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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这酒的效力在后半夜展现出来, 前面半个时辰,楚明姣还能揪着柏舟的袖子断断续续说几句话,后面完全没了神智, 脑袋一歪, 像是嗅到了熟悉而久违的味道, 滚热的脸颊往他掌心中蹭。


    嘴里嘟囔的话, 完全叫人听不出意思,已经毫无逻辑可言。


    直到后半夜,她才渐渐缓过神来。


    被身体里那种一冷一热的绞痛折腾醒的。


    睫毛上下颤了颤,睁开眼, 发现自己正靠在一个人的肩上,半晌, 他倾身,好像将火堆拨弄了下。


    呼吸声和动作都放得很轻。


    楚明姣怔了下,坐起来揉了揉眼睛。


    “酒劲散了吗?”身侧重量一轻, 僵直了半夜的肩慢慢松直着落下去,柏舟转过身打量她的状态, 顺势将她肩上不知何时披上的大氅往上提一提,一向如清雪的声线蕴着些疲惫,显得低哑:“头还疼吗?”


    楚明姣点点头,半晌,又摇头。


    整个人有种懵懵的惺忪感。


    “散得差不多了。”相比于前几天那中说风是雨,时不时还电闪雷鸣的态度,醉过一场后,她显得无比配合, 像是想明白了很多事情,至少, 柏舟的每个问题都能得到回答了:“头还好,不疼。”


    一把清脆如珠玉的嗓音因为宿醉,变得有些绵,吐字慢腾腾的。


    柏舟仔细观察她的神色。


    醉了之后她歪头一倒,人事不知,一会嚷着冷,一会又出很多汗。


    楚明姣呢,又是个出了名挑剔难伺候,并且十分注重卫生,难以忍受一点污渍的人,一出汗,她就不干了,昏睡时都死死抿着唇,蹙着眉,一副不舒服到极点,恨不得自己爬起来掐个清尘诀才好。


    没办法,柏舟现在没有灵力,只能打开灵戒,从里面找出几张清尘符篆。她一开始闹,就贴一张在她手腕上。


    而即便这样,现在看,她鬓边发丝还是湿透了,有一两缕贴在脸颊一侧,两腮被热气蒸出一种旖旎的粉,眼睛里透着湿漉漉的色泽。


    她总喜欢描精致的妆,眼睫毛上有时贴一种纯白的羽毛,眼尾也用细细的线拉出一道带颜色的痕,艳得叫人不敢直视,可此时素面朝天,纯澈得宛若凝聚着长夜里所有的薄雾与露珠。


    一种很吸引人的媚态。


    她浑然不觉,还没等回答完他的问题,就自己给自己捏了个清尘诀,甩了甩干爽的衣袖,才满意似的,又在他身侧坐下来。


    “谢谢。”楚明姣想了想,象征性地对这个朝处于醉酒中的队友施以援手的“陌生人”道:“我酒量不好,让帝师见笑了。”


    柏舟顿了顿,唇线抿得略直:“不必客气。”


    “我应当做的。”


    楚明姣醒来后,神识中翻江倒海的疼痛还在继续,她面色很平静,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腮边的潮红慢慢退却,逐渐转变为一种凝滞的苍白。


    她微微低着头,打了个哈欠,佯装困倦地圈着腿,将下颌搁在膝盖上,大氅往上一卷,只露出半张脸。


    疼痛是因为喝下去的酒起了作用,她身上没别的地方有伤,上次劈开界壁时被二长老扭伤的胳膊已经被圣蝶的神力温养得差不多。酒液里暴烈而充满冲劲的力量就顺着经络横冲直撞地巡视,最后抵达她这具身躯如今最薄弱的一环。


    碎裂的剑心。


    白凛拿出来的那酒确实是好东西,里面蕴藏的灵力不在少数,刚正劲烈,遇到了豁口,便誓死要达成使命一样往前冲。


    试图修复剑心。


    可本命剑是这世间唯一能与流霜箭矢齐名的绝世攻伐之物,凶性绝不会被一盏酒镇压,察觉到陌生气息奔过来的一刹那,剑气就在神识中横扫了出去。


    酒液中蕴藏的灵力几乎是顷刻间被湮灭。


    可这两股力量对冲的余韵还在,并且绵长不绝地荡开,像是两股截然不同的势力攻城掠地,即便后面分出胜负了,城池里的断壁残垣也还是留下了。


    楚明姣的经络被冲唰着胀开,那种叫人浑身痉挛的疼痛顺势袭来,她将脑袋埋在膝盖里,在心里慢慢抽了一口气,觉得手指头又麻又木,软成面条,连动一动都显得吃力。


    这酒滋养身体还行,但用它来修复本命剑,她想都没想过。


    自从本命剑有碎裂迹象开始,她吞了数不清的灵丹妙药,用了很多珍奇灵器,但都是无用功,反而每用一次,这种冲撞的痛苦就要重新感受一次。


    尝试多次后,她算是明白了,剑心是她自己修出来的,如今破裂,代表心境出了问题,这是需要她自己调整,磨砺的路,就如同这么多年来,她一步步将本命剑修出名声一样的过程。


    借助外物,注定都是无用功。


    缓过一会之后,楚明姣稍稍抬了抬头,从大氅的皮毛中露出一双眼睛,侧着去看柏舟。


    如果今天在这里的是他的主身,是神主江承函,肯定能第一时间发现,她的气息已经紊乱得不成样子。


    “姜似呢?”她扫视了圈周围,发现火堆边就他们两个人,连这几天寸步不离跟着柏舟的小烦人精姜似都不见了,她顿了顿,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聊:“他也跟着去推石堆了?”


    “嗯,他闲得无聊,跟着周沅走了。”


    楚明姣蜷着手指,听到这,低低发出一道气音,似笑非笑的:“哪是闲得无聊啊,分明是躲我呢吧。”


    “他今天找你告状没?”她补充:“说我凶他。”


    柏舟沉默了一瞬。


    一种极为照顾她自尊心的隐晦默认。


    身体里的疼痛渐渐趋于平缓后,楚明姣催动着灵力安抚被冲撞得乱七八糟的经络,第一遍艰涩点,后面就顺畅许多,如此娴熟的手法,都得益于她这段时间来多次的尝试。


    到第四,第五遍,她自视体内,基本已经恢复正常,酒液中的灵力见没法挑衅本命剑,开始乖乖恪守本分,化为锦上添花的力量滋养这具身躯。


    这种力量催得人昏昏欲睡,楚明姣开始犯困。


    眼皮止不住打架。


    “告状就告状。”她眼皮耷拉下去,脸颊陷进大氅的皮毛里,大氅上有一股青竹洌雪的香,很是催人,低低地嘟囔说:“反正,我本来就没多和善。”


    反正,楚二姑娘在山海界也没什么好名声。


    骄纵,任性还有吹毛求疵的挑剔,都是用来形容她的词汇。


    小孩凶成那样,她好歹还把他从火里捞了出来呢,不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吧,拿匕首出来想伤人就有点太不知好歹了。她才没耐心对什么人都温声细语,和风细雨。


    吓一吓,又无伤大雅。


    “我那天问小世子,他说帝师有意中人。”说这话时,楚明姣眼睛已经阖上了,潜意识里,她很想扭头去看柏舟的反应,看他眼里是什么情愫,提起她,还是不是从前的样子。


    但她意识已经接近溃散了,接近昏迷时,还没忘把下一句也说出来:“有点好奇,她会是什么样子的。”


    这么多年,凡界还有很多人一直在猜测,神主喜欢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她必定端庄得体,仪态万千,能当得起世间所有赞颂之词,也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各项事宜,平衡各种关系,会是与神主最契合的贤内助。


    而实际上。


    认识楚明姣的都知道,这纯粹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或许楚家二姑娘也并不如传言中那般顽劣不堪。


    也有很多人喜欢她,说她是如骄阳般明艳,夏风般自由热烈的少女,还有人敬佩她,说她是值得仰望追随的剑修。可剔除这些,扪心自问,楚明姣不是个好的神后。


    所以还挺想知道,当事人会怎么评价。


    这样想着,下一刻,她还是没挡住睡意,睡着了。


    她睡着时,脸颊仍面朝着他,睫毛安静地覆落,随着呼吸起伏,像某种薄透的蝶翼,轻盈清灵,振翅欲飞。


    柏舟看了看,起身,在她跟前半蹲下来,绣着云间白鹤的衣摆坠在地面上。手搭着膝盖,少年手指指节匀称修长,苍白骨感,如此近的距离,他能嗅到自她身上传来的酒气,味道不重,带着一点点花的香味。


    许久过后,确认她已然熟睡,他伸手触了触她的脸颊。


    力道不轻不重,是一种亲昵的姿态。


    次身拥有着主身没有的温度,至少,手指是温热的。


    柏舟垂着睫,顺着她的脸部轮廓描摹,声音落得浅而淡:“很乖。”


    好在宋玢不在,这两个字若是被他听见了,眼珠子都得原地瞪出来。他可以说楚明姣漂亮,她仗义,厉害,会撒娇,浑身充溢着少女的活力,唯独不能用甜与乖来形容她。


    怎么会有人觉得楚明姣乖呢。


    是没见她惹过祸,还是没替她收拾过烂摊子,或是没见她揍过人?


    这些事,他可是一样没缺,全部亲身见证甚至经历过。


    可柏舟仍然觉得,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楚明姣,只有这个。


    她是颗月明珠,外表罩着一层晶莹剔透的壳,拒绝向很多人展示自己的美丽,而撬开外边那层伪装,芯子里储存的善良,温柔与甜蜜全部迎面袭来。


    在外人眼中,楚明姣纵然千不好万不好,总有各种缺点可以列说。


    但。


    柏舟的声音干净得像褪尽铅华的雪水:“在我这里,她一直无从挑剔。”


    ===


    这一晚,因为白凛好心递来的那盏酒,楚明姣受了遍皮肉之苦,又晕乎乎睡了一晚上,第一座石堆还剩几个关卡没有推完。但也得益于这酒,第二日一早,她迎着晨光醒来时,整个人神清气爽。


    白凛和孟长宇几人都还没回来,看样子是想一鼓作气横推到底。


    篝火烧了一晚上,烧到现在,火都灭了,只剩木头烧完后的碳还冒着星星点点的光,散发着温热的余烬。


    柏舟睡着了。


    他的骨相太过优越,即便依靠枯枝,也如谪仙般干净清徐,宛若一只困倦的引颈白鹤。


    自从进入祖脉,这么多天,他阖眼的时候很少,这也操心那也操心,明明只是凡人躯体,也不知道怎么那么能熬。


    楚明姣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感受这荒无人烟的矿场一日比一日冷的温度,将身上的大氅解下,覆在他肩上。她自认自己的动作已经轻到离谱,可他还是紧蹙着眉头,一副即将转醒的迹象。


    她立马站在原地不动,等了一会,才轻出一口气,转头奔着第一座石堆去了。


    这里面天气变幻无常,一会冷一会热,极端得不行。


    他们几个身负灵根的倒是无所谓,可架不住队伍里还有个柏舟和姜似,他们承受不住这种钝刀子割肉的考验——语气说是考验,倒不如说是恶毒的催促。


    看来地煞对他们推进的速度很不满意。


    而这才几天而已。


    楚明姣扭身钻进第一座石堆里,这几天,她往里面推了大概有五六个关卡。不出她所料,这关卡越到后面越难缠,那个抽取了整片祖脉火源之力的火妖是地煞安排来对付她的主力。


    足尖一点,她飞快踩着各种角度刁钻的石块落地,朝前飞奔,没过多久,来到第七座关卡。


    守门的还是铁皮人。


    只是这个铁皮人,比最开始那个潦草无比,像是随意拼凑而成的强壮精妙很多,它体型硕大,跑与跳却显得无比轻松,那种叮当哐啷的刺耳声音,没有在它身上出现过。


    楚明姣去看它的眼睛,这次,两个空荡荡的骷髅眼里,只飘起了一团火,另一边浮浮沉沉的飘着什么东西,像是在扭曲滚动。


    她还没来得及看仔细,铁皮人就蹬着墙壁,朝半空中一扑,虚影凝成的拳印带着啸然风声朝她攻来。


    楚明姣很快和铁皮人一来一回搏斗起来。


    照例,铁皮人上来没多久就被齐根拧断了条胳膊。


    分不清第几十回合,铁皮人收拳,像是蓦然得到某种无法抗衡的命令,两边眼里如水液沸腾般激起涟漪,那涟漪越来越大,随着它抬起唯一一条,而且也已经摇摇欲坠的手,整个被掏空的巨大石堆内部发生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


    楚明姣收敛起嬉笑的神情。


    也该动真格了,她想。


    一条火龙虚影昂天怒啸,它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扑向她,而是沉入底下的虚影,那虚影渐渐现出真面目,水纹涌动着,凝成一片缩小的汪洋大海。


    火龙沉进海里。


    这用的是咒术,而且是咒术中颇为高深的那一列,已经是修为达到化月境中层的人才能领悟接触到的东西。


    楚明姣脸色凝重起来。


    看来,山脉中的水与火都被地煞抽走了,留在祖脉里的人不知道正在经历什么,但可以想见,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她当然不怕这些东西,化月境中层大圆满的修为,在三界年轻一辈中基本处于毋庸置疑的巅峰水准,把白凛,孟长宇,周沅这些四十八仙门的翘楚都甩在了后面。


    更何况,她最厉害,最叫人望而生畏的,根本不是修为。


    可棘手也棘手在这里。


    本命剑现在用不了,这让她不得不小心应对接下来的攻势。每个拥有灵根,开始修习灵力的人,在打好基础之后,都会选一门主修的法门。比如楚明姣选攻伐之道,学剑,苏韫玉选防御之道,学盾山甲,人一生的精力只有那么多,绝大多数都只能主修一门,学到精才能发挥效用。


    不带高深奥义的灵力,即便无穷无尽,在严酷的战场上,其实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就像一把足以杀人的刃,你将它交给牙牙学语,连捧个碗都费力的孩童,这刃再怎么锋利,也别想它能起到手起刀落的效果。


    “吼!”


    火龙腾空咆哮,那片海在眼前凝聚成了水凤的模样,一静一动间,形成龙凤合围的姿态,一个朝前猛攻,一个则狡猾地切断了楚明姣后退的路。


    隔着这一幕,楚明姣似乎能看见地煞脸上写着的一行字。


    要么拿出真本事来打通这最后一道关卡。


    要么,就被龙凤重创,等着它来取走圣蝶。


    呵。


    楚明姣勾出个不太明晰的冷笑弧度,想要得到圣蝶的人如过江之鲫,虽然都掩饰得很好,不敢过界,可周围这一圈得知圣蝶存在的,除了苏韫玉与宋玢这些真正玩得好的,哪个没打心眼里觊觎过?


    那可是这世上唯一一件能荡出神力的灵物——神主的流霜箭矢都没到那种层次。


    圣蝶是成婚后江承函送给她的礼物,甫一见面,那种冰透的,精美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貌将她很轻易的征服,第二天就拿到外边狠狠炫耀过一段时日。身边的朋友也有抗不住这种外在美的,征求她同意后,小心翼翼地伸手,想触碰她眉心,要试一试它的威力。


    可手还没触到那面蝶翅,离着尚有半个手臂的长度,就被横扫着炸了出去。


    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


    垂涎欲滴的宋玢当即摆摆手,不感兴趣了。


    从那之后,她大概就知道,江承函花大时间与精力锻造圣蝶,并将它送给她的意义,是要它誓死保护她,如果有一天她身死,那么圣蝶一定在此之前就已经为了保护她而绷碎了。


    它一定是保护楚明姣的工具,绝不会成为伤害她的帮凶。


    地煞想得未免也太美了。


    不过,想让它这么想着吧,不然,恼羞成怒后不肯冒险现身了怎么办。


    楚明姣一边琢磨着这些,一边睁大眼睛观察龙凤合技的关窍,试图找出咒术中最薄弱的那一环。在迅猛攻势下,她选择暂避锋芒,步子连退十几步,踮着脚用力抵住石壁后的凸起点,可老这样,也不是办法。


    见火龙跟受到鼓舞似的再蓄力,喷出一道长约数十米的岩浆,石堆内壁温度飙升,而下一刻,盘旋的龙,漫涨的水,炽热的岩浆一齐袭来,楚明姣眼皮一跳,海棠花的袖边荡动着,随着她的动作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度。


    “没完没了了是吧?”


    无数剑气随即迸发,楚明姣终于出剑,但她手中其实没剑,也不曾动用本命剑,用来救急的,只是这么多年来领悟到的剑之道。她自己的剑之道。


    当然,跟本命剑还是没法比。


    接下来的战斗中,有了这些剑气的加入,楚明姣的攻势之力涨了一大截,与那两条龙凤有了正面搏击而不退之力,在这个过程中,她开始受伤,正儿八经的受伤。


    铁皮人跟记仇一样,趁着一个近身的机会将她的小臂骨捏碎一根,咔的一声脆响。


    楚明姣甚至都来不及脸色一白,直接借力翻身一剑,斜面相叠,锐意无匹的剑气以一个巨大的十字在空中交叠,直直斩出去。


    铁皮人那双一直冒着火光,无时无刻不像奚弱嘲讽的眼睛黯淡下去。


    轰。


    尘土飞扬,铁皮人轰然倒地。


    楚明姣倚着石壁喘息,眼神紧盯着背后的石壁,心里暗道:这破石堆总不能还有第八层关卡吧。


    她与白凛几人仔细商讨过,从石堆占地的高度,宽度和厚度来看,顶多也就七层。


    但,万一呢。


    索性没有出现让人头大的万一。


    石堆中久久没有动静。


    楚明姣于是知道。


    第一座石堆到这里,已经完全被打通。


    她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一半,剩下的,就看绝情剑宗与天极门那几个的本事了。


    卸力后,左手小臂断裂的那块传来一种难以承受的疼痛,还有身上其他地方都隐隐作痛,像只半报废的傀儡。


    山洞里太黑,楚明姣难以放松警惕地在刚战斗过的地方若无其事疗伤,当即只是撩撩眼皮,揪开一个药瓶,囫囵吞下颗丹药,而后踢开铁皮人滚了满地的零件,一路在心底嘶着气往石堆出口走。


    修本命剑的人特别抗疼。


    楚明姣从小到大受过的皮肉苦常人难以想象,掉肉断经这些,她都已经习惯到接近麻木的程度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被铁皮人捏的那一下,格外的疼。


    她慢慢通过狭长的过道。


    其实这一次,她本来不想暴露剑意,也不是没有别的手段应对方才那一波,灵物自爆这一出就很好用,屡试不爽。但既然地煞已经开始着重观察她,迟迟不使用主修的术法更蹊跷,她这么露一手,既没有太厉害,也展现出了和“化月境小成圆满”这个她一直一来捏造的修为相吻合的实力。


    这样一来,地煞应该会更有信心躲进第四座石堆的最后一座关卡后,等着同时收获姜家最有潜力的血脉以及圣蝶。


    轻敌之心嘛。


    放在这种活了不知道多少载,除了神主,其他人全然不放在眼里的东西身上,再正常不过了。


    ===


    楚明姣出去后,发现周沅已经回来了,蔫头耷脑,坐在冷却的篝火堆边长吁短叹,皱着眉扯衣袖上的粘液,姜似一屁股坐在她边上,不知道从哪里舀了一盆水,正卖力地拧着手帕往脸上抹。


    隔得远远的,一股难闻的酸味扑面而来。


    这让她的脚步变得格外迟疑。


    柏舟最先看见她,按照惯例似的,视线先在她身上大致扫过,和审查似的,总能很精准地发现问题。


    ——他的视线在她的左侧袖边定定地顿住了。


    一层宛若实质的阴翳如弥天大雾般扩散,占据了两瓣好看的瞳仁,正午的阳光下,这种眼神上的转变驱逐了几分他身上常年不散的清泅,依稀的少年感剥落,那么一看,已经有两分江承函的影子。


    察觉到不对,周沅满脸痛苦地回头,目光围着楚明姣转了一圈,颇为诧异地道:“你这是——伤得还不轻。不对啊,你都伤成这样了,第一件事不是处理伤口,反而先料理衣裳和头发去了?”


    是人都能看得出来,楚明姣这一身是才料理过的,嫩黄色的衣裳讲究细致,针脚细密,花样图案没有一点儿破裂与起线的地方,头发也很整齐,被她很松散地扎起来,随意却不凌乱。


    除了左臂有点不自然,她整个人像是刚沐浴更衣完,而不是才从残酷的战场上退下来。


    楚明姣就是这样的。


    她忍受不了半点脏乱与瑕疵,疼不疼的,那都尚可承受,唯独这个,想一想,她都心尖发痒,头皮发麻。


    “不是什么重伤。”


    “第一座石堆破了。”楚明姣看向周沅,一边在柏舟擦得干净的石块上坐下来,问:“你们那边呢?还有白凛,推得怎么样了?”


    周沅痛苦不堪地摆摆手,一副不堪回首的样子:“别说了,太恶心了。我们那座石堆到了第六道关卡,□□变得小山一样大,成精了似的,攻击人的东西是粘液和水,往人身上一喷,臭得当场就想吐。”


    “我也想去对战铁皮人。”


    她顿了顿,又说:“白凛那也到了第六道了,如果顺利的话,明天吧,明天就都能破了。”


    “只是,到了第四座石堆,估计就要动真格了。”


    楚明姣听她说完这些,思考了一会,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见身侧坐着的男子望过来,眸色沉着,声色清冽:“不先处理伤口吗?”


    她缓缓眨了下眼,而后颔首,将左边荷叶边的袖口卷上一截,露出手腕以上的部位。


    啊,怪不得比之前的伤都疼一点。


    楚明姣一身冰肌玉骨,肤色白得滢灿,雪一样的色泽,属于那种稍稍重一点力,就会留下乌青的程度。


    此时袖子一卷,露出下面一截几乎只剩皮肉连着的小臂,骨头应该是扭碎了,呈现一边弯曲的模样。最为要命的是,那铁皮人攻击人很不一般,乍一看是一堆破铜烂铁,泛着金属的光,实际那金属被眼里的火烤得滚热,如烙铁般,与楚明姣过那一招时,同时在她小臂上留下了很深的烙印。


    一眼扫过去,雪白的底色上,什么痕迹都有,青紫到发黑的,被烧红的铁烙得发红,燎起一大堆触目惊心的水泡,那水泡一破,脓水淌出来,更显得乱七八糟。


    周沅看得咽咽口水:“不疼吗?”


    “习惯了就还好。”楚明姣面不改色,抿了抿干裂的唇,才要拿点止血去脓的药水撒上,发现已经有人动作在她前面了。


    自从袖子卷起来,柏舟就没再出过声。


    他将灵戒里的绵条扯成一条一条,沁上才烧的温水,而后捏着她的手腕,将小臂骨那段惨不忍睹的肌肤细细擦干净,血液与脓水混在一起,样子让人无法忍受。


    楚明姣别开眼。


    视线自然而然落到柏舟身上。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和谐相处过了。


    闹出深潭争执那一出之后,楚明姣当天就准备回楚家,江承函不同意,她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哭不笑也不闹,再不然就是奔赴小世界,每次出来都一身要命的伤。所有鲜活的色彩都从她身上消失了,僵持几次后,状态好像比她还不好的江承函无奈妥协,答应了她单方面丢下的“十年之约”。


    自那以后,她就再没踏足过潮澜河,但是她能察觉到,好几次,神念悄悄覆盖了楚家。


    她从未出去见过他。


    难得的,柏舟敏锐的感知力失效,并没有察觉到楚明姣在很专注地观察他,他现在全部的心思,都在被楚明姣搞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的小臂上。


    他用温热帕子给她擦拭的时候,听到她很轻地嘶了下。


    再一看,骨头断裂的地方已经又红又肿,鼓起几个大包。


    柏舟顿了顿。


    开始上药粉。


    她又嘶的一声。


    柏舟一直垂着眼,看不清具体的神情,此时,他将帕子丢回铜盆里,盆里的水很快染成血色,忍了忍,问:“造成这伤的攻势,当时真的躲避不开吗?”


    显然不是的。


    他太了解这个姑娘了,打起架来忘乎所以,她感觉不到疼的。


    从前在山海界,她还很小的时候,挑人比试时就开始尝试跨境挑战了,七窍流血都只是捏个清尘诀擦一擦,爬起来又忘乎所以地继续了。


    后面本命剑真正成长起来,开始横扫一片时,很多完全可以不让自己受伤,稍退一两步就完全能避开的攻击,她也愣是要硬接,明明跟着他与楚南浔学了很多战斗的技巧。


    她又不是不会。


    可她偏偏懒得用这些,惯来就是以极致破灭的剑道压灭一切。


    也不怪从前楚南浔老是逮着她念叨。


    就这种性格,难怪能被本命剑选中。


    本命剑不喜欢她才奇怪了。


    “能躲。”楚明姣看着自己被他捏着的手腕,眨了下眼,颇为诚实:“可我一直在等这个近身的机会,它近身了,我的剑气就能斩出去,而且正中命门。”


    打斗嘛,哪有风平浪静一点伤不受的。


    她没见江承函和谁动真格和谁血拼过,就不说他,楚南浔和苏韫玉这两个,甚至就连一向主张“打不过就跑”的宋玢,他们真进秘境,真和人上了比武台,哪个骨子里没一股凶劲。


    结果反过来,同仇敌忾,逮着她说的时候是一个比一个起劲。


    “后面找不到机会吗?”柏舟又耐着性子问,顿了顿,手落在她断裂臂骨的两边,说:“要接骨了,我尽量轻点。”


    楚明姣点点头。


    不同于江承函常年冰冷的手指,柏舟的手掌温热,肌肤相触时,有种叫人心安的力量。


    接下来的过程十分难熬。


    楚明姣开始真正觉得疼了,特别是他捏着歪过去的那一块小臂骨,快速地拐回原位,那一刹那,她手指头都忍不住蜷缩起来。


    接骨之后,柏舟不受控制地抬眼,看了看她。


    四目相对,肌肤相贴。


    他们的距离近到,她稍稍一偏头,发丝就顺势拐了个弯,落在他的手背上,像雪地里开出了一片纯黑柔软的花,或是一瓣绵柔的小乌云。


    她还是不曾抗拒,眼仁大而圆,因为疼痛,鼻尖沁着点汗珠,脸颊白里透着嫩粉,如果细看,瞳孔深处还藏着一点很不明显的……笑意?


    疼成这样了,还笑?


    她很喜欢帝师吗?


    还有上次,她与苏韫玉也这样不设防地交谈,那距离近到扎人的眼睛。


    不论是神主江承函,还是帝师柏舟,都明白三界之内,修士不论男女,大多不拘小节,不会有那么明晰的界限与男女之防,楚明姣对这个也向来是嗤之以鼻。


    这或许真的没什么。


    眼底的阴翳却表现得格外真实,甚至又在原有的基础上沉沉覆上一层,从前,楚明姣在身边时,他的情绪也不曾如此焦躁过。


    他怀揣着那种极为茫然复杂的情愫,想深深将这些东西埋下去,可还是经不住怔了一瞬。


    他想。


    宋玢说得没错,在这方面,他或许就是……太过小气。


    回过神来。


    柏舟凝着眉,用根干净的羽毛,沾上疗伤的纯露,蘸在清理好的断骨与伤口上,看着好好的肌肤上一片青紫,唇线绷直,罕见的多说了两句:“下次这种情况,可以暂避锋芒。”


    “只是多一刻钟的周旋,却能免受这种皮肉之苦,不好吗?”


    不出意料的,他看到楚明姣听得认真,但那种神情,简直就把“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写在了脸上。


    他忍不住道:“哪怕你自己不在意,也为身边在意的人想一想。”


    “他们看到这伤口,不会感到心疼吗。”


    听到这,楚明姣噗嗤笑了下:“帝师,我现在是真的相信小世子说的那句话了,你确实是这样,对谁都好。”


    柏舟没说什么,只是将撕好的棉条盖在她断骨的地方,准备绑好。


    “但你如果这样想,可就猜错了。”她晃着小腿,裙边上绣的海棠花和活过来了似的撒开弧度,低低道:“我早就长大了,都有道侣了,父母亲人才不会管我,好友都各有各的追求,各有各的生活。”


    “哪儿来的人关心一道疤啊。”


    ……


    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


    “至于道侣。”她咬着长长的调子缓声开口,字音清脆:“他从来不管我的,更不会心疼我。我之前与你讲过,我们年少成婚,至今也有不短的岁月了。”


    “帝师应该也知道的。成婚久了,还不都那样?”


    “?”


