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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 楚明姣就原地开了空间漩涡,挪用圣蝶中的神力快速穿梭,回到了楚家。


    楚家还是老样子, 这个时节, 万物都接近凋敝, 但楚家栽种的灵植颇多, 一样开谢了,很快又有一样补上来,因此过目之处,仍是一片烟霏露结, 葱蔚洇润的景象。


    门中又招进来一批新弟子,少年们朝气蓬勃, 将演武台挤得人头攒动,一起一动间,拳与拳, 剑与剑对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她回了自己的院子。


    这里安静得多,周围都是耸立的绝壁, 山雾流动着与云岚纠缠,合为雾蒙蒙一片,院门口那棵秃得只剩叶子的大树下,苏韫玉和仍旧用傀儡身形在楚家游荡的楚南浔正在等她。


    “怎么回事?”她走上去,开门见山地问:“我在潮澜河没听说这事,你们知道些什么,别拐弯了,直接告诉我吧。”


    楚南浔伸手揉开紧蹙成一团的眉心。


    自从他弄清楚这事后, 就一直是这幅模样。


    苏韫玉想了想,也顾不上斟酌字句:“我们才回来, 就被伯父叫过去敲打审问了一番,估计是怕你翻脸,没动我们,正好南浔兄也想见见他。这一见,发现他很憔悴,人仿佛一夕间老了很多,让我们滚出门的时候,正好身边从侍来禀报,和他说,夫人那边今日又遣人来找了,还是不见吗?”


    说着,他指了指楚南浔:“我是外人,不懂你们的家务事,南浔兄却下意识觉得不对。其实我也曾听说,伯父性情淳厚,刚正不阿,如果不是触犯底线的事,通常不会给自己夫人那样下不来台的难堪。”


    避而不见,还闹得人人皆知,可不是下不来台吗。


    苏韫玉不懂楚家的家务事,楚明姣身为这家中的一员,她是知道的,所以很快明白过来楚南浔说的不对,是怎么个回事。


    楚滕荣是那种典型的世家培养出的继承人,娶妻,看的是利益和合适,他是男人,却不耽于美色,相比之下,家族的责任与发展,才是他最最放在心上的事。他不爱楚明姣兄妹的母亲,也不爱如今的夫人,但对这两位枕边人,他抱有夫妻间应有的尊重与重视。


    换做是楚明姣,听到这话,也会觉得不对。


    楚南浔接过话:“这位大夫人,向来落落大方,极有分寸,没出大事,父亲不会晾着她,她也不会如此固执地求见。见完父亲,我和韫玉就着手去查其中内情。楚家的弟子被下了封口令,又都事不关己,起初,谁也没提这事。”


    后面,他派汀白和春分出去外面打听,又在各处排查时,恰巧听到太上长老那一支的两位弟子暗中谈论。


    “这段时间,楚家人心惶惶呐。”其中一个嘴里叼着草叶子,含糊地瞥着山下,没过一会,又自己纠正自己:“哦,也不止楚家,山海界各大世家的人,怕都睡不着觉。”


    另一人提起这事就躁,声音粗犷:“让人赴死是不是也得有个正儿八经的由头。楚南浔下深潭才十三年,苏韫玉死也才不到一年,现在一选选十个,这算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


    “真是可怜了楚南浔,那么好的天赋,我家老头痛心疾首了好几年。”最先开口的那个耸耸肩,目光冰冷:“要不是他……楚行云那个蠢货,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就他,也配想楚家少家主之位。我看,还不如楚明姣,或是楚听晚去夺这个位置叫人来得服气,至少,前者实力有目共睹,后者会审时度势,脑袋聪明。”


    说起来,也是奇怪,若是单纯按天赋排列,楚明姣才是公认的榜首,连楚南浔都要退一射之地。


    怎么,因为有神主竭力庇护,深潭也来欺软怕硬这套?


