又将那那个不太中听的字眼咽了回去,她蹙着眉思忖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替代的字眼,“道兵吗?”


    当七情六欲都被炼化,就算有了人的形体,那也是一件兵器。


    镜知低头,声音很轻:“不知道。”


    从神魔战场走出来后,她只知道要离开昆仑,离开那让她神魂颤栗的一切。


    她是个茫然的失道者,连自己的路都看不清。


    丹蘅讶然询问:“轮回了?”


    昆仑弟子信誓旦旦说元绥陨落了,兴许她真的在神魔战场死了一次。


    那个地方到底藏着什么东西?日后若有机会,是不是该去一趟?丹蘅漫不经心地想着。正当她思绪飘离时,面上忽地一凉,却是镜知将一张面具扣在了她的脸上。


    那是一张用红黑白三色彩墨绘制的面具。


    镜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丹蘅,近乎失神地喃喃自语:“像,太像了。”


    丹蘅不喜欢戴面具,她拨开了那张假面,瞪着镜知,眸中带着三分恼意。


    镜知道:“我在神魔战场捡到的。”


    丹蘅闻言不怒反笑:“好你个元镜知,你是将捡来的垃圾往我面上扣啊?”


    “我、我不是。”镜知伸手将飘落在地的面具捡了回来,讷讷地解释。可这三个字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更何况是在气头上的丹蘅?她懊恼地抿了抿唇,低着头道,“抱歉。”


    丹蘅一把将镜知推开。


    夜风吹来,带着一股淡淡的草木气息。


    “我没有。”镜知的解释有些无力,她缓缓地抬起手,似是想要将面具贴到脸上,可那股莫名生出的警兆让她的手僵硬在半空。丹蘅垂眸望着镜知嗤笑,她半跪在了地上,压住了镜知的手背往前一推。


    那张彩绘面具下的眼睛陡然间变得忧郁,好似雪山颠的冰湖。


    起伏的苍梧山脉莫名地摇晃了起来,大地震颤,仿佛地龙翻身,大块的山石隆隆地下落。


    镜知仓皇地握住了丹蘅的手,将那张面具从脸上取下。


    她的面上布满了泪痕。


    丹蘅愣神,她盯着镜知细看了好一会儿。只是那长长的睫毛垂下,将那双银灰色眼中的沉静和郁色都遮住了。“抱歉。”丹蘅有些不知所措,她从镜知的手中取来了面具,反反复复地翻转,心中有些纳闷。


    这面具看着也没有什么稀奇的啊?至少她戴着的时候没有感触,怎么镜知好端端地就落泪了?


    这事儿比看到她在醉生梦死楼里当琴师还要稀奇。


    “是你……心上人的遗物啊?”丹蘅只能做出这样的猜测。


    “不是。”镜知否认,语调有些重,看起来像是在生闷气。


    这是丹蘅第二次看到镜知生气。


    有些活泼,有些莫名的好欺负,很难将她与冷冰冰的元绥等同。


    丹蘅笑了起来,在这一刻忘却诸多琐事,诸多烦恼,她只想取悦镜知。


    将面具覆在脸上,她的口中发出了一串柔和的音节,渐渐地,这些音节拼凑成了一首缠绵的小调。见镜知眉眼舒展,也跟着轻声相和,丹蘅眼中的笑意更浓郁。歌声戛然而止,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镜知的面庞,低语道:“要是你不是元绥就好了。”


    其实也无关元绥。


    而是她的存在总是提醒着自己十年前的旧事。


    她被阿娘拒绝,被第二次无情地抛弃。


    她就这样从繁华的幻梦中跌入了冰冷的现世里。


    过往的繁荣都是虚妄,大荒之中没有乐土,只有无穷尽的枯寂。


    镜知问道:“你要去皇都吗?”


    丹蘅却不想听镜知的那些废话,她伸手抵住了镜知的唇:“我不劝你回昆仑,你也不要劝我,好吗?”


    冰凉的手指贴着肌肤,镜知并不排斥,可总有种莫名的不自在。她没有提昆仑,也没有说蓬莱,只是平静道:“紫微星黯淡无光,神启帝气运将尽。如今的帝女帝子中,以皇六女的龙气最薄,她身上的龙气更像是假借来的。”


    丹蘅仿佛没听懂镜知的暗示,只是惊奇道:“你还会望气?”