    柏舟这下是真顿住了,他缓缓抬眼,与她对视。


    不知道为什么。


    总觉得眼前那两轮月牙般的眼眸里,笑意比之前更为清晰。


    怕他不信似的,楚明姣一边嚼着丹药,腮帮子微微鼓起来,将那股甜腻咽下去后,强调着说:“真的。”


    她几乎能从那张极尽优越的谪仙面孔上看出一行字,兀自带着种难以理解的不可置信。


    如果非要解读一下,那大概是。


    ——骗子。


    第42章


    楚明姣抛出这么几句极具误导性的话后, 脸上表现得极为从容自然,没有半点当面“污蔑”人的心虚。


    而实际上,苏韫玉和宋玢为什么早早就看穿了她的本质, 说她蔫儿坏, 那是有道理的。


    这顶漠不关心的帽子砸落在柏舟头上, 太冤了。从来秉节持重, 好奇心接近于无的男人都禁不住产生种为自己辩白的冲动,默了默,他咽下诸多话语,最后像就着话头一样, 轻声问:“成婚久了,就怎么样?”


    这时候, 周沅终于将恶心人的粘液洗干净,连着掐了十几遍清尘诀,馨香将恶臭驱散, 才抚了抚自己终于变得柔顺干爽的长发,一听这话茬, 加入进来:“帝师一族历来不食人间烟火,你不了解其中常情啊,再正常不过啦。”


    她清清嗓子,引经据典,开始科普人间诸多情状:“人这一世,得遇见多少人呢,数也数不清。美艳娇媚的,冷漠如霜的, 肆意张扬的,性情温柔与性情乖张的, 逢场作戏或是惊鸿一瞥,身在这喧嚣红尘,熙来熙往,心却只有一颗,能爱得够吗?”


    “有游戏人间的浪荡子,不收心,处处留情,但人至少活得明白,还算坦荡。可这却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极少数罢了。”


    “有的是人早早就定下了觉得自己会喜欢终生的人,将情话与誓言说遍,可那个时候他们才多大?人生的道路都才刚开头。”


    “大家都以为年少的悸动无可取代,殊不知人心会变,情意也会被琐碎日常事消磨殆尽,日日望着同一张脸,时间久了,看对方就和看第二个自己似的,确实也提不起什么劲了。”周沅年纪不大,在这方面却很懂一样,说起来头头是道:“有些人理智,面对这样的局面,心里清楚,这一个是这样,第二个,第三个,也还是这样,念及曾经的情意,选择平淡如水地过了下去。”


    “有的人却至死追求爱情,遇到了那个最叫自己心动的,便如同飞蛾扑火般不管不顾——帝师总是紧闭宅门,不知可曾听说过千里观的谢逢生?他也算是年少成名,升任为长老后,地位有了,财富有了,权势也不差,原本,他们两夫妻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他夫人是他的同门师妹,昔日数次九死一生,陪他从荆棘与坎坷中走过来,这两位的爱情还一度被人称颂。”


    “谁知道呢,后面谢逢生晚节不保,竟与乐伶春风一度,被迷得那叫一个神魂颠倒,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一心要与原配解契,要给新欢一个名分。”


    “还有朝堂上那位骠骑将军……”


    看得出来,周沅没少了解这类风流韵事,末了,摇摇头,啧的一声,总结:“说这么多,其实只有一个意思,成婚久了,相处久了,人就腻了。有情之人亦多情,新欢旧爱,移情别恋,不都是用来形容这些事的嘛。”


    她话音落下时,柏舟才将棉条用细线绑紧,再将楚明姣卷起的袖子慢慢放下,荷叶边的袖摆从他指缝间飘过去,像是被某个字眼尖尖地挑破了隐晦的情绪。


    他的手掌拢了拢,在半空中停滞了一瞬。


    楚明姣朝他看过去。


    神主江承函其实并不了解人,不了解他们的本性,不了解他们诸多矛盾的想法和坚持,更不了解他们朝三暮四的背叛与多情。


    他俨然是一张纯白的纸。


    当年他初识情爱,也曾断然压下这点念想,但他在这方面实在是笨拙,像个生活在雪山之巅,不谙世事的纯白雪人,楚明姣又是个撒惯了娇,惹得关心她的人又气又好笑,继而更为稀罕她的机灵鬼。


    他一面告诉自己应当两袖清风,断绝七情六欲,一面连躲避都不够坚定,婉拒的话说得和风细雨,半个字的重音都找不出来。


    心动成这样。


    他能是楚明姣的对手嘛。


    当初大祭司与二祭司得知此事,痛心疾首,难以接受,曾经掰开了揉碎了,跪在地上直言,人与神不同,人有七情六欲,一颗心柔软时软得像云,像棉花,像白雪,可硬起来时,便能成为这世上最绝情伤人的刃。


    他越沉沦,就会被这刃伤得越深。


    周沅的话,落在耳里,其实与两位祭司是同一个意思。人的爱太不长久了,上天赋予他们爱的能力,似乎就已经默许他们可以用这种能力一次次循环,直到找到与自己最契合的灵魂。


    柏舟眼睑轻抬,他的睫毛呈现一种深凝的黑,比瞳仁颜色更深,肤色透着冷白色泽,落在旁人眼中,当真有种君子如兰,不可攀折的气质。


    他与楚明姣对视,听不出很明显的情绪:“时间长了,楚姑娘也觉得腻吗?”


    楚明姣很喜欢看柏舟的眼睛。


    这会让她有种恍惚回到多年以前,才与江承函在一起时的错觉。


    她喜欢的少年长了双极其漂亮的眼睛,她能从里面窥伺到诸多美好,高兴时,里面藏着才冒头的嫩笋,变幻的云彩,还有蝴蝶的翅膀。


    不高兴了。


    就是弥天的大雪,骤起的霜雾,以及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的花草。


    就像现在这样。


    “也……不是我觉得腻。”楚明姣那股坏劲还是没能维持到底,她囫囵丢下句语焉不详的话,又颇像那么回事地叹息了声:“帝师,我与他意见不合,很多事,他根本不会和我说。”


    “你说,到了话都没得说的地步,感情又能好到哪里去。”


    说完,她摆摆手,朝周沅笑了下:“我们别刺激他了,帝师一脉好不容易铁树开花,有了喜欢的姑娘,这么一说,将他吓走了,怎么办?”


    周沅顿时被勾起好奇心,诧异的眼神扫过来:“帝师居然也会喜欢人?帝师平时不是都足不出户吗?哪家的女子啊?我竟然都没听说过。”


    很是不可置信的口吻。


    柏舟没接话,他后知后觉的从楚明姣否定的话语中汲取到一点心安,即便她说得含糊,但总算勉强遏制住了一些越来越难以压抑的想法。


    神诞月会在三个月后到来,那些她嘴里“很多不会说的事”,也会随着这个时限的推进而得到解决。


    他没打算瞒楚明姣很久。


    他再如何冷若冰霜,泯灭掐断那一部分滋长出来的,属于人的情绪,也仍旧捱不住她那样的冷淡,疏远,和陌生人一样事不关己的眼神。


    等楚明姣飘散的袖片遮住覆盖着棉条的伤口,柏舟慢慢松手,起身,在楚明姣身侧不远的地方坐回去,背脊拉出修长笔直的线条,隔了一会,他不放心地叮嘱:“如果想在下次动手前养好伤口,这两天姑娘还是老实一点,伤口每三个时辰需要换一次药,恢复伤势的丹药也不能停。”


    楚明姣努努嘴:“知道了。”


    ===


    白凛和孟长宇在第二,三座石堆里停留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第三日清晨,才拖着伤一前一后回来,回来后话都没说上一两句,就兀自摊成了泥,周沅爬起来,在这两位身上撒了把灵液,又踢了踢白凛,问:“怎么样了?过关了就点个头。”


    孟长宇连点头的力气都没了,只是很小幅度地抽了抽手指,又痛苦地呻吟一声,勉强吐出一句话:“给我掐个诀,洗一洗。”


    一身不忍直视的粘液。


    还有熏天的臭味。


    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去炸了粪坑。


    周沅知道那种滋味,颇为怜悯地给他们两施了一场雨,一遍还清不掉那些东西,她连着掐了三四遍诀,那股窒息的气味才稍稍好一点。


    楚明姣忍受不了这样的画面,她退到柏舟身后,拿他当屏障一样,将自己荷叶边的袖子完全展开遮住皱成苦瓜的脸。


    她的手是剑修的手,按理说怎么都会起些茧子,显得僵硬,但架不住她舍得下各种天材地宝养护,十指根根滢白细嫩,笔直匀称,而且和它主人本身似的,有两副面孔。


    持剑时能撑起凛冽剑意,平时又和没骨头一样,软嗒嗒的,拥有不可思议的柔韧度。


    柏舟的脊背在察觉到有指节不太注意地贴上来时,就自发的僵直住,贴上来的两三根手指隔着衣物贴住他脊柱,力道不重,一触即收,像是要摔倒了临时借力一样。


    风从身后吹来,带着楚明姣身上那种独有的白芍药香。


    她好像真是一不小心贴上来的。


    下一刻,她就棉絮一样飘了出去,拿着从灵戒里翻出来的东西,掐着诀,往地上瘫着的两人身上洒。那不是灵液,而是一种如绵绵细雨的雾,那雾沁润无声地贴上他们身躯,像是在滋养什么土壤里的种子。


    白凛睁开眼,感受疼到痉挛的身躯开始舒展,像冬日濒死的人突然晒到了金灿灿的暖阳,那种暖流经过四肢百骸,酸楚到要炸裂的肌肉随即放松下来。


    孟长宇也“咦”的一声,重新活了过来,大着舌头道:“这是什么?好舒服。”


    “最适合才经历过超强战斗的人,就当那盏含花酿的回礼了。”楚明姣笑了下,脸颊生晕:“那酒不是凡品,白公子大方,但我们不好白占人便宜。”


    山海界里,有的是上赶着给楚明姣送东西的人,但她最不缺的就是这些东西,花钱太狠了就自己去赚。她赚钱也快,去镇矿山,也走镖,隐姓埋名捏造各种身份去给世家门阀押解贵重物资。


    也就身边这几个的东西,她乐意收,收不了的,还想着抢,别人的,就连她父亲给的东西,她都爱要不要的,就算接了,也是隔几天就成倍成倍地还回去了。


    自己人和别人,在她这里,那叫一个明明白白,泾渭分明。


    片刻后,白凛和孟长宇终于缓过劲来了,他们换了身衣裳,摇身一变,又成了风度翩翩,气质容貌俱佳的修士翘楚,孟长宇开口介绍里面的情况:“第二座和第三座关卡都破了,现在就剩第四座石堆了。”


    说罢,他忍不住搓了搓臂膀:“我怎么觉得,这白天越来越热,晚上越来越冷了。帝师还撑得住吧?”


    柏舟颔首:“无碍,我身上还有符篆。”


    “地煞在催促我们。”周沅得出了与楚明姣同样的结论,她随手捞了把地上的碎沙土,用指尖碾了碾,又放在鼻子底下闻:“确实是这股味道,这片空间的主人内心颇为急切。”


    其他几个彼此对视,各做各的表情,都没说话。


    这若是放在平时,坐在这里的,哪个是任人宰割,听人差遣的主?在进来之前,不提楚明姣这一行外来之客,只说白凛,孟长宇和周沅,这三个哪里真把地煞摆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上了。


    地煞算什么东西?


    但现在,经历这么一系列的事情,地煞的真面目揭露,他们再心高气傲,也知道事情的严重,那么多长老布下天罗地网狙击地煞,但不还是到现在都没现身么,引出地煞的任务只能交给他们。


    他们这五个倒霉鬼,外加姜似一个小倒霉鬼。


    “第四座石堆应该没有七道关卡了。”楚明姣遥遥望向第四座石堆的方向,那石堆屹立着,简直就是座黑色的钢铁山,看起来不高,但占地极大,比前面三座还大,是完全可以布置下七道关卡,甚至还绰绰有余的:“它对我们了若指掌,设置四座石堆,是因为知道姜似和帝师没法出力,我们三一人一座。”


    “也确实是这样,我们在破除关卡时都动用了真本事,它知道我们的爆发极限水平大概在哪,既然已经摸清了底细,又急切地催促我们,那这第四道石堆,它应当不会再设置那么多道关卡,这既浪费时间,又分散它能集中的力量。”


    “或许,第四道石堆只有三关,这三关难度极大,它要确保我们每一个人都被耗空,后续面对它的攻击,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这就是一场双向赌博。


    为了各自想要得到的东西,他们在赌,地煞也在赌,但是谁都没法退后半步。


    他们被困在这,无法临阵脱逃,只能硬着头皮上,地煞为了第一时间夺取圣蝶和姜似的一身血脉,也无法潜伏在别的地方,真到了最后那一刻,即便明知道外面诸多长老都在埋伏,它的真身也只能藏在第四座石堆的关卡后。


    输的一方必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吗?”周沅张望四周,不满地皱眉:“流光箭矢好归好,但我毕竟不学箭,也没打算为了这个付出性命。”


    她头一扭,问楚明姣:“帝师是为了平姜家之祸,那明姣姑娘呢?也是为了流光箭矢来的?”


    话说到这里,大家都是明白人,楚明姣坐直了身体,看向对面坐着的三个,沉吟片刻后摇头,坦诚道:“我要锁魂翎羽。”


    一行六人,楚明姣这边的只有两个,江承函主身再厉害,现在坐在这里的,也是个没有灵力的次身,自保尚且需要靠丹药与符篆,战斗方面的忙他帮不上。


    怎么看,白凛那边的三个都占尽了优势。


    他们要真是那种心怀歹心的,也不会和楚明姣与柏舟相处得如此和平,相反,话里话外的,这几个没轻视与嘲讽过他们,也没二话不说,直接将这次应付地煞成功后会得到的报酬归为己有。


    看得出来,被四十八仙门培养得还挺正直。


    思忖了会,楚明姣理了理袖边,脆声道:“说实话,我很需要锁魂翎羽,它对我而言,是可以付出性命的重要。当然,我们也可以遵循秘境规则,最后一关,谁出的力最大,最关键,这获得顶级灵器的机会就归谁,拿到灵器的人根据各人所出力的不同,分相应的东西出去。”


    女子屈膝坐着,颜丹鬓绿,夭桃秾李,声音慢下来时晕开一种全神贯注的郑重,如林簌泉韵,叫听着她讲话的人也觉得自己是被珍重的那个。


    这种吸引力,是叫人难以拒绝的。


    孟长宇扶额,感觉自己又开始顶不住那张脸的魅力,但早从周沅那得知她有了道侣,现在微微红着脸掐自己的大腿,不太自然地别开视线。


    “但我还是想说,如果流光箭矢对你们而言不是必需品的话,可以将这个机会让给我。你们需要什么东西,可以和我说,我不会叫你们吃亏。”


    这话若是叫别人来说,必然会被认为是大放厥词,可放在楚明姣身上,怎么说呢,就是无比自然。


    她就是有那样的底气。


    白凛眯着眼,转着手上的灵戒,一时半会也没出声,像是在认真思考她这话的真实性,须臾,他饶有兴致一样拎着剑坐直身体,说:“楚姑娘,我这人说话比较直,不会拐弯抹角。如果有冒犯得罪的地方,我这里先和你说声抱歉。”


    “你我都知道流光箭矢是什么级别的宝贝,进这片祖脉的每个人都有家底,明知危险,还要以身犯险,足见流光箭矢的吸引力。你我相识不过十几日,纵然我认可你的实力,但你在四十八仙门中毫无声名,查无此人,就像凭空出现一样,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这已经是十分客气的话语了。


    也在楚明姣的预料之中。


    换做是她自己,也会有这样的反应。


    苦是大家一起抗的,石堆是大家一起推的,作为绝情剑宗的剑修,从目前的来看,出力最多的也是他,临到头,蹦出个人说自己很需要某样东西,希望大家考虑下把名额让给她。


    凭什么。


    有多远走多远去。


    即便她基本可以确定,第四座石堆的最后一个关卡,需要她出本命剑才能成功,但话不能说得太满,而且其中的内情,他们也都不知道。


    白凛手指在剑身上点了几下,皱眉:“这样吧,楚姑娘,你说出几样你身上有的,我也感兴趣的东西来,我或可考虑你方才提出的建议。”


    楚明姣低下头,认真思忖。


    半晌。


    她转动灵戒,在里面挑挑拣拣半晌,最后抱出把半人长的剑来。那剑长得奇怪,呈现蛇一样扭曲的弧度,剑鞘完全贴合剑身,上面刻满了金色的纹路,像纂刻的铭文,又像用熔浆压出来的字画。


    总之,剑不太像剑。


    白凛的神色却一下凝重起来。


    若论对各种名剑的掌控,剑修毫无疑问排在首位,有时候,连锻剑许多年的老师傅都没他们辨认得快。


    这是——


    锵!


    楚明姣没怎么犹豫,干脆利落地拔剑出鞘,霎时间,剑气喷薄而出,方圆数里,风沙随剑而走,那剑气强劲,霸道,充满桀骜俾睨之气,如一匹放归草原的烈马,想要即刻放肆驰骋,却被她稳稳握在掌心中。


    这股气息,白凛绝无可能认错,他瞳仁震缩,视线完全被那柄剑吸引,半晌,他喉结滚动着,哑声吐字,像是要将胸腔里的震惊之意揉进呼吸里:“龙吟。”


    龙吟剑。


    十大名剑中榜上有名的存在,传言,龙吟出鞘,剑气起,风云涌动,持剑与人对阵时,会有苍龙低吟,阵阵金玉之声,它因此而得名。


    对剑修来说,这样的剑稀世罕见,每一柄都是心头至好,经过这一出,流光箭矢再珍贵,它的身影也已经完全被白凛忘诸脑后了。


    白凛深深吸了一口气,与眼前的女子对视。


    她持剑的样子,和休闲放松时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即便以最不解风情的绝情剑宗剑修的眼光来看,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姑娘长得很美,一颦一笑,皆是风情,能叫见惯了各式各样女子的孟长宇看得挪不开眼。


    只是在剑修眼中,再美也只浮于表面,红粉骷髅罢了,没什么可叫人惊叹称奇的。


    然而眼下,他亲眼所见,这如馥郁花朵一样的姑娘,执剑而立,脊背拉出笔挺修长的弧度,天鹅一样高傲,十指纤细,稳稳抵在剑柄上,愣是将龙吟的气势一分分压了下来。


    没有极强的御剑术,做不到这点。


    她是剑修。


    但是很奇怪,他从未见过她的剑,对剑修而言,剑就是身体的一部分,人到哪儿,剑就跟到哪,而且——他甚至没有感受过她的剑意。


    “你要将龙吟,拿出来做交换?”白凛沉声问,声音里带了点不可置信。


    “如果它能打动你的话。”做出了决定,楚明姣就不再犹豫迟疑,她颔首,用龙吟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出来,掠着最后一点寒芒,将剑归入鞘,问:“如此,白公子可觉得心动了?”


    白凛将自己的剑往上提了提,坦然道:“你说呢。”


    任何一个剑修都无法拒绝这种诱惑吧。


    楚明姣笑了下,像是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小心捏着裙边坐回去,浑身的筋骨都争先恐后松懈下来,眼睛被跃动的篝火衬得盈盈灿灿,“破了第四道石堆,将取得姜家锁魂翎羽的名额让给我,龙吟剑便是你的。”


    她转而看向周沅与孟长宇:“两位亦然。”


    “你们竭尽全力,破开石堆后,想要些什么,凡是我能满足的,都不会吝惜。”


    他们现在还不知道第四道石堆到底有几道关卡,本命剑攻击,她只能蓄力斩出一道,那必须留到最后。可前面的关卡也不是吃素的,光靠她一个人肯定不行,需要给到真正的甜头,这几个才会全力一搏,殊死战斗。


    白凛深深看了看楚明姣,拉着孟长宇和周沅到一边商量去了。


    于是后半夜,在这样一个好不容易取得了点进展,氛围应该比往日更轻松的夜晚,一波队伍分为了两波。


    姜似裹着一张薄毯,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新升起一堆的火,踟躇了好半天,最后还是在周沅招手时颠颠地跑过去了——他还是有点怕楚明姣。


    “想说什么,你倒是说啊。”孟长宇瞥了白凛一眼,打了个哈欠,纳闷道:“你不是一向直来直往,有什么说什么的吗,你倒是说啊。”


    他今天被揍惨了,现在从那鬼石堆里爬出来,全身酸痛,只想蒙头睡个大觉,不想听白凛打哑谜。


    平常,他可才是那个打哑谜的。


    奇怪的是,一向很多话的周沅也变得沉默起来,自从楚明姣握着龙吟出现,她就处于一种极度恍惚的状态,现在捏着根树枝,不知道在地面上圈圈画画什么,写一会又擦掉,再重新写。


    “你们两怎么回事?”孟长宇摁着疲劳到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强撑着精神问。


    “我在想,这位楚姑娘,到底是谁。”


    白凛是个一条路走到直,不喜欢拐弯抹角东想西想的剑修,但今晚发生的事,再和地煞,姜家,四十八仙门结合起来,让人没法不去多想,他直接道:“龙吟剑不是一般的剑。”


    “你嘴里不一般的剑太多了。”孟长宇不以为意地抽了抽嘴角:“光是我听过的,就有不下三十种,现在实在不知道这不一般,到底是怎么个不一般。”


    周沅接话,解答了他的疑惑:“十大名剑之一。跟白凛之前说的那些剑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十大名剑已知现世的有七柄,绝情剑宗宗主手里的碧翡,千里观主峰长老的玄色,这是凡界与四十八仙门所有的全部了。”


    “这么出名?难怪你方才见到她将那剑拿出来后,眼睛都直了。”孟长宇先是诧异。


    “但也就是说,剩下五柄……”


    “对。”白凛颔首,平视远方,似乎要透过夜色中的阴霾,看透另一边坐着的那两个人的真实身份,“剩下五柄,都在山海界。”


    “本命剑是万剑之首,它的出世,让十大名剑也跟着趋从,全部偏向山海界。”


    “嘶!”孟长宇终于跟上思路,深深吸了口凉气:“这个意思说,楚姑娘是从山海界出来的?”


    “但,但是山海界通往四十八仙门的路早就被封死了啊,封了上百年了都。”他下意识不敢相信,摇摇头:“不能够吧,界壁重开了?也不会啊,我们根本没有收到消息,而且界壁若是真的开了,现在早就满地山海界的人了,他们很向往凡界。”


    不知道有什么好向往的。


    他们还都嗷嗷叫着羡慕山海界羡慕得要命呢。


    “总感觉现在的局面比我们想象中还乱。”周沅飞快用木棍在地面上画出几个点,舔了舔唇:“你们看啊,先是有姜家的事,引我们进祖脉,然后发现地煞根本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地煞,那很可能是被潮澜河封住的东西——再有这位来自山海界,来历不明,但绝对不普通的姑娘,这么一连,事情全和山海界扯上了关系。”


    她看向白凛:“你对十大名剑这么了解,知道龙吟之前在哪,是什么人的佩剑吗?”


    “了解过。但山海界素来神秘,我也说不清具体。”白凛回答:“有知情人说的是,龙吟之前落在山海界余家家主手里,后来被他当做生辰礼物送给了儿子,就是余家现任少家主。”


    “那怎么会到楚姑娘手里呢?”


    周沅丢出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说:“首先,能越过界壁,不管用的什么方法,是奉旨前来处理地煞的,还是私自潜逃出来的,这姑娘身份都非常人可以想象;其次,她能从余家少家主手里夺来龙吟,说明至少本身也是他们圈子里的人;最后,她姓楚。”


    山海界五世家里,风头最盛的,也是楚家。


    “姓楚,年龄不大,身份贵重,且还用剑。”再细想下去,周沅觉得自己脑袋上立马要炸下一道惊雷,把她整个人劈成两半。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臂,那上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我就是瞎说说的,应该不是吧。”


    怎么能是呢。


    那可是神后!


    “不一定用剑,我没见她拿过剑。楚也不见得是真姓,如果她真是逃出来的,会傻得大摇大摆放出真名字?是不是栽赃陷害楚家都难说。退一步说,就算真姓楚,楚家少主中也不是只有那位殿下,她还有个妹妹,家里排行第四。”


    “就算是这样,也好不到哪去。”周沅托腮,长长叹了口气,脸皱成了包子:“和山海界都扯上关系了,我害怕,感觉真是命不久矣了。”


    她好像都能嗅到这空气里死亡的气息。


    “那能怎么办。”孟长宇眼睛一闭,想不通的谜团干脆就不想了:“我们被地煞困住了,看样子,它也不打算大发善心给条生路,要想活着出去,只能拼一拼了。”


    “往好了想想,至少目前看来,这位山海界的神秘人,给得起报酬。”


    周沅也懒得再琢磨了,她困倦地耷拉起眼皮,拍了拍白凛的肩:“对,想想龙吟剑,后面多出力。明天就都靠你了。”


    ===


    篝火边只剩下两个人,楚明姣乐得清闲自在,不必顾忌伪装,当即从灵戒里保出几张舒适的褥子,再随手勾出张小绒毯,往平整的大石头上一铺,一垫,不伦不类的床榻初现雏形。


    十几步之外,柏舟靠着棵从石堆里顽强长出来的树,下颌微抬,睫毛平扫,时不时抬头看看夜幕中空闪烁的流星与皎月,刻意不吭声时,那种存在感降至最低,像一阵迎面而来的浅风,不会叫人觉得有半点唐突与不适。


    干净到近乎剔透的感觉。


    “帝师,你不眯一会?”楚明姣原本已经蒙着被褥睡下了,只露出个浅色的发顶,想到如今神主的身份,怔了下,拥被坐起来,揉着眼睛在月色下看他。


    “还没有睡意。”柏舟温声回她,朝她露出个宽慰的笑,哄人似的:“你休息吧。你们白天破阵,我帮不上忙,一整天都可以休息,夜里反而不困了。”


    楚明姣慢吞吞地噢了身,指了指身侧靠近火堆的绝好位置:“你坐那么远,不冷吗?那边都没有火。”


    两人隔着不算近的距离,加之夜色浓重,柏舟本该看不清她的神色,但很奇怪,他一眼就看出了她眼里泡泡一样浮起来的不满。


    甚至能读出那眼神里明晃晃的意思。


    ——你还想躲到哪里去?觉得不够远的话,不然去和白凛他们凑合吧。


    柏舟无声败下阵来,他起身,坐过去,但还是不敢离楚明姣太近。


    他再迟钝,也是和楚明姣生活了这么多年的男人。


    少年夫妻间,有时候话都不需要说,一个眼神,就知道彼此是什么意思。


    楚明姣的那些小动作。


    鼓着腮帮子不满的控诉,含笑的对视,还有指尖贴在他脊骨上,蜻蜓点水般的触感与温度。


    柏舟无从拒绝她逐步的接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天,他们之间,比陌生人还不如。


    天地监察之力用了十三年时间,以强硬姿态替他压制下去的属于人的情丝,那么轻而易举的开始震颤,动摇,而后故态复萌。


    潮澜迭起。


    可那一点隐秘的愉悦过后,胸膛里像被什么东西腐蚀出了豁口,风一吹,空荡荡的涩然。


    更多时候,又像被塞了一捧满满的棉花,明明是柔软的东西,积聚到一起,却绵延出酸胀到难以排解的情绪。


    和铁皮人的战斗,楚明姣还没彻底缓过来,她有点累,裹着被子侧身躺着,眼睛落在柏舟身上,半点都不知道这人心里千回百转的心思,像欣赏什么叫人赏心悦目的艺术品。


    没一会,就闭上了眼睛。


    柏舟心里那种隐隐的情绪又掠上来。


    那种滋味很矛盾。


    他既不希望楚明姣全然无视他,又不希望看到她太过关心他。


    柏舟,柏舟。


    柏舟毕竟,不是江承函。


    夜深时,楚明姣翻了个身,察觉到小臂骨被一股力道托住。她立刻警觉起来,眼睛睁开半条缝,看到柏舟的侧脸,又嗅到他身上那股淡雅的霜雪气,倒头就又睡了回去,裹着绒毯卷了半圈。


    一副不太满意被吵醒的样子。


    得益于修士的体质与楚明姣常年被各种天材地宝滋养出来的强悍修复能力,伤口被他清理过之后,不做大的动作,其实不会有疼的感觉,甚至伤口骨头歪折的地方开始发痒发热,是愈合的征兆。


    他再用羽毛沾着灵液上药的时候,尤其的痒。


    楚明姣睡不着了,她从褥子里半个脑袋,露出毛绒绒的发顶,眼睛还困倦的半睁半眯,看了他好一会,突然伸手触了触他的手背,声音带着才睡醒的惺忪劲,绵得和撒娇没什么区别:“好冷。”


    怕他没理解,又慢吞吞吐字:“你的手,凉。”


    “冷到你了?”


