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江眠月心跳加速, 站在门边看他衣袂飘飞的背影。


    这公主是什么来头?


    是因为没有下马下轿便来到国子监吗?虽然这对于国子监来说,等于是亵渎圣人,藐视圣贤,可按照祁云峥往常的行事作风, 不该真正的动怒至此。


    尹楚楚奉命关上门, 与江眠月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十二分的迷茫。


    随后,二人一道看向面色苍白的顾惜之, 不清楚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惜之也并未多解释什么, 只重新回角落里站着,面色苍白的静静站着, 温文儒雅的男子变得破碎而脆弱, 静静地等待祭酒大人处理此事。


    而此时, 露台上,秋风瑟瑟, 槐树落叶纷飞,祁云峥一袭官袍烈烈, 在秋叶中显得尤其殷红,带着一股淡淡的杀气。


    露台上, 和乐公主仿佛一直在等人出现,如今隔着纱帘, 看到祁云峥的身影, 嘴角终于勾起一丝笑意。


    “你是管事的?”和乐公主朱唇微动,声音柔软婉转,带着一丝甜腻, 和十二分傲慢。


    “国子监祭酒祁云峥。”祁云峥声音微凉, “和乐公主安好。”


    “你怎么知道我是和乐公主。”和乐公主勾唇笑了笑, “我可没见过你,祁大人。”


    祁云峥听闻这句,眼睫一动,面色缓缓温和下来,杀意褪去不少,眼中却依旧带着几分提防。


    “和乐公主声名远扬,龙凤轿撵乃御赐公主之物,这世间仅有一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祁云峥声音透彻,传遍露台,话虽客气,可语气却并不客气,和乐公主微微挑眉,缓缓拨开纱帘。


    原本被他说得有些恼怒,可和乐公主拨开纱帘后,看到他那张脸,却忽然微微怔住了。


    她怎么不知道,这国子监祭酒,居然长得如此……绝色。


    和乐公主眉头一挑,心中的怒意转眼边便烟消云散,她手一动,一旁的小太监立刻躬下身子匍匐在地,她便缓缓踩在那小太监的后背上,由另一个太监扶着,一身锦衣华服拖地,来到祁云峥的面前。


    “祁大人?”和乐公主的目光在祁云峥的面容上扫荡,唇边化开一抹淡淡的笑意,“祁大人打理之下的国子监,可真是井井有条,人才济济。”


    “承蒙公主殿下厚爱,您今日也算是踩着我祁某的脸面进来的,您这轿撵一进,再井井有条,也照样坏了规矩。”祁云峥带着笑意,一面说,一面抬头与她对视。


    “你!”和乐公主眼眸一凛,静静看着他的面容。


    看不到惯常的惊恐,也没有任何讨好,疏离冰冷。


    极没意思,惹人讨厌。


    “白长了一张好面皮,祁大人,不如把你舌头割了,不说话为好。”和乐公主冷哼一声,似乎对他失了兴致,“你们那监生,顾惜之何在?”


    “公主今日大驾光临,是为了那顾惜之?”祁云峥轻轻一笑,“顾惜之正在听司业大人给诸位监生的讲学,公主殿下也要旁听吗?”


    和乐公主正要过去,却听祁云峥继续说,“不过司业大人博古通今,今日所讲内容乃五经之学,公主殿下对这些若是没有了解,恐怕也不太容易听得进去,若是困了,尽早出来。”


    和乐公主眉头一皱,静静地瞪着祁云峥,她没想到,这男人漂亮的一张脸下,是极难听的一张嘴和极恶劣的一颗心。


    “祁大人,你是想寻死吗?”和乐公主缓缓上前注视着他,“不记得本宫什么时候得罪过你。”


    “就在方才。”祁云峥浅浅一笑,毫不掩饰对她的反感,“祁某猜测,公主恐怕是不识字,才会乘轿撵过下马碑,下马碑为何称之为下马碑,公主殿下可能想明白?”


    “祁大人是想让本宫穿着锦衣长裙从集贤街走到国子监吗?”和乐公主眯了眯眼,语气带着几分威胁,“祁大人,你好大的胆子,本宫最讨厌你们这帮轻视女子的伪君子,你就不怕本宫砍了你。”


    “多谢公主夸奖,在国子监,达官显贵,一视同仁,男女也是如此。公主若想要获得尊重,不如看看国子监的女监生们,是如何处事的。”祁云峥冷冷看着她。


    和乐公主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一甩裙摆,“是吗?那我倒要见识见识。”


    祁云峥看着她华丽的背影,缓缓一垂眸,跟了上去。


    小太监谄媚的笑着,将和乐公主扶到了彝伦堂的大门口。


    “和乐公主驾到——”


    彝伦堂大门被猛然推开,在场的所有监生都被吓了一跳,纷纷回头看。


    只见一位装扮艳丽,满头金银发钗的美艳女子昂首进入彝伦堂,堂上正在讲学的司业大人也惊得一怔,见到是和乐公主,立刻下来行礼。


    和乐公主这才想起,刚刚那位祭酒,居然连对她行礼的动作也没有,着实是惹人恼怒。


    区区祭酒,竟然对她不敬。


    “公主殿下怎么忽然大驾光临?”司业大人笑的灿烂,“是皇上有什么吩咐吗?”


    “是啊。”和乐公主站在台上,俯视着面前的诸位监生,表情略显愉悦,“司业大人,您这儿进了新人,也不告诉我一声。”


    “呵呵。”司业干巴巴的笑了笑,腹诽这儿又不是养小倌的地方,嘴上依旧客气,“监生名单不都给皇上送去了吗?公主您没有过目?”


    “名单上又没有画像。”和乐公主眯着眼,目光终于寻到了最后头角落里的顾惜之,看着他苍白英俊的脸,和小心翼翼的面容,她嘴唇微微勾起,“哟,躲着我呢。”


    “公主殿下,我们正上大课,您这样让我们国子监威严何在,日后又如何训导诸位监生?您要不先坐一会儿,待老臣将今日的大课讲完,再有什么吩咐,老臣定当全力配合。”司业大人说完这话,求助般的看了一眼一旁的祁云峥,祁云峥却气定神闲背着手,并不插手。


    司业大人快疯了。


    江眠月站在尹楚楚身边,静静地观察着前面的状况,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公主着实是任性得很,所作所为简直是令人瞠目结舌,但是江眠月却莫名觉得有些羡慕。


    如此张扬的女子,倒是少见,也只有本朝的公主,才能有这般待遇。


    不过,她本以为祁云峥会把她拦在外头,但没想到,祁云峥居然让她进来了。


    这是要……欲擒故纵?


    “司业大人的意思是让本宫等着?”和乐公主一挑眉,冷哼一声,“耽误了皇命,你来担责?”


    “老臣不敢。”司业大人在诸位监生面前丢尽了脸面,他再次看了一眼祁云峥,却见他依旧纹丝不动,一点要管的意思也没有。


    “那和乐公主……想要如何?”司业大人心中气闷,尴尬陪笑。


    和乐公主毫不客气的上前两步,看向面前的所有监生,“再过两个月,便是皇上的生辰,皇上向来重视你们国子监的监生,此次寿宁节,本宫便要挑几位监生到御前贺寿,你们谁愿意去?”


    诸位监生跃跃欲试,但是都纷纷看向祭酒大人,不敢轻举妄动。


    和乐看向祁云峥,面带警告。


    “公主自己挑吧。”祁云峥淡笑道,略带几分讽刺,“不都看好了人选吗?”


    和乐眯了眯眼,这祁云峥虽然面上应允,但她听了这话就是莫名觉得恼怒……此人真是个讨厌鬼。


    “那本宫就不客气了。”她瞪了祁云峥一眼,转身往下走,来到监生的人堆里。


    “你一个。”公主点了点其中一人的胸膛,那人被公主的手戳中了胸口,脸猛地泛红。


    不远处,江眠月已经惊得张大了嘴。


    这也行?她有些怀疑,这真是给皇上的寿宁节挑人吗?这真的不是在……挑面首吗?


    尹楚楚在旁边看着这场景,也是满脸通红,那公主一双玉手这儿戳戳那儿戳戳,毫不顾忌,把在场监生们弄得面红耳赤,有的几乎要落荒而逃。


    江眠月似乎理解顾惜之害怕公主的原因了,她悄悄看了一眼长得十分出众,此时却面如死灰的顾惜之,再看看越来越近的公主,倒是有些心疼他。


    照他的反应,公主应当是之前就看上过他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和乐公主在兰钰的面前停了一下,江眠月差点以为她要挑兰钰,兰钰吓得几乎浑身发抖,瑟缩着站在人群里,一动也不敢动。


    和乐公主轻蔑地笑了笑,继续挑人。


    很快,便来到了顾惜之的面前。


    顾惜之立刻跟公主行了大礼,面如土色。


    “紧张什么?”和乐公主看到顾惜之这样的表情,却愈发愉悦,似乎非常享受这种过程,“本宫又不会……吃了你?”


    江眠月浑身冒出了鸡皮疙瘩,公主那一句实在是太撩人,话里话外都是一股黏糊糊的味道,从哪个角度听起来,都实在算不得清白。


    顾惜之一哆嗦,差点给她跪下。


    好好的一个七尺男儿,便因为这和乐公主,心惊胆战。


    江眠月觉得,这下子整个国子监的女监生,恐怕都不会对这位顾斋长有什么肖想了。


    就像是她看得杂书里说过的,某些动物,会在看上的配偶身上,打上标记。


    这次这个标记,着实是厉害。


    江眠月觉得,若自己是公主,肯定做不到她这个程度。


    她心中对和乐公主这不畏人言的样子着实是有些佩服,甚至还有一些……羡慕。


    撩完了顾惜之,她转过头,眼眸从尹楚楚身上略过,落在了江眠月的身上。


    江眠月一愣,目光与她对视,却不慎从和乐公主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丝兴致。


    她一愣,猛地低下头,却忽然发觉,自己此时穿的是男监生的衣衫。


    糟糕……


    “你倒是特别得很。”和乐公主轻声念叨着,伸出手指,缓缓地托起江眠月的下巴,她手指触及江眠月的皮肤,似乎发觉触感过于细腻了,微微一挑眉,再仔细看她仰头的模样——眉眼漂亮夺目,似女非男。


    公主眉头一皱,“女子?”


    “回公主殿下,原本的衣裳坏了,只有这套可以穿。”江眠月赶紧解释。


    “啧。”和乐公主皱眉松了手,似乎有些嫌弃,刚准备往前走,脚步一顿,却又看了一眼江眠月。


    “你也去吧。”她懒洋洋道,“穿男子的襕衫去。”


    “是。”江眠月头皮发麻。


    祁云峥听闻此言,眸光骤然一冷,缓缓上前,冷笑道,“公主殿下选的人也够了,皇上的寿宁节上,站得下这许多监生?”


    “祭酒大人放心,皇宫够大,总有地方安置他们。”和乐公主朝他嚣张的笑了笑,像是故意跟他作对。


    “那既然公主殿下已经挑好了人,不如坐下来静静听一会儿司业大人的讲学?”这是祁云峥非常明显的逐客令,十分不客气。


    和乐公主闻言相当不爽,虽然她心底里却也知道,自己今日确实有些过分了。


    她喜欢乱来,却仍旧有所顾忌,父皇对国子监重视的紧,今日若不是借着皇上的寿宁节的借口,她也没有理由来国子监。


    “不必了,本宫还有要事。”和乐公主冷冷笑道,“多谢祭酒大人,刚刚选中的人,记得送到宫里,本宫要亲自训导。”


    祁云峥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并不答应她的要求,只伸手冷冷道,“公主请。”


    “祭酒大人请。”和乐公主走出门外,祁云峥却并没有送公主出去,而是朝着顾惜之和另一位斋长使了个眼色,两位斋长得令,立刻上前,将彝伦堂的大门重新关上。


    “砰”一声,和乐公主一回头,面对的便是紧闭的大门。


    “祁云峥!”她哪里受过这种气,登时满面通红想要骂回去,却被身边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喊住。


    “公主殿下,皇上不是让您这么选人的……若是祁大人上书弹劾,传到皇上那里,您该如何交代……”


    “本宫自有法子,还怕他一个祭酒?”和乐公主没好气地说,她瞪了一眼脑袋上的牌匾,上面三个字彝伦堂,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装模作样的东西,摆驾回宫。”


    经历了和乐公主这一遭,在场的所有监生都一时间缓不过神来。


    司业大人求助般地看向祁云峥,祁云峥递给司业大人一个眼神,让他稍安勿躁。


    司业大人这才缓缓放下心来。


    只要祁大人肯管此事,就好办。


    祁云峥缓缓上台,开口道。


    “静。”


    也许是祭酒大人对待公主的态度非但不落下风,反而有些占上风,给了监生们极大的信心,大家都缓缓从刚刚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渐渐地不再惊慌,只带着期盼的眼神看着祁云峥,仿佛看着什么救世主。


    特别是顾惜之。


    “皇上的寿宁节,国子监自然会准备贺礼,也会选带监生前往,却不一定如公主殿下所言。”祁云峥语气平静,仿佛给在场的所有人吃了一颗定心丸,“具体事宜,不日我便会去宫中面圣,诸位监生,若是因此事落下工课,鞭刑二十。”


    在场的监生都倒抽一口冷气,不敢再多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祭酒说完话以后,司业大人面露崇敬,朝他颔首感谢,这才回去继续讲课。


    江眠月也继续和另外三个斋长一道,整整齐齐的站在角落里,一面听课,一面维持秩序,有了祁云峥那句“鞭刑二十”,秩序其实已经不用维护,所有监生都乖得像鹌鹑。


    江眠月已经不太能听进司业大人在讲什么,她满脑子都在想方才公主刚来的时候,祁云峥的态度。


    那是他听到公主到来后下意识的反应,那种反应分明是带着杀气,虽然后来那杀气完全隐匿无踪,但是江眠月可以肯定,祁云峥对公主动过杀心。


    而且,祁云峥之前不让自己出去,似乎是不想自己见到公主?


    为什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们以前是有什么过结吗?


    江眠月百思不得其解。


    公主难道……玩弄过他?


    江眠月莫名想象出一个画面——和乐公主勾着唇笑着,伸出手指抬起祁云峥的下巴,祁云峥缓缓抬头,目光冰冷。


    她猛地打了个哆嗦……


    这也太奇怪了。


    大课结束后,等二位大人一走,彝伦堂便跟炸开了锅一样,整个沸腾了起来。


    “你小子运气好啊,被公主戳中胸口的感觉如何?正中红心?我看你脸红得像个猴子屁股似的。”


    “你还说,我还没娶媳妇呢,传出去还怎么办!”


    “不过,公主挑的都是长得好的男监生,啧,公主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还真是直接了当,这年头,也就和乐公主敢这么做了。”


    “说实话,若不是祭酒大人不让,我都想主动去公主府伺候公主。”


    “行了吧你,听说她弄死过面首,要去你现在去。”


    ……


    顾惜之听闻这些话,面上满是阴影,他什么也没说,低头转身快步离开了彝伦堂。


    尹楚楚看了江眠月一眼,似乎有些愧疚,问道,“你还好吗?还不如就穿那件破衣裳呢,结果反而被公主注意到。”


    江眠月笑了笑,心中倒是不怕,“别担心,国子监不会由着公主胡作非为的。”


    “可皇上可宠和乐公主了,我父亲在吏部,也知道些宫闱秘事。”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江眠月不用回头都知道,上前来搭话的是吴为。


    吴为满脸都写满了兴奋,一手拽着默不作声的兰钰,一手拽上江眠月,“和乐公主的事迹可太多了,相当精彩,我得跟你们好好说道说道,走走,饿死了,去会馔堂边吃边说。”


    尹楚楚在一旁,有些纠结,似乎想跟上去,见他们几个这么熟,似乎又有些不太好意思。


    江眠月悄悄看了她一眼,伸手挽住了尹楚楚的手,“走吧,尹斋长,我俩还得去给他们拿饭呢。”


    尹楚楚眼眸一动,垂下眼眸,耳根红了红,没有挣扎,半晌就来了一句,“哦。”


    江眠月笑了笑,几人便这样结伴而行。


    待江眠月和尹楚楚都给各自学堂的监生拿好饭菜,吴为已经等她俩等得有些不耐烦,正在座位上等不及地抖腿,他一抖,弄得一旁的兰钰也跟着抖,似乎抖得神情都有些恍惚了。


    “兰钰?”江眠月刚刚就发觉兰钰不太对劲,此时一看,似乎更加不对劲了,“你不舒服吗?”


    “啊,不,不是,还好……”兰钰扯开嘴笑了笑,拿起筷子吃饭。


    “筷子拿反了。”江眠月无奈道。


    兰钰回过神来,面色通红,闷头吃饭。


    江眠月想到那和乐公主来时,似乎在兰钰的面前也站了一会儿,应当是把她吓得不轻。


    “别怕,人已经走了。”江眠月将自己盘子里一块没有动过的红烧肉塞进她的盘子里,“多吃点,下午还要上课。”


    兰钰感动地看了江眠月一眼,吸了吸鼻子,低头吃饭。


    “可算是来了。”吴为早已久等,“这和乐公主的事迹啊,我可知道不少。”


    “你快说说。”江眠月也极有兴趣。


    “和乐公主名为梁和乐,她是大公主,也是当今皇上的大女儿,据说一出生啊,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当今皇上打下这江山后,也是因为这位和乐公主的影响,才开始允许女子入国子监读书做官。”吴为小声说。


    江眠月倒是没想到这一点,“不是因为男子带兵打仗,朝中无人吗?”


    “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吧,你别打岔。”吴为说得口沫横飞,“和乐公主及笄后便开始养面首,到现在已经有数不清的面首,皇上也不管,她养的面首,各个都英俊漂亮,但传言她不喜欢太强势的男人,喜欢温柔儒雅的……特别是,国子监的监生这样的。”


    “哦……”江眠月和尹楚楚都连连点头。


    看今日这样子,确实如此。


    国子监监生大多有书生气,儒雅温和直流众多,还饱腹诗书多有文采,若和乐公主是狼,国子监对她来说就是为她圈养的高等羊群。


    “若你是男子,你这样漂亮的,也是她喜欢的类型。”吴为指了指江眠月,“阴柔气质那种,娇小一点也没事。”


    江眠月终于理解了,为何和乐公主看到自己的脸时,颇为感兴趣。


    “还有其他公主吧,其他公主也如和乐公主一样么?”尹楚楚好奇的问。


    “那自然是不一样的。”吴为神秘兮兮地说,“还有一位公主,三公主,你们肯定没听说过她。“


    兰钰筷子一抖,筷子上夹的莴笋掉进了盘子里。


    她忙不迭的将莴笋夹起来送进嘴里,面色僵硬。


    江眠月注意到她的神情,心中微微一动。


    该不会……


    “那三公主啊,名为静安,人如其名,是个安静的孩子,从小,就被大公主遮盖了所有的光芒,平平无奇无人在意,皇上似乎也并不希望静安公主抛头露面,静安公主便这样一直在深宫里,也从不参加宫宴,无人知道她是什么模样。”


    “有人说啊,那三公主奇丑无比,没有姐姐好看,所以躲着不出来。”


    兰钰的手微微颤了颤,脑袋埋得更低了。


    江眠月这下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又觉得颇有些无奈……这家伙的反应,就差把“我就是三公主”贴在脑门上了。


    她顿时想起兰钰那些金银宝贝,以及毫无常识的所作所为,还有这双单纯的眼睛。


    也难怪,兰钰这模样,要跟那和乐公主斗,还是差得太多了。


    “说不定是因为三公主长得太美,被皇上藏起来了呢?”江眠月笑道,“这些是你猜的吧?”


    “咳咳。”吴为干咳两声,有些尴尬,“大家都这么猜。”


    “那我偏要猜她漂亮可爱。”江眠月笑着说,“不如我们打个赌?”