    “深潭倒是喜欢逮我们楚家的人,楚听晚一死,楚家少家主之位,只怕是真要落到那蠢货头上。”


    “……”


    楚南浔的脑子,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骤然懵了一瞬。


    后面再一打听,所有的事情都浮出水面。


    两月前,恰是楚明姣破开界壁去往凡界的第二天,神潭沸腾,神主及一众祭司赶到,发现深潭又给出了填潭人选,这次,一选就选了十个。


    楚听晚赫然在列。


    秋末冬初,灿灿的阳光并不灼热,落在几人脸颊上,拂出一片暖意,楚明姣却被刺到了一样,止不住眯起了眼睛。


    一片静寂中,楚南浔声音沉涩:“我在想,深潭动荡,是不是因为本该被填下去的我们并未被完全吞噬,它觉得被戏耍了,所以动怒,变本加厉。”


    他不是个会把自己绕进去的人,但所谓当局者迷,因为这事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看上去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干系,所以免不得将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不是。”


    楚明姣目光坚定,语气冷静极了:“你听我说。这些年,我翻过数不清的古籍典书,在楚南浔之前填潭的,能找到具体记录的有十个,这十个人里,前七个填潭的相隔时间都在一千年左右,没有很大悬差。”


    “可后面就变了。”


    “第七个与第八个之间,时间从一千年缩到了八百年,再往后看,第八个与第九个之间相差了七百年,而第九个与第十个,仅仅相差了六百三十年。这第十个之后,才是你,你和上一个填潭人之间,只差了五百年。”


    苏韫玉眸光深邃下来,喉结滚动,沉声:“你的意思是——”


    “是。”楚明姣应得没有半分迟疑:“这也是为什么,好端端的,在神主还没出世时,祭司殿那位大祭司就做主将界壁封死关在潮澜河里的原因——时间久远,逝去的人总有被遗忘的一天,可祭司殿知道这其中年数的变化,你们以为,他们此举,是在未雨绸缪什么。”


    苏韫玉和楚南浔一下便懂了。


    楚明姣继续说:“退一万步说。你们都是填了深潭的,楚南浔在下面十三年,还是没有防住深潭点名要了苏韫玉。哥,苏韫玉能这么活着,是因为撕了一片碎裂的灵魂放在流霜玉里,他的肉身实实在在投了进去,他现在连完整的灵魂都没有!”


    “可这保了多久的安宁?一年都没有!”她指尖因为愤怒微微颤了下,“从一人变成十人,它是什么不可忤逆的暴君吗!稍不如它的意就要变本加厉地压榨我们?”


    说到最后,她停下来,那两个也都一脸凝重,俱不说话。


    楚明姣最终出口打破了一切虚幻的妄想,一字一句地:“深潭早就出问题了。”


    楚南浔了解她,知道她说这些话,来时路上一定想过如何应对当下情形了,他道:“你说说自己的想法,准备怎么做。”


    楚明姣沉默半晌,朝他们伸出一根手指头:“给我一晚上,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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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一晚上,就真的只是一晚上,第二日晨光微绽时,她就敲开了楚南浔的房门,苏韫玉也在,两人坐于窗边对弈,看起来都是一夜未眠。


    楚南浔将得胜的白子丢进棋奁中,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明姣,这边来坐。”


    楚明姣颔首,坐过去,才要说话,视线却在对面苏韫玉的脸上转了一圈,狐疑地问:“你做什么去了?怎么脸色这么差?”


    仔细看,额心上还冒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这可是十一月的天,树上都挂着冰棱子!


    苏韫玉勉强扯着嘴角朝她笑了下:“你昨日不是还在嚷嚷,说我的灵魂不完整吗。”


    “两三个时辰前,我试了试苏家盾山甲,还是没能入门,受了点反噬,但不算大事。”


    楚明姣一听说这样的话,心里那种愤愤的不甘又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像倔强的小火苗,风越是当头压过来,它就越想反击。


    她低声又问了几句他的情况,确认真没有大问题之后微微吸气,从袖口里拿出一册写满了字,折叠过好几次的册本,用袖子将棋盘中央的棋子都扫开,而后展开册本,将上头的字迹平铺在两人视线中。


    他们凝神凑近,将每个字都看得仔细。


    楚明姣站在原地,觉得自己疯了,而每当这种想法升起的时候,有一股寒意却顺着脊背径直贴上来,好似在无声说,你不这么做,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人一个个去死。