    柏舟知道她这个时候最没脾气,也最黏人,声音放得很轻,没打算现在将她叫起来,“感觉左臂好点没?还疼不疼了?”


    楚明姣摇摇头,不想说话似的趴着,伸出左臂给他盘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晃起来,水花一样在被褥与石壁上铺展开。


    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姿态,这样的氛围。


    都太亲密了。


    柏舟将药粉给她撒在伤口上,上面可怖的乌青消下去很多,轻一点的灼伤与划伤都看不出痕迹了,见她骨碌碌转着眼睛,知道她是睡不着了。


    “今夜你将龙吟剑拿出来,他们或许能猜出你的身份。”


    他倏而开口,轻而徐地提醒她。


    “我知道啊。”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托腮,睫毛随着眼尾的弧度翘起来一点,显得脸颊粉嫩明艳,语气很是天真:“反正最后也是要暴露的,早一点知道还能落个坦诚相见。”


    她笑吟吟的:“你猜出来了?还是用帝师一脉的术法算了?”


    柏舟没回这句话,沉默须臾,垂着眼,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心情说:“诸多事,明姣姑娘其实可以与道侣说说,你受伤,若一味瞒着,他也无从得知。”


    不是不心疼。


    怎么会不心疼。


    这是在变相反驳她早上说的那句话呢。


    楚明姣眼里又漾开一点灿灿的笑意,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提起这个,她心情好像总是很好,显然不是因为想到江承函而发笑,而是单纯的因为这些话。


    “我倒是想说啊,从哪说去?”她仍是笑,不见伤感的样子,眼也不眨地信口胡说:“一年到头,我总在吃他的闭门羹,人都见不上,还怎么说话?”


    沉默片刻。


    “应当……不会吧。”


    这大概是柏舟头一次用上这种带有迟疑性质的话语,他长这样大,从未替自己辩解过什么,这几个字在心里千回百转,斟酌了再斟酌,吐露出来时,显得尤为艰涩。


    “为什么不会?”


    “我只是觉得。”可以说,这是柏舟第一次为自己说话,声音浅而郑重:“若能娶回自己喜爱的姑娘,必将珍之重之,世间男子皆当如此。”


    “三界之内,强强联姻,比比皆是。”楚明姣神情也不见懊恼,脸上的疑惑真是逼真极了:“帝师怎知他是真心喜爱我?”


    柏舟倏地抬眸,像是听见了什么叫人难以置信的话,纯黑睫毛上似一根根凝上了冰霜,脸上的血色褪得很快,肤色似雪,一字一顿地问:“你觉得,他与你在一起,是为强强结合?”


    楚明姣积蓄了十三年,准备倾泻在他身上的坏心眼,今天算是暂时停下了。


    她慢慢抿住唇,有点不太开心自己这么快便偃旗息鼓,但看看自己被照料得很好的小臂,再看看他如玉面容下遮不住的眼底乌青——三个时辰一次的换药,他没忘记过。


    还是心软。


    他怎么主身次身,都长得就一副叫她心软的样子。


    “没有。”她将脸埋进石堆上皱起的褥子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盯着他撑在自己身侧的手掌看,声音闷闷的,但明显乖了很多:“以后受伤了,我会和他说的。”


    第43章


    第43章


    第二天一早, 天空中骤雨一阵接一阵地下,矿场上的热气被这股来势汹汹的风雨一扫而空。原本矿场是白天热,夜里冷, 几场雨后, 气温骤转直下, 一跃从盛夏进入隆冬, 转变得叫人猝不及防。


    晨光微熹,万物初醒。


    楚明姣难得睡了个好觉,半个时辰前醒来,拍了拍守了一整夜的柏舟, 让他去休息,他倒是能熬, 顶着凡人身躯,一整宿一整宿不合眼,还有精神拒绝:“我还不困, 等会陪你们去第四座石堆看看再休息。”


    “还不困?”楚明姣凑近了看他,指头柔嫩尖细, 几乎要点上他睫毛下那一团阴翳,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脆:“你说这话之前真该拿我的脂粉遮一遮,这样才勉强算有可信度。”


    沁甜的香气迎面而来。


    柏舟不动声色侧首,想避开这样的亲密,可停顿才不到一息,又禁不住扭头过来,循着眼前这张小巧的脸往上寻找她的眼睛。


    她才睡醒,肌肤像剥了壳的荔枝一样透白, 长眉连娟,朱唇榴齿, 眼仁里怀揣着种不谙世事的明媚,亮晶晶的烁动着。


    这大概就是很少有人能拒绝她的原因。


    “不困也不行。”楚明姣抽走他掌心里握着的竹简书,干脆利落地撂到一边,又抬着下巴,伸手指了指昨夜就给他铺好的被褥:“今天我们只是从外面观察第四座石堆,破关是明天的事,没什么需要你担心的。”


    “你再不睡,等回到长安,我还得去和皇帝告罪。说好只是借用帝师一段时日,居然叫你熬成了这样。”


    话说到这种份上,柏舟无法再拒绝,他将被她丢开的竹简收好,走向火堆旁那块半人长的大石块。


    矿场上这样的石头比比皆是,表面光滑平整,有大有小,楚明姣施法挪过来的这些都是大的,人坐在上面说说话绰绰有余,可若是要睡下一个成年人,空间就尤为逼仄,无法完全舒展身躯,需要半侧着将腿蜷起来。


    但都沦落到这种地步了,连楚明姣都无声接受了,其他人自然不会对此有什么意见。


    柏舟掀开最上头那层褥子,淡淡的芍药香迸发出来。


    和她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放心睡吧。”楚明姣见他无声妥协,扬了扬眉,此时正捞着裙摆,半蹲着身捣鼓着瓶瓶罐罐,给手指与头发做养护,在这方面,她数十年如一日,讲究得不行,“被褥都是新的。每次出门,春分与汀白都会给我准备十几床放在灵戒里。”


    柏舟自然知道这不是她用过的。


    他顿了顿,掀开被子躺下。


    这天然的床榻与神主殿的比起来,简陋得没了边,即便石子上铺了厚厚几层褥子,也还是咯骨头,但兴许精神确实太过疲累,包裹着身体的被絮上气息又太过熟悉,叫人心静,没一会,他就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


    白凛那边终于有了主意,商量好了似的,扑灭篝火,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楚姑娘。”


    白凛才憋着一口气,想要郑重其事地说出他们这一晚上辗转反侧商议出来的决定,但才起了个头,就见楚明姣从一盆灵液中拎起湿润的发尾,拧了拧,以指封唇,又看向才睡下去,又被这一声惊得有转醒迹象的柏舟,低声:“小声些。”


    想起队伍里还有个身份不一般的凡人。


    白凛不说话了,他用剑尖抵着孟长宇,让他站出来说。


    自从隐隐猜到些楚明姣的身份,孟长宇再面对她,脸也不红了心也不跳了,偶尔还是会为那张脸失神,反应过来后立马望天望地,心想不管怎么说,至少证明自己眼光还是不差。


    说话也变得规规矩矩,格外义正严词:“楚姑娘,是这样的,我们几个晚上商议了一下,现在有几点想和姑娘提前再确认一遍。”


    因为楚明姣方才的提醒,孟长宇声音刻意放得很低,像絮语:“你昨天说,我和周沅若是有想要的,也可以和你说。”


    “想出来了?”


    楚明姣有一头如瀑布般的青丝,长到腰际,被灵液沁湿后有种天然的曲度,颜色也由深黑色转变为栗色,她慢慢擦着发尾,对这一结果并不感到意外。


    “其实没什么可想的。我和周沅师从天极门,学的是山脉与地脉,对我们有用的灵器并不多。”孟长宇紧紧盯着楚明姣,不动声色屏着口气,说:“我们想要司空命盘与星脉仪。”


    楚明姣拧干发尾最后一点水,撒开裙摆,站起身来。


    她在原地蹙眉,像是在思考什么。


    孟长宇能猜到她在想些什么。


    他们并没有狮子大张口,开口漫天要价,一是顾忌她的身份,不敢胡作非为,二是即便他们拼尽全力,也注定不是战斗的主力,真要血拼起来,他们是稳固的后方,在前面厮杀的永远是攻伐之流,他们做不到真的厚着脸皮要求和白凛同样的待遇。


    司空命盘与星脉仪无法与流光箭矢和龙吟剑这样的灵器比肩,可也并不常见,而且是对他们真正有用的东西。


    微妙的是,这世间数十个司空命盘与星脉仪,全都存留在山海界里。


    被摆放在祭司殿中。


    这无疑是一种试探,楚明姣到底是不是出自山海界,是不是他们推测的那几个身份,就在她应与不应之间。


    孟长宇突然有些紧张。


    楚明姣扫过孟长宇与周沅,看清他们脸上深藏的惴惴,并没有迟疑太久,沉默半晌后给出了回答:“可以。”


    这像一个惊天炸雷。


    炸得三个人脑袋齐齐开花,呼吸都截断,无意识屏息,屏息到感觉到胸膛里开始发闷,才恍然醒悟般长长吐出一口气。


    周沅是最吃惊的那个,她眼睛一下睁得很圆,视线胶着在楚明姣的脸上,从鼻脊到嘴唇,细细地看,好像要借此与各种传闻中的人物对应起来一样。


    “你们应当也知道,这三样东西加起来,价值已经超过了流光箭矢。”


    “我说话算数,不想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伤了和气,答应你们的,一分都不会少,但请三位在接下来的破关中,毫无保留,竭尽全力。这不仅仅是能不能取得报酬的事,同时攸关性命,如果在最后一道关卡前倒下,撑不到地煞真身出现,这里就是我们的埋骨之地。”


    孟长宇勉强扯了扯嘴角,叹息着道:“放心吧楚姑娘,我们看得懂形势。”


    不是看在自己命已经攒在地煞手里的话,他们三个又不蠢,再大的诱惑也比不上生命,这会铁定毫不迟疑掉头就走了。


    “行,今天有什么安排?”楚明姣问。


    白凛与孟长宇对视一眼,前者终于开口,当然,这回声音低得不行:“我们夜里商量的是,今天就不强攻了。后面这肯定是道难关,一旦开始破关,就不能中途停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在开始之前,我们要将自身状态调整到最佳,再去仔细看看第四道石堆,如果可能的话,有人来说说破关布署是最好的。”


    楚明姣点头。


    她也是这么想的。


    “好。”瞥见楚明姣用各种天材地宝调制好了裹到手上的灵液,孟长宇眼皮抽动着,看向白凛,心想还是不能无功受禄,决定先干活:“那这样,你们调整调整状态,也适当放松一下,特别是楚姑娘,手注意一些,明天可就要上战场了。我和白凛先去最后一座石堆看看,看能不能找出点意料之外的东西来。”


    周沅也想走,她现在想想楚明姣可能存在的各种身份,特别是最吓人的那个,就觉得心惊胆战,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面对。


    是不卑不亢来得有气节,还是谨小慎微更能避免行差踏错。


    “楚姑娘。”周沅朝楚明姣笑了下,那笑容怎么看都显得僵硬,没话找话地随手一指,问:“这是什么?”


    “以乌龙骨为首的十几种兽骨磨成粉,再放入山参与月静草煮至融化,兑以灵液调和出来的洗发膏。”


    楚明姣却还是前面几天的样子,一点没有传说中那位高高在上,不好亲近,挑剔至死的架子,“比外面卖的都好,抹在头发上会有种淡雅的香,经久不散,即便溅上了血也不会马上被腥气压下去。”


    周沅一颗心悄悄放回肚子里。


    好像不是神后。


    不是就行,哪怕是楚家那位四少主,单从身份这方面来说,让人面对起来,至少不会有那么大的压力。


    “好像真是诶。”周沅凑近了些,不经意间嗅到她发丝上的香气,在原地停留了一瞬,说:“野玫瑰的味道,还有点像檀香。”


    可能女子之间,天生就会被这些新奇美丽的东西吸引注意力,周沅在心里掂量了会,抿着唇,渐渐与她聊到了一块。


    聊了一会,周沅见她们在这里坐着也是坐着,眼看楚明姣这边揭下手上一层白色缎料,她左右看看,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柏舟身上。


    “是帝师啊。”她瞧了会,倏而小声嘀咕:“别的不说,帝师长得可真好看。”


    楚明姣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半人长的石块上,柏舟侧卧着,没法全然舒展身躯,腿只能很委屈地曲起来,睡得不算安稳,睫毛时不时颤动一下,眉心也会跟着蹙起来,但架不住这人骨相好,睡着时,那种淡然出尘,霁月光风般气质半点也不受影响。


    “难怪我听说,自打帝师上任,出席过几场宫中宴会后,就有传言说圣上有意将公主下嫁,几位国公府的千金也都对帝师另眼相待。”周沅啧的一声,抱着胳膊摇头感叹:“若不是我知晓的事情多,早就看断红尘,见了帝师这样的容貌,这样温柔的气质,也得心动。”


    这纯粹是属于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了。


    周沅只是随口一提。


    她得找点话来说,不然也太尴尬了。


    “嗯?”楚明姣回眸,露出一种诧异中带着微妙的神情,周沅看得不是很懂,听她好奇似的问起:“帝师还这么受欢迎呢?他不是凡人吗?”


    “凡人才更受欢迎呢。”周沅一下来了精神:“楚姑娘,你可能不大了解我们凡……嗯,这边的情况。帝师也不是普通凡人嘛,身份仅在皇族之下,通古今事,后宅清净,嫁过来都不用伺候公婆,而且帝师做事认真专注,性格温柔到叫人无法拒绝——自然,长得也叫人无从拒绝。”


    “不比什么天天逛花楼吃花酒,一身熏臭还长得肥头大耳的王侯公子来得靠谱么?”


    好像也是这么回事。


    楚明姣噙着笑不说话了,她坐回火堆边,撩起长发,拧成左右两股,再用干净的羽毛沾着芍药纯露拂上去,等纯露被完全吸收,她再将两股头发散开,撩人的香气顿时散发很远。


    周沅有点又被她弯腰掬发的姿态迷到了。


    怕她觉得奇怪,楚明姣解释道:“平时修炼后闲暇之余,或者进秘境厮杀前,我都会梳妆,编发或者去买时兴的衣裳,这会让我觉得开心放松些。”


    “宗门里许多师妹们也这样。”


    “你也这样?”


    “我不是。我喜欢去山里转一圈,采蘑菇,汲山泉,有空的话还会拔点野菜,带回宗门里,炒给师弟师妹们吃。”周沅盯着她的动作,自己托腮感叹:“我师父老说我就是大山的孩子,蘑菇变的,所以和这些自然之物最为亲近。”


    暂时摒除地煞给人带来的压力,这一趟出来,身边许多人都给人种自由自在的感觉。


    还挺好的。


    没多久,楚明姣遇上了出门在外最为棘手的一道难题。没了春分,那个她比较喜欢,又最能压住才用灵液浸润过的发丝的辫子,她编到一半,开始无从下手。


    辫子是三股式的,前面循规蹈矩的都是同一个动作,有些类似于麻花辫,左右各编一个,这个不难,属于楚明姣早期学会的第一种发辫,难得是后面要将左右两边的辫子糅合着用发钗固定在脑后,又分出四五绺小的,直直垂到腰际。


    她其实勉强还能摸索着编一编,但她看不着后边的情形,折腾了几次后,她无奈地放下手,将目光投向一边看得专注的周沅。


    眼神里罕见的,带着些求助的意味。


    “我……我不会这个。”周沅后知后觉感应到什么,望着那满捧的发丝,眼睛惊恐地睁大了些,连连摇头:“我自己梳妆都是随便糊弄,像个样子就行,真的,我手笨,肯定会弄疼你。”


    “没事。这个不难,用发钗固定后,顺着方才的式样照着编就是。”楚明姣解释道:“用灵液沁润过后,短时间内不能只草草扎个马尾,不然遇到什么情况,沾了血或水,会变得毛躁。”


    “还有,我不怕疼。”她经不住笑了下,眼睛都亮起来,朝周沅晃了晃已经好得差不多的手臂:“编个发辫而已,再疼能有断臂疼?你放心就是了。”


    周沅临危受命,硬着头皮上阵,场面一时间是顾得了左边,顾不了右边,两息之后,僵硬地垂下了手指头。


    掌心里留着好几根断掉的发丝。


    但好在,固定是固定上了。


    想要再动作的时候,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含着困倦睡意的声音:“过来。”


    楚明姣顿时转过身,见柏舟不知道什么时候半坐了起来,他散了发冠,身上的衣裳松垮,狐狸毛大氅盖在裘被上,在这样的风雨天中,显得格外单薄清瘦。


    他才睡下没多久,现在强行醒来,眼里布满凡人身躯难以抵挡的惺忪困倦之意。


    楚明姣眼底一亮,朝周沅说了声谢谢,拎着裙角小跑到他跟前去了。


    “帝师,你会编发吗?”她天真无暇地发问,在得到男人一声略带沙哑之意的回答声后,继而提出了要求:“我想要那样的,后面还得编五六根辫子,垂到腰际那种。”


    想了想江承函的水准,她顿了顿,开始贪心地抬高要求:“山海界的繁星辫,可以吗?”


    “嗯。”


    柏舟是真困了,脑子难得的不大清醒,直到她端正地坐在自己边上,柔韧飘逸的青丝在自己手指尖流淌缠绕时,才惊觉,这样的行为有多亲密。


    贴得好近。


    她几乎靠进他怀里。


    楚明姣真的……好香。


    柏舟动作很轻,半点都没弄疼她,繁星辫他特意学过,花了整整两个月,要知道,他掌控流霜箭入门,也不过才用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


    让一个外行来盘弄她这金贵无比的头发,还扎繁星辫,除非她不想要头发了。


    “我刚才听周沅说,朝里朝外,有许多姑娘都看上帝师了。”


    头发交给了放心的人,楚明姣的语气也松懈下来,语调长长的,含着揶揄笑意的甜:“我也才知道,原来朝阳公主还追求过帝师。”


    后边一直没有吭声,只是她每吐出几个字眼,他的动作都要在原地停一停。


    过了许久。


    柏舟为她收尾,用绸缎绑了个别致的蝴蝶状,最后轻轻一扯,就松了手。


    她像是骤然得了解放,蓦的转身,通身洋溢着活泼的灵气,像是好奇到了那种抓心挠肝的程度,一连串问题跟着砸向他:“你心仪的姑娘是朝阳公主吗?还是国公府的千金?嗯?总不能是四十八仙门的人吧?”


    她真是把明知故问演绎到了淋漓尽致的程度。


    柏舟倏地看向她,眼瞳里沉淀着拨弄不开的阴影,那是种显而易见的糟糕情绪,她甚至还从里面看到了懊恼。


    他真的很想告诉她,这世上的男人,纵然脾气再好,也并非无事可做,不会随便给女子梳发,她不能一边笑吟吟地缠着他,又一边追问他到底喜欢哪个姑娘。更不能在明知自己有道侣的情况下,接受别的男子这样的靠近。


    一时之间,常年高居雪山之巅的神灵甚至都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最叫人恼恨。


    “好,你别生气,不想答就不答。”说着安抚人的话,楚明姣直起身,挑挑眉,若无其事地憋着笑,小声嘀咕:“那我不问就是了。”


    “我们先去第四座石堆勘察了,你接着休息吧。”说罢,她背着手,脚步轻盈地朝周沅那边走过去,两步之后,又停下,伸手爱惜地抚了抚头上精致的辫子,发钗上的流苏跟着颤动。


    她朝他回眸笑了笑,眼睛弯成小巧的月牙:“这个,谢谢帝师。”


    楚明姣轻轻快快地走了,感觉从他这得来的乐趣比打坐调息,好看的发辫和最新潮的衣裳来得还要多。


    她的身影被彻底拉成一道黑线。


    柏舟拥被坐着,直起身,靠在另一块石头上闭目,半晌,伸手摁了下眉心。


    被她这么一闹,轻轻巧巧几个问题一刺。


    半分睡意都没了。


    第44章


    第四座石堆坐落在矿场最偏僻的一角, 明明四周没有树木与建筑阴影遮蔽,它在放晴的天却完全没有被阳光照射到,从楚明姣他们被卷进来那一天起, 这片角落就充斥着阴冷, 沉郁的不详气息。


    楚明姣和周沅到的时候, 白凛和孟长宇, 外加姜家的小崽子姜似,已经围着第四座石堆转了三四圈。


    见到她们,什么也没说,只是齐齐皱着眉摇头。


    见状, 楚明姣绕过他们,在第四座石堆前转了转, 没多久,周沅也拎着一根木棍过来了,两人对视一眼, 十分默契,闷着头开始各看各的观察。


    四座石堆其实外表长得一样, 下面四四方方,越往上越窄,到最顶上,已经只剩尖尖的顶,远远看,像一顶原地拔高而起的帽子,楚明姣屈指敲了敲外表的石块,贴着听里面的回声。


    闷闷的杂音。


    她退开一点, 走了不短的一段距离,直到感觉快到石堆的中点, 才停下来,灵力在指尖凝成一柄锐利的锥子,这锥子下一刻就朝石堆袭去,带起一道迅疾的破空声。


    石堆被凿下来一块。


    楚明姣挥手拂去尘土,贴近了去看。那是一条窄窄的缝,只能单只眼睛凑上去看,这种做法十分冒险,因为眼睛不似别的地方,它太过脆弱,同时里面若是有状况,需要很快的反应速度躲避。


    几乎就是下一刻,眨眼间的功夫,黑色的羽毛从那道被敲开的缝隙里疾射而来,楚明姣闪开一步,侧身偏过,并起两根手指夹住了那根羽毛。


    她没有去管手上的东西,而是立马凝起灵锥,猛的砸在那条缝隙的旁边。


    一声巨响。


    两道裂隙以这种方式并为一个不大不小的圆洞,这洞很快被里面的守关者发现,漫天的黑羽霎时填充了整个石堆内部,楚明姣借着这极短的时间,远远地瞥了眼里面的状况。


    而后转身远离。


    白凛与孟长宇看到这情形,走过来,后者问:“怎么样,看到什么了没?我们适才也试过这种方法,可惜位置不对,凿开一个洞,什么也没看清楚。”


    “看见了。”楚明姣伸手捂着额心,另一只手指了指石堆中心偏后的位置,皱眉道:“那里,是第二道关卡。”


    “第二道?”


    “守关者胸前写了个二。”


    白凛与孟长宇对视一眼,周沅听见这边闹出这么大动静,也跟了过来,才停下脚步,听到这话,不由接着道:“我这边也大差不差,第四座石堆比昨天小了半截。”


    四个人相视无言。


    之前楚明姣就分析过,地煞的急切之心不比他们少。


    它是从深潭里逃出来的一缕秽气,即便已经生出意识,但被潮澜河镇压千万载,这是事实。它的修为如果高到能放肆横行的程度,就不会用这样的手段蚕食姜家,更不会在将他们卷进来后用四座石堆来检验他们的真实力。


    直接挥挥手将他们杀了,该蚕食的蚕食,该夺取的夺取,省时省力,还不必冒险。


    为什么不这么做。


    当然是因为做不到。


    或许它真身出来会给他们造成死亡的威胁,但于此同时,它自己也成了外面诸多长老的笼中之物,所以前期对付他们,耗干他们的,一定不能是它的真身,而是被它操控,赋予了极大一部分自身实力的其他东西。


    像火妖,噬声虫,山里成了气候的其他精怪。


    它的真身会留有一部分力量,躲在最后的关卡里,在长老们还来不及出手的一刹那将精疲力竭的他们杀死,继而夺走它觊觎已久的东西,继续潜伏。当然,如果它判断失误,没能将他们耗死,而让他们在最后关头还留有余力拖延时间,那它绝对逃脱不了被再次封印的下场。


    可现在的问题是,地煞之前潜伏太久,对每个进祖脉之人的实力了如指掌。


    白凛,孟长宇,周沅他们,估计全被套了个干净。


    面对他们,它有必胜的把握。


    不然它不会去冒这个风险。


    除了楚明姣。


    但好巧不巧,楚明姣本命剑又出了不为人知的惊天大状况,她最多只能出最后那一剑,不算上本命剑,能出的力,其实也就和地煞估计的差不多。


    如果加上灵器自爆,还能提升一小截杀伤力,总的来说,也相当有限。


    “前面三座石堆,到中间的话,都已经是第四道关卡了。这是什么意思,真和我们说的一样,前期试探结束了,后面懒得再搞那么多花样了,要两三关之内见真章?”孟长宇回过味来,问。


    “不然呢。老底早就被揭了,再试探也试探不出什么花来。”周沅不禁摊了摊手。


    楚明姣放下手,额心因为圣蝶而起的涟漪平复下去,她扫了扫石堆,道:“我对山川地脉这方面没研究,你们再看看吧,我回去了。”


    回到篝火边,发现柏舟已经醒了。


    算一算,连两个时辰都没睡够。


    柏舟像是终于从这两天和她各种不受控的发展中抽出魂来,觉得坚决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再面对她时,明明脸还是那张脸,眉眼顾盼间,却显得无端清冷疏远,颇有种不可攀谈的凛然气质。


    很明显的变化。


    “楚姑娘。”音色仍旧清润,但语调放冷了些。


    楚明姣眼珠转了转,回想了下这十几天,也觉得他是时候会做出这种反应了。


    她朝他笑了下,没再围着他东扯西绕,也不像先前一样挨他很近地坐过去,远远地靠在一颗直立的椭圆形石子上想问题。从日上三竿到漫天晚霞,夕阳扯下最后一抹余晖时,她才稍微动了动,换了个姿势继续靠着。


    白凛等人回来的时候,天又已经黑了。


    “明姣姑娘,你怎么老是站着?”


    周沅折腾出一大蓬篝火,又在石子上摆放了大大小小的月明珠,今晚气氛格外沉闷,她自己原本也在发呆,是恍惚间发现对面帝师心不在焉,时不时抬头很隐晦地往边上看一眼,她顺着看过去,才如梦初醒似的啊了一声,朝楚明姣招手:“快过来坐吧,明天就要破关了,我们几个也商量商量。”


    这话说得,孟长宇都苦笑一声。


    楚明姣没拒绝这番好意,坐到周沅旁边,白凛边给自己剑身绑上那块朴实无华的白布,边丢出决定:“天一亮就出发,没意见吧?该准备的东西,药,准备好了没?”