    “我,我也赌三公主漂亮可爱。”兰钰终于开了口,有些磕磕巴巴的。


    “懒得跟你们说。”吴为撇了撇嘴。


    尹楚楚被吴为委屈的模样逗得忍不住发笑。


    气氛正好,江眠月低头吃饭,下一秒,一个油纸包着的东西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江眠月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却见是刘钦章红着耳朵站在她的面前。


    “江监生。”


    “刘监生?有何贵干?”江眠月带着几分警惕。


    “我,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刘钦章倒是有些羞涩的模样,他将油纸包打开,江眠月发现里面是个……卤好的大猪蹄,油光水亮的,猪蹄爪子上还有一根白色的不明毛发。


    “我是来给你赔礼道歉的。”刘钦章抿了抿嘴,细细斟酌语言,“昨日是我不好,没有搞清楚状况就来找你说那些话,经过禁闭之后,我想通了,心中有愧……这是我刚刚从膳夫那儿额外花钱买的,你这么瘦,平日里也少有油水,吃点补补。”


    “不,我不要……”江眠月还没说完,刘钦章便将猪蹄直接放在了她的面前,转身就跑。


    江眠月看着面前的大猪蹄,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尹楚楚和兰钰也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愧是刘钦章,还能买通膳夫,真不错啊。”吴为感叹道,对着江眠月说,“这猪蹄看起来卤得真好,看起来可香,你快趁热吃了吧。”


    江眠月轻轻瞪了吴为一眼。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吃了午饭以后,江眠月找膳夫多要了两张油纸,将那猪蹄包裹得严严实实,再用绳子拴着挂在手里,准备拿回去还给刘钦章。


    走在路上,江眠月还时不时听到有人在说关于和乐公主的事,以及国子监这帮被戳中胸口的监生们,能不能保住自己童贞的重要问题。


    江眠月听着他们讨论的声音,感觉如顾惜之那般惊恐地倒是少数,大多数的声音里都透出一股莫名的期待。


    “呵,男人。”吴为晃了晃脑袋,感叹道,“嘴上说着不要,心里还是很诚实。”


    “那你呢?”尹楚楚好奇问。


    “说实话,我也想被选中。”吴为捶胸顿足,“但她看也没有看我一眼,这是对我英俊的面容最大的侮辱。”


    江眠月噗嗤一声笑出来,觉得虽然最近麻烦事众多,但是心情倒是还不错。


    到了下午,江眠月便笑不出来了。


    下午各堂分别上课,广业堂上的是九章算术。


    她哪里还有什么心思还什么猪蹄。


    江眠月两眼发直,看着堂上助教的讲解,很是疑惑。


    明明自己每个字都能听懂,为什么连在一起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跟她相似的人还有不少,但是大多数似乎都很快进入了状态,开始回应助教的问答。


    江眠月冷汗缓缓冒了出来。


    完了,听不懂。


    怪谁?怪自己。


    从前父亲书房里便有九章算术,她当时还小,翻了翻便觉得十分不耐烦,仿佛生来便对这些不感兴趣,父亲说要教她,她便回应道“科考又不考,学那个作甚,日后管家算银子,也用不到那么些个复杂的问题。”


    父亲见她确实没兴趣,笑了笑也就作罢,江眠月却没想到,九章算术这个难缠的家伙,在这等着自己呢。


    她觉得头晕极了,单手撑着脑袋,眼睛定定的看着助教,心中仿佛坠入悬崖,七上八下十分痛苦。


    学这个,倒不如让她写一天的文章,写十篇,二十篇,都不在话下。


    但是必须要学。


    若想升下一个学堂,各门课业必须至少为二等,她如今糊涂至此,别说二等了,能否合格都是未知数。


    江眠月微微蹙眉,认真听着助教说的话,管他有用没用,听得懂听不懂,全都一股脑记在了自己的书本上。


    祁云峥从广业堂侧门路过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她蹙着眉低头写字的模样。


    秋日的阳光正好,和乐公主离开后,国子监又恢复了原本的宁静,风时不时的吹过回廊,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学堂中,少女低头蹙眉,一脸苦大仇深,看那样子,几乎想要将助教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


    祁云峥眼眸中浮现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可笑意还未停留一瞬,他的睫毛一颤,面色微凉。


    只见学堂中,趁着助教不注意的时候,不远处,有个男监生,正悄悄的偏过头,偷偷的往后看。


    他的斜侧面,便是江眠月。


    江眠月专心誊抄,根本无瑕顾及周围,一脸认真,可她周围却不是如此。


    祁云峥记得,那监生叫刘钦章,关过一日禁闭。


    又过了一会儿,祁云峥发现,江眠月的右侧面,又有一位与她同一排的男监生,正在悄悄看她,眼眸里带着些期盼,眼珠子里似乎都在闪闪发光。


    那又是谁?


    祁云峥冷冷扫视整个广业堂,喉结微微动了动。


    “祭酒大人?”


    祁云峥侧身一看,却是方监丞。


    “您亲自过来巡视吗?”方监丞有些不好意思,“祭酒大人凡事亲力亲为,下官实在是十分愧疚,下官刚刚从别的堂巡视过来,广业堂一般是纪律最为严明的,监生们都很乖巧。”


    “广业堂课上纪律不明,有几人东张西望,你注意查看。”祁云峥声音微凉。


    “啊?好的,祭酒大人。”方监丞一头冷汗,“下官一定注意。”


    一堂课快要结束的时候,江眠月回过神来才发现,似乎有人一直在打量着自己,她微微一抬头,便看到自己右侧面有一人,眸光发亮,与她目光对上之后,那人等助教一走,便立刻起身来到了她的座位前。


    “江监生。”那人开口便是十分客气,礼貌至极,顺便还跟她行了个礼。


    江眠月颔首,“你是?”


    “李随,你忘啦。”那人生得非常瘦,襕衫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肩膀上也是瘦削得没什么肉,看起来十分可怜。


    “有什么事吗,李监生?”江眠月十分客气,“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就是不能耽误太久,我一会儿还要去会馔堂给大家拿饭。”


    “有一件小事,想请江监生帮忙。”李随舔了舔嘴唇,有些不好意思,“江监生,那个……祭酒大人手写的那份手稿,是还在你这里吗?”


    “是的。”江眠月心一动,“怎么?”


    “是这样,我对祁大人的书法,非常的仰慕,若是能……”


    李随还未说完,江眠月便从随身的袋子里拿出了一张叠得十分整齐的题纸来。


    “你想要?”江眠月问。


    李随眼睛里几乎放出光来,如狼似虎般的盯着那张纸。


    “送给你如何?”江眠月说完,便将手中的那张纸,缓缓地放在了李随的手心里。


    “真,真的吗?”李随几乎要激动地疯了,“可以吗?这可是祭酒大人的手稿,你便这样送给我了?这,这怎么好意思!”


    李随一面说着,却是一面飞快的将那张纸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江眠月倒是不甚在意,“你拿去便是。”


    反正祁云峥说过,让她随意处置,她的题早已写完了,根本用不着那张题纸,如今放在自己身上也是浪费,不如送给需要它的人。


    “江监生,斋长,日后你若是有什么要帮忙的,或者我出得上力的,直接喊我便是,刀山火海,义不容辞!”李随道。


    “好啊。”江眠月朝他笑了笑,心中这题纸倒还不错,好歹赚了个人情,“我记下了。”


    课业结束后,江眠月拿了饭菜,与兰钰他们一道吃饭。


    兰钰见她心不在焉,不由得问道,“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嗯,九章算术,你们听得懂吗?”江眠月试探着问。


    “听得懂啊。”兰钰点了点头。


    “还好。”尹楚楚说,“我们昨日学的,我觉得很有趣。”


    “是的,还挺简单的。”吴为点头应声。


    江眠月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缓缓跌进了谷底,顺便被大石块撵得稀碎。


    最可怕的事情,不是大家都觉得难,而是只有自己觉得难。


    江眠月倒吸一口冷气,觉得面前这饭一点也不香了。


    “怎么了?江监生,手还疼吗?”尹楚楚问。


    “……嗯,疼。”江眠月捂着结痂的手,欲哭无泪。


    吃完饭,江眠月和尹楚楚结伴去敬一亭,江眠月一路上魂不守舍,来到敬一亭门前的时候,尹楚楚才发现,江眠月的手上,居然还拿着……油纸包。


    “哎呀,忘了。”江眠月懊悔不已,她满脑子都是九章算术,哪里有心思想着这东西,不知不觉便拎在手上拿到了这里。


    江眠月便将那油纸包放在了门外,再进敬一亭的厢房。


    袁付伟早已到了,正在与祭酒大人汇报今日的工作,她们到时,正好说完,起身先离开了。


    另外,还有一位斋长,正是那位率性堂的顾惜之。


    顾惜之坐在远处,面容柔和,一幅书生之气。江眠月看到他如此,便不由自主想到了今日吴为说的那些话。


    “她不喜欢太强势的男人,喜欢温柔儒雅的……特别是,国子监的监生这样的。”


    顾惜之那一身襕衫,几乎就是为他定制的,穿在身上可谓是书生意气,一股君子之风,话语间温和不说,还从不吝啬助人。


    江眠月看他端坐在那处,一时间出了会儿神。


    直到一个声音冷冷传来。


    “广业堂斋长。”


    江眠月猛地回过神来,赶紧上前,“学生在。”


    “今日情况如何?”祭酒大人冷声问。


    “一切都好。”江眠月道,“广业堂诸位监生都守规矩,极为认真,课业也都完成了。”


    “不错。”祁云峥声音温和了些,“崇志堂呢?”


    尹楚楚立刻认真答话。


    江眠月缓缓松了口气,刚刚他一开口,还以为他要发难,好在目前看来,他的心情似乎还不错。


    “顾惜之。”祁云峥忽然道,“背诵《春秋》卷十一。”


    顾惜之一愣,即刻站起身来,细细思忖片刻后,张口便开始,字字清晰,句句不错。


    江眠月头皮一麻,一旁的尹楚楚也浑身紧绷。


    斋长每日还有这等考验?


    顾惜之背了一会儿之后,祁云峥似乎还算满意,“可以了,你回去吧,好好歇着,今日之事,我自会处理。”


    顾惜之听闻此言,松了一口气,感激道。“多谢祭酒大人!”


    他转身便离开,屋里便剩下尹楚楚和江眠月。


    “尹楚楚。”祁云峥缓缓道。


    “学生在。”尹楚楚紧张地手抖。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1)祁云峥道。


    尹楚楚发现这正是自己今日所学,立刻道,“敏于事而慎于言。”


    “好,回去吧。”祁云峥声音温和。


    尹楚楚舒了口气,看了一眼江眠月。


    江眠月心中升起一股非常不妙的预感。


    不要九章算术不要九章算术不要九章算术……


    祁云峥幽幽看了她一眼。


    “今有积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步。问为方几何。”


    “……”江眠月哽住了。


    作者有话说:


    (1)“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出自《论语·学而》。


    江眠月:救命啊——不要数学啊!


    第二十三章


    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江眠月手指头徒劳的动了动, 心中止不住的一阵紧张。


    她明白,这数字即便自己把脚指头加上,也根本无法靠着自己这贫瘠的脑子凭空算出来。


    而祭酒大人似乎也没有立刻就让她心算出来的意思,只静静的等着, 颇有几分气定神闲。


    江眠月神经紧张, 大脑发热, 她记得今日助教才教了开方的法子,叫做“增乘开方法”, 她记了满满一页的记录, 却……并不理解为什么要那么去算。


    是怎么算来着?


    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若是三百的乘方, 便是九万, 若是两百的乘方, 便是四万,那么……开方的结果便是三百到两百之间的某个数字。


    下一步呢?下一步才是关键, 是要借乘商,然后……然后做什么来着?


    商若是代入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 又是什么东西?


    也不知过了多久,祁云峥静静看着自己面前的题纸, 手指轻轻敲击在桌面上,发出“笃笃笃”有节奏的响声。


    江眠月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等等, 刚刚自己算到哪了?


    二百……二百, 二百多少?


    ……真的,真的算不出来!不如,猜一个吧。


    “二百五。”江眠月硬着头皮说。


    厢房内十分安静, 祁云峥缓缓抬眸, 静静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复又低头,继续在案上书写着什么,并不对她给出的数字做出任何回应,也没有让她离开。


    祁云峥的那个眼神,让江眠月觉得自己才是个二百五。


    看来是猜错了。


    不是二百五吗?也对,二百五算出来,最后的数字应当是零才是,不可能以五作为末尾数。


    “二百五十五。”江眠月轻声说。


    “再猜?”祁云峥缓缓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那……二百四十五。”江眠月小心翼翼试探。


    “……”祁云峥“啪”地一声放下了手中的笔。


    江眠月身子一颤,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她低垂眉眼,不敢看祁云峥此时的眼神。


    其实祁云峥放下笔的动作并不如何凶神恶煞,连笔尖的墨汁都没有被甩出来一滴,明明动作轻柔,可江眠月就是害怕……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心虚更加准确。


    即便是第一日看到国子监祭酒是祁云峥,江眠月也没有今日这么心虚,因为那些问题,归根结底她心中是有底的,胸有成竹,便无惧风浪。


    可是今天……她是真的不会。


    她非但不会,还一点都不会。


    那些增乘开方的步骤在她的脑子里就像天书一样,完全屏蔽了她的大脑,孤零零的躲在她无法理解的角落。


    江眠月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双手自然垂在身前,垂着脑袋,手指尖搅来搅去。


    祁云峥会怎么样?不会罚她背九章算术吧?


    江眠月冷汗都快下来了。


    她什么时候能回勤耘斋?


    “过来。”祁云峥看着她面色苍白又心虚的模样,语气放缓,“坐。”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赶紧道,“祭酒大人,学生,学生回去一定努力,下次一定能答出来。”


    “坐。”祁云峥仿佛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只将最后这个字重复了一遍,并示意她坐在距离他最近的那个木椅上。


    江眠月无法直接违抗他的指令,只得在他的面前缓缓坐下。


    祁云峥桌上的瓷灯照得他面色柔和,眉目五官如山峦起伏,一半明亮,一半昏暗,有种安谧精致的惊艳感。


    江眠月不敢看他的脸,双手放在膝盖上,静静等候“发落”。


    祁云峥手一动,将面前一份如奏折一般的东西放到了一旁,重新抽出一份白纸,修长的手指撵着纸的边缘轻轻滑动,放至她的面前,并给她递上一支新的羊毫笔。


    “算给我看。”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勉力维持着面容上的平静,“祭酒大人事务繁忙,学生……不应在此打搅。”


    “不忙。”祁云峥眼眸温和的看着她,宛如亲切关照后进生的师者,尽职尽责,诲人不倦。


    “二百四十五怎么算的,算给我看。”他补充道。


    怎么算的?她也不知道啊。


    江眠月恨不得天降洪水把这敬一亭淹了,或是这瓷灯着火把这桌面烧了,她便不用在此受这般痛苦的磨难。


    可是这祁云峥,便跟是故意跟她作对似的,抓住她的死穴就是狠狠的扎,根本不准备轻易放过她。


    即便是这样,她还得谢谢他的关照。


    江眠月彻底放弃了挣扎,低下头,在他面前缓缓的在纸上画起来。


    她将每个位数用算筹来表示,试图学着今日助教说的方法一步步开方。


    厢房门外,秋风萧瑟,吹起落叶一片,四下无人,安然静谧,厢房内灯火暖意渐生。


    瓷灯之下,少女微微蹙眉,耳测的细碎发丝在光线之下散发着柔光,莹润的耳垂便像是什么精美的玉石,光线一照,竟有一股淡淡的透明感。


    她皱眉咬了咬唇,手指微动,写出一个离谱的错误。


    祁云峥眉头一挑,手指点在她的面前,把她吓得一颤。


    “这里,重算。”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写。


    祁云峥看着她苦瓜似的脸,面色平静得有些冷酷,仿佛即便是她哭晕在他的面前,题没算完,便不许走。


    一步步往后,江眠月硬着头皮写,写错了祁云峥便指出来,让她重新再来一次,这样一次次的开始到结束,江眠月看到被自己写的满满当当四处是涂改痕迹的纸,最后在二百三十五这个数字上画了一个圈。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从水中捞出来似的,整个脑子已经被榨干了。


    “祭酒大人,答案是二百三十五。”


    祁云峥眸光淡淡地看着她,缓缓道,“用了半个时辰。”


    江眠月又低下了头。


    “换个数字会吗?”祁云峥问。


    “……可能会。”江眠月声音里没什么底气。


    经过这半个时辰,她已经被九章算术打击的毫无自信,整个人便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儿了。


    “两万一千六百零九。”祁云峥无情地报出了第二个数字,然后伸手抽出了第二张纸,覆盖在她写的密密麻麻的第一张纸上。


    江眠月快哭了。


    怎么,上辈子被折磨身心,这辈子被他折磨灵魂?


    她是哪辈子欠了他几千万两吗?


    “不想做了?”祁云峥看到她眼中的抵触,“这便放弃了?”


    “做。”江眠月咬牙拿起笔,心中悲愤,“我做。”


    她继续闷头算那数字,原以为还会跟之前那般困难,但是经历了刚刚一遍遍的尝试和算错之后,江眠月的脑子里对这增乘开方法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这次她虽然速度依旧不快,但是祁云峥只在中途点了她一次。


    一炷香的时间,她猛地抬起头,“一百四十七!”


    祁云峥淡淡笑了笑,“还做吗?”


    “做。”江眠月一不做二不休,挪了挪白纸,咬着唇等祁云峥报数。


    “不做了。”祁云峥淡淡瞥了她一眼,“回去吧。”


    江眠月睫毛颤了颤,心中居然……有些失落。


    “你已经学会。”祁云峥随手将她写过的纸扔到了一边,扯过一旁的奏折,“不早了,早些休息。”


    江眠月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如何是好,正在踌躇着准备谢谢他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祁云峥眉头微微一皱,便听到门外传来司业大人的声音,“哟,这是谁在门口扔了个油纸包。”


    江眠月一怔,猛地响起自己忘记扔掉的那个猪蹄——她不好拿着那油纸包进来,便先放在了门外,此时被人发现,顿时尴尬地无以复加。


    司业大人敲了敲厢房门,“祭酒大人?”


    “进。”祁云峥道。


    “这东西你扔的?有点油腻的味道……这么晚了还不回去歇着?远远就看到敬一亭还亮着,祭酒大人您也是太辛苦……”司业大人话说到一半,便看到厢房里还有一个娇小的身影,不由得话音一顿。


    “江监生?你也在啊,犯什么事了?”司业大人拎着那油纸包,笑眯眯地问江眠月。


    江眠月看着那油纸包,尴尬的不想说话。


    “你的?”祁云峥见江眠月表情不太自然,缓缓问道。


    “是……是学生的东西。”江眠月赶紧解释道,“司业大人,这东西很多油,您,您给我吧。”


    “这是什么?好像还有点香味。”司业大人笑眯眯地看着她,“怎么,会馔堂吃不饱吗?随身带吃的。”


    “不,不是……是旁人送的。”江眠月十分窘迫,“一时忘了吃。”


    “谁送的?”


    “什么东西?”


    两个问句几乎是同一时间说出来,一句来自于祁云峥,一句来自于司业大人。


    江眠月窘迫的无以复加,司业大人似乎是无聊得很,好奇地看着她,就等一个答案。祁云峥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手指轻轻点着桌面,眉眼低垂,面色平静。


    她骑虎难下,缓缓说,“是,是同堂的刘监生随手送的……卤猪蹄。”


    “哈哈哈……”司业大人笑出声来,似乎觉得不妥,立马忍住,可脸上的笑意到底是收不住,他带着笑意说,“江监生,难为你了。”


    江眠月苦笑一声,接过司业大人手中的那个油纸包,几乎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那……那学生就先回去了。”


    司业大人看向祁云峥。


    “回吧。”祁云峥应允。


    “谢谢祭酒大人,司业大人……学生告退。”江眠月逃也似的离开了敬一亭。


    她走后,司业大人再次笑起来,似乎觉得极为有趣,“哪有人送女孩子猪蹄的,难怪那江监生一脸为难,这刘钦章啊,真是个傻孩子。”


    “司业大人跟刘家很熟?”祁云峥意味深长问。


    “是啊,刘钦章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人品还不错,长的也还可以,就是耿直了点,回头我教教他。”司业大人摸了摸胡子,“年轻人啊……真是。”


    祁云峥缓缓抬眸,看了司业大人一眼,司业觉得背后一凉,看向祁云峥,却见他已经在低头写奏章。


    “这是那江眠月写的?”司业大人看到祁云峥桌面上那两张乱七八糟的鬼画符,有些诧异,“怎么错这么多?”


    “偏才。”祁云峥语气淡淡,“算术太差。”


    “那着实麻烦。”司业大人说,“皇上如今喜欢如你这般的全才,江监生若是这关过不去,日后容易被耽误。”


    “司业大人这么晚过来,有何要紧事?”祁云峥似乎并不太想提及这个话题,说到此,便生硬转了话锋。


    “还不是因为那和乐公主。”司业提起这个便觉得头疼,“我想到此事,便左右睡不着,想想今日也是有您在,才镇住了场子,若是老夫一人,恐怕要让全国子监的监生都看不起我这个老头子。”


    “此时您不必担忧此事,我自会处理。”祁云峥道,“正好,上头预备拨下来的银子至今未到,明日我便去面圣。”


    司业大人看着祁云峥气定神闲的模样,话到耳边,司业大人便仿佛听到他在说,“明日我便去找皇帝要债。”


    也就是祁大人能有这般底气……司业暗暗想。


    ……


    江眠月走出敬一亭之后,秋风一吹便觉得浑身发冷,瑟瑟发抖,不由自主的抱住了胳膊。


    她抬头看天,影影绰绰的树影之上,顶头便是漂亮的月色。


    一看这月亮,江眠月就知道今天又不早了,她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大道上,心中不由得想……自己似乎每天都要弄得这么晚。


    她就不能消停一天吗?


    这祁云峥每天都在孜孜不倦的找自己麻烦。


    他就不能消停一天吗?


    江眠月心中想着祁云峥记得上辈子的可能性,脑子里却浮现出祁云峥朝着自己冷淡说,“二百四十五怎么算的,算给我看。”


    她猛地摇了摇头……不可能!


    前世的祁云峥,那位心狠手辣的首辅大人,逼自己算九章算术开方?


