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神启帝冲龄继位,体弱多病。后来服用了不少丹药续命,可谁都知道他其实活不长久。只是东宫未建,神启帝便暴薨,在朝中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钟声传遍皇城,宫门外车马如流水,进了宫城的不管是悲是喜,都屈膝跪在地上失声恸哭。


    嬴危心立在哭得不能自已的莲妃身侧,他有些紧张。宽大的袖袍中,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一颗心怦怦地跳动着,仿佛随时都要跃出心口。在那些老臣们锐利的视线扫来时,他更是忐忑,生怕对方看出一丝端倪。


    昨夜入宫之后,他便去拜见君父。许是知道玉皇宝箓落入帝朝的手中,神启帝的心情不错,在他试图询问东宫之事时,也不曾如往常那般动怒。原本神启帝在夜中都会去母亲的宫殿的,只是昨日不同,或许是为了宽慰嬴清言,神启帝早早地打发了自己,前往湘妃的宫中……这样正好。天子暴薨于湘妃宫中,怎么都联想不到自己身上。


    想至此,嬴危心长舒了一口气,唇角不由得浮现了一抹微笑。


    “十三弟笑什么?”嬴名封瞥了一眼嬴危心,冷冷地开口。


    嬴危心眼皮子一颤,他抿了抿唇,低头沉默不言。


    “六娘呢?怎么还没有入宫来?”一道威严中藏着几分疲色的声音传来,曾经在宫中默默无闻的皇后在神启帝暴薨后终于多了几分底气。她的视线很锐利,扫过了皇女皇子,又落在了群臣的身上。


    神启帝暴薨于湘妃的宫中,湘妃怎么都脱不了干系。


    在莲妃以及神启帝其他宠妃的逼问下,湘妃根本没等到诸臣入宫,便以死明志,一头撞死在了殿中。她如此刚烈的性子,让事情变得棘手了起来。可在许多人的眼中,她并不能洗脱自己身上的嫌疑,反而是做贼心虚。


    “陛下生前言明谁得玉皇宝箓,便是我大秦未来的天子。若是皇六女携玉皇宝箓而来,我等还拥戴她吗?”


    “荒唐,陛下暴薨于湘妃宫中,这事情还没个解释呢!若湘妃是罪人,那身为罪人之女,如何可担大任?”


    “阁下这是什么话?逼死了湘妃还不够吗?”


    “什么叫逼死?她若不是心虚了为何要自尽?旁人不知晓,可湘妃她是完全有理由恨陛下的!万一她的心中还惦记着赵侯呢?她要为赵侯复仇呢?再者,皇六女的身份不明呢,湘妃入宫不足十月便诞下了她,谁知道是不是赵侯的遗腹子?!”


    “诸位大人,慎言!”底下的争论声越来越放肆,往常忌讳着神启帝,可如今却在灵前将过往的丑事挑起。别说是皇后,便连一些臣子都听不下去了。


    “她的确不是我大秦皇嗣。”嬴名封与皇后对视了一眼,倏然间开口道。见臣子们一致转头,他又道,“我大秦皇嗣入了始帝陵便得先祖庇护,可嬴清言并没有如此,反倒陷入了一个又一个机关中,甚至对先祖不敬!”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嬴梦槐叹了一口气,转向了嬴名封,“若陛下尚在,自不会乐意见我兄弟姐妹之间争吵不休。”


    “可就凭借她在陵中对始帝尸骸不敬,就足以死一万次!”嬴名封骤然拔高了声音,大义凛然道,“姐姐,我知晓你幼时与嬴清言亲近,可这大是大非,容不得私情作祟。”


    “什么私情?”嬴梦槐静静地凝望着嬴名封,眸光好似一汪明净的冰湖水。


    嬴名封别过头,不看嬴梦槐的神情。他绷着脸冷峻道:“要不是心中有鬼,她为什么不肯来?”-


    清风动帘帷。


    被宫中一众人惦记着的嬴清言在亭子中小坐独酌。


    至于从宫里来传消息的小黄门则是木头一般杵在边上,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庭院中群芳争艳、姹紫嫣红,可偏生有股刺骨的阴冷,渗着肌肤一点点侵入骨血之中。


    “来了?”嬴清言话音落下时,亭子外便多了一道身影,她的眼角眉梢神采飞扬,明艳而又爽利。没等到对方开口,嬴清言又道,“听见了宫中传来的丧钟声了吗?”


    “听见了。”丹蘅大马金刀地在嬴清言对面坐下。难怪镜知会说皇城有变,紫薇星动,可不就是大变吗?!不过对她来说,仅仅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归于黄土。丹蘅将“玉皇宝箓”取出,极为随意地扔在了桌面,问道,“你不争吗?”


    嬴清言摇头道:“不是时候。”停顿了片刻,她又笑道,“这玉皇宝箓还有用处吗?”


    丹蘅低头瞥了一眼,坦然道:“没了。”神性早已经在岁月中磨灭,不管大秦有什么打算,最终只能够落得一场空……或者是比这还要糟糕的情况。毕竟玉皇宝箓上,神性磨灭了,但是魔性却永恒停驻了。


    嬴清言举杯微笑:“天子死得太巧了啊。”


    丹蘅反问:“会巧吗?”大秦帝朝四龙相争,在大势已成之前,还有一种做法,那就是先下手为强。“你看起来很高兴?”


    嬴清言大笑,她用力一点头,语调轻快飞扬:“我当然高兴!我期待已久的事情,开始上演了啊!昨夜仙盟道人悄悄地去找嬴危心了!”神启帝死得太是时候了,好一个心狠手辣的嬴危心,好一个正义凛然的仙盟,不管怎么说,她都应当为对方鼓掌叫好!但是有的仇,还是需要报。“我的母亲,你知道吗?”


    “那个被神启帝抢夺的‘臣妻’?”


    “是!她今日撞死在了殿中了!”嬴清言深吸了一口气,她的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但是很快的,那点情绪就消散了。她知道母亲要做什么,这是要用生命烧成最后一道“恨火”,要她牢牢地记住自己的使命,记住那盘桓二十年的深仇。


    “我要把玉皇宝箓送给嬴名封,你不介意吧?”嬴清言霍然站起身,她灼灼地望着丹蘅,满脸期待地望着她。


    丹蘅漫不经心地笑:“不介意。”


    谁坐在那位子上都无所谓,反正阻拦她的,不管是谁,都要死。


    嬴清言看向了丹蘅,尽管早猜到了丹蘅的答案,可在听到她这样回答时,内心深处仍旧是忍不住的高兴。“我要入宫一趟了。”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字,她的喜悦收敛,慢慢地转成了一种怅然,他也不在意丹蘅有没有在听,只自顾自地说道,“我要带她回家。”


    那个女人,她从来没有在她的身上感知到母爱,但是为人子女,她仍旧要尽最后的孝道。


    她一生最恨的就是皇城,那就不让她留在皇城。


    接人也好,赴死也罢,总之嬴清言的事情与丹蘅一点儿都不相干了。


    离开了嬴清言的府邸,丹蘅找了一座高楼坐在了栏杆上痛快饮酒。她坐得够高,能够将那巍峨的宫城风光尽数收入眼底。仙盟插手帝朝事,乱象迭起,这样虚假的繁荣与平和还能持续多久?仿佛劫火已经烧遍宫城,丹蘅的心中浮现了一种莫名的畅快。


    她伸手拿酒坛子,手中摸了个空。


    丹蘅微微皱眉,疑惑地望着悄无声息出现的镜知。


    这人怎么这样麻烦?连喝酒都要管?


    “老龙死后,帝运溃散。天子之气并未重新在皇城的上方聚集。”镜知轻轻地开口。


    “然后呢?”丹蘅托着腮,懒洋洋地询问。


    镜知又问:“你将玉皇宝箓送出去了?”


    丹蘅点头,轻哼了一声。


    镜知道:“她不是始帝血裔,坐不上那个位置。”


    丹蘅反问:“跟我有什么关系?”


    镜知语塞,半晌后才道:“那你留在这里干什么?”


    丹蘅扬眉,笑容肆意风流:“看热闹。”-


    神启帝死后,帝朝不再安静了,热闹得像是草野市井。


    谦谦君子们为了争权夺利,开始唇枪舌剑,甚至拿出了无赖的撒泼本事。


    只是这一切的闹腾都在嬴清言将玉皇宝箓献给嬴名封的时刻终结了。


    嬴名封是中宫所出,乃先皇的嫡子,他又不像皇长女那般固执,有着自己的坚持。若是他坐上那张龙椅,一切都会沿着过去早已经铺成的轨迹走下去。他的出身没有问题,他的道念没有问题,现在连玉皇宝箓也有了,世家大族们拿什么再去阻止?!


    神启帝的死就在三言两语中消弭了。


    备受神启帝宠爱的莲妃知晓真相,不敢再闹腾;而最有理由质问的中宫将心思转到了儿子的继位之事上,哪有心思关心神启帝怎么死的?毕竟人死了也不能够复生。整座皇城因新君的出现转悲为喜,而嬴清言也如愿将湘妃带出了宫。


    有人皆大欢喜,也有人怒气冲霄、暴跳如雷。


    “先帝金口玉言,你持有玉皇宝箓,为什么要放弃?你这样对得起阿湘吗?”一身绛紫色长袍的中年银发男人对着嬴清言大声吼道,眉眼间不见崇敬。


    他口中的“阿湘”便是嬴清言的母亲。可真正对不起她的不是裴家人吗?不是那位骤然薨逝的先帝吗?


    这样的话语嬴清言听了无数次,她早已经习惯了裴偃的态度。她的唇角挂着一抹淡笑,温声道:“舅舅稍安勿躁。”


    裴偃冷声道:“已经来不及挽回了,我们在你身上白白耗费了二十年。”


    “舅舅,他们已经发现我藏得最深的那个秘密了,我就算取到了玉皇宝箓,那也没有机会了。”嬴清言叹了一口气,平心静气道,“与其等着他们来揭穿,倒不如我识趣一点,将玉皇宝箓奉上,如此还能换一身荣华富贵。”


    “你、你——”裴偃被嬴清言的话语气得够呛,抬着手指着她,浑身打哆嗦,半晌后猛地一甩袖,“你怎么自作主张?!!”


    “我为什么不能呢?”嬴清言坐在了铜案后,光影在她纯净无暇的面庞上流淌,她唇角浮着一抹笑,一双眼底却凝结着寒冰。四目相对间,裴偃打了个寒颤,不知不觉间,昔日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小丫头长大了,好似一个危险的深渊,让人寒毛直竖!


    裴偃接受不了自己在嬴清言的跟前怯场,他面色一沉,眼神阴鸷:“你长大了,翅膀硬了。”


    嬴清言不想再听裴偃的废话,她微微一笑,偏着头询问:“舅舅觉得,嬴名封和嬴梦槐,谁更棘手?”


    “那自然是嬴梦槐!嬴名封那个蠢货!”


    “那蠢货坐那个位置不是更好吗?”嬴清言笑了笑,“舅舅觉得,接下来的重心是什么?帝朝要对付的是仙盟,还是那座拔地而起的学宫?”


    听到了“学宫”两个字,裴偃的心神一凛。在近些时日落成的学宫中,有一座号称“大同学宫”,最令文武百官忌惮。这跟往常随便盖个屋舍、邀请三两书生便号称“学宫”的破学斋不一样,它背后的主人是经纬儒宗十二贤人之一的“一经无缺”见秋山。她自离开了蓬莱之后便着手编纂《文藏》,一旦落成,那学宫中的典籍便会浩如烟海。那些在各大宗派、在各大世家被珍重的道典将会变成凡物。


    要是凡夫俗子都可登仙入道,那他们怎么做人上人?!


    “那些人为何不支持嬴梦槐?还不是因为她的道念有违大道金旨?一旦嬴名封上位,那些人便会推着嬴名封去镇压想要变法的人!而嬴名封忌惮着嬴梦槐在十二州的声名,岂会不借这机会动手?舅舅,我们安静看着他们姐弟相残,不好吗?”嬴清言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对了,嬴危心已经与仙盟勾结了,我猜嬴名封登基之后,那小子会逃离皇都吧。”


    裴偃心中巨震,错愕道:“你怎么知道?”她什么时候有了自己的人了?什么时候开始,她的事情不被裴家所知了?


    嬴清言站起身,她轻轻地拂落了白衣上的数瓣落花,噙着淡笑望向了裴偃:“您觉得呢?”她的话语中藏着一抹淡淡的杀意。裴偃神经紧绷,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片刻后,裴偃听到了嬴清言那没有规矩的大笑,恼羞成怒,拂袖便走。


    嬴清言淡淡地望着裴偃的背影,一抹银光出鞘,气机翻动如雪白的浪。


    “世间无道,如何能仁?”-


    “她怎么把玉皇宝箓给了嬴名封?!”师长琴在屋中来回踱步,时不时拿起鹅毛扇拍着自己的脑袋。四位帝女帝子中,嬴清言与谁的关系都不好,她那张嘴不饶人,而嬴名封又是气量狭小之辈,那点点旧恩怨早已经酝酿成了大恨。可偏偏,嬴清言主动将嬴名封推向那个位置!


    嬴梦槐温声道:“她的想法猜不透。”


    “可是不应该啊!”师长琴想不通,她蓦地转向了嬴梦槐,“就算没机会了,她也知道给谁更好!她怎么对得起您?”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必再提。”说这话的时候,嬴梦槐免不了想起幼时的一些旧事。有很长一段时间,嬴清言都是住在她的宫中,与她同进同出的。湘妃的心思不在帝王身上,对她这个唯一的女儿也极为刻薄淡漠,没有母亲护着,在这深宫之中要活下去,就得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就算如今与嬴清言分道扬镳,她也不后悔当初对她的庇护。


    “老师的《文藏》编纂好了吗?学宫也要开门招生了?”嬴梦槐主动地转了一个话题。


    到了这时候还惦记《文藏》?岂不知缺了帝主的支持会比往日艰难百倍?师长琴心中暗想,到底没将这样的压力放在嬴梦槐的身上,她挤出了一抹笑容,点头道:“是。”


    嬴梦槐“嗯”了一声,又道:“有几日没见老师了。”


    师长琴:“那就去见吧。”-


    小竹院里,茶烟袅袅,竹影萧萧。


    师长琴踏入院子中的时候,没有瞧见见秋山,反倒是窥见了捏着棋子与镜知对弈的丹蘅,不由得失声惊叫道:“你怎么在这里?”


    丹蘅垂眸望了眼棋盘,正愁着如何“翻盘”呢,窥见了师长琴、嬴梦槐二人的身影,顿时狡黠一笑,故作匆忙地站起身,袖摆轻轻地往棋盘上一拂,便听见棋子噼里啪啦落地的响声。“啊,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丹蘅满脸恳切地望着镜知。


    镜知摇了摇头:“无妨。”捏着棋子半刻钟不落子都等的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容的?


    嬴梦槐拉了拉师长琴的袖子,她往前走了一步,柔声询问道:“老师今日不在吗?”


    “不在。”丹蘅不想搭理横眉冷目的师长琴,但是对着一副笑脸的嬴梦槐,她还是笑着应了一声,“或许去学宫能瞧见阿娘吧。”


    丹蘅要在皇城看热闹,想买个院子,可惜皇都米价贵,买了也浪费。思来想去还是回阿娘的小院,一来有个清净的落脚地,二来可以避开想方设法要将自己带回蓬莱的母亲,三嘛——是最重要的一点,她要看看这“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学宫会落得个什么凄惨的下场。


    不是这个理想不够好,而是这个天下不配。


    “你怎么在这里?”师长琴一脸执著地追问。


    丹蘅瞥了眼师长琴,面带假笑:“我怎么不能来?”


    “蓬莱二十年不闻不问,何必带着虚情假意的关怀。”师长琴眸光锐利,声音中是隐藏不尽的不满,“你不会是替蓬莱打探消息的吧?!就是仙盟最容不得学宫建立!”一句话出口,空气骤然间紧绷了起来,一时间院子安静至极,连风都停滞了。


    “师姐!”嬴梦槐压低了声音,她蹙着眉,觉得师长琴的话语有些过分。


    丹蘅静静地望着师长琴片刻,忽然间展颜笑了。


    “山崩川竭,覆亡无日,我只是来看个热闹,不行吗?”


    这在师长琴的耳中就是一种唱衰声。


    师长琴吸气又吐气:“我就知道在蓬莱长大的人,没安好心!”


    “阿娘不在,我替阿娘送客咯。”丹蘅拖长了语调,笑嘻嘻地看着气急的师长琴。


    师长琴捏着鹅毛扇的手指骤然缩紧,恨不得一扇子拍在丹蘅的身上。嬴梦槐眼见着两个人要吵起来,忙不迭拉住了师长琴的手腕,柔声劝解道:“师姐,老师不在,我们先回去吧。”她托着不甘不愿的师长琴离去,丹蘅看着她们,在师长琴最后回头的时候扮了个鬼脸,挑衅的意味十足。


    “你觉得大同学宫不会成功吗?”镜知将最后一枚沾着尘土的棋子放回棋盒中,她看着满面笑容的丹蘅轻声询问。


    “谁知道呢?”丹蘅耸了耸肩,她背着双手踱步走近了镜知,偏着头看她,“喂,你怎么想的?我看你之前和嬴梦槐同行,怎么,是想走一走那条千夫指的道路吗?”


    镜知对上了丹蘅的视线,放空了好一会儿,才道:“有些想。”千万条大道到了最后无非是“生死”“阴阳”。有的人恨不得这个世道毁灭了才好,而有的人则是孜孜不倦地救世。嬴梦槐她们就是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就算是身死,那种变革时产生的旺盛生机也会在后来者的心中长存。或许她们真的能走出一条路,辟出一个清平世。


    “想了就去做吧,总比在神魔战场浑浑噩噩要来得好。”丹蘅意思意思地给镜知伟大的念头鼓掌,她挑眉,“我们终究道不同,我喜欢日暮与凋零。”


    镜知认真地看着丹蘅,银灰色的眼眸好似天山之上沉静的冰湖,是清凌凌的吹过太古苍山的风。她扣了一个响指,背在了身后的右手忽地捧着粉白色的花枝递到了丹蘅的跟前:“那这样的呢?送给你,你也喜欢它凋零吗?”随着话音的落下,花瓣也扑簌簌地下落,丹蘅还没伸手接呢,那一束芳华瞬间变成了干瘪而又可怜的枯枝。


    丹蘅从镜知的手中取过了枯枝,手腕一翻,又将枯枝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肩膀。


    对上那双真诚澄澈的眼眸,她叹了一口气道:“元镜知,我真是谢谢你啊。”


    镜知一头雾水,还是答道:“不用谢。”


    第32章


    落花如茵。


    云烟缭绕的仙盟宝殿中红绸飘飞,四张铜案陈列。这里是仙盟在大秦皇都中设的驻地,只不过往常只有一些记录帝朝事迹的小弟子往来。但是今日有所不同,仙盟四宗那些神出鬼没的大人物迈入了此间。


    左侧的铜案后端坐的是蓬莱宗主姬赢,不怒自威。在她的右侧,则是一个笑如弥勒佛的布衣僧人,此人是佛门三位主座之一,仅仅位在佛尊佛尊之下。姬赢的对面是昆仑承渊剑主,他今日着了一身玄色袍,衬得面容越发冷硬如铁。最后一人是儒门十二圣贤之一的孟长恒,面如凝脂,眼如点漆,矫矫君子,好似神仙中人。


    “始帝陵开后,相当于大秦的气运被打开了一个小缺口,恰逢老龙死,幼龙争,正是帝气最为薄弱的时刻。”率先打破殿中寂静的人是孟长恒,他含笑望着对面的人,又道,“上清分运珠已被那十三子携带在身上了。”


    “若不是姬丹蘅胡来,我们也不至于采用这等计划,大费周章。”承渊剑主冷冷地开口,他没有看姬赢,可满腔的愤怒却是迎着姬赢去的。他说的人是姬丹蘅,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元绥的身影。这柄原本属于昆仑的利器,在剑锋转向自己的时候,变得越发锐利冷峭了。


    姬赢眼皮子微动,她问道:“你昆仑就没有叛逆者吗?”


    正想着元绥的事情,承渊剑主的面色越发难看。他猛地抬首,视线冷凝如霜,又好似万千冰刃,想要将姬赢穿透。“我听说儒门弟子本已经得手了,是你出面阻拦的?”


    “能得手吗?”姬赢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她转向了孟长恒,状若无意地问道,“孟贤人,你认为呢?”


    孟长恒已经从弟子的口中知晓了长街上发生的事情,他有些恼见秋山的不识抬举,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处了。他朝着姬赢笑了笑,并没有多说话。


    “阿弥陀佛。”乐呵呵的佛宗主座昙法华出来打了个圆场,“诸位,我们聚集在这处可不是为了讨论这等事情。如今大秦的龙子得到了玉皇宝箓,得以登基成为新君,只是龙气被诸子分割,远不如过去那般浑厚,我等要趁这个时候,让帝朝彻底地熄了心,没有反抗的能力。”


    “十三子嬴危心将会来我仙盟,他也是始帝的龙子龙孙,可据宝座!”承渊剑主冷声道,“大秦始帝陵之事虽已经终结,可我等仙盟首席尚未决出。神魔战场上能取得的功数不多了,我等也不好有大动作,如今看来,还是要落在俗世上。”


    “可这样一来,危机更甚。往日维系的和平将会被打破了。”昙法华闻言忧心忡忡道。


    “但眼下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孟长恒霍然站起身,“诸位,见秋山的《文藏》编成了,她创立的学宫,名唤‘大同’。她这么多年在皇都,座下门生有皇族宗室,也有贵族子弟。她要天下人皆可入道门,她认为天下之人皆有慧根。若是她与帝朝走到一处去,事情可就棘手了。”


    比起在俗世中沉浮,各宗弟子自然更愿意在神魔战场争取功数,毕竟那儿的“魔物”已经极为虚弱了,神魔战场只是他们用来争夺功数的围场,里头的东西都是猎物。可现在却有一群与他们道途不同的人,悄无声息地逼近围场,他们怎么能够继续沉浸在游猎之中?!


    见殿中无人开口,孟长恒又叹了一口气,他娓娓说道:“大荒一千年未见飞升之人了,是不是我们的道走错了?如果能窃取人皇的气运,是不是有那机会登临九重天?灵山十巫为什么要帮助帝朝,他们是不是也这样想?如今帝朝得了玉皇宝箓,他们要敕封三十六路野神,我等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袖手旁观了。”


    过往他们也知道大秦的三十六尊神祇,只是在他们看来,靠着短时间的愿力和香火凝聚成了神尊,根本就是个伪物,实际上就是无数孤魂野鬼强行捏成的一团灵性。这等伪物没有什么机会窃夺天上神尊的地位。可现在帝朝手中有青帝赐下的“玉皇宝箓”了,纵然敕封的神尊是大荒的神明,那也有可能凌驾于大荒之上,成为介于尊神和修士之间的巡游神!


    “仙朝当立!”孟长恒声如洪钟。


    在争夺“玉皇宝箓”之前,仙盟就想过失败了要怎么办。他们的计划是分薄大秦的龙运,煽动一位龙子借其身份建立另一个大秦,与如今的皇庭相抗衡,势单力薄的嬴危心就是他们选中的人!嬴危心手中其实持有一张盖着大印的圣旨,上头写着册十三子为太子。不在神启帝灵柩前取出,是因为它将是未来的“大秦仙朝”的立朝之基!