    “哎呀,坐下才不到半个时辰,你都念了五六遍了。”周沅捂着耳朵,不耐烦地瞥他:“你平时也不这么多话啊。”


    平时能和这次比吗。


    接下来大半个时辰,五人相顾无言,姜似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哼哧哼哧主动请缨,帮他们铺床去了,倒是明天要出力的几个,个个心不在焉。


    还是紧张的。


    怎么可能不紧张。


    矿场最深处的存在像是也感受到这种风雨欲来的决战氛围,嚣张气焰也收敛起来,至少每晚都来鬼哭狼嚎吓死人的风没再作乱,气温随之平稳,难得一片岁月静好的景象。


    半晌,孟长宇最先动作,他先是摁着喉咙,咳了一声,再看向楚明姣,意味深长地:“明姣姑娘,明天我们都会竭尽全力帮你,这同样关乎我们的生死,但希望你有什么好东西,也不要吝啬,关键时候,该拿出来救命的——拜托你了。”


    楚明姣听懂了他的意思。


    前面什么“好东西”“吝啬”,都是托词,这话的重点,只有后面三个字。


    拜托了。


    正如楚明姣所猜想的,白凛,孟长宇和周沅的实力已经完全暴露了,算上身上的灵器,再算上各种各样长辈给的护身符,他们能起到多大的作用,绝境爆发时能有怎么样的力量,地煞了如指掌。


    他们也不可能在这短短一天时间越境突破。


    但地煞一点没表现出惧怕和收手的趋势,这代表它算得准准的,而如果按照它算的那么走下来,他们必死无疑。


    真的,谁也救不了他们。


    他们这边的底牌,只剩一个楚明姣。


    这话孟长宇没敢直白地说,之前他们的谈话,包括诸多对石堆的分析都没刻意避开,避也避不开,鬼知道在这鬼地方里,隔音结界有没有用,说了他们也不惧怕什么。一是改变不了什么,二是这种对话落在地煞耳朵里,反而显得更真实,更能让它放松警惕心一些。


    唯独关于楚明姣身份这块,他们即便有所猜测,也从未表明了说出来过。


    怕地煞中途认怂,躲得更深,他们这一趟就此彻底完蛋,等于白来。


    也怕地煞发疯,拼尽所有要和这位“疑似神后殿下”的明姣姑娘拼个你死我活,这要是真的,那也完蛋,神主还不得气死,他们这间接的罪魁祸首,铁定吃不了兜着走。


    现在只能指望这位名不见经传,但各方面都很神秘,很不一般的姑娘能大发神威。


    “你们竭尽全力,我自然也是如此。”楚明姣知道他在想什么,回了这么一句后,看了看头顶高悬的月色:“休息的时间不多了,快去吧,都调整好状态,别想太多。”


    再谈下去也确实没意义了,孟长宇长长呼了口气,抓着捧脸愁眉不展的周沅走了。


    四周安静下来。


    楚明姣垂下眼,不动声色活动了下左臂,左臂已经不怎么疼了,伤口只留下一条浅浅的肉粉色疤痕,不剧烈活动的话感觉不到什么异样,但明天可能会再次撕裂。


    算上二祭司那一扯。


    今年她的手臂还真是命途多舛。


    她将月明珠熄灭了丢到一边,自己随便找了个地方擦干净了坐着,在心里慢慢深呼吸几次后,全然冷静下来,一些杂七杂八的念头纷至沓来。


    ——苏韫玉和宋玢怎么样了,在这破地方,传音都联系不上。


    但是想想也没必要担心,地煞现在全力对付他们,找麻烦也找不到外面那些人头上去。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苏韫玉现在再怎么凄惨,底子还是在的,不找别人麻烦就不错了。宋玢就更不用担心,他有天青画,那东西来历大到江承函都说“不好说”。


    ——要是明天,柏舟看到他们三拼了命去破关,她却一直不出剑,会不会察觉到什么。


    应该也……不至于。


    剑心破碎这件事,除了苏韫玉,其余谁都不知道,不知道的事,不会因为一点细枝末节就凭空怀疑。而且她不出剑,也有很正当的说头——本命剑出鞘,对付地煞这三四关不说和切瓜似的简单,但绝对不会到要她拼到两败俱伤的地步,地煞能小心苟活到现在,它也不傻,打不过,它还不会跑嘛。


    除非他们一路惨烈挺到最后,无路可退了,地煞才会钻最后的关卡里,等待收获胜利的果实。


    在柏舟眼里,她不出剑绝对是因为怕地煞看出来,怕它跑,而不是本命剑出了问题。


    想到这,一切都顺了,好像所有后顾之忧都提前解开了,楚明姣却没法觉得安心,越是事到临头,她越是担心,止不住的乱想,一遍又一遍,生怕哪里还有疏漏,会导致地煞逃脱。


    许久过去,还是呆坐着一动不动。


    柏舟看了很久,他下定决心要离她远一些,好似这样,没有那些接触,那些亲密,就不会掀起那样汹涌的潮浪,让他一颗心像是被盐水中泡久,泡烂了般胀涩难堪。


    但这决心下了甚至还没到半天。


    五个时辰不到。


    柏舟敛眉,走到她身边,又看了半晌,克制地伸出食指碰了碰她的左侧小臂,问:“今晚就这么不管它了?”


    见她没反应,顿了顿,温声提醒:“还没完全好透。”


    楚明姣反应慢了一拍,过了好一会,才啊了一声,起身站起来,慢慢从灵戒里拿出疗伤的药,拿到药,就被柏舟接了过去。


    “怎么了?”他问:“很担心明天的事吗?”


    楚明姣乖乖曲着膝坐在一块半圆的石子上,闻言摇摇头,示意并没有,模样是说不出的乖巧动人,浑身的刺敛得干干净净,就是不说话。


    诚然,楚家二姑娘很少有闷闷不乐的时候,可若是有,就是眼前这副模样,要么就是一声不吭拎着剑找人打架去了。


    柏舟看了看她的侧脸,声音落得比手里捏着的羽毛还要轻:“还是在想招魂术的事?”


    楚明姣思路被他慢慢带出来了一样,她抿着唇,侧首与他对视,眸球乌黑灵透,那眼里透出的神采,活似承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声音慢慢的,咬字很清晰,抱怨似的:“你不是不想和我说话嘛。”


    柏舟在原地静默了整整半刻钟。


    又是这种甜甜的,闹着情绪一样的小脾气。本命剑剑主在外面,对着外人,是绝对没有这一面的。


    却在帝师这个身份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展现出来。


    见他不说话,楚明姣也没在这个问题上揪着不放,她抚了抚额心,衣袖荡开,长长地拉成一道帘子,遮住了脸,只能看到翕动的睫毛,声音随之低落一些:“……有一点不开心。”


    月色皎然,柏舟咽下满腔苦涩,他半蹲下来,平视她,撩开她的袖摆,仔仔细细去看那双漂亮的眼睛:“为什么?”


    “怎么了?”


    两人藏在袖子里,小孩一样幼稚地对话,她用视线描摹他的脸部轮廓,撇撇嘴,低声说:“想哥哥。”


    “想家。”


    楚明姣很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很像被雨淋湿全身,全无防备的猫,柏舟很想伸手去揉揉她的脑袋,将那双眼睛里不开心的情绪揉散一些,最后只是手指动了动,又克制地止住了。


    他陪她这样待着:“你慢慢说,我都听着。”


    楚明姣抱着胳膊搓了搓,吸了口气,小声嘟囔:“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不是已经算到我……来自山海界了吗。”


    一片袖摆下,两张脸颊贴得很近,柏舟能看到她唇瓣翕张时口脂那种柔嫩的粉,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芍药香,倏然,她伸手抚了抚自己额心。


    满面鎏金光点洒落。


    她皮肤很白,因此圣蝶显现时,蝶翼颤动起来,隐隐勾勒出半面轮廓,神力荡动起来,感受到这种气息,这矿场中的夜风像是被惊醒了,又发出鬼哭狼嚎的厉啸。


    “抱歉。”她伸手遮住那一片金色光雨,道:“我还不能很好掌控住它,情绪有波动的时候,它总是会不受控制。”


    听到那句“不能掌控”,外面的风像是听到了什么激动人心的事,鼓动得更为起劲。


    “没事。”


    他好像总是这样。


    在山海界时,楚明姣觉得江承函哪哪都变了,神主宫肆意的排场,他不辨是非的偏袒,日渐冷漠的情绪,件件让人懊恼,现在又觉得,时间回到了从前。


    自始至终,他们初心未变。


    也说不清是被什么情形触动了,楚明姣眨了下眼,心里倏地一软。


    “帝师。”


    她全然忽视外面的风声,眼睛里不见前段时日揶揄的捉弄,玩笑,黑白分明,显得格外认真:“我一直觉得,我与他好似只走过短暂的一段路,之后就一直在背道而驰。”


    “我原本想,他一定得为自己的错误与我道歉千百遍,我才能原谅他。”


    “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招魂术成功后,他来找我,我就和他回家。”


    这个他是谁,显而易见。


    她也甘愿回到那荒无人烟的神灵禁区,十年,百年,千年如一日地陪着一个人。


    就像结契时说好的那样。


    怕他不信,她又咬着字音,强调道:“真的。”


    有那么一瞬间,柏舟几乎以为她猜到了些什么。


    但不可能。


    他十分肯定,从始至终,自己没有露出过半分破绽。


    继而微怔,心脏像是被虫蚁麻麻地啃噬了下。


    回家。


    姣姣想的……是这个家嘛。


    第45章


    那一晚, 楚明姣是被柏舟哄着睡下的。


    她睡得不安稳,火堆燃起来的亮像是凑到了眼皮底下,晃得她眼皮止不住地抖动, 最后在天尚且青黑一片时无声拥被坐起来。


    歪头看看, 柏舟已经在另一边睡着了, 这么长的时间, 肉、体凡胎,再能熬也熬到极限了。


    她定定地坐了会,须臾,摁了摁昏昏涨涨的太阳穴, 灵力潜入神识中,去看神识最深处悬浮着的一柄小剑。


    这具身躯被太多天材灵宝滋养过, 那些精髓长久地留存下来,顺着经络游走,去到每一个需要它们的地方, 而事实上,很少有地方真正需要这些东西。


    所以当有了一个漏洞后, 它们就前赴后继涌到一起,将本命剑包裹成了一层白色的灵茧。


    透过这层茧,细细地看,便会发现本命剑上蛛丝一样的裂纹。


    从顶部开始,裂纹逐步扩大,加深,蔓延整个剑身。


    还是没有好转迹象。


    意料之中的事。


    楚明姣来不及感到失望,就开始算等会破关, 最适合出剑的时机,以及怎么才能在本命剑剑心破裂情况不恶化的前提下, 将这一剑的攻击力拉到最大。


    经过这一段时间明里暗里的试探与接触,她对地煞的实力大概有了解。它毕竟只是一缕秽气,换做从前,不是本命剑一击之敌,现在难就难在它能以这山脉中的诸多自然之力作掩护,太能藏了。


    只要找准时机,她以本命剑之力重创地煞不成问题,前提是,白凛他们一定得抵进最后一道关卡。


    “醒了?”楚明姣被细微的动静惹得回神,看向起身下地的帝师,揉着眼睛道:“你再休息会啊,今天我们去破关,你就别去了,动静太大了,站在石堆外也不安全。”


    帝师舀了些水到一边洗漱,一刻钟后,回到已经完全烧成余烬的火堆边,用手帕擦干净手,对着她摇头,蹙眉说:“我在外面等,今天这样的情况,看不到更担心。”


    楚明姣也没接着劝。


    虽说神主没了神力,但一身战斗分析与技巧还在,那种妙到毫厘的判断控场能力几乎与生俱来,护好自己肯定没问题。


    没过多久,白凛那边三大一小整整齐齐跟着过来了,或许是受濒临死战的氛围影响,每个人脸上都很严肃,就连姜似都又开始虎着一张脸不吭声。


    其余四个要上战场的,包括楚明姣在内,都换了贴身的适合战斗的衣裳,她和周沅将头发扎成高马尾,长衣长裤,外加一双长靴,英姿飒爽。


    周沅看着楚明姣,眼前蓦的一亮,她围着楚明姣转了两圈,先是抚了抚她看起来比丝绸还柔顺的发丝,再艳羡地比了比她的腰身,忍不住在心里发出惊叹。


    这人的腰怎么能那么细!


    没过多久,晨光破晓,但太阳没有升起来,天色呈现出种干巴巴的阴沉,并不是电闪雷鸣的前兆,相反,偌大的矿场上,连一丝风都没有,远方的铁树像是被钉死了似的。


    像是有一种东西,凭空抽取了这片地域里炙热的温度,无声曳动的风以及所有会呼吸的活物。


    地煞应战了。


    “走吧。”楚明姣拍了拍周沅的手,率先出声,走向从始至终被笼罩在阴影下的第四座石堆,“时间差不多了。”


    走向第四座石堆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气氛一片压抑。


    一直到他们即将进石堆洞口,柏舟终于抑制不住,他将楚明姣拉到一边,顿了顿,低声嘱咐:“……能躲开的攻击就不要想着硬拼,不管遇到什么事,别想着一个人抗。”


    “还有,真有什么突发情况。”他垂眸,视线落在她脸颊上,那上面常年呈现一种白里透粉的色泽,可一旦受伤,血色就全部流失,寡白灰败。


    他被她无数次重伤前科弄得几乎下意识反感抵触那种情形。


    “嗯?”楚明姣等了半晌,没等来话音,问:“有突发情况,就怎么?”


    如果不是知道神主真身需要镇守潮澜河,并不会破戒来凡界,她几乎有种他就在祖脉外等着的错觉。


    “拿圣蝶挡。”他将话语补充完整:“圣蝶是与天青画,流霜箭矢比肩的顶级灵器,它会保护好饲主。”


    “去吧。”


    在白凛和周沅第三次回头张望时,柏舟压下心底紧绷的弦,又在心里重复着告诉自己,一缕蹿逃的祟气罢了,本命剑拥有极尽巅峰的战斗力,她顶多受点前期为迷惑地煞而故意做样子的伤,不会出什么意外。


    “我就在外面。”


    “等你出来。”


    楚明姣笑着颔首,这人,昨天还一副下定决心要和她彻底划清界限的样子呢。


    现在又全变了。


    她踮着脚凑上去,离他特别近,几乎能触到唇瓣时才堪堪停下来,眼珠子转了一圈,双手负在身后,笑吟吟地问:“只等我啊?”


    柏舟眼里那种糟糕的情绪又浮出来,因为鼻尖对着鼻尖,她看得特别清楚。他好像特别想后退一步,或者推开她,再对她说些义正严词的话,但怕影响她的情绪,怕她在里面因为这些分神。


    于是硬生生忍住了,只是竭尽冷淡地敛着睫,半晌,颇为矛盾地妥协:“嗯。”


    楚明姣满意了似的,朝他摆了摆手,心情愉悦地踩着白凛等人的影子进去了。


    ===


    一进去,迎接四大一小的就是一场漫天的黑色“羽毛雨”。


    因为做足了应对这种情况的心理准备,大家反应都很快,楚明姣挥袖荡出灵力,挡住陡然加速,如箭矢般激射而出的羽毛,只放了其中一根进来,被她捏在手指间仔细观察。


    “小心点。”她连着借力,在旁边石壁上跃出四五步,将手中嗡嗡作响的羽毛直直迸进石壁中,激起铮铮的金玉之声,她通知其他人:“羽毛里是半截空心管子,里面装着火妖的岩浆,还有,羽毛根部被削尖过,上面淬了毒。”


    孟长宇咬牙,抽气:“还真够狠的。”


    “何止狠呐。”周沅声音被拉出回音:“根本是奔着我们的命来的。”


    这个时候,四个人还以为这就是个开场戏,和之前那几座石堆一样,探探他们的实力。可渐渐的,雨越下越大,黑色铺天盖地遮蔽了视线中的所有,而且远远没有停的迹象,除此之外,羽毛中开始凝聚了些别的力量。


    楚明姣反手截断撞向自己手腕的一根羽毛,发现它骤然裂开了,从她眼皮子底下转换为了一柄寒光凛凛的水刃,那刃薄薄一层,边缘处却像结了冰,啸然邪恶的妖力咆哮着扑过来。


    “水妖与冰妖的力量。”


    她挡下这一击,抬眼望去,发现这“雨”无穷无尽,后面几道身影都被密密匝匝覆盖,无暇分心,而且这雨很显然被完全操控,它们很有思维,并不散漫无目的,相反,每根羽毛都有自己坚定的目标。


    所有的力量都朝着他们倾泻而来,不带半点浪费的。


    楚明姣一下明白过来。


    “这就是第一关,它不会变幻别的攻击方式了,这是想先磨掉我们一大半的灵力。”她朝白凛几人道。


    “我还以为它会分别派出东西和白凛比剑,和我们比山摇地动之力呢。”周沅暗暗咒骂了句,撑开灵力帐,暂时抵挡了一会,她靠着孟长宇的脊背,小声快速道:“无差别的大范围强攻,不是我们的强项,怎么办?”


    “能怎么办。”孟长宇咬牙:“硬抗。”


    大范围强攻,是最为直接,纯粹的攻击方式,同时,也最为消耗自身及对手的力量。


    白凛挥剑荡开一大波羽毛,皱眉:“它果真是,一点时间都不想多等了啊。”


    这场雨最后下了到底有多久,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后面,身体里的灵力几乎被抽干,地煞全程进攻,而他们却只能被动抵挡,这对他们而言,无疑憋闷到极致。


    这条看似狭窄的石道,从一边到另一边,好像根本没有尽头。


    白凛挥剑速度很快,每挥出一剑,身前一大片羽毛便应声倒地,但架不住后面的羽毛跟上的速度太快,下一瞬就将空缺填平,无穷无尽一样。


    他原本能比其他人好一点,但因为要护着姜似,也没轻松到哪去,姜似不过才五岁多,再年少老成,也没见过这种场面,前半个时辰还能憋着一张包子脸不吭声,后面就忍不住了,哇哇乱叫。


    周沅和孟长宇那边最先负伤,天极门研究山川地脉,日月星辰,天下诸多诡奇之物都有所涉猎,唯独没研究过怎么和人硬碰硬地打架。


    “嘶。”猝不及防下,被羽毛根部刺入肌理,横着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周沅捂着受伤的腰侧痛呼一声,再拧着眉去看腰上的伤,那里的皮肉像是被利刃卷过,霎时皮开肉绽,染了不知道什么毒,肉眼可见的发紫,发肿,“这是什么毒啊?不会要留疤吧?”


    一边说,她一边飞快捂住脸。


    但很快,他们就无暇顾及这些小伤口,小插曲了,因为每个人都开始陆续负伤,鲜血的气息在石道中飘散开。


    楚明姣这边的情况也不好,她是这些羽毛的重点照顾对象,它们的目标很明确,都以不同的角度想触碰她额心上的圣蝶。


    望见这一幕,她就知道,圣蝶的力量今天不全方位爆发,并且衰竭一次,地煞是不会轻易现出真身的。


    但不是现在。


    她必须得在山穷水尽时激发圣蝶之力,才足够真,足够使躲在背后窥伺的东西相信。


    一行人以龟速往前挪动,说挪动那是一点没带夸张。楚明姣用灵器撑开一道屏障,后退三步,从灵戒中找出早就准备好的丹药,囫囵咽下去,平复急促的呼吸,然而就在这时候,方圆数十米的羽毛全都凝固在半空中,继而凝成一道狂刀虚影,径直朝着某一个方向重重砍去。


    她火速回首,顺着刀影望过去。


    看到白凛放大的瞳孔。


    以及他身侧怯怯的,站在原地被气机锁定,没法动弹的姜似。


    电光火石间,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姜家的血脉对地煞来说,就是绝佳的滋补品。他绝对不能出事。


    白凛也很快想到了这层,他抬手欲挥剑,但俨然来不及了。


    几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刀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劈在姜似头上。


    周沅禁不住闭了下眼睛,几乎都能想象到下一刻会是什么血肉模糊的画面。


    却听耳边“砰”的一声炸响。


    姜似和白凛的身体被防护灵器罩住,而他们跟前那道刀影被炸碎的灵浪抵挡住,僵持一会后,两两消散。


    “灵器自爆。”


    孟长宇很快反应过来,他被灵浪原地掀翻,现在爬起来,看了看罩在白凛和姜似身上的防御灵罩,再看看先前炸开的那团蘑菇云,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膛里的震撼全部都吐出来:“你、炸了一件至少相当于化月境强者的灵器?”


    楚明姣收回手,语气很淡:“嗯。”


    她看向白凛:“我和你走一起,姜似绝不能出事。”


    白凛颔首。


    “我先说一声,我们凡界的人可能比不上你们财大气粗,之前答应你的竭尽全力,只能全力压榨我自己。不是我不愿意出力,真的,我和周沅身上也就一件化月境灵器,这是师祖传下来,未来吃饭的东西,炸不了。其他的小灵器,炸了也没用。”孟长宇一边挥开动作跟上他们的步伐,一边剖析自己的家境。


    “没让你们炸。”楚明姣扫了眼周围连绵不绝的“羽毛雨”,道:“继续破关吧。”


    没过多久,孟长宇就明白了这句“没让你们炸”是什么意思。


    走到这个份上,他们体内灵力已经消耗了七八成,开始受伤流血,一个错眼,就伤上加伤,而后面还有第二关第三关,他们不能这么继续耗在这。


    楚明姣开始丢灵器。


    一声接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


    孟长宇和周沅这对师兄妹前面还满脸心里滴血,肉疼不已的神色,接连四五声之后,也开始麻木了,他们嚼着丹药恢复精力,只在听到熟悉炸响时彼此对视一眼,僵硬地扯扯嘴角。


    很羡慕。


    羡慕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早听说过山海界里面堆着金山银山,但还是没想到,会有人能富有到这种程度!


    这就是五大家之一楚家少主的底蕴吗。


    这还仅仅只是个少主啊!


    说起来,他们也是天极门的掌门首徒,平时真觉得自己风光无限,也算家缠万贯,从没觉得自己比别人缺哪少哪。今天来这一出,亲眼所见,才知道原来是差得太多了,根本没法比。


    “把灵力消耗在这种关卡里,没意义。”楚明姣带着他们一路横推,直至走到一扇黑色巨门前,过了这门,第一关就算过了。


    她皱着眉,抖了抖空空如也的灵戒,道:“最后一个能炸的灵器了,后面第二关开始,都要拿出真本事了。”


    说罢,她眼也不眨,将手里一个白色蚕壳砸向那道厚重无比的石门,才从四面八方游曳过来想将他们包围的羽毛再一次被炸成齑粉,纷纷扬扬洒落在石道中。


    第一道石门被炸得四分五裂,豁开一道口子。


    几人踏进去。


    门内是截然不同的第二重世界,这次漫天仍旧飘着羽毛,羽毛呈漆黑色,但不似上一道关卡那样肃杀,冰冷,这羽毛是柔的,落在手上,脸上,是春风拂面的触感。


    周沅捏着两根羽毛观察,孟长宇用竹枝拨开地底的图层敲敲打打,楚明姣则开始观察起整片空间。


    按照石堆的占地面积来算,除开这一关与前面一关,后面最多还剩一关。


    “是幻境。”孟长宇道。


    下一刻,他们就知道幻境是怎么个幻境了。


    只见羽毛飘过的地方,众人眼前一片恍惚,大幅大幅的画面在面前投放出来,大家的记忆像是被截取了似的,凭空映照在这密闭的空间中。


    楚明姣看到了楚南浔,那影像太过逼真,真到你明知道这是个假的,也没法将手中的灵刃刺向他的心脏。


    “明姣。”楚家人都长得仪表风流,在容貌上从未落过下乘,楚南浔微微弯身,抬手抚了抚她的脑袋,嘴角含着笑,一举一动,都能和从前那个人的影子对应起来——不,他根本就是那个人,“过来,哥哥很久没好好看你了。”


    短短两句话。


    楚明姣脑海里却陡然炸出许多画面。


    “——哥哥才从南边回来,那里的事有些棘手,耽误了些时间。”少年模样的楚南浔蹲下身,朝树边还生着气,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招手:“怎么才三个月不见,我们楚二姑娘好似又长高了些。”


    视线一转,又是多年前夏季,神主殿与楚家张灯结彩,日日迎来送往地筹备大婚事宜。楚南浔找了个机会,拉她出去,在她掌心中放了枚灵戒:“全身家当都在这,我身上是一颗灵石都摸不出来了,全给你当嫁妆带走,再别嚷嚷我不疼你了。”


    想了想,他还是忍不住叮嘱:“与人结契后,当安分些,稍微收一收性子,别总折腾得叫人担心。你那日非要与余少秋比试,为了赢龙吟,浑身骨头断了多少根,不会就忘记了吧?”


    “江承函那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真正动怒的神色。”


    说着开始叹息,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心:“按我说,害人精就该留在家里,免得去磋磨其他人。”


    “……”


    以及得知自己被选中填潭后,他盯着她哭花了妆的脸,强硬制止她出门去闹,一字一句道:“明姣,哥哥走后,不许乱来,不许与江承函吵闹,不许伤害自己。”


    楚明姣从回忆中艰难抽身,站在原地,呼吸里都带上涩然的味道,半晌,她走上前,雏鸟归巢似的投入他的怀抱,唇边带着久违的依赖的笑。


    下一刻,灵刃刺入楚南浔的身躯。


    温热的血液沾了她满手,侧首一看,“楚南浔”微微蹙眉,盯着她似是不可置信。


    “哥哥。”她踮起脚,认认真真与他对视,露出个甜蜜的笑容:“我要把你救回来。我得先出去。”


    画面破碎后,楚明姣眼前恢复正常,环视四周,发现其余几个都呆呆站在原地,除了白凛。他挥剑面无表情将眼前的碎片刺了个对穿,再揪着呓语着喊“父亲”,声线哽咽的姜似提到自己身边,单手拎着他往前走了几步。


    很快,孟长宇与周沅一前一后回神,这两一脸的心虚与愧疚,双手合十在原地拜了拜:“老头,对不住对不住,不孝弟子回去再认罪。”


    “第二关,就,就这样?”周沅不可置信,压低了声音问:“怎么还不如第一关惊险啊。”


    “好歹也是修仙者,我们不至于连这点魄力都没有吧。”


    “周沅,你少说些话,你一说话,事情就开始不对劲了。”孟长宇连声制止她。


    但好像已经晚了。


    黑羽幻化成了滔天的巨兽,有远古凰鸟,身影遮天蔽地,盘旋俯冲而下,还有数不尽的海兽,自漆黑幽暗的海底破空而出,扭着庞大的身躯开始绞杀。


    这是实打实的生死搏杀。


    楚明姣被阴阳生死鸟缠上了,身边还有不少吃人的东西缠绕不休,这种级别的战斗,单纯用灵力对抗已经不起作用,她不能永远都在灵器里躲着——连着抵抗这么多次,灵器里的力量也不是无穷无尽的。


    她眼光闪烁着,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中反手抽出一把拥有流水般线条的弯刀,朝着迎面而来的巨物们大刀阔斧地斩去。


    “刀修?”周沅自顾不暇地上蹿下跳,两条胳膊外加两侧腰身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还是被这一幕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她是刀修啊?这……这刀看上去比她人都大。”


    她和那刀组合在一起,哪里都透着一种诡异的违和。


    楚明姣真是有苦说不出。


    本命剑没办法使用后,她也试着用过别的剑,比如十大名剑之一的龙吟,可这一举动让本就碎裂重创的本命剑暴躁不已,很多独属于本命剑的招式用在龙吟上,不伦不类,甩出来不说伤人,没伤到自己都算本命剑还念情分。


    刀修不刀修,也总比单纯的灵力来得有杀伤力。


    接下来的大半个时辰,他们这几个人在受伤,吞、药,喘息与再次受伤之间反复循环,这么长时间,高强度的战斗,榨干了每个人的灵力。


    楚明姣拨了拨湿哒哒黏在耳侧,脸颊边的头发,浑身像是被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拨完头发一看,发现还不是水,是血,殷红的色泽,侵染在手指上,黏腻腻的触感。


    肋骨好像又折了一根。


    她眼皮都被汗水压下来了。


    开口时,发现声音也哑了,涩得要冒烟一样:“白凛,东南方向,那颗挂在顶上的珠子,所有的幻象攻伐都是从那里面冒出来的。”


    她用刀支撑着身体,加重语气:“这才是第二关破关的关键,我们为你掠阵,你去碎了它。”


    大家齐齐往东南方向看。


    那上面确实悬挂了颗珠子,纯黑色的,倒悬着,像一颗黑洞洞的眼珠,无声地盯着他们,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嘲笑光芒。


    “不行,我蓄力一击才能击碎它,但这攻击越来越密了,剑气还没碰到它就先分散了一半。”


    闻言,楚明姣皱眉,看向孟长宇和周沅,这两人看上去已经无比凄惨,衣裳不知道被划了多少道口子,肉眼能看见的地方,没有一块好的肌肤。


    他们与楚明姣对视,看懂了她眼里的意思后,沉默了一会,孟长宇拍了下白凛的肩,道:“你都知道的。”


    白凛颔首。


    孟长宇又看向楚明姣,苦笑道:“楚姑娘,事到如今,我们也不指望你能给我们如约带来什么东西了,只希望你能带我们走出去,我和周沅,人生还挺短的,没活够。”


    话音落下,他也不等她的回答,就与周沅并排站在同一道线上,两人齐齐伸手,像是将一样无形之物拖上半空。


    “——静止!”


    周围所有的飘零的羽毛,腾空而起的深海巨兽和竖起眼瞳准备进攻的蛇头全部都短暂停下了动作,宛若被临时封印在了另一个空间。


    借此机会,白凛连跃数十步,因为将全力灌注到了手中的剑上,他握剑的手青筋迭起,心脏跳得像是要炸掉,绞痛不止。终于,铺天盖地的白炙剑光覆盖了那片地域。


    楚明姣睁大了眼睛。


    像是过了很久。


    琉璃碎裂般的清脆声音传到他们耳朵里,那颗珠子应声而碎,漫天羽毛和骇人巨兽随之消散。


    第二关破了。


    但随之而来的,孟长宇和周沅也彻底趴下了。静止之术一结束,两人一个捂着胸口,一个捂着眼睛,连连咳嗽,咳嗽时,止不住的血就从鼻子里,嘴巴里狂喷出来,白凛一剑之后短暂脱力,现在倚着剑,背影都透着灰败。


    楚明姣一边捞一个,抓起丹药往他们嘴巴里塞。


    周沅只能勉强站直,孟长宇还好一些,至少衔了一颗丹药在嘴里,勉强能说句话了:“第三关,生也好,死也好,我们没辙了。”


    楚明姣皱着眉,看向白凛,想了想,转动灵戒,将龙吟拿出来,抛给后者:“你的了。”


    触及到龙吟的那一刹那,白凛浑身挪位的痛苦都飞了,他喉头微动,看向楚明姣,好似在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能从这出去,它本来就该是你的,如果不能,最后的时刻,你拿着它杀出威风来,别辱没它十大名剑的名声。”


    白凛抹了把脸,珍之重之地捧着剑,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几人互相搀扶着踏进了第三关。


    一进去,孟长宇的眼神就完全变了,他看着正中心那道阵法,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至少是两名化月境中层大圆满才有的威压。”他掩面惨笑:“难怪。”


    “我一直觉得奇怪,地煞凭什么这么赌,它费了多大努力才从山海界逃出来,难道没有底牌吗?”