    开玩笑。


    江眠月踩着月色,心情却比去敬一亭之前,舒畅了许多。


    如今的祭酒大人祁云峥,虽然依旧有些让人不适,可是他如今做的,确实对自己有好处。


    毕竟,一晚上下来,她学会增乘开方法了!


    江眠月脚步轻快,哼着曲子往回走,在快到勤耘斋的路上,忽然听到了一声轻飘飘的猫叫声。


    她脚步一滞,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


    “喵……”猫咪的叫声算不得纤细,听声音应该是只成年的猫,但是此时那叫声,在江眠月听来,却有一种撒娇般的感觉。


    她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油纸包,缓缓朝着猫咪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


    “咪咪?”她发出轻轻地声音。


    “喵……”猫咪距离不远,她便顺着这条路往里走。


    这儿附近是博士和助教们所居住的地方,据说司业大人也住在此处,江眠月十分小心的走进来,发现进了小巷之后,再往里走,又是另一番天地。


    茂林翠竹,灌木丛生,一座座四方的宅院清爽整洁,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华丽又漂亮。每个小宅院都是单独的,上头编了号码,周围十分安静,没有人出没。


    恐怕是时间太晚,又或许是这周围没有什么监管学生的看守,所以显得十分空空荡荡。


    江眠月一眼便看到道路尽头有一只橘色的猫咪,正端坐在墙头处眯眼看着她。


    “能吃油腻的吗?”江眠月轻声问猫咪。


    猫咪盯着她瞧。


    “这个给你吧。”江眠月将油纸包拆开,那大猪蹄滚落在地,黏糊糊的,粘在墙角处。


    猫咪看到那猪蹄,从墙角一跃而下,无声无息,然后凑近闻了闻,开始小口小口吃了起来,吃得倒是斯文。


    江眠月摸了摸猫咪的小脑袋,猫儿有些不爽的瞪了她一眼,她笑了笑,直起身子,忽然发现不远处便是这附近最大的一处宅院,看起来相当有排场。


    吸引她目光的是,这宅院里头种着一棵大槐树……那槐树不大,刚好露出个树尖,如今风一吹,叶子哗啦啦的响。


    她微微一愣,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怪异的感觉。


    槐乃木中之鬼,因其阴气重,正常住宅中大多敬而远之,国子监例外。


    即便如此,国子监的男舍女舍附近,也不会种槐树,毕竟这儿是居住之所,即便槐树对于监生们来说预示着登科入仕的祥瑞,也没有把这祥瑞搬进屋子里的。


    夙兴斋……这个宅院究竟是谁住的?夙兴夜寐,早起晚睡,取这个意思,这宅院是要累死人吗?


    她看猫咪正吃着,时间也晚了,便不再久留,收拾了地上散乱的油纸,便快步离开了这里。


    回去之后,尹楚楚还在看书,兰钰又睡着了,尹楚楚看了她一眼,小声问道,“祭酒大人为难你了?”


    “嗯。”江眠月来到她跟前坐下,捂住脸,“他让我算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的开方。”


    “二百三十五啊。”尹楚楚皱眉看着她,“然后呢,他还问了什么?”


    “……”江眠月看了尹楚楚一眼,尹楚楚一脸不解。


    “你怎么算的?”江眠月问。


    “增乘开方法啊,这是最经典的算题,九章算术上就有,我都快背出来了,你别告诉我你不会。”尹楚楚说。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不想说话。


    “祭酒大人还问了什么难题?”尹楚楚问,“我也想学。”


    “就问了这个。”江眠月干巴巴地说。


    “就这个?”尹楚楚皱眉。


    “就这个。”


    “……”尹楚楚眯眼看着她,没好气的说,“不说算了,小气。”


    江眠月气得转身就走。


    月色皎洁明亮,照得国子监道路上仿佛镀了一层淡淡的银色,祁云峥走在回去的路上,眼眸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倦意。


    更深露重,他带着一身露水,推开夙兴斋的门。


    “喵。”一只猫蹲在宅院的院墙上,静静看着他,一面看一面舔爪子。


    祁云峥淡淡看了它一眼,像是早已习惯了这只小东西的存在,他正准备进门,却忽然发现院子门口……有一些奇怪的东西。


    祁云峥脚步一滞,皱眉回头,仔细一看……是几节猪蹄的大骨头。


    橘猫满脸饕足,扭着尾巴离开了。


    越到深秋,槐树叶子落得越发厉害,树杈上的枝叶,都快要掉完了,树枝直指灰蒙蒙的天空。


    庭院里,大雪翩翩而至。


    江眠月穿着单薄的鞋,身披素白雪缎中衣,缓缓走向屋外,纤瘦的身躯风一吹有些飘忽,形同鬼魅。


    她轻轻抬手,想要折下一条槐枝,冻得泛红的手指似乎不太受她的控制,颤抖得极为厉害。


    槐枝上的关节刺破了她的手指。


    她眉头也没皱,只静静看着手指上的血滴在地上,比往常的血色似乎更加艳丽些,被白色的雪绒逐渐掩埋。


    “江眠月。”


    江眠月手一僵,没有再折那槐枝。


    他站在风雪飘忽的庭院中,冷眼看着她。


    “祁大人。”江眠月淡淡说,“槐树长得真好。”


    “回去。”祁云峥看着她被冻得通红的手指,伸出手,将她的手捉紧,拽着她回屋。


    江眠月脚步踉跄,在雪地里有些跟不上他,他便直接将她拦腰抱起,她轻飘飘的,比之前更瘦了。


    风刮在她的脸上,像是刀刃一般冰凉得疼,她不知不觉落下泪来,看着祁云峥比冰雪还要凉的侧脸,哀求道,“祁大人……放了我吧。”


    “答应你将树种在庭院里,不是让你伤春悲秋的。”祁云峥将她裹在怀中,“砰”地一声关上了厢房门。


    “你若再哭,我便砍了那棵树。”


    画面一转,祁云峥将她的双手摁在头顶,他手指关节处的红痣随着他的手缓缓挪动,在她身上游移不定,掀起她的点点战栗。


    他从不顾及她的想法,动作永远在她即将难以承受的力道之上。


    江眠月哭得抽噎,却无力抵抗,只能伸手抵着他的胸膛。


    祁云峥看着她抗拒的模样,低头,狠狠咬住她的耳垂,听着她的呜咽声,他带着威胁之意,缓缓开口道。


    “今有积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步。问为方几何。”


    “啊——!”


    江眠月尖叫着醒来,一脸见鬼似的惊慌失措。


    这都是什么!


    梦见上辈子就算了,这都是什么!


    尹楚楚正在梳头,被吓得梳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跟傻了似的看着江眠月。


    还在梦里的兰钰也被吓得猛地坐起身来,大喊,“怎么了!宫里走火了!”


    江眠月不住的喘息,心跳如擂鼓,一脸恍惚地看着尹楚楚。


    半晌后。


    “我不想做斋长了。”江眠月喃喃道,自从来了国子监,日日见他,梦魇就没停过。


    光是梦魇便罢了,今日这是什么?


    兰钰刚刚失言,正捂着嘴后怕,听到江眠月这一句,不由得开口道,“可是你之前就说过不想做,还是让你当了呀。”


    “我想再试试。”江眠月喘着气咬牙道,“忍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江眠月:啊啊啊啊——祁云峥你混蛋!


    祁云峥:???


    第二十四章


    尹楚楚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样, 缓缓从地上捡起木梳,道,“你还是去医舍找大夫瞧瞧吧,每日清晨都从梦魇中醒过来, 你受得了, 我们可受不了。“


    她说话语气不佳, 江眠月兀自换衣裳发着呆,兰钰小心的看了江眠月一眼, 像是担心她会在意这话, 赶紧轻声安慰道,“我还行, 我睡得香。”


    江眠月一愣, 看向小心翼翼说话的兰钰, 心中浮起暖意。


    这么可爱的性子,能在宫中活到现在, 也算是不容易。


    “不过,楚楚说的对, 你每日这样梦魇,自己也难受的紧, 不如去看看大夫,吃些药调养调养, 说不定会好些。”兰钰说。


    “嗯。”江眠月点了点头。


    同时间, 她无意看到镜子里的尹楚楚,她正在对镜梳头,可是在那镜中的女孩, 却在悄悄看着江眠月。


    二人目光在镜中对视, 尹楚楚不自在的扭过头, 却不慎扯着了自己的头发。


    “嘶……”


    “我今日就去医舍看看,谢谢你,楚楚。”江眠月朝着镜子里的姑娘浅浅笑了笑。


    尹楚楚正在束发,听到“楚楚”这个叫法,手指一颤,头发哗啦全松了,遮住了她通红的耳垂。


    “你,你谢什么谢,我话语间明明说得那么……难听。”尹楚楚声音越来越小,为避免尴尬,她又重新开始束发,手指几乎要在脑袋上打结。


    “还好有你们在,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江眠月起床换好衣裳,面色好看不少,眼中的惊慌之色也慢慢消散。


    兰钰难得早起一次,她早已没了睡意,一骨碌爬起来,看着江眠月笑道,“对了,我小字玉儿,你们日后叫我玉儿吧,叫兰钰太生分了。”


    “叫我眠眠吧。”江眠月说。


    然后二人一道看向尹楚楚。


    尹楚楚正在系绸带,手指一僵,头发再次散了下来。


    她又有些羞涩又有些恼怒,无奈道,“你们不都叫过了吗!楚楚就楚楚吧。”


    江眠月和兰钰都低头笑了起来。


    天色刚亮,出了勤耘斋,广阔天地间满是白雾,地上的草叶上也沾染了露水,湿漉漉的,在晨光下异常清新可爱。


    今日早晨依旧不用去敬一亭,三人结伴用完早饭后,尹楚楚率先去了自己所在的崇志堂,江眠月却在分岔路口站定,看向敬一亭的方向。


    “你还是要去吗?”兰钰看出她的犹豫,“眠眠,你为什么这么不想做斋长?斋长的好处可不少,即便是卒业后,斋长的身份,也能有不少优待。”


    “我再想想。”江眠月微微蹙眉,“你先去学堂吧。”


    “好吧。”兰钰担忧地看了看她,转身离开。


    要继续做斋长吗?还是再试一试?


    江眠月在满是露水的草地上踱步,那露水很快便打湿了她的衣角,她却浑然不觉,只皱眉沉思。


    斋长的辛苦,她倒是不怕,问题在于祁云峥身上。


    她一直在有意无意的提防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江眠月觉得祁云峥似乎总是有些故意针对她,不管是刚刚入学的时候,只有她一人可以忽略了第二次考验直接入学,还是司业大人亲自上门。


    据她所知,只有祭酒大人有这么大的权力,而且第一次考到的成绩,全由祁云峥做主。


    她虽然对自己的文章有自信,但却也有些自知之明,虽然好,却也没有好到令祁云峥这样的状元郎如此另眼相待的地步。


    可他若是有上辈子的记忆,再看他这样的行为,便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还有后来的露台上点名,他仿佛有意无意的,名正言顺的,让她成为人群中特殊的那一个。


    江眠月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便心中不安,不由得皱眉思忖,来回踱步。


    他这么做有什么目的?他是在演戏吗?


    若他真记得一切,她不可能再继续做这个斋长,更不可能继续靠近他。


    可是……可是他的一言一行,着实就是国子监祭酒,与当年首辅大人时的他,大相径庭。


    一个人,真的可以做到这个程度吗?


    就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试探出他的虚实?


    江眠月想了许久,暂时没有什么好办法,她只好事先准备一幅说辞,打算先不做这斋长,再做进一步打算。


    她快步去往敬一亭,可到了那熟悉的厢房门前,江眠月却吃了个闭门羹。


    那门牢牢紧闭,外头上了锁,冰凉的露水凝结在那门锁之上,湿漉漉的,触之冰凉。


    江眠月看了看敬一亭里头,似乎也是一片死寂,没有一个活人。


    他人呢?


    一般这个时候,他不是早就到了吗?


    “江监生?”


    江眠月回头一看,却见司业大人双手互相揣在衣袖里,看着她,眼中露出疑惑,“来这儿有什么事吗?”


    “司业大人。”江眠月立刻附身行礼,然后道,“我想找祭酒大人。”


    “那你来的不巧。”司业大人笑着说,“祭酒大人今日进宫面圣,恐怕要日落后才能回来,你若是不着急,便先回去听课,待晚上课业结束,再来敬一亭。”


    也只能如此了。


    江眠月本想速战速决,如此一来,她只得作罢,先回去上课。


    阳光刺破浓雾,碧空如洗,京城的房屋仿佛镀上了一层金。


    宫中大道宽阔,气势恢宏。祁云峥一袭绯红官服,衣袂翻飞。那刺目的一抹绯红色极为灼人,明明官服制式统一,可穿在他的身上,却总是更为惹人瞩目。


    他看似气定神闲,气度非凡,可长腿迈开,步伐却不慢,很快便来到金銮殿旁的御书房门前。


    “祭酒大人,您请稍后,待奴才进去通传一声。”门外的大太监王仲林朝着祁云峥颔首,面带笑意,“皇上近日正念叨您呢。”


    “劳烦公公。”祁云峥垂眸颔首。


    不过一会儿,御书房门大开,祁云峥跨门而入,刚进门,便听闻皇上的感慨声。


    “祁云峥,祁恕之!可算是来看朕了。”皇上缓缓从御座上起身,面容中带着笑意,看向祁云峥,“怎么,入了国子监,竟如此繁忙。”


    “皇上万岁。”祁云峥朝皇上行礼。


    皇上笑着走下御座,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


    “朕看了你弹劾和乐公主的奏疏,可真是……半句不带脏字,但是满篇皆是骂声,朕看得心情大悦,若不是顾及和乐的面子,朕真想嘉奖于你。”皇上笑着拍了拍祁云峥的肩膀,龙颜大悦。“你知道,我这宝贝女儿,朕都不敢开口说她半句。”


    皇上年过半百,精神头还是不错,笑起来声音洪亮,衬得祁云峥在一旁倒是严肃谨慎,仿佛比皇上还要沉稳些。


    “皇上说笑。”祁云峥语气淡淡。


    皇上看似宽厚,龙颜大悦,可既说了“不敢开口说她半句”这等定论……


    祁云峥眼眸沉沉,心知此事大抵如他所料,不能两全。


    “和乐公主之事,臣只是据实所诉,请皇上定夺。”


    “祁恕之。”皇上笑意仍挂在脸上,却是话题一转,“齐首辅已是耄耋之年,前几日与朕求得告老还乡。”


    祁云峥沉眸不语。


    皇上缓缓瞥了他一眼,回身坐上御座。


    “首辅之位,朕给你留着。”皇上看着他的脸,缓缓一笑,“到那时,和乐公主若有冒犯,便是大罪,你自去护着国子监去,朕也不会管。”


    “恕之不敢。”


    皇上眼眸深深看着他,“恕之为何不肯坐这首辅的位置,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要上位,你却甘愿去那国子监呆着,知道的说朕派你去历练,不知道的都以为朕不识英才。”


    “皇上恕罪。”祁云峥睫毛微动,缓缓抬眸,正色应道,“恕之还需磨练。”


    “多久?”皇上眯眼看着他。


    “两年。”


    “太久。”皇上道。


    祁云峥沉默不语。


    “但朕可以答应你。”皇上淡淡一笑,“而且,今年给国子监的款项,加倍,你尽管放开手脚去干。”


    祁云峥眉头微蹙。


    “只是公主之事,传出去到底有损皇家颜面……”皇上暗示道。


    “臣,明白。”祁云峥道。


    “恕之,和乐公主之事,便到此为止,这次的事情,日后绝不会再发生。”皇上眸光定定看着他,作最后的安抚。


    “是。“


    “前阵子你有奏疏上说,国子监监生身体瘦弱的问题。”皇上立刻转了话题,不再提和乐公主一事,“朕看了你的革新案,不错,便按照恕之的办法行事,不过光在伙食、药材和习武方面下功夫,朕总觉得还少了些什么。”


    皇上摸了摸下巴,“不如,办几次长跑赛之类的活动,活跃活跃国子监那死读书的气氛。”


    “……”


    “年轻人,死气沉沉的倒也极没意思。”皇上笑道。


    “是。”祁云峥冷着脸应声。


    “静安她……”皇上忽然开口问。


    “静安公主一切安好。”祁云峥道。


    “也好,不必太过照顾,多加磨练她那软糯的性子。”皇上道。


    “是。”


    话到如此,便也没什么可说的,祁云峥又报了些常规事项,说完之后,便告退离开。


    他的身影刚御书房,御座侧面的龙凤屏风之后,便有一锦衣华服的女子走了出来,抱住了皇上的胳膊。


    “父皇,您不是说这回不能护着我吗?”和乐笑得灿烂,倚在皇上身边,“您口是心非。”


    “和乐啊和乐。”祁云峥走后,皇上顿时变了脸,骂道,“你去国子监瞎闹什么?”


    “儿臣没有瞎闹,儿臣也是为了父皇的寿辰做准备呀,顺便去看看三妹,她隐姓埋名去国子监念书,着实辛苦。”


    “日后少去。”皇上沉沉道,“祁云峥此次算是留有余地,不然按照他的行事,如今早已是满城风雨,他若是联合百官上书,朕骑虎难下,保你也保不住。”


    “父皇顾及那祁云峥作甚!”和乐不满道,“不过是个从三品祭酒罢了,他若是这般一呼百应,便不该留他在朝中,待日后位高权重,岂不是功高震主!”


    “说得轻巧,如今百废待兴,朝中无人,朕都快累死了,你倒是给朕找出几个能人试试?”皇上反问。


    “那国子监不一堆……”和乐说到此,像是想明白什么,忽然说不下去了。


    “你知道就好!”皇上没好气道,“此事你有错在先,玩闹可以,别糟蹋了朕的好苗子。”


    “罚十天的禁闭。”


    “父皇!”


    ……


    国子监的大槐树下,司业大人与张怀宁博士正坐在石凳上,一人手持黑子,一人手持白子。


    秋风吹拂,二人静静看着棋盘,手指微动。


    槐树叶落在棋盘上,司业大人的手轻轻伸过去,捻起那片树叶,可一不小心,小拇指却碰到了张怀宁博士的白子。


    “欸!你这个鬼灵精,怎么动我的棋子。”张怀宁博士气怒不已,“快还原。”


    “啧,你别一惊一乍的行不行。”司业大人用手轻轻拨了拨那个白子。


    “不是这儿,刚刚这个白子明明在此处。”


    “我记得就是这里,你别动,诶诶诶诶你怎么这么不要脸皮,张博士啊……“


    “你还说我,你这个老东西……”


    两个人你一嘴我一嘴,谁也不肯低头。


    “司业大人。”忽然,一旁传来一个温和地声音。


    “哟,祭酒大人回来了。”司业大人立刻起身上前,张博士也立刻与他颔首。


    司业大人一看祁云峥此时的模样,只见他一幅高森莫测的模样,一时间猜不透他的心情,不禁问道,“怎么,皇上不给银两吗?”


    “给了双倍。”祁云峥语气平静。


    “双倍!”司业大人惊愕地看着祁云峥,脸上的笑意都隐藏不住,“双倍!皇上此次真是大方极了!还得是祭酒您亲自出马,若是往年,别说双倍了,就是连原本要给的也没有啊!学生的膏火银子都发不出来,一个个饿的面黄肌瘦的。”


    祁云峥看着司业大人惊喜的面容,淡淡一笑,转身去往敬一亭。


    司业大人扔了手上的棋子,丢下张博士一人,跟上了祁云峥的脚步。


    “那祭酒大人,和乐公主的事情呢?”司业大人忍不住问。


    “配合她。”祁云峥道。


    “啊?”司业大人倒是没想到这件事情却是另外一个结果,“祭酒大人,您不是说您会处理……”


    “没有此事,司业大人觉得,皇上会给国子监双倍银两?”祁云峥勾起唇角,“和乐公主,雪中送炭。”


    司业大人看着祁云峥的笑,顿觉毛骨悚然。


    原来他的目的在此?


    “她踏入国子监的门,便已经输了。”祁云峥侧眸看向司业,“寿宁节我等本就要献礼,如今不用费功夫,让她去操心。”


    “……”司业大人瞠目结舌。


    是啊,和乐公主操心献礼之事,用的是国子监的人,无论献礼好坏,最后可能都讨不到好处。


    毕竟她有错在先,国子监众监生又是“受害者”,祁云峥掌握着话语权,看似被动,实则主动……


    等和乐公主反应过来,恐怕要气死。


    祁云峥进了敬一亭,低头整理桌上批阅过的题纸,却忽然听司业大人说,“对了,祭酒大人。”


    司业大人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道,“今日清晨,那位江监生来找您,说是有话要说。”


    “哦?”祁云峥手指一顿,眉眼微动,“她有何事?”


    “似乎并不着急,我让她晚上再来。”司业大人道。


    ……


    傍晚,江眠月独自一人前往医舍。


    一路上,她垂头丧气,心事重重。


    她还是没想到如何试探祁云峥,直接问是不可能的,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不知不觉的显露出来?


    若他真的没有记忆,即便是继续做斋长,她也可以放心一些。


    药舍是一座单独的小院,就位于几个学堂的附近,十分方便监生们出入。


    江眠月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她来到门口,敲了敲门,问,“有人吗?”