    镜知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夜风吹拂,月影西移,今夜皇都无眠。


    嬴清言已经回到了府上,她立在了庭院中忍不住勾唇微笑。


    “主上,她真的会过来吗?”说话的人语调中藏着几分不确定。


    要知道拿了“玉皇宝箓”的人是蓬莱宗主的独女,她完全有理由投向仙盟,让蓬莱道宗在仙盟的地位向上升。


    “她会来。”嬴清言笃定道。


    她相信自己的判断。


    人人都有可能倒向仙盟,但是姬丹蘅不会。


    她在姬丹蘅的身上看到的是对仙盟的厌倦,在那青光下窥见的不是春日的青葱蓬勃,而是凛凛如鬼火的幽暗。


    “你知道吗?她厌恶这片天地。”


    “我的母亲曾经从那位的口中听来了一件秘事,灵山十巫曾登天柱,见到了三十六重天崩塌,神殿破碎。上界无神,所以我大秦有机会敕封诸神,让人王凌驾于仙真之上。可是灵山十巫真的有那样的好心吗?他们世代奉神,早已经失去了自我。”


    “可这跟丹蘅元君有什么关系呢?”


    嬴清言微微一笑:“没关系,就当我在胡说八道。”


    大地忽地一颤,风声骤起,斑驳的树影、花影投在了墙上-


    “起风了啊——”


    一位背着剑的道人捋着胡须感慨。


    他的对面是一身冠冕的十四岁少年。


    少年身量未足,可迫切地想要长大,穿着一身礼服多少显得不伦不类,可是他不在意。他双手交叠在一起,隆重地朝着道人行了个大礼。


    “请先生助我!”


    第30章


    “此番相争,殿下觉得自己有多少胜算?”道人微笑着询问。


    嬴危心左看右看,迟疑了许久,才从牙缝间挤出一个“这”字,他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落魄。


    道人一眼便看透了嬴危心的心思,一拂袖道:“如果按照定约,未来成为大秦帝主的,便是嬴清言了。可是你们这些帝女帝子,内心深处未必甘心,是吗?”


    嬴危心仍旧狡辩道:“玉皇宝箓还没传到陛下的手中,不算出结果。”


    “可就算这样,殿下也没有机会了。”道人笑了笑,“嬴梦槐声名在外,颇得黎民百姓拥戴,身侧又有儒门贤者辅佐;嬴名封乃嫡出皇子,得朝中世家大族支持;至于嬴清言,玉皇宝箓自然不必提,她的背后也有裴家支撑。相较之下,殿下您的母亲出自民间,无强有力的外家支持,年纪又小,不管是经验还是什么,远不如上头姐姐兄长老道,要说占了什么好处,那就是帝王的宠。可帝王的宠又能决定什么?他不会因为宠爱你就立你为嗣。所以,殿下您是什么都没有。”


    嬴危心闻言面色一白,之前同样有人对他说这番话,是要劝他不要争。


    他以为月夜踏风而来的人会是自己的帮手!


    这个年纪的嬴危心沉不住气,情绪都写在脸上。


    道人没有生气,反而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殿下怎么看迎神司和山海阁?”


    嬴危心一头雾水,不过他知道道人是从仙盟来的,与灵山十巫之间多少有着龃龉,因而道:“不好。”


    “怎么个不好?”道人又追问道,见嬴危心面红耳赤,他叹了一口气,“灵山十巫一直以奉神为己任。大秦三十六路神祇都由灵山十巫主导,殿下您觉得到时候的神系之中,是大秦的神,还是灵山十巫的傀儡?


    “大秦帝君身上聚集着龙运以及人道气数,就算不能如修道者那般长生,可至少不会短寿。如今下臣向天子进献了无数灵丹妙药,可天子身上仍旧是一副死相,宛如一条奄奄一息的老龙,殿下有想过原因吗?”


    嬴危心闻言身躯一震,他错愕地望着道人,讷讷地询问:“有什么原因?”


    道人斩钉截铁道:“灵山十巫在盗龙气!”


    “他们真是大胆!”嬴危心怒声道。


    “可不是吗?”道人笑了起来,话题陡然一转,“所以殿下您知道该怎么做?”