    怎么会没有。


    这不是就摊牌了嘛。


    这下,他是彻彻底底不抱希望了,一时之间,从心底生出种此处便是埋骨地的悲壮感来。


    楚明姣的眼神很冷,她将最后一件防护灵宝丢到孟长宇,周沅和姜似的身上。自己跟着白凛来到阵法边缘,两人都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的性格,事到如今也无法再回头,刀山火海都必须要走一趟,当即一前一后踏进阵法中。


    这是一个典型的杀戮法阵。


    没什么特别的,纯粹而直接的生死厮杀。


    但前面两关的消耗实在太大了,纵使白凛握着龙吟忘我地不断突破自身极限,这会也已经成了强弩之末,楚明姣就更别说,她握的还是只懂些皮毛,完全发挥不出全力的刀。


    “怎么办。”白凛撩起眼皮看她一眼,道:“没办法就只能等死了。”


    话音甫一落下,就见阵法中一道杀伐之力朝楚明姣全然倾泻过去。


    白凛下意识想救一救她,但他实在没力气了。


    楚明姣跌倒在地上,她累得要命,发丝全都汗湿了,连动动手指头都觉得有登天的难度,她靠着法阵中心的石头休息,澄圆的瞳仁里直直映着那道疾驰而来的攻伐力,并不显得惧怕。


    额心处,有璀璨的金光亮起来。


    一双金色的蝶翼被勾勒得像是活了过来,扇动着飞了出去。


    它轻得像风。


    无声无息。


    这座无比庞大的法阵却寸寸溃败,崩塌,而后彻底碎裂。


    就着这个机会,楚明姣不动声色咽下几颗丹药恢复灵力,同时大量汲取圣蝶里的神力,她知道地煞就在等这一刻,等圣蝶之力被彻底抽干,化为黯淡的印记回到她眉心,才会从暗处蹦出来。


    说到底,它这么畏头畏尾的,怕的就是圣蝶里的神力。


    也真如她所料,就在圣蝶完全灰败着潜回她额心时,山洞里,突然多了道窸窸窣窣的动静。


    那是道暗暗的,还没完全成型的影子,投射到地面上,显得膨胀扭曲,它一出现,无穷无尽的贪婪,邪恶与阴冷的气息充斥整条石道。


    它没有眼睛,但能看得出来,两个黑洞洞的空缺正盯着楚明姣的脸,准确来说,是她眉心处的印记。


    她能感觉到很多隐晦的,模糊的情绪。


    “原来是……难怪啊。”


    “想要……神源。”


    “夺取……夺取!”


    地煞知道外面有人,它出手很快,黑色阴影蠕动成巨大掌印,分为两道,同时朝着楚明姣与姜似的方向袭击过去。


    楚明姣等的也正是这一刹那!


    她站起身来,将手里的刀松开,面对着那道掌印,岿然不惧,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撩起了她的衣角,磅礴而浩大的剑意遥遥锁定了那道灰影:“谁告诉你的,与人对战,只用提防神力。”


    “这么多年,被封傻了?”


    女子背光而立,背影纤细窈窕,此刻却蓄积起无法丈量的剑光,她眼仁溜圆,里面不见笑意,只剩一柄小剑浮沉着,拖旖出无匹的锋芒。


    她握剑,逆身至上,左右各出一剑,呈十字状排开。


    “本命剑。”


    “斩!”


    地煞发出一道模糊嘶哑的声线,意识到不对,转身想跑,但这么近的距离,若是这都能让它跑了,楚明姣这三界第一剑真叫浪得虚名。


    它被这逆切的十字追上,狠狠掼出数十米,无数细微的剑气直接贯穿本源,将那种邪恶的祟气搅得乱七八糟。


    石道里的其他人已经完完全全傻了,在本命剑剑气席卷肆虐时,就已经被一种可怕的,叫人不敢深想的猜测吓傻了,直到这一刻,猜想被证实,什么心有余悸,劫后余生,喜极而泣全是假的,死一样的沉默和怦怦直跳的心跳才是真的。


    什么楚家四少主!这怎么可能只是楚家的一个少主!?


    孟长宇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摁了摁喉咙,好像才能把那种无法形容的震撼吐出来:“真是——楚家的本命剑啊。”


    他眼神空洞,想起自己之前种种搭讪的行为,恨不得能回溯时间照着自己抽两下。


    他麻木地转头问同样看傻了的周沅:“那什么……神主殿下娶的,好像就是楚家的本命剑吧?我没记错吧?”


    “是。事实证明,你眼光很好。”


    周沅终于反应过来,她胡乱地擦了把脸,扯开喉咙往天空中喊:“你们等什么呢?看戏啊!?快来救人呐!”


    一张由各种神通编制的巨网兜头而下,直接无视了狭窄的石道,精准无比地甩在地煞身上。


    数十名鹤发童颜的老头飞掠而至,劈开石道,将地煞围了个水泄不通。


    紧接着,那些没被卷进来的少年们也都蜂拥而至。


    柏舟拨开人群进来,一眼就看到倚靠着石壁站着的楚明姣,他疾步走过来,想伸手扶她一下,又不敢触碰她,沉声问:“伤得重吗?”


    “还好。”楚明姣慢吞吞地道,手指头冷得和冰块一样不受控制,她眼睛却转了一圈,看向人最多的地煞方向:“不是要地煞的善魂和恶魂吗?你现在去,刚好能抽取。”


    她现在这个样子。


    他有什么心思去管什么善魂恶魂。


    只是放出来的话,总有要圆的时候。柏舟眼底淬上一点冰,不是对她,而是对地煞,他将自己灵戒中对伤势恢复有用的东西拿出来,放到她掌心中,敛声:“真没事?”


    楚明姣摇摇头,被抽干了全身力气,懒得挪动一步似的:“没事。去吧。”


    柏舟走到地煞身边,在不同的位置点了五根香,香燃烧起来,却不冒烟,而是结成蚕丝一样的线,绵绵系在地煞周围,避开那些长老,隔空抽取善恶魂。


    楚明姣觉得自己已经有点站不住了,她换了只脚支撑重量。


    很快,苏韫玉和凌苏步履匆匆地进来,前者视线掠过所有人,一眼定在楚明姣身上,他大步走过来,因为连续的赶路,气息很急,狐毛大氅跟着步伐拉出弧度。


    他捏着楚明姣的肩,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还好吗?”


    楚明姣终于站直了,她与眼前人对视一眼,做了个叫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伸手掀开苏韫玉大氅一角,整个人躲了进去。


    柏舟无声注视着这一幕,动作倏地滞在半空,搭在膝盖上的指节骤白。


    苏韫玉也愣了下,他迎着四面八方隐晦的视线,脸都僵了,才想皱眉问楚明姣又在搞什么东西,就感受到不对。


    大氅里才躲进去的身躯细细颤抖,紧接着,传来一点点破碎的,不仔细听根本就听不到的呛咳声。


    像是在。


    克制不住的,吞咽止不住往上涌的鲜血。


    苏韫玉忍不住握了握拳,脸上却故作轻松地笑了。


    他隔着大氅,很轻地拍了拍楚明姣的脑袋,动作熟稔,语气自然,声音里还含着笑意:“行了啊楚二,你都多大人了,还撒娇啊?”


    第46章


    被卷进矿场的几个人几乎都脱了层皮, 孟长宇和周沅还好,他们最后一关没进杀戮法阵,靠在墙边哆嗦着手吞药, 现在身体稍微缓过来了点, 只是脑海里还是麻木的晕眩状态, 环顾四周, 内心简直茫然到了极致。


    周沅痛哼着抹了抹眼角的血痕,眼睛都看直了,她没力气回头,用手肘象征性碰了碰孟长宇, 语气中带着某种难以置信:“……师兄,我刚才施展静止术好像伤到眼睛了, 我怎么看到楚、那位殿下钻到——”


    她隐晦地瞥了瞥头顶阴沉沉的天。


    实在说不下去,也没胆子再说下去了。


    孟长宇全身精力都在方才那场博弈和秘术施展中耗干了,五脏六腑跟被挪移着粉碎了一样, 疼得满头冷汗,这会心思也不在自己身上, 他颇为虚弱地道:“我可能眼睛也出问题了。你别肘我。”


    “传言神主神念无处不在,意志所下,铺展千万里。”


    他握拳置于唇边咳了咳,望向天空,语气简直比当年拜师时还要诚恳:“虽然也可能不会透过界壁看到凡界来……但有些事,该解释的还需要再郑重解释一番。”


    “我前头是夸赞过神后殿下美貌,可自打意识到她身份不对,就再也没有过了, 一丝一毫都没有了,苍天可鉴。”他抽着气艰难直起身, 看了看周沅,再转头去看白凛,那语气,简直比当年拜师时还要诚恳:“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话音落下,他察觉到不对,看向白凛,发现他半闭着眼,手里提着大名鼎鼎的龙吟,脸上的神情怎么看怎么都不像痛苦或是惊讶,如果非要形容,某种难以言喻的狂热最为贴切。


    “你怎么回事?”孟长宇问:“杀红眼了?还是傻了?”


    白凛沉默了好一会,才慢慢睁开眼睛,低声道:“原来刚才那一剑,才是本命剑崭露锋芒的样子。”


    得了。


    孟长宇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说实话,若论结交好友,绝情剑宗榜上有名的那几个,全都不是什么好人选。四十八仙门里,什么千里观,归墟谷,还有他们天极门,那平时再怎么忙着修炼,也有闲暇放松的方式,也会这个年龄该有的一切特征,会喝酒,起哄,摩拳擦掌地比试,会偷偷去看自己心仪的姑娘,总之,凡界的各大酒楼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但绝情剑宗不一样,说得好听点叫绝情剑宗,说得不好听点,就是个和尚窟。


    一个两个的,眼里除了剑,别的什么都不认。


    意气风发的少年们,常年霸占着四十八仙门榜首的位置,在凡界,走到哪儿不是被追捧的那个?可偏偏有那么一座山,横亘在他们脑袋上。


    孟长宇去绝情剑宗找过白凛,见识过这稳坐四十八之首教导弟子的方式,那叫一个简单粗暴,摧残人心。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那么几段。


    “——区区一个小试第一,就把你们能耐到了?觉得天下剑道,尽在你们手中了?”


    “井底之蛙,愚昧!”


    “十大名剑,你们真当只是乱叫叫的?还是你们真觉得,只是这些剑出名,人却没什么实力造诣?”


    中年教习手里拎着把戒尺,说话时胡子一翘一翘的,望着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刺儿头,十分不客气:“宗主的碧翡,千里观首席长老的玄色,你们是没见过?四十八仙门在凡界是顶了头了,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比别的呢?你们比得过嘛?”


    下面站着听训的少年们于是不动声色地翻翻白眼,再撇撇嘴。


    果真,教习将戒尺敲得啪啪响,疾言厉色:“一个个自视甚高,那怎么十大名剑不来认你们为主呢。别跟我说什么名剑都被位高权重的人截下来了,本命剑呢,也是被人截下来后才认主的?啊?”


    不说这个还好,说起这个,这群人就要心梗。


    若说十大名剑冥冥中开了窍,那窍也不多,终究是器物,凭本能择主,被人用大神通截了,也都随遇而安,但本命剑不同。本命剑象征着剑道极致,它自己给自己找主人,找到了便扎根在灵识中,这种灵物,挑人的眼光高得上了天,上千年也未必能有一个看上眼的。


    而偏偏,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那批人中,就有那么一个,被它给挑中了。


    楚明姣被选中的时候才多大啊,不到十岁!


    更叫人心梗的是,她还成了三界的神后。


    到了那种位置,日日住在潮澜河鬼斧神工堆砌出来的高楼殿宇中,珠翠罗绮,蝉衫麟带,凤冠下衔着天底下最为珍贵的明珠,喜怒嗔痴,谈笑之间,众人无不俯首为臣。


    天底下最叫人沉迷的一切,于她而言,全都唾手可得。


    这世上真有人能守得住这样的诱惑,能舍弃这样的舒服日子,去拼了命的修炼本命剑吗?


    剑道与其他路子不同,明面上,剑修战斗力最强,真遇到了事永远是最能抗最能打的那个,是出入秘境和危险场合时人人都抢着要的香饽饽。可天底下注定没有不劳而获的美事,付出与回报总是相应的。


    若是没有祛疤的灵药,剑修衣裳一脱,全身上下没一块肌肤是完好的。


    普通剑修想要拔尖尚且如此,本命剑的修炼之道只会更严苛,超乎世人想象。


    想要走成这条道,她必须时时突破自我,这也就意味着,受伤与陷入险境都是家常便饭。


    每次想起这些,那群少年就开始长吁短叹,既痛心又惋惜,目睹明珠蒙尘是什么滋味,在这件事上,他们算是深切体会到了。


    白凛话少,性格闷,但作为剑修在这方面难以免俗,某个瞬间,也会觉得痛惜。


    直到今日真正目睹本命剑出鞘。


    一剑而已。


    那一刹那,白凛手握龙吟,站在她身侧,在那样绝对的攻伐之力下,依旧被压得几乎难以喘息。剑修最忌不战而退,对这条定律,他向来深以为然,可只有真正面对那一剑,才知道什么叫还没交战就认定自己已经输了。


    什么为本命剑而起的惋惜,痛心,统统烟消云散。


    没人会比剑修更了解剑修。


    这种凝实到不行,伤害力拉到极致的剑意,没有别的可能,只可能是经过了千锤百炼后才能形成的。


    “怎么了?”孟长宇看看周围,压低声音问他:“很强是吗?比我们强多少?差距大吗?”


    “根本探不到底。可能也就比传说中的神主殿下差一点吧。”


    白凛敛着眉,言简意赅地回,思绪慢慢回拢,又像被刺激出了更强的斗志:“回去之后,你们别总来找我,我要闭关,与龙吟剑磨合。她的实力到了这种程度,山海界中她的同辈好友,个个也都声名显赫,就算差,也差不了多少。我不想被这群人甩得太远。”


    “你们呢?”他问:“这次破开地煞,星脉仪和司空命盘准备什么时候找她拿?”


    孟长宇嘴角立马抽了抽。


    周沅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察觉到此刻越来越诡异的气氛,总觉得头顶莫名发凉,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又看看天,摇头又摆手:“不拿了不拿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也什么都没看见。”


    她现在真的很怕天空突然炸开一道雷,把他们这些长了眼睛看了不该看东西的人通通劈上一道。


    如果不是只有这么一个师兄。


    周沅甚至都想和孟长宇来个暂时的一刀两断以保平安。


    ===


    一群老头手忙脚乱地处置封印地煞,这东西事关重大,他们不敢随便,更怕一个疏忽搞不好又给未来留下什么隐患,但即便在这种紧要关头,也还是有几个稍微年轻些的,撇着眼偷偷去看不远处的苏蕴玉。


    这么多天,他们在外面布署着,对楚明姣的身份也是猜了再猜,白凛等人的心路历程,他们全部经历了一遍,最后心底所有的谜团,都在那凌天一剑中得到了解释。


    楚家二姑娘,本命剑剑主,神后殿下。


    她身上的头衔太多了。


    但这……这男人是哪儿来的啊。


    现在这状况,真够叫人不知所措的。


    这可叫他们这些老臣子怎么做的好,上前去搭话问话吧,显得冒犯,而且摆明了神后殿下隐姓埋名来的凡界,不想被人识破身份,但这装作视而不见,事后会不会被神主清算啊?


    当下只能眼观眼,心观心地佯装没有看见。


    没等他们想出个章程来,苏蕴玉有了动作,他看向一边的宋汾,虽然眼角拉着微笑的弧度,眼仁里却看不见半点笑意:“凌苏兄,你不是一直挂念帝师吗,你们先聊着,我和明姣说点事。”


    宋汾是一点不想和柏舟聊天,说实话,他现在甚至都不敢仔细打量他的脸色。


    苏蕴玉才不管他的死活,他衣角带风地拉着楚明姣往外走,她这时候很听话,全然配合他,在外人眼里,就是她亦步亦趋被苏蕴玉拉着手,踩着他的影子往外面走。


    还别说,有了他方才的那句“撒娇”,这两道交叠的背影,还真像是她受了委屈没处发泄,无声闹别扭那么一回事。


    在这期间,柏舟始终保持着半蹲的姿态,身边收善恶魂的香燃得很快,没一会就烧到了尾,自发自动灭了。


    他恍若未觉,自下而上抬着眼,视线紧随着苏蕴玉那件大氅,因为藏了个人,那里显得鼓囊,就这样一眼扫过去,像极了两人同披一件衣裳,亲密到几近难以分割。


    等彻底看不见人影了,他才慢慢垂下睫。


    那动作当真缓慢极了,缓到宋汾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个合适的角度开口说话时,一眼就看到了那对瞳仁。


    柏舟和江承函不止容貌不一样,眼睛里的神采也大不一致。


    前者总是含蓄内敛,深究下去,就是一片柔软的清和,后者更为冷冽,眸色浅淡,有种叫人不敢直视的威仪。总之,这两种,宋汾都看惯了,时间长了,也能从里头分析个大概的情绪出来。


    因而这一刻,宋汾发誓,他真的从里面看到了某种流淌于表面上的,并无遮掩的……杀意。


    属于神灵真正的动怒之色。


    宋汾头皮霎时间炸开了,他急忙几步走过去,蹲在柏舟身边,连着诶了几声,吸着气压低声音道:“你先别急,别气,楚明姣方才战斗过,摆明了没力气,没心情,不想应付那些等会肯定要问东问西的老头,而且这不是我们隐姓埋名来的吗。你若是不披着帝师这个身份,她现在肯定往你怀里钻。”


    “你要实在不高兴,后面回长安了,借着招魂术的由头,你多找点事,刁难刁难苏蕴玉。”


    见柏舟一直不说话,宋汾顿了顿,拍了下他的肩:“楚明姣和苏蕴玉一直就这样的啊,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这两人打小就认识,在楚明姣眼里,苏蕴玉都不算个男的。”


    这些话,从真正与楚明姣说上话的那一天,江承函就已经听过。


    起先无甚在意,这红尘中芸芸众生,于他而言,都太过渺小,纵使再优秀出色,也仍旧不值一提。


    直到他被那种朦朦胧胧的生涩情愫牵引着,朝着楚明姣一步步走过去时。


    才逐渐从不同人嘴里听到“苏蕴玉”这三个字。


    楚明姣与苏蕴玉,这两个名字好像就是天生被绑在一起了,山海界年轻一辈中,提起其中一个,就会迅速说到另一个。好像这种话题,缺了他们中的哪一个,就继续不下去了一样。


    再到后来大祭司的命定姻缘卦,“苏蕴玉”这个人,才正式被他深深刻进脑海中。


    那个时候,江承函尚且也能平和面对,真正失控,是看着他与楚明姣同出山海界,想想那么多个日夜,这么两个身处异地他乡,各自背负着秘密与伤心事的人,会如何依偎着疗伤,取暖。


    也是现在。


    “地煞已除,不必在此地耽搁太久,等她修养过后就回长安,为楚南浔施展招魂术。”


    柏舟捞起从线香中涌出来的白丝,挂在手指间,说话时,唇线绷着,神色不见任何缓和迹象:“回山海界后,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去跟苏蕴玉说,让他进祭司殿,为你做事。”


    “若是他不愿意。”柏舟看向宋汾,神情真不似开玩笑:“就让他回深潭里待着。”


    宋汾不自在地摸了摸鼻脊,无声叹息着点头。这么些年,他对江承函也还算是了解,这人看上去不可高攀难以接近的,实际脾气不错,也可能是天生性格淡漠,只要不惹到他,踩到那根生死线上,你在他面前横着走,他都不带看你一眼的。


    可就是和楚明姣相关的那么两三回。


    说实话。


    他这么个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心里都发怵。


    ==


    另一边,苏蕴玉拉着楚明姣就走,也不敢走得太快,手里的那只手冷得像是麻木了,连点反应都没有,仔细感受,甚至还在细细颤抖,这让他的心一下子抵在了嗓子眼。


    矿场在地煞被擒的时候就已经坍塌,现在都是虚幻的断壁残垣,与姜家祖脉里的山水乱七八糟糅杂在一起。天气好像也受了影响,先前还万里无云的,现在阴沉得不行,像是积了满怀的雨,随时要兜头浇下来一样。


    连着拐了几道弯,苏蕴玉在一处被山体遮蔽的溪流边停了脚步,他皱眉甩出双重结界,确认一切妥当了之后,拧着眉掀开了自己的狐狸毛大氅。


    “楚二,你怎么……”


    他骤然停下话音。


    楚明姣忍了一路,苏蕴玉这个动作对她而言像是一个开关,她像是高烧烧傻了,明明唇色乌青,可脸颊却一片艳红,像初春枝头花苞的色泽,但这样的表象很快就像纸一样被揉得稀碎。


    她咳嗽起来,粘稠的鲜血从鼻子和嘴里呛出来,剑修永远挺得笔直的脊背不堪重负般压下去。


    她慢慢伸手去擦,血却好像流不尽一样,到后面,吐出来的全是血块。


    也就是这段时间,苏蕴玉清楚地感觉到,这具一直佯装无事的躯壳彻底碎裂了似的,像漏了气的皮球,很快露出干瘪的迹象来。


    若是这时候有任何一个外人站在这里,不需要仔细探查,随意一扫,就能知道,她气息萎靡到极点,体内经脉全碎,被搅得一塌糊涂。


    苏蕴玉手掌贴着她的脊背,灵力如洪流般毫无保留地渡进去,和她身体里其他涓涓力量一起,从手腕开始,逐一将经络与骨骼安抚,衔接,声音沉下来:“是因为动用了本命剑?”


    “剑心已经到这一步了?”


    本命剑深深驻扎在灵识中,碎裂的疼痛不比外伤,楚明姣死死咬着唇,很快唇瓣上就现出血痕。


    好在咽下去的丹药与身体里其他的一些精粹在此时也开始缓慢运作,缝缝补补地干起活来,疼痛稍稍减缓,她缓过劲来,闷闷哼了一声。


    “咳——”她才有一点精神,就抓着干净的手帕将唇角,下颌与手指上的鲜血擦了,而后含着满嘴甜腻血腥味开口:“刚才没被人看出来吧?”


    没想到她第一句问的是这个。


    “不知道。应该是没有。”


    她这次受的伤太重了,苏蕴玉看着她蔫啦吧唧的样子,语气很不好:“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些。”


    楚明姣动了动手指,用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一丝灵力给自己掐了个清尘诀,又换了身衣裳,终于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做完这些,她才看向苏蕴玉,果真看到一脸“不愧是楚明姣啊,就算是死,都不能容忍自己身上有一点污渍”的荒谬神情,她抿抿唇,全当无视,紧接着丢出一颗惊天巨雷。


    “柏舟是江承函的次身。”


    “还有凌苏,也是我们的老朋友了。”


    苏蕴玉眼瞳微缩,他下意识觉得她是重伤到神志不清了:“什么?”


    “什么老朋友——你的意思是,凌苏是宋汾?”


    “为什么这么说。”


    楚明姣停了停,才说:“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我没有证据。柏舟的身份,相貌,性格,乃至各方面都没有露出破绽,我起初只是觉得,他对我太容忍了。”


    “人家就是那种脾气。”苏蕴玉忍不住反驳:“凌苏那种纨绔子,他都忍了,你好歹拿了那么贵重的东西给他,他凭什么不忍你。”


    话虽如此,但没有任何一个凡人,会为了纯粹的金钱,在遇到险情的时候,用自己给一个修士垫背。更不会彻夜守着她,为她上几次伤药。


    楚明姣可能认错所有人,却没可能认错江承函。


    他十年如一日的,根本不会掩藏自己的情绪。


    但这些,她没打算解释,只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颇为认真地道:“你先别问那么多,把疑问都咽回肚子里去,总之,现在地煞的事解决了,我们可以回长安施展招魂术了。”


    苏蕴玉只好暂时把去找凌苏当面对峙的冲动硬生生压下去。


    “靠不靠谱啊,楚二。”他在原地静默了会,想不通似的开腔:“要真是这样,江承函在做什么?他在帮我们?”


    “一路同行,这路上我们并没有避讳什么,即便是从你对我的称呼上,他都能猜出来我是谁。楚南浔是你的兄长,他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帮他,但我呢?他发现我没死透,还能留我一条命?”


    “楚二,我真的要提醒你一声。神主殿与祭司殿,宋汾这种赶鸭子上架的不算,永远是站在所谓大局为重那头的,他们坚信的法则是,若是注定避免不了牺牲与鲜血,那便用少数人换取多数人的安宁。为此,在关键时刻,他们不惜舍弃整个山海界。”


    换句话而言,若是江承函肯站在他们这边,楚南浔与苏蕴玉根本不用下深潭,山海界也不用人心惶惶,他们早就可以联合三界的力量朝深潭开战。


    楚明姣沉默地听着,许久,小声道:“我都知道。等回长安看看后续吧,招魂术有没有用,我哥能不能活过来,是我现下最关心的事。”


    方才那样又咳又吐,折腾好一番后,眼前之人脸颊上的润红不见了踪影,脸颊与唇色描刻着虚弱的惨白,唯独眼睛还是那样灵透,盯着人看时,真能叫人心里不知不觉软下半边。


    就连苏蕴玉都卡了壳,所有不太乐观的话又千回百转地咽了回去。


    “行行行。”他举手投降:“我不说了。”


    话音落下,他拍了拍楚明姣的背:“好点了没?我的灵力可是都给你了。”


    “剑心又往下裂了道口子,别的没什么,都是皮肉伤,过不了多久就好了。”她转过头看他,认认真真叮嘱:“这件事,你谁也别告诉。”


    “江承函你也这么一直瞒着?”


    “嗯。”


    她不怎么犹豫地给出了回答,在溪流边蹲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灵戒里掏出一盒口脂,用食指蘸取一点,匀到唇瓣与两腮,转过头朝他笑了笑,眼睛似月牙般弯起来:“怎么样?看起来是不是好了许多?”


    苏蕴玉懒洋洋地扫了眼。还别说,她这么一折腾,气色看上去真好了不少,至少不是之前萎靡灰败,像朵开败的花枝那样。


    “不告诉他,是怕他担心?”


    “嗯。”


    她还真敢应。


    苏蕴玉霎时间气笑了:“那你怎么抓着我一个人逮?你就不怕我担心?”


    “楚二,你对我,能不能也稍微讲点良心。”


    这要是从前,楚明姣真要好好和他理论理论,但今天才抓了他挡枪,又收了他那么多灵力,她姑且忍气吞声地受了这么一句。


    好半晌,觉得不服气,又正儿八经地为自己辩解:“其他的皮肉伤,断多少根骨头,我都可以告诉江承函,唯独剑心这个事不行。”


    说话时,她已经收起口脂站起来,纤细的人影盈盈站在他跟前,双手背在后面,脸上恢复了一片天真烂漫的神色,像陷入成熟季的蜜桃,甜蜜得不成样子:“你们至多也就说我两句,过去就过去了,他不是,他真的会因为这件事发很大的火。”


    全是鬼扯。


    苏蕴玉不由扯了下嘴角,想,发多大的火他不知道,但若是他真的爱她,得知此事后,心里的自责与懊恼无稽于焚天烈焰,这一定是真的。


    楚明姣确认从外表上看不出什么端倪了,提着裙摆开始往外走:“他也就是平时不来硬的。”


    “剑心碎裂这个事被他知道了,在剑心完全恢复之前,你别想在神灵禁区以外的其他任何地方看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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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明姣和苏蕴玉一前一后走回矿场,地煞一事尘埃落定,许多没捞着好处,白跑一趟的年轻人留下几句骂骂咧咧的话语后匆匆地走了,现在闹嗡嗡挤成一团两团的,都是姜家的长老和参与谋划了整件事的四十八仙门的其他人。


    放眼望去,她认识的面孔也就那么几张。


    孟长宇和周沅那几个甚至都不敢和她对视,偶尔视线凑到一起,笑得还无比生硬,强行拉出来的弧度一样。


    看样子,是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


    楚明姣在原地站了会,第三次偷偷去瞟远处大垂柳下站着的柏舟,有些懊恼地揪了揪手臂间松松挂着的披帛,心里偷偷叹了口气。


    江承函确实不大管她,事实上,她就是个无法无天,不服管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她的脾气躁一点,想一出是一出,闹得人头昏脑胀,而他是一捧冰雪,包容度大到近乎没有底线。


    但也只是近乎。


    踟蹰片刻,她还是动了,抿着唇踱步到了柏舟身边。


    凡界已值初冬,长在祖脉边的垂柳汲取了点灵气,但没开灵智,在肃杀的季节里,也没能抵挡住万物规律,秃得只剩光溜溜的枝条,有一搭没一搭地被风吹得四面摇晃。


    “帝师。”楚明姣扬起笑,扯了扯他云彩般绵柔的宽袖,问:“地煞的善恶魂收完了吗?”