    “在呢。”里头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江眠月推门而入,却见一个长相爽朗的女人坐在院子里,正在收拾院子里的药草,她看似三十岁的年纪,头发微乱,目光柔和,笑道,“小姑娘,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请问,如何称呼您?”江眠月朝她行了个礼。


    “叫我刘大夫便是,医舍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位王大夫,是男子,我二人平日里都在此值守。”刘大夫笑道,“我看你面红目赤,似有心焦火旺之症,夜晚是否盗汗虚乏,多有梦魇?”


    “正是!”江眠月觉得自己可算是找对人了,急切问道,“可以调理吗?梦魇着实难受。”


    “当然。”刘大夫笑着伸手,为她把脉后,抓了几服药过来,递给她,“一日三副,吃五日便是。”


    “多谢刘大夫。”江眠月感激不已。


    “放松些,切勿思虑过多。”刘大夫笑了笑,“监生刚到此,难免紧张,身体为重,学业慢慢来便是,不要着急。”


    “您说的是。”江眠月缓缓叹了口气。


    她这几日确实着急上火,做什么都是火急火燎的,凡事脑子就没消停过,即便是夜晚梦里,也不得消停。


    “这些你拿去。”刘大夫多给了她一个纸袋,江眠月打开一看,竟是几个红彤彤的柿子。


    “这是……”江眠月一愣。


    “秋日里干燥,少吃一些,对身体不错。我这儿的太多,再放就要坏了,你拿去分给小姐妹们吃吧。”刘大夫笑道。


    “多谢刘大夫!”江眠月脑子里仿佛有一股火烧了起来,她抱着药,与刘大夫告辞后,转身就跑。


    有办法了!


    来的早不如来得巧,刘大夫这次解决了她的大麻烦。


    江眠月托尹楚楚将自己的药先带回勤耘斋,自己则抱着柿子去了敬一亭。


    柿子的清香气时不时的飘进她的鼻尖,她一面往敬一亭快步走去,一面想起上辈子的事情。


    那还是自己被锁在庭院中的第一年,也是个秋日。


    当时天干物燥,丹朱从外头买了雪梨和柿子,然后将雪梨炖了,柿子则摆在屋子里。


    江眠月喜欢吃甜的,对柿子情有独钟,偶尔便拿一个剥了吃,吃得嘴角都是柿子的汁水。


    正巧,祁云峥便是在此时到了。


    江眠月急忙用手帕擦拭嘴角,却被他擒住了手腕。


    他眼眸深邃,俯视她的眉眼,低头俯身,咬住了她的唇,温热席卷她的唇齿之间,风卷残雪,几乎将她整个吞噬殆尽。


    可变故便是自此而生。


    不过半个时辰以后,祁云峥手臂上便冒出了红疹,似乎极为难受,当晚他便离开了小院,直到三日后才恢复如常。


    从那之后,祁云峥再不碰柿子,江眠月那处,也再也没有柿子这种秋日里清甜降热的果子。


    若按照时间推算,如今的祁云峥,应当并不知道自己吃柿子会起红疹。


    江眠月抱着怀中的柿子,深吸一口气,敲了敲敬一亭的门。


    “进。”


    江眠月小心翼翼的抱着柿子走了进去。


    祁云峥正在看书,他甚至并未抬头,只缓缓道,“何事。”


    “祭酒大人。”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心中紧张不已。


    他会吃吗?


    若真吃了,吃多了不会出事吧?


    江眠月还记得当时他便只是……通过自己吃到了一些,便有了极大的反应,她从未见过他那副模样,极能忍耐的一个人,喘息不止,眉头蹙起,似乎非常难受。


    江眠月低头看着柿子,有些犹豫。


    要这么做吗?他若真吃了,会死吧?


    他若真死了……


    不行,若是他准备吃,自己便上前夺下来,反正只是借助柿子试探一下罢了。


    祁云峥若是有记忆,应当是不会碰这个东西的。


    祁云峥眼眸余光,便看着她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似乎犹豫什么。


    江眠月心中没底,有些忐忑道,“昨日学生回去细细想了一夜,祭酒大人事务如此繁忙,还帮助学生温习工课,着实令学生受益良多,学生心中十分感激,看天气干燥……这里是一些降火的清甜果子,不成敬意。”


    祁云峥未抬眸,面色平静,“不必多礼,学会了便是好事,回去自学了吗?”


    “学了。”江眠月老老实实道。


    “嗯。”祁云峥继续看书。


    “祭酒大人。”江眠月见铺垫得差不多了,从纸袋中拿出一个柿子来,放在他的面前,“祭酒大人尝一个吧,这个柿子真的很甜。”


    祁云峥听到“柿子”两个字,手指微微一顿,目光便落在那橙红色、圆滚滚的柿子身上。


    他放下手中的书,看向江眠月,目光略显平静,可平静之下却隐隐可见暗潮。


    江眠月顿时紧张起来,她眼眸不自然的眨了眨,露出一双期盼的眼神。


    那眼神灿若星子,惹人怜爱。


    “这是学生……一片心意。”她说。


    作者有话说:


    刘大夫:这些柿子拿去给你的小姐妹们吃。


    江眠月:果断拿去给祭酒大人。


    祁云峥:……老婆今天要弄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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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五以后,本文更新时间尽量定在晚上十点(努力做个不熬夜的人!)追过更的都知道,我每天都会努力肥肥哒!


    第二十五章


    那小小的柿子长的极好, 已经熟透了。


    圆溜溜的巴掌大一小个,黄澄澄得近乎红色,上头盖着一片四角的柿叶,叶片还泛着绿, 看起来饱满可爱, 让人口舌生津, 轻易便能想象出那小东西的清甜。


    祁云峥的手指轻轻触及薄薄的柿子皮,软糯饱满的小柿子一骨碌便滚进了他的手掌心。


    江眠月的一颗心几乎要提了起来,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仿佛马上就要蹦出自己的喉咙。


    “一片心意?”祁云峥浅浅一笑,静静看着她, “什么心意。”


    “学生……之前确实未弄懂九章算术当天所学, 多亏了祭酒大人耗费时间帮助学生, 才得以掌握。”江眠月硬着头皮说,“学生这儿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报答祭酒大人, 只能用些小甜果子凑数,祭酒大人若是嫌弃……”


    “不嫌弃, 只是没尝过。”祁云峥面色温和,手指轻轻把玩着那小小的柿子。


    那柿子在他的掌心里看起来仿佛小了一圈, 显得极为可爱,一幅任人摆布的模样。


    可这貌不惊人的小柿子, 却能轻易让他倒下。


    祁云峥把玩着手中的柿子, 似乎并不排斥,他看了一眼江眠月手中的纸包,“放着吧。”


    “啊……是。”江眠月一愣, 看了一眼自己怀里纸包里剩下的柿子。


    她倒是从未想过, 要把这些全部给他。


    毕竟以他的体质, 别说是吃一袋,就算是吃一口……


    祁云峥看了她手上的袋子一眼,淡笑一声,“怎么,不舍得?”


    “不,不是……”江眠月将那袋柿子放在他的面前,“柿子吃多了涩嘴,您……一次不要吃太多。”


    “嗯。”祁云峥似乎并不在意她说的话,见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抬眸看了她一眼,“江监生还有什么话要说?”


    “没……”江眠月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祁云峥的表现已经让她有些后悔。


    她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如今的祁云峥,哪里有半点是上辈子那位首辅大人的模样。


    这辈子他到如今什么也没做,细细想来,倒是时常关照她。若是用过去的眼光来衡量现在的他,对面前这位国子监祭酒而言,真的公平吗?


    但是事到如今,她已经做到了这个程度,便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将此事做到底。


    “学生告退。”江眠月硬着头皮离开了敬一亭。


    她走出厢房门,将门带上,站在门口,看着外头清冷的月色洒在门前的莲池上,池子里的鱼儿都潜在池底,一条也看不见,便只看到风吹起莲池,波光粼粼的银色水光晃动,令人心生不安。


    他会吃吗?


    江眠月觉得大脑发热,手足冰凉,她回过头,便看到了祁云峥被瓷灯的光线投射到窗户上的身影。


    他正低头写着什么,十分细致认真,桌边的那袋东西,他还没有碰过。


    江眠月看了看脑袋上圆溜溜的大月亮,小心翼翼地蹲在了窗边,看着他的身影动作。


    心中却止不住的骂自己,她可真会给自己找麻烦!


    ……


    祁云峥几乎一瞬间便发觉了外头的异样。


    ——那小小的身影恐怕并未做过什么潜伏在窗外之类的事情,连离开的脚步声都没有,祁云峥便听到她靠在窗户旁的细微布料摩擦声。


    祁云峥手中的笔一滞,眼眸落在桌面上的柿子上,神情变得微有些复杂。


    看来,今日这柿子……


    此时,从外头的角度往里看,便能明显的看到祁云峥的动作。


    他动了!


    她精神一凛,见他放下了手中的笔,拿起了桌面上的小柿子,似乎在把玩赏看。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静静地盯着窗户上的影子。


    那个影子先是拿着柿子把玩了一会儿,随后拿起那一整袋柿子,放在了身后的某处柜子里,便又重新坐下不动了。


    不准备吃吗?


    江眠月心情复杂,缓缓叹了口气,顿时想到之前他给自己的那份“司业大人送的枣酥”。


    细细想来,按照他的个性,确实不会随意吃别人送的东西。


    他不会拒绝自己,如同他没有拒绝司业大人送的枣酥,但是明日,这柿子便很有可能被他随手送给司业大人,或是其他博士、斋长……


    这样也好。


    江眠月心中反而松了口气,他如果真吃了,明日自己便要被抓进衙门里去。


    总而言之,她觉得自己这种试探的方法,就是个大大的错误。


    见此状况,江眠月顿时觉得没有必要继续在这儿傻傻等着,她小心翼翼的起身,努力不发出声响,转身准备回勤耘斋,正走到莲池的档口,她鬼使神差的回头一瞧,却是变故陡生。


    那个身影,似乎正将什么东西放在唇边,咬了一口。


    “!”江眠月脚步一滞,原本已经放松下来的心弦顿时绷紧,半晌没有回过神来,以至于她眼睁睁看着祁云峥的身影在那瓷灯之下,再次咬了一口手中的东西。


    江眠月大脑“嗡”的一声,觉得“谋害祭酒”的罪名便仿佛已经在自己的脑袋上坐实了。


    “祭酒大人!”江眠月几乎想都没想,转身快步跑到厢房门外,急得门都没有敲,“砰”地一声推开门,却只见祁云峥已擦净了手,正在用帕子擦拭唇边。


    江眠月看着被柿子汁水染上浅浅颜色的帕子,脚下一踉跄。


    这就……一整个全吃了?


    是啊,那柿子个头不大,她自己吃,也就三两口便了结了,更何况是祁云峥这样一个男子。


    “江监生?”祁云峥看她闯进来,却也不恼,冠玉面容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何事这样匆忙?”


    “您,您……您可以把那些柿子还给我吗?”江眠月努力忍着后悔,喘着气说,“那些柿子……我忽然想起,还有其他的,其他的重要用处。”


    祁云峥目光复杂的看着她。


    江眠月窘迫不已,一路从脸上红到耳根,“里面其实有坏的……学生刚刚才想起来,祭酒大人,您若是吃了……要不,要不还是吐出来为妙。”


    “无妨。”祁云峥淡淡笑道,“没坏,味道不错。”


    江眠月面色一白。


    他真的吃了……


    “若是有用处,便拿去吧。”祁云峥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那个纸袋子,放在桌边,示意她自己拿。


    江眠月缓缓上前,磨磨蹭蹭的用双手捧过那个纸袋,眼神却一直若有似无的看向祁云峥。


    祁云峥自顾自翻着面前的题纸,时而批注两句。


    江眠月手指捏着那纸袋子,手掌心开始冒汗。


    “你今日……”祁云峥冷不丁抬眸,幽深的黑眸与她猛然对视,江眠月心中一咯噔,后退一步,心虚得不行。


    “怎么回事?”祁云峥放下手中的笔,那目光陡然锋利,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看穿,“有什么话,只管说。”


    “我……”江眠月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本就心虚的心情变得更加紧张,她恨不得现在便去医舍找那位刘大夫过来,可能刚好能赶上祁云峥发作的时间。


    “我,我……”江眠月脑子里一团乱,“祭酒大人能不能……”


    能不能跟她一起去医舍。


    不行,这么说的话,他这么敏锐的人,若是发现自己早知道他对柿子有这不良的反应,岂不是平添疑点。


    “能不能不让你继续做这个斋长?”出乎意料的是,祁云峥居然自己接过她的话茬。


    江眠月一怔,惊愕的看着他……他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吗?为什么什么都知道。


    祁云峥声音缓缓,温润如玉,仿佛早已看出她疲于奔命,心中疲惫,一字一句,不紧不慢道,“江眠月,你可知道,作为斋长,日后会多出许多的机会,不仅是在卒业之后的选择上,还包括你进入率性堂之后外出历练的职务上,都会比其他监生更有优势。”


    江眠月抱着那袋子柿子点了点头,心中可谓是乱成一团。


    她现在就像是一口锅,原本要炖红烧肉,却有人在她的肉里加了木炭和大石块,然后加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调料,让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如今在干些什么。


    明明是拒绝当斋长的好时机,她的脑子里却满是祁云峥不久后便要发作的红疹。


    “每年夏初,皇上都要驾临国子监,临雍讲学,到时候也会单独召见各位斋长。”江眠月一听到临雍讲学,顿时心中一凛,抬头看向祁云峥。


    祁云峥仿佛没有看到她灼灼的目光,声音平静道,“今年夏,率性堂斋长顾惜之便是在那时被皇上一眼看中,如今不仅在国子监,在宫里也早有职务,且他的家人也得了皇上的赏赐,如今也算风光无两。”


    “做斋长确实很累。”祁云峥的声音仿佛一股清风,轻轻地吹拂在她的心间,安抚着她的情绪,“有舍有得,你若舍弃这个机会也可,日后便由别人来顶替你。”


    不行。


    她之前不知道做斋长在皇上临雍讲学的时候还有这等先机,若是早知道,即便面前这位祭酒大人有上辈子的记忆,她对当斋长这件事,也是义不容辞。


    她都干了些什么!


    江眠月立刻开口道,“是学生怠惰了,遇到问题只想着逃开,不敢直面。”


    “听闻祭酒大人的话,学生已经知错了,日后会继续做好斋长,用功读书完成学业,请祭酒大人放心。”


    祁云峥收敛眼眸中的情绪,颔首道,“如此便好。”


    “不过这也是你最后一次机会。”祁云峥看了她一眼,缓缓道,“若是下次再提……”


    “学生不会再提。”江眠月赶紧道。


    祁云峥没有再开口,敬一亭中一片安静,雅雀无声。


    没有话说了。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知道现在到了自己告退的时间。


    但是她不能走。


    祁云峥会吃下那个柿子都是因为自己,若她现在走了,他一个人留在此处,若是呼吸不畅窒息而死该如何是好?


    那可是一整个柿子!


    “天色已晚,还不回去?”祁云峥回过身,似乎准备继续看桌面上的题纸,可他的手掌却忽然撑住桌子,呼吸急促地咳了几声。


    开始了!


    江眠月紧张问道,“祭酒大人,您怎么了?”


    祁云峥淡淡蹙眉,咳了几声,声音略有些哑,“你先回。”


    “不行,祭酒大人,您的脸色很难看,是哪里不舒服吗?”江眠月上前几步,目光落在他的脖颈之间。


    果然,沿着他的耳根往下一直到衣领边,他白皙的皮肤如今泛着红 ,一小片一小片的,仿佛有什么在蠢蠢欲动,即将冒出来。


    他微微蹙眉,似乎发现什么异样,微微掀开手臂的衣裳,又迅速放了下去。


    江眠月一怔,心中掀起一股强烈的愧疚 。


    他放下袖子的速度极快,江眠月却看见了——他的手臂上有一大片已经开始泛红,那红如波涛办迅速掀起,看起来极为诡异,红疹如今还未发出来,但是此时看来,应当也十分麻痒难忍。


    接下来,祁云峥开始大口喘着气,手掌抓着自己的衣襟,手背上青筋顿起,那副样子 ,就像江眠月记忆中的上辈子看到的那般,没有任何区别。


    “大人!”江眠月快急疯了。


    他眉头微皱,呼吸急促,哑声道,“江监生,劳烦去叫大夫。”


    “是,学生这就去!”江眠月惊慌地放下手中的那袋柿子,转身就跑,她动作急,柿子没有放稳,她开门飞奔出去的刹那,一袋柿子纷纷滚落,咕噜咕噜的滚到了祁云峥的身边。


    祁云峥单手撑着自己,不让自己倒下,眼眸却追随着她,看着她那小小的身影如一阵风一般的飞奔远去,缓缓垂眸,却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他已经近乎窒息,却依旧持续哑声低笑,手臂上的红色愈发严重,他仿佛浑然不觉,只眼眸中星星点点的,晕染了笑意。


    满眼都是她慌乱跑出去的模样。


    ……


    清晨,江眠月顶着一双黑眼圈浑浑噩噩醒来。


    今日她倒是没有梦见上辈子的事情,却依旧梦见了祁云峥。


    梦里,祁云峥穿着祭酒的官袍反反复复的窒息而死,她疲于奔命的替他找大夫,却一次又一次的错过救他的时间。


    “好累……”江眠月浑身酸痛。


    “好困……”兰钰也起来了,她揉了揉眼睛,看向江眠月,“眠眠,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晚?”


    江眠月僵硬着扭过脖子看了兰钰一眼,“尹楚楚呢?”


    “走了吧。 ”兰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储满了泪水,“你怎么看起来这么憔悴?”


    “唉。”江眠月揉了揉酸痛的腿,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昨天一顿疯跑,差点要了自己的命,找到刘大夫之后又一直催她快一点,终于赶在祁云峥昏迷之前领着刘大夫过去。


    好在她事先告诉刘大夫祁云峥犯病的原因,刘大夫做了准备,才算是把祁云峥从窒息中平安救回来。


    祁云峥清醒之后,第一句话,便是让刘大夫不要将柿子的事告诉旁人。


    刘大夫看着那些柿子,又看了一眼江眠月,眼神十分复杂。


    “玉儿,我是不是自作聪明。”江眠月一想到祁云峥,便觉得心情复杂。


    “嗯?你本来就很聪明呀。”兰钰看了她一眼,“我昨晚睡前都没见你回来,尹楚楚说你每天晚上偷偷在外面看书,是真的吗?”


    “……”江眠月无奈笑了笑,“我倒是想。”


    她昨晚一直等到祁云峥能走动才和刘大夫一道离开,出了敬一亭,又是子时了。


    “我似乎每天都很忙,却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江眠月看向兰钰,“什么时候能好好睡一觉该有多好。”


    “明日便是本月十五。”兰钰说,“你若是累,可以休假回家一日再来。”


    “十五……休假。”江眠月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终于可以回家了!


    “但是要出国子监,须得经祭酒大人本人允许,今日恐怕有不少人要找你。”兰钰眨了眨眼睛,“眠眠,你今日早晨不用去敬一亭吗?”


    “应该要去的。”江眠月喃喃道,“但是祭酒大人……可能不方便。”


    兰钰疑惑看着她。


    不出江眠月所料,她正准备去敬一亭那边看看,却见尹楚楚和袁付伟从敬一亭的方向过来。


    “怎么了?”江眠月明知故问。


    “祭酒大人病了,让我们今日明日都不必去禀报,将一切都记好了,等到祭酒大人恢复再说。”尹楚楚有些不解,“明日便是第一次休假,祭酒大人这时候病了,是不是不能批准监生们出国子监?”