    嬴危心被道人盯得口干舌燥,一颗心怦怦乱跳,他的面色更红了,仿佛饮了一坛陈年的老酒。他大声道:“若我登上帝位,一定要黜山海,罢淫祠!”


    道人凝视着嬴危心:“那么——殿下要如何坐上那位置呢?”


    此刻的嬴危心心热如铁:“我、我——”


    道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微微一笑:“被帝王宠爱倒也不能说全然无用处。去吧,不管是好是坏,我仙盟始终在背后支持殿下。”


    嬴危心没有再说话,一直到道人消失在了夜色中,他仍旧是立在了原处。


    打更的声音穿透了夜幕,他忽然间仰头大笑,将那长长的衣袖一卷,大声道:“入宫!”


    作为陛下偏爱的皇子,他有着夜入宫门的权力-


    丹蘅踏着夜色入皇都。


    月色之下,一段寒芒照在了“枯荣刀”上,比月色更为寒凉。


    她早就知道,出了始帝陵,仍旧会有人来拦截她。


    “师姐,你是我蓬莱的弟子,怎么能够背叛蓬莱,投向帝朝?”蓬莱弟子愤怒地质问,到了这个关头,仍旧想着劝丹蘅回头。


    “师姐,宗主也入皇都了,你不去见一见她吗?”


    ……


    丹蘅一挑眉,漫不经心地笑道:“那还挺巧。”


    蓬莱弟子抬眼,直直地望向了丹蘅:“师姐,得罪了。”他们蓬莱先行动手,总胜过昆仑、佛宗以及儒门一众。


    至少蓬莱不会要她的命。


    丹蘅淡漠地扫了眼蓬莱弟子,只吐出了三个字:“听腻了。”


    都要撕破脸皮了,还在客气什么?月光下的枯荣刀寒芒毕现,一截刀光投映在地面,比十二月的雪更为凄寒。青光回旋,宛如月落人间,刀气向前推进,但凡刀意扫过的草木,在这盛夏中忽而凋零枯萎。


    第一个撞上刀光的蓬莱弟子手中剑断,周身的护体灵光那纷纷破碎。他好似一只断线的风筝,砰一声砸落在了地面,筋骨俱折。比起在始帝陵中,此刻的刀光更是凶煞,仿佛下一刀,便会毫不留情地取了那位弟子的性命。


    蓬莱弟子面色冷沉,丹蘅神情漠然如霜雪。


    地上困龙阵起的时候,她纵身飞跃,宛如飞鹤直冲云霄,拉开了与大地的距离。


    那一轮月色忽而近了,仿佛触手可及,夜风铺面,刀光凄烈-


    “走你的路,不好吗?”


    镜知轻声问。


    在丹蘅离开苍梧山脉的时候,她没有继续跟上去。


    而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张面具揣入了怀中,默然站立了许久。


    只是在她即将转身离去的时候,那被浪头冲到了另一个深邃山谷的承渊剑主,乘着茫茫如雪的剑光出现了。


    “元绥。”承渊剑主咬牙切齿,他的声音里藏着嫉妒、藏着恨意。这里没有外人,他没有再否认镜知的身份,而是愤怒地质问道,“我昆仑薄待你了吗?为什么要诈死?为什么要站在帝朝那边?”


    镜知神情淡然。


    昆仑待她算不上好,至少修道资粮从来不缺,尽管这一切是为了谋取更大的利益;也不算太坏,至少不曾喝骂斥责,将她视为猪狗。可是他们对待自己终究与对待其他弟子不同。现在她明白了,昆仑要的是一柄没有情绪的道兵,至于昆仑的未来,是同她无关的,她只要镇守神魔战场,听从昆仑掌教的吩咐,便足够了。


    镜知温声道:“这些年,我为昆仑做了不少事,欠下的,已经还了。”


    承渊剑主怒声道:“昆仑养你教你,你欠下的还不轻!”他一抬头,撞入的是一双空茫茫的眼睛,他看到了四野的冰棱和瘴雾,仿佛深陷冰窟之中,他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可等到回过神来,承渊剑主将这当成了面对元绥时的怯意,内心深处的嫉恨越发浓郁。


    “你要是想还清,那就替昆仑做最后一件事。”承渊剑主眯了眯眼,藏住了一抹刻薄的神色。


    镜知问道:“取玉皇宝箓吗?”