    一刻钟后,楚南浔起身,站到她面前,凝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珠,皱眉道:“你要表达的意思我看明白了,但这太过冒险了。”


    苏韫玉也看完了,他在这话后面适时补充了句:“而且难度极高。”


    “难度高,冒险,但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


    楚明姣与他们对视,眼神灿灿灼热,眼仁里像溶入了一轮小小的太阳,有种叫人目眩神晕的坚韧明亮:“我觉得,我早该这样做了,在你被深潭选中前,就应该采取行动,放手一搏了。”


    只是当时年少肆意,从不觉得深潭的灾祸会平白降临到他们身上。


    苏韫玉挑挑眉,将那册本从桌面上抓过来,又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啧了声,发出疑问:“楚二,我们也不说别的,你列的这第二条,我该怎么理解?”


    “对抗神主殿与祭司殿,还要同时联合五大世家之力,我听着,像凡界新君废旧君而继位。”


    “凭我们三个人,是不是太没有自知之明了?光是对抗神主殿这一条,五大家的家主,没一个敢点头的。”


    也就是她,敢在山海界说出这样惊天动地的话语。


    “我没将希望寄在家主们身上。”


    楚明姣将心里真切的想法和盘托出:“我们一直没法跟深潭宣战,正儿八经打一场,是因为山海界与凡界的界壁被锁。一旦打起来,修为低薄的无辜者会被波及,他们退无可退,会在顷刻间化为飞灰,但界壁现在已经被我们摸出了一条,如果这几条界壁能重新开启,不用很久,只开一个晚上,就足够那些人撤离了。”


    “撤离之后呢?”楚南浔皱眉:“与深潭决一死战?谁会站出来?明姣,谁都想活着,不是谁都有勇气站出来当舍身救义的那一个。”


    “哥,你记得天刃吗?”她指了指苏韫玉手里捏着的册本:“我上面也写了,天刃化一为五,被五大家分别持有,一旦合一,就有了极强的封印之力,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宋玢的天青图,那是真正的天地之物。”


    “本命剑也在我手中。”


    “没有比现在更适合的时机了。在江承函并未出世,神主殿并未建立时,关于深潭,关于凡界与山海界,一直都是祭司殿在掌管,他们跟我们说的话永远千篇一律,说用我们的血脉是在镇压深潭,稳固深潭上的封印之力,我也一直没有别的猜想,直到这次凡界之行。”


    “我不知道姜家的地脉之祸究竟是编出来引少年人进去封印地煞的,还是真确有其事。”


    “如果事情是真的,那这些年,我们深陷一场惊天的骗局。”


    “深潭真的只能吸收山海界的血脉吗?真要是这样,那被祸害得接近子嗣断绝的姜家又是怎么回事?他们是凡界百世之家,和山海界一点关系都没有。还有,深潭吸收血脉之力,是真的为了加强封印,而不是滋长秽气本身吗?不然,祖脉中那缕生了灵智,从山海界窜逃出去的秽气,又为什么眼巴巴要生吞姜似?”


    那种饥渴难耐,骗不了人。


    先前不知地煞是秽气,他们进入姜家祖脉,完全是为了锁魂翎羽。楚明姣先是在柏舟竟然是江承函的惊人发现中兀自转着圈圈,之后又全身心想着如何破解那四座石堆,破开石堆后来不及仔细琢磨,就全身心沉浸在楚南浔复活这件事上。


    直到这两天,才慢慢地回过味来。


    听到这,楚南浔还尚在迟疑之中,苏韫玉却经不住扯了下嘴角,揶揄道:“所以你已经派人去逮从凡界前往山海界的人一探究竟了?等这事做实,预备怎么恐吓四十八仙门那帮老头?”


    在楚南浔面前,楚明姣被戳穿所有心事,她暗戳戳横了苏韫玉一眼。


    没什么杀伤力。


    “我和他们好好掰扯掰扯,这么多年,山海界承担的一切,也有凡界的一份,他们口口声声天下大义,不能只躲在背后心安理得享受一切而什么都不付出吧?”


    苏韫玉问:“如果没有呢?如果祭司殿说的都是真的,姜家的事只是个请君入瓮,针对地煞的幌子,你如何说服他们?”