    “怎么会……”江眠月有些慌了,“病了归病了,批假还是可以的吧。”


    “司业大人说,祭酒大人晕倒了,卧病在床,无法起身。”袁付伟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祭酒大人昨日还是好好的,一夜过去,怎么就病了呢。”


    江眠月想到了自己送去的“夺命柿”,顿时心虚不已。


    上辈子只吃了那么一点,就有那么大反应,这辈子他吃了一整个,果然对身体伤害极大。


    “江监生,你也不必担心到如此,祭酒大人会好的。”袁付伟看到江眠月脸色苍白眼眸中满是慌乱,立刻开口安慰道,“大人满腹经纶,惊才绝艳,虽说天妒英才,但咱们祭酒大人一看便是福大命大,一定会度过难关。”


    “……”江眠月无言以对,只能点头。


    “若是祭酒大人知道江监生如此担忧他的身体,一定会很欣慰的。”袁付伟说。


    “呵呵……“江眠月尴尬的笑了笑。


    她这算是什么?挖了个洞,结果把自己给坑了个结结实实。


    当天,广业堂不少监生都来找江眠月,请她帮忙跟祭酒大人申请出国子监的事宜,江眠月硬着头皮收集了所有人出国子监的事由及名单。


    下午的课业结束后,她立刻往敬一亭而去,却只见到了一脸愁容的司业大人。


    “不行,祭酒大人仍旧在昏迷之中,他说了,他醒来之前,一切都不允许,更不允许有一个监生出国子监。”司业大人对斋长们说:”请各位斋长们回去以后,好生与各堂监生们解释清楚,我们也会在国子监门外的通告中告诉外界这个消息,等到下个月初一,各位在出去不迟。”


    “这都是为了大家的安全与国子监的秩序。”司业大人苦口婆心道,“劳烦各位斋长了。”


    “多谢祭酒大人。”各位斋长手中都拿着长长的名册,听闻这个消息,也都只能作罢,拿着名册往回走。


    江眠月无奈,只得跟着诸位斋长一道离开。


    “祭酒大人真是辛苦了,平日看不出来,国子监有条不紊丝毫不乱,都是因为他镇着。”诚心堂的斋长之前在大课值守的时候便见过,名为陶冲,他不由得感叹道,“其实监生出国子监,司业大人不是不能签字,而是不敢签,他若签了字,出了事情便只有他负责。”


    “少说两句。”顾惜之瞪了陶冲一眼,“岂能随意议论司业大人与祭酒之事。”


    “我也就随口一说。”陶冲叹了口气,“祭酒大人病的真不是时候,据说公主又发难了,要我们被选中的监生们尽快去她那儿,如今祭酒大人病了,谁能护着我们。”


    顾惜之闻言,像是被戳中了死穴,无话可说。


    几个人纷纷叹气,江眠月却觉得自己快疯了。


    她的愧疚已经快要积累到顶点,恨不得立刻去主动请罪。


    “楚楚,我有些事。”江眠月对尹楚楚轻声说,“你先回去?”


    尹楚楚用略微怪异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江眠月知道她又误解自己了,“我不是去偷偷看书,真有事。”


    尹楚楚闻言,脸微微一红,“我,我又没说你去偷偷看书……”


    “我走了。”江眠月与各位斋长行了个礼,转头便往敬一亭跑去。


    司业大人果然还在敬一亭,他今日的任务便是在此帮祁云峥挡事,如今看天色不早,他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司业大人。”江眠月小跑过去,在他面前行了个大礼,“司业大人,学生有一事相求。”


    “江监生啊,有何事?”司业大人看到是她,目光慈祥柔和,带着几分笑意。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紧张道,“我想去看看祭酒大人。”


    “见到他,想要如何?”司业大人问,“替本堂学生递申请?”


    “我……我想跟他道歉。”江眠月低声说。


    “哈哈……”司业大人摸着胡子笑了出来,“果然如祭酒大人所料,你这孩子啊,心善的很。”


    “来吧,我便是在这儿等你呢。”他缓缓起身往外走,“跟上吧。”


    江眠月心中一怔。


    不由得问道,“祭酒大人……他是如何说的?”


    “你自己去问他吧。”司业大人一面走,一面缓缓道,“你的文章好,是未雕琢的白玉,祭酒大人是惜才之人,对你算是另眼相待,你应该也能感觉到。”


    江眠月低头不语。


    “上一个被他如此相待的,是顾惜之,如今他前途正好,成为朝廷栋梁指日可待。”司业大人深深看了她一眼,“江监生,不要辜负祭酒大人对你的期待。”


    江眠月心头一热,想到自己昨日的想法,觉得自己着实是太过狭隘。


    他明明就是正常对待监生的态度,还特意辅导自己工课,自己却总是因为上辈子的事情胡思乱想,如今想来,真是难堪。


    一路上江眠月都在扪心自问,仔细的回想之前的事情,猛然发觉很多细节,都是由于过去的梦境,让她将现在的祭酒大人与过去的首辅大人产生了一些不必要的联系。


    如今的祭酒大人,到底是国子监的主事,对她一个监生,又能有什么想法。


    江眠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跟着司业大人走过男舍,进入男舍与女舍中间的那块地方,一直往前走,来到了夙兴斋的门前。


    江眠月愣住了,这里竟是祁云峥住的地方。


    “到了,你到底是女监生,我与你一块进去。”司业大人道。


    “谢谢司业大人。”江眠月立刻道谢,进了夙兴斋之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院中的那棵槐树上。


    “是不是觉得奇怪?”司业大人笑了笑,“这槐树本就在此扎根,原本已经枯死了,这几年,博士助教日益多了起来,宅院不够分,便将此处也圈了起来,岂料,去年这棵树忽然发了新芽,渐渐活了过来。”


    司业大人与她解释,“我已与许多人说过此事,由此可见祭酒大人高尚人品。因这槐树,枯木发新芽,寓意不错,拔了怕晦气,可终究是在宅院中,又是晦气……是以,其他人都不愿住这间,祭酒大人便主动住下了。”


    江眠月频频点头。


    二人进了内院,里头居然空无一人,厢房里黑暗一片,连灯都没有点。


    司业大人上前,敲了敲房门。


    “祭酒大人,可醒了?”司业大人轻声问。


    “嗯。”里头传来哑声。


    江眠月呼吸一滞,死死捏住了自己的虎口,紧张不已。


    “江监生来了。”司业大人道,“可方便?”


    里头沉默了许久。


    “进。”


    司业大人与她示意,然后推开了厢房门。


    黑暗中,隐隐有光。


    江眠月踏入房中,与他目光对视。


    他虚弱的靠在床边,长发如墨,倾泻而下,身着白衣,白衣外头披着玉色外衫,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而透明,唇色却异样的殷红,如他手指关节的那颗痣一般,有种诡异的艳丽感。


    江眠月脸莫名其妙轰得烧了起来,立刻垂下头,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作者有话说:


    咳咳,为什么只有七千字呢,因为来不及了……


    第二十六章


    “祭酒大人怎么连油灯都不点。”司业大人看了看昏暗的厢房, 微微蹙眉,“居然无人照料?您一个人能行吗?”


    “无妨。”祁云峥的声音与平日比起来有些微哑,像是睡了太久,又像是受昨日的影响还未恢复, 他单手掩着口鼻轻轻地咳了两声, 声音中带着几分虚弱, “进来吧。”


    司业大人便跨入房间,示意江眠月也跟进来。


    江眠月硬着头皮跟在了后头。


    若不是有司业大人在, 看到祁云峥这副模样的第一眼, 她恐怕会扭头就跑。


    “快把门关上。”司业大人吩咐江眠月,“别给屋里窜了凉风。”


    江眠月立刻应声关门, 那门一关, 厢房中陡然一黑, 原本外头就已经是傍晚,房间里光线也十分昏暗, 如今关上了厢房门,屋子里头便恍如黑夜。


    视线不清的时候, 其他五感往往会变得异常敏锐,江眠月鼻尖嗅到他房中的味道, 除了一股淡淡的药味之外,其余便是往常隐隐约约在他身上闻到的那股淡淡的墨香之气。


    忽然, 有火折子的声音传来, 黑暗中忽然冒出一个明亮的光源。


    江眠月下意识的往光源那边看去——


    祁云峥的侧脸被火折子的火光猛地照亮,他睫毛极长,在冠玉面容上投下一片阴影。


    随后, 他修长的手指微微一动, 便用那火折子慢条斯理地点燃了手中的油灯。


    他放下火折子, 持灯而来,手中的火光微微摇曳。


    而他此时一身的白,黑发如瀑一般披在身后,胸前还垂坠着一缕,缓缓走来的时候,面色淡漠平静,便如同那诗中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玉色衣袂飘忽,如梦似幻。


    不只是江眠月,一旁的司业大人也看得呆了。


    “坐。”祁云峥再次开口,声音微有些虚弱,“就不泡茶了。”


    “岂敢岂敢。”司业大人赶紧说,“您还在病中,赶紧歇着,国子监还靠您撑着呢,千万要养好了身子,我也是听从您的吩咐,才将这位江监生带来,若非如此,怎敢轻易打扰。”


    祁云峥重新在床边坐下,并不如往常那般挺直背脊肃然正坐,而是微有些慵懒的,带着几分倦意地斜倚在床边,手撑在一旁的小几上,宽大的袖口缓缓滑落,露出他的瘦而有力的手腕。


    手腕后头的皮肤上,一片红疹子若隐若现。


    司业大人见状,看了江眠月一眼,缓缓叹了口气,“江监生,你有话便说,我去外头等着。”


    “啊……”江眠月顿时愣住了,不是说她是女监生不方便吗?不是要陪着她一起吗?


    她一个人留在这个一看便是祭酒大人卧房的厢房之中,真的合适吗?


    仿佛看出她的犹豫与不安,司业大人笑了笑,安慰道。


    “别怕,祭酒大人又不会怪你。”


    司业大人看向祁云峥,仿佛对他有十二分的信任,“别说太久,祁大人,身子要紧。”


    说完之后,司业大人便离开了厢房,并关上了门。


    关门的声音“啪嗒”一声响起,江眠月顿时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这司业大人怎么回事?难道又是自己想的太多了吗?虽然自己是学生,但终究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面前的祭酒还作如此……闲散打扮,着实是令人难以应对。


    “只能穿宽松的衣裳,见谅。”祁云峥仿佛猜到了她的想法,缓缓解释道,“起了些疹子,近日出不了门,也无法去敬一亭。”


    江眠月顿时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些在他身上的红疹子。


    这疹子不止长在一处,他身上的其他地方,恐怕也犯了……该有多难受啊。


    “祭酒大人。”江眠月垂着头说,“我今日来……”


    “猜到你要来,是以提前关照过司业大人。”祁云峥打断她的话,似乎并没有半点生气恼怒的意思,唇边反而擒着淡淡的笑,“不必道歉,但是你的想法,我都明白。”


    江眠月看着他平静的面容,有些微怔。


    “今日我闲散装扮,便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与你直说几句话。”祁云峥缓缓道,“柿子这件事,只是碰巧罢了……碰巧我从小并未吃过,碰巧秋日正是柿子成熟时,碰巧那刘大夫给了你一些,碰巧那日留你做九章算术,碰巧你心存感激。”


    “难道江监生还能故意害我不成?”祁云峥眼中噙着笑,默默注视她的眼睛。


    江眠月眼眸微微躲闪,手指头卷曲成拳,掌心冒出了汗。


    她……还真是故意害他没错。


    “所以此时不必放在心上,只是明日十五,恐怕会耽误监生们出国子监的事宜,你们便在国子监中休息,待下个月再出去探亲。”祁云峥语气悠缓,轻轻咳了两声,“回去多看看九章算术,下次我还要考你。”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垂着脑袋说。


    祁云峥声音沉沉,带着一股暗哑,“不是你的错,此事到此为止。”


    江眠月听到这里,心中情绪十分复杂。


    他若是态度差一些,她还有理由给自己找些借口,可事到如今,他这般温和,更让她心中难受。


    无用的道德感折磨着她,让她觉得自己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大错特错。


    “昨日听刘大夫说,你总是梦魇。”祁云峥看着她,眼中带着淡淡的关切,“你年纪轻轻,何苦思虑过重,九章算术稍稍落后一些,也只是一本书罢了,大不了花成倍的时间去钻研,切莫着急焦虑,耗费身心。”


    江眠月站起身,朝着祁云峥行了个大礼,声音微颤,“谢谢祭酒大人教诲。”


    “行了。”祁云峥轻轻咳了声,“回去歇着吧。”


    “是,祭酒大人。”


    说完这些,江眠月又朝着祭酒大人行了个礼,推门而出,外头的司业大人见状,进门与祁云峥说了会儿话。


    江眠月站在外头,只觉得凉风嗖嗖,身上有些发冷。


    她听到房间里传出声音。


    “……无人照顾怎么行呢,祭酒大人您一定要保重。”


    “不需要。“


    “您独自一人……”


    “不习惯有外人触碰……”


    最后还是司业大人无奈的走了出来,帮祁云峥关好了厢房门。


    “唉,拗不过他。”司业大人看了一眼江眠月,“好受点了吗,姑娘。”


    “嗯。”江眠月点了点头。


    仔细想来,此事还是有好处的。


    最大的好处便是,似乎只有她一个人记得上辈子的事情,她日后似乎不用再顾虑太多,这么一来,祭酒便只是祭酒,她便是她,以后好好做好分内的事情便是了。


    江眠月的心中还是轻松了不少。


    当晚,也许是吃了刘大夫抓的药起了作用,又也许是心中一直悬挂的大石头落了地,她总算是睡了一个好觉。


    她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听到耳边传来婉转好听的鸟鸣声,外头有人在读书,似乎是尹楚楚,一声声读书声脆生生的,十分好听。


    江眠月睁开眼睛,正好与隔壁床上的兰钰面面相觑,她似乎也刚醒,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两个人眼眸对视,二人都在这个瞬间清醒了过来。


    “今儿放假。”兰钰一骨碌爬起来,“不能睡了!”


    “啊?”江眠月揉了揉眼睛,有些迷茫的看着她。


    “出去玩啊!”兰钰速度极快的开始穿衣裳,“你最近太忙了,恐怕没有听说,每逢初一十五,国子监的槐林便有监生们在林子互市,交换些家乡土产和书籍,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非常有趣,我们一起去吧,好不好。”


    “槐林鬼市?”江眠月问。


    “正是。”兰钰点了点头,“原来你听说过呀。”


    “听说可以淘到不错的书。”江眠月也来了兴致,“一起去看看?”


    “正有此意。”兰钰指了指窗外的一个正在背书的人影,“要不要叫上楚楚?”


    “叫上!”江眠月笑道。


    于是两个人拖着一个一到去了槐林。


    由于这个十五月中没人可以出得去国子监,所以槐林比以往任何一日都要热闹,林子里四处都坐着监生,有的用布在地上随意摆了个摊子,有的干脆直接将物品挂在槐树枝上,任东西晃来晃去的招人。


    兰钰相当的兴奋,她已经准备好了银两,腰间的荷包里鼓鼓囊囊的,死沉。


    “你这是要买多少东西回去?”尹楚楚看着兰钰腰间的荷包,有些不屑道,“小心被人拿了去。”


    “有备无患嘛。”兰钰眼眸亮晶晶的,“你们若是有看上的,我给你们买呀。”


    “才,才不用。”尹楚楚扭过头。


    “你好好保管着吧。”江眠月看着也觉得不放心,“别轻易拿出来,不然原本便宜的东西,一看到你都要变贵了。”


    “眠眠说得对。”尹楚楚点头赞同。


    “诶,那不是司业大人吗?”兰钰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司业大人正在跟监生买什么东西呢……那位监生看着好眼熟,似乎是我们堂的呀,眠眠。”


    “是吗?”江眠月抬头一看,却见不远处正在与司业大人笑着讨价还价的,正是广业堂的李随。


    李随实在是瘦得很,如同一根麻杆似的,仿佛一直都吃不饱。


    “听说李随家境不太好。”兰钰说,“我听吴为说的,他在家里确实吃不饱穿不暖,到了国子监食堂吃饭的第一日就差点泪流满面。”


    “是吗?”江眠月点了点头,“看来平日里要多关照些才是。”


    司业大人似乎终于跟李随讨价还价结束,买到了心仪的物什,他将那长条状的东西揣进了袖子里,笑眯眯地走远了。


    “我们也去看看吧。”江眠月觉得有些好奇。


    李随这么穷,他能卖些什么呢?


    另一边,司业大人揣着东西来到夙兴斋,喜滋滋的登门而入,敲响了厢房门。


    “祭酒大人!”司业大人喊道,“我搜罗来一个有趣的物件儿。”


    “进。”祁云峥的声音传来。


    司业大人推门而入,见他似乎已恢复了许多,满屋子的药味,只是他衣着依旧松松垮垮,看着与往常气质截然不同。


    “祭酒大人,您看,我刚从槐市上买来的。”司业大人神秘兮兮的拿出袖子里的那个小长条纸筒,打开展现在他的面前。


    祁云峥缓缓抬眸,看到那张被撕得有些毛边的纸,睫毛一颤。


    他伸手,刚要拿过来仔细瞧瞧,却被司业大人及时抢下。


    “诶,祭酒大人,这可是我花银子买来的,如今就是我的了,你可不能再拿走。”


    司业大人腆着脸笑道。


    “买来的?”祁云峥喉结动了动,眼眸间浮起一丝古怪的情绪,“从谁的手上买来的?”


    作者有话说:


    李随·危。


    明晚不出意外应该是十点更新~


    如果有变动会在评论区嘎嘎通知。


    第二十七章


    “何处买来的, 那自然……就不能告诉祭酒大人了。”司业大人笑得咧开了嘴,“免得您去找人家麻烦。”


    祁云峥闻言,淡淡睨了他一眼,便只是轻轻这么一眼, 司业大人的笑容戛然而止, 背后略有几分发凉。


    “就是那广业堂的监生。”司业大人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老老实实道。


    “谁?”祁云峥再次问道。


    “名字忘了。”司业大人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是个长的高高瘦瘦的男监生, 眼睛晶亮, 口才好,我砍价许久……”


    祁云峥目光悠悠的看着司业大人, 淡淡一笑。


    司业大人看着他的笑容, 却是莫名的头皮一紧, 心中七上八下,“怎么了, 祭酒大人?”


    他心中发虚,忽然有冲动将手中这张题纸还给祁云峥, 但是转念一想,他若是给了, 便既花了银子,又没得到什么好处, 自己钱财两空, 岂不是最大的冤大头?


    就不该来此炫耀……


    司业大人有几分后悔自己一时的得意忘形,生硬的转了个话题,说槐市如何热闹, 说完便找个借口要离开。


    “人很多?”祁云峥听到槐市, 似乎忽然开始感兴趣, “都卖了些什么。”


    “还不是那些监生们,大抵是把手头上的东西做个置换罢了。”司业大人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还有不少卖监本的,对了祭酒大人,今年的监本校勘,是不是要准备了。”


    “等皇上寿宁节过了再谈此事。”祁云峥眼眸沉沉,“先解决眼下的问题。”


    司业大人闻言沉默了。


    不仅是他,国子监的所有人都明白,眼下的问题是什么问题。


    好在那位和乐公主被皇上关了十天的禁闭作为警告,不然祭酒大人恰好身体不适,国子监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槐树林中,秋风萧瑟,槐树叶簌簌飘落,树林下的监生们踩着厚而绵软的树叶,有的新生十分生涩,随意卖了个价钱便跑了,但大多数监生都在颇为熟练地讨价还价。


    江眠月逛了好一会儿,也没寻到什么心仪的东西,兰钰却买了不少——某位监生家乡的红薯、某位监生母亲亲手腌的腊肉、某位监生家中新采的高山毛峰、某位监生自己做的竹叶蝴蝶,竹叶是勤耘斋门口的竹子上薅的。


    “我就说勤耘斋门口的竹叶怎么越来越稀疏了。”兰钰看着自己手上的竹叶蝴蝶,笑得咧开了嘴,“但是这个做得真好。”


    “八十八文一个的竹叶蝴蝶。”尹楚楚几乎喘不过气来,满眼装着肉疼,“你好好玩吧。”


    “八十八文怎么了?”兰钰疑惑的问,“不是还挺便宜的,数字还吉利。”


    江眠月拍了拍她的肩膀,“玉儿,外头一碗面也才十文钱,八十八文可以好好下一顿馆子了。”


    兰钰微愕,怔怔看向江眠月……


    “对不起。”她嗫嚅着,“我,我不知道……”


    “说什么对不起呀,银子是你的,你想怎么花怎么花。”尹楚楚看到她软糯的模样就生气,“怕什么,腰杆挺直。”


    尹楚楚重重的拍了拍兰钰的腰。


    兰钰一个激灵,立刻挺直了腰杆,面色泛红。


    “这才对。”尹楚楚看到她窘迫的样子,反而笑了笑,“你总是如此,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公主呢,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我,我不是!”兰钰大声道,“我才不是什么公主!”


    江眠月无奈的看着她,低头笑了起来……她这么一嚷嚷,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尹楚楚也深深地看了兰钰一眼,似乎发觉到了什么不太对劲,她看了一眼江眠月,见江眠月面容含笑,似乎知道些什么,她微微一怔,却没有开口。


    三人在槐树林中左看右看,感觉已经没有什么新鲜物事的时候,忽然,尹楚楚开口道,“眠眠,你看那是什么。”


    江眠月还是第一次看到尹楚楚对某个东西感兴趣,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那个方向看去。


    只见一个监生摆着的小摊子上放了各色的旧书,那些书都没有什么新奇的,尽是些平日里常见的书目,江眠月的手头都有,可唯一一个与众不同的,是角落处的一个竹简制成的东西,上头刻着各式的数字,四角有麻绳系起,看起来有些玄妙。


    江眠月几乎是立刻来了兴趣,她上前几步,正欲拿起那竹简般的东西,冷不丁的,却有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


    两只手在那竹简的两端,近乎同时握住。


    江眠月一愣,抬头一看,却见一位十七八年纪的男子,也正惊愕的看着自己。


    “两位,都是好眼光。”卖东西的监生笑眯眯的看着江眠月和那男子,笑着说,“这可是好东西,名叫竹书算表,我在率性堂,已经快卒业,这?东西便留给后辈们,你们谁喜欢,便买了带走。”


    “竹书算表?”  一旁的尹楚楚似乎听说过这东西,惊叹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真的,这东西在算术上用起来非常方便。”


    江眠月听到这话,手上不由得将那竹书攥得更紧了,有些紧张地看着对面的男子。


    对面的男子眉头微微一蹙,也看向江眠月。


    两人双眸对视,江眠月发现此人神采峻拔,英英玉立,属于在人群中一眼便能注意到的好相貌。


    江眠月一愣,对面似乎也愣住了,两人相互对视,僵持了一会儿。


    江眠月率先转向那位卖东西的监生,“多少银子?”