    姬赢笑了起来,艳光如刀:“官员呢?”


    孟长恒:“自然是我修道士。”顿了顿,他又说道,“在此之前,有一件事情需要解决。”


    姬赢作洗耳恭听状:“嗯?”


    孟长恒眼神一厉,冷冰冰地吐出了三个字:“见秋山!”都走到了这一步,做什么样的事情不好,偏偏要去挑战存留了千载的法度?要人人都入道有什么好?如果仙不仙、人不人,那天地纲常岂不是要坏了?!


    昙法华转过头笑:“姬宗主不会于心不忍吧?”


    姬赢拂下了肩畔的落花,轻描淡写道:“早已经分道扬镳,有什么需要在意的?”


    承渊剑主望了姬赢一眼,满意笑道:“那就好。”-


    天数有变,各方之人都在找寻未来的路,灵山十巫也是如此。


    同样是巍峨高深的大殿,同样是端坐在了铜案之后,灵山十巫并不像仙盟修士那样保持着笑意,反倒是周身萦绕着一股刻骨的阴冷。


    新君继位,待迎神司山海阁的态度不变,甚至在第一时间将玉皇宝箓送到了山海阁,要继续走先帝的路,创建一个独属于大秦、庇护着大秦的神系。可在拿到了玉皇宝箓之后,灵山十巫却被上方的阴冷和怨怒吓住,一时间不敢有所动作了。


    “玉皇宝箓上的神性完全散去了,想要利用它册封秦神,无疑是痴人说梦。”首巫巫咸的面容冷硬如铁。


    “更为可怕的是上头残余的愤恨和魔性。”说话的人语气一顿,好半晌后才压下了周身的阴冷,咬着牙颤声道,“那位……是不是还在?”


    巫咸免不了想起登上扶桑木看到的那一幕,一股寒气沿着脊骨向上升。没等他回答,便又听得一位巫者道:“那样深沉的恨,那样深的罪业,就算是祂……也不能够存身吧?我巫族世代奉神,就算是堕入疯魔了,也应该‘看得见’才是。”


    “可万一祂有其他的手段呢?”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首巫霍然起身,他的视线在座下同道的身上扫了一圈,“皇都不可留,直接抽取大秦敕封三十三尊神的神性,回灵山!”


    “我们的举动会不会让他们发现大荒西海那边的事情?”一位巫师担忧道。


    巫咸微微一笑,眉眼间掠过了一抹讽刺之意,他道:“他们没有空闲。”


    仙盟的人忙着创建一个足以与大秦帝朝抗衡的新皇朝,而大秦帝朝的新君则是忙着针对一切有可能掠夺权势的人。嬴梦槐的安静让他感到了万分的惶恐和不安,而嬴危心的出逃更是让他心惊肉跳,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他什么时候逃出皇都的?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国玺也被他带走了?你们真是一群废物!”在得到消息后,嬴名封气得暴跳如雷!只是国玺之事,他不敢声张,生怕大臣们嗅到了什么,从而威胁他的宝座。


    “长姐在皇都,六娘也在皇都,他却逃走了。朕听闻他在先帝暴薨的那日入了宫,会不会是畏罪潜逃了?”嬴名封终于开始思考这种可能,他其实不在意先帝是什么死的,但是先帝的死因会在关键的时刻变成用力的武器,指向任何一个兄弟姐妹。“找,给朕找,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嬴危心带回!”


    嬴名封跌坐在了龙椅上,双手握住龙头把手,指尖攥得发白。


    只是嬴名封将嬴危心当成最大的威胁,可朝臣们并没有这样想。他们听说了大同学宫创立的消息,你一言我一语,非要让年轻的帝王将解决学宫当作最为重要的事。


    “一座学宫而已,能掀起什么波澜来?!”嬴名封实在是不耐烦了。


    可那唾沫横飞的臣子像是看不懂帝王的脸色,双手持着白玉笏板几步上前,朝着嬴名封大声道:“那是儒门圣贤创建的学宫,她号称一经无缺,《文藏》编成之后,天底下的道经不再是稀缺之物!这些东西怎么能让寻常人知晓?而且她为什么要将道典金册传给天下人?是不是要借此笼络人心?”


    嬴名封面色铁青,他并没有听清臣子在说什么,他暗暗地想,那唾沫渣子几乎喷到了他的脸上,他明明坐在了高位上,可却没有一点帝王的尊严。视线扫过了一张张端着架子的老脸,嬴名封沉默数息,才开口询问:“那要怎么办?”


    “明正序,黜学府!”一位大臣出列,语调昂扬,“天下学府学斋迭出,不可胜计。可圣人之法岂是人人都能懂的?乡野村夫,教人识文断字,到头来不过是误人子弟,使人走入魔道之中!昔年始帝便以明法约束黔首,可后世刑罚渐松,那些人不感恩戴德就罢了,反而不懂敬畏法度。老臣建议罢天下私学!凡不入官学者,不可入朝为官,不可进入司天局、迎神司中!”


    嬴名封闻言一震:“那仙盟呢?修道士并不在能约束之列。”


    “此事已与仙盟仙师商议过,仙盟之中同样如此。”一位老臣应道。


    嬴名封的脸色瞬间阴了下去。


    朝中大臣与仙盟往来议事,他怎么不知道?是不是日后都要他们决定了才会知会自己这个天子一声?


    罢十二州私学之事一出,天下俱惊。要知道官学能容纳的学子有限,而且随着时日的演变,早已经是纨绔子弟的玩乐场,寻常百姓若是想识文断字,找到一个可以出人头地的机会,只能够靠着私学中的先生倾囊相授,可如今私学一罢黜,他们要前往何处求学?!


    嬴梦槐听得这消息后,毫不犹豫地坐车入宫。


    骤然登上高位的嬴名封正沉浸在了温柔乡中,在那里他是说一不二的皇帝,在那里他不用面对大臣的冷脸和步步紧逼,能够找回自尊和威严。听闻嬴梦槐求见的消息,他原本是不想应的,可转念一想,他那高高在上的皇姐如今见了他也要三叩九拜,心中顿时升起了一股隐秘的欢快和满足感。


    殿中乐音靡靡。


    嬴梦槐微微蹙眉,朝着左拥右抱的嬴名封行了一礼后,便询问道:“听闻陛下罢天下私学了?”


    嬴名封漫不经心地问道:“是啊,有什么不可的吗?”


    嬴梦槐道:“唯官有学,而民无学,能有几人得名师授业?长此以往,我大秦无人可用。”


    “长姐是不是操心太多了?这是瞧不起官学吗?”嬴名封朝着嬴梦槐笑了笑,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过去始终走在他前方的皇姐,“私学昌盛,弟子各有所学,时常非议、诽谤天下事,四野一片乱象。始帝之时便有此法,朕如今只是遵循祖宗法度而已。”


    嬴梦槐提高声音:“祖宗不足法!”


    嬴名封脸色一沉:“皇姐真是好大胆子,竟然敢非议祖宗了。只可惜,坐在这个位子上的是朕,而不是皇姐你!天下之事不需要皇姐操心了,不如安心地在府中,等着朕替你找个驸马吧!”他三两步走下玉阶,眸子一眯,又道,“还是说,皇姐想要替朕做主张?借此笼络天下民心?”


    嬴梦槐:“陛下,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①”


    见嬴名封只是连连冷笑,她暗叹了一口气。这位仅仅比自己年轻三岁的弟弟与她之间向来没有“姐弟和谐”。她想起了入宫前师长琴的一番话话,其实她心知肚明,可就算是如此,她也想要试一次。


    从嬴名封处离开后,嬴梦槐又去了太后的长乐宫拜见母亲。


    等到回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夜色深沉,月光掩藏在了如重山的阴云后,就像嬴梦槐此刻被遮蔽的心。


    挥退了跟随在身后的侍从,嬴梦槐独自一个人走在清寂的长街上,有些意兴阑珊。


    “从宫里回来了?”耳畔冷不丁响起了一道声音,嬴梦槐下意识回身,手腕忽地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捏住,一道雪色从眼前闪过,下一刻她已经被嬴清言带入了更为幽僻的巷子里。四下无声,只能够听见一颗心因为刹那的惊惧而快速地跳动。


    嬴梦槐轻轻地“嗯”了一声。


    “是因为罢天下私学的事情?”嬴清言又问,没等到嬴梦槐回答,她便讥诮一笑,“也是,除了这还要什么。”


    嬴梦槐没说话,只是沉静地望着嬴清言。


    夜风拂过了她的眉梢,金色的卷发拂动,那珊瑚银链也跟着轻轻颤。


    嬴清言凑向前,几乎埋首在嬴梦槐的肩侧。只是察觉到了嬴梦槐的闪避,她又蓦地抬起头,笑了笑道:“想来也劝说不了吧?嬴梦槐,你还是这样天真,愚不可及!”


    对于嬴清言直呼自己的名字,嬴梦槐也没有太在意,她抬起左手拨了拨垂落的发丝,一双宁静如湖泊的眼,仿佛在询问嬴清言的来意。嬴清言看着她的模样,莫名地生出了几分气恼。捏着嬴梦槐的手骤然间缩紧,等看清嬴梦槐因疼痛而蹙起了秀致的双眉,她才舔了舔唇,笑说道:“嬴名封的这道旨意针对的是谁,你还不清楚吗?如果不想让这事情变成催命符,姐姐你还是远离那位更好。”


    嬴梦槐认真道:“这是无道。”


    嬴清言嗤笑:“什么道不道的,还能比自身性命更重要?你看儒门那群人每个都高喊着‘舍生取义’,可他们哪一个去那样做了?你怎么偏要跟整个世道作对?”


    “你难道不是吗?”嬴梦槐轻飘飘地反问。


    嬴清言的笑容陡然间一敛,她凝视着嬴梦槐,眼中好似燃烧着一团灼灼的烈焰。片刻后,她才重新绽出了如繁花怒放的笑:“我最是识相了。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要真到了那一日,恐怕我只能捧一抔黄土洒在姐姐你的墓前了。”


    嬴梦槐却道:“人死如灯灭,不必劳心。”


    嬴清言笑着问:“姐姐在怪我?”


    嬴梦槐打量着嬴清言,好似从这个时刻才开始认识她:“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情,不辜负我的心。”


    “这样啊——”嬴清言拖长了语调,她松开了嬴梦槐的手腕,看着那被自己出的一圈红痕笑,“那就祝你顺利。”嬴清言说完后就转身走了。


    嬴梦槐一个人立在小巷子里,眉头蹙起又舒展-


    风波是从皇都掀起的,在皇城的大街小巷最为剧烈。


    玄州皇都算得上是十二州的中心,各方心醉红尘的有志之士都聚集在了此方,因而起了一座座学堂、学院、学府。可在以新代旧的这一年,那曾经笼罩在众人心上的铁序和阴影又回来了,他们没有等到春风,而是等来了无边的惶恐。


    “皇都之中大小私学至少有一百二十,不过现在,看着成群的兵卒和披甲士,大概是一家都不剩了。”丹蘅坐在了栏杆畔饮酒,她的面颊微微发红,眼波流转间,艳色如波光荡漾。“什么人会提议罢私学啊?又是什么样的人会同意啊?”这是一场从俗世开始并席卷了修真界的动荡,他们宁愿要一个可悲可控的未来,也不想看见天下有变机!


    “这个热闹不好看了。”大概是醉后吐真言,丹蘅嘟囔了一声,俱是对帝朝的不满。


    镜知轻声道:“那就不看。”


    丹蘅闻言转头。


    日光落在了她的侧脸,柔和了她的神情。


    长卷的睫毛洒下阴影,微微掩住了那双明净澄澈的、映照人心的眼。


    “你怎么还要跟着我?难道你没有自己的事情可以做吗?皇都之中没有醉生梦死楼了?”丹蘅从美色中回神,她的眼中掠过了一抹,拧眉困惑地询问。


    镜知:“……”她想要提业障,可又怕丹蘅陡然间翻脸,想了一会儿,她道:“我也在看热闹。”


    “那你看慢慢吧。”丹蘅懒洋洋地应声。阿娘知道她对“大同之道”嗤之以鼻,却还是递出了邀请。相较于母亲的说一不二和强势,她更喜欢阿娘那如水般的温柔。她不相信这个世道,却又想看看学宫到底能够走多远。只是依照目前的境况来看,可能尚未开张,就要被迫关门了?


    “我阿娘邀请你了?”丹蘅忽又问,她扯了扯镜知的衣袖,仿佛先前对镜知百般不耐的人压根不是自己。


    “嗯。”镜知温声应道。


    “我看她是什么人都要邀请。”丹蘅哼了一声。


    镜知没有回应也有反驳,她立在了丹蘅的身侧,像是一尊玉雕。


    丹蘅挑剔地打量着她,在昆仑是元绥,在醉生梦死楼是镜知,可如今这两重身份逐渐地融合了,既不见那高山雪的冰冷,也少了几分风流缠绵,变成了一个呆子。垂眸望了眼酒盏,丹蘅抬手将它递到了镜知的唇边。


    ——“喝。”


    镜知接过酒杯。


    丹蘅大笑,又道:“我想听琴。”


    镜知取琴。


    好像不管丹蘅说什么,她都会一丝不苟地去做,去满足。


    丹蘅笑着笑着却笑不出来了。


    对镜知的兴趣一旦压过了对阆风剑主这一过去身份的嫌恶,她恐怕会跌入一个让自己失控的深渊。丹蘅蹙了蹙眉,看着镜知一身色彩鲜艳的曳地长裙,她开口:“你——”


    “滚”字在唇齿间晃了又晃,最后变成了一个“走”字。


    镜知终于没有依言而行了,她盘膝坐地,一张上好的松木琴压在双膝。鬓边的珠玉映衬着太阳的光辉,令人惊艳出神。


    丹蘅扑哧一笑:“你要用琴音织成囚牢困我吗?”


    镜知摇了摇头,声流如鸾凤和鸣,气飘如仙。


    丹蘅双手撑着栏杆,衣袂在天风中卷舒,她眯着眼陶醉于这支如澄然秋潭、皎然月洁的琴曲,唇角微微地翘起。


    第33章


    瑶琴音琅琅,雅调流宫商。


    听琴的间隙,丹蘅垂眸捏起了封玉,回了记何年消息。


    琴音渐落,如潮水缓缓退去。


    而记何年恰在此时上了高楼,脚步匆匆。


    “几日不见了,还好吗?”丹蘅朝着记何年举杯。


    记何年深呼吸了一口气,面含怒容:“老娘不修了!”须弥佛宗的人心不死,先前为了拦截住对方,她跟着师兄们回去。可能是觉得她身上有菩提圣气,便想方设法跟她灌输佛宗的道念,想要让她明悟以往的认知都是错的。十八罗汉诵经声如魔音贯耳,她怕自己没见佛陀捏花一笑,就先下了九幽地府。


    记何年又道:“我打破了佛塔。”她的神情有些恍惚,像是在思考重要的事情,有几分心不在焉。佛塔里供奉着历代佛门先辈,第一次见他们还是在初入道途的时候,那时候她满心欢喜,以为塑了金身便可立地成佛。可佛门弟子入世,见了大荒子民的困苦无非就是一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浮夸言论,佛修赚了个盆满钵满,只是子民的困惑从未得到消解。


    “他们信佛只是自欺欺人!”记何年的声音骤然间拔高,“他们在‘佛’的眼中只是羔羊!”


    “哦?”丹蘅偏头,耐着性子听记何年的抱怨,等到记何年话音戛然而止时,她才微微一笑道,“那就祝你脱离苦海?”


    记何年的情绪瞬间低迷了下来,她不停地拨动着腕上的念珠,将它转得啪啪响。


    苦海无边,何处是岸?!


    “怎么不奏琴了?”记何年像终于才想起了镜知,偏着头转向了她,诧异地问了一声。她的视线撞入了那双银灰色的眸子中,有一瞬见到了遍地的金光如菩提开眼,可再看的时候只剩下如霜剑般的冰寒。胸口有些发闷,记何年怂得快,在那淡漠的视线中,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我就问问。”说着,便向着丹蘅的身侧挤去。


    丹蘅伸手搭在了记何年的肩上,笑骂道:“要听琴就去醉生梦死楼啊!”


    记何年连连点头,又问:“接下来去哪儿?”丹蘅要自由,想要像无拘无束的风,那么这片皇城就留不住她。


    丹蘅摇头道:“不走。”


    “要不跟我一起去十二州流——嗯?不走?”记何年睨了一眼一反常态的丹蘅,想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些许端倪来。


    丹蘅拨了拨记何年的白发,微笑道:“如今皇城开始罢黜私学,却有一些有志之士迎难而上,我想在这里看看,他们到底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记何年挑眉:“大同学宫?诶诶,我离开了佛宗无处可去,前辈会庇护我吗?”


    丹蘅望了记何年一眼,没有说话。


    镜知直勾勾地望着丹蘅搭着记何年的手,冷不丁道:“那儿更危险。”


    记何年闻言笑道:“阿弥陀佛,我辈逆天而行,难道会在乎那点儿险境吗?”她若是惧怕危险,早就与须弥佛宗同流了。在西境当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佛子不好吗?可那一条别人替她铺成的、斩去荆棘的路却不是她想要的。她一侧身拍了拍丹蘅的肩,提高声音道:“我们走!”


    丹蘅对上了记何年的笑脸,冷不丁想起了初见的时候。她跟随着母亲前往参加法会,一举一动都要恪守规矩。擂台上的少年人风姿卓然,神采奕奕,不管是输是赢都那样意气风发。可她身为蓬莱的少宗主却不被母亲允许登台。大荒十二州的名榜无数,纵然她有信心压过那些风流年少,上头也不会出现她姬丹蘅的名字。


    然后,她就遇上了鬼鬼祟祟的记何年。


    与佛宗剃度的修士不同,她穿着一件戴着兜帽的青白色僧袍,一缕不听话的白发从耳后挤出。


    “想出去玩吗?我们走。”


    放肆的下场就是被母亲罚跪,可丹蘅并不后悔。


    这天下之大,想去哪里,她都可以。


    丹蘅伸了个懒腰,自高楼纵身一跃,记何年笑着跟上她的脚步。


    镜知抱着琴走在后头,近些时日,她从没有听丹蘅提起记何年,也不见她主动与对方联系,可她们之间的关系,显然是亲密的、惺惺相惜的。


    她看着那两道如穿花蝶一般的身影,莫名生出了几分失落。


    在昆仑的时候,师长们都告诉她,若想修成剑道之极,便将全部心念放在修行上,无需跟人亲近。她现在知道那些话是错的,可是已经不知道该去如何学习那种本事了。


    大同学宫在玄州皇都外。


    镜知踏入学宫中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丹蘅、记何年的身影了。学宫中颇为清寂,往来的只有十多个人,根本无法与官学门徒数千的盛况相比。或许只是因为学宫尚未向外开放,可是帝朝和仙盟联手打压学宫,真的能够等到那一日吗?


    镜知垂着眼眸在沉思,她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一道渐渐融于天地间的风。


    “来么?”温和的声音传入耳中,镜知一抬头,便看见了缓步走来的见秋山。她并不似其他儒门圣贤那样庄重端严,给人带来一种严苛的压迫感,而是轻轻柔柔的,仿佛一口温泉。镜知默默点头,跟着见秋山沿着青石小道走,穿过了红木游廊,进入了垂花门,踏入了窗明几净的书斋中。


    镜知率先开口:“她跟您一点都不像。”


    见秋山微微一愣,片刻后伸手一撩发丝,笑得有些无奈:“她到底是在蓬莱成长的。”但也不太像她那变了心思的前道侣。


    镜知默默点头。


    丹蘅与见秋山碰面的次数都少,何况是她?


    镜知并不是多话的人,进入了书斋中,她的视线只在书架上轻轻一掠,便收了回来。


    她站着不动,腰间的环佩那清脆声响也跟着停歇。


    “你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吗?”见秋山又问。


    镜知思索了一会儿:“我想留下来看看。”她跟丹蘅不同,对此怀有一线希冀。四面重围,如果能够闯出去,那将是一片全新的天地。


    见秋山轻笑了一声:“那就留下吧。”


    镜知:“嗯。”她仔细地想了想,又问道,“您在研究历史吗?”修士口中的历史并非是大秦帝朝的演变,而是大荒与神祇相关的事,从白玉圭、不死药到十日并出再到神魔战场……它们都是修道士的“历史”。


    “算是吧。”见秋山迟疑片刻,从袖中摸出了一枚菱形的白玉碎片。


    以镜知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这不是凡玉,只是她一时间摸不清这到底是什么炼制成的。


    她问道:“这是——”


    见秋山微笑道:“白玉圭的碎片。”


    就算是镜知在听了这话的时候,都忍不住吃了一惊,面露骇然之色。白玉圭乃下界与神祇沟通的神物。千年之前,它立于灵山之巅,不管是谁都可以前往祭祀上界神祇。可随着始帝没、灵山十巫的衰落,仙盟成为大荒最强的势力,便将它从灵山请了回去,供奉在仙盟宝殿中。此后再无凡人可借白玉圭聆听神谕。当然,十日并出后,就连仙盟也得不到回应了。可就算是这样,白玉圭也不是能随随便便弄下一块碎片的。


    见秋山柔声问道:“不相信吗?”


    镜知摇头,轻笑道:“只是想象不出来,您会做这样的事情。”“白玉圭”是整个修仙界的命,是什么样胆大妄为的人才会去截下一块碎片?并且还做成功了。


    姬赢的模样自眼前一掠而过,见秋山有些晃神,片刻后柔声道:“人年轻时总会有一些疯狂的念头。”她一开始是为了借助白玉圭碎片研究人人都能沟通上界的办法,可后来,她在白玉圭中窥见了一些隐秘。


    “你认为上界的神祇,还在吗?”见秋山问。


    镜知的视线越过了窗棂,落在了那寂寂高天上。在大荒早有众神陨落的言论,可那番话语对仙盟而言是一种冒犯,久而久之就没有公开提起“神”的事情。“不在了。”镜知回答。


    “如果众神尚在的话,扶桑树就不会枯萎。其他帝君不会应下界生民之请,但是青帝会。可如今白玉圭寂寂,要么上界众神陨落,要么就是大荒将死。”见秋山平静道,她凝视着镜知,继续说,“其实对大荒来说,神是死是活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传下来的道典已经足以让修士登仙了。他们在意的是天门。天门关闭后,大荒千年无人飞升。于是他们怀抱着那点执念,每年都浪费无数宝材去供养不会回应的白玉圭,希望得到上神的垂怜。”


    镜知问道:“只要他们相信神在,那神就在吗?”


    见秋山笑了笑:“不怀有一丝希冀,怎么继续享受这片盛世太平,怎么继续维系奢靡?”顿了顿,她又问,“你认为道典记录中的五方帝君,修士们最感激的是谁?”


    镜知没有回答,她很难选择出一个名字。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道:“总归不是青帝。”传下道法的是青帝,为修士奠基的是青帝。可在第一批、第二批修士的眼中,让他们的修为拔升的是另外几位帝君赐下的宝药。在品尝到一步登天的美妙后,谁愿意脚踏实地?