    毕竟,这和深潭开战,绝不是他们三个光杆司令说打就打的事,真要这样,那就不是战不战的事了,那纯粹是去送死。


    因此。


    四十八仙门,对他们而言,是强有力的,必须争取的力量。


    “没有就没有。”


    楚明姣淡淡地道:“但秽气绵延到了凡界,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们今日袖手旁观山海界的祸事,改日,深潭的悲剧就会在凡界重新上演,届时,他们上哪去找山海界这样的盟友?上哪去找这样好的机会。”


    “凡界这一关,就算你过了。”苏韫玉像是严格的审核员,好像这事和他没关系似的,好整以暇问她:“五大家呢?楚,苏,余,宋,蒋,家主们大半生死守规矩,他们不会任我们胡来。若是策动不了家主,长老们也不会听从调遣,山海界都不愿出全力,四十八仙门中途倒戈,是随时的事。”


    “不会的。”


    “深潭沸腾,五大家才是忍气吞声最多的那个,家中身上的使命与责任是什么,他们希望家族繁荣昌盛,世代鼎立,希望子孙后辈出人头地,光耀门楣,深潭却逮着最优秀的挑,这是拿刀往他们身上剔肉。从千年到十年,从十年到一年,从一个到十个,他们心里没有气吗?”


    “我父亲在折损自己从小到大亲自培养的儿子后,要再次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去,他不会愤怒吗?”


    “而你我同龄的年轻一辈,他们对深潭深恶痛绝,如果有机会彻底铲除隐患,他们不会袖手旁观的。”


    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已经完全成长起来了。不需要事事仰仗父辈,当年最优秀的那批人,现在都有着媲美家主的能耐,他们足以扛住一切风浪,情愿高歌热烈而死,也不愿如此屈辱地引颈受戮。


    “山海界只是缺一把顺势烧起来的火。”楚明姣昂着下巴,一字一顿道:“我来放那把火。”


    苏韫玉和楚南浔很快就都发现了个问题,她在这竭尽所能地计算每一分可能被利用起来的力量,却只字不提最应该争取的那个人。


    神主江承函,只要他决意下令,山海界与凡界的老古董们,泰半都会跟从。


    楚南浔摁着眉心,还是开口:“你和江承函,还是别闹——”


    知道他要劝说什么,楚明姣弯了弯眼梢:“哥,我不和他吵。”


    两人齐齐侧目。


    她在心里小声道,江承函骗她一次,却违背原则救下了楚南浔,纵使对苏韫玉百般不待见,但也对他的复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这一回算是扯平了。


    “你们这么看我做什么?”楚明姣不自在地用袖子遮了遮脸颊,声音闷闷的:“不是你们说的吗。他是神主,需要顾全大局,权利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我又没法强迫他,而且……只是两条不同的道路,一个为顾全大局而隐忍,一个剑走偏锋看不了这样邪气的东西存在,最终目的总是一样的吧?”


    她的声音渐弱:“我与他交锋,看最后谁棋高一着就是了。”


    她若是真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全无后顾之忧,他有什么理由不与他们站在一起,共同斩灭这种恶心的东西呢?


    苏韫玉好笑地看着她。


    刚才还正儿八经的姑娘,怎么一提起江承函,就换了种性格似的。


    “决定好了?”楚南浔没再说什么,只是问她。


    楚明姣放下袖子,连连点头。


    “行。”他垂下眼,颔首,声音温和包容:“需要我们做什么,列出来。”


    “我这几天要和楚听晚谈一谈,她和我八字不合,但最听你的话,你明日给她写张条子,我去刺一刺她。”楚明姣絮絮开腔:“后面我可能要再去一趟凡界,弄清楚地煞的事,四十八仙门的那些宗主长老,也要见面谈一谈。”


    “还有,你那圈至交好友,我出面也没用,他们跟看小孩似的看我,总觉得我还没长大,最后可能还是需要你亮明身份去谈。”


    后面他们需要做的事,还很多。


    而留给他们的时间有限,仅仅两个月不到了。


    “好。”


    楚南浔从容应下,他凝着眼前明艳热烈的女子,屈指轻敲了敲她的额头:“但有一点,你记着,这事不管成与不成,追究起责任来,都算我的。有哥哥在,轮不到你以身犯险。”