    “六两。”


    “六……”江眠月着实是吃了一惊,刚刚还在说兰钰的竹叶蝴蝶太贵要八十八文,如今这竹简却更加夸张,居然要六两银子,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我要了。”那位拿着竹简另一端的男监生沉沉开口,“给我吧。”


    “等等。”江眠月有些急了,她其实很想要这个竹简,但是她接触这个新鲜物件的时间太短,一时间无法确认竹简的价值,如今见这位男监生开口便要直接买下来,顿时觉得这东西肯定差不到哪儿去。


    她便皱眉问道,“这位监生,能不能……”


    “你要吗?”对方问。


    “要。”江眠月咬牙道。


    “可我也很需要。”对方面容平静,微微抬眸认真看着江眠月,“你看着面生,是新来的监生吗?”


    江眠月见对方说话颇有些气度,面容平静,与她认真对视,似乎在认真想一个解决的办法,顿时也认真起来,“我是广业堂的。”


    “我在修道堂,比你高一阶,刚从外历练回来,过阵子需要这个竹书算表过后续的算术考核,不如我先买回去用,等日后考完了,我再卖给你。”对方说,“在广业堂说明基础不错,算术还是初阶,你拿回去恐怕也用得不多。”


    江眠月见他说话诚恳,一时间有些犹豫。


    可下一秒,一个声音忽然从江眠月的头顶传来,“你这人怎么如此霸道,是高一级的学堂又如何?江监生是广业堂的斋长,祭酒大人在大课上点名的监生,她需要这个破书简,你不能直接让给她吗,我来给钱!”


    江眠月愣住了,转头一看,却见刘钦章皱眉从腰间掏出一个钱袋,从里头拿出了一块沉甸甸的银锭子,一看便是五十两往上。


    “刘监生,你这是做什么?”江眠月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懊恼的说,“这件事与你无关……”


    一旁的尹楚楚和兰钰也看呆了,刚刚江眠月与那位高一级的监生对峙的时候,这刘钦章便不声不响的靠了上来,她们也没有多想,只以为他是上前来看热闹的。


    岂料他忽然来这么一出,仿佛在平静的湖面,忽然有人抱起一块巨石砸了进去,水花溅得人一脸。


    “怎么会没有关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为人的正义,这位兄台,你恃才傲物,以大欺小,着实是不讲道理。”刘钦章那张嘴还是与以前一样,他不管是站在谁那边,说出来的都是歪理。


    对方微微蹙眉,终于松开竹简,缓缓站起身,他比刘钦章要高出半个头,蹲下的时候不显,站起身来便显得他高挑俊俏,眉眼间带着几分淡淡的隐忍。


    “这位兄台说话是不是太武断了一些。”对方说,“我并没有以大欺小,而是陈诉事实,若是这位监生真的很需要,我也可以让给她。”


    “你……”刘钦章似乎还想再继续说什么。


    “刘监生!”江眠月飞快打断他的话头,“谢谢你。”


    刘钦章听到这句,顿时眼眸一亮,转身看向江眠月,“不,不必客气……”


    “但是今日这件事,并不是你所说的那样,刘监生,我自己可以处理的,能请你……回避一下吗?”江眠月朝着旁边伸了伸手,一面示意他离开,一面脸上带笑无情道,“我还有事情要与这位兄台私下聊聊。”


    “这……”刘钦章那迟钝的脑袋终于明白自己此举似乎并不是真正的被江眠月感激,他有些窘迫,小声道,“我也是一片好心……”


    “所以还是感谢你,只是以后,请你不要这么做了,我会很困扰的。”江眠月无奈道。


    “好,好吧。”刘钦章终于被劝走了。


    江眠月转过身,见那位修道堂的监生正在注视着她,眼神复杂。


    “实在是抱歉。”江眠月诚心诚意的跟他行了个礼,“给你添麻烦了,只是这件事您看能不能这样,既然都要用这竹简,却也不是时时都能用上,何不我们合买一个,一三五二四六分而使用,等前辈您卒业之后,我再将此物全款买下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对方看着江眠月澄澈的眸子,似乎是诚心诚意的跟他商谈。


    他微微蹙眉,看了一眼摊子上的那书简,缓缓行了个礼,“修道堂斋长,裴晏卿。”


    作者有话说:


    男三来了。


    祁云峥:???


    司业大人挤上来(抱拳):我怕除夕夜的鞭炮太响祝福太多……


    刘钦章:眠眠你怎么不理我眠眠,眠眠……


    尹楚楚(挤开刘钦章):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尹楚楚,今晚是除夕夜,祝福大家新的一年成为跟我一样的卷王,学习进步,卷死同学我第一……社畜的话就不要卷了,学学兰钰带薪拉屎欢乐多……


    兰钰(跑上来)大家恭喜发财呀!收多多的红包呀!


    江眠月:大家新的一年一定要快乐!万事顺遂如意,但愿今年胜去年!


    祁云峥:除夕快乐。(私发祝福给眠眠)


    江眠月:祭酒大人群发短信真是敷衍。


    第二十八章


    修道堂斋长?江眠月微微一愣, 倒是有些意外。


    国子监六堂之中,她已见过另外几堂的斋长,初级三堂中,广业堂是自己为斋长, 崇志堂是尹楚楚, 正义堂乃是袁付伟, 他们三人已算是比较熟稔的状态。


    再高一级的两堂,则分别是修道堂与诚心堂, 诚心堂的斋长江眠月在上次上大课时见过, 名叫陶冲,并无什么特点, 不如何使人容易记住。


    最高等级的率性堂斋长, 便是那位声名远扬的顾惜之。


    唯有修道堂的斋长, 江眠月从未见过,也不怎么听闻。


    “原来前辈便是修道堂斋长。”江眠月也抱拳回应, “在下广业堂斋长,江眠月。”


    “方才听那位监生说到。”裴晏卿声音平和, 说话间带着几分客气,“听闻祭酒大人在第一次大课上便点名江监生, 属实难得,后有人流传江监生考到之文章, 可见江监生文采斐然, 才华横溢。”


    “裴前辈谬赞。”


    “叫我裴晏卿即可。”


    “那你也叫我江眠月吧。”


    两人静静对视。


    “你们还买不买了……”那个摆摊的监生看了他们俩许久,无奈道,“会友的话能不能换个地儿, 我这儿还要卖书呢。”


    “抱歉, 多有打扰。”裴晏卿立刻从怀中拿出银两, 正好是六两,“一会儿江监……眠月你再给我便是。”


    “得嘞。”那位卖东西的监生不等江眠月反应,立刻便抓过那六两银子,笑道,“东西拿走,你们自己去外头协商吧。”


    尹楚楚与兰钰见此状况,懒得等她,便单独去其他地方再逛逛,江眠月则跟着裴晏卿来到槐林中较为宽阔的地方,慢慢商谈。


    在与裴晏卿商谈的过程中,江眠月终于明白,为何身为修道堂的斋长,也难得听闻他的大名。


    此人相当内敛,言语间带着自然的谦让,看着江眠月时,目光平直而有礼,没有半分冒犯与审视,江眠月惯常遇到的那些由于她是女监生而引发的好奇与打量,也完全没有。


    短短的接触,让江眠月觉得此人可信,果断便将那三两银子给了裴晏卿,主动问,“单双日你看如何分配?刚刚你说需要过考核,不如就你先选择要用的时间,剩下的时间再给我。”


    裴晏卿听闻此话,对她的大方略有些惊讶,他深深看了眼江眠月,也不推辞,“那我便不客气了。”


    最后裴晏卿选了双日,江眠月选单日,若是有急用,便直接去对方处取用。


    “这三日我有急用,先放我这儿,用完了拿去给你。”裴晏卿见她如此好说话,像是放下心,“你随时可以去修道堂找我。”


    “好,一言为定。”江眠月笑道,“你以诚相待,我便也不跟你立字据了,都在国子监内,我们便行君子之约,如何?”


    江眠月微微抬眸,眼眸中带笑,刚好有秋风吹过,周围的槐树叶子沙沙响,一片叶子打着旋儿掉在她的肩膀上,她浑然不觉,只眼眸亮晶晶的看着他。


    裴晏卿看着她,不受控制的伸手,又微微顿了顿,指了指她的肩膀,“槐树叶。”


    “啊,谢谢。”江眠月摘下那片枯叶,并未扔掉,而是拿在手中把玩。


    “那就行君子之约。”裴晏卿面露淡淡笑意,朝她行礼,“多谢。”


    江眠月回到槐市,找到兰钰时,她又买了好几本书,抱在怀里,东西多得根本拿不下了,一旁的尹楚楚已经帮她拿了许多,红薯袋子上插着竹叶蝴蝶,一动便仿佛要展翅飞走似的,尹楚楚不停的唉声叹气,弄得兰钰窘迫又愧疚……但依旧忍不住买东西的念头。


    兰钰看到江眠月,立刻求助道,“眠眠,快,要掉了要掉了。”


    江眠月赶紧上前去接她怀中已经散落的书,但是还是晚了一步,那书哗啦啦掉了一地,江眠月立刻附身去捡,随手抓起一本,便看到封面上写着《书院俏佳人》。


    “……”江眠月看向兰钰,兰钰慌忙整理手中凌乱的东西,假装没发现江眠月的目光。


    一旁的尹楚楚又叹了口气,“若她是我女儿,我早已下手用藤条打一顿。”


    江眠月沉默着,又拿起一本。


    这本似乎更精彩了,《国子监风月谈》。


    下一本,《多情祭酒寻欢记》。


    江眠月手一抖,这本书“吧嗒”再次掉在了地上。


    自己就一会儿不在,兰钰这是买了些什么……


    “眠眠,快帮我捡起来,这东西被人看到不好。”兰钰憋不住了,赶紧小声道,“我们快回去吧。”


    “你也知道被人看到不好。”尹楚楚几乎已经出离愤怒了,她无奈看了兰钰一眼。


    “我,我也没想到。”兰钰慌乱解释,“刚刚楚楚你也在呀,那人说一共十本,第一本是《国子监杂谈》,他说五本打包卖就算一本的银子,只要十文,我不就……”


    “算了算了不提也罢……”尹楚楚一想到刚刚那监生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就觉得浑身不适,“扔了吧。”


    “别啊,我还没看呢。”兰钰凑上前,“看完再扔,十文呢,我想看看那本祭酒的。”


    江眠月又是一个激灵,抱着几本书狼狈道,“回吧回吧别买了。”


    几人空手而来,满载而归,回到勤耘斋五号厢房的时候已经是精疲力尽。


    兰钰这时候倒是精神头十足,将买来的东西一一归类之后,便趴在床上翻看那些奇怪的书,一点也没有累的感觉,倒是江眠月和尹楚楚两人累得躺在床上,几乎没力气干别的。


    “哇……”兰钰时不时发出感叹。


    江眠月想到那《多情祭酒寻欢记》便觉得心理不适,她侧眸一看,却见兰钰翻的那本书,封面便是这本寻欢记。


    “啧,还能这样吗?肮脏,实在是肮脏。”兰钰一面看,一面发出不明所以的“啧啧”声。


    江眠月和尹楚楚都不知不觉得看向她。


    过了一会儿,三个人整整齐齐的趴在兰钰的床上,一道看那本寻欢记。


    “祭酒大人将那女子拦腰抱住,脱了裙袄,白生生的腿儿人见了魂儿飞,软玉香浓,发寥钗乱,只作那云中鸟蕊中仙……”


    三个人小脸通红。


    “真的这么快乐吗?”兰钰问。


    “……不许看了!”江眠月上辈子经历过那些事,看到这些脑子里顿时冒出些不该冒出的画面,某人手背的那颗红痣在她的脑子里明晃晃的晃来晃去,她一路从脸上红到耳朵根,“小小年纪不要看这些奇怪的书。”


    “如果真的那么舒服,难怪姐姐那么喜欢。”兰钰托着腮想。


    江眠月将那书都飞快收了起来,塞在三个人共用的柜子底层。


    一面塞那些书,江眠月一面愤愤道,“书上都是假的,根本没有那么舒服……”转身回头的时候,她却发现兰钰和尹楚楚都有些惊愕的看着她。


    尹楚楚憋着不说,兰钰却忍不住开口,“眠眠你……经历过?”


    “没有!”江眠月赶紧摇头否认,耳根通红,“我娘说的。”


    尹楚楚和兰钰的表情更加复杂,以此为引申出的信息量似乎过于庞大,一时半会儿有些消化不过来。


    越描越黑,江眠月彻底不解释了,生硬的换了个话题,“看书吧,明日就要当堂抽验背书了,你们都背完了吗?”


    尹楚楚点了点头,兰钰脸上的血色却一下子褪去。


    “背书?要抽验背书?什么时候说的?”


    “昨日说的,你没听到吗?”江眠月问。


    “没……”兰钰顿时没有心情再讨论舒不舒服的问题,现实摆在眼前,若是明日抽验背不出,她铁定不会舒服。


    “那你赶紧的,现在还来得及。”江眠月帮她拿了书来。


    “背那一章?”兰钰问。


    “整本。”江眠月无情的说。


    兰钰差点厥过去。


    假期一日,如梭般飞过,第二日一早便是助教抽验背书的环节。


    江眠月背书与作文一样迅速,早已不在话下,不管助教抽到那一节都能顺利背出来,惹的同堂监生们羡慕不已。


    那刘钦章背得磕磕绊绊,忘了好几句,勉强过关,过关后还小心翼翼的看了江眠月一眼,仿佛担心江眠月嫌弃他。


    岂料江眠月根本没看他,专心在跟兰钰说话。


    他眼底一阵失落。


    “以目录为主,每章的内容都是循序渐进的论述,结合书页一起……这段比较重要,还有这段。”江眠月见她昨日自己背书明明很快,今日一拿起来又忘了,腹中所记零零散散,便与她单独拎出来说。


    “不能死记硬背,这些都是有联系的,第 一 章说的内容和最后一章相互呼应,中间穿插一些佐证……”


    江眠月说完,兰钰立刻拿着书飞快的翻,大眼睛眨个不停,嘴巴里嘟嘟囔囔一直念叨。


    江眠月敏锐的发觉她背书其实极快,只是不爱动脑子,所以当即背下的东西立刻就忘了,刚刚她帮兰钰将书解了一遍,这家伙背得比自己都快。


    果然,能进广业堂,兰钰并不是靠的公主的身份。


    兰钰运气也不错,助教抽验,最后一个才抽到她,她咽了口唾沫起身上前,果然,顺利过关。


    江眠月不禁替她松了口气。


    “我再也不想碰这本书了。”兰钰一回来便将那本书扔进抽屉里,小脸皱得跟苦瓜似的,“昨晚做梦都是这个。”


    江眠月低头直笑。


    这几日,江眠月过得极为顺遂,除了新的九章算术课又学了她弄不懂的新算法之外,其他的可谓是顺风顺水,没有任何令她烦恼的事情发生。


    刘大夫的药很不错,用了以后,这几日她也没有再梦魇。


    江眠月都将这一切归功于那位消失养病的祭酒大人。


    事实证明,不管祭酒大人有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只要看到他,便总是能勾起不该有的回忆。


    直到有一日,她在会馔堂用饭的时候,听到背后传来女监生的声音,“祭酒大人似乎养病回来了。”


    “真的吗?太好了。”


    “你这么开心做什么,祭酒大人回来了,我们的课业只会更重。”


    “悄悄告诉你,我很喜欢祭酒大人。”


    江眠月手上的筷子一顿,筷子上的藕片掉在了餐碗之中。


    “喜欢?哪方面的喜欢?”对方似乎对这个说法很有兴趣。


    “当然是长相。”那女监生极为小声说,“还有身量,国子监没有比他更漂亮的男人了,更何况还饱读诗书,惊才绝艳,至今还未娶妻,也没有妾室,看了他以后,我觉得整个国子监的男子都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你可真敢,祭酒大人你也敢肖想。”


    “不止我一个呢,大家都悄悄肖想,但是谁也不敢真的去接近。”


    江眠月面无表情的咬了一口脆藕,藕断丝连,丝线缠了一嘴。


    坐她对面的吴为似乎也听到了那两位女监生说话的内容,待完饭从会馔堂出来的时候,他便开始说起关于祁云峥的事。


    “祁大人已到了适婚的年纪,却一直不成婚,我爹也弄不清楚缘由。”吴为百思不解,“他为何不成婚呢?”


    “对女子不感兴趣吧。”尹楚楚摸了摸下巴,“我很理解,毕竟我现在对男子也不感兴趣,只对考学感兴趣。”


    吴为用异样的目光看了尹楚楚一眼。


    尹楚楚瞪了回去,“怎么,一心只读圣贤书,不行吗?”


    “我以为这只是圣人们骗人用的说法,我只知道‘书中自有颜如玉’。”吴为喃喃道。


    “哼。”尹楚楚说,“一看祭酒大人便是这样的人,身正无私,守正不挠,一琴一鹤,一廉如水……”


    兰钰细想了想,也点了点头。


    “我都想象不出他与女人在一起的模样,着实奇怪的很。”尹楚楚说。


    江眠月闻言,心中腹诽,他那些方面会的,可不比诗书要少,知人知面不知心便是如此。


    “眠眠,你觉得呢?”吴为忽然问。


    “呵呵,还行。”江眠月打了个哈哈,混了过去,“还是不要讨论祭酒大人了,早些回去吧。”


    “明日一切都上正轨,斋长们都要去敬一亭,眠眠,你与我早些去。”尹楚楚说。


    “啊,好。”江眠月心中莫名一咯噔。


    第二日,天光刚亮,江眠月便与其他五堂的斋长一到,进了敬一亭的东厢房。


    这是第一次六位斋长齐聚一处,顾惜之与陶冲都与裴晏卿拱手行礼,似乎几人都相熟。


    江眠月也撞上裴晏卿的目光,她淡淡一笑,朝他颔首。


    裴晏卿目光柔和,与她颔首相视。


    祁云峥睫毛微微一颤,手中的笔被他缓缓的,沉沉的,放在桌面的玉质笔架上。


    “都到了。”


    几位斋长立刻站得笔直,朝祭酒大人行礼。


    江眠月注意到,祁云峥似乎比之前瘦了一些,面上原本就分明的棱角,如今看起来多了几分凌厉与冷淡。


    “裴晏卿,你何日回来的?”祁云峥问道。


    “回禀祭酒大人,学生十五当日清晨归来。”裴晏卿声音平缓,一字一句回禀,“此次督修水利之历练,共耗时三十五日,我堂包括本人在内,共二十五名监生前往,督修中发现贪赃二十余例,不合格处十余处,详实档案,已准备三份,一份交于当地知府,一份交国子监彝伦堂存案,这一份是给您的,祭酒大人。”


    裴晏卿从袖中拿出一份册子,恭敬递交而上。


    祁云峥接过那册子,皱眉翻看了一会儿,放在一边,“不错。”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心中不禁十分佩服。


    这就是之前没有看到裴晏卿的原因吗?原来是带着学堂的监生们出去历练了,他一个人带队?看情形,似乎没有博士或助教一同前往,着实是厉害。


    江眠月心中佩服不已。


    接下来便是各位斋长对各堂情况的禀报,几位按照顺序一一说完,倒也没有什么新鲜事。


    祁云峥看了一眼各位,“有几件事。”


    几位斋长都精神紧张起来,静静听着祁云峥的吩咐。


    “第一件,应和乐公主之邀,七日后将前往宫中商谈寿宁节事宜,被公主选上的监生共五十五位,人数太多,做个折中,只选十位,各位将各堂名单报来,我来挑选。”


    顾惜之闻言,眉头一皱,看向祁云峥,似乎有话想说。


    “顾惜之,你必须去。”祁云峥缓缓道。


    顾惜之脸色陡然变了。


    “不必担忧。”祁云峥声音沉沉,“我会与你同去。”


    顾惜之听闻此话,顿时心中松快了一些,“谢祭酒大人。”


    “第二件,国子监筹备进行长跑赛,自愿参与,路程三十里,诸位斋长可以回去告知各位监生,从明日开始抽空练习。”


    “是,祭酒大人。”


    事项告知完毕后,斋长们纷纷告退。


    祁云峥看了一眼江眠月,江眠月头也不回的走了,脚步飞快,他微一挑眉,并未再开口。


    六人离开敬一亭之后,纷纷开始讨论刚刚的两件事。


    “顾惜之,你放心,祭酒大人定会护着你的,他不会放任国子监的监生受欺负。”陶冲安慰顾惜之,拍了拍他的肩膀,“和乐公主那么受宠,祭酒大人面上定是回绝不了的,你该忍就忍一忍。”


    “我明白。”顾惜之面色虽不好看,却并未流露半分不配合的意思,“我信祭酒大人。”


    江眠月与尹楚楚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几个人正要分道扬镳,江眠月却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


    “江眠月,请留步。”


    江眠月一回头,便撞进了裴晏卿那双平和的眸子里。


    “我先回了。”尹楚楚在她耳边说,“书没看完呢。”


    “好。”江眠月独自留下,来到裴晏卿的跟前。


    “其实昨晚便已经用好了,但想到今日斋长们都要来敬一亭,我便省了些功夫。”裴晏卿从袖中拿出那卷竹简,递给江眠月。


    江眠月赶紧接过,一脸惊喜。


    “谢谢。”


    “不必,本就答应了今日要给你,你便拿去用吧,此物有辅助作用,但归根结底还是要自行掌握方法才是,不要过于依赖。”裴晏卿提醒道,然后下意识问,“你会用吧?”