    “算你——”


    只是“识相”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承渊剑主就听见了两个字。


    ——“不要。”


    镜知的拒绝极为干脆自然。


    承渊剑主眼眸中猝然迸射出一团烈火,他站得够高,已经很久没有听见人说这样拒绝的话语了。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剑柄,想要像呵斥座下道童那样叱骂镜知,只是冷不丁又对上那双诡异深邃的银灰色眼眸,沉沦在妒火中的意识陡然间清醒。


    他是来找“玉皇宝箓”的,险些忘记了此事。


    姬丹蘅不在此处,是不是已经动身前往皇都了?


    承渊剑主将目光挪向了远处,只是他身形才动,那雪色的剑光便照入了眼中。


    承渊剑主猛地回头看镜知,又惊又怒:“你干什么?”


    镜知偏着头,有些茫然地望着承渊剑主,许久之后才说了两个字:“叙旧。”-


    镜知拦着承渊剑主在“叙旧”。


    那头的记何年也跟着追上来的佛门弟子在扯皮,试图阻拦他们的脚步。


    街心。


    蓬莱弟子七零八落地躺在了地上。


    可他们倒下了,尚有一群儒门的弟子跟来。


    丹蘅扶着刀站立,她冷着一张脸,像是随时要刀将倒在地上喘息的人了结。


    “她这样的人连同门都要打杀,怎么就不是妖魔了?”儒门弟子愤然道,他们犹记得在始帝陵中死在丹蘅刀下的人。这柄近来才显名的刀,一出鞘就沾着淋漓的鲜血!她什么都不敬畏,她就不会有约束!


    月轮悬照,树影婆娑,人影幢幢。


    丹蘅抬手轻轻地抹去了眉骨处的一缕血迹,在那儿,有一个个细细的伤口正渗着血。


    她能赢了蓬莱的师弟师妹,不是说她的功行到了无人能匹敌的地步,而是因为她熟读蓬莱的典籍,占了不少便宜。


    “我辈不是为了玉皇宝箓,而是要替天行道,还天地一个清明!”


    “你们就喜欢满口仁义道德,假借一层正义的皮。”丹蘅可不是任由儒门弟子攻讦的人,而是反唇相讥道,“不在意玉皇宝箓,你们提什么?这光鲜的儒衫下,一股子红尘浊气,真是令人厌恶的做作!”


    被丹蘅指着鼻子骂,儒门弟子实在是气得很。


    “布阵!”为首的弟子满脸恼色,大声喊道。


    “叫这么大声,是怕我听不见吗?”丹蘅挑了挑眉,冷笑,“当真是心不死!”


    夏夜的风中是刺骨的寒意,丹蘅握紧了刀。


    她要任性妄为无拘束,又想要在天地间找到大自在,可如今看来,她做了前者,就寻不到自在乐土了。


    既然如此,那就相杀吧!


    寒光照眼,剑拔弩张。


    忽然间,一团如白雪的猫儿跃入了长街,仿佛感知不到四面冷凝如冰的氛围。


    阵势掀动的气浪好似无数尖利的针,要将这不知畏惧的小小生灵刺穿。电光石火间,红影翩然而动,一只素白如玉的手提起了猫儿的后颈,将它从灵力的漩涡中抓住。


    小白团儿呆呆愣愣的,四肢一动也不敢动。


    丹蘅拧了拧眉,一拂袖,运着灵力将白团儿托起,有些不耐道:“一边去!”


    她的心思被猫分薄一缕,可儒门的修士不会因怜惜生灵而放过这个机会,阵中显圣,一手举着日月、一手托着经书的圣人法相陡然开眼,口中呵念经文,一字字闪烁着金光,仿佛那千钧重的山体坠下,要将下方不知敬畏的人压成肉酱。


    丹蘅眉头紧紧皱起,枯荣刀悬飞而起,如电火行空。


    就在刀光即将与金字相撞时,一页书册旋飞。那原本在半空中排列的金字陡然一颤,摇晃了片刻,便被收入了书页中。而枯荣刀也被一股柔软如春风的力道一拨,重新回到了丹蘅的手中。


    长街的那头走出来的女人一身墨紫色长裙,头戴儒冠。


    她的语调绵绵,轻柔似水:“不悔?”