    若不是挂着柏舟这个帝师身份,江承函现在真不想理会这样的问话。


    静默许久,他侧身,拂开肩头垂落的枝条,纵使五脏六腑从楚明姣钻进别的男子衣裳下时就已经开始挛缩,嫉怒的滋味令神灵几近无所适从,此时此刻,真面对着罪魁祸首,他也只是屏着气,将她认认真真从头打量到尾。


    “收了。”


    他答得简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愠意,须臾,皱眉看向她左肩的位置,问:“肩怎么了?”


    “和地煞打斗的时候被扭断了。”


    “已经服过药了。”


    她眼里蕴藏着星彩般的笑意,这样的事对她而言,好似稀疏平常到根本都不值一提,反倒是蹂、躏他衣角的动作很没有章法,莫名透着种小孩气。


    “凌苏怎么离你那么远,他惹你生气了?”


    柏舟鸦羽似的睫毛覆落下来,顺着她手指搭落的位置看过去。


    女子指头柔嫩,指甲上没有染任何颜色,干干净净,显得白而纤细,深深陷入绸缎衣料中时,和没有骨头似的。单是这样看着,真不像个剑修。


    他忍了忍,也不知道自己的火是从哪来的,也可能是已经积郁太久,发作起来时已经难以遏制:“楚姑娘,对任何男子都是如此吗?”


    男子音色极清,清到任何人都能听出其中的冷意。


    楚明姣与他对视,怔了会,眼睛圆而明媚,每当这种时候,不论她跟前站着的是谁,哪怕知道她所有过往,都会在恍惚间生出种荒谬错觉,觉得她还是青葱烂漫的姑娘,不曾沾惹半分情爱。


    也确实,是所有男人都无法抵抗的诱惑。


    “没有啊。”她唇瓣动了动,两条细长的眉皱起来,音色微低:“你说苏蕴玉吗?”


    柏舟唇边弧度抿得平直,楚明姣甚至能从他眼睛看出一行字:难道还有别人?


    她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后,踮起脚尖凑到他跟前。


    她的头发上,脸颊上,甚至那截天鹅似的修长脖颈上,都传来淡淡的香,眼瞳里蓄着一汪皎洁的月亮泉,声音又脆又清,珠落玉盘般:“我方才,要躲人呐。”


    “躲谁?”


    楚明姣眼珠子转了圈,也不心虚,就那么明晃晃的与他对视,伸出食指指了指天上,回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还能有谁,神主殿下啊。”


    话音甫落。


    柏舟望着眼前巧笑嫣兮的脸,连表面的礼数都险些维持不下去,他颇为冷淡地挪了个方向:“为什么躲。”


    顿了顿,像在刻意强调某种事实,又像是对那样生疏至极的称呼极度不满,他一字一顿道:“他是你的道侣。”


    “是道侣没错。”


    楚明姣坦诚道:“可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她总是能从各种清奇的角度找到叫人难以反驳的节点,事到如今,好似不接受这个理由就是在与自己过不去了,柏舟禁不住阖了阖眼。


    这时,那群推来挤去的长老□□出了代表,姜家一位鹤发童颜的长老捧着两个锦盒走过来,隔着老远,平常不苟言笑的脸上就已经挂上殷切真诚的笑容。


    走到近前,他停下脚步,正儿八经地朝楚明姣行了个大礼:“姜家姜望,拜见殿下。”


    说完,他又朝柏舟的方向见了一礼:“帝师。这次也多谢帝师出手了。”


    面对这些瞒而不报的人,楚明姣没这么好的脾气,态度肉眼可见冷淡下来,声音凉凉的,听不出喜怒:“怎么了?”


    “先前我们放出风声,谁要是能助姜家解决地煞难题,可在锁魂翎羽与流霜箭矢中任选一样带走,殿下您看,要哪个?”


    “锁魂翎羽。”楚明姣没有任何迟疑,手掌平摊在半空中:“拿过来。”


    姜望慌忙将装着锁魂翎羽的锦盒递过去,他脸都笑僵了,不知道在心里念了多少遍不卑不亢,才将话语全说流利了:“当日我们姜家也承诺过,除却这两样灵器,其他协助解决地煞的人都能获得丰厚报酬……”


    他看向柏舟,那询问的意思很明显。


    “其他人是什么,照例给我拿一份就是了。”柏舟朝他颔首,一如既往的好说话:“我没什么想要的。”


    确实也没什么能让他看得上眼的。


    “还有——”姜望低着头,硬着头皮朝楚明姣道:“神主殿下传神讯入凡界,叫殿下处理好凡界事宜,尽早回潮澜河。”


    楚明姣余光里是身侧男子银白的衣袖,笙旗般招动,听着这话,不由得默了默。


    她抿抿唇:“知道了。”


    姜望麻利地退下了。


    “还是被逮住了。”人一走,楚明姣很懊恼地嘟囔:“早知道不躲了,还大方点。”


    她是真有假戏真做,无中生有的本事,这都归咎于那双漂亮的眼睛,太有欺骗性了。


    只要她想,她是个天生的小骗子。


    没有人会怀疑她。


    她说话时,柏舟侧首去看她。


    这次大战,她受的伤没有想象中严重,此时眼尾线条自然往下拉着,脸颊粉扑扑,像萃取了早春里最柔嫩的那一抹亮色,唇色很深,宛若刻意抹了甜腻的口脂……他眼神在她唇瓣下的那道口子上生生顿下。


    像是,全然忍受不住某种痛苦般自虐地咬碎了。


    察觉到他某种迟疑又缓慢的神色转换,楚明姣顿住话音,顺着他的视线抚了抚自己的唇瓣,麻麻的刺痛传来。


    她不由得皱皱眉,又看看柏舟,半晌,慢腾腾挪了挪步子,离他更近一些。


    “疗伤时咬破的。”她掀起眼皮,去与他对视,唇瓣沾上了水光,殷红饱满,好像这个时候,才能卸下一切沉重的东西,用小小的声音,自发自动地坦白了:“我和苏蕴玉他们说不疼,实际上,可疼了。”


    宋汾来的时候,就听到这么一句,顺着风飘到他耳朵里。


    他霎时停下脚步,下意识去看柏舟。


    其实不用想都能猜出个大概,这短短一段话,会让江承函心疼到什么程度。


    宋汾想了想,决定还是先猫着腰原路返回。


    他没有楚明姣这种好命。


    没人会心疼他。


    他只有被欺负的操劳份。


    第47章


    地煞受缚, 这片凭空捏造出来的矿场没了力量源泉,从远处的云边上逐步坍塌,像一卷挂在墙面上薄薄的画卷, 陡然被人就揭起一面, 画上所有光怪陆离的景象随之散去。


    时隔大半个月, 他们站在这片薄瘠的地域, 抬头远眺,终于能看见起伏连绵的山峦,缠绕集结的云与雾,甚至连席卷肆虐的风里, 都有了泉水溪流的沁新滋味。


    水木明瑟,葱蔚洇润。


    楚明姣与柏舟在垂柳下又说了会话, 相携往回走。


    “你不过问一下,地煞如何处置?”柏舟敛眉,这人情绪淡下来时, 立刻又恢复了帝师该有的模样,言行举止, 规矩和分寸都刻在骨子里:“地煞之事,涉及山海界,你若想问,姜家人都还在。”


    楚明姣手里捏着根方才无聊折下来的垂柳枝,像拂尘般摇着:“我不管这些。”


    “我呢,就是占了个神后的名分,三界大大小小的事,都归神主殿下管。”说罢, 她转过身,面朝着柏舟, 猫一样踮着脚往后走:“我和神主不同,我脾气不好,耐心不够,最不喜欢看的,就是案牍上那些来来回回都是些芝麻大点事的呈折。”


    “我若是现在去问了,姜家人至少得事无巨细,从头到尾将整件事与我陈情到底,少于半个时辰,我别想脱身。”


    “你也少为这事操劳,将心放回肚子里去,咱们神主殿下啊……”她盈盈笑着,眼里蕴着叫人眩晕的灿灿光亮,像是刻意强调什么一样,拉长了语调,话音一转:“他最会处理这种事了。”


    柏舟抿了下唇。


    起初,她称呼神主殿下时,他下意识觉得太过生疏,明明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一种关系,这四个字出来,冷漠的霜气也跟着扑面而来,叫人觉得如鲠在喉,无法不介怀。


    可现在这么听她一声声叫下来,好像也不全然是那么回事。


    她声音里的笑意,不似撇清关系的界限,反而更像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揶揄。


    他暂时猜不透,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


    “准备何时回长安?”柏舟静默半晌,将她最关心的一件事提到了明面上。


    果真,楚明姣身上那种揶揄烟消云散,如果给她张桌椅,此时此刻,她该是那种正襟危坐听讲的姿势。


    “我都可以的。”她的心砰砰跳起来,偷偷瞥他时,既忐忑又紧张,睫毛上下扫了扫,不自觉地又舔了舔唇上干裂的伤口,干巴巴地开口:“我当然希望越快越好,但帝师连日操劳,身体吃得消吗?”


    “不要紧。长安的事耽搁了许久,我本也该回去了。”


    她雀跃起来,小心翼翼地得寸进尺:“那明日……今日呢,可以吗?”


    柏舟温声应下她:“可以。”


    他们回到石堆中心时,汀白与春分眼前一亮,均是腾的直起身,绕着楚明姣转了两三圈,在此之间,汀白的话没停过:“姑娘还好吧?受伤了没?伤得重不重?我们这些时日一直跟着公子,方才地动山摇的,被甩到那边山上去了。我们绕了三座山头才找过来,浪费了许多时间,没能第一时间赶过来。”


    楚明姣得了应允,心情愉悦,现在看什么头上都顶着花,她拍了拍春分的肩头,示意她别担心,又回汀白:“我还好,没出事。你们准备一下,我们现在就回长安。”


    闻言,背着药篓的清风狠狠松了口气,一脸劫后余生。


    终于结束这种该死的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楚明姣转身寻找白凛他们三个,地煞一破,就到了兑现承诺的时候。


    哪知白凛走得没了影,留下的孟长宇与周沅也准备走了,见楚明姣过来,脸上那表情,要笑笑不出来,要哭也哭不出来,最后还是周沅带了个头,弯腰见礼:“拜见殿下。”


    孟长宇也拱手:“拜见殿下。”


    “不必这样拘礼。”楚明姣将周沅拉起来,又朝孟长宇颔首,道:“和地煞一战,辛苦了。”


    孟长宇和周沅急忙摇头。


    “先前你们提出想要星脉仪与司空命盘,我应下了,但这两样东西都陈放在山海界,我平时接触不到这些,因此身上没有现成的,只能回去后再给你们。”


    “回去后,短时间内我不一定会再出来。这样,四十八仙门经常有长老与宗主出入山海界,我让他们带出来,可好?”


    他们还能有什么不答应的,孟长宇自打知道了她的身份,眼神都不敢落到楚明姣的脸上,现在盯着脚下,谨慎地推拒:“不必了殿下。我和师妹商量过了,在石洞里,我们也没出上什么力,最后一道关卡,都靠殿下出手才力挽狂澜,没脸面再要什么灵物。而且,全力对抗地煞也是为了我们自己。”


    “说了给就是给。”楚明姣笑了下:“你们等着收东西就是了。”


    她随意问了两句,才知道原来孟长宇和周沅在姜家逗留,是在等两人的师叔给个信,等收到信,就启程去长安。


    姜家原本就坐落在京郊,位置偏僻,但距离长安城不算远。


    楚明姣让汀白出面,找姜家要了几匹马。姜家哪里敢怠慢,精挑细选一阵,选了几匹最好的送过来。


    一行人朝着长安的方向疾驰。


    披霜冒露一日,等他们翻身下马,踏进长安时,已经是酉时。


    一路直奔帝师府邸。


    这次再来,和上次来,那就完全是两种情形,两种心情了。


    “到了。”


    苏蕴玉对柏舟礼貌颔首,即便听楚明姣说过他的真实身份,面对这人,他在态度上也没太大的改变,“这些时日,帝师与世子跟着我们一路奔波劳碌,实在辛苦了,先回府好好歇息吧。”


    “帝师府向来清净,不留外客,我们人多,不好叨扰。”


    “我已经叫人安排过了,这段时日我们借助在悦来客栈,在此期间,帝师若有吩咐,随时遣人来找我们就是。”


    柏舟没有说话,立于阶梯门槛之上,透过帝师府门外挂着的灯笼光影去看楚明姣。


    她有点着急了,但强行憋着,不太服气地往这边瞅了好几回,这次和他的目光在半空中遇上,像是给了她一个可以逐渐肆无忌惮的小小特权。


    他那眼神似乎在说:想问什么,就问吧。


    她于是得了莫名的鼓舞,上了层台阶,耳铛在他视线中晃了晃,声音轻轻的,满怀期待:“帝师,我知道招魂术需要时间准备,但能不能问一问大概的日期?”


    半晌无声。


    “十到十五日后。”柏舟在黑夜中垂下眼,说这话前似乎有短暂的迟疑停顿,之后给出回答。


    说罢,他轻扫过苏韫玉的脸,漠然收回视线,转身跨入门内,在经过凌苏时留下一句:“你过来。”


    说实话,柏舟的声线算格外温柔的那一列,那么一听,叫人半点压力都没有,可被点到名的凌苏还是唉声叹息,站在门扉一侧耸肩又扶额,好半天才跟着进去。


    比起独自面对江承函,他宁愿去给楚明姣当练剑的工具人。


    橘色的灯火下,苏韫玉朝得了准信,眼睛亮晶晶,开心得明显无处发泄的人招了招手:“我们也回去了。还笑,身上这么多伤,不疼啊?和地煞打了那么久,不累?”


    “不疼,不累。”在他面前,楚明姣一下释放本性,嘴角的弧度越拉越上,唇畔立马冒出两个不大明显的梨涡,掰着手指头和他算:“地煞解决了,锁魂翎羽拿到了,其他招魂术需要的东西也早就准备好了,只需要十天,最多半个月,就能见到楚南浔了。”


    苏韫玉不由跟着笑了下。


    楚明姣还真是了不得,他想。


    她好像就是有那种只要自己开心了,就能叫身边所有人跟着她开心的能力。


    “我发现你这个人,很口是心非啊。”他似笑非笑地跟着她往客栈走,语调散散的:“我怎么记得,楚南浔没出事的时候,你跑到苏家跟我抱怨天抱怨地,十句里有九句都在数落他呢。”


    “你懂什么。我和他从小就这样,我要是对他百依百顺,夸赞又奉承的,你看他怕不怕。”


    “我是不懂这个。”许是今夜月色太好,氛围难得轻松,苏韫玉又起了逗弄她的心,慢悠悠地接:“但我知道,等他回来,转过味来,知道你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后,你铁定是没好果子吃。”


    “到时候别看我。”


    “我可不帮你。”


    楚明姣在原地定了定,旋即扬着下巴反驳:“你等着瞧吧,他肯定感动得眼泪汪汪。”


    此时此刻,帝师府邸,摆放着黑白棋盘的书房,柏舟与凌苏相继落座。


    到了这个季节,几场霜雨打下来,长安城内人人都裹上了厚实的袄子,用上了搁置一年的暖炉与碳。帝师府冷清,偌大的府宅,侍童也才两三个,所以炭火上得也慢。


    经历过地煞这一出,宋玢对凡界的好奇心摔了个七零八落,同时,质问苏韫玉和楚明姣这两个不仗义损友的冲动也降到了最低,若说还有什么支撑他任劳任怨在凡界操劳的,也只有给苏韫玉招魂这件事。


    柏舟:“苏韫玉可有察觉出你的身份?”


    “没,我又没透底。”说起这个,凌苏朝他比了个大拇指:“倒是神主殿下您,这么多天和楚明姣独处,你还能忍得住不说,真叫人钦佩。”


    柏舟摁了摁太阳穴。


    他平铺直叙:“这十二天,我要闭门落实招魂术的具体步骤,你替我将帝师府守住,任何人都不准放进来。”


    说到正事,近期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了。


    宋玢敛了笑,郑重道:“行,我知道了。”


    “不过你这个任何人……楚明姣来了也不放?”


    柏舟清瘦的食指抵在棋盘某一格上,动作微滞,半晌,将上面唯一一颗白子捡起来,放回篓子里,漫声:“谁也不放。”


    “我这三脚猫功夫,估计有点悬……不行,你说得这么吓人,我不放心,我回侯府派一队家丁过来,将帝师府团团围住,不然凭你府上那两侍童,遇到事了根本不够看。”


    说着,宋玢霍然起身。


    人都风风火火走到书房外了,他似乎又突然想起什么,折转回身问静坐在蒲团上的清癯男子:“我还挺想问问的,这次的地煞被困缚,是不是代表深潭里,秽气的力量相应弱了点。”


    他问得含蓄,有所顾忌,涉及到这方面的事,都是说半截藏半截,可柏舟知道他的意思。


    既然深潭的力量已经开始由这种方式减弱,那些人,那些本不该死去的人,以及这根本不合理,全无人性的规定,是不是总有一日,也会迎来被废黜的曙光。


    是不是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柏舟久无回答。


    ==


    当天晚上,远在潮澜河的神灵禁区有了变化,那扇供神灵闭关已有近两月的秘境门被从里而外推开。


    汀墨感知到变化,第一时间赶到。


    “殿下。”他朝江承函行礼,以为他是为了这段时日凡界地煞的事特地出关,急忙道:“神谕已经颁发到凡界了,逃脱的那缕深潭秽气被镇压在姜家祖脉,大祭司与二祭司已经勘察过深潭,没有发现纰漏。”


    “知道了。”


    江承函话语清得不带一丝人气,银月色锦袍随着步伐漾出一片粼粼光彩,像跳跃着碎金光点的湖面,他此次临时出关,显然不是为了这些:“去密室。”


    这么些年,每当听见“密室”这两个字眼,汀墨的呼吸都会下意识凝滞一瞬。


    这往往意味着某种不为人知,针对神灵的制衡与惩罚。


    密室坐落得很隐秘,在神主殿最深处的一处角楼小院里,周遭布满了各种禁制,没有神力开路,其他人转上个三天三夜,也摸索不进来。


    推开门,走进去,再挥开一层结界,别有洞天的密室映入眼帘。


    汀墨驾轻就熟地绕过那扇屏风往里面走,这短短一截路,他走得甚至有点麻木,因为太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屏风后砌了口浴池,浴池里盛满的并不是水,而是由诸多顶级滋补灵物渗透后泡出来的灵液,灵气浓郁到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最强盛时,甚至会自发自动形成一堵堵由灵气砌出的墙,将整间密室都衬得雾气缭绕,宛若人间仙境。


    浴池边,男子紧闭双眸,侧靠在池边,乌黑的发丝从肩头散开,自然垂落到灵液中。


    昔日的楚家少家主,楚南浔。


    “殿下,再经过两三次滋养,楚家少主就能恢复过来了。”汀墨适时开口。


    “在今日,一次集齐。”


    汀墨猛的抬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诧异到极点,感觉自己舌头都绕着圈说不清话:“今日?可是——每次楚家少主需要的神力不在少数,特别到了最后关头,只会下意识汲取更多,您等会,还有监察之力……”


    他的声音小下去。


    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出关,又为什么急急忙忙的要将两三次的量凑到今天一起,汀墨通通不知情,他倒是有心规劝,但江承函这些年话少冷漠越见明显,一言一行,都是不容任何人置喙的谕旨。


    江承函褪下纯白手套,将它们搁置在一边,果真,他像是压根没有听见这段话一样,淡声道:“就今日。”


    汀墨彻底歇下话音。


    密室顿时静下来,身段颀长的男子五指张开,摁在半空中,霎时间,神力宛若得到滋养的藤蔓般疯涨,奔腾着从他体内涌出来,通过一个个过滤阵法,化为最精纯的力量,被浴池中无知无觉躺着的人汲取。


    一个毫无节制地索取,一个毫无节制地给予。


    不知过了多久,江承函停下动作,握拳置于唇边,皱着眉咳了一声。


    汀墨急忙去看浴池里楚南浔的脸色,时隔十三年,这具身躯从摇曳的虚幻状态,到现在已然无比凝实,久违的血色终于回到了他的脸颊上,从稳健的心跳,到健康的肌理,无疑都昭示着。


    已经差不多了。


    只差一段时间的休养,等江承函用神力调一调,他就能睁开眼,再次活过来。


    但江承函的状态不算好,他日日都在压制深潭,神力一散再散,纵然是神灵的体质,也经受不起这种折腾。


    此时神力一收,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接过汀墨无声递来的手帕,将额头与鼻尖因为过度透支力量而冒出的汗擦干,而后手搭在屏风上,足足缓了一刻。


    力竭到好似连站立都显得艰难。


    而即便是这种时候,也依旧显得那样静肃,不辨喜怒,一举一动,都是神灵应该有的,那种既噙着无边冷漠,又好似宽和无限的威仪感。


    这十三年,这被神后殿下远离的十三年,那种所谓的监察之力,在塑造神灵这一块,做的真的极为成功。


    ——如果忽视他是为了什么才变成这幅模样的话。


    神灵这辈子仅有的,唯有的难堪与狼狈。


    好似全落在了这间无人知晓的小小密室里。


    许久,承受神罚之前,江承函回头望了望楚南浔,透过那张楚家人天生的好皮囊,好似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道:“走吧。”


    ===


    这十天,楚明姣过得极为难熬,一日像是可以掰成白日过,她时而想,既然江承函都这么说了,那肯定是没有问题了,他从不说没把握的话,可转念总是不能全然放心。


    ——毕竟,那可是在深潭中死去的人。


    这样胡思乱想着,她连门也不出了,大有种想将自己在屋里锁十日,十日后再去接受审判的架势。


    苏韫玉忍了她七八日,到第九日的时候,敲开了她的房门。


    “点了你爱吃的糕点,茶才煮开,用灵液泡的。”他随便找了个借口,道:“出来商量事情。”


    半刻钟后,两人坐到了客栈的二楼,靠窗边的位置。


    “怎么了?”


    楚明姣恹恹的耷拉着眉眼,不曾梳妆,素面朝天,披着长发,但头发仍混合着彩绳编了几根辫子,口脂的颜色很淡,沁着点桃花红,乍一看,真像个不谙世事的姑娘。


    “找我商量什么,你说。”


    苏韫玉知道现在和她说什么山海界的局势啊,之后的安排啊,通通都没用,她听不进去。


    他真正想问的,也不是这个。


    “楚二。”他转着茶盏,看她小口小口咬糕点的样子,放轻声音:“我听周沅说,地煞之战,你炸了不少东西。”


    “你想想,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或是想要的?”


    楚明姣晃了晃自己手中的灵戒:“没有,该有的我都有了。”


    忘了,楚二姑娘天生好命,最不缺的就是凡俗之物。


    “胭脂水粉,衣绸缎料?我听说,长安城里有许多西域传来的香料,这几日不然去逛逛?”


    楚明姣很奇怪地看他:“你不是一向不爱这些吗,怎么突然提起要逛街了?”


    她恹恹地趴在桌面上,像是要愁苦地化为一滩水,努努嘴,一字一句,那声音委屈又着急:“不要,我都不要。我现在就想让招魂术快点来,楚南浔能快点醒。”


    望着眼前黑色的发顶,苏韫玉深深叹息一声,脊背靠在座椅上,也不吭声了。


    ——十月二十五日,是楚明姣的生辰。


    好在,上天似乎听到了楚明姣的祈愿,十月二十四号清晨,汀白挥舞着双手,眉飞色舞地敲响了楚明姣的房门。


    “殿下,帝师府那边来消息了,说帝师已经做好准备,明日午时,阳气最重的时候,可以施展招魂术。”


    楚明姣一下坐起来。


    或许是美梦成真总叫人心虚不安,从当天下午开始,她就盯着天色不敢阖眼,时不时扯着春分问一遍,帝师府给的消息究竟是真的,还是她自个儿幻想出来的。


    春分不厌其烦地回她,次数多了,楚明姣抹抹脸,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二十五日辰时,楚明姣就起来梳妆打扮,她挑挑这件,又翻翻那件,妆奁盒都找了个底朝天:“耳铛用这个吧,翡翠桃子,楚南浔夸过好看……还有花钿,别描太复杂了,淡一点吧,他喜欢素淡的。”


    等一切结束,她挑眉看着铜镜中艳丽的脸,笑了下,很快又摇摇头,欲盖弥彰地挑剔:“楚南浔眼光真不怎么样。”


    春分忍不住笑她。


    提前一个时辰,楚明姣和苏韫玉就到了帝师府,和负责守府的宋玢面对面干瞪眼,他们三个平时聚到一起没说三句就能起个小争执,今天却都安分了。


    略略聊两句后,彼此都没心思,前后歇了话音。


    望天望地,全都在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明姣才想换个角度站着,就见大门从里面被人拉开了。


    开门的还是那个收过她贿赂的小侍童。


    “怎么样?”几道声音异口同声。


    “帝师请诸位进府。”小侍童道。


    穿过花丛,廊桥与假山石,三人踏进了正厅的门。


    “帝师。”楚明姣有点紧张,她紧紧盯着柏舟,声音磕磕绊绊:“怎么样了?”


    柏舟脸色比平常要白些,像是没休息好,冷白的底色叫沉黑的睫毛扫落时,拉出黑与白的激烈对撞,有种难以形容的病弱感:“准备开始了。”


    楚明姣屏住呼吸,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扫了扫四周,发现屋里布置并不复杂。


    只见正厅对门的位置,放置了一个半人高的浴桶,浴桶边上,摆着个不大不小的铜盆,铜盆里有火灰,像是烧纸用的,几人宽的案桌上,放着各种香烛与纸钱,而最显眼的,莫过于那面插在香案上的招魂幡。


    说是某个求佛现场,再贴切不过。


    出人意料,但好似又都在情理之中。


    毕竟,在此之前,他们也从未听说过招魂术这种术法。


    “都退至门槛外。”柏舟道。


    楚明姣这回无比配合,他话还没落地,她就先一个站了出去。


    柏舟站在招魂幡前,阖上了眼。


    整个过程比楚明姣想象的要简单,某一刻,火盆无声燃起来,招魂幡无风自动,刮得柏舟衣袖猎猎作响。这像是一个信号,柏舟拿过案桌上摆放的匕首,往手腕上割了道口,鲜血成串滚落在浴桶中。


    楚明姣美目睁圆,心头跳了跳。


    她脑海里乱糟糟地闪过很多想法。


    ——招魂术能有如此大的功效,是因为其中一味引子,是神血吗?


    ——柏舟的脸色好差啊……招魂术对他的消耗,是不是特别大。


    叫人窒息的静寂中,楚明姣终于看到了浴桶中属于人的身躯轮廓,先是在蒸腾热气中凭空冒出来的手腕,再是长发,继而是整个头部。


    楚明姣怔在原地,同手同脚,死死地盯着那个浴桶,世上其他的声音和色彩,好像都离自己远去了。


    直到柏舟将匕首放回案桌上,接过身边侍童递来的手帕按压在伤口上止血。


    “结束了。”


    他看向楚明姣,眉眼间带着倦容,依旧难掩清隽:“不过来看看吗?”