    见秋山叹气:“他们要是真心敬奉青帝,大荒就不是如今的模样了。”为什么大秦始帝能够得到白玉圭之赐?还不是青帝见这个世道不如愿?可纵然是从凡人中走出来的人皇,到了登临高位的时候也变了。或许四方征战的时候他有心传青帝的道念,但到了高处之后,他要的是维系这天下的井然秩序。


    哪里来的不平?这都是命。今生不甘,那就下辈子投个好胎。


    镜知的内心莫名的焚烧起,好似一股无名之火要将她烧成灰烬。


    心中炽热,可迎面吹来的风却是冰寒的。


    深吸了一口气后,她取出了一张面具放在了白玉圭碎片旁。


    “这是我从神魔战场带回来的。”


    “哦?”见秋山来了一丝兴趣,她抚摸着面具,笑道,“我还以为神魔战场只有魔物。对了,尚有一事想问你,你不想回答也没有关系。”


    镜知思考了一会儿,问:“是神魔战场吗?”


    见秋山点头。


    丹蘅出生之后,身上业障缠身。蓬莱占验一脉的修士耗费了数年心力才推演出了一条生路——在昆仑。要不是这样,她当初也不会忍心拒绝丹蘅的祈求。可后来,事情的演变逐渐脱离了天轨,尤其是“元绥之死”。


    或许生路不在元绥,而在元镜知。


    “我不知道。”镜知摇头,是与回答丹蘅时一样的说辞。她也没有继续探查的念头,她想要顺从自己的心。


    见秋山颔首:“嗯。”她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将话锋一转,“阿蘅她在整理玉册金简。”


    镜知独自迈步走出了书斋,她仰头看天,视野骤然间开阔了起来。


    她可以去往这片天地的任何一个地方,除了神魔战场-


    玉册金简是传道之基,想要迈入道途,道典与心性缺一不可。


    见秋山过目不忘,号称“一经无缺”,但凡她过去浏览过的道书,俱被编成《文藏》,作为大同学宫的基石。可如今有人恨她走上这条路,想要将这根基彻底摧毁。这个世道看着很是清平,不需要太大的变数。


    若是人人都有道性,那修道人就会变得一文不值!


    “师尊,真的要那么做吗?”在大同学宫十里外的高丘,姬赢抱着双臂沉静地望着那渺小,可以一指压迫的学宫,神色晦暗。


    在姬赢的身后恭谨立着的是曲红蓼。


    她一没能将丹蘅带回,二错失了进入始帝陵的机会,接二连三被打击,整个人垂头丧气的,情绪已经跌落到了最低谷。


    “还有其他的选择吗?”姬赢淡淡道。帝朝已经迈出了“黜私学”的第一步,那仙盟也该有所动作才是。可是昆仑、儒门、佛门都没有动,她知道,他们想看热闹,想看昔日琴瑟和谐的有情人最后翻脸的决绝模样。这个世道太无聊了,他们想方设法地找事情取乐。


    “可是师姐还有师娘——”曲红蓼面露迟疑之色。


    姬赢快速地截断了曲红蓼的话:“是她们先抛弃我们的。”


    她是蓬莱的宗主,要为蓬莱的未来做考虑,又有什么错?如果天下像见秋山期许的那样,谁还会拜入蓬莱?没有那么多弟子,蓬莱要如何发展?要如何千秋万载?是她年轻的时候不懂事,爱错了人-


    整理玉简金册是一个枯燥的过程,在这日之前,丹蘅是不相信自己愿意着手做这样事情的。可是现在,看着书架上的玉简金册,她的心中竟升起了一股满足感。


    “我要是在学宫中求道,是不是所有的经书都能看?”记何年仰着头,看着松木书架感慨。在须弥佛宗中,虽然佛藏也不少,但那些都是宗中的长老们精挑细选出来的,一旦有诋毁之言,便被列为禁书。那些如出一辙的佛藏只余下一股传承千年的枯寂。记何年并不是循规蹈矩之人,幼时曾偷偷地翻找到了禁书,一看才知道,那些被长老主座万分珍惜的经书不过是厕纸而已!


    “是不是我以后也能够编纂出这样的大书?”记何年眼眸中燃烧着一蓬烈焰。


    “你不觉得太多了吗?”丹蘅懒洋洋地觑了记何年一眼,笑道,“要我说啊,就得将它变薄。先贤有言‘为道日损’,就是这个意思吧?”


    记何年蓦地转向丹蘅,调笑道:“蓬莱弟子知道你是这样曲解道经的吗?”


    “他们木头脑袋,跟我有什么关系?”丹蘅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她一偏头,对上了一个青衫弟子有些仓皇的眼神。丹蘅一愣,片刻后眼中掠过了一抹暗芒。在那道火符骤然照亮书室时,一道青芒已经先一步掠出,将那浮在了半空中的符箓打散。


    这一簇微弱的萤火之光转瞬间便熄灭。


    丹蘅漫不经心地捉刀,一道淡青色的刀芒破空而去,顷刻间便穿透了那年轻弟子的胸膛,留下了一个汩汩淌血的血洞。


    剧痛袭来,那青衫弟子错愕地低头。


    这一刀来得过□□疾,也过于无情了。


    他张开了嘴,口中只发出了模糊的呜咽声,像是被一只手死死地卡住了喉咙。


    他脚步踉跄,仓皇地从书室中跑了出去,留下了一滩血迹。


    “金简玉册哪里那么容易被毁去?”记何年走到了丹蘅的身边。


    丹蘅笑了笑:“做给人看的。”她的记性不错,昔日在长街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会儿他在蓬莱弟子的队列中。她大步地从书室中走出去,看着那趔趔趄趄前行的青衫修士,漠然道:“去吧,逃吧,去找到那个人,去告诉她。”


    她不好看大同学宫,可好戏尚未开场,怎么可能就此终结?


    ……


    镜知找来的时候,正看到这青衫弟子捂着胸口向外跑。


    身上残余着那股枯荣刀气,一看就是丹蘅的手笔。


    这弟子修为不高,能活着,只能是丹蘅想让他活着。


    压下了再补一剑的念头,镜知一侧身,让开了一条道。


    丹蘅抬头,望着前方,抿了抿唇道:“真烦。”


    镜知闻言脚步一顿-


    受伤的青衫弟子一路奔出,无人阻拦。


    他的身体比往常要轻快,借风而行,好似元神要脱体而出。


    这一路奔行直到到了姬赢跟前才止步,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面,一身青衫血染,清隽的面容因疼痛而狰狞万分。


    “枯荣刀气?师姐她、她怎么会下这样重的手?”曲红蓼心惊肉跳。


    在丹蘅下昆仑后,蓬莱弟子欲她交手的次数并不少,可就算是有伤,那也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更不会像现在这样,以刀气侵夺生机,使得年轻的皮囊下只余留一副枯骨。


    姬赢指尖一弹,一枚生机旺盛的丹丸弹入了弟子的口中,看着刀气一丝一缕逸散,姬赢才叹了一口气:“她在跟我宣战。”


    曲红蓼:“师姐她也觉得建立大同学宫好?”


    姬赢仰头,默然许久,才道:“未必。”她无由地感到一股疲惫席卷身心,这是一条孤独的路,她也想有人能够同行,她也想醒来的时候有人躺在臂弯。可是人这一生是不由自主的,她不仅仅是自己,还背负了蓬莱的千载基业。


    恩怨情仇,风烟聚散-


    “你停什么?看到我就不向前走了?”


    丹蘅一把抓住了镜知的袖子。


    道路的两侧一树雪色的花儿盛放,落英缤纷,风一吹,洋洋洒洒落满双肩。


    镜知对上了丹蘅的视线,有些恍然:“我没有。”


    “你有。”丹蘅一挑眉,她往后退了一步,双手环胸道,“是觉得我的手刚才沾了血?”


    镜知好脾气地回答:“不是。”


    丹蘅故意拖长了语调,“喔”一声后便伸出手,肆无忌惮地在镜知如堆雪的面颊上掐了一把。


    还没等镜知回神,她便妩媚一笑,一旋身迈向了一旁乐滋滋看热闹的记何年,拽着她就走。


    “真是有趣啊,阆风剑主的脸上也会出现那样的神情,就应该录下来让十二州的人都欣赏才是。”记何年笑眯眯道。


    丹蘅偏头,认真地打量着记何年。


    记何年被她看得浑身发寒:“做什么?”


    “在想给你定做什么样的棺材。”


    记何年:“……阿弥陀佛。你不是嫌恶元绥吗?怎么又要去逗她?”


    丹蘅慢悠悠问:“元绥会给我弹琴吗?”


    记何年:“不会。”


    “元绥会给我束发吗?


    “……不会。等等,她什么时候给你束发了?”


    “这不重要。”丹蘅的话语无情地打破了记何年的期待,“她是元绥,我就远离;她是镜知,我就亲近。”


    “可她们不是同一个人吗?”记何年实在是想不明白,她凝望着丹蘅许久,才叹气道,“你这样很危险。”


    丹蘅摇头,不以为然道:“我怎么会让自己陷入险境?”


    “你真是反复无常。”记何年猜不透丹蘅的心。


    丹蘅伸了个懒腰:“因为我顺心而为。”


    记何年双手合十,静默无言。


    人心易变,而恐怖则是生于变化之间。


    第34章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①


    见秋山坐在了书斋中,但是将外间发生的一切都收入了眼底。微风吹拂着她的面颊,垂落的发丝飘扬。她抬起手轻轻一拨,面容上浮现了几抹愁绪。那弟子是从蓬莱过来的,那一把烧不去屋中的玉册金简,但是能够灼烧她的心。姬赢千方百计告诉她,前路是行不通的。在学宫开放后,或许还会有那样的人,防不胜防。


    彩绘的古怪面具与白玉圭碎片放在了一起,见秋山无由地想到了那一天。


    那时候坐在仙盟盟主之位上的并不是昆仑,那时候的白玉圭还没有被人藏起来。她拉着姬赢悄悄地进入了供奉白玉圭的大殿中,从那光滑如镜的白玉圭上剥下了碎片。巡守的弟子被白玉圭的异象惊动,匆匆忙忙地到处找寻蛛丝马迹。谁也想不到她跟姬赢就躲藏在了桌下,垂落的红色桌布掩住了身形,那个地方很狭小,而她跟姬赢也很亲密。


    在那样的日子里,她以为跟姬赢之间能有个永恒。


    可惜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繁华容易凋零,而爱情也不过是漫长道途上的点缀,不值一提-


    仙盟驻地。


    姬赢坐在了铜案后,单手支撑着下颐。


    她想起了一些不值一提的往事,想到了那个与她情投意合却又分道扬镳的人。


    多年来不问消息,是不想问还是不敢问?


    “你们蓬莱就是这样子试探的吗?”大殿中,承渊剑主冷冷地询问。


    “比起纹丝不动的你们,蓬莱做得还不够吗?”从思绪中惊醒的姬赢蓦地站起身,她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昆仑的这个小辈,淡漠的语气就像是一潭死水,不起波澜。


    “这样的试探,我们也会!”承渊剑主最是恼恨元绥、姬丹蘅,连带着将蓬莱宗主也记恨上。他想要厉声呵斥,想要愤怒喊叫,可到了嘴边只余下那股持剑者的冷然。他在昆仑的地位虽然超然,但他与元绥同辈,在姬赢的眼中不值一提。


    姬赢漫不经心:“那你们就去做吧。”


    昙法华温声道:“姬宗主是还在顾念旧情吗?”


    姬赢冷笑了一声,转向了笑容如弥勒佛的和尚,抬高声音问:“我是不是可以说,你们不动也是为了顾念旧情?”见众人拧眉,她又继续道,“学宫中的人与你们没关系吗?见秋山乃经纬儒宗十二圣贤之一,元绥是昆仑阆风剑主,至于佛门……那位时不时出现捣乱的人,不是你们看重的佛子吗?”


    儒门的孟长恒扼腕叹息。


    他们经纬儒宗中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异类?


    “帝朝的规矩只能束缚那些心思浮动的人,至于咱们修士之间的,虽然仙盟有此意念,可终究是强迫不得。”孟长恒想了一会儿,温声道,“如果能够劝她回头,那是再好不过。”


    回头?谁能够劝见秋山回头?姬赢的神情更冷,她一拂袖,那张端庄的脸上终于浮现了少年时方有的随意和轻慢。她道:“那你去吧。”她也想看见秋山放弃那可笑而又天真的理想,想要等一个苦尽甘来。


    “姬宗主说得不差,此是我儒门的分内之事,不该推脱。”孟长恒起身,朝着众人歉疚一笑,他的视线在姬赢的身上停留更久,隐约觉得她可怜。道侣和独女都走上了对立面,其实也是个孤家寡人而已-


    风吹过金碧辉煌的巍峨大殿,吹过了熙熙攘攘的长街。


    在“黜私学”的旨意颁布后,有人得意的狂笑,有人愤怒的叱骂,也有人无力地倒在了地上痛苦。那些达官贵人的子弟,往常最不喜欢诗书,如今也开始将学子的身份作为炫耀的利器。要不是稀有,怎么能够衬托他们的高贵与不同。


    “早就应该这样做了,那些泥腿子也想找机会与我们并肩而立吗?”


    “就是!从哪里来的,就该回到哪里去。挖山的挖山,种地的种地,做什么一飞冲天的梦想?起什么逆转天命的妄念?难道还真以为自己是话本里的主角吗?”


    “这些卑贱出身的人就该给我们做猪做狗!要怪就怪老天爷,没让他们投一个好胎!你说是不是啊?”满堂哄笑声,一位锦衣公子忽地伸手推了拿着布包路过的粗布衫少女一把,看着从布包中滑落的书籍,他挑了挑眉,大声道,“喂,说你呢!只是你比那些低劣的男人好点,要是姿色不错,还可以给本公子当姬妾。”


    少女瞪了锦衣公子一眼,眸中满是愤怒。只是她出身不好,背后又没有人提点,只能够默默地忍下了这口气。她弯下身捡起落在了地上的书。那锦衣公子哥却不愿意放过她,哄笑着一脚踩在了沾满了尘灰的破旧书本上。


    “瞧你的穿着,想来出身不好。难道念书就能够改变你的境遇吗?不如跟着本公子走,伺候本公子高兴了,还能赏你一个官学的名额。”


    少女咬着唇,掩住了对锦衣公子的厌恶,她用力地抽出了被锦衣公子踩在了脚下的书本,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调笑。


    锦衣公子不满这落魄少女对自己的慢待,在满片的怂恿声中,伸出手蓦地抓向了少女纤细的手腕。“啪”一声脆响,锦衣公子手背上立刻落下了一道红印,他愣神了片刻,口中才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他身后的拥趸开始表忠心,开口咒骂那动手的人。只是在抬头看见银发雪衣的时候,所有的斥责声都卡在了喉咙里。


    “殿、殿下——”重新挤出来的话语隐隐有些颤抖,藏着莫名的恐惧。


    新帝登基之后,兄弟姐妹多多少少都受到了慢待,但是奉上玉皇宝箓的六殿下除外,她从昔日的眼中钉摇身一变成了新帝跟前的大红人,就算是贵人子嗣,那也得罪不起她。


    “你们在干什么?”嬴清言将少女掩在了身后,笑眯眯地望着这些自诩轻狂的公子哥。


    “没、没什么。”锦衣公子也不敢呼痛了,他的眼皮子颤动着,颤颤巍巍地伸出了另一只手,结结巴巴道,“您、您请。”


    嬴清言嗤笑了一声,没有理会锦衣公子。


    ——“去找长公主。”


    藏在了嬴清言身后的少女耳畔忽地浮现了一道声音,她有些恍惚怔愣,好半晌后才醒悟过来,对着嬴清言一拜,抱着书籍转身就走。新帝登基后依照旧例分封先帝的子女,可他似乎并不愿意如此,连个封号都不肯给,只得依照排行相称。


    “她、她真是不识好歹。”锦衣公子干巴巴地笑,过往他以别人当猪狗为乐,如今他自己也抛开了尊严,像一条狗一样摇尾乞怜。


    “刚才有人吗?”嬴清言望着锦衣公子笑,她的视线在这楼中转了一圈,漫不经心地一拂袖子,沿着不远处的红木阶梯上了楼。风吹起粉色的花瓣,在楼中周旋,像是染了血。锦衣公子跌坐到了椅子里,半晌后才骂了一声“他老子的”,也不敢在这里呼朋引伴了,而是一转身灰溜溜地离开。


    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世道?


    为什么一切还能倒退回千年之前?


    从大堂中走出去的少女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她抬起头,不顾那刺眼的烈日,与那千千万如针刺的日芒对视。她盛着满心的荒唐,一转身,迈开步子沿着长街走向了嬴梦槐的府邸。


    不止一个人寻找嬴梦槐。


    先帝的子嗣中,嬴梦槐的声名最好,唯有她会倾听百姓的诉求并想方设法完成。


    庶民们恨着权势者的霸道,痛恨自己的软弱无力,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们想到了一个人。


    能不能像以往那样,让皇帝陛下撤销这道荒唐的法令。


    嬴梦槐抚着额头,有些头疼。


    为了让嬴名封收回旨意,她入宫不下十次了,迎来的是嬴名封越来越愤怒的神情和叱骂。


    “将他们遣退吧。”师长琴开口道,“外头的人越多,那位越是坐立难安。他暂时不敢将你如何,但是能将‘闹事’的人下大狱,不是吗?”


    如果嬴梦槐能够坐在那个位置就好了,可惜棋差一著。


    嬴梦槐道:“他被那些世家掌控了。”


    师长琴不笑了,她对上了嬴梦槐的视线,问道:“您真是这样觉得?”


    嬴梦槐默然无语。


    师长琴:“其实让他变得昏暴,也不全然是坏事。”


    嬴梦槐拧眉望着师长琴:“师姐。”


    师长琴并没有如嬴梦槐所想的那般闭上嘴,而是继续道:“您不愿背上弑君篡位的名声,那就让百姓来当那柄利剑。只是在此之前,您要保证的是自己的安危。”


    嬴梦槐深呼吸了一口气,点头道:“我明白了。”


    “听说近日嬴清言时常出入宫廷?”师长琴眸光微沉,“您觉得她是怎么想的?是准备坐收渔翁之利吗?其实有时候嬴清言说得不错,您实在是不知变通。跟嬴清言比起来,您才是那位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不是吗?”


    “是要我——”嬴梦槐面色变得煞白,她的双唇颤动着,半晌后才挤出一句,“亲自做那推手吗?”


    师长琴微笑道:“如果您愿意,那就再好不过。”


    嬴梦槐垂着眼:“我怕我寝食难安。”


    师长琴:“那就只能撞个头破血流了,我的殿下。”


    嬴梦槐入宫求见,再度被拒绝。


    可同样是姐妹,嬴清言却是极为顺利地到了嬴名封的跟前。


    金殿中,年轻的天子正一脸不耐烦地对着嬴清言发牢骚。


    “朕怎么做都是错的,一旦顺着一拨人意见做事,就会有另外一拨人跳出来,说这不该万不该。”


    “陛下总不能教所有的人都满意。”嬴清言的语调如春风轻柔,她凝望着来回踱步的嬴名封,又道,“陛下是天子,陛下之心即是天心。”


    嬴名封一拍脑袋,有些急切地开口:“六娘是觉得朕应该顺自己的心意吗?”他过去觉得嬴清言十分的讨厌,讲话一点都不留情面,可到了这时候,他发现唯有嬴清言待他是真心实意,要不然怎么会将玉皇宝箓奉上?


    嬴清言不置可否,只保持着淡然的微笑。


    “对,就是这样。”嬴名封也不需要嬴清言给他答案,他蓦地止住了脚步,望着柱子上金玉雕饰的五爪金龙,他道,“朕是天子,朕要向先帝那样说一不二!家事要管、国事要管,他们怎么管这样多?!”


    “对了,有嬴危心的下落了吗?”嬴名封忽问道。


    他本想让人去搜寻这个逃逸的弟弟,可谁知道那些臣子总是推三阻四,时常说尚有别的事情要做。嬴名封都要怀疑他们故意如此!他们想要将嬴危心当成一个筹码,一旦自己这个皇帝不让他们满意,他们就会推出嬴危心来替代自己!这样的念头时不时在嬴名封心中浮现,他惶恐到了极点,寝食难安。


    “他已经逃到清州那边了,有仙盟的人在背后支撑,我的人手抓不住他。”嬴清言叹了一口气,他望了嬴名封一眼,面上露出了犹豫之色,“有件事情不知道该不该说。”


    嬴危心怎么会跟仙盟的人走到一起?!嬴名封心中一寒,沉着脸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一个字:“说!”


    嬴清言道:“陛下不是说那些世家的人对追寻嬴危心的事情百般推脱吗?其实是他们与仙盟达成了协议。”


    嬴名封咬牙,恨声道:“什么协议?”


    嬴清言面上露出了一抹恰到好处的愧疚:“臣妹尚未查出!”


    嬴名封有些晕眩,自坐上龙椅后,他一直惶惑不安,他歇斯底里地喊道:“朕待他们不好吗?!他们怎么能这样待朕?”


    嬴清言抬眸,她的半边面容隐藏在了暗影中,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峻:“不是陛下不够好,是他们不识抬举。”


    嬴名封抬脚,踹向了殿中的龙柱,他怒骂道:“一群混账东西!”


    嬴清言:“他们拥有的一切,都是天子的恩赐。时间久了,他们渐渐地忘了,还以为自己就是主人。”


    嬴名封冷笑:“是!朕想任用旧人,都要他们的同意,凭什么?!朕才是天子!”


    嬴清言掩住了眸中的暗芒,朝着嬴名封一拜,恭敬至极-


    天底下多得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任性人,可想要真正“顺心如意”却很难。


    大同学宫中,丹蘅靠着树干,拍去了衣裳的花瓣。


    她一抬头,就看见那峨冠博带的儒生噙着温润的笑,大摆一些“为了你好”的大道理。


    同样都是“儒”,可他们走出了不同的路。


    “师妹,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孟长恒的语气无奈而又包容,不忍见秋山误入歧途,“天生秉性各有不同,又何必强求?贫贱苦乐,都是时命。”


    “就是因为人生天地间,秉性各不同,才需要教。”见秋山对上了孟长恒的视线,“夫子曾道,有教无类,师兄忘了吗?”


    孟长恒哑口无言,半晌后才道:“可并非所有人都能得一点性灵,若是入我儒门,不管贵贱贤愚,都以道法倾囊相授,我等并不曾违背圣人之旨。倒是师妹你将玉简金册公诸于世,是何居心?!若是所有人都投身修道中,那这个世道岂不是乱套了?!”


    见秋山道:“怎么会乱套?我传道于人间,有志之士皆可向学。大道千千万,难道师兄觉得只有太极是道?只有圆觉是道?只有金丹、剑种才是道?”


    孟长恒听了这样的话只觉得万分荒谬,他望着见秋山,眉眼间是压不住的失望,他忍不住辩驳道:“难道师妹你认为种地耕耘是道吗?”


    “怎么就不是了?道不就是在天地自然之间吗?道先于修道者存在,并不是由于你们的定义,它才变成了道。”丹蘅捋了捋袖子,忽然开口,“道经有言:‘物物者与物无际’,也就是说道性与物不可分割,道不离物,物不离道,每个生灵都有道性。”


    耳畔冷不丁响起的嗤笑让孟长恒觉得难堪,他沉着脸呵斥道:“小辈无礼!”