    这个时候,楚明姣总是格外乖巧,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点起头来跟小鸡啄米一样。


    三人又商议了许多细节,等到日上三竿,楚明姣和苏韫玉一前一后离开楚南浔的房间。


    楚明姣低头想着事情,眉头皱得可以打结,苏韫玉看了两眼,诶了一声,半真半假地逗她开心:“方才你正牌兄长在,我呢,知情识趣的也没说话。我的意思和他是一样的,这事真要出了什么岔子,你推我身上来。”


    “哥哥在呢,你就别想着一股脑往前冲,嗯?”


    楚明姣被这声哥哥叫得思绪归位,她看着天天占自己便宜的苏韫玉,面无表情给了他一拳。


    苏韫玉笑得肩膀直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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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承函听汀墨来禀报说楚明姣回楚家,自己的联络玉简却空空如也的时候,就十分平静地意识到一件事,一件本来注定瞒不了多久的事。


    当时他正居高坐在神座上,底下神令使凛声禀报山海界西南流寇成团作乱的事。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可能只是突然一瞬,他干净修长的指节蜷了下,心脏处迟缓地蔓延出一缕涩痛,像被傀儡线扯着拽了下。


    他睫毛缓慢垂落,拉出道寡淡平直的弧度。


    十三年的冷待疏离,竟然……还没感到习惯嘛。


    当天夜里,江承函回了神灵禁区。


    神灵禁区常年冷着,不会有人进来,他能见到的人影,也就汀墨一个。


    十一月末的神灵禁区,已经完全被颤巍巍的雪色覆盖,白露暖空,素月流天,树影在风中簌簌摇动,枝叶婆娑。


    江承函在树下站了一会,视线静静落在远处两座冰雪小宫殿里,月色罩下来,衬得那两座宫殿的尖尖檐角晶莹剔透。


    他和楚明姣成婚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居住在这里。


    偌大的冰雪世界曾被她捣鼓得别有生趣,十三年过去,冷然再看,这些生机盎然的痕迹都被泯灭,又几近恢复了最开始的清寂样子。


    寻觅不到任何一丝人气。


    江承函没停留多久,转身去了密室。


    冰雪宫殿中,盈盈灿灿点着灯,春分另带着六七名精心挑选过的女娥进来伺候。


    偌大的寝殿内,顿时人影绰动,各种细微的响动不绝于耳,说话的絮语声多了,将整间正殿都带得热闹起来。


    楚明姣坐在铜镜前,春分为她卸下耳铛,又有女娥将盛着热水的盆端上来,末了,起身去了后殿沐浴。


    江承函用作闭关的密室隔绝一切外界声响,但他的神识敏锐到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起先,只是觉得那座冰雪殿中有些许不同,他并未睁开眼睛深究。那殿里处处都是楚明姣的影子,他不愿自欺欺人,也不愿触景生情。


    楚明姣很能牵动他的心绪。


    后面真察觉到不对,他倏然睁眼,神念顺着夜空浩荡铺展过去,端着铜盆出来的两位女娥当即就被压得手足无措跌在地上。


    转观冰雪殿中,灯火点点,里面也有声响。


    能在神灵禁区闹出这种动静的,除了楚家二姑娘,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江承函从密室中出来,踏入正殿中。身后,神力漫无边际地平抚受到惊吓的一切生灵,两名女娥也被这股温和力量托起,彼此对视一眼,仍抑制不住觉得惊惧,深呼吸着跑远了。


    殿内,榻边纱帐只放了一半,楚明姣趴在床榻上翻书。


    她才沐浴过,长发云锦般披散着,发尾还冒着湿气,随意拢了件素白中衣披着,这衣裳遮盖到小腿,脚踝与玉足都露在外面。


    身段弧度极为惑人。


    江承函伸手撩了撩她如瀑的青丝,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知道,挺久了。”楚明姣眼也不眨地将摊开的书又翻一页,懒懒地应,咬着字音一搭没一搭地道:“我先前问汀墨,他说你进密室了,我想着就不和你说了,又不是多大事。”


    说到这,她终于侧首,于灯光下去看那双清净透了的眼睛:“你怎么过来了?他们动静太大吵到你了?”