    楚明姣迟钝地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一样,匆匆奔到浴桶前,小孩一样趴伏在上面。


    她来之前想了满腔的话要对楚南浔说,再三告诉自己一定要表现得坚强,从容,风轻云淡,但此时此刻,盯着那熟悉又久违的脸。


    只是很轻地皱了下眉,下一刻,她眼泪就自己滚了下来。


    “哥哥。”楚明姣伸手去触了触他露在外面的手,他的身体并非赤、裸,上面裹着层可溶于水的轻纱,触感却和肤感相差无几。


    温热的,鲜活的。


    近在咫尺。


    楚明姣肩头落下去,千言万语都消失了,她终于用了些力气,将那只手牢牢抓紧了,千言万语都消失不见,哽咽着又喊他:“哥哥。”


    “你兄长沉眠时间过久,才历经招魂术,无法在一时半刻间清醒。”


    柏舟看向苏韫玉与凌苏,又道:“劳烦两位,将他放进里屋榻上。”


    两人照做。


    本命剑剑主生来好面子,掉眼泪也只掉几颗,等楚南浔被安置在床榻上时,她已经将眼睛擦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两个红彤彤的眼眶可以叫人窥见些许端倪。


    “去街上给他买两身衣裳。”见她情绪稳定了些,柏舟轻声道:“只能你去买,不是至亲血脉,无法很快唤醒他。”


    “你们也去吧,我在这守着,检查招魂术有没有留下别的隐患。”


    楚明姣点点头,又去看他,抿着唇,格外认真地道:“帝师,谢谢。”


    说完,她跟在苏韫玉与宋玢的身后,踏出了房门。


    柏舟踱步到窗前,忍着四肢百骸被抽干的酸痛疲惫,透过窗棂的缝隙,用视线描摹她被光影拉长的影子。


    不必谢。


    姣姣,生辰快乐。


    ==


    招魂术从正午开始,持续了足足一个时辰,从帝师府出来后,一行三人立马转去街上给楚南浔挑衣裳,从发冠到大氅,鞋靴,一应齐全,楚明姣大手一挥,直接拿了五六套。


    楚南浔真活过来,出现在面前,宋玢心底的最后一口气也松了,他搓了搓被撞疼的肩膀,语气明显活跃不少:“奇怪,今天人怎么这么多。”


    人是很多。


    东西两街基本都是人挤人,不止寻常百姓,许多身着富贵讲究的富户与达官显贵也不少见,各大酒楼挤得满满当当,熙熙攘攘,热闹翻了天。


    此时,又有一个人被人潮推搡着一头要撞上楚明姣,被苏韫玉用玉扇挡住了。


    “抱歉抱歉,我——楚、殿下?”周沅的声音戛然而至。


    “……不止人奇怪,这天气也不大对啊,昨日还冷得穿袄子呢,今天突然就暖了。”宋玢絮絮嘀咕。


    做了许多天的心理建设,周沅好像完全接受了楚明姣的身份,此刻重逢,她大大方方地行礼,朝其他两位颔首,听到宋玢的疑惑,回:“不奇怪,每年都这样。”


    她像是意识到什么,看了看楚明姣,迟疑又困惑地问:“山海界没有这种说法吗?”


    苏韫玉将扇子收起来:“我听说过。”


    “什么?”


    话说到这,周沅笑着解释:“甭管前一日天气如何糟糕,每年十月二十五日,天气总会很好,碧空如洗,春风拂面,许多百姓都会在这一天晾晒冬日的被褥衣袄。”


    “听说是因为每到这天,钦天监总算错天象气候,次数多了,就发现了这个巧合。”


    顿了顿,她与楚明姣对视,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后来,一日山海界赴宴,我们偶然间发现神后殿下的生辰,就是这一天。”


    楚明姣没想到还有这个说法,脑子里嗡了一下。


    “街上人多是因为,从前,也是在这一天,有些人在街上走着走着,或被风拂过,或被马车路过,一些困扰多年的陈年旧伤会消失,久治不愈的顽疾也不翼而飞。大家都说是因为神后生辰,神主散下神力,为苍生降下福泽。”


    “说是这么说,其实也是撞撞运气,真不真的没人说得准。”


    周沅说完,才想借着这个大好时机将整件事理清楚,就被自己的师叔招了过去,她急急跟几人道别,隐入人流中。


    宋玢愣住,他觉得自己在山海界这么多年,算是白活了:“有这种说法吗,怎么我从来没听说过。”


    楚明姣自己也懵了:“我也没……不会吧。”


    江承函从未与她提起过这件事,一个字都没有。


    他们正往帝师府的小道上走,人群渐渐疏散。


    “降没降下福泽这个我不知道。”苏韫玉沉默半晌,与楚明姣对视,一字一句道:“春风十里,贺卿良辰。年年如此,这是真的。”


    她的脚步停了停。


    她的生辰,她自己都忘了。


    宋玢两手空空,他也忘了,当下莫名心虚,紧闭双唇,不吭一声了。


    楚明姣慢慢走着,想到今日的楚南浔,想到这满街的人与风,一根细细的线宛若将这一切都串联到一起,再用尖尖的针头挑破她的肌肤,要将这些东西或无措或甜涩的情绪不管不顾缝合到她身体里去。


    “怎么不说话了?”苏韫玉啧了声:“我还以为你要和以前一样,借机来同我炫耀嘚瑟呢。”


    天知道。


    这真是以前楚明姣在他面前能做出来的事。


    等了半晌,发现没声音,苏韫玉禁不住撩了撩眼皮去看她。


    “苏二。”她像是羞涩,又像是纯粹的开心,脸颊晕红,因为之前哭过,眼尾的红久久都不曾散去,眼仁像两颗剔透的琉璃珠,衬得肌肤细腻莹润,白得透亮。


    像已经完全熟透了的桃子,都不用揭开上面那层皮,单看色泽,便已经足够诱人。


    这样柔软的本命剑剑主。


    和他从小到大,记忆中姿态强硬,能一个揍哭十个的楚明姣。


    真是完全不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苏韫玉梗了梗,他不由自主去摁了下自己喉咙,挪开视线:“怎么?”


    楚明姣和他说什么悄悄话一样,语气里藏满了隐秘的欢喜,声音像是直接敲在他心上,甜得不成样子:“我的剑心,好像恢复一点了。”


    她朝他比出个手势:“一点点。”


    第48章


    狭窄的青砖小道, 苏韫玉和楚明姣肩并肩往帝师府走,脚步声轻且细碎,宋玢顶着凌苏的壳子, 却俨然心虚起来。


    按理说, 他现在这么个身份, 是不该提前知道楚明姣生辰, 也决不能知道。


    但再怎么说,他也不能真的把楚明姣的生辰给忘了。


    “所以,你前几日找我问东问西,是想给我选生辰礼?”楚明姣慢慢回过味来, 她弯着眼眸朝苏韫玉看去:“选出来什么没?”


    苏韫玉凉凉瞥了她一眼,方才关于本命剑剑心的那一截对话像是从未发生过, “你觉得呢。”


    “你问问自己,能看得上什么?”


    毫不夸张地说,从小到大, 每年楚明姣的生辰,都仿佛是在给他出难题。


    “没事。”她松鼠似地跨上帝师府门槛, 一边快步朝里走,一边回眸朝他无谓地摆手:“今日我已经收到了最好的生辰礼,你的那一份,想不出来就算了,我不同你计较。”


    倒是,难得的通情达理。


    一入帝师府,楚明姣直奔西边小厢房。


    房里支起了窗,风吹进来时, 窗外一片宽大的芭蕉叶片也探进来一点尖角。


    柏舟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卷书, 却没翻几页,手腕上草草缠着白纱布,此时微阖着眼,肩骨卸下劲,给人的第一感觉,竟是种精疲力竭,形销骨立的内敛。


    这种时候,他的腰仍是直的。


    床榻上的人依旧安然躺着,没有醒来的迹象。


    楚明姣一下屏住呼吸,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浅眠的人就听到了动静,柏舟睁开眼睛,继而将手中的书本倒压在桌面上,低声问:“衣裳都买来了?”


    “买来了。”她点头,从灵戒里翻出买来的全套衣裳,又看了看床榻上的楚南浔:“现在换吗?”


    柏舟颔首,将衣物交给侍童,自己与楚明姣到正厅暂避。


    “帝师,你的伤,还好吗?”她看向柏舟的左手,有些担忧地皱眉。


    说实话,楚明姣不曾接触过什么主身,次身,她身边的人都怀有一腔傲气,对这些想方设法寻歪路子的“方法”不屑一顾。


    主身都只修成那么点气候,换个身份,就能有所突破了?


    这不是笑话吗!


    所以她根本不懂里面主次身里面的各种讲究说法,不知道这血,到底来自凡人柏舟,还是神主江承函。如果是后者,血还仅仅只是血吗?是不是还动用了神力本源。


    “皮肉伤,没有大碍。”柏舟不知道她想了这么多,顿了顿,怕她觉得歉疚,又轻声补充:“招魂术需要招魂者的鲜血,只是个引子,不会伤及根基。”


    楚明姣还想再说什么,就听里头侍童一句小小的惊呼:“楚姑娘,人醒了。”


    恰在此时,苏韫玉与宋玢也到了。


    电光石火间,三人对视,一个个二话没说就踏进厢房里,这种激动人心的时刻,宋玢却被柏舟不轻不重拽回来:“你进去做什么?”


    “不是……”宋玢下意识辩驳:“我肯定要进去看啊。”


    醒来的可是楚南浔。


    好友之间,生死阔别,已有十三年。


    “等他们看完再去。”


    “我不——”


    抗拒才到嘴边,就见柏舟淡然扫过来:“你现在进去,让他们说什么?”


    “宣平侯府的世子,与山海界的人,能说什么?”


    宋玢哑了声,旋即出离的愤怒了,他忍不住攒了攒拳头,看着柏舟那张无可挑剔的脸,禁不住咬牙:“帝师大人,厚此薄彼也不带你这样的吧。”


    他说得尤为悲愤:“他们能顶着真名真姓满三界乱跑,我为什么就只能隐姓埋名地当牛做马?”


    柏舟淡淡挪开眼,对他的控诉不予理会。


    ==


    楚明姣与苏韫玉冲进房间时,楚南浔已经坐了起来。


    十三年不见天日,他的肤色看起来比从前白了两分,五官也更深邃瘦削了些,可除却这点不同,其他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剑眉星目,玉树临风,依旧将楚家公认的好皮囊展现得淋漓尽致。


    楚明姣的心怦怦直跳,门与床边相距的十几米,愣是走得连着踉跄两下,最后才终于在楚南浔跟前停下。


    “哥哥。”她眼圈又止不住冒酸气,但竭力克制住了,咬着唇开口时,声线里满满都是磕磕巴巴的紧张与不确定:“你……还记得我吗?”


    近乡情怯究竟是什么滋味,她算是体会到了。


    给人的感觉,像是在接受什么即将到来的审判,是生是死,全掌控在他的下一句话里。


    良久。


    楚南浔看着她,像是在打量什么名贵的宝物,看得极为仔细,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在她满脸的忐忑与犹豫中,他很轻地叹了口气,道:“又找谁打架了,说吧。”


    楚明姣顿时整个人松懈下来,旋即又是一股难以形容的激动袭上鼻尖,她下意识地去拍苏韫玉。


    拍完,一下拱进了楚南浔的怀抱。


    “哥哥。”


    她吸着鼻子,顿了顿,又在他耳边大道:“楚南浔,我要被你吓死了。”


    楚明姣是个很独立的姑娘,她自小有主见,不是那种会全然依赖人的性格,自从长大后,这样亲昵的撒娇与抱怨,真是好久不曾感受过了。


    几乎是出自本能的下意识动作,楚南浔拍了拍她的后脑,又顺毛似的抚了抚她的脊背,失笑:“行了,都已经是有道侣的人了,这是做什么。”


    说完,他便愣在原地。


    脑海中尘封的记忆此刻通通回炉,从流息日突然到来,到被深潭选中,父亲陡然弯曲的脊背,再到楚明姣哭成一团死死抱着他,甚至不惜与江承函刀剑相向,最后浮现在眼前的是她迅速消瘦的脸,还有深不见底的一口水潭。


    “我这是——”


    楚明姣从他怀里退出来,坐在床边,紧张兮兮地观察他的举动。


    有那么一瞬间,楚南浔甚至产生一种楚明姣也被推下了深潭的荒谬想法,可下意识的,就否定了这个念头。


    他的视线在屋里转了一圈,落在苏韫玉身上,楚明姣知道他不认识宋谓这个人,也不曾见过,当下介绍:“这是苏韫玉。”


    “?”


    楚南浔的疑问简直刻在了脸上。


    这事真要从头说起,楚明姣明显有点束手束脚,她不知道该怎么圆说如今这局面,于是挑了重点的说了,比如招魂术的由来,苏韫玉又是怎么变成这副模样的。


    楚南浔听了两段,陷入沉思。


    失而复得,楚明姣尤其黏着他,也是难得的听话。


    “明姣,你出去。”楚南浔突然道。


    “啊?”


    “叫侍童打盆水来,我换身衣裳。”顶着张文质彬彬的脸,他坦然道:“我身体里的灵力还在恢复,十分微薄,使不出清尘诀。”


    楚明姣想起施展招魂术时,楚南浔是从一缸不知道是什么的粘液中捞起来的,了然那种滋味,她颔首,朝着门外去了。


    毕竟,楚家人的洁癖,也是总所周知,一脉相承。


    她一走,才说要擦拭身体换衣裳的人看向在一边站着没怎么出声,全把时间留给兄妹两叙旧的苏韫玉,眼里的温情散去,骨子里的锋芒展露出来,他伸手摁了摁眉心,道:“你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韫玉站得颇为老实,嘴上没说什么煽情的话,但在实际行动上可以看出对楚南浔的尊重。


    他和楚明姣差不多大,小时候混在一起的时间又长,一来二去的,这么多年,楚南浔不止帮楚二姑娘处理过烂摊子,他年少冲动干过的一些事,有些也是他去平的。


    说起来,眼前之人,也算他半个兄长。


    “你这将楚二都支走了,真有什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啊。”苏韫玉苦笑:“按照她之前的脾气,敢背地里告小状,怎么也得被她拉出去陪练一顿。”


    “如实说。”


    饶是死过一回,再骤然逢生,楚南浔抓重点的能力也丝毫不曾减退:“你当我为什么支走她?她在这里,我从日上三竿听到夕阳西下,想知道的事还是听不到回答。”


    这倒是真的。


    毕竟这些年楚明姣为了楚南浔做的那些事,让她自个说,她恐怕是没那个脸。


    “这不是楚家,我们现在是在哪儿。”楚南浔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问的问题一个比一个犀利精准:“距离我下深潭,过去多久了。”


    “凡界,帝师府。距离你下深潭,十三年了。”


    楚南浔微微一滞,他手指点了点床沿处,轻轻叩击一下:“界壁开了?”


    “没。”


    这么一说,楚南浔还有什么不懂的?


    “你同我说说,明姣都干了什么。”楚南浔扯了扯唇角:“我总不可能平白无故的死而复生。”


    他既然已经回来,有些事,早晚都得知道,一味隐瞒没有意义。


    苏韫玉:“你下深潭后,她成日往小世界里跑,我们都不怎么能见得到她。三年后,她搬出潮澜河,回到楚家,也不怎么和人来往接触,只是每年九月初九会出现,阻拦其他几位少主登天门,抢夺你的少家主之位。”


    他顿了顿,说:“你那位三弟弟,可被她打惨了。”


    “楚行云?”


    楚南浔凛声问:“怎么会是他。我身死之后,按长幼顺序,按实力天赋,楚家少家主之位,都应当交到明姣手里。”


    “属于你的东西,别人不能染指,她自己也不会碰。”


    “再然后,我下了深潭,醒来时就是这幅模样了。”苏韫玉说得平静,作为受害者之一,看不出多大的情绪波动:“她在苏家藏书阁查到了招魂术,但要施展招魂术,必须破开界壁来凡界,找锁魂翎羽与帝师。”


    “她怎么出来的?”


    这次苏韫玉迟疑了会,在楚南浔的注视下,最后还是实话实说:“她回到潮澜河,炸开了界壁。”


    楚南浔沉默下去,许久才开口:“去将她叫进来吧。”


    楚明姣一直就站在门外,没走远,苏韫玉扬声一喊,她就顺势将门推开,走到他跟前,一叠声地问:“楚南浔,你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灵力恢复得怎么样了?有没有觉得不对的地方?”


    人一醒来,她立马就和从前一样,煽情的“哥哥”,飞速变成了连名带姓的“楚南浔”。


    楚南浔看着她那双漂亮的杏眼,几乎是不受控制的,就想起从前。


    说实在的,楚明姣真不是个听话的孩子,她小时候,正是楚滕荣最忙的时候,整个楚家都压在他身上,对儿女虽然说不上疏忽,可要说有多上心,那也是没有的。


    楚南浔只能一边修炼,接过少家主的担子,再一边手忙脚乱地学着去当个好哥哥。


    楚明姣长得玉雪可爱,谁都疼她,许多人说她是生来好命,根本不需要再努力,她好像只要负责在数不尽的衣裳与珍宝中沉迷就好,其他的事,做个马马虎虎就行。


    反正她还有父兄,不论做什么,有没有出息,楚家都是她的后盾。


    可楚南浔偏偏不是全然惯着她,在她三四岁的时候,他就开始带着她修炼,在这方面,他绝对不会因为她的哭闹而松口半句。后来本命剑选中她,她开始因为走的这条道流血受伤,断经断骨,也曾有好友来问过他,看着她这样,不心疼吗?


    怎么会不心疼。


    他就这么一个亲妹妹,血浓于水。


    但楚南浔从小就十分直白地告诉过她,明姣,哥哥固然是你的倚靠,可哥哥和父亲都有被事情绊住的时候,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哥哥希望你有能够倚靠的人,却更希望你能成为自己的倚靠。


    其他什么都是虚的,在这世上,自己的实力才是真的。


    他的妹妹,能够天真烂漫,不谙世事,能够骄纵肆意,永远明媚,但不能是非不分,黑白不辨,不能因一己私欲而不择手段,更不能做只全然倚仗别人的金丝雀——倚仗谁都不行。


    退一万步讲,即便作为亲兄妹,但她总有长大的时候,他总有鞭长莫及需要放手的时候。日后她有了心仪的人,与人成婚,如果被辜负,被欺负,第一反应至少不是哭哭啼啼,束手无策地找哥哥,而是提着剑敲碎他的头。


    在这样的教育方式下成长起来,楚明姣长得很好,她直率,果断,永远有自己的主见,说干什么就干什么,有超强的行动力,这是好事。


    只是,过刚易折,容易自伤。


    “明姣。”楚南浔压下心中的情绪,朝话变得超级多的姑娘招手:“让哥哥好好看看你。”


    楚明姣乖乖地坐在床沿上。


    “瘦了很多。”他抚了抚她乌黑的发丝,缓声道:“怎么不听话。”


    下深潭之前和她说的那些,她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眼珠子转了几圈,一动不动任他打量的同时,又开始反驳他,那没大没小的样子,和从前一点没变:“楚南浔我发现你真的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要是听话,你就真死了,一点活的希望都没了。”


    “你要再晚几年醒来,余三姑娘都该移情别恋了。”


    她说话向来戳人肺管子,苏韫玉闻言,都不由得笑了下,楚南浔一怔,旋即颇为无奈地澄清:“瞎说什么,我与三姑娘不是那种关系。”


    楚明姣撇了撇嘴,显然不信,她伸出指尖,戳了戳他经络分明的手背:“不准数落我,还有,你得谢谢我。”


    楚南浔顺着她的意:“多谢二姑娘出手相救。”


    她这才满意了,将方才在外面想了一会的正事说出来:“你现在才醒,想要完全恢复需要两三日,等你休养好之后,我们寻个日子,该回山海界了。”


    “但是你可能暂时不用能自己的身份,脸用易容术改改,我给你改个漂亮的,成不成?”


    十三年过去,她确实褪去了从前轻浮急躁的一面,在他面前,也开始像个大人一样安排起诸多事宜起来。


    “之后呢,你们两有什么安排?”他问。


    “暂时不知道,先回去看看形势再说。”苏韫玉答:“如果你复生的事确实是江承函的手笔,神主殿站在我们这一头,其实所有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怕的是,他救楚南浔,仅仅只是因为楚明姣,而非已经改变立场。


    ===


    从楚南浔的房间出来,苏韫玉就被凌苏给勾走了。


    他也进去看了看楚南浔,但一个得装不认识,一个是明知眼前人是谁但没法点破,短短两三句话,气氛尴尬凝滞得不成样子,凌苏一下没了兴致,想着日后叙旧的机会那么多,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很快退了出来。


    转而拉着苏韫玉去给二姑娘挑生辰礼。


    楚明姣问了府上那个脸颊圆圆的侍童,得知柏舟在花圃中的那道檐廊下研读古经,这是他这个时辰日常做的事。


    她转身朝花圃去了。


    另一个侍童也在,正端着药粉与纱布要给柏舟上药,见她来了,立马行礼,眉目弯弯:“楚姑娘。”


    “伤口还没上药吗?”楚明姣扫了扫眼前这场面,愧疚之心顿起,她无比自然地接过装药粉的瓷瓶,再将纱布放置在托盘中,道:“我来吧。”


    柏舟望向她。


    “放心吧,我时常受伤,别的不会,上药这事,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


    柏舟眼尾微落,压出一条薄薄的褶皱,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他将手伸出去。


    而后被她握住手腕。


    男人的手常年提笔深耕,瘦削冷白,指节形状优美,好像有种浑然自成的料峭风骨,被她捏住腕骨时僵硬了瞬,但没有抽身,任她所为。


    伤口不算深,但看起来触目惊心,楚明姣给他上了药粉,再用白纱布缠上,做这些事的时候,她显得极其认真,睫毛定定地凝结在一处,像被术法定住的某种蝶翼。


    柏舟别过眼,看向身后的侍童:“下去吧。”


    “今日,开心吗?”他问。


    “开心。”楚明姣给纱布打了个结,大大方方地应他:“我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说完,她将事先承诺好的那些东西从灵戒中取出来,眼神澄澈,十分真挚:“这段时日,承蒙帝师照顾,招魂术施展成功,这是给帝师的报酬。”


    柏舟颔首,将东西收入灵戒中。


    楚明姣知道,这些东西,压根入不了他的眼。


    “再过几日,我就要回山海界了。”


    因为给他上药,她半蹲在地上,仰头去看他时,像是趴伏在他膝头上,长发海藻般顺着肩头披散,语气一派郁闷愁恼:“我先前偷跑出来,还有前些时日地煞的事,他大概是要生气了。”


    “我都不知道,这次要吃几天的闭门羹。”


    “你不若帮我算——”


    柏舟抬睫,那些因为骤然消耗太多神力而生疼不已的失力与疲乏,如琴弦般被悄然拨开。


    这姑娘——


    在山海界,不论是神主殿,祭司殿,还是神灵禁区,她都能闭着眼横着走,何曾吃过一回闭门羹!


    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他抿着唇,告诉她:“楚姑娘……卦象能算的范畴,不包括这些。”


    第49章


    楚南浔恢复得很快。


    原本楚明姣以为会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 但并没有,这具身躯似乎得天独厚,幸运得叫人难以置信——沉底深潭十三载, 竟然还能完完整整地脱身。


    在帝师府休养的这三日, 兄妹相聚的温情画面常常出现, 但叫人意外的是, 总被楚南浔出声留下的人,不是楚明姣,而是苏韫玉。


    如此几次后,楚明姣不干了。她将手中端着的汤药放在床边的桌上, 很不满地控诉楚南浔:“你这一天,得支开我十次。”


    “你瞧瞧, 谁亲力亲为给你调的药?谁才是你的亲妹妹?”


    苏韫玉站在一侧,哑口无言。


    听听,倒打一耙, 还得是楚二。


    说得好似被留下来,是什么天大的好事, 有多光彩特殊似的。


    天知道,他这几日过得有多煎熬。


    楚南浔半点没有沉浸在重获新生的喜悦中,十三年前,他就是山海界出了名的风云人物,与楚明姣恃美逞凶,打遍山海界的“血雨腥风”不同,他口碑极好,说是世家白壁, 代表人物也绝不过分。


    这样一个人,会抓重点, 会顾形势,会在天衣无缝的话术中轻而易举获取到自己感兴趣的信息。


    这要是旁人,就算是山海界五大世家的其他几家,苏二公子只怕连眼皮都懒得掀一掀,更遑论陷入到这样的被动中。


    问题是,这又不是旁人。


    于是就发展到,楚南浔问什么,他就答什么的循环中。


    这十三年间,大到山海界的现状,深潭的状况,五大家内部的调整与更迭,横空出世的天骄,小到试炼的次数,秘境开在什么位置,出了什么叫人唏嘘惊叹的事,还有山海界各大世家少家主而今的实力,楚南浔都掌握了个七七八八。


    十三年的停顿,给他带来的认知滞后,在以一种飞快的速度消弭。


    楚南浔有些无奈:“我找他问些事情。”


    “什么事你不能问我?”楚明姣不服气地嘀咕:“他知道的事,能有我多?”


    楚南浔扯着唇角笑了下:“也好。”


    “我正要问问你,界壁是如何炸开的。”


    楚明姣愣住了,她定定与楚南浔对视,兄妹间的气氛在刹那间变得格外尴尬,半晌,她眼珠子转了圈,拿起桌上放着的碗,面不改色地起身,说:“药喝完了,我还有事,你们聊吧。”


    出去的时候,一双清棱棱的美目还不忘在苏韫玉身上扫一扫,如果他没看错,那分明是在说:你可别什么都和他说,该省略的就省省。


    这一幕,自然也落到了楚南浔眼里,楚明姣才出去,他就摇摇头,失笑:“这么多年,我看你,看宋玢都是有所变化,行事作风,全不似从前那样肆无忌惮,就只剩明姣,还是这样沉不住气。”


    话虽如此,可打心底,还是松了一口气。


    没变化,就说明没受苦楚,他宁愿她这辈子都这样简单纯稚。


    “她这些年,心里憋着气,可有和谁打斗过?”楚南浔顿了顿,许是处理过太多因这事而起的幺蛾子,声音不自觉低了些:“有打到需要父亲出面的情况吗?”


    苏韫玉心里陡然咯噔了下。


    楚南浔这是不自觉开始操兄长的心,但正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苏韫玉脑子里一下想到了许多。


    楚南浔太了解楚二,也太了解本命剑了,本命剑要走的就是这么一条道路,注定要在不断战斗中寻求突破,而实际上,与本命剑切磋,对山海界的少年天骄来说,也是个磨砺自身的机会。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人被打得嗷嗷叫,打过之后,听见楚二的名字就摆手,可过一段时间,还是手痒痒地要再切磋。


    但这十三年,她安静得很。


    别说比试了,别人甚至都看不到她的影子。


    其余的事,包括楚明姣是怎么用撇脚的忘红尘当借口回潮澜河,而后炸开界壁这些,苏韫玉都可以和楚南浔坦白,可唯独本命剑剑心碎裂这件事,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朝楚南浔吐露半个字。


    不然楚二得和他拼命。


    “没。”顶着楚南浔的注视,苏韫玉泰然自若地答:“你出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郁郁寡欢,不想与外人接触,也不想听别人的安慰,所以弄了个小世界,时不时进里面渡劫,磨砺本命剑。”


    楚南浔默默听着,等他话音彻底落下,拍了拍他的肩,沉思良久,开口说:“我已然恢复,不必再休养,我等会和明姣说一声,你们也准备一下,明日,我们就回山海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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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风一吹,满地金黄。


    自从那日辞别后,柏舟就再未出现过,留下来的那个侍童说,帝师得皇帝传令,要进宫住一段时日。


    偌大的帝师府本就只有一位主人两名侍童,现在柏舟一走,就更显得萧萧瑟瑟,冷清至极。


    因此,几人要离开,连面子上的告辞感谢这一步都直接省去了。


    第二日晌午,一切准备妥当,他们便遇到了回山海界的第一道难题。


    山海界的界壁分为两种,一种是供山海界之人进出凡界的,现在都在潮澜河里封着,除却他们来凡界时强闯的那一回,已有百年未曾开启过了。另一种是供凡人进出的,这些界壁常年属于开放状态,十分方便。


    按理说,他们要回去,肯定是第二种更好一些,但这些通道,能不能让不是凡界之人的他们进,这就是个未知数了。


    正如他们不能借着这些通道出山海界一样。


    “供凡人进出的界壁没有门槛,登记个姓名就可以进出,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山海界的人试过混在里面悄悄出去过,但没办法,连第一步都跨不进去。”作为亲身试过这种方法的其中一员,楚明姣沉吟着,道:“出不来,自然也回不去,我觉得,没有必要浪费时间。”


    “还是走来时的那条道吧。”


    这是已经没有选择了,其他人自然提不出意见,只是免不得眉头一皱,开始担心。


    “我们出来时,强闯了那条界壁,他们知道,我们想要回去,只有原路返回,祭司殿与神主殿的人肯定已经将周围围得水泄不通。”苏韫玉看向楚南浔:“我们出来时是五人,回去多了一个,这没法解释。”


    毕竟,只有山海界之人才能通过那条界壁,而在他们出来之前,界壁已经百年未曾开启。


    这凭空出现的一个人,从哪儿来的?