    丹蘅挑眉一笑:“我与孟贤人论道,还看辈分不成?我听说过‘达者为师’,可不曾听过‘老者为师’。”


    孟长恒气得够呛,他蓦地转头盯着见秋山道:“师妹,你就是这样教女儿的?!”


    见秋山也不生气,只是温声道:“姬赢教的。”


    丹蘅又问:“儒门或者说仙盟不肯将大道外传,是何居心?是怕后来者居上吗?阁下的道其实是荣华富贵堆砌成的吗?”


    “你懂什么是道?”被一个小辈点破,孟长恒实在是憋不住那一股气,顿时恼羞成怒。


    “你如何说我不懂?就因为我的道念与你不同吗?”丹蘅偏头看孟长恒,笑道,“道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间!②”


    “真是荒唐!”孟长恒怒极,气得拂袖而去。


    “真是愚不可及。”丹蘅摇头叹气。


    孟长恒没有走远,听到了丹蘅的感慨后更是气得浑身发颤,恨不得一剑将学宫劈了才好。


    “这样的气性,我看是‘十二咸’吧。”丹蘅啧啧叹了两声,就算在见秋山的面前,也不掩饰对儒门一众的鄙夷。


    “是‘十一咸’了。”见秋山微微一笑,也跟着开玩笑。


    孟长恒此行论道是其次,最主要的还是送来了一道经纬儒宗的诏令。


    自此日起,她见秋山不再是儒门十二贤之一,也就是说儒门弟子再也无需畏她、敬她,以她为师了。


    “您会难过吗?”丹蘅忽然问道。


    与昔年的亲朋好友乃至于道侣分道扬镳,踏上一条遍布荆棘的道路。不会后悔,难道也不会伤心吗?


    “青帝会伤心吗?”见秋山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见丹蘅眉头蹙起,她缓缓道,“有一句话深藏于史册之中,几乎被世人遗忘了。”


    丹蘅眼皮子一颤:“什么话?”


    见秋山:“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丹蘅垂眸,无由地感知到了一股悲凉。


    被辜负之后,除了伤心,还会心死。


    见秋山走到了丹蘅的跟前,她伸手轻轻地抚摸着丹蘅的脑袋,柔声道:“被选中的那批人辜负了青帝的期待,可是还会有人前仆后继,想要达成青帝的目标。阿蘅,你可以试着相信这个世道,而不是满怀的凄怆与悲凉。”


    “我才没有感到悲凉。”丹蘅狡辩道,“世间如何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一个人过得好好的,那就足够了。”


    见秋山温柔地注视着丹蘅,既没有继续鼓励,也没有反驳。


    在那样的目光下,丹蘅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无处遁形。她生出了几分逃避的心思,也确实是那样去做了。她近乎仓皇地从见秋山的身边逃离,一直到了不远处观望着的镜知跟前,拽住了她的袖子道:“我想喝酒、下棋、听琴,想做一些能让我快活的事情。”


    镜知被她一拽,脚下踉跄。


    大同学宫,云巅小亭。


    镜知在奏琴,浮云在畔。


    丹蘅歪在了榻上吃酒,面前有一张棋盘,两个黄纸裁剪成的小人正费力地拖动棋子对弈。丹蘅面颊如绯云,她的眸光凝在了镜知的身上,眼角眉梢抹着一抹勾人心魄的醉意。


    “我们来打了个赌吗?”


    镜知蹙眉:“我不赌。”


    丹蘅起身,裙摆摩擦窸窸窣窣。她走到了镜知前方,半跪在她的身边,伸出手圈住了她的脖颈:“你又不是记何年要戒这个戒那个,为什么不能赌?”


    镜知失神地望着丹蘅,心中浮动着陌生的心绪。


    对上那撩人的波光时,她像是被火星子烫了一下,忙不迭地收回视线。


    “你喝醉了。”镜知道。


    丹蘅低着头,细细地看着镜知,可只能偏见那张如美玉无瑕的侧脸。


    脑袋有些晕眩,或许是真的醉了。只不过这个念头只在丹蘅的心中停留了一瞬,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松开了镜知的脖颈,转而双手捧起了她的脸。


    “元镜知,别拒绝我。”


    作者有话说:


    ①《玉楼春·拟古决绝词》


    ②《庄子·知北游》


    第35章


    那双妩媚的眼中盛着醉意。


    她看得认真而专注,仿佛天地间的景物都从眼底心中抽离,只余下了自己的倒影。


    醉酒后的丹蘅比往日更加肆无忌惮了,她的眼尾扫开了一抹绯色,艳得令人心惊。


    “我——”镜知无端地生出了几分仓皇意,她想要避开丹蘅那短暂的深情,却又像身在漩涡中,只能够被那粲然若天光的好颜色吸引。她的眼瞳中清晰地映着丹蘅的影子,手指压在了琴弦上,无意识地拨动,“铮——”一声响,那股仓皇终于被打破了。镜知抬起了冷白如玉的手,轻轻地圈住了丹蘅的手腕,轻声问道:“赌什么?”


    “天下无路,可如今有人披荆斩棘,闯出了一条不知未来的大道。我们来赌走投无路的天下人,敢不敢迈出第一步!”丹蘅眼眸中升起了一蓬亮芒,她唇角一勾,满是讥讽道,“我觉得他们不敢,你觉得呢?”


    每个人都祈求旁人伸出援手,可这天下除了自己,谁能够相救?


    赌局不能缺少对立的双方,丹蘅已经选择了一种,镜知能选的只有另一种。


    “我赌他们可以。”


    “那——赌注呢?”丹蘅垂眸望了眼被镜知扼住的手腕,笑吟吟地询问。


    “我——”镜知面上露出了为难之色,自离开昆仑之后,她身无长物,除了“太一”,无一样珍宝在身。思索了好一会儿,她定定地注视着丹蘅,“要是我输了,往后百年任你差遣。”


    “啧啧。”丹蘅叹了两声,她轻飘飘地拨开了镜知的手,“你还想跟随我一百年?想得真美。”


    镜知认真凝望着眼前人,想要问一句“你的赌注呢”,可话到了嘴边变成了一句“我不一定输”。


    丹蘅“哦”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歪在了榻上饮酒,一杯又一杯,直到醉倒在云深处。


    镜知安静地注视着丹蘅,流云在衣袖间往来穿梭,像是曾经也有过那样的一天。只不过是真正的宁静,而不是现在,在无边的业障、在千疮百孔中的寻找短暂的安眠。


    这一梦醒来的时候已近黄昏。


    落日的光芒落在了山尖,落在了起伏嶙峋的屋檐,给整个学宫镀上了一抹绚烂的红。


    丹蘅伸了一个懒腰,她沿着狭窄的泥土道向下走,衣袖翻滚间,沾染的是那不知名的花,红红白白,蓬勃而又鲜艳。直至随着夜幕的降临,这股艳色最终没入了黑暗中,只留下一股黯淡与深沉。


    “你最近上哪里去了,不见人影,我还以为你被佛宗的人带回去了呢。”丹蘅的话语中冷不丁传入耳中,打破了镜知的沉思,她一抬头就看见两道身影在灯光下并肩站立。丹蘅的面容上是与她相处时少见的松快。


    “别提了。”记何年唉声叹气,“我去山野传道了。”


    “这不是很好吗?你现在不用顾忌佛门的规矩,不当法主也能够开坛讲道,有什么丧气的。难不成那群人不愿意听你念经?”丹蘅笑着打趣。


    丹蘅:“这倒不是。只是须弥佛宗的理念深入人心,不管我说什么,他们总是询问是不是真有佛来渡他们出苦海。可是,佛不渡人啊!”


    “他们宁愿放弃一个孩子,也要匀出一些金银来,替佛陀塑金身。可我佛慈悲,怎么愿意披上染血的金衣?!”


    “跟他们说话没有用。”丹蘅嗤笑了一声,慢悠悠道,“下次见了佛陀金身,直接砸了就是。”


    记何年面露犹豫:“到底没那么容易。”她在佛宗长大,多多少少也被灌输了一些敬佛的理念,口头上的呵斥已经是大不道了。


    丹蘅悠悠道:“不着急。”


    在水深火热中苦苦挣扎的人都不着急,她们又何必记挂那一场?-


    十月,秋风起。


    “黜学宫”的命令已经从皇都推向了大荒十二洲,而抵抗之人从一开始的愤慨变得沉默。当血流了一地的时候,再有胆气的人,都会被恐吓住。总之,不管他们愿不愿意,那些不属于官学的民间学斋、书院、学府都被关了、砸了,学子被驱逐出去,从今往日想要跃龙门,只能想方设法去争一个官学的名额,而其中又会有多少的血汗与血泪?


    可就是在这样的时刻,皇城外的大同学宫开了正门,要招天下有志之士,共参大道。


    人间帝王的圣旨管不到学宫,而仙盟也不想采取武力,从而使自己蒙上污名。他们做事情都喜欢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向着不驯之人施压,要别人推动或者是让他们自己知错,让他们低头。


    “学宫的主人可是儒门十二贤人之一啊,若是能在她座前听讲,一定会受益匪浅。”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她已经被经纬儒宗除名了。”


    “原因呢?”


    “听说是道德有瑕疵?不好说啊。”


    ……


    各处议论纷纷,或好或坏,见秋山完全不在意。


    她仍旧跟往日一般,一个人坐在书斋中研究典籍,想要为这糟糕的世道找寻一个出路。


    “我阿娘昔日在皇城的时候也给不少达官贵人的子嗣讲过书,可到了这关头,没有一个人敢过来的。连他们都不敢,那跪久的人怎么有胆气站起来?”丹蘅抱着双臂,不屑地嗤笑,“纵然编纂出《文藏》又如何?压根没有人敢读。”


    镜知并不像丹蘅那样丧气,也不会对未来怀有敌意,她温声道:“才开始。”


    丹蘅“嗤”了一声,她拍了拍袖子上的落叶,冷不丁又道:“师长琴已经去问仙道了,我们也去瞧个热闹。”


    每个州城都有一条“问仙道”,是修仙界专门从人间选拔弟子用的。可往常宗派也只会在缺了干活的外门弟子时才会招人,平日里问仙道清寂的人,走动的人还不如撒欢的狗。然而此日,问仙道中人山人海。


    “怎么仙盟中的各宗派约好了要在今日招收弟子吗?”丹蘅挑眉,朝着那最为冷寂的法坛走去。师长琴、嬴梦槐盘膝坐在了蒲团上,前方登记名录的地方,空空如也。


    “殿下,您回去吧。”师长琴在劝,“心意到了,师尊会知道的。”


    “可是——”


    师长琴叹气:“没什么可是的。您留在这处,反而危险。”谁不知道嬴梦槐与大同学宫的见秋山交情匪浅?近段时间朝堂上的争执不休,帝朝虽然没有能力针对学宫,可每每都会在朝议的时候提起,已经有不少人建议让嬴梦槐出面,解决大同学宫。所幸天子的兴趣并不在学宫上,而是忙着与群臣叫板。他近来喜怒无常,甚至当着众人的面杖毙了几个老臣。


    嬴梦槐默然起身,她朝着逐渐走近的丹蘅、镜知二人一点头,便离开了问仙道。


    “你们怎么过来了?”许是见丹蘅一直在大同学宫帮忙,师长琴对她的态度缓和了不少。


    丹蘅一点都不在意师长琴的心情,一挑眉应道:“来看热闹。”顿了顿,又讥讽道,“猫猫狗狗都没有,不如尽早回去睡大觉。”


    师长琴的烦闷被丹蘅三言两语挑起,气氛一下子变得沉凝。


    镜知在争执开始之前开口:“那些地方怎么那样热闹?”


    连一些不知名的小宗派处都围满了人。


    “他们是故意选在这个时候招人的,甚至为此放低了门槛,提高了外门弟子的待遇。”师长琴冷笑了一声,眸光泛着寒意,“给外门弟子一些下乘的道典,要他们做事,要他们感恩戴德。”


    丹蘅道:“不意外。”仙盟不会直接对学宫动手,但不代表着他们愿意看着学宫招收弟子,看着学宫壮大。眼下问仙道还算是光明正大的,可日后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难猜!


    师长琴提高了声音:“世家就不提了,就算是宗门也逐渐地重血脉,他们真以为自己能够一步登天吗?几粒小丹药就能收买,这样的人我学宫也瞧不起。”


    丹蘅“哦”了一声,对她的愤怒感到不以为然。


    她真是像是来看热闹的,完全不关心学宫的死活。


    这样的认知浮现,师长琴不免有些愤慨。她既不走蓬莱的道,又不想当恩师的衣钵传人,那她到底要做什么?在这一刻,师长琴突然间明白了,昔日在始帝陵中时,那些人的恐惧从何而来。


    一个捉摸不定的、身负业障的狂人,她会向往太平吗?


    师长琴抬眸凝视着丹蘅。


    丹蘅唇角含笑,她没有说话,娴静得好似大家闺秀。


    可见了丹蘅提刀时的模样,谁也不会将表象当真。


    “你——”“要做什么”四个字还没有出口,师长琴的思绪就被一侧的喧闹声打断。


    师长琴、丹蘅不约而同地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


    是一个身着粗布衣裙、身形纤弱的少女,她的面容瘦削而苍白,交握在了身前的双手青筋鼓动,让人一眼就瞧出了她的紧张。


    “我可以研读宗中的所有道典吗?”少女询问。


    那招人的弟子有些不耐烦,他拔高声音道:“就算是内门弟子也没有研读所有道典的资格,你现在还没入门,就开始妄想妄念,要怎么修心?你难道不知道做人要脚踏实地吗?”


    少女面色一红,讷讷道:“我只是喜欢读书。”


    “外门弟子可通读半卷道典。”招人的弟子点了点一侧的木牌,又扬起了下巴,摆出了一副高傲的模样,“要知道,道典是万分珍贵的东西,能窥一眼都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少女不死心,辩驳道:“可我听说有的地方道典是随便看的。”


    那弟子闻言恼羞成怒,大声呵斥:“是故意砸场子的吗?滚滚滚!”


    少女左右瞧了瞧,挪动着缓慢的步伐到了旁边一个宗派执事弟子前,这会儿她没有问“道典”的事情,而是道:“修仙的话,可以把我阿娘带上山吗?”


    执事弟子瞪了她一眼:“仙凡有别,要斩断亲缘。难不成你还要带着全家上山享福啊?”话音落下,周围宗门的弟子甚至连寻仙访道的人都哄堂大笑。可是渐渐的,有些人对上少女认真的神色时,忽然间止住了笑。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难道修道就是要教我不孝吗?我若是连父母亲缘都可以斩断,那宗门同窗又算得了什么?”见执事弟子笑声止住,少女又追问道,“我见世家、宗派的弟子也是有父有母身居高位,他们怎么不用斩断亲缘?”


    “你能和他们一样吗?”执事弟子眼中冒出了一蓬火,“人生天地间,有人就是要荣华富贵一生,而有的人则是注定落入尘埃里。拉你一把已经是仁至义尽,难道还要宗派供养你全家?你是什么东西?敢和道君们相较?”


    “我是天地之灵,我是人。”少女挺直了脊背,就算被一双双眼睛望着,她也不觉得紧张了。她看着执事弟子,“我若是入了宗门,替宗门做事,那丹药道典法器不都是我自己挣来的吗?怎么能说是宗门供养?要说欠了什么,那也只会是知遇之恩!”


    围观的人窃窃私语。


    如今仙盟招收弟子仿佛是对凡人莫大的恩赐,而得了“恩赐”的凡人则是要为宗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执事弟子语塞,半晌后才愤恨道:“滚滚滚!我们宗门要不起你!”


    少女平静地望了执事弟子,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丹蘅微笑,转向镜知道:“倒是个有趣的人。”


    镜知没说话。


    师长琴眼中掠过了一抹暗芒,她霍然起身,朝着少女道:“留步!”见少女转头,师长琴又道:“大同学宫藏书对所有人开放,天地有情,不断亲缘!”


    少女凝视着师长琴:“我听说过学宫,但是如今天下黜私学,学宫能继续吗?”


    师长琴:“路是靠走出来的,你不来,我不来,才会没有路。”


    少女犹豫片刻,才开口道:“我家中有病弱的母亲,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一条很好的路。”


    师长琴认真地注视着她,没有打断。


    “作为学宫弟子,未来一定会很危险,我不想让母亲落入险境。可我要是这样选择,一定会让母亲失望,所以,我愿意去劈波斩浪。”少女语气一顿,神情转为严肃,她朝着师长琴一拜,“非书意见过前辈!”


    “好!”师长琴大笑,她郑重地回了一礼,“我名师长琴!”


    十个百个千个人,向着仙盟前仆后继。


    一个非书意实在是渺小。


    可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还是有人愿意闯的。”镜知垂眸,她凝视着丹蘅淡声开口。


    丹蘅蓦地转向了镜知,她似笑非笑道:“你是想说我要输了?”没等镜知开口,她又继续道,“这只是开始,现在还没有面临困境和挫折,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向后退缩?人总是这样,许下誓言的时候信誓旦旦,可等到最后,没有几个能真正践行,谁都不愿意走不好走的路。”


    她的眉眼凛冽如刀,身上业障如浓墨翻滚,旋即又被菩提珠上的金光压下。


    她心中莫名的恨意那样多,她恨这个世道,她不相信会有光亮能够照向人间。


    在丹蘅、镜知说话间,又有一个人来了。


    她枯发如干草,面容沧桑、眼窝深陷,双手粗糙满是裂痕。在非书意的身上,至少还能窥见几分读书人的气质,可在她的身上,只有劳动多年的愁苦,只有岁月无情的刻痕。


    “我就来试一次,如果不可以,我就认命,回去干农活,回去伺候那一家子的人。”女人的声音低哑。


    丹蘅低声道:“她的身上有伤,鞭打的、火烧的、刀割的,她一定过得很苦。”以她的眼力,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出女人如今糟糕的处境,像是将生命烧成一蓬火,很快就要熄灭了。


    师长琴注视着一脸沧桑的女人,神情很是平静。


    女人自顾自地说道:“我年轻时也有个登仙梦,可惜没有支持我的父母。十四岁时就被卖给了老鳏夫,在他家中当牛马,伺候着他、伺候着继子继女。只是他们并不是善人,动辄拳脚相向,村里的人都说每一家都是这样,说这是为人妻应该受的。可什么是应该?我凭什么要吃这样的苦?!”她的声音逐渐地凄厉,满是藏着恨意的控诉,“我要断尘缘!我要千千万万跟我一样的人,断尽尘缘。”


    师长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话语声被秋风吹散,被边上的喧哗给掩盖住了。


    女人又说:“但我不认识字。”


    师长琴:“我可以教你。”顿了顿,她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抬头,一字一顿:“见青道!”


    现在是萧瑟的秋日,但是她想要见的,是春日的晴空。


    师长琴回去的时候,只带了非书意、见青道两个人,她们各有各的不甘,愿意来走这样一条路。


    丹蘅的脚步很慢,她并没有跟着师长琴回学宫。


    镜知问道:“你要去哪里?”


    丹蘅“唔”了一声,笑眯眯道:“随便走走。”


    皇城之中寸土值千金,没有点资产的人在城中寸步难行。


    在皇城外,有个歪歪扭扭的贫民区,那儿泥瓦房、稻草房甚至有连房子都算不上的棚子。这里满是污浊、臭气熏天,不是一身锦绣的人会来的地方。可此刻,随便走走的丹蘅走到了这儿,她平静地望着泥土道上的烂菜叶,面不改色地向前。


    镜知恍然大悟:“这是非书意住的地方。”


    丹蘅睨了镜知一眼,轻嗤道:“你怎么就这样话多?”等到师长琴将人带回学宫安顿好,大概一切都会来不及吧。


    乌云遮月,夜色凛冽。


    皇城之中灯火辉煌,富贵人通宵达旦地寻欢作乐,而在这贫民区中,连一支火烛的光芒都没有。只有那漫天的星月落下的光。


    只是在此刻,乌云笼罩天幕,连星光都瞧不见了。


    四野静谧。


    对于穷人来说,度过漫漫长夜的办法就是睡眠。


    可在这条肮脏道路的尽头,有一位妇人没有入梦。她颤颤巍巍地拔开了门栓,满是惊惶地张望。


    这是一个母亲在等待女儿归来。


    一片片藤叶忽地出现在了不属于它的木柱上,叶片的边角宛如森戾的锯齿,泛着茹毛饮血的寒光。藤蔓在暗色中扭动中,仿佛一条游龙的蟒蛇,要在这个夜里吞噬血肉。噗嗤一声轻响,一道青色的刀光嵌入了“蟒蛇”身躯中,刀气一绽,瞬间便夺去了那藤蔓的生机。


    绯色的刀身映照着丹蘅凉薄的眉眼,她淡淡地朝着夜色中一瞥。


    暗中催动藤蔓的修士并没有罢休,五条藤蔓无声无息地向前攀爬,枯瘦的表皮如金石一般坚硬。丹蘅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刀光在夜色中勾出一轮绯色的、诡异血月,好似她才是那十恶不赦的凶徒。圆月下坠,那股由青木之气组成的藤蔓瞬间便破散消融。


    夜色中的不速之客心惊胆战。


    他修的是五行之一的木气,灵力恢复的速度极快,可现在他察觉到了一抹死气顺着刀风沾上了他的肌肤,正一点点地将生机吞噬。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当即运转灵力将那道刀风震散。他眼中掠过了一道道紫芒,身后法相逐渐地浮现,演化成一具执掌雷霆的神尊。东方木气盛,而震雷同在东,修炼木气之人向来兼修雷法。一时间雷奔电泄,震天动地。


    “果真是蓬莱弟子。”丹蘅叹了一口气,指腹轻轻地拂过了刀柄。


    风声呼啸,恰在此时,一道剑气骤然飞掠而出,狠狠地点在了那尊法相上,顿时星火四溅,那高大的法相竟被一道剑气击垮,尚未凝成的雷网瞬间溃散。


    丹蘅笑吟吟地转向镜知:“你这是要抢我的事情啊。”


    镜知没有应声,寒光一闪而去,如一蓬新雪洒落。眼见着雪光要笼罩一切,一道法符咻一声掠出,化作了一道金色的饕餮盾甲拦在前方。


    “曲师姐!”夜中响起的语调很是急促仓皇。


    丹蘅一弹指,数枚散发着璀璨光芒的明珠飚出,嵌入了一旁的木柱、枝丫上,照亮了小屋前的一片地。丹蘅偏头,她凝视着曲红蓼,笑眯眯道:“哟,曲师妹,好久不见呐。”


    第36章


    曲红蓼抿着唇,双眸幽沉如渊。


    “师姐何故背叛蓬莱?”


    丹蘅笑了笑:“难道不与蓬莱同道,就是背叛吗?我听说仙盟自诩仁义无双,从不对凡人动刀兵,那么此刻,诸位是要做什么?对一个无辜的老人,下得去手吗?”


    “要怪就怪她的女儿!”一道呵斥声响起,半空中忽地掠来四道身影,在曲红蓼身侧站定。他们身着儒巾、一身蓝衫,瞧着倒是比始帝陵中的几根葱来得顺眼。说话的人一句吐出,犹是觉得不够,又道,“此是天地纲常,千年来俱是如此,为什么要变革?!”