    “没有。”


    江承函从身后将她轻松捞起来,顿时落了满怀浅淡的香,像捧了一捧尚且沾着露水,才采摘下来的水仙。


    她先还挺配合,等他手指不小心蹭到她手臂上一块肌肤时就警觉起来,当即就着姿势在榻上滚了半圈,从最外边滚到里边,眼眸里盈满了控诉:“你冷死了。”


    江承函哑然站定在榻前,静等一身冰霜气淡下。


    深知她挑剔的劲,等因为动用神力而涌起的霜雪寒意散去,他俯身,捏了捏她白得几近透明的手腕,道:“我去沐浴?”


    楚明姣慢吞吞嗯了声,恹恹的不太走心。


    半个时辰后,江承函沐浴更衣回来,他在镜前撤去发冠,发丝散落,长衣长袖,那种渊清玉絜,不可高攀的风韵霎时被推至巅峰。


    楚明姣裹在锦被里,只露出张小小的脸,现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拿眼偷看他。


    多了不起啊。


    居然把江承函给攒在掌心里了。这件事,不论想多少次都叫人怪得意的。


    他一上榻,楚明姣就收回了视线,故作正经地拱成一团背对着他:“我明日还有正事,我先睡觉了。”


    江承函从背后握了她那只有点紧张的,捏成半个拳头的手,浅声:“好。”


    结果,说要休息的人是她,闹出各种各样不满意的也是她。


    半晌,楚明姣被握住的那只手推了推呼吸清浅的神主殿下,指使得很是心安理得:“你将那半面床幔放下来,一半放着一半空着,我看着不舒服。”


    江承函起身,将半面床幔放下了。


    再过一会儿,楚明姣盯着头顶上的光线,又推了推他:“你将月明珠撤了,换烛火吧,月明珠的光太亮了。”


    这哪里是像是化月境圆满的修士,这分明是个凡界的大家闺秀。


    至少得是公主那种级别的。


    说不是故意折腾人,都没人信的。


    江承函再次翻身起来,他看着她明亮的,藏着点星笑意,像是得了什么天大便宜又不能轻易显露的眼睛,无声在心里叹息,顶着那张冰雪淡漠,不沾惹任何红尘气息的谪仙脸,给楚二姑娘找烛火去了。


    好在这出折腾完,她也是真的困了。


    江承函回来时,发现已经睡着的楚二姑娘霸占了大半张床,他没忍住,触了触她的睫毛,低声:“怎么还这样。”


    他在床榻最外边那点地方躺下。


    睡到深夜,江承函怀里滚过来一具身躯,骨架玲珑,刚刚好占据他的怀抱。


    无数次的习惯使然,他下意识将手掌搭在她的腰身上,很轻地拍了拍,继而睁开眼,问她:“姣姣……怎么了?”


    素来清冷的声线因为骤然中断的睡意变得微低,浅沉。


    楚明姣终于依稀嗅到熟悉的气息,又回归到熟悉的姿势,双手自然而然放在他颈侧,乖乖蜷着,不动了。


    她仍睡得一派无知无觉。


    看着真是,乖得不行。


    江承函渐渐清醒,怀里的人像个小暖炉,自动散发着热气。


    他微微直起身,指腹亲昵地擦过她额心,上面那个若隐若现的圣蝶印记随着他的动作悄然翕动一瞬,像在表达某种沉密而隐晦的悦然欢喜。


    第52章


    第二日一早, 楚明姣睁开眼睛的时候,江承函已经起来有段时间了。


    怕吵到她,一向勤勉的神主殿下在屏风后处理政务, 衣袖展落间, 徐然安静, 春分等人守在殿外, 不敢稍近半分——纵使知道这位殿下琉璃般的淡漠无尘只是外在,可仍旧叫人有种从骨子里战栗的压迫感。