    清风顿时一个哆嗦,默默抱紧了怀里的药篓。他也不笨,知道这个时候,需要五个人之中的一个让出位置,让楚南浔顶替自己回山海界,再说难听点,杀人灭口永绝后患都是正常的。


    汀白发现清风又开始抖,有些看不过去地勾他的背:“你又抖什么,收收你的心思,搁这自己吓自己干什么,你想的那些,殿下压根不会去考虑。”


    最坏,不过就是回山海界再和那群人打一场。


    半晌,楚明姣摊开手,扯了下唇角,淡然道:“那也没办法了,我们总不能不回去。”


    说归说,最后还是想了个不怎么高明的办法。


    他们重金请了个易容师,给楚南浔改变了下面部轮廓,而额心与手背上,都被画上长长的线条,那是傀儡人的特征。易容师走后,楚明姣左看右看,为确保能以假乱真,在楚南浔的十根手指上都黏上了细细的傀线。


    乍一看,就是个被制造出来用于战斗的傀儡人。


    “就算他们看到你,也只会以为是我们其中一个制出的傀儡,身上有我们的气息,所以勉强也拥有了山海界的‘血脉’,这套说辞能行得通。只要他们不走近了仔细看,就看不出什么破绽来。”楚明姣接着道:“我不会让他们近身的。”


    “好。”楚南浔莞尔:“都听你的安排。”


    一切准备妥当后,他们触动了空间印。这就是界壁的神异之处,只要能出得来,回去就简单得多,触动空间印,界壁会开在前方。


    未免惊扰凡人,他们在京郊选了个人烟稀少的荒地,一步跨进旋涡状的界壁中。


    一路上,几个人都没怎么出声,刚开始还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渐渐的就没了话音,都处于一种心不在焉的状态。


    楚南浔的心情无疑最复杂,重获新生,近乡情怯,回去后也暂时没法与亲人相认。苏韫玉想的也多,他担心起冲突,真要和神主殿与祭司殿对着干,今日非得要楚二的本命剑出手才能平定风波。


    算了吧。


    楚二的剑心才好一点,现在是一点都禁不起折腾。


    相比之下,楚明姣倒是没那么焦虑,她在小道上不紧不慢地走,缀在前头两个人的后边,心里想的是,柏舟早知道她就这几天会回去,现在在那条界壁旁守着的,估计只有神主殿的神使。


    祭司殿的人不会来的,来了今日肯定得打架,就算打不起来,也会闹个天翻地覆。


    江承函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想是这样想,可等界壁真抵达目的地,停下来之后,楚明姣率先踏出界壁,抬眼四顾,才发现自己只猜对了一半。


    界壁边上是树林,再远些就是宛若矗立在云间的藏书阁,往常,总有穿着神主殿礼服的神使们来往出入,不谈热闹,但绝不会如此寂静,静到只能听见树梢枝头鸟雀的唧啾声。


    她左右看了看。


    半个人影都没有。


    显然,这片地域被人下了禁令,而能叫神主殿与祭司殿如此言听计从的,偌大的潮澜河,唯有江承函一个。


    若说这不是刻意的大开后门。


    谁也不信。


    苏韫玉与楚南浔见她久无动静,一前一后踏出界壁,望见这一幕,都在原地怔了怔,少顷,前者看向楚明姣:“你先前说柏舟就是江承函,我现在信了。”


    “我们方才商议了下,你哥哥想回楚家看看。”他透过这片丛林,往更远处眺望,似乎在看那从未允准外人进过的神灵禁区,“你呢?和我们一起,还是暂且留在这里?”


    “我……”楚明姣定了定神,她只稍微顿了下,就很快有了自己的主意:“我让汀白陪着你们回楚家,他身上有我的令牌,楚家无人敢动你们,若发生了什么意外,直接联系我。我先在潮澜河住几日,和他将事情说清楚了就去找你们。”


    “去忙你的吧,我们出不了什么事。”楚南浔将手指上长长拖下来的傀线用手掌接着,绕成毛线团,藏进袖袍里,而后看向楚明姣,露出一种和煦而欣慰的笑:“我看得出来,他待你很好。”


    “当年结契前在我跟前许下的诺言,如今看来,他不曾违背。”


    “身为神主,肩负苍生,他的一言一行,关乎无数人的生死。他也有他的难处。”


    这次动用次身为他招魂,瞒天过海做到这种程度,对他而言,该是万中无一的破例了。这破例不可能是因为他楚南浔本身,他还没那么大的脸面,此举到底是为了谁,凡是知道这件事的人,皆心知肚明。


    言尽于此,楚南浔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跟着汀白消失在了树林深处。


    “给。”苏韫玉步伐稍慢,他转动着取下手里的灵戒,递给楚明姣,“生辰礼。”


    楚明姣很是诧异地瞥了他一眼,旋即接过来,一看,笑了:“这是什么?兔子灯?”


    她从灵戒中将那盏兔子灯提出来,晃了晃,颇为感动地道:“谁教你的?苏二,你这为女子挑生辰礼物的水准,真是一年比一年高了。”


    苏韫玉就知道她没什么好话,总之是习惯了,他拍拍手,像解决了件心头大事,眉眼略有舒展:“我想着,你什么都不缺,这兔子通身是用灵髓石雕的,眼睛是红宝石,耳朵是秋水仙晶,用来充作四肢的云英石里糅杂了静神的香,里头被掏空了,灯芯用了通心草。”


    他点了点那盏灯,语气真像那么回事:“我是实在不知道送些什么,能搏二姑娘一笑了。”


    楚明姣眉眼弯弯,提着那盏兔子灯,分开前,笑着道:“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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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明姣将自己的腰牌给了汀白,于是从藏书阁深处那片灌木林中走出来时,很快就被成群结队巡查的神使们发现了,为首的那个很快躬身行礼,一副公事公办到底的姿态:“叩请神后殿下安。神主有令,殿下若是回来,请往正殿一叙。”


    她转身,去了正殿。


    神主殿建得讲究,处处都是细节,长长的两排楼,像横亘在潮澜河前的一扇巨门,被人以无法言说的大神通从中斩断,每每开合,总有各种诡谲奇异的幻象袭来。


    木地板被擦得光可鉴人,纤尘不染,两边栏杆上系着象征神主宫标识的绸缎,大片凛冽而圣洁的白雪色泽,其上点缀着一点绚烂的金芒,像是开在雪地里的一蓬黄金花,叫人轻易被吸引眼球,继而一凛。


    神主殿有七层,对面一排全是神使们日常办公之所,每日,说不清的棘手事从凡界,山海界的各处传入神使们的案头上,再经历过层层筛选,被分门别类地处理好之后颁发出去。


    而他们这一栋楼,则是稍微有些品阶们的神令使们办事的地方。三界大大小小那么多世家,宗门,总有一些触碰底线的地方,每当这个时候,神主宫就会有人出面,先将人请进来,该敲打敲打,该警告警告,若是再有下次,就都需要自己掂量掂量了。


    神主殿从来就是铁血手腕。


    四十八仙门和山海界五大家,每当收到神主殿的传令,就算是家主亲来,也是表面镇定,内心惊慌。对他们而言,甭管这地方有多神圣,总之,能不来就不来,最好一辈子不必踏足。


    当年,为了江承函与楚明姣的婚事,楚滕荣三番五次接到传召,每次踏进神主殿,内心都是一阵踌躇,到后面麻木得不行,每次回去,都一副无精打采,不想多提的神情。


    楚明姣提着手里的兔子灯,进了七层之上的正殿。


    伺候在外的神使见了她,无声行礼,像是早得到了命令般,躬身为她推开大门,请她进去。


    她一步踏到雪白绒毯上,绕过一面珠帘与帷帐,再与那尊九鼎鹿形香炉错身而过,就听到了低低的絮语:“……凡界姜家秘而不报一事,神主殿已经接手,家主与诸位长老的供词呈交上来,请殿下过目。”


    楚明姣停下脚步。


    江承函神念磅礴,她到来的动静自然逃不过他的感知,他将手里的供词摁下,抬眼朝她看来。


    见状,他身侧站着的那位神令使立马抱拳,朝楚明姣拱手做礼。


    “回来了?”


    江承函朝她道:“我这边还需要一些时间。”


    楚明姣对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是半点也不感兴趣,她颔首,寻了个离他较近的位置自顾自坐下,借着这个机会,索性观察起苏韫玉送的兔子灯来。这兔子灯其实雕得不算多精致,看起来圆滚滚胖乎乎,奶白色的一团,耳朵支棱起来,竟是……别样的可爱。


    她忍不住捏了捏兔子的耳朵,入手是晶莹冰冷的玉石,但很神奇,因为白日点灯,兔子里有温度,再捏第二下的时候,又觉得一阵温热。


    苏二上哪找出这种东西来的。


    在她爱不释手去捏第三下的时候,江承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将手边一叠纸与奏疏递给一边的神令使,浅声吩咐:“将神主宫的意思传达四十八仙门,这样的事,我不想再听说第二次。”


    “你下去吧。”


    神令使颔首,捧着手里一堆的东西,忙不迭跨出了大殿。


    大殿的门嘎吱一声,从外面合上,整个正殿刹那间陷入安静中。


    楚明姣放下手里的兔子,将它搁在桌边的一角,虚虚悬挂着,她转而去看江承函,在凡界与柏舟相处时,她总将两者对比,怎么比,怎么都觉得不像,而今一看,是更不像了。


    那完完全全是两个人。


    他今日穿的是神主朝服,净洁的白色前后分为十二瓣,各以银线压之,前后绣有五彩云,这样的装扮太能衬人,叫本身就如泠泉般清贵无尘的男子更为仪形昭然,不可忤逆。


    比……两个月前,好似更冷了一点,情绪更难被窥见了。


    是因为生气的缘故吗?


    江承函走到她身侧,长指顺势搭在跟前的桌面上,神灵的眼神自上而下落在一个人脸上时,黑润的瞳仁里像零星一捧余烬,除了深邃,就是几乎不自觉的一种攻伐性——奇怪,她炸开界壁时,他也不是今日这样好似要摒弃七情六欲的全然淡漠。


    他这样,她纵使有心要哄人,也开不了这么个口子。


    楚明姣觉得有些不自在,可能也觉得有些许心虚,她在座椅上挪了好几次后闭了闭眼,虚虚握着拳,索性提着一口气道:“两个月前的事,是我不对,我当时太心急了……”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怎么说好像都不大对,有些懊恼地抿住唇,才又抬眼,慢慢将后半截补齐了:“要打要罚,都随你。”


    他静静听完,没有就这段话发表什么看法,只是清声问她:“去凡界,想做的事都做完了吗?”


    楚明姣颔首。


    “还生气吗?”


    这中间经历了许多的事,当日她出界壁时,那样撕破脸皮的话语,他好像全然忘却了。


    楚明姣圆溜溜的眼睛顿在兔子灯上。


    看,这就是今时今日的神主殿下,如果不是她自己摸索着发现了柏舟的身份,如果不是周沅和苏韫玉说出她生辰上那些美好的祈愿,这些东西,他绝不会同她说半个字。


    身为神主,秉节持重,死守着天地的秩序,这是他从生至死的职责。


    “我本来也没生气,生气又没用,我只是有点想不通罢了。”楚明姣眼皮恹恹耷拉下来,扫了他两眼,没精打采地:“你还想问什么,问吧。”


    江承函这时候已经离她很近了,他身段挺拔,如云间松柏,微微低头时,有种冰雪般叫人不敢触碰侵犯的美丽,他与她对视,声线微低:“不拿忘前尘当幌子蒙我,还愿意回来吗?”


    楚明姣慢慢抿了唇,好半晌,闷哼着“嗯”了一声。


    世人只说本命剑剑主轻狂乖张,不可一世,但大抵很少人知道,她真的也很会示弱与撒娇。


    只要她想。


    鞍前马后的殷勤,娇声娇气的抱怨,那都是她多少年前在楚南浔身上用得不要的伎俩。


    就像现在,她甚至连话都没怎么开口说,只是一双眼与他对视着,瞳仁圆而润,上睫毛凝滞在半空中,根根卷翘浓黑,下睫毛也很长,贴着眼皮垂落,安安静静的——明知她这人是怎样的性情,可这幅神态一出,愣生生给人种惊心的茫然之意。


    乖得像是能任人为所欲为。


    江承函动作顿了顿,他点了点桌角悬着的那盏灯,问:“别人送的?”


    你不都知道?


    潮澜河的范围内,还有什么能瞒得过神主的眼睛。


    “嗯,宋谓给的——”


    意识到这话不妥,楚明姣才要解释一句,就见江承函的脸缓然贴近。她睫毛猛的颤动两下,像两片受惊的轻薄蝉翼,在他呼吸贴上来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漂亮的杏眼睁得大大的。


    下一刻,他的唇瓣覆落,霜花般的温度,叩开她唇关时,却意外的强势,不容人退却。


    这——怎么回事。


    楚明姣脑子懵住了,江承函顶着这样一张不含任何情、欲,全然淡漠的脸,说是要出家当和尚都保管叫人深信不疑……怎么突然,亲她了。


    她唔的一声,手指碰到兔子灯的灯柄,想到什么一样,些微挣动了下,然而下一瞬,就叫他强势伸出只手,也没见怎么动作,却轻而易举地捉了她的手反扣在桌面上。


    “啪。”


    唇舌交缠时,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楚明姣的眼神逐渐蒙上雾气,直到他退出来,在她嫣红水润的下唇上咬了下,咬出暧、昧的齿印,她才又蓦的瞪圆了眼睛,露出种极不可置信又委屈的眼神。


    他从前,做这些时都极尽温柔耐心,很少这样。


    江承函起身。


    楚明姣怔了怔,还没从这骤然的,既像是忍耐到忍无可忍,又像是种隐秘惩罚的亲、热中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地伸出指尖触了触自己完全麻了的唇瓣,又想到什么,侧头一看。


    “我的兔子灯。”


    “——耳朵碎了。”


    第50章


    那盏由各种宝石雕刻而成的兔子灯在地上骨碌滚了一圈后, 磕到桌子脚,折了一只耳朵,两瓣石榴红的瞳仁上也裂开了细细密密的蛛纹, 给人种无故被摧折的破败感。


    楚明姣绕了一圈, 急急忙忙地把兔子灯提起来, 仔细检查过, 没看出别的破裂迹象后转身看向罪魁祸首。


    因为方才一通乱七八糟的折腾,她唇瓣上洇着格外鲜润的色泽,杏眼里充斥着懵懵的后知后觉,袖摆软软地向上翻卷起来, 露出道被束缚的红痕——她皮肤白,力气稍大一些,就容易滋生出这种叫人遐想的印记。


    她也不吭声,就只是看着他。


    大有种让他主动认错的架势。


    虽然如此,控诉的话却都写在脸上。


    ——你为什么亲我。


    ——我的兔子坏了, 进来的时候还是簇新的。


    四下俱静,江承函与她对视。


    这样一出闹下来, 她唇上齿痕有了,手腕上印子也有了,裙摆还被压出几根褶皱,他却连根头发丝都没乱,往那一站,眼睫垂敛时,又清,又静, 旁人根本没法想象他还有方才那般沾惹红尘的时候。


    “别生气。”他食指轻抵在桌面上,半晌, 低声道:“赔你个新的。”


    “这个也是新的,崭新的,我才拿到手里没半个时辰。”


    楚明姣将碎裂的半只耳朵捡起来,又从灵戒中找出粘合的东西,粘在断口,用灵力尝试了好几次,发现最多只能粘个马马虎虎,经不起细看,她索性放弃,开始盯着兔子两只血红的裂纹眼睛想补救方法。


    “宋谓送的。”江承函静静看着,眼神渐渐沉下去,半晌,倏地出声,像压制许久的情绪原本已经冰封着沉下去了,如今又骤遇烈火,悄悄迸出来一道口子:“就如此重要吗?”


    楚明姣颇为诧异地看着江承函。


    下一刻,她算是完全懂了。


    这灯为什么会碎。


    这若换成是从前的江承函,她能理解,他那会在听到大祭司的姻缘卦象后,表面不甚在意,却最会这样风轻云淡将苏韫玉有关的东西和事情搞砸。


    一次两次之后,楚明姣也学乖了,再也不在他面前提半个和苏韫玉有关的字眼,好的坏的都不提,保自己平安。


    然而这样的语气,放在今时今日的神主身上,当真是久违了。


    “不是宋谓。”


    楚明姣沉默半晌,将兔子灯随手挂在桌角上,走到他跟前。


    她身段高挑,玲珑有致,蹬着小皮靴,却仍比他低了一头,正儿八经抬着下巴与他讲话时,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


    “宋谓是谁,你不知道吗?”她不是个喜欢藏着掖着凡事靠猜说话的人,先前不拆穿他,先是怕地煞听了对他出手,后是楚南浔招魂在即,她怕他拉不下脸,临时变卦,现在是无所顾忌了。


    “我究竟该唤你什么?”


    她笑了笑:“神主殿下,还是帝师大人?”


    江承函霎时皱眉,第一反应是要否认,可一低眸,望进那双坦然的眼睛里,便知道否认没有意义了。


    甭管她是怎么知道的,但既然她已经问出这话了,就代表是有了自己的想法。


    良久,他声音沉下去:“谁告诉你的?宋玢?”


    “你说呢?”


    “虽然常常听说,但我还是第一次真正遇见做好事不留名的人,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楚明姣含着笑揶揄人时,与认真询问时的情态一模一样,眼眸弯着,清脆的话语一字一字往外蹦:“为了蒙蔽我们,换了张全然不同的脸也就罢了,连身份都特意挑了个凡人,真不怕出岔子啊?”


    江承函完全没有设想过这种局面。


    一点都没有。


    柏舟的身份从朝堂,到见识,再到人际交友,可谓是天衣无缝,没有任何能让人怀疑的地方,运筹帷幄如他,一时也觉得难以理解。


    他抿直了唇。


    楚明姣也不是为了笑他,说完这些后,她顿了顿,敛了笑,格外正经地道:“先前和柏舟说过的,现在也该和你说一声。谢谢。”


    神主最守规矩,娶她与帮楚南浔招魂,大概是他做过最没有规矩,最罔顾秩序的两件事。


    “什么时候发觉的?”


    这些事,江承函一点都不想让她知道。凡是涉及深潭,危险程度总是成倍增长。


    他问,她也答得实诚:“见面没多久。”


    “劳烦神主殿下告诉帝师大人,他露出的破绽,也太多了些。”


    她掰着手指一桩桩告诉他:“若有下次,你让他记得,什么样的身份,就做什么样的事。如果只是拿了钱,不为交情,不为志向,便不要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总自告奋勇挺身而出,不要以凡人之身为修士当肉垫,还有,即便是受伤,为女子包扎这样的事,哄人开心这种事,也不该由一个萍水相逢的男子来。”


    她话才说到一半,江承函撑在桌面上的手指就顿住了。


    仔细想想,她说的,确实,全是难以解释的不合理。


    可这些深入骨髓的习惯,他也确实,没法抑制。


    说到最后,楚明姣欲言又止,她想,他真应该从一开始就找根布条将自己的眼睛蒙起来——那太好认了。


    被逼问到这种程度,江承函脸上的懊恼之色,终于初现端倪。他伸手捏了下她的脸颊,力道不轻不重,那意思却不言而喻,是让她到此为止,当即打住。


    这若是别人,再来十个胆子也不敢再造次,可他喜欢的,偏偏是楚明姣。


    得寸进尺,说的就是她。


    她看着那张近在咫尺,平日里淡漠似雪,八方不动的脸,笑盈盈地取笑:“说真的,我很想知道,都说帝师心有所属,这中意的,到底是哪位女子?朝阳公主,还是哪位府上的千金?”


    这话,她在凡间时就问过柏舟。


    几乎一字不差。


    而回答她的,是一只抬高她下巴的手。


    和一个缄默的吻。


    不比方才的别有用心,这吻落得轻,沁冷如霜雨,初初触碰时两人俱是微不可查地一顿,楚明姣睫毛颤动,再没有之前咄咄逼人的劲,她屏住呼吸,心脏砰砰跳动,手脚都没法安放般的无措。


    没一会,脸颊都红透了。


    果真。


    撕开她这张乘胜追击之后的嚣张面具,叫她即刻软化,即刻羞涩的最好方法,便是堵住她的嘴。


    半晌,江承函松开她,直起身。


    楚明姣还迷迷糊糊愣在原地,眼瞳里一片云里雾里的茫然,先前准备的一箩筐话全飞到了脑后,她盯着眼前之人的衣摆,定了定神,又胡乱揉了揉脸。


    像是对自己这无从抵抗的样子有多大不满意似的。


    此时,门外传来恭敬的声音:“殿下,三位祭司一同求见。”


    三位祭司?


    这么说,宋玢也回来了?这么快?


    江承函清声道:“引他们入侧殿等候。”


    门外肃然应了声是,没了声音。


    江承函看着楚明姣,她原本只是盯着他那片一角,看着看着,就伸手捉住了他腰间垂着的流苏穗,反复瞥两眼之后,又没兴趣一样伸手任它荡了回去。


    总之,左看右看,就是不抬头看他。


    方才还那么能抨击人呢。


    这么多年,监察之力与神罚压在江承函身上的枷锁一层接一层,深潭给人的压力一日未曾减少,他只得不断动用神力,几次突破极限。神灵之体已彻底长成,属于人的“糟粕”正被层层剥离,这么些年,他的变化,肉眼可见。


    而看见她。


    方知一切如故。


    “我先去见见他们,处理些事情。”


    江承函将才还活蹦乱跳,现下却别别扭扭的人拉过来些,他为她整了整微乱的发髻,又将倾斜的珠钗拨正,念及在凡界时她那句“处处碰壁”,清声纠正:“你若是需要,神主殿,潮澜河任你横穿,想去哪便去哪,祭司殿管不到你的头上。”


    她先是慢腾腾地应了一声:“过几日,我回趟楚家,楚南浔那,我担心他缓不过来。”


    楚家有他的一切,而今再见,物是人非,连相认都不能够。


    这得需要多大的心理承受能力?


    楚南浔又是个嘴硬到底的人。


    “好。”


    ====


    凡界,姜家祖脉的地煞之祸清除后,很是喜气洋洋地庆祝了几日,姜家家主原本还准备下令宴请四十八仙门与诸多世家,感谢诸位这次肯出手相助,解燃眉之急,只是因为随后就收到了神主宫的斥责令,这桩计划只好搁浅。


    地煞的内情,真实身份,唯有少数人知道。


    朝廷都瞒得死死的。


    无人知道,在这份喜气洋洋的背后,是几大仙门中的大人物昼夜不分,一日比一日难熬的焦虑。


    “说来说去,讨论了也有快十天了,你们到底有个决策没有?”千里观的大长老一巴掌拍在额头上,发出好大一声响:“直接说啊,要怎么做,总在这耗着也不是个办法。”


    “来个人拿主意吧。”说着,他话锋一转,挑衅似的看向身侧那个:“陆千里,你倒是吭声啊,平时争起四十八仙门首位时,不是比谁都带劲吗?这会哑巴了?”


    绝情剑宗的大长老这会理都不带理他。


    这个时候,谁敢出来拿这个主意。


    “好了,吵什么。”最后是天极门的太上长老开口,他扫了扫四周,在坐的都是熟面孔,但无一例外,都已经迈向苍老,那些真正年轻有实力的,一个也没来,“我想,诸位既然已经来了这,就该知道这事做了之后,我等会是什么下场。”


    四下俱静。


    自从几年前前任帝师算出来那一卦,他们就一直在忐忑不安,说句夸张的,连闭关时脑子里晃的都还是这件事。


    把已经封印的秽气不管不顾丢回山海界,说实话,这举动不厚道,谁都知道,这是在原本就不平稳的局势上添了一蓬火,这火一但烧起来,山海界会是什么情势不好说。


    真不好说。


    这不是件可以任意摆平的小事。


    陆千里终于开口:“听说现在,山海界的流息日马上又要到了——深潭这次选了十个人填潭。”


    坐在这里的都不是消息滞后的人,这消息,他们早在月前就隐隐听说了,只是山海界一直压着消息不曾明确公布,也不知道是在拖延什么。


    这种数千年如一日钝刀子磨肉的折磨叫旁观者看得心有戚戚然。


    但相比于这些,他们更担心这把火烧到凡界来。


    有人凛然大义地道:“无非一死而已。山海界那群人都承受不住那口深潭,若是这秽气后续揭开封印跑了,或是山海界深潭里的大头与这个合并,所有的力量都灌到凡界来,这样多的凡人,怎么应对?”


    “如今秽气集中在深潭中,尚有山海界的血脉可以压制,可若是以后,凡界镇压的这抹秽气壮大,扩散到凡界每一个角落,怎么办?山海界有多少人够填的?”


    深潭还只要出色的,那些歪瓜裂枣,一个也看不上。


    “而且上任帝师留下的卦,不就是让我们这样做吗?”另有一人接:“那卦什么都算准了,连这次进祖脉的少年共有多少都算得明白,唯有涉及神后时有失水准,但那样的人物,不被卦象囊括也是正常的。”


    陆千里问天极门的太上长老:“大祭司那,都说好了?”


    “说好了。告诫我们只此一次,下不为例。”那太上长老苦笑:“这事一出,东窗事发,不止我们,大祭司恐怕也无法脱身,只能以死谢罪。”


    “其实,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就这样来吧。我相信大家来之前,也都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人总是自私的。


    他们可以为了自己要守望的故土,宗门,心中信念,去摧毁别人的家园,做那个被人唾骂至死,遗臭万年的幕后推手。


    当天夜里,数十名长老用大神通,将封印着地煞的盒子裹了个千八百层,小心翼翼地揣在身上,打着前往潮澜河请罪的名头在界壁看守人那儿随便登记了一笔,畅通无阻地摸进了山海界。


    进去后,他们却立即分散开,其中,天极门的太上长老与绝情剑宗的陆千里,他们兜着封印地煞的盒子,叩见了大祭司。


    大祭司晚上召见了他们。


    进去时,他们猫着腰,悄悄咪咪走的后门。


    而这个时候,距离神诞月,只剩最后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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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明姣又在神主殿待了两三天。


    她不喜欢这种地方,觉得气氛太过沉闷,怎么逛都摆脱不了那种如影随形的感觉,于是后面两天,她就不大爱走动了,每天待在正殿里。


    江承函处理事情的时候,她就在旁边拖着腮安安静静地看,看着看着,不安分起来,就坐在边上去挠他的手背,犯懒的小猫一样,有一下没一下的,等他放下手头的事情朝她看去时,她又只是眨着眼睛,满脸不想说话的恹恹样子。


    偶尔他全神贯注的时候,她就胆大包天地拿出那盏兔子灯修修补补,等他凝眉面无神情地看过来时,再十分识趣地收回去。


    如此许多次之后。


    江承函算是慢慢明白了。


    这大概是楚明姣独创的表达感谢和表示亲近的方式。


    他也同时看出来了,若是他还在神主殿这么忙下去,她的耐心就此到头了,顶多明日,就要飞鸟一般扑回楚家,这一回,还不知道多久能收回心来。


    江承函将手里批注好的纸张往旁边摞成一堆的书册上放,原地停笔,搁置在砚台上,从袖口里取出一叠小册子,递到旁边百无聊赖的人手里:“看一看。”


    “什么?”楚明姣接过来,翻开,一愣:“琴谱?”


    “新谱的曲。给你的生辰礼物。”


    楚明姣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她将那册子完全展开,铺在桌面上,理所应当地占据了他大半面案牍,江承函好脾气地让到一边,随她折腾。


    “生辰礼物,柏舟不是给过了吗。”


    她嘟囔着提了句,视线在长达八九页的琴谱上扫了好几遍,又道:“这曲子,好难,也好长。”


    “要试一试?”


    江承函看向她,温声问:“本命剑修到什么程度了?我用琴音为你疏解下会好些吗?”


    楚明姣笑容微不可查地僵了僵,但她应付起江承函来一套又一套的,当即也没立刻拒绝,只是歪头趴在桌面上,用微红的指尖去勾他的袖边,眼里没什么神采:“这几日就算了,等我从楚家回来吧。那边的事没解决,我心里乱糟糟的,也静不下来。”


    江承函颔首,没再说什么。


    楚明姣实际讨厌透了这种感觉。她和江承函现在的关系吧,比过去十三年,那无疑好上了太多,可和从前又总是隔了一道坎,帝师的事,深潭的事,谁都没有再提。


    这好像是个雷点,只要这个雷点一日还在,他们就有可能因为这个,接着产生天大的分歧。


    深夜,万籁俱寂,秋风肃起。


    楚明姣一直没什么动静的传音玉简亮了起来,她捧起来一看,发现是楚南浔,眼睛不由得弯了起来。


    她点开玉简。


    “楚南浔,现在要等个你的消息可真是不容易。”她挖苦了一句,又忍不住问:“怎么样?在楚家待的如何?没被人刁难吧?”


    那边很快传来苏韫玉的一句:“我就说她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楚南浔好像深深呼出一口气,话语里,多多少少都带上了无可奈何的苦笑意味:“明姣,两个月前,山海界再次异动,深潭这次选了十人填潭,听晚也在被选之列。距离真正的填潭时限,只剩两月不到了。”


    话音落下,楚明姣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


    她如同被人当头敲了一棒,懵得不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深潭绝对是出问题了。


    继而想到那些封存在潮澜河的界壁。


    山海界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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