    “什么是天地纲常?”丹蘅讽笑,抬头指了指深邃的夜,“你问问天地,看它答应不答应!”


    “师兄,不要跟她废话了,她和见秋山一样顽固!”一位儒宗弟子冷哼一声,脚下太极化生,手中长剑光芒凛然如水月。仙盟不想大同学宫壮大,就算多起来一个人,他们也不愿意!那人不是重亲情吗?但看她在老母被缚后,是不是还有胆气走那样一条孤独的路!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曾经也有人想要‘变’,可除了白白洒热血,还得到了什么好处?师姐,何必做这徒劳的事情?”曲红蓼再劝。


    “我不知你们的道,也不想问大同学宫的道。我站在这里,只是因为我想,师妹,你能明白吗?”丹蘅微微一笑,刀上青芒绽放如月。


    儒门四位蓝衫修士身影动,剑光出。四道剑影于半空何为一剑,光辉压过了四面明珠的璀璨光芒。这一剑名唤“四端”,由“仁剑”“义剑”“礼剑”“智剑”化生。昔日为神魔战场奔走的儒门先贤或许衬得上此剑,可到了如今道德败坏的经纬儒宗,这剑势仅仅余下一道空壳。若无道意,如何天下无敌?!


    丹蘅嗤笑,最是不耐儒门弟子的这一套,每每瞧见都觉得万分恶心。她提刀迎上,而曲红蓼也在同一时间迈步,周身符箓光芒一闪,前方当即浮现的一尊高大魁梧、身披盔甲的火焰巨人。他往前一踏,顿时地动山摇,四野化作了一片火海。


    丹蘅说道:“师妹,怎么就不知进退呢?”


    曲红蓼沉着脸:“这句话应该问师姐才是。”


    丹蘅一震刀,嗡嗡的鸣声在夜色中极为清晰响亮。风声呼啸之中,丹蘅高高地跃起,那强劲的罡流几乎将绯色的衣袖崩成了一条直线。刀身撞上了那尊火焰巨人的盔甲,“当”一声急响,喷涌的火焰卷得更高。


    曲红蓼望着那笼罩在巨人阴影之下的丹蘅,又祭出四张法符。灵光闪烁,土行、金行、水行、木行披甲巨人也跟着浮现,脚踩在了地面,落下了一个巨大的坑。曲红蓼面色苍白,额上冷汗涔涔,以她的修为请出五方神尊实在是有些勉强,可若不是如此,很难形成一个困住丹蘅的局。“师弟,祭出捆仙锁!”曲红蓼的声音再度响起。


    金木水火土五行法术具现,在气流汇合的时候立马化作了一个巨大的囚牢,朝着丹蘅当头照去。五行困阵逐渐地吞没了刀上的一抹艳色,不住地挤压着空间,仿佛要将里头的一切都绞成碎片。丹蘅微微仰头,时而见樊笼中藤蔓如群蛇游动,时而见无垠水流横行。她逐渐地感知到了那抹压迫感,舔了舔唇后,将刀尖举向了那方囚笼。


    轰!


    一声爆响,半空中炸开了一团五色的烟花,提刀而出的丹蘅身后是粘稠的、挥之不去的浓墨,她红衣黑发,眼中戾气横生,反倒像是要被镇压的妖邪。她挥了挥衣袖,一道流光顿时撞上了那姗姗来迟的捆仙锁,发出了一道尖锐的声响。


    “师姐?”蓬莱弟子的声音有些惊惶,不知道这一声到底在唤谁-


    剑光破碎,泛开了凛凛的如水波的光。


    那头的镜知平静地望着儒门四位弟子,手中的太一化作了一道星芒,点缀在了裙摆间。


    儒门四位弟子有些恐慌,尽管昆仑否认了,可这样的模样、这样的太一剑,除了那位惊才绝艳的阆风剑主根本不可能有其他人。才一交手,他们就生出了怯懦心了。他们的剑势从一开始就被太一压下,而身影也不停地后退,直到进入了那条肮脏的长街。


    “师兄?”儒衫弟子小声低语,他的眼中流露出了震惊和恐惧。


    “今夜司天局的人不会巡游到这条街。”为首的青年人冷不丁地开口。


    问话的人“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师兄反手一剑斩向了那高高低低的、平日里根本不屑一顾的破屋,他的剑上挑起了一朵火焰。那焰火在电光石火间落向了杂乱破败的街,很快就向着四面八方蔓延。


    这是一条贫民聚集的街,他们平日里连打理自己的时间都没有,更何况是整理街上的东西?火焰如龙,风声凄厉。一道道绝望的呼喊声从街中传了出来,火芒映衬着镜知的面庞,那如冷雪般的寒峭,忽地化作了深不可测的幽渊。


    “你救谁?你能够救谁?”儒宗的弟子对着镜知冷笑。他这一举动犯了大罪,可要是凭借此能够让大同学宫关闭,他心甘情愿!骤然呵斥了一声后,他提着剑迎上了镜知,想要阻住她的脚步。


    镜知冷冷地望着儒门弟子,银灰色的眼眸中终于浮现了几分怒意,她的面容冷锐而又锋利,就像是一柄即将出鞘的剑。火光从她的肩膀上飞起,倏然间又暗淡了下去。雷霆之音骤然响起,仿佛是天地的警示。


    “夜观风向,今夜无雨。”儒宗弟子慢条斯理地开口,看着镜知的怒容,终于找回了几分得意。


    “谁说没有雨?”镜知开口,她注视着儒门的弟子,那暗藏的杀机陡然间迸射了出来。


    电光如鞭,在民众高声呼喊中,风又起。


    一场瓢泼大雨骤然落下,噼里啪啦地打在了长街上,压下了那滚荡的浓烟,浇灭了那燃烧的火焰。


    “你不该。”镜知轻轻地开口。在离开昆仑之后,她身上其实很少再有那般浓重的杀气了。她从深渊中走出来,想要化作一团天山上的净雪。可是此刻,怒意和恨意将她裹挟,杀机是前所未有的汹涌。她怎么就没能提前看清仙盟的真面目?


    大雨中,儒门弟子向后退了一步,内心深处浮现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那种恐慌之感更甚了。


    “起剑!”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剑芒倏然腾跃起,无数雨珠被那剑气一激,顿时化作了一只只箭矢,向着四周激射。一道儒门圣人的法相缓缓地显化出,宛如巨盾一般阻拦在四位儒门弟子身前。


    儒门的四位弟子喘息了一声,抓紧时间朝着反方向掠去。


    那圣人慈悲的法相被镜知一掌拍碎,她甚至没有看左掌中淌动的鲜血,而是将太一剑祭起。


    雪色的剑光破开了雨幕,追魂留命!-


    “真是一场好雨啊。”


    丹蘅在那一捧灰烬中喟然叹息,她右手握着刀,锋利的刀刃压在了蓬莱弟子的脖颈上,她饶有兴致地望着那刀痕中一点点渗出的血迹。


    曲红蓼站在了不远处,神情惶惶,她已经感知不到儒门修士的气息。只是此刻,她也没有心力再去管儒门弟子了,她蓦地抬眸望向了丹蘅,大声道:“师姐,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蓬莱给的!你跟我们一样。”


    丹蘅平静道:“我会还的。”她将手中的蓬莱弟子朝着曲红蓼那侧一推,又道,“最后一次。”


    曲红蓼读懂了她的意思,下一回再见面,那就是生死相争了。


    在曲红蓼扶着蓬莱弟子走后,师长琴从风雨中掠来,她的面色惶惑不安,生怕得到一个糟糕的消息。


    她抬眸,一眼觑见了用雨水冲刷着刀上血迹的丹蘅。


    师长琴问:“结束了?”


    丹蘅睨了她一眼,凉凉道:“要是等你过来,恐怕连一截指骨都找不着了。”


    师长琴被丹蘅一噎,半晌无言,好一会儿才道:“多谢。”她原本是想带着非书意、见青道回大同学宫之后就赶来接人的,可谁知道在半路上碰到了昔日的同窗,他们不知道自己干了蠢事,只是不停地以“为你好”的名义相劝。她有自己的道,哪里容得了别人来指摘?


    丹蘅没有闲心理会师长琴,只是自言自语道:“镜知呢?”-


    镜知不声不响地离开。


    她提着剑在夜色中疾驰。


    太一剑再度染了血,那皎洁的银光上也蒙上了几分血腥。


    今夜,这是一柄杀人的剑。


    仙盟驻地中。


    正领了命令在看命灯的童子在打瞌睡,就连他们也知道,今夜出行的弟子只为了抓一个凡人。


    区区凡人,能够什么危险的?


    可就在他浑浑噩噩抬头时,四盏命灯光芒一闪,在同一时刻熄灭。


    童子额上顿时冷汗涔涔,想要尖叫一声,可喉咙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攫住,怎么都发不出声响。


    半晌后,那尖利的叫声才划破了夜空。


    往常驻地不会有那么多弟子的,可近日一是为了问仙道招收的弟子,二则是因仙盟四大宗的前辈也在此,就算不想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好的理由可走脱了,只能够暂居在此地。童子尖叫的时刻,修士大多在修行,这点动静自然不会将他们从入定中唤醒。可是紧接着童子叫声的是一道洪亮的钟声,如雷鸣!


    各宗弟子骤然惊起,披衣向门外掠去。


    是谁这样大的胆?竟然夜闯仙盟驻地?!


    只是一开始怀着满腔怒火的修士在窥见那柄雪亮的太一剑后顿时噤声不语了,腾腾的杀气掩住,甚至还挤出了一个小心翼翼的、讨好的笑容来。


    “剑主是要来寻昆仑弟子吗?”


    镜知没有心思纠结理会对方的称呼,那双银灰色的双眸中荡着波光,她平静道:“我来讨个公道。”


    说话的修士一愣:“啊?”


    镜知淡声道:“今夜儒宗修士长街纵火,害人性命。”


    话音一落,众人却是明白过来了。


    昆仑这位阆风剑主啊,还是为了大同学宫来的!开门的修士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挤出了一句:“剑主要寻孟贤人吗?容我等通报一声。”


    镜知一摆手,冷声道:“不必。”话才说完,她便踏入了仙盟驻地。大阵相斥,翻滚的灵力如大山压下,镜知面色不变,好似一柄直刺青天的冷峭之剑。在她面不改色往前走了几步后,咔擦一声,竟是笼罩整个驻地的大阵最先承受不住,化作了无数的流光崩解消散!如此境况,那在金碧辉煌的法殿中坐享涌动灵气的高位修士,终于睁开了眼。


    “怎么又是你?你来干什么?是要回昆仑认罪吗?”承渊剑主第一个动身,在看到了镜知那张脸的时候,心中的嫉恨再度翻滚了起来。要不是此人时不时插手那些事,他们会被逼到这样的地步吗?做了昆仑的叛徒,她怎么还有脸出现?!


    镜知又重复道:“我替那条街的人讨个公道。”


    承渊剑主心思一转,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他冷笑道:“公道?什么公道?要不是你们这些叛逆的人,事情会这么糟糕吗?我劝你还是——”劝说的话语卡在喉咙里,承渊剑主瞪大了眼睛,看着镜知施展道法,将那雕梁画栋上的金玉一一剥离。


    她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承渊剑主还没回神,便见一翩翩君子踏风而出,望着镜知道:“就是阁下杀我儒宗弟子?”


    镜知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孟长恒,不久前在学宫与他有一面之缘,只不过那会儿他已经气急,举手投足间不见半丝风度。对于此人,镜知不敬也不惧,只淡淡应声道:“他们该杀。”


    “该不该那是我儒宗的事情,容不得阁下来插手。”孟长恒望着镜知笑了笑,又道,“听闻阆风剑主是剑道的高手,孟某想要讨教一二,可否?”孟长恒是儒门十二圣贤,得道多年,算是镜知的长辈。可他话语中说的是“阆风剑主”,却是不要与她论年岁道行,而是看地位。昆仑一城四宫,阆风剑主,的确有资格与儒门圣贤平起平坐。


    仙盟驻地中的人知道孟长恒是占了便宜,可他们并不会去说这事情,反而期盼着镜知应下。


    而镜知的确不知畏惧,剑芒骤起,便是应答。


    “不知天高地厚。”承渊剑主冷哼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虽然说镜知号称“天下无敌”,可那有个前提便是同辈,要不然那些修了数百年的还不如数十年的修士,传出去可不就是个大笑话?!孟长恒身为儒门十二贤,剑名君子风,修的可是儒门至高宝典“春秋圣卷”!那可是圣人之言,是王道之章。


    剑尖低垂,在地面拉出了一场长长的痕迹。


    孟长恒对上了镜知的双眸,冷不丁窥见一片幽沉而又黏稠的暗色,好似被什么邪物沾身,还未战便先出了一身冷汗。“瞳术?”孟长恒拧眉,默默运转心法守住了心神。圣人以“王道”治天下,而“王道”在“德”在“礼”。镜知背弃昆仑,是为“不德”,以下犯上,是为“无礼”。如此无德无礼之辈,在王道剑气下,除了崩溃后退别无他路!


    镜知并没有理会孟长恒的“王道”之剑,不管是王道、霸道还是帝道,她的剑只知往前,不懂后退!剑气如雪,在漆黑的夜中划开了一道亮光。在气浪相触的瞬间,无数灵机在翻滚,如浪潮掀动。


    春秋圣卷通古今之变,剑气洒然而行,在半空中化作了无数道剑影,但凡一道剑气存身,春秋圣卷便不会消散。孟长恒平静地望着被那无穷无尽的剑意包裹的太一剑,对他来说,这场斗战根本没有任何的悬念。谁能够脱离过去未来之变?就算是剑道奇才也不可!


    眼见着太一剑气消融,镜知立身不动。她周身剑芒如星光乱洒,又好似玉色的雾气悬浮。那消失在了过去未来之中的太一剑骤然掠出,没有任何的显兆,朝着那天地玄机又是一斩。


    孟长恒的心中莫名一空,好似存身的过去未来在这剑气下消散了,他的眼前只余下了一片混沌和空茫。压住了那片轻飘飘的空茫之感,他舌绽春雷,吐出了一句话:“圣贤传道天下!岂可抗乎?!”


    镜知并没有被孟长恒的话语拘束住,她淡淡地瞥了孟长恒一眼,再度斩了一剑。那春秋圣卷残余的剑气顿时被雪色一扫而空,半空中唯有太一剑高悬,仿佛是天地唯一的存在。孟长恒面色一青,往后退了一步。


    剑停了,可剑势并没有止。


    高阁轰然倒塌,砖石木梁砸在地上,发出了一阵巨大的轰鸣声。


    “但请道友,好自为之。”


    镜知收剑,拂袖离开。


    整个仙盟千百修士,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不只是仙盟的修士在看,那些才被带回驻地、未来要前往宗门的弟子也在看。他们心念微动,望着镜知的身影,平白地多了几分向往。修道之人多慕强,镜知虽不能将孟长恒如何,可那斩破春秋圣卷的风采也足以让众人折腰。


    “她是来恐吓我们的吧?”承渊剑主最先回神,声音忍不住发颤。


    孟长恒眼神阴森,他瞥了承渊剑主一眼:“好一个昆仑太一剑!”


    承渊剑主:“……”


    高楼之中的姬赢也在看。


    笑眯眯的佛陀双手合十,温声开口:“姬宗主的女儿也跟你一样,有个好道侣。”


    语气中是说不尽的讥讽和嘲弄。


    姬赢面色沉静:“我应该带着蓬莱,与她们一道,是吗?”


    昙法华笑容倏地一僵,他嘴角勾起的弧度还没有压下,那双温润的眼神中爬满了阴霾,半明半暗,半佛半魔。


    “姬宗主说笑了,神魔战场那些事情要是传到她们的耳中,她们也不会容得下姬宗主的,我们回不了头了。”


    姬赢冷冷地瞥了昙法华一眼,不耐道:“闭嘴!”


    闯入仙盟的修士全身而退,这事情说起来十分不可思议。


    可当那个人是阆风剑主时,众人又觉得理所当然。


    各大小宗聚集在仙盟,可并非是铁板一块,谁都有自我,故而十分喜欢提起同道的笑话,不多时,仙盟驻地被打坏的消息便传到了各处,引来了一阵阵的哄笑。茶馆中的说书人极为上道,眨眼间就编了故事开讲。


    皇都外贫民区。


    那泥淖不堪的街上残余着烟灰的痕迹,一场大雨后,活着的人并不会变好,反而有可能变得更加糟糕。


    镜知走在了路上,她敛起了周身的气息,撤去了身上的道术,像个凡人踏在土地上,任由泥土灰尘沾满裙摆。


    “我还以为你被仙盟那些人抓了呢,一点消息都没有。”身后冷不丁响起了一道冷笑声。


    镜知转身,瞥见了抱着双臂、眉眼如艳刀的丹蘅。


    “也是,茶馆里都在传唱阆风剑主提剑闯仙盟的事迹,全身而退,多么光荣,未来可以记入史册里。”丹蘅阴阳怪气道。


    镜知张了张嘴,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最后吐出来的只有两个字:“抱歉。”


    丹蘅冷笑:“你跟我说什么?你又不欠我。”


    镜知想了一会儿,又道:“我从仙盟拿了一些东西。”


    丹蘅伸手一指,漠然开口:“准备给那些人吗?可是你觉得他们能守得住吗?”


    镜知道:“至少要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丹蘅“恩恩”两声,随意地敷衍道:“那你就去做吧。”


    镜知点头称“哦”。


    她会炼器,会变化,但是不知道怎么烧瓦,不知道如何建起一座供凡人遮风避雨的屋舍。


    她想要找人询问一二,可忙于生计的人根本没有闲心搭理她这个看起来就是一身富贵的人。


    她发现自己无法真正的融入这片天地。


    丹蘅冷眼看着镜知处处碰壁,最后实在是不耐烦,扯着镜知的手臂拉着她离开了这条泥泞的街,转身进了城里。再出来的时候,一溜铁匠、泥瓦工、木匠等跟在了她们的身后。丹蘅朝着一个精壮的青年人使了个眼色。


    那青年人顿时扯着嗓子大喊:“今日这条街上,只要想起新房的,都来报名!让我们将那旧屋推到了重盖!”


    “为什么呀。”一道询问声响起。


    青年人神秘一笑,如同游鱼般钻入了人群,宣传道:“因为咱们街上出现了一个人才!非书意,你们知道吗?就是街尾那家,她现在进了学宫,惠泽乡里!”


    镜知茫然地望着丹蘅。


    丹蘅拿着一串街上买来的糖葫芦,一把塞到了镜知的口中。


    她懒洋洋地开口:“没有好处,谁愿意来?”


    第37章


    镜知提剑闯仙盟驻地,与儒门贤者孟长恒交手全身而退。


    这一场交锋,仙盟一败涂地。用仙盟取来的金玉宝材起高楼,怎么看都是朝仙盟脸上甩巴掌,让人痛快至极。


    学宫要走的路很难,可多多少少要给别人一点希望。


    镜知蹙着眉,她伸手接过那串糖葫芦。她早已经辟谷,除了酒,几乎不沾街巷间的凡物,这酸酸甜甜的小食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好一会儿,她才抬头看丹蘅:“所以你做这些,是因为你相信学宫走的路可以通吗?”


    “当然不是。”丹蘅霍然站起身,她瞥了镜知一眼,冷笑道,“我依然相信那群人走不出黑暗,这样做,是想看她们跌得更惨!失败得更是彻底!当外在的麻烦不存在时,剩下的可不就是纯粹的人心之变了?我要看看,那群人到底是多么懦弱、无能!”


    “你为什么不看好她们呢?”镜知又问,眼中满是困惑。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就是不信,不可以吗?”丹蘅抱着双臂,没好气地望着镜知道,“吃你的东西去,话这样多干什么?”


    镜知垂眸,默然无言。


    人间屋舍是靠砖木一点点地堆砌而成的,想要改造一整条街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丹蘅来这里就是为了找镜知,看了一会儿热闹之后便觉得无趣。她从袖中随意地摸出了几个阵盘,丢在了这条泥泞之街的四方,转头就走。


    镜知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丹蘅那落拓间又有几分孤寂的身影,捏着糖葫芦快步地跟上。


    学宫外。


    相较于上一日的清寂,这回可算得上是车水马龙。


    师长琴沉着脸立在了外头,拿着鹅毛扇掩住了面孔,可那双眼睛多多少少透露出了几分恼恨和埋怨的情绪。那坐着华丽马车的人是从皇都中来的,其中还有几个不久前还劝她“回头”的,这会儿倒是改了主意,要到学宫里来了。


    “师姐,你也知道,帝朝那边下了命令,我们出身官宦人家,未来是要入朝的。如果被天子知晓了,恐怕仕途会就此断了。只是回去之后,我们左思右想,总觉得不能因为而误本心。”


    师长琴冷笑:“怎么?是听了仙盟之事后,觉得此道大有可为吗?”


    那回答的人脸皮也厚,笑了一声,应道:“如果一条走不通的了路,我们撞个头破血流有什么意义呢?那不是白费功夫吗?我不否认有这个原因存在。”


    “还有就是一个出身寒素的弱女子都有那般迎对未来的志气,我们也不能露怯了。”


    师长琴听了这话,周身寒气更甚,要她来选,这些曾经让恩师失望的人一个都不能够留!可偏偏恩师心怀仁义,愿意给他们再入学宫的机会。沉默了片刻好,她才道:“进去吧。”


    “多谢师姐,对了,老师在哪里?我们想要先见一见老师。”那修士又笑嘻嘻道。


    师长琴睨了说话人一眼,没有吭声。


    这一幕落入了恰好回转的丹蘅与镜知眼中。


    “学宫什么人都收下,也不怕那些人性子不好,闹出乱子来。”丹蘅眯着眼,凉飕飕地说着风凉话。


    “前辈也知道这点吧。”镜知认真地思考了一阵,“万不可因噎废食。”


    丹蘅不置可否,大步迈入了学宫中。她也没有搭理那群停在道上叽叽喳喳说话的人,而是与他们擦肩而过,连个眼神都不给。


    “这就是老师的女儿吗?”


    “旁边的就是昆仑的阆风剑主?”


    有人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询问。


    在始帝陵一事后,更多的人知晓了姬丹蘅的名字,也知道了蓬莱宗主与见秋山那点儿暧昧不清的往事。道侣殊途,着实是可怜。他们这些做学生的也不敢多提,只是浅浅地说上两句。


    师长琴眼神冰冷,警告似地瞥了说话那人一眼,她道:“恩师没空见你们,你们要真想为学宫做什么,那就去教师妹认字。”


    那人见师长琴动怒,嬉笑的神色顿时一敛,他连连点头,拍着胸脯保证:“不就是教新来的师妹认字吗?这事情简单!就算我们不是学富五车的大儒,但是当一个目不识丁之人的老师,也是绰绰有余。”


    那头迈步走的丹蘅可不怎么管学宫里的事情,她只想回去舒舒服服地睡大觉。只不过在拐入庭院的时候,正巧瞥见了抱着猫儿走过来的见秋山。丹蘅见她温柔间藏着几分赞赏的目光望来,猜测她已经知晓昨夜之事,顿时一愣,好一会儿才喊了一声:“阿娘。”大概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局促,她又轻咳了一声,笑盈盈道,“阿娘是要到哪里去?”