    “说实话。”江眠月有些不大好意思,“实际上,我的九章算术基础极差,买这个,也是因为朋友说此物好用,我才买来,但怎么用,还有些不太明白。”


    “没关系,我教你。”裴晏卿看了看天色还早,便拿过那竹简,在她的面前摊开,“简单与你说一下,其实不难,这算是个辅助工具,比算盘要直白一些。”


    江眠月感激不已,连连点头。


    “此物可以速算百以内的两个数乘除、加减,以及开方,还有半位数的算法,这些你们应当还未学到,我先与你说最简单的用法。”裴晏卿声音平和,听起来异常的舒服,江眠月认真看着他的手在竹简上缓缓挪动。


    “比如我们算这两个数相乘,二十五和三十四。”裴晏卿手一动,竹简上的丝线交叉,“我们将二十五分成二十和五,再将三十五分成三十和五。”(1)


    “在竹简上找到这几个数字后,再将这几个数相加。”


    江眠月静静听着,时不时的点头。


    “最终便能得出相乘的数字,便是八百五十。”裴晏卿道。


    “哇,好厉害。”江眠月被这算表镇住了,“这是谁发现的,如此厉害。”


    裴晏卿也笑了,带着笑意看着她,“你不知道如何用,就敢花六两银子买,倒也是有眼光。”


    江眠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你才有眼光,你……”


    话说到一半,江眠月的声音戛然而止。


    裴晏卿的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那人比裴晏卿还高一些,面色温和,带着淡淡的笑意,“二位怎么 ?时辰不早了,不去学堂?”


    裴晏卿一怔,立刻朝着祁云峥行礼,“回禀祭酒大人,我与江眠月共同……”


    “裴斋长教我如何用竹书算表!”江眠月不知为何,并不想让祁云峥知道她与裴晏卿合买这算表的事情,立刻打断了裴晏卿的话头,主动道,“麻烦裴斋长了。”


    “应该的。”裴晏卿客气道。


    祁云峥淡淡看了裴晏卿一眼,笑了笑,“裴斋长果然乐于助人。”


    “多谢祭酒大人。”裴晏卿平静道。


    江眠月老老实实抓着那算表站在一旁,低着头不语,不敢再多言。


    “江眠月。”祁云峥看向她,“方才想起,还有事与你说,你来一下敬一亭。”


    “是……”江眠月心中一咯噔,还是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江眠月:裴晏卿人真好啊……


    祁大人: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1)竹书算表用法,来源百度,有点难理解,蠢作者没学会QAQ


    第二十九章


    这儿距离敬一亭不远, 三个人在大槐树下,周围静谧无声。


    祁云峥说完这句,便先行往回走,裴晏卿有些担忧的看了江眠月一眼, 江眠月像是感觉到什么, 回过头朝着他浅浅笑了笑, 颔首以示告别。


    江眠月站在祁云峥侧后方,以为这个角度祁云峥看不到她的动作。


    可祁云峥却忽然间停下脚步, 江眠月刚刚回头, 一时反应不及,差点撞上祁云峥的胳膊。


    “江监生还有话要与他说吗?”祁云峥缓缓低头看她, “若是还未说完, 我可以在此处等着你。”


    “不, 不是,没有。”江眠月慌忙摇头, “不劳烦祭酒大人。”


    祁云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才继续往前走。


    槐树下, 裴晏卿静静看着江眠月跟在祁云峥的身后,祁云峥虽步子大, 却似乎刻意放缓了速度,江眠月勉强能跟上他的脚步。


    二人在路上不发一言, 江眠月攥着那竹书算表, 心中有些紧张。


    有事与自己说?祁云峥居然还特意出来寻自己?


    江眠月正疑惑着往前走,一抬头,便看到敬一亭东厢房的窗户, 正对着刚刚自己与裴晏卿站着说话的那棵大槐树。


    也就是说……刚刚自己与裴晏卿说话的过程, 可能都没逃过面前这人的眼睛。


    江眠月顿时有些心虚, 国子监一向禁止男女监生私相授受,之前陆迁被鞭打,自己被罚禁闭也是因为如此。


    虽然自己与裴晏卿绝非此等关系,但是刚刚两个人站的较近,若是远远看着,确实容易令人产生误解。


    祭酒大人会不会是误解了?


    可若是误解了,要处罚,应当也是两个人一块处罚,为何只叫上她一个?


    江眠月心中忐忑,更加不安。


    想得多了,江眠月便有些忍不住,还未到敬一亭东厢房,她便站住脚步,开口道,“祭酒大人,若是因为刚刚的事情找学生,学生可以解释……”


    祁云峥站住脚步,淡淡的看着她。


    她拿出那张算表,解释道,“我与裴晏卿并非那种亲密的关系,方才真的只是在跟他请教算表的用法。”


    “哪种亲密关系?”祁云峥反问道。


    江眠月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些许不满,她心中一颤,看向祁云峥,祁云峥却也正看着她,一瞬间的暗潮涌动,却即刻被什么猛然压下,他缓缓垂下长睫,遮住了大半的情绪,声音也十分平和。


    不等她开口,他便抢先解释道,“找你来并非因为方才的事,有其他事情要问你。”


    “哦……”江眠月赶紧跟上他。


    “方才的事,你若有要说的,也可以再行解释。”祁云峥补充了一句。


    江眠月一愣,摇了摇头,“没有要说的了。”


    既然说了并非刚才的事,她还能说什么。


    祁云峥开了厢房门,待她进门后,“砰”一声关上了门,江眠月吓了一跳,却见他面色平和,并非发怒,刚刚那声门响,似乎也是由于周围太过安静,才把她冷不丁吓着。


    她缓缓舒了口气,静静等着他的问话。


    祁云峥也并未跟她拐弯抹角,直接来到桌前,从一旁的书柜里拿出一本书,当着江眠月的面缓缓打开。


    江眠月便见那本书中间夹着一张十分熟悉的题纸,原本还有些发皱,如今已经被书页压得平整,只是那皱巴巴的纹路依旧还残留在上头,以及她当时情急之下撕得的毛边。


    这是……


    江眠月心中一咯噔,惊愕的看着祁云峥。


    怎么……怎么会又回到他的手上!


    “解释吧。”祁云峥扫了她一眼,语气淡淡,三个字,却如重锤一般锤在她的心中。


    “学生……学生……”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她想说是弄丢了,可是祁云峥若是有心去问,便能从李随那儿知道是自己送的。


    她只好说实话,“同堂监生李随,非常喜欢您的字,看他诚心,我便将您的字送给他了。”


    祁云峥将那题纸放在她的面前。


    “知道怎么到我手上的吗?”


    江眠月摇了摇头。


    “司业大人在槐市花了三十两银子买下。”


    江眠月震惊不已,下意识开口,“居然卖这么贵!”


    祁云峥闻言,微微眯眼,重点是这个?


    江眠月自觉失言,缓缓垂下了脑袋,不敢出声。


    “贵吗?”祁云峥抬眸看着她,语气淡淡,“去年我提字的竹扇一柄,如今要价五百两。”


    江眠月闻言,额头上几乎要冒出冷汗,“学,学生知错了。”


    “错哪了?”祁云峥问。


    “不该收您的题纸。”江眠月小声道,“这样贵重的东西,学生不该拿。”


    祁云峥手指一僵,手上的题纸豁然多了个褶皱。


    “祭酒大人说过,由学生随意处置。”江眠月纪小心翼翼的开口道,“学生的处置方法不妥,您……别生气,下、下次,学生再也不轻易收祭酒大人的贵重之物。”


    祁云峥松开手中的题纸,题纸皱巴巴的落在桌面上。


    江眠月听到一声凳子微微的轻响,随后便是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她神经陡然紧张起来,果然,不过片刻,她便闻到了祁云峥身上那股独特而又带着淡淡诡谲的墨香味。


    她仰头一看,祁云峥已然近在咫尺,面色带着淡淡凉意,居高临下,在她的身上投下一大片阴影。


    江眠月吓了一跳,冷不丁的后退一步,然后整个人几乎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他忽然怎么了?


    自己没犯什么错吧,毕竟是祭酒大人,不收他的东西难道也是错?


    可是他明知自己的墨宝珍贵,会引起人争抢,还要给自己,不是给她平添麻烦吗?还是说,他觉得这是他对自己的嘉奖?


    江眠月可以听到祁云峥的呼吸声,呼吸与平日里比起来,似乎略有些急促且沉重。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试探着小心翼翼道,“祭酒大人,身子好些了吗?几日不见,祭酒大人似乎瘦了,若,若是身子不适,早些休、休息为妙,祭酒大人深受监生们喜爱敬重,一定要保重身体。”


    祁云峥缓缓闭上眼,压制着紊乱的气息。


    “嗯。”他发出声鼻音,声音温润,“是有些不适。”


    江眠月小心抬眸看着他,见他面色如常,只是微微蹙眉,看起来确实像是不太舒服。


    他缓缓开口,“给你题纸,只是顺手,何时让你不收其他东西,若是给你文章监本,你也不收?岂有此理。”


    “祭酒大人为国子监殚精竭虑,学生还以这等小事令大人心烦,实属不该。”江眠月闻言,诚心诚意做起了检讨,以防止因为此事被罚,她还得回去上课。


    “日后学生定会注意,祭酒大人的好意,学生定然珍藏在身,不轻易给人。”江眠月认真说。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缓声道,“此事便不追究你了,不早了,去学堂上课吧。”


    “多谢祭酒大人!”听到他的话,江眠月仿佛得到了特赦,这句感谢确实是发自肺腑,她赶忙朝祭酒大人行了个礼,“学生告退。”


    看着她近乎快速逃走一般的背影,祁云峥单手揉了揉太阳穴,眼神晦暗不明。


    只差那么一点……便前功尽弃。


    她比以前活泼了许多,如今,倒学会对旁人笑了。


    江眠月一出门便大大的松了口气,手中攥着那竹书算表,心中轻快。


    还好还好,有惊无险。


    这辈子的祭酒大人果然要比上辈子要好说话许多,这些小事,也并没有跟她计较。


    她心情舒畅,回到学堂后,博士还未到,她站上讲课的台前,将祭酒大人说的两件事都告知了全堂的监生。


    第一件事便引起了堂上监生们的热烈讨论,之前被公主点中的几位监生不发一言,面色复杂,其他人却开始交头接耳,猜测公主究竟会以什么方式对皇上献礼,他们作为监生,除了吟诗作赋,又能做什么?


    总不能在皇上的寿宁节上当众跳舞。


    “第二件事,是长跑。”江眠月继续说下一件,说到是三十里的长跑时,所有人哗然。


    “三十里!要跑死人的!”有人在下边惊呼。


    “所以是自愿参与。”江眠月道,“愿意参加的,可以先行练习。 ”


    “恐怕不会有什么人会参加这劳苦费力的长跑,又没有什么好处。”


    江眠月不管他们说什么,说完这些话之后,便走了下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你要参加吗?”一旁的兰钰几乎要愁死了,“三十里,谁想出来的,我走三十里都走不动。”


    “祭酒大人今日说的,并未说是何人提起。”江眠月轻声说,“我预备先练习试试,若是撑不住,便不去了。”


    “好主意。”兰钰点头,“那我也跟你一道试试。”


    当日的课结束以后,李随一面收拾东西一面走出学堂,刚走到门口,却被一只细白的手拦住了去路。


    “拿来。”江眠月朝他伸手。


    “什,什么?”李随一怔,有些心虚的讪笑了笑,“江监生,我不记得有欠你什么……”


    “我给你的,祭酒大人的字呢?”江眠月笑着问。


    “当然是好好的收在举业斋我的房间里,每日临摹学习。”李随笑了笑,继续诓她,“祭酒大人的字真是绝啊,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相当的……”


    “还给我吧。”江眠月道,“这题纸我如今重要的用处。”


    李随顿时支支吾吾,似乎是一时间想不起好的理由。


    “怎么?”江眠月故意问道,“有什么困难吗?所以我刚刚事先问你,题纸在何处,既然你每日临摹,题纸应当好好的在你那儿才对。”


    “哪有送人的东西又要还回去的道理。”李随低头道,“我,我舍不得……”


    江眠月冷冷看着他,“李随,是祭酒大人要用,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


    李随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有什么困难?”江眠月问。


    “我……”


    “他怎么了。”一旁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江眠月听到这个声音便觉得头疼不已,又是他,刘钦章。


    她刚刚明明等到周围无人,才堵住的李随,想要单独解决他的问题,至少需要他跟自己认个错,或是去祭酒大人那儿去认错,保证日后不再做这样的事。


    “江眠月,他欺负你了?”刘钦章拧着眉头看向李随。


    李随几乎是欲哭无泪,他都快吓死了,事情败露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他正在努力编借口,如今还没想出应对的法子,又来了个难缠的主儿。


    “没什么。”江眠月无奈道,“刘监生,你先回去吧,此事与你无关……”


    “我刚刚都听到了,便不算无关。”刘钦章打断了她的话,转而看向瑟瑟发抖的李随。


    “江眠月居然把那么宝贵的东西给了你?”刘钦章上前便揪住他的衣袖,“哪有这样的事,给了你,让你还你就得还!”


    李随被揪住,一时间更加不知如何是好,东西都卖了,他还能从哪儿找一幅字去。


    可若是现在承认,那也太……太丢人了。


    “走,我同你去举业斋去取,江眠月,你若是着急的话,便来我们举业斋门口等一会儿,我去这家伙房间替你拿。”刘钦章朝江眠月说。


    江眠月皱眉想了想,她原本只是吓吓李随,想要他主动承认,却没想到他事到如今依旧嘴硬不说。


    刘钦章掺和进来也好,他去举业斋大闹一场,也能给李随长个教训。


    于是江眠月点了点头。


    “好,劳烦你了。”


    “不劳烦,不劳烦,能帮上你的忙,是我的荣幸。”刘钦章说完,将手头的李随揪得更紧。


    李随原本就瘦,力气上根本不是刘钦章的对手,一路上几乎是被刘钦章拖着走,一路哀嚎着,“哎哎你轻点儿你轻点儿!”


    刘钦章听到这个声音更加的兴奋,手上非但没有轻,反而更重了,时不时还看看江眠月的面色,仿佛试探她对自己此等做法是否满意。


    江眠月全程没有开口,只想着一会儿若是刘钦章撒谎说东西弄丢了找不着,她该如何做才好……直接拆穿?还是假装不知道?


    刘钦章等不到江眠月的回应,脚步更加加快,一路到举业斋只花了极短的时间。


    刘钦章将人提溜进举业斋之后,江眠月便在门外等着,一时间惹来无数目光。


    她有些窘迫,兀自站远了些,往女舍的方向走了走。


    “诶,那不是江眠月吗?”司业大人正与张怀宁博士和祁云峥一道,刚从住所中出来,几人远远地便看到江眠月站在举业斋不远处,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她在做什么呢?不会是会情郎吧。”司业大人笑道。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到祭酒大人凉飕飕的眼神朝自己瞥过来,他当即改口,“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国子□□止此等伤风败俗之事……”


    然后他便看到,刘钦章揪着一个人的衣襟,朝着江眠月走去。


    而那个被揪衣襟的人,看起来好生眼熟。


    “啊,祭酒大人,就是那个学生,把题纸卖给我。”司业大人恍然道。


    祁云峥眼眸沉沉的朝着江眠月的方向看去。


    “待我过去好好训斥他一番。”司业大人摩拳擦掌。


    “等等。”祁云峥单手横在他面前,“先看看。”


    “怎么回事?”一旁的张怀宁博士疑惑的看向司业大人,“什么题纸?”


    “嗐呀,一会儿跟你说。”司业大人有些不好意思,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祁云峥,“一些误会。”


    李随一脸颓然,被扯到了江眠月的面前,刘钦章气喘吁吁道,“他说找不着了,鬼才信,一定是藏起来了。”


    “我没有藏起来,是真的找不着了,说不定,说不定是同舍的其他监生给偷走了。”李随欲哭无泪,可怜兮兮的看着江眠月。


    江眠月皱眉看着他,轻声道,“李随,你说实话,题纸究竟去哪了。”


    李随刚要开口,江眠月打断他,“想好再说,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李随刚要说出口的谎言,忽然有些说不出口。


    也许是江眠月的目光太过认真,又或许是她的眼睛里承载了对他的最后一分期待,李随想到之前自己跟江眠月讨要那份题纸时,她几乎没有细想,便将那题纸信任的交给了他。


    当时他觉得她傻,可此时,李随却觉得心里揪心难受……谁会不知道祭酒大人墨宝的价值?她会让出来,不就是因为自己说的那番话吗?


    “我,我拿去卖了。”李随说完,语气近乎祈求,“对不起,江监生,我……我真的很穷,你能不能,能不能……”


    “家贫,可以跟国子监申请救助的膏火银,一个月加起来也有二两银子,足够平日里的花销。”江眠月皱眉看着他,“可你将东西卖了,可想过,会将我置于何地,将祭酒大人置于何地?祭酒若是追究,你又该当如何  ?”


    “江监生!”李随懊悔不已,“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次的事情,是我贪财,我……”


    “江眠月,不必跟他客气,我去禀告祭酒大人此事,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刘钦章摸了摸自己脑门上的汗,他依旧十分敬业的提溜着李随的衣裳,废了不少力气。


    “谢谢你刘监生,帮大忙了。”江眠月朝着刘钦章感激道,却又话锋一转,看向李随,“既你已说出实情,便如此,你写一份陈情书给我,由我收着,若是你日后再犯,我定不会饶你。”


    “好,明白,我这就回去写!”李随松了一大口气,“江监生,日后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知会一声,我上刀山下火海,都会帮你!”


    刘钦章用指头点了点李随的肩膀,“江斋长仁慈,放你一马,知道错了就好,比我还离谱,真是……我盯着你,陈情书快点交!”


    江眠月看到刘钦章那副模样,忍不住抿嘴笑了笑,“好了,你们都回去吧,我也要回了。”


    她还跟兰钰约好了要去长跑。


    她转身离开,想要往勤耘斋走,可没走几步,便看到三位大人并肩站在拐角的处,三个人面色各异的看着自己,似乎已经将刚刚的整个过程看了个全乎。


    司业大人脸上带着几分委屈,开口道,“江监生三言两语,我的三十两可就没了。”


    张怀宁纯属看热闹,有些疑惑,又觉得眼前这个姑娘有趣,道,“临下以简,御众以宽,江监生是懂得如何收服人心的。”


    祁云峥站在中间,手背在身后,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江眠月窘迫不已,她哪里想到,这事儿能被这么多人见着,着实是尴尬。


    “祭酒大人,司业大人,张博士安好。”她立刻行礼。


    “司业大人的三十两如何处理?”祁云峥问江眠月。


    “学生不敢说。”江眠月小声嗫嚅着。


    “方才你在他们二位监生面前,可不是这般小心翼翼。”祁云峥面上带着笑意,“想什么便说什么。”


    “学生认为,经过如此多人之手,那题纸还被司业大人遇上、买走。”江眠月轻声说,“说明司业大人与那题纸有缘,既然是司业大人花钱买了,东西便应该归司业大人所有。”


    “说的好!”司业大人一拍巴掌,大笑起来,“你看看,你看看,祁大人,你的得意门生都这样说,你还有什么理由不把那字给我。”


    祁云峥无奈轻笑一声,从怀中抽出那题纸,递给司业。


    “看在江监生的份上,给你便是。”


    一句玩笑话,江眠月心中猛地一动 ,低着头不敢吱声。


    自己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得意门生了?她也就上学几天功夫而已。


    因为此事耽误了,当晚江眠月睡得早,没有再去长跑,满脑子都是李随的事,她思来想去,觉得这种处理方式还是有些风险。


    这次运气好,有刘钦章替自己看着。


    若是没有刘钦章,自己跟着去男舍,着实被动,还得有后招才是。


    得了空,第二晚,江眠月才跟兰钰去骑射场,尹楚楚要看书,不参与她们二人的试跑,说是浪费时间。


    半个时辰以后,兰钰和江眠月便拖着疲惫的身子灰溜溜回来了。


    尹楚楚才看了一章的书,惊愕看着她们。


    “三十里,你们二人跑这么快?半个时辰还不到。”


    “不,不……不行,不管这玩意儿什么牛马能跑,反正我是不行。”兰钰喘着大气,小脸通红,“我差点死在骑射场。”


    “你就跑了一里地。”江眠月没好气的说,“其余的时间全在休息。”


    “那眠眠你呢?”尹楚楚好奇的问。


    “三里。”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倒了杯凉水咕咚咕咚喝个不停。


    “我也要,给我留点!”兰钰上来抢水。


    “……”看着她们二人狼狈的模样,尹楚楚嗤笑了一声,表示轻蔑。


    “你别笑啊楚楚,你能跑三里吗?”江眠月气极,喘着气问。


    “就是啊,你恐怕连一里地都跑不了!”兰钰也气急败坏。


    “别小看我!”尹楚楚放下书,笑道,“不如我们打赌,若是你们输了该当如何!”