    不悔?什么不悔?丹蘅错愕地望着女人,还没等她醒神,雪白的团子便飞窜而出,扑入了女人的怀中,喵喵地撒娇。而女人垂眸,那双盛着星光的粲然明眸中,是说不尽的温柔。


    “秋师。”儒门的弟子面色不太好看,他们不甘不愿地朝着女人行了一礼,又问道,“您怎么出来了?”经纬儒宗中有十二贤人,见秋山便是其中之一,号称“一经无缺”。虽然她的道念不被儒门其他贤人待见,可到底是儒宗的长者,弟子们见了她怎么都得恭恭敬敬地行礼。


    见秋山抬眸凝视着丹蘅,温声道:“寻人。”


    儒门弟子不解:“寻谁?”


    没等见秋山解释,一道冷锐的声音响了起来:“她不会跟你走的。”话音落下,长街的另一头又多了一道金影,分明是蓬莱宗主姬赢。


    “玉皇宝箓”之争全凭各宗青年一辈的弟子,诸如掌教、宗主、长老这般的人物不会插手。可这蓬莱宗主是姬丹蘅之母,她光是站在这里就让人压力倍增,谁敢当着她的面打姬丹蘅?说是不干涉,但是此刻算什么?偏偏他们仙盟那头没有其他的长者出面!这些弟子暗暗道了一声晦气,不甘不愿地撤离了长街。他们只是寻常弟子,算不得重要人物,自然不会知道仙盟早已经有另外的计划。


    “你们先回去休息吧。”姬赢先是瞥了眼地上带伤的弟子,温声开口,继而打量着丹蘅,目光寒冷如冰。


    丹蘅噙着一抹笑,她回望着姬赢,也不说话。


    姬赢等了一阵没听见“母亲”这两个字,她笑了起来,道:“翅膀硬了。”


    丹蘅也笑道:“母亲不是期盼着我长大吗?”


    姬赢有些失望:“可你现在懂事吗?”谁拿到“玉皇宝箓”都可以抢,可偏偏东西落在了姬丹蘅的手中。这让蓬莱陷入了一个僵局,她没办法改变丹蘅的念头,却也不想让人伤了唯一的女儿,只能够退了一步,依着仙盟的新计划行事,将这仙盟盟主之争时限再度延长,替自己再立了一个障碍。


    丹蘅反问:“我懂事地嫁入昆仑,懂事地为元绥守寡,我恪守礼节不曾有半分逾越,还不懂事吗?”


    “你一定要这样跟我说话?”姬赢眸光越发冷峻,“你早遇到了元绥,为何不告诉我?”


    “元绥?”丹蘅故作恍然,她漫不经心道,“女儿也是最近才得知的。当初母亲那样笃定,女儿总不好拿不确定的事情让母亲多生烦恼,是吧?”


    她说话一贯尖锐,像是一柄锋锐的刀,当初在蓬莱的时候与姬赢就相处不好,如今十年的苦恨生根发芽,母女之间更是生分,难以和谐。


    姬赢拔高了声音,面上的失望转成了倦色:“你以为你能摆脱蓬莱吗?你在外面的逍遥与自在,不过是借着蓬莱的脸面。要你不是蓬莱少宗主,走到哪里不是碰壁?还有你一身道法,不也是来自蓬莱?”


    丹蘅淡笑:“那么蓬莱的道法来自何处?”见姬赢面色沉了下去,她又追问,“上神要传道众生,众生里又有谁?”


    姬赢眼中闪过了一抹厉色,她高声道:“你也要求变?!”没等丹蘅应答,她又咬牙切齿地喊出了那个名字,“见秋山!”


    见秋山抱着猫,安静地听着姬赢与丹蘅的争执,直到姬赢那藏着雷霆之怒的话语传入耳中。她没有理会姬赢,只是平静道:“去我的院子小坐一会儿。”她的气质高贵恬静,别说是人前,就连人后都少有生气的模样。


    丹蘅露出了一抹乖巧的笑容,好似她还是二十年前跟着见秋山在书架间穿行的稚女,不见半分出刀时的冷厉和残忍。她看也没有看姬赢一眼,一点头,快活道:“好啊。”


    这一番闹腾,等到了见秋山的小院中时,天空已经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灰蓝,那轮明月也逐渐地消隐,将天地让给了那一轮即将跃出山间的赤日。


    见秋山坐在了亭中,给丹蘅倒了一杯茶。


    她的目光通透,仿佛能够看穿人心。


    “阿娘就自己住在小院吗?”丹蘅左看右看,视线在花丛竹影中流连,就是不看见秋山的眼睛。


    见秋山应了一声,语调间是十年如一日的温柔。


    可当初就是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说出了残忍的拒绝话语,断去了她的念想。


    丹蘅又问:“阿娘在编纂《文藏》?还在皇都外建立了大同学宫?”