    见秋山温声道:“碑林。”


    丹蘅听到了莫名的名字,顿时生出了几分好奇来。她在学宫中待了一阵,压根不知有这个地方。她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见秋山没有解释,她的手指在猫儿身上轻轻地捋动,笑语轻柔如春风:“你跟镜知要是没事的话,也一道来吧。”


    拒绝的话语到了唇边,还未出口,丹蘅就听见镜知应了一声“好”。见状她也没有多说什么了,而是走在了见秋山的身侧,时不时觑一眼那只叫“不悔”的雪白团儿。小团儿也不怕丹蘅,睁着一双圆溜溜的金色大眼睛跟她对视,十分大胆。


    “想要抱着它吗?”


    丹蘅半晌后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摇头道:“不。”


    见秋山轻笑了一声,也没再询问。


    碑林在学宫的南端,那处恰有两座耸立的山峰将整个幽谷抱入其中。入口雾蒙蒙的,里头的境况怎么都看不清,直到见秋山掐着决驱散了那缭绕不散的白雾,丹蘅才看见里头一座座形状诡异的石碑。或是如山峰耸立,或者半倾倒在泥土中。大部分上头刻着小字,只有几块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不过不管它们是什么样的,碑上都有深深的风霜侵蚀的痕迹。


    “墓碑?不对,附近阴气不重,底下没什么尸骸。”丹蘅蹙眉,自言自语。


    见秋山温声道:“只是碑石。”


    丹蘅挑了挑眉,目光在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石碑上停留,低喃道:“燕来迟?”她听说过这个名字,当然不是在记载大圣人丰功伟绩的功德碑文里,而是在一本记载臭名昭著之徒的小册子上。只是此人一举一动,对于仙盟来说是罪大恶极,可于大荒散修来说,却不是如此。她曾在某处秘境中寻找到了十二枚大道金简,若是自身借此修持,则可一步登天。但是她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将大道金简刻录无数份,散入了人间。后来她被仙盟群修逼杀了,那誊录的金简也被仙盟寻出来一一销毁。在仙盟眼中,她就应该将金简上呈,而不是做那样大逆不道的事。


    见秋山神情严肃了起来,那股子温润也变成了一股凛冽,她抬头看着青天,沉声道:“这里每一块碑文都代表一个殉道者。”


    丹蘅“哈”了一声,嘟囔道:“那还挺多。”顿了顿,又问,“都是阿娘您找到的?”


    “不是。”见秋山摇头,她将过往的经历娓娓说来,“曾经我跟儒门的弟子没有不同。在与你母亲相识之后,我们四处游历,后来误入了一个无名的遗迹。碑文都是遗迹中发现的,时至如今,我也想不到到底是什么人有这样的大本事,将那些在天南地北的殉道者事迹一一摹刻。”


    “母亲也知道?”丹蘅的关注点落在了姬赢的身上。


    见秋山敛了笑容,淡淡点头。那时候她以为自己与姬赢是志同道合者,可后来的一切如此冰冷无情,她的道侣逐渐变了心。


    见秋山:“《文藏》的底本也是自遗迹中来的。那遗迹的主人应该是秉持青帝道念的,他们悟道著书,盼望着传道众生。”


    丹蘅笑了笑:“阿娘取了那些道典,将它们给仙盟,或许如今人人都称阿娘您为大圣贤。”见秋山没说话,一双沉静的眼凝望着丹蘅,像是要看穿她的内心。丹蘅抿了抿唇,她也不再笑了,问道,“原来有这么多人前仆后继地送死啊,真是愚蠢。”


    镜知摇头,不赞同道:“想见人间清平,怎么能算是愚蠢呢?”


    见秋山倒也没有太在意丹蘅的态度,见镜知对碑林十分感兴趣,她便缓慢地将那些人的事迹说给镜知听。


    小猫儿从见秋山的怀中跳了下来,跑到了丹蘅的脚边蹭了蹭她的裙摆。丹蘅哑然失笑,伸手将小猫儿揪起晃了晃,见它慌乱地四肢乱蹬才乐不可支地将它抱在了怀中。她的视线随意地在碑林中穿梭,始终与见秋山、镜知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听着那些尘封在历史里、被无端污名化的往事。


    那时候的他们一定是心怀希冀的吧?只是到了最后一刻,到了那不得不向现实低头的时候,他们在想什么?到底有没有后悔过呢?-


    凉风渐起,天地萧瑟。


    落叶旋出,与风飘舞。


    嬴名封歪坐在榻上,面上兴致勃勃,似是在祝贺他与世家争执的第一场胜利。就在不久前,他将一个对他后宫之事指手画脚的臣子下了大狱,朝臣噤若寒蝉,没有人敢站出来劝解。直到此刻,他才品尝到权势的美好。


    他是天子,那他就要做说一不二的天子。


    嬴清言坐在了不远处,替嬴名封鼓掌喝彩,她的面上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佯装不经意地提起司天局的事:“陛下,司天局一直由世家、宗室主导,只是世家渐与仙盟亲近,而十位大巫回了灵山,不在迎神司山海阁坐镇,局势看起来有些不妙。”


    大秦帝朝一直不甘心做那俗世皇朝,历代秦君都极为重视披甲士与司天局,靠着他们与仙盟争锋。这两股势力中,披甲士一直是由秦君掌制,可司天局有所不同,司天局里的是真正的修士,坐在高位上的不少是世家子弟,长此以往,司天局就向着世家滑去,一旦越过那条线,就会变成世家的私器。虽然说司天局中的修士都立过血誓,可谁知道,仙盟那边有没有破解的办法?


    他们与仙盟对立的时候不必忧心,可一旦对方靠向仙盟,情况就变得危险了。


    嬴名封笑容戛然而止,他霍然站起身来,有些焦躁道:“未必会如此。”他并不想应对这样的事情,言辞间都是逃避。


    嬴清言见状没有继续多言,而是点到为止。她主动道:“裴家也是司天局七星主之一,不过舅父深明大义,愿意辞去天枢主之位。”


    皇朝司天局总枢由司天七星共掌,其中世家占五,宗室占三。不过在二十年前,世家贵族占了六座,直至赵家落败,玉衡主之位才落入宗室的手中。身为嬴家子孙,嬴名封自然更愿意用宗室取代世家。“六娘说的可是真的?”嬴名封望向了嬴清言,面上满是喜色。


    “自然是真的。”嬴清言朝着嬴名封一拜,“天枢印很快便会送到陛下手中。”


    裴家。


    直到嬴清言上门,裴偃才知道她做主替裴家辞去天枢主之位的事情。要知道裴家能在朝中立身,靠得就是在司天局中的力量,一旦将天枢印交出,就相当于自断臂膀,到时候会任人宰割,裴偃如何愿意?一时间裴家大门紧闭,裴家老老少少都齐聚中堂,将嬴清言围拢在其中。那凶恶的眼神,仿佛要吞其血肉。


    “殿下现在背靠大山,就学会忘恩负义了?我裴家待您有哪儿不好?”裴偃面色阴沉,语调冰冷。


    “裴家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家族,还需要说吗?”嬴清言笑眯眯道。


    “别忘了你身上有一半我裴家的血!”


    “这点不需要诸位来提醒。”嬴清言不想同他们说废话,直截了当地问道,“舅舅就给一个准信吧,天枢印交还是不交?”


    裴偃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他的回答在嬴清言的意料之中。


    “这样啊——”她拖长了语调,面上掠过了一抹遗憾之色,一转身看似要走,可身形翩然一动,眨眼便掠到了裴偃的独子跟前,剑芒一闪,便见锋锐的剑气刺破了裴公子的肌肤,割出了一道淌血的深痕。


    裴家人无论如何都猜不到嬴清言会骤然翻脸,当即神情大变。可是他们再快也快不过嬴清言手中的剑,一时间投鼠忌器,心中愤恨至极,然而一步都不敢向前。


    “嬴清言,你这是做什么?”裴偃骤然站起身,气得破口大骂。


    “六娘,他是你兄长啊!”裴家老太太声音颤抖,一边抹泪一边哀嚎。


    “他是我哪门子的兄长?”嬴清言眼神一厉,她笑道,“我亲兄长不是在二十年前就死了吗?裴家人获利不少吧?”


    “你在说什么胡话?你娘尸骨未寒,你这么做,是想要让她在地下都不安心吗?”裴偃见嬴清言神色松动,又咬牙道,“你别忘了你娘是怎么死的,她是被那位逼死的!你还要替那位做事吗?”说着,裴偃还指了指天。


    嬴清言那滚动如沸水的情绪骤然间消去,她对上了裴偃,微笑道:“她是被她自己逼死的。我也不想听你们废话了,天枢印呢?舅舅?”


    “你以为拿了天枢印,你能走出裴家吗?”裴偃的眸中掠过了一抹凶煞之气,裴家养的护卫多多少少也有点本事。他这次只是吃了“一家人”的亏。他话音才落下,一抹寒光骤然飙起,朝着裴公子面上掠去。堂中声音一止,只余下裴家公子一声极为凄惨的嚎叫。


    “住手!”


    裴偃神情冷硬,可裴家的老太太却经不起这个刺激,捧着心肝像是下一刻就要厥过去。


    “不能给,一旦给了,我们裴家就完了!”裴偃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话怎么能这样说?”嬴清言故意露出诧异之色,她叹气道,“我其实也是为了裴家好,舅舅难道看不出陛下一股锋锐之气,如今要向世家下手吗?这可是连太后的母族都逃不过,舅舅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够全身而退?倒不如识相一些,早点投靠新君。”


    “这……听起来有些道理。”裴夫人眼中含泪,面露犹疑。


    “你一个妇人懂什么?!”裴偃气急,骂不绝口,“你狼子野心,狼心狗肺!”


    “这不是舅舅教的吗?”嬴清言哈哈大笑,“当初是谁教我利用嬴梦槐的好心的?又是谁让我挑拨嬴梦槐与先帝关系的?是谁告诉我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舅舅教会了我恨,又怎么反来怪我了?”


    “你、你——”裴偃气得胸闷气短。


    嬴清言眼神一沉,逮着裴家公子又是一剑,顿时鲜血入注,喷溅而出,染红了嬴清言的白衣。她的面上挂着笑容,可是疯疯癫癫的,让人看了心惊胆战。裴家女眷见状惊骇欲绝,催促着裴偃拿出天枢印。


    裴偃寒着脸,眼见着独子气息逐渐地弱下去,他实在是忍不住,将那枚天枢印朝着嬴清言一抛。


    嬴清言接过了天枢印,笑嘻嘻道:“舅舅深明大义,清言铭记在心。”说着,将裴家公子朝着老太太的怀中一推,提着剑缓步向外走。裴家被她一身鲜血骇住,不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路。在嬴清言的身后,裴偃眼神如深渊,好似一只要吃人的猛兽。


    在即将迈出裴家的时候,嬴清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转身道:“对了。今日许多人知晓我来了裴家,舅舅敢对我动手吗?其实舅舅心中知道,走到了这一步早已经没有选择了,是吧?”


    砰的一声响,裴偃将花瓶砸落在地。


    在嬴清言失控后,他就知道没有选择了。


    “真是孽障!我这是作孽啊!”老太太哭天抢地。


    裴偃森森开口:“她跟嬴梦槐一个样,非要与世家作对!”


    拿到了天枢印的嬴清言并没有忙着入宫,也懒得打理自己,到了一家小酒馆要了一壶酒和一碟炒花生,就那样慢吞吞地吃着。她一身血迹,就算是生得绝色倾城,也没有人敢轻易地靠近她,甚至连送酒的小二都战战兢兢,生怕她一时不清醒,骤然拔剑。


    不过酒馆中人的紧张只持续到一道水蓝色身影踏入。


    客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停地将视线往来客的身上瞄,或是倾慕,或是垂涎,甚至还藏着几分畏惧。


    “是你啊?”嬴清言口吻散漫听不出丝毫的敬意。


    嬴梦槐没将她的态度放在心上,只说了一个字:“血。”


    嬴清言看了眼身上的血迹,她眸光一转,将酒壶一推,摇晃着走向了嬴梦槐,拉着她的袖子道:“我从裴家出来,舅舅不容我了,那姐姐带我回去好不好?”


    熟悉的面容与时光交叠,眼前的人像是一下子变得矮小,正奋力地迈着小短腿向着自己奔来。


    那一声“姐姐”很轻柔,不同于弟弟的呼唤,嬴梦槐忍不住心软。


    可这样一个亲近的人也逐渐变了,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陌生。


    嬴梦槐有些晃神,她不动声色地扯回了袖子,淡声道:“我让人送你回府。”


    嬴清言凑近了嬴梦槐嗅了嗅,她的眼神迷蒙,如秋雾横江:“姐姐难道不可以送我吗?”


    嬴梦槐推了推嬴清言,低声道:“我还有事。”


    “什么事情来酒馆谈?”嬴清言反问,见嬴梦槐蹙眉不答,她又凑到嬴梦槐耳边小声地笑道,“要是姐姐不想明日传出什么闲话来,那就——”


    这分明是有恃无恐的威胁。


    她的声音清冽,哪有醉酒后的绵软?!


    嬴梦槐面色微微一变,拉住了嬴清言就往外走。


    回到了马车中,嬴清言又是另一番姿态。


    她托着下巴翘着腿,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嬴梦槐沉如水的脸色,好心情地哼着歌。


    车轮滚过地面,传来清晰的摩擦声。


    嬴清言伸手掀开了车帘,忽地朝着赶车的车夫道:“去长公主府。”


    嬴梦槐瞥了嬴清言一眼,抿着唇没有说话。


    马车中空气逐渐沉凝,两人之间像是存在着一根紧绷的弦。


    第38章


    嬴清言并不在意嬴梦槐的冷脸。


    她的这位好姐姐大多数时候都是温润的,偶尔有那么点怒也会很快过去。


    她有着自己的理想,她的态度很是坚定,可是她的心总是那样软,她的顾虑又那么多,她怎么才能够踏上那条路,斩去道上的荆棘?心要是不恨,怎么称孤?又要如何成王?


    “你从裴家出来?”路上,嬴梦槐最先打破了那沉凝如铅铁的氛围,望着嬴清言道。


    “是呀,刚才不是说给姐姐听了吗?”嬴清言噙着一抹淡笑。见嬴梦槐望着她衣上的血迹蹙眉不说话,她又笑了笑,回答道,“是别人的血。”


    “你去裴家做什么?”嬴梦槐又问。


    可能裴家的人还觉得嬴清言是当初那个任由他们操控的傀儡,还是那长不大的小女孩,但是嬴梦槐知道,事情早已经与过去有很大不同。嬴清言可从未将裴家放在眼中,她若是得了权势,裴家能不能存身都不好说,更何况是一步登天?


    “去要天枢印。”嬴清言也不隐瞒嬴梦槐,甚至将那一枚小小的金印取出来把玩,她漫不经心地开口,“我跟陛下说,裴家主动交出了天枢印,辞去了天枢主之位。”


    嬴梦槐听得心惊,她想的是裴家,可又不仅仅是裴家。数百年来,司天星主的位置都是世袭的,少有变动。也就先帝时候以私情灭赵家导致司天局动荡了一段时间,最后是宗室得了好处。如今嬴名封继位不久,就想大刀阔斧地对司天局进行改革吗?“为什么要这样?”嬴梦槐凝视着嬴清言,她眉头紧锁,其实也并没有太期待嬴清言的答案。


    嬴清言将天枢印抛着玩,她慢悠悠道:“姐姐不是一直想要铲除那些碍事的世家吗?我这样也是为了推动姐姐的梦想。不过——”她话语倏然一顿,抬头对上嬴梦槐的视线,“姐姐坐天玑主位,愿不愿意交出天玑印啊?陛下一定期待姐姐做出正确选择的。”


    嬴梦槐没有答话,她只是在想,谁会愿意将到手的好处吐出?司天局的势力可是一个家族立身之基。就连她都不愿意,更何况是那些世家?再说了,如今嬴危心流浪在外,隐隐与仙盟往来。陛下这样做,不是将世家逼到嬴危心那头吗?这样的手段过于激烈,一不小心便会引起整个帝朝的震荡。


    “姐姐难道还想着劝服世家从你之道吗?”嬴清言看着嬴梦槐的神情,有些好笑。她的手指落在了嬴梦槐的面颊上,轻轻地拨开了垂落的一缕金发,又道,“你还想着‘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①这一套说辞吗?这些经典连儒门子弟都已经抛弃,谁还会信服?”


    嬴梦槐看向了嬴清言,她伸手拨开了搭在了面颊上的手。可嬴清言忽地一翻,将嬴梦槐的手腕扼住。她身体往前一倾,将嬴梦槐压在了身下:“姐姐,你怎么还这样天真?这个世道能允许你实现自己的理想吗?仙盟不容你、大秦世族不容你,至于散修,你觉得能期待吗?”


    “如果不变,那就永远是这样。”嬴梦槐望着嬴清言,吐露心声。


    嬴清言趴在了嬴梦槐肩窝,深吸了一口气:“那姐姐就往前走吧!这条路,我不奉陪了。”说着,一把松开了嬴梦槐,掀开了车帘对着车夫大喊,“停车。!”


    嬴梦槐淡淡地望着嬴清言的背影,沉默无言。


    等到马车回府的时候,堂中的师长琴已经等待多时了。


    “殿下出门去了?”师长琴一挑眉,眸中藏着几分惊异。


    “嗯。”嬴梦槐应了一声,又问,“学宫那边怎么样了?”


    师长琴苦笑:“这条路太难走,并非每个人都有舍生取义的决心。”


    嬴梦槐也猜到了这般可能,她叹气道:“那师姐你就先留在老师身边吧,不必来来回回。”


    “无妨。”师长琴摇头,她凝视嬴梦槐片刻,试探性问道,“殿下情绪不高,可是见了什么人?”


    嬴梦槐闻言神情微微一变,犹豫一会儿,才道:“嬴清言。”


    师长琴变色,急促道:“怎么又见她了?!”嬴清言就是一只阴险狡诈的小狐狸,无情无义,没心没肺!


    嬴梦槐叹气,缓缓将裴家以及天枢印的事情说出。


    师长琴生怕嬴梦槐被那点儿“亲情”所迷,忙急切道:“裴家只是个开始,那位定然也会想要其他人将大印交出!殿下,若是宫中来问,你可不能顺他们的意!”


    “我知道。”嬴梦槐点头,面上满是忧色。“黜私学”之后,眼见着各州归于平静,可那是反对的声音被镇压了,并不是十二州子民心悦诚服!外乱不止,而眼下司天局之内,竟然也要生出风波!


    师长琴沉声不语,片刻后心念一动,道:“嬴危心已经靠向了仙盟了,是吗?”


    “师姐,你——”嬴梦槐吃惊地望着师长琴,一下子就猜到了她的心思。


    “那就乱得彻底一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师长琴眼中闪过了一抹寒光,“既然有人愿意开这个头,那我们也可以做推手。只要世家胆敢靠向仙盟那处,便有足够的理由将他们铲除!很多人认为嬴危心下落不明,那就给他们一颗定心丸。”


    嬴梦槐沉默一阵:“那之后呢?”没等师长琴应声,她就叹息一声,“大争之世啊!”她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呢?只是不愿意那般施为罢了。


    师长琴觑了她一眼,不再劝说。


    那头嬴清言下了马车后,在街上游荡了一阵子才回到了府中。


    “天枢印”落在她的手中,裴家一定会给其他世家报信,唯有司天局的星主联合起来,他们才有机会要回“天枢印”,逼得天子向后退一步。以嬴名封的心性,保不准还真会退缩,这不是她想要见到的结果。


    眼神闪烁了片刻,嬴清言忽道:“赵一,想办法让那些人知道嬴危心如今的日子,都是先帝的子嗣,靠向谁都是一样的,是吧?”-


    帝朝之中,暗潮汹涌。而皇都外的学宫,倒是显得十分清寂。


    丹蘅既不想与学宫的弟子往来,也不想在书斋中研读那些经典,索性拉着镜知寻乐子。


    镜知半抱琵琶,坐在了蒲团上。


    琵琶声急,一道道金色的流光回旋,宛如凤凰盘桓。


    丹蘅撑着下巴,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封玉。


    是嬴清言发来的消息,将皇城中的事情一一说来,听着可笑而可悲。


    一时间她忘记了替镜知喝彩。


    镜知抿了抿唇,琵琶声戛然而止,她抬眸瞥了丹蘅一眼,眉头微微蹙起。


    丹蘅没太在意镜知的情绪,她伸了个懒腰道:“结束了吗?”说完一拨身上的落花,也不看镜知,起身就朝着外头走去。


    她总是这样捉摸不定。


    要听曲的是她,不听曲的还是她。


    镜知抱着琵琶,怔怔地望着,直到丹蘅的身影才消失不见,她才垂眸望着搭在了琵琶弦上的手。她近来对丹蘅越发在意了,那股子怅惘自内心深处生出,可一时半会儿也辨不分明。


    罢了。


    镜知这样想着,坐在蒲团上入定。


    丹蘅一直向外走了一段路,才发现镜知这一次没有跟过来。


    她轻呵了一声,却没有往回走,而是加快了脚步,如掠空的惊鸿,向着皇城的方向飞去。


    她行事无所拘束,在短短的时间就得罪了不少同道,半路上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可见她身影融入浓墨中,一袭红衣好似暗夜中的血月,桀骜又诡异,一时间来人却步,不敢再拦。


    “无趣。”丹蘅“啧”了一声,哪会不知道有人盯着自己?他们盼着自己落单,可又不敢向前,这样的心性能争出个什么来?她轻轻一拨,刀光如弯月乍现,骤然斩在了那尘土飞扬的官道上,划下了一道深痕。四溢的刀气横扫草木间,原本在肃杀秋风中即将枯萎的草木,瞬间便被夺了生机,只余下一片萧瑟。


    “青木主生机,可她的刀法怎么看都没有那种蓬勃的生机。”


    “不是蓬莱宗主的独女吗?怎么会练这样邪门的、杀气腾腾的道术?”


    “你是没瞧见她身上的业障,上辈子到底杀了多少人,才会导致业障缠身?她迟早会堕入魔道中,是我辈的大敌!”


    贪生怕死的修士还在那儿议论纷纷,丹蘅已经借着一阵好风入了巍峨气派的皇城,进入了嬴清言的府邸。楼阁高高低低,长廊回转,草木竞相争放,整个府邸中窥不见秋日的冷寂,反倒是“富贵逼人”。毕竟是天子的“女儿”,如今又获新帝信重,日子怎么都不会过得太差。


    挥退了伺候的下人后,嬴清言亲自给丹蘅倒酒。


    丹蘅散漫地坐在了椅子上,有种“理当如此”的傲然和从容。


    “司天局要乱了。”嬴清言开口。


    丹蘅听了嬴清言的话语,只觉得有趣。她托着下巴道:“你要是坚持一下,坐在帝位上,就是你了。”


    嬴清言谦逊一笑:“还不是时候。”她素来果决,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情。即便是觊觎至尊之位,那也要在恰当的时机坐上,如此才能命长。


    “灵山十巫离开皇都了?”丹蘅又问,她极为率性,都是想到什么就问什么。


    嬴清言点头笑道:“是。”


    丹蘅:“怎么?不敕封秦神了?”