    “我把一袋子红薯送给你。”兰钰说。


    “谁稀罕你的红薯!”尹楚楚说,“这儿也没有锅。”


    “你明知道,为什么我买的时候你怎么不提醒我!”兰钰气急败坏。


    尹楚楚和江眠月顿时被她逗笑。


    第二日,江眠月拿着李随的陈情书来到敬一亭东厢房,正是清晨。


    司业大人似乎在与祭酒大人说什么要事,诸位斋长都在门口候着,裴晏卿也在。


    江眠月看到裴晏卿,笑着与他打招呼,顺手接过他手中的竹书算表。


    这两日,二人干脆便在敬一亭门前交接,便不用另行见面了,十分方便,对方一个眼神,二人便明白,连一句话都不用说。


    “哟,你俩什么时候这么默契了。”和一旁的陶冲笑眯眯的看着二人,“裴斋长,不得了啊,江监生可是国子监有名的美人,你这就与她相熟了?”


    “不,不是的。”裴晏卿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忽然被打趣,有些窘迫,耳根微红,“我们也不是很熟。”


    “陶斋长,莫要胡说。”一旁的顾惜之笑了笑,目光中却也带着几分打趣,“我看他们这样极好,在国子监,便要互相帮助才是。”


    江眠月拿着那竹书算表也不否认什么,便只静静站着等祭酒大人开门。


    不过片刻,祁云峥缓缓打开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本该很正常的声音,如今听来却有几分阴沉,如他的面色一般阴晴不定。


    他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裴晏卿的身上。


    裴晏卿精神一震,低头行礼,“祭酒大人晨安。”


    礼仪风度皆为君子之行,挑不出毛病。


    作者有话说:


    本文又名《祭酒大人吃醋日常》《忍字头上一把刀》《如何兵不血刃干掉情敌》《我老婆太受欢迎怎么办》


    第三十章


    “各位斋长晨安。”司业大人从祭酒大人身后冒出了脑袋, 脸上带着几分严肃。


    “斋长们为监生之表率,莫要口不择言。”


    众人都想到方才调侃裴晏卿和江眠月的事,恐怕是里头都听到了。


    “是,司业大人。”几位斋长立刻应声, 面色皆是战战兢兢, 不敢多言。


    祁云峥的目光在面前六人的面容上一扫而过, 眼眸淡淡,看不出情绪。


    “各位斋长。今日所谈之事不多, 几位拿了名单便去通知各堂监生, 两日后卯时末在下马碑汇合。”


    “是,祭酒大人。”


    司业大人便上前将手中的名单分发给面前的几位斋长, 众人看到手中的名单, 都面露难色。


    江眠月低头, 看到广业堂只有自己的名字在名单上,顿觉心中疲惫。


    仔细想想, 自己是唯一一个被公主点名的女子,想躲过去很难。


    不过相对于那些男子而言, 终究是要安稳一些,去走个过场也就罢了, 唯一的不妥便是要耽误一些上课的时间。


    众人都十分默契的看了一眼顾惜之,只见他只淡淡扫了一眼名单, 便无力地放下了手。


    他面色白皙, 睫毛极长,如今带着点点愁绪,有种无奈却又只能接受现实的清冷破碎感, 不得不说, 这位顾惜之确实是位美男子, 稍稍一皱眉,便令人想要安慰他低落的情绪。


    “几位斋长,还有什么要问的。”祁云峥道。


    无人应答。


    “若是没有要说的,便回去各自学堂。”祁云峥转身要走,却听正义堂的袁付伟忽然惊愕道,“祭酒大人!”


    “何事。”祁云峥问。


    “正义堂的名单上,怎么,怎么有陆迁。”袁付伟惊愕道,“陆迁他……”


    “他还未好全?”祁云峥冷冷问道。


    “好是好了,伤口已结痂恢复大半,学生的意思是……他也要去吗?公主殿下并未点名。”袁付伟战战兢兢地问。


    江眠月也觉得奇怪,为何祁云峥要把陆迁的名字给放进去。


    她最近太忙,都快把此人给忘了。


    “既然好了,便去凑个人数,也算将功折罪。”祁云峥例行公事般的敷衍道,“你让他今日来敬一亭一趟,我有话与他说。”


    “是,祭酒大人。”话说到这份上,袁付伟立刻应声。


    众人四下散了,江眠月揣着李随的陈情书上前,声音温软, “祭酒大人,学生有一事要单独禀告。”


    “进。”祁云峥看也没看她一眼。


    司业大人在旁,似乎猜到了她要禀告什么,并未离开,而是颇有兴致的站在远处,等着江眠月开口。


    江眠月将手中的陈情书递上,“祭酒大人,这是李随的陈情书,请您过目。”


    祁云峥接过随意翻了翻,抬眸看她,“想说什么?”


    江眠月感觉自己被他一眼看透心思,心中忐忑,却仍旧坚持着开口说,“祭酒大人,学生听闻国子监有救助家贫监生的膏火银,不知今年可有名额。”


    司业在一旁轻轻笑了起来。


    祁云峥面色平静,仿佛早就料到她会提起此事,他缓缓开口,“他如此诓骗你,你还替他询问此事?”


    “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江眠月道,“学生认为,此次李随所为警告为上,如若再犯,加重惩罚即可。”


    祁云峥眸光沉沉的落在她的身上,如巨石压身,沉而坠,让江眠月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倒不知,你这般宽容大度。”祁云峥若有所指,眸光晦暗,仿佛在透过某些东西问她什么,“江监生所经之事,都能如今日般,多次给人机会?”


    江眠月抬眸,疑惑的看着他,“学生……不明白祭酒大人所言所指为何物。”


    司业大人也疑惑的看着祁云峥,似乎不太明白他为何忽然说这句话。


    “听不懂无妨,便看你日后如何处事。”祁云峥话锋一转,“今年有膏火银发放,时候未到,等着就是。但每月三十的月考分一二三等,一等的第一名三两银子,第二名二两,第三名一两,他若有心,便挣这份银子。”


    江眠月眼睛一亮,赶紧行礼,“谢祭酒大人提醒。”


    “司业大人。”将眠月又从随身的荷包中拿出三十两银子,放在身侧的小桌子上,“这是李监生还给您的银子,他回去以后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银子花起来不踏实,便拜托我还给您。”


    司业有些惊愕,又有些小小的惊喜,他刚准备收下,却忽然听到一旁传来祁云峥不自然的干咳声。


    司业听到这个声音,手一颤,有些不自然的笑道,“我怎么会跟他一般见识呢,这银子你收好,也可以作为日后他改邪归正的激励,毕竟祭酒大人的字可不是三十两的价格,我算是赚了。”


    江眠月看向祁云峥,祁云峥淡淡道,“你拿着吧。”


    “是。”江眠月也不跟他们客气,自己将银子收好。


    ……


    当日傍晚,江眠月听吴为说,陆迁一脸迷茫惊恐和虚弱的去了敬一亭,又一脸亢奋激动和惊喜的从敬一亭出来,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江眠月听了直皱眉,祁云峥和对陆迁说什么了?


    “你觉得祭酒大人会对陆迁说什么?”吴为问江眠月,“我着实是猜不着祭酒大人的想法,什么事能让陆迁那般激动,一定是什么好事轮着他了。”


    “我也不清楚。”江眠月摇了摇头。


    祁云峥的想法她上辈子就没怎么弄懂过。


    很快便到了两日后的清晨,卯时末,江眠月依公主的意思,穿着男子监生的靛蓝色襕衫,头上系着靛蓝色的绸带,与众人一起步行至下马碑前。


    这还是江眠月来到国子监后第一次出来,时候还早,国子监外头的集贤街已经人来人往,寥寥马车经过,还有外头书肆的老板看着他们笑。


    “看呐,是国子监的学子们。”


    “这都是日后当朝的栋梁之才啊。”


    清晨的一缕阳光倾斜而下,朝阳缓缓升起,霞光漫天,江眠月仰着头抿着唇,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淡淡的自豪感。


    “眠眠?”熟悉的声音响起,江眠月转身一看,却是一段时间未见的陆迁,他瘦了一大圈,眼窝有些陷落,原本算是清秀的少年面容,如今增添了几分精明和算计。


    江眠月心中厌烦,面上尽力不显,作为礼数,只稍稍颔首,“陆监生。”


    “眠眠怎么穿着男子的衣衫,是要去公主殿下面前表现邀功吗?”陆迁轻声问,脸上带着调笑,“你虽有些能耐,可有些事情,女子是怎么也做不了的……”


    江眠月微微一愣,明白过来以后心中一阵恶心,忽然想到昨日他从敬一亭出来时惊喜的面色……恐怕祁云峥与他说的时候并未说明情况,以他的污糟心思,恐怕以为这是对他的嘉奖与抬举。


    “陆监生不必担忧,此事还是由你来,我只是去凑数的。”江眠月冷声道。


    “你挖空心思,打扮的如此用心,怎么能说是去凑数呢……”


    “这位监生。”一旁的顾惜之闻言,脸色难看,“我劝你少说几句为妙 。”


    一旁的其他几人也面露不悦,看着陆迁沾沾自喜的模样十分不爽。读书人最要面子要骨气,他们大多都是被迫而来,如今被陆迁这么一说,倒像是他们都是为了讨好公主而去似的。


    陆迁见在场的人似乎都面色不佳,有些疑惑。


    正在这时,有马车驶来,顾惜之认得国子监的车,立刻上前相迎。


    来的马车有两辆,一辆上头篆刻了国子监的字样,是可以乘坐十人左右的大车厢,另外一辆小而精致,可以坐三到四人,往常是祭酒大人与司业大人他们外出所用。


    朝阳下,较小的那辆马车车帘被一人用修长的手指掀开,露出了祁云峥半明半暗的一张脸,他今日身着正式的官袍,绯红色的袍子令他浑身上下充满了肃然的气质,映得他面色白皙而冷峻。


    江眠月看到他的面容,心中一颤,顿时想起了上辈子他一身官服寒霜带雪的模样。


    “祭酒大人,我等十位监生都去后头那辆马车。”顾惜之上前道。


    祁云峥未回话,只看向一旁的江眠月。


    顾惜之反应极快,“祭酒大人您看,江监生是姑娘家,与我们挤在一处有些不合适,是坐在马车外,还是在您的马车上挤一挤……”


    江眠月一愣,立刻上前开口道,“我在马车外就好。”


    “上来吧,外头冷。”祁云峥淡淡说了一声,放下了车帘。


    江眠月呼吸一窒,求助的看向顾惜之,“顾斋长,我跟你们坐那辆车吧,我不敢上去……”


    顾惜之看到她这可怜兮兮仿佛后头有狼在追似的表情,几乎忍俊不禁,“有什么不敢的,祭酒大人又不会把你吃了,路程不长的,你快上去吧。”


    顾惜之说完,便带着其他人转头离开了,留下江眠月一个人站在祁云峥的马车前,焦躁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


    赶车的车夫看到她着急的模样,也笑了,“这位监生,快上来吧,不然你想走路去?”


    走路去也比跟他单独同乘来得好。


    即便是这样想,江眠月也不敢真的这么做,她深吸一口气,还是在不耽误大家时间的情况下,及时的爬上了马车。


    她小心翼翼的掀开车帘一角,声音细弱蚊蝇,“祭酒大人,打扰了。”


    祁云峥不发一言,坐在马车正位,轻飘飘的看了她一眼。


    江眠月抿了抿嘴,缓缓上前,小心翼翼坐在了距离他位置最远的侧面。


    “这么怕我?”祁云峥忽然看着她,轻声问,“我平日里很凶吗?”


    “……”江眠月心中一咯噔,尴尬的笑了笑,低头应道,“与祭酒大人这般大人物同乘还是首次,学生有些紧张。”


    “不必紧张。”祁云峥面色温和,言语间带着些若有似无的笑意,“我又不会吃了你。”


    明明是与顾惜之说的同样的话,但是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江眠月便止不住的心跳加快,整个人也变得不自在起来,她双手不自觉揪着膝盖上的布料,手掌心不住发热。


    不许胡思乱想……她警告自己。


    可下一秒,她的脑子里顿时浮现出上辈子的某个画面。


    那男人虽看着身形修长,如青松修竹一般风度翩然,手上力度却极大,单手便将她整个人抱起,她被他捉着腰凌空掐着,以膝盖为靠,给她唯一一个受力点。


    “大人,你,你放我下来……”


    她吓得身形不稳,揪着他的衣襟不敢放手,面容失色惊惧不已。


    他掌控着她的一切,给她唯一的支撑,欣赏着她欲哭而强忍着的表情,缓缓凑上她的耳根,那低沉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她听到他的语气中夹带着几分诛求无厌,“怕什么?”


    “我又不会吃了你。”


    马车缓缓前行,江眠月闭上眼,在脑子里拼命骂自己,却控制不住的耳根浅浅泛红,手指紧紧揪着膝盖上的衣料,将那襕衫抓出了褶皱。


    祁云峥眸光渐深,看那朝霞染红了她的耳侧,她的耳朵白皙得有些透明,小巧可爱,稍稍一碰就红,一如从前。


    逼仄的车厢滚动着她的气息,他知道她从不用香物,不燃熏香,可他却知道,她身上的甜香是多么的……


    他喉结微动,掀开车帘看向窗外,狠狠压制着沸腾不安的别样心思。


    此次他们前去的并非皇宫,而是和乐公主特意在城郊置办的别院。此处别院被和乐公主称之为凤池阁,取凤驰的谐音,庭院中有一处人为挖掘的温水池,据说是连着某处温泉脉络,全年都有活水温泉,云雾缥缈宛若仙境。


    众人抵达之后,刚一下马车,便都被那庭院中氤氲而起的大片云雾给惊到了。


    “和乐公主也太会享受了。”有监生惊叹道,“这泉眼可太难得。”


    门口早有仆役相迎,引着他们一行前往别院的后花园。


    这处别院精心修缮,挖空心思,后花园中奇花异草,不少花草江眠月都在书上见过,是四季如春的南方才有的品种,可如今却在公主这后花园活的好好的,全得益于那一眼温泉泉眼。


    几人抵达之后,便看到院中的凤池边,支了一处软塌,榻上斜倚着一位身着羽缎轻纱的女子,她慵懒的眯着眼,后头站着一位衣衫凌乱的白衣男子,正低垂目光替她按揉脖颈处的穴位,她哼唧了一声,似乎有些享受。


    江眠月愕然,却见又有一位身着青衣的男人端着小食和酒缓缓走来,跪在和乐的面前,轻声道 ,“公主,有人来了。”


    和乐这才缓缓眨了眨眼,单手支起身子,一旁的青衣男子见状,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去扶起她。


    她一面起来,一面懒懒的打了个哈欠,“祭酒大人,从没有人敢跟本公主约这么早的时辰,今日本公主看在你的面子上早起等你,你板着脸做什么?”


    “公主殿下雅兴,只是我国子监监生们每日苦学,耽误一日便是无数的心血,还望公主海涵。”祁云峥不紧不慢,缓缓道。


    “哦,那是本公主耽误了你们国子监监生们的前程咯?”和乐公主缓缓上前,身后拖拽着长长的衣裙,缓缓走来的时候,耀眼而灼目。


    在场的几位监生看得目光都直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面容泛红,顾惜之站在人群之中,浅浅的挪开眼眸不看她。


    和乐公主扫视了一眼抵达的监生,先是朝着顾惜之淡淡笑了笑,然后目光落在了陆迁的身上,微微挑眉。


    “本宫主未曾选过此人。”和乐记忆力似乎不错,十天过去了,仍记得自己选了哪些人,没选哪些人,她手指了指陆迁,淡淡一笑,气氛却骤然冷了下来。


    “祁云峥,你诓我。”和乐公主想到自己在父皇面前吃的亏便过不去,一股怒意涌上心头。


    “和乐公主说笑了。”祁云峥淡淡一笑,笑得温润而无害。


    和乐公主眯眼看着他的笑,心中莫名觉得恼怒非常,仿佛前世便与此人是对手……她非得想办法给此人点颜色看看。


    “祭酒大人好手段。本公主关了十天禁闭,最后你就给我十余人,还给个这种货色,我不如去小倌馆去找几个漂亮懂事的。”和乐公主忍住心中的怒火,阴阳怪气道。


    几个监生的脸上都有些不大好看,祁云峥也微微挑眉,缓缓道,“公主殿下,羞辱我可以,何必要羞辱这几个孩子的品行与人格,若是公主不满意,我们这就回国子监。”


    祁云峥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和乐公主知道这家伙就等着自己说这句,开口叫住他,“来都来了,怎么能轻易离开,祭酒大人,你想的也太美了。”


    祁云峥淡笑着看着她,一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架势。


    二人针锋相对,祁云峥看似有礼,实则分毫不退让。


    江眠月站在祁云峥的背后,心中倒是有些安稳。


    跟他站在一边,和跟他成为敌人,完全是两种感觉……还是不要与他为敌为妙。


    “本公主早已准备好了一切。”和乐公主笑了笑,眼神落到江眠月的身上,她伸出手,将她缓缓从人群中扯了出来。


    江眠月心中一紧,下意识的看向祁云峥。


    祁云峥上前一步,声音幽冷,“做什么?公主殿下还动起手了?”


    “她是姑娘家,我又能把她如何?”和乐公主缓缓抬头看着他,似乎要看到他也眼眸深处去一般,微微挑眉,“祭酒大人,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自然是姑娘家,怕你将她扯坏了。”祁云峥笑道。


    “笑话,本公主金枝玉叶,还能扯坏了她?”和乐公主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仔细端详江眠月的脸,江眠月不由自主的低头,和乐公主却伸出手指,轻轻掐住她的下巴,强行让她抬起头来。


    江眠月有些慌乱,却努力作镇定模样,忍着不适,任她端详。


    和乐公主便见她巴掌大的一张脸,不施粉黛而朱唇粉面,面容白皙,手指一碰便红了一小块。


    她娇艳而不俗气,柔弱却硬着骨气,折而不弯,软而不绵,有种说不出的味道,让人根本讨厌不起来。


    和乐公主欣赏着她的脸,笑道,“不愧是我一眼看上的脸,祭酒大人,看你把她带来的份上,我便不说什么了。”


    祁云峥睫毛一颤,似乎未料到和乐公主最终没有挑中男监生,却挑上了江眠月。


    他冷声警告,“公主殿下想要如何。”


    “如何?”和乐公主反而笑了,“她一个姑娘家,我能如何 ?”


    “来人。”她轻轻唤了一声,“带她换身衣衫,这国子监的襕衫也太丑了,我要看她作女子装束。”


    没有人知道和乐公主究竟要做什么,江眠月也想不通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把她自己给拖下了水,她看向祁云峥,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并未开口。


    “本公主不知道你们在担心些什么。”和乐公主看着面前的监生们难看的表情,快被眼前这帮男人们气笑了,“你们不会以为我要求很低,见一个爱一个,只要长得过得去,便一个都不放过吧。”


    “简直笑话,把东西拿来。”和乐吩咐了一声,后头的白衣男人便捧着一叠话本上前来。


    “看看吧,这便是寿宁节准备替父皇献的礼。”和乐公主一解释起来便露出百无聊赖的表情,“小倌们演不出那书生气来,一个个没骨头似的,外皮虽美,却没什么意思。既然父皇爱看戏,又喜欢国子监,不如……”


    和乐公主笑了笑,“不如便让他最喜欢的监生们,演一出戏给他瞧瞧便是。”


    众人皆是震惊不已,倒也没想到公主的意图是如此的一本正经,江眠月也得了一本,翻开一看,瞪大了眼睛。


    这本子……不是那出名的梁祝戏本吗?


    女扮男装,书院相识相知相爱,最后悲剧收场,双双化作蝴蝶……江眠月曾看过这出话本,哭得满脸都是泪不能自已,如今公主居然要他们演这出戏?


    寿宁节演这样的悲剧真的合适?


    江眠月拿着那本子,好奇的横翻到最后一页,却见结局并非原先的悲剧结尾,而被改成,祝英台冲破世俗与对女子的束缚,拥有了对男子的选择权,最后选择了梁山伯,二人恩爱一世。


    江眠月呆住了,有些惊愕的看向和乐公主,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看公主这意思,不会是让自己……


    “没错,你便是女主角最好的人选。”和乐公主看向江眠月,笑得张扬,她伸手,摸了摸江眠月的脸,触及细滑一片,心中倒是对这姑娘喜欢得紧。


    “你去换女子衣衫过来给本公主看看,看看面前这些监生之中,有没有与你相配的‘梁山伯’,若是没有,本公主便再去国子监选一次。”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想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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