    见秋山点头,她柔和地望着丹蘅,好似要在她身上找回失去的岁月。


    “《文藏》传世,恐怕天下不容。”丹蘅叹了一口气,“阿娘为什么要走上这样一条遍布荆棘的路?”


    见秋山深深地望了丹蘅一眼,她岂会不知丹蘅是为了避开姬赢才说起那样的话?就从她选择了嬴清言,就足以见她的茫然。她并不打算与丹蘅多提《文藏》,只是道:“虽千万人,吾往矣。”她站起身,“外头有人在等你。”


    丹蘅挑了挑眉,有些讶异。


    若是母亲在,阿娘未必会用这样的语气提起。


    只是除了母亲,谁还会在外面等?


    丹蘅也跟着起身,她的视线随着见秋山而动,见她待一只猫儿万分温柔时,她那如枯槁的心中也不免生出了几分妒恨。咬了咬下唇,将心中的杂念驱逐,她笑着问:“阿娘的小猫儿是叫不悔吗?”


    见秋山浅浅一笑:“是。”


    是入蓬莱不悔?还是出蓬莱不悔?


    丹蘅没有再去询问了,她抬起袖子朝着见秋山一拜,一语不发,迈着大步子离开了院子。


    外头有人在等。


    那人着了一身蓝白色的罗裙,身姿妙曼,裙摆轻盈得像是要在风中飞起。


    初日行空,她长身玉立,竟是无比耀眼。


    “你怎么来了?不去跟嬴梦槐告罪?”丹蘅的心情瞬间便松快了起来,她掩着唇轻咳一声,敛住了眉眼间的笑意。


    “不急。”镜知低语,她抬眼望了眼巍峨皇城,握住了丹蘅的手,“跟我出京。”


    丹蘅像是没听到镜知的话,她的指尖搭在了镜知的腕上,感知到了那飘荡不定的气机,讶然道,“你受伤了?”


    镜知摇头,她道:“轻伤,不碍事。”


    打伤了承渊剑主后,她赶得及,气机一时间没有平复。


    丹蘅“喔”了一声,识趣地没再追问,她才想起来似的,盯着镜知道:“为什么要出京?玉皇宝箓还没送到嬴清言的手中,我不能让她白等。”她拂开了镜知的手,又笑吟吟问,“你做什么这样关心我的来去?是因为对道侣有那么点责任心?还是因为我听了你的曲、喝了你请的酒?又或者是那张神魔战场中捡来的面具,让你想起了什么人?”


    镜知笑容微微一僵,她点头又摇头,一时间不知如何表述自己那复杂的心绪。


    说是一见如故吗?可在昆仑十年时光,她的视线从来没有在对方的身上停驻过。


    镜知轻声道:“我不知道。”


    她低下了头,等待着丹蘅的怒火。


    只是今日的丹蘅心情很好,她看了月落日出,看到了风姿绰约、亭亭玉立的美人,她忽然间感到了几分满足。


    抬起手轻轻地在镜知的鼻尖一点,她莞尔笑道:“不要跟我耍赖。”


    她很快就缩回了手,轻飘飘地与镜知错过。


    镜知迷茫地摸了摸鼻尖,怔怔地看着丹蘅如游鱼般钻入清晨赶集的人群中。


    “你在担心她吗?”身后冷不丁响起了一道声音。


    镜知不假思索地点头,她的神色沉静,那双眼眸像是冰湖,能倒映出整个人的心影。


    见秋山沉默不言。


    她凝望着立在门口的镜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微风吹过了小院,从高高低低的屋舍吹起,一直拂向了那四角攒尖顶、歇山顶、悬山顶、重檐庑殿错落的皇城。


    忽然间一道钟鸣声在那幽深的皇城中炸开,震散了那轻柔的风,让空气骤然间紧绷起。


    神启四十八年,八月,山陵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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