    嬴清言定定地望着丹蘅:“他们推说‘玉皇宝箓’上有浸润千年的尸气,需要灵山之水先净化一变。”顿了顿,又道,“近来乱得很,嬴名封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灵山十巫,他跟神启帝不一样,对祖宗之遗训不太在意。”


    丹蘅道:“看起来像是好事情。”


    嬴清言听着丹蘅的语气,总觉得有说不出的怪异,她想了一会儿,笑道:“至少目前看到的是好处。”灵山十巫回灵山后,迎神司山海阁便沉寂了下来,不怎么管帝朝的事情。如果灵山十巫在的话,世家的那群人会有第二个选择。


    丹蘅拍掌大笑:“看来有热闹看了。”


    嬴清言眸光逐渐幽沉:“就看道友愿不愿意添把火了。”


    丹蘅笑容一止,散漫的神情敛起,浸润着艳色的眉眼间竟寒峭如刀。


    “你想要什么?”丹蘅问。


    嬴清言一点都没将丹蘅当外人,直言道:“一种可以让嬴名封下定决心的利器。”


    “你怎么知道我有?”丹蘅又问。


    嬴清言吐出了两个字:“《文藏》。”她笑了笑,“如果有机会,我倒是想拜入学宫看看。”


    丹蘅笑而不语,她从袖中摸出了一枚玉简扔在桌上,她道:“这是神照弓的制法,能够射穿修士护身灵光。以天工部的实力,应该能够打造出来。不过——”丹蘅停顿数息,拖长了语调道,“直接投放玄兵不好吗?”


    “不好。”嬴清言摇头,“玄兵的造价太高了,而且在凡俗之地投下,整座城池会毁于一旦。”就算她愿意看到天崩地裂,嬴名封也不会这样做,“还有就是修道士早知玄兵的存在,我不信他们会没有反应。”


    丹蘅轻嗤了一声:“想得倒是周到。”


    嬴清言没在意丹蘅的讥讽,她好奇道:“神照弓一出,仙盟恐怕又多了个要除去大同学宫的借口,你不担心吗?”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丹蘅一脸漠然,“既要传道天下,总该背负一些东西,不是吗?”


    嬴清言定定地望着丹蘅,只不过从那张脸上看见的是对天下、对众生的漠然,以及一股绝世独立的寂寞。原本想要调侃的话语到了唇边,又咽了下去。她起身望着高空,长叹道:“听闻修士千载不得飞升,是天道不许吗?”


    丹蘅笑:“或许是吧。”


    丹蘅孤身一人入皇城,到了黄昏的时候,又一个人回到了学宫中,没有跟任何人提起神照弓的事情。许是帝朝、仙盟之间有了新的谋划,或许是被镜知闯仙盟驻地的行为吓住,接下来的一个月,不管是帝朝还是仙盟都不曾为难学宫。一时间,那些惊惧不安的人也鼓起了勇气,学宫的弟子从稀稀落落的十多人增加至近百之数。


    临近十二月,万物凋零,寒风峭冷,雪满群山。


    丹蘅收到嬴清言讯息的那一日,天气还算是清朗,冬日的光芒落在了雪地上,折射出一团炫目的明光。丹蘅换上了一身灿金色的衣裙,肌肤如玉,朱唇如丹,她坐在了窗边轻轻地抚着枯荣刀。


    脚步声传来的时候,丹蘅抬头。


    镜知也换了一身装束,黑白色的道袍如阴阳双鱼环抱,眉眼间不见弹琴唱曲时的妩媚,反倒是在雪色的映衬下,沉着冰霜寒意。


    “这是要干什么?”丹蘅偏着头,明知故问。


    镜知:“你近来跟嬴清言联系得很频繁。”


    丹蘅反问:“所以呢?”


    镜知从丹蘅沉如水的面庞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她的眉头蹙了起来,露出了几分为难的神色,可她还是开了口:“她请你做事了吗?”


    丹蘅笑了起来,像是一幅冷寂的水墨图泼上了色彩,陡然间变得生动起来。“我跟她就不能——”丹蘅思索了一会儿,才找到了合适的词,“志趣相投?”


    镜知平静道:“她不会弹琴给你听。”


    丹蘅讶然,她伸手一拂,将枯荣刀收起。


    轻移莲步,环佩琳琅,眨眼间便到了镜知身前,伸手抚了抚镜知的面颊,她笑吟吟道:“弹琴的人会难找吗?还是说,你只希望我听你的琴?”


    镜知的耳垂颤了颤,面色微微泛红。


    丹蘅像是掐着上瘾,窥见了那抹绯色后,又稍稍用了点力。


    只是见镜知像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她突然间又觉得索然无味。松开了镜知,她从她的身侧绕过,想要离开屋子。镜知却是在这个时候发力,一把拉住了丹蘅,将她带入了自己的怀里,问道:“你要去哪里?”


    “你管我啊。”丹蘅撞上了柔软的胸脯,她低低地笑了一阵,才眯着眼仰头看镜知,“元镜知,你不会真将自己当成我的道侣吧?”


    镜知的眼前忽而出现过去丹蘅的模样,她总是安静地坐在了书房的窗纱边,淡得像是一阵烟气,而不似如今,仿佛被造物主浓墨重彩地涂抹。那时的她浑浑噩噩的,看不清丹蘅也看不明白自己。


    “没有。”镜知说出了这两个字,可见丹蘅笑容一止时,她又莫名地有些生气,不知道在气自己还是其他。


    丹蘅冷声道:“不想被捅一刀的话,就松开我。”


    她对镜知还算是客气,要是碰到了那些胆大妄为的狂徒,枯荣刀早已经出鞘了。


    镜知依言松手。


    她的心剧烈地悸动了起来,一股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怅惘几乎将她淹没。


    好像这一松,就会永远失去什么。


    镜知的动作比她的思绪快,一松后又是用力一抓。在情急之下她用上了几分灵力,只听到一阵极为清脆的裂帛声响起,镜知低头看着手中那一截布料,面上绯色更甚。“抱歉。”她讷讷地开口,有种手足无措的无辜。


    丹蘅拧眉,她都要被镜知气笑了,也没管那断裂的袖子,她问道:“元镜知,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镜知定了定神,她轻声道:“带我一起去。”说出这句话后,她又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说出后头的话语也没什么为难的了,“我替你解决仇人!”


    丹蘅淡漠道:“我不是依附旁人的菟丝花,不需要别人帮我。”


    镜知:“可朋友之间互帮互助不是应该的吗?”


    丹蘅望了镜知一眼,冷冷一笑:“谁要跟你做朋友?”她头也不回地离去,一缕缕金线浮动,好似一只无形的手将断裂的袖口补全。风中裙摆晃动,她的背影毫不留恋-


    皇都外,逝水边。


    那不舍昼夜奔流的水在厚重的冰层底下潜动,时不时传出一阵响声,好似要化作怒涛洪流冲破这厚重的寒冰。


    今日,在这里有一场盟约。


    “他们果然是选择了仙盟和嬴危心。”师长琴立在远处耸立的山石上看热闹。


    在嬴清言将裴家的天枢印交给皇帝后,那年轻的天子果然有了自信,开始对司天局的修士步步紧逼。皇族的宗室很容易松口,只剩下陈家、王家、李家以及嬴梦槐没有将印信交出。这些世家并不想成为待宰的羔羊,在得知了嬴危心的踪迹后,也萌生了投靠之心。而仙盟恰到好处地展示能解决血誓的仪轨,他们最后的那点儿顾虑也消除了。


    “朝廷会在这里设伏。”嬴梦槐眯着眼,她望着下方茫茫的雪色,“天工部一直在忙碌,如果使用玄兵——”她的眉头紧皱着,语气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几分忧色。


    师长琴应道:“就算当真使用玄兵,数目也不会多。不管是帝朝还是仙盟,眼下都不愿意去担摧毁一座城池的罪责。也不知道世家对仙盟许了什么承诺,才会让他们放弃最在乎的事情,转而针对帝朝。”


    这件事情看着暗中进行,可是那大喇喇的姿态,显然是不怕对方知晓。


    到了如今,两方设伏,其实就是一场光明正大的交锋。


    作为学宫的支持者,师长琴自然愿意见到仙盟和帝朝两败俱伤。


    风吹来,雪屑漫天。


    一道银光如水波扭曲,一群穿着披风的人骤然出现在了雪地上,留下了一长串的脚印。


    “我们来了。”为首的是个一身锦衣的中年人。


    “仪轨在此。”一道轻烟自雪地上拔升,缓缓地化作了一个道人的身影。他手中托举着一个球形的、外罩双环的法器,乐呵呵地开口。


    锦衣中年人没有说话了,而是朝着道人一拜。


    “王家与仙盟勾结,是何居心?!”一道暴喝声骤然响起,一艘战舟破开了低沉的云色,出现在了雪地上方。没有神光甲的披甲士只是个会些拳脚功夫的凡人而已,根本不会引起修道士注意。可当这一群凡人聚集在一起,就会爆发出犹为强劲的力量,当初的仙盟也是吃了好大一个亏才明白这一点。只不过这次,他们不会在重蹈覆辙了。


    道人温声抬头,微微一笑。


    一阵浩渺玄奥的歌声在雪地中响起,堆雪飞溅,洋洋洒洒,一条条人影破雪而出。


    “呵。”在逝水边看热闹的丹蘅不屑轻嗤。


    对于这一场交锋双方都心知肚明,结果还在这里做一场无聊的戏。


    她手腕一翻,蓦地取出了一张玄铁打造的神照弓了,弯弓搭箭,一气呵成!


    箭矢如流星,长长的气焰转瞬间便吞噬了箭身,只余下了一个黑沉的玄铁箭簇。在那手捧着仪轨的修道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就瞬间将他身上的灵光穿透,“砰”一声钉入了他的头颅。


    一蓬血色骤然炸开!


    作者有话说:


    ①《论语》


    第39章


    箭矢好流星沓飒,打得仙盟一众措手不及。


    那用于净化血誓的仪轨啪一声掉落在了雪地上,眨眼便沾上了鲜艳而灼目的血色。


    感知到了危机的仙盟修士瞬间结成阵,无数闪烁的金光自他们脚下浮起,宛如巨大的圆盾,将他们罩在其中。


    半空中,那艘战舟也有了动作,近百名身着神光甲的披甲士从舟中飞掠而出,“嗡”一声震响,甲衣上浮现了一个又一个散发着神异气息的光轮。


    帝朝天工部的大匠大多是入了道途的,只不过他们跟仙盟不同,研究的法器用具不是向上,而是向着“下”的,在民用之余,他们也会钻研一些神甲,或许单打独斗不如修道士,但只要无数人聚合在一起,就是一股强劲的力量。


    “终于动手了。”一旁观战的丹蘅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将神照弓一收,又道,“你怎么不劝?”


    她没有回头看,只不过她知道,自她从学宫中出来,镜知就一直跟在了她的后边。


    “劝什么?”镜知反问道。


    丹蘅微微一笑,没有应答。


    那世家的中年人在与修士交接的时候,心中很得意,他手一伸,想要将仪轨取来。可惜没等他拿到东西,便有一股温热的鲜血溅在了脸上,他的心中顿时浮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耳畔响起了一道嗡鸣。在那样的急的箭矢下,他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躲。好在箭矢是朝着仙盟修士去的!他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可猛然间响起了自己的处境,立马神情一变,高喊道:“结阵!”


    有第一箭就会有第二箭!到底是谁藏在暗处?!


    只不过他们没等到丹蘅的第二箭。


    帝朝披甲士跃出战舟后便结成了大战,一道威风凛凛的白虎虚影顿时从披甲士的后方浮现,虎啸声震得地上积雪都在颤抖!除了这只骤然扑出的白虎外,战舟上也延伸出了一只只幽幽的炮筒,一旦动起手,便会飞出毁天灭地的玄兵。


    “我就知道,帝朝只有玄兵。”中年人低低地说了一声,他朝着那些面色凝重的修士看了一眼,心中暗暗冷笑。


    仙盟的修士也从一开始的震愕中缓过神来,之前的那一支箭矢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可如今阵势已成,想要撞破那如玄武盾甲的大阵,定然不会容易!冷冷地笑了一声后,一位身着高冠紫袍的儒门修士一拂袖,释放出了一道灰蒙蒙的烟气。在那烟气之中,其实是无数只振动着翅膀的灰色六足小虫,他们名唤“道解原虫”,专门用来吞噬玄兵灵性的。仙盟将帝朝当作眼中钉,自然也会着手研究对付玄兵的办法,可过往一直没有头绪,这回是世家带来的东西,让他们有了思绪。这批“道解原虫”是匆忙炼制出来的,对付不了成千上万枚玄兵。但是仙盟修士笃定,帝朝不敢在这处抛掷太多,一旦无数玄兵轰然爆炸,不说别的,至少整个皇都都会被夷为平地!


    咆哮的白虎挥动着锋利的兽爪拍向了那坚硬的盾甲,仙盟的修士纷纷祭出了法器应对,一时间光芒连连闪烁,在白雪的映衬下犹如一轮初升的日轮般灼目耀眼。但是在这片日轮后,一道黑沉的墙立了起来!披甲士倏然间变阵,十名身着黑甲的战士骤然腾跃了起来,手中俱是握着一张黑铁大弓,身上背着装着近十支箭的箭筒!


    箭出无声,直到那箭身被火焰灼烧得只余下了一个飙飞的箭簇,半空中才勾勒出一道道如流星尾光般的气痕。“嗖嗖”声紧随在了后头。仙盟一众向来不将这些凡物看在眼中,可先前丹蘅的那一箭让他们惊惧不已,哪敢以身犯险?一位风度翩翩的儒门修士踏出,他一拍手便招出了一张砚台。灵机翻涌,砚台在数息之间便化作了十丈大小,挡在了上方!


    披甲士却是不管不顾,提箭就射!这十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射箭高手,神照弓蕴含破甲之力,极为不凡,到了他们手中,更是将威能发挥了个彻底!仙盟修士下意识地撑开了护身灵光,举起兵刃就挡,可惜动作没有这些箭矢快,顷刻间便有数人被一箭穿心,卧倒在地。


    “这弓……不是凡物!可天工部怎么会炼制这样的法器?”世家的修士心中震恐不已。


    “等着!”一位面色如霜的儒门修士甩下了一句话,他伸手一捉,便取来了一柄七尺长的剑。剑光熠熠生辉,闪烁的剑芒如电网流窜。


    “儒门的剑术——舍我其谁。”丹蘅立在了岩石上看戏。


    经纬儒宗的剑术跟追究剑道之极的昆仑剑修不一样,“剑”只是一种武器,而不是他们的所有。这“舍我其谁”出自圣人之章,每一次“舍”都会使得自身功行增进一步,直至身躯到了极限。只不过“舍我”之后,便是“无我”了,能使出这般剑术的想来至少也是儒门的亲传弟子。


    “在这等时候他们总是有牺牲的胆气,不知道该说是愚蠢还是英勇。明明身后还有能够破开阵势的人。”丹蘅摇头讥讽。那儒门弟子摆明了要舍去自身,将那如贯长虹的箭矢破去!


    箭矢破空而来,在场之人一片心惊!那提剑的儒门修士不紧不慢,将腰间悬系的一支墨竹笔一拽,朝着那箭矢扔去。墨竹笔在半空勾勒出了一片水墨,在与箭矢相撞的瞬间,蓦地涌出了一道金光,化作了“王者师”三个板正的篆字!一道道气流在金字后涌出,混合着无数念诵着“先贤”之名的唱诵声,最是容易摇动人心。


    丹蘅冷笑,再度弯弓搭箭!


    镜知向前一步,忽地的按住了丹蘅的手。


    一道银光骤然飞起,在半空中交错,宛如一张密不透风的银网,渐渐地将“王者师”三个字斩去!银芒散落如漫天雪飞,如迷雾,如流萤,那儒门修士后退一步,跌回了阵中,面色铁青。


    “怎么又是你?!”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原本还在静观的承渊剑主与笑脸慈悲的佛陀踏雪而出。在太一剑起的时候,他们终于找到了丹蘅与镜知的藏身之处。


    丹蘅大笑,眸中满是盎然兴味:“现身了啊?这样有趣的事情,我就说他们怎么会不来?”


    “我仙盟有哪一处对不起你们,你们偏要这样与仙盟作对?!”承渊剑主又问,语气咄咄逼人。


    “就当我是个恶贯满盈的大坏人吧。”丹蘅随口敷衍。她对承渊剑主的印象并不是很深刻,在昆仑,虽然还有三位剑主,但他们的声名都被元绥给压了下去,传出去没有任何“竟是此人”的感慨。其实放在同辈中,承渊剑主也是不错的,但仅仅是不错而已。


    “我昆仑待你不好吗?”承渊剑主又质问元绥。


    镜知抿唇不语。


    丹蘅“诶呦”一声,先一步抢答:“你们说的好就是让她镇守神魔战场,然后用功数换来修道的资粮?你们的好就是将她培养成一柄争权夺利的道兵?昆仑无义,剑者无心,要怎么寻觅那通天大道?”


    “你闭嘴!”承渊剑主气急败坏!


    当初要是知道蓬莱的少宗主是这么个玩意儿,昆仑说什么也不会同意她跟元绥结亲!她这样疯魔,是不是她将元绥带坏的?承渊剑主这样想着,自以为明白了什么。他望着镜知,语重心长道:“你应该回昆仑去,以后要什么样的道侣没有,为什么非要找一个疯子?”


    丹蘅笑得如花枝乱颤,她靠在了镜知的身上,看着故作老成的承渊剑主,忽然道:“是不是跟那些老头子待久了,你也将自己当成了‘长辈’?承渊啊,瞧瞧你的嘴脸,先前不肯认元绥的又是谁?怎么着,昆仑之剑没有脊骨?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你们仙盟招收弟子总是百般挑剔,觉得这不配那不配,我倒是觉得你们错了,明明市井泼皮与你们才是同道,怎么不去寻他们?”


    “你、你、你——”承渊剑主气得不行,他才开口就被一蓬青光打断,继而万分警惕地凝视着随意挥刀的丹蘅。


    “怕什么?”丹蘅微笑,“我还能杀了你不成?”


    “我们与帝朝争,怎么还要阻拦?帝朝的这些人难道没有阻碍大同学宫吗?”承渊剑主怒声质问。


    丹蘅故作沉思,片刻后扬眉一笑:“可能因为……你们比较丑?”-


    逝水河边雪地上的热闹还没有散尽,那头记何年悄悄地领着一群人往前走,要打破这个凛冽的寒冬。


    “记道友,这样好吗?我们学了道不久,不太可能是仙盟那群弟子的对手啊。”非书意面露犹疑。


    “是啊,而且老师也不知道这事情。”见青道也跟着符合。


    倒是那群出身锦绣堆的富家子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倒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过往他们虽然学了点本事,可常年在皇都中根本没有发挥的余地,谁的心中没有风流放纵的时刻?谁不会想要顶天立地?


    “阿弥陀佛。”记何年拨弄着念珠,义正词严道,“我们是去找他们论道,又不是要做别的!”


    “可他们对我们恨之入骨,找到了机会,一定会置我们于死地。”非书意道。


    “不怕。”记何年笑眯眯地开口,“阿蘅说那群人都失去了逝水边,现在的仙盟空虚得很,我们过去逛一圈就走。”


    “可——”


    “来都来了,还怕什么?”记何年打断了非书意的话语,她伸手摸了摸非书意的脑袋,好似无声的安抚。


    荒烟蔓草间,满是积雪。


    记何年不会真的带着这群新入道的弟子闯龙潭虎穴,她只是觉得先前丹蘅说的一些话对极了,要给这群弟子树立能够对付仙盟的信心。而达成这个目的,必须让他们亲眼瞧见仙盟的溃败。她想了想,又转头殷殷嘱咐:“给你们的金符带在身上,一旦有什么,就用它离开。”


    事关生死安危,学子们自然连连点头。


    他们是被记何年一句“为天下辨是非”诓骗出来的,既然都出来了,那自然要听她的话。


    在记何年一行人悄悄地走后,雪地上又出现了一道紫色身影,她长身玉立,柔美而绰约。


    学子们尽数离开了学宫,见秋山怎么能够不知?这事情不用细想,就知道是丹蘅的主意。实在是莽撞得很,难道真以为区区法符就能够瞒过仙盟驻地里姬赢他们的耳目吗?


    相较于见秋山的忧心忡忡,记何年她们倒是很快活。在距离仙盟驻地不到一里的时候,她摸出了一把形似长铳的法器,取出了一枚菱形的结晶物塞入其中。


    “断云石?这是小玄兵?”贵族子弟中倒是有人见过这东西,面上不由得露出惊色。要知道天工部造物从不外流,怎么会到了记何年这样正统出身的佛修手中?


    记何年“唔”了一声,算作应答。她藏身在雪地中,歪着头瞄准了仙盟驻地方向,轻轻一扣,便见断云石飙飞而出,在半空中勾勒出一道紫色的疾光!只是尚未等到断云石在仙盟驻地炸裂,一道如华盖般的折扇虚影就压了下去,将断云石上的气息一一抚平。记何年看得心惊,不等她出声,这帮学子就怪叫了一声激活了传送法符。


    只是他们身影未消,仙盟驻地中的两位大能已经缩地成寸,出现在他们身前。


    “不是说瞬间遁离?!”记何年眼皮子狂跳。


    “丹蘅的话语,酌情听取。”一道叹息响起,见秋山缓缓从暗处走出。


    记何年神情微微一变,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哪知遁光一起,顿时将他们卷走。


    雪地上空留三道身影对立。


    是曾经的好友,是曾经的道侣,世事几度更换,早已经物是人非。


    “没想到向来持正的你也会用这些下作的手段。”姬赢望着见秋山冷笑。


    “师妹,别来无恙。”孟长恒也打量着见秋山,微微一笑。


    见秋山认真开口:“师兄忘记了,我们不久前才在学宫前见过一面。”


    孟长恒的笑容一僵,蓦地回忆起了丹蘅那辛辣无情的讽刺。姬丹蘅的两个血脉至亲都在这里,他一时间也不知该怪谁。


    “怎么不说话?是心虚了?”姬赢眼神挑剔,不满见秋山的态度。她明明也站在这处,可见秋山最先应得却是孟长恒的话。


    孟长恒没发现姬赢那点小心思,他深深地望了见秋山一眼,温声道:“师妹,最后问一次,回头否?”


    见秋山淡然道:“我从不知身后有路。”


    孟长恒忽又道:“师妹不该走出学宫的。”仙盟虽然不认可大同学宫,但也许需承认,在那座学宫中,有着磅礴的文气和灵机,有碑林,有那些前仆后继的不屈者留下的遗泽。在学宫之中,见秋山就不再是一人,她的身后立着千千万万人,可她偏偏在今日走出来了。“有好长时间不曾与师妹切磋了,今日讨教一番,可否?”


    话虽然是如此问的,可见秋山知道,根本就没有拒绝的余地。


    “请师兄赐教。”见秋山手腕一翻,左掌立马浮现了一本无字书。


    孟长恒一振衣,微笑道:“师妹的千万言修到了无字,是不信先贤的经典吗?”


    见秋山:“得意忘言。”


    “看来师妹也沾染了蓬莱的道性。”说着话的时候,孟长恒转头瞥了眼姬赢。


    姬赢静立在雪地里,直到此刻才迈动脚步,与孟长恒一前一后拦住见秋山。既然有条件,那就要利用起来,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赢一场,而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摧毁大同学宫。这是见秋山自己送上门来的,怨不得谁。


    风吹起,雪飘飞,又缓缓堕地。


    “你一定要这样吗?”孟长恒不死心,仍旧要劝说见秋山,时至今日,他还不是不明白自己的师妹为什么要走上那一条路。不管是儒门十二贤,还是蓬莱的宗主夫人,都足以让她成为人上人。身居高位,什么都不缺,为什么非要低头?为什么非要去求那样的“变”。


    见秋山轻笑了一声,闪烁着金光的书册飞起,泼洒的墨迹仿佛在半空中勾勒一幅山水长卷,她问道:“师兄不觉得天地间很沉闷吗?”


    孟长恒不明所以,只是道:“扶桑枯萎,上神不应。等到白玉圭再度灵光闪现,就不会闷了。”


    见秋山的笑容好似春风,拂开了冬日的寒峭:“师兄真的相信白玉圭会重新亮起吗?”她眨了眨眼,六爻动,阴阳交错间,演绎文王六十四卦象。


    孟长恒手中的君子剑无由地被那吹来的风一拂,他神情倏然一变,错愕地望着见秋山:“六十四卦天人变,你修成了?”天地阴阳、日月圆缺、人道吉凶俱是在卦象的翻覆之间!这可是儒门根本经典《易经》里的至高之术。


    “知道她棘手那就专心,若是她愿意回头,岂会到如此境地?”姬赢笑容冷如寒雪,她也不看那被卦象困住的孟长恒,提着剑就往见秋山身上斩。她的身后浮现出了一尊宛如无边云气组成的法相,在那无穷尽的空阔中,时不时回荡着海上潮音。姬赢修的是《冲虚一气经》,以“一气”为本,化生万物。冲虚这一脉炼法相,多以水汽云雾为寄托之本,但凡法相不消,便能存身不灭。


    “九渊真法。”见秋山幽幽道,她终于抬眸凝望着姬赢,看着她身后法相中九道渊流如银河倒泄而出。在蓬莱一脉中,“水”乃“至德之物”,能克天下之坚,而“九渊真法”则是水法中的至高法典。她与姬赢分别后,那时候的她修到了第七境,如今身后九渊齐现,看来也修了圆满。


    姬赢寒着脸说道:“我说过的,再见时不会留情。”


    见秋山叹息:“我原也没有指望你留情。”她脚步挪动,衣袂在风中摆动。六爻随心而变,风火同出,迎向了那倒悬的九渊之水!风火水相撞,气机如浪潮向着四面八方推去,厚厚的积雪顷刻间消融,化作了漫天的雨水洋洋洒洒地落下。


    见秋山后退一步,悬挂在腰间的珊瑚笛被那如刀剑般的罡风拨起。她的眼神一凛,竟是要不管不顾地去接那一支珊瑚笛。姬赢眸色一暗,神情也跟着起了变化,剑势倏然一止,那翻滚的九渊之水也跟着骤停。


    那是一支极为普通的珊瑚笛,根本算不得法器。


    罡风稍稍地一碾,它便化作了齑粉纷纷扬扬地洒落。


    看到了珊瑚笛碎裂的瞬间,好似那些过往的时光,也在无情的时间风暴中被碾碎了。


    姬赢的心中如针一刺,泛起了尖锐的痛意。


    “姬宗主?!”


    耳畔响起了孟长恒的惊呼声。


    那股自心口泛开的痛意越发明显了,姬赢一低头,看到了见秋山那只拈花时万分轻柔的手,正按在了她的前胸。阴阳二气如剑风在脉络间疾走,身后浮荡的法相在灵力一敛时瞬间溃散。她因珊瑚笛走神了片刻,而这短暂的时间,则是给了见秋山可趁之机。


    “你?”姬赢的眸光并不冰冷,反而残留着几分柔和,似是还沉浸在过往的记忆。


    “不是说——”见秋山浅浅的笑着,在她的耳畔绵言细语,“不留情的吗?”她再度凝力,手掌向着前方一推,碰一声响,姬赢整个人便在那强劲如旋风的掌气中倒飞了出去。


    “为什么你们总要让我回头?为什么不肯与我并肩呢?是觉得我做的事情都是错的吗?”见秋山将无字书收起,她看着挣扎着起身的姬赢,那双温柔的眼中终于流出了带着恨意的情绪来。“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骗我?”


    姬赢捂着胸口没有说话。


    九渊剑嗡嗡长鸣,直指见秋山。


    只是在那九渊之水盘旋时,一道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响起。那银灰色的暗沉天空逐渐被抹上了瑰丽炫目的色彩,无数雷光翻涌,宛如虬龙盘曲。


    “逝水河方向?清微雷网?又是那孽障!”


    姬赢气得狠,心口越发疼了。


    第40章


    话不投机半句多。


    奔涌如潮水的灵机震得四野积雪扑簌簌落下。


    丹蘅捏起了一道法诀,轻顷刻间轰雷掣电,如狂蛇游走。天际间顿时出现了一张雷网,瞬息之间笼罩着方圆千丈之地。


    “就让我来领教丹蘅元君高招。”承渊剑主冷笑。


    “难道始帝陵中的失败还没能让你长出记性吗?”丹蘅笑吟吟地开口,一转动功法,便见雷网中多了一片碧色的云,而千万把电光缠绕的青色刀浮现,咻咻地震动不已。清微雷与枯荣刀神通一并发出,便见刀如雷、雷似刀,紫芒与青光交织,如箭雨一般朝着承渊剑主与佛门昙法华落下。这清微雷木刀气锁定的是修士气机,只要在雷网之下,但凡气机浮动,它们便会齐聚轰来,就算是潜躲在了暗处也没有用处。


    这一攻势落来,要么是靠着极其高明的遁法从雷网之中逃离,要么就是靠着自身神通道法硬撼。承渊剑主面色微变,他的剑遁之术眨眼便能腾跃千里,来往于虚无之间。在这等境况下,他不可能选择硬接,而是将剑芒一起,先行退避。可剑芒绽放间,又有一道如雪色的银光掠空而来,却是镜知将太一剑催起,将他阻截住。


    “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承渊剑主气急,照着镜知破口大骂。


    昙法华那张总是悲天悯人的笑脸收敛了几分,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掌中的一枚佛珠一催,顿时使出了“不坏金身”神通,身后浮现出了一尊高达十丈的、金光灿然的坐佛法相。昆仑剑者大多以进攻为防守,而佛门弟子不同,在“金身”的庇护下,相当于多了一条命。


    丹蘅呵呵一笑。


    镜知向前一步,剑出龙吟长啸,一团罡云在雷网中浮现,一道矫健的龙影从云中飞出,那如珊瑚般的玉色龙角在晴日的光辉下闪烁着异常璀璨的光芒,直冲那具佛陀法相!两相撞击,气浪滚滚如潮,龙角、龙身、龙爪一一碎去,而金身上也出现了一道道如蛛网般的裂痕,好似下一刻就会彻底地崩裂!


    昙法华感知到一股冲力袭来,在云头几乎站不住。他双脚用力一踏,闷哼了一声,四道金轮飞旋而出。昙法华是得道高僧,同样是“四谛灭生轮”,在他的手中顿时如大日化生,灿灿光芒填充整个视野,瞬间便夺取了雪光、青光与雷光。在金身破碎的时候,那千千万万雷木刀气向下奔涌,撞上四谛灭生轮的时候,发出了轰轰轰的大响。起初雷木刀气还气势汹汹,可飙飞了十几丈后,渐渐地后继无力了。


    “老和尚功行高,灵力绵长不尽。”丹蘅暗骂了一声,作势要将腕上的菩提珠解下,任由业障之力去与昙法华抗衡。镜知见状按住了她的手,功法一转,再度向天下借剑!只听得长长的嗡鸣传出,雪地中尚在搏杀的修士,手中剑器齐齐失控,如朝圣一般涌向了太一。


    承渊剑主忌惮着镜知,这回早早地做了防备,将剑决一起,牢牢地握住了承渊剑。他没有丢一个大脸,可还是微微仰起头,近乎失神地望向了天际游走的剑影。“斩、斩诸有。”他的牙关在打颤,眼神中流露出了几分恐惧。


    昆仑之剑练到了身剑合一之后,便没有典籍引领,而是要靠自己去领悟剑上神通了。剑道神通无数种,有的人剑绵绵如水,有的人巍峨若山……在那无数剑上神通里,威能最为强劲的便是“斩诸有”。这剑法是“力与速”的结合,号称“万法皆可破,万物皆可斩”。当这门剑法练到了高深处,斩中了一抹气机,便可彻底抹杀整个人。这等剑势其实是可以躲藏的,尤其是还未练到出神入化之境时。可此刻“应我名”向天下借剑,每一剑都是“斩诸有”,相当于整个天地都被剑意封锁。唯有正面应对,以自身强悍的神通接下这一剑!


    承渊剑主可没有这个把握胜过镜知,要不然他也不会在昆仑四剑主之中屈居末位了。


    昙法华也大感不妙,心中升起了警兆。他没有时间犹豫,手腕一震,一整串佛珠便飙飞了出去,十八尊金刚罗汉法相瞬间跃出!罗汉怒目,气息极为刚硬,他们手中托承的法宝一一旋飞在天,或是作金刚掌,或是挥棍,向着那汹汹而来的剑气砸去!


    当孟长恒、姬赢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十八尊罗汉被横天剑气吞没的时刻!十八尊罗汉身影崩散,宛如金屑飘零。佛珠再度出现在上空,只是红绳绷断,盘了百年的宝珠也咔擦声裂。一道剑气逼近了昙法华的眉心,点出了一颗如朱砂般的血痕,但也仅仅如此。佛珠化作齑粉后,那流转天地之间的剑气也跟着散去。


    众人的视线从丹蘅身上转移到了镜知那沉静的面容上。


    元绥的剑道进境实在是太快了,千百年来,没有哪一个修士能像她这样。


    要是留在昆仑还好,可下了昆仑好,她已然失去了控制。要是按照这个速度,几年后,天地间还会有谁是她的对手?


    仙盟驻守的四宗大能俱是在此,丹蘅并不畏惧,面上反而流露出一抹笑容。她眨了眨眼,偏着头望向了面色煞白的姬赢,蹙了蹙眉,故作讶异道:“母亲怎么受伤了?”


    她不提还好,一提起,姬赢的心口就痛得越发厉害。见秋山的无情让她心痛,而丹蘅的桀骜同样让她不满和心寒。“你这孽女!”姬赢沉声呵斥。


    丹蘅不怕她,伸手撩了撩发丝,盈盈一笑道:“母亲总不能因为我选择了阿娘,就觉得我不孝吧?我过去在蓬莱陪着母亲,如今也该在阿娘膝下承欢了。”


    “为什么你就不愿意走我们给你铺成的通天道?”姬赢实在是想不明白,就算千千万万人有恨,那也不该是锦衣玉食的丹蘅。


    “因为她不想。”见秋山声音响起,她单手捧着一本经书踏风而来,面带微笑,眼中柔情似水。丝毫不见先前与孟长恒、姬赢拼杀的痕迹。姬赢看着她的面庞,免不了会想起以前。外头都说蓬莱无情,可真正无情人到底是哪个?!


    丹蘅转向镜知,旁若无人地感慨:“真是热闹啊。”她收起了枯荣刀后,作势要弯弓搭箭,射向了雪地中仍旧与帝朝披甲士拼杀的修士。


    可此刻有孟长恒、姬赢四人在此,他们轻而易举地便截下了箭矢。掂着沉甸甸的玄铁箭头,姬赢神色一变,道:“是神照弓?!”她扭头瞪着见秋山,“你给的?你怎么不怕他们日后用此物来对付学宫?要知道,帝朝也容不得你的理想存在!你难道以为此刻帮助帝朝,他们就会同意你传道天下吗?!”


    见秋山蹙眉,淡淡地瞥了丹蘅一眼。


    丹蘅镇定自若,一点被揭穿的狼狈和愧疚都没有。


    “及时退了,我等可当这一日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孟长恒跟着劝。姬赢受伤,承渊剑主功行不济,而且见秋山还在此,他们就算是动手也不一定拿下谁。


    “不要!”丹蘅的应声快速而又干脆。


    雪地上血流成河,尸横遍地,她神色漠然,既不见对那些人的愤恨,同样也窥不见对他们的哀怜,仿佛生死只是天地间轮转的常事。


    可她要是这样想,为什么要卷入其中?!-


    天地幽沉,纱灯明灭。


    醉醺醺的嬴名封跌坐在了地上,左拥右抱,好不快活自在。


    他自己并没有什么大志,总是被世家的那帮人推着走。可等到了尝了权力的滋味,他又恨自己被旁人摆弄。不过现在他自由了,没有什么人来管他了,他就算是在宫中建立了闹市,那些人也不敢放一个屁!说什么做神仙好,可清心寡欲,真的有这般美妙吗?嬴名封漫不经心地想着,直到“砰”一声响,殿门被人一脚踹开。


    嬴名封吓了一大跳,将怀中的美人一推,摇摇晃晃地站起。逆着光影他窥见了一道银发雪衣的身影,他的好皇妹国色天香,随了她那位母亲,难怪先帝就算是被朝臣阻拦,也要做出那样的事情。醉酒后的嬴名封胆子越发大,一双浑浊的眼中渐渐浮现了几分色/欲。


    “殿下,不可啊!”小黄门急切的劝说声传出。


    嬴清言眉头微蹙,眸光微微一转,掩住了对嬴名封的厌恶与杀机。她朝着嬴名封行了一礼,张口道:“逝水河边,我披甲士已经与仙盟修士斗了起来。神照弓虽然是强弓,可要想仗着这铲除仙盟那帮人不容易。而且我听说,四宗的大人物都去了河边,我们恐怕很快就会落败。”


    她跟丹蘅有约,将一支火铳和断云石送给了她。断云石上有法符,一旦她身上携带着的法符自行燃烧成灰烬了,就意味着丹蘅那边已经动手,而仙盟驻地恰是最空虚的时刻!


    “落败”两个字将嬴名封的酒气惊散了几分,他强提起几分精神,恐慌地问道:“那、那怎么办?”


    “陛下想要千秋万代吗?想要如始帝陛下那般成为真正的人皇吗?”嬴清言循循善诱。


    千万年来,哪位秦君会不想?就算是嬴名封这样的窝囊废听到了“人皇”两个字的时候,也燃烧起了无限的斗志。


    “眼下有个机会,仙盟驻地正空虚,做得好的话,可以一举将他们驱逐出玄州!让玄州、皇都真正变成帝朝掌控之地!”嬴清言道。千年前,始帝驾崩后,帝朝就一蹶不振,连连被仙盟打压。每一州都有一座仙盟驻地,这是一根根嵌在了帝朝身上的钉子!无形之中侵夺着整个帝朝的气运。仙盟选择了嬴危心,迟早会将嬴危心当作傀儡,让他来分薄大秦帝运。与其等着仙盟的人动手,倒不如直接撕开那层伪面,将那暗潮冲破冰层!


    见嬴名封意动,嬴清言又开始蛊惑怂恿:“陛下,他们这样堂而皇之地插手帝朝的内政,显然是不将帝朝放在眼中。他们率先违背了昔日的盟约,那我们也无需跟他们客气!”先帝没有胆气,做什么都瞻前顾后,到了后头更是只在意自己屁股底下的那张龙椅。但是嬴名封不一样,他骄傲自大,很容易被人说动。大秦之崩,将从嬴名封开始!


    “天下的散修总是在张望,司天局虽然陆陆续续收容了不少散修,可跟正统的仙盟比起来,还是相差不少。如果这回帝朝能压仙盟一头,那些左右摇摆的人,兴许就入了帝朝。这样的话,离先祖的目标就更进一步。到时候陛下成真正的大荒之主,有千秋天子气,岂不是再辟新道途,得享长生?”


    嬴名封犹豫片刻,道:“那你去吧!朕等你的好消息。”话虽然如此,可绝口不提派人的事情,那架势就差明说让嬴清言自己想办法。


    嬴清言将嬴名封的德行看得清楚,心中暗暗冷笑。不过她也不在意嬴名封的人手,这件事给了她一个让自己培养的人手从暗走向明的机会。当然,在嬴名封死去之前,这事儿还得打上“帝朝”的名义-


    逝水河边,雪丛生血。


    世家的那群人见势不妙,已经萌生了退缩之意。仙盟已经研究出了“道解原虫”来对付玄兵,谁知天工部又研制出了另外的法器!这些修道士这样无能,也不知他们选的路到底对不对。可惜现在没有返回的余地了,他们一旦离开仙盟修道士,就会进入披甲士的射程中,一时半会儿也只能够缩到那后方去。


    师长琴、嬴梦槐仍旧藏在暗中看戏。


    师长琴的声音里藏着深深的困惑:“披甲士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强了?”就算是有神照弓在,也不会拥有如此力量。“难道是司天局的修士穿上了神光甲?”师长琴做出了新的猜测。不同的人素质不一样,穿上带着灵性的神光甲,能发挥的力量也不一样。修士要比寻常武者强上很多,但是过于依赖神光甲有损道心,修士并不愿意去尝试这种面向人间的“俗道”。


    嬴梦槐抿了抿唇,吐出了四个字:“天罡虎符。”嬴清言在始帝陵中得到的东西不少,但是除了玉皇宝箓之外,其他法器她并没有交给嬴名封。“天罡虎符”炼阴兵入符,乃是始帝征战沙场时的宝物。如果披甲士带着天罡虎符出来,那么此刻他们身上还有一股阴性的力量。


    “也有可能。”师长琴思忖了片刻,忽又道,“嬴清言怎么没有出现?我不信她不知逝水河边的事!”以嬴清言的性子,她怎么会不出现?八成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可是什么事,比仙盟与帝朝之争更热闹?


    嬴梦槐想到了嬴清言那薄情的笑容,心思莫名沉重了几分。她轻声道:“有丹蘅道友在,她不必亲自来。”丹蘅一直留在了学宫中,可那仅仅是因为她是老师的女儿。丹蘅和嬴清言更像是一路人!她们的身上都存在着那股让人捉摸不定的危险气息。


    “她到底要做什么?!”师长琴摇了摇扇子,面上露出了几分烦躁不安来。别说仙盟讨厌丹蘅这样桀骜的人,就连她也同样如此。


    万重雪山,连绵如海。


    姬赢注视着丹蘅,也在发问。


    “我让你嫁入昆仑,也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不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你是因为这件事情生恨吗?可这能让你恨到要让整个仙盟翻覆?”


    镜知抬眸,虽然姬赢没有提到自己的名字,但是话语中字字有关自己。


    丹蘅是因为此事生恨吗?


    当初在昆仑的时候,她并不关心其他的事情。昆仑养育她,那她也要投桃报李,就算对方替她安排了一个几乎没有见过面的道侣。可是昆仑、蓬莱怎么不说丹蘅不愿意?如果她知道——这个念头才一起,镜知便有些恍惚,她一时确认不了当初的自己会如何选择。


    “母亲想要我消业障,可从没想过这些业障从哪里来的,是吗?”丹蘅望着姬赢,微微一笑。


    姬赢眉头一皱,她没有看丹蘅,而是转向了见秋山:“你知道什么?”


    见秋山摇头不言。


    旁观的人不耐这对母女继续争辩、打哑谜。


    承渊剑主冷哼了一声,第一个将剑指向了下方披甲士的军阵。在阵势变动间,龙腾虎啸、气势汹汹。但这些不过是靠着外物方能聚成的,一旦溃散之后,还剩下什么力量?雪地的清光映在了他那张早已经不复俊逸的面庞上,如焰火明灭不定。


    镜知见状迈步一剑斩出,她只是轻轻地一挥手,便有一道剑气横亘天地间,将承渊剑气拦截,如火融雪。


    “她们早已经做好了选择,不是吗?”承渊剑主沉声道-


    另一边。


    记何年带着学宫中的一帮弟子躲藏了暗处,觑着仙盟那边的动静。


    “记道友,咱们就这样跑了吗?老师那边怎么办?她会不会责备我们?”


    “对呀,我们今日是瞒着老师出来的。”


    学宫的弟子忧心忡忡,就连那些志气高扬的贵族子弟也垂头丧气,瞧不出半空出行时候的快活。


    “不用担心,到时候就算有事,也有阿蘅在前面顶着。”记何年一本正色,“读万卷书,行千里路,光在学宫中修炼可不是什么正道。”见非书意一行人沉默不言,她又用那三寸不烂之色,循循善诱道,“在你们看来,帝朝还是仙盟更为棘手?帝朝中有你们,有长公主,一时半会儿不能将学宫如何,但是仙盟不一样。哪一天他们不想顾念道义和脸面了,直接动手怎么办?咱们要先下手为强,趁他们还在乎脸面的时候让学宫立稳脚跟!”


    “可在重压之下怎么样才能立稳脚跟呢?首先得要有自己的地。或许你们觉得大同学宫就是修道的立基之地,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你要保住大同学宫,你就要拥有更大的天地,譬如整个玄州!


    “如果将仙盟修士从玄州驱逐出去,那么那些想要加入学宫的人就不必怕了。仙盟要打学宫,得越过重重的障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直接剑指学宫。”


    “可是有那四位前辈在仙盟驻地,我们要怎么样将他们赶走?”非书意又问。


    “不是这样。”记何年摇头,她眸光闪烁着粲然的光芒,认真道,“他们的确厉害,可真正的基石不是他们这些人,而是以驻地为基,任意来往四方的寻常修道士。强者固然难以匹敌,然而天下不是强者的天下,而是众生的天下。我们以此为道念,就不该在行路的时候忘记这一点。


    “仙盟不在乎的东西,我们来在乎。”


    非书意又道:“所以要打仙盟驻地?靠我们,可以吗?”


    记何年摸着她的脑袋,笑得慈悲:“不仅仅是我们啊。”-


    嬴清言在雪地上疾行。


    赵氏灭门的时候她还未出生,但是从母亲不停地描述中,她总是会梦到那血流成河的场景。她不想变成母亲那样歇斯底里的人,可内心深处依旧种上了无穷无尽的恨。对帝朝、对裴家、对母亲,甚至是对自己的恨。母亲用生命作为薪火来点燃她的恨意,她最终还是如母亲所想的那般踏上了复仇之路。


    “殿下,您好像不开心?”声音的低语声藏着关切。


    这些人有的是裴家帮忙选的,有的是她自己招揽的,也有的是赵氏遗留的势力,只不过到了如今,他们只有自己一个“主人”了。


    嬴清言眯着眼遥望高空:“我只是在想,这一步走出之后就回不了头了。”一旦仙盟驻地从玄州消失,仙盟必定会将立嬴危心的计划提前,到时候两朝并立、兄弟相争,大秦帝朝分崩离析,而这个天下也将生灵涂炭。


    “在与丹蘅道友约定的时候,她说了一句话,你们知道是什么吗?”嬴清言自言自语。


    “她说:‘我不当刽子手,哪里来你们的清平世?’。她说得不错,要实现理想都是要见血的,只有嬴梦槐会去做那个兵不血刃的春秋大梦!”


    “她的梦啊……”最后一句话多了几分怅惘,最后在凄冷的雪风中消散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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