    从前还好些,十三年过去,而今, 这种感觉是越来越重,也越来越叫人无从抵抗了。


    楚明姣很快起来, 她顺手将床幔掀开,踩着绒毯下地,又绕过屏风, 在见到江承函时定了定,脚步没停, 径直在铜镜前坐下。


    春分端着铜盆进来,伺候她洗漱梳妆,她自己也没闲着,挑开妆奁盒左挑右选,将桃花掐丝耳坠捏起来随意瞥了瞥,又放下,没了兴致一样。


    没一会,她转动灵戒, 从里面找出来一本灰扑扑,边角都已经泛黄的小册本, 看两眼,再挑一个,又看两眼。


    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一出现,明明也没说话,空气却恍若都变得风风火火起来,总能将满室宁静搅得稀碎。


    江承函提笔在奏疏上落下最后一个字,合上,撂笔,起身朝她走来。


    春分捏着楚明姣半截头发,无声让步,江承函的脸通过铜镜映入她的眼睛里。


    其实不论是昨夜到今天,还是上次扯出忘前尘,实则是为探查界壁的蓄意周旋,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很短暂,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其中有一大半,还是没法好好听的。


    可一旦开始接触,从前那些年岁里心照不宣的默契,就被一柄小锤子轻轻敲出道豁口,熟悉的东西顺势流露出来。


    “对了,你将藏书阁附近的人清了,大祭司和二祭司怎么同意的?”楚明姣声音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显得颇为诧异:“不应该啊。他们没以死相谏,长跪不起?”


    这话,她回来当天就想问他了。


    “神主殿不兴死谏这一套。”


    他瞳仁颜色偏浅,随意一瞥时总显得缥缈疏冷,当视线长久停在一个人身上时,却衬得有种深邃温柔的神韵:“他们监察凡界不利,致使姜家事发,没脸长跪不起。”


    他很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这两句话出来,两位祭司别说长跪了,连头都险些抬不起来。


    楚明姣想想那样的画面,顿时来了兴趣,唇边扬起上翘的弧度。


    她一只手撑在桌面上,扭头去看他,额心处才点上去的那一笔朱砂红得夺目,有种开到糜烂的色泽,“也就是说,那片地方现在还没人看守?”


    像是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江承函眼里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我可以再出去一次吗?”楚明姣眼睛却亮起来,像澄澈的湖水被风拂得跃然荡动起来,连声问了两次,声音渐次轻软下来:“可以吗?可以的吧?”


    这样子,这语气,通通都是叫神主殿下无法拒绝的样子。


    江承函无声妥协,轻声叮嘱:“只许带他们两个出去,不要停留太久。”


    他从来都是,能应她的,都会应她。


    这么快就敲定一桩列在计划里的事,楚明姣开心起来,她转回镜子前,小孩子一样坐得端正,眼梢弯起来。这两天,她要挨个拜访被深潭选中的那十个,这事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但她不怕。


    说服完他们,她要去一趟凡界,查清楚姜家的事情。


    好像一切都水到渠成进行着,她要出去,就有通道可以出去。


    等她兀自开心了一会,江承函问她:“琴谱看完了吗?”


    “看不完。”


    说起这个,楚明姣答得很是干脆不拖沓,她单手托着腮,将他那日给她的琴谱从袖子里取出来,展开,摁在桌面上,示意他自己看,嘀咕着很是有点不服气:“除了开头三行,剩下的我都看不懂。”


    江承函微微俯身:“哪里不懂?”


    楚明姣顿了顿,似乎很不明白他怎么问出这样的问题,那琴谱出自他自己手中,他能不知道其中难度吗。


    她从灵戒里找出支五彩的笔,开头三行她勉强能够辨认出来,于是这圈圈就从第四行开始,基本上是隔三个音符,圈出来一段。


    圈到后面,稍稍抬眼,发现他整个人俯下来,双臂微撑在她两侧,气息清浅,看着冷淡到不行。


    她泄气了,脊背往后一靠,捏着笔写不下去了,很小声地和他抱怨:“为什么这次这么难啊。”


    “这几段转折,我眼睛都看花了。”


    这个时候,春分终于提着气将楚明姣最后一绺头发盘上发髻,又正正将发钗别上,看看两人之间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涌动氛围,无声退到殿外。


    江承函认真看着被圈出来的地方。


    楚明姣是剑修,天生与这条路就是水火难容的,这首曲子也的确有难度,他花了数年时间,改了无数处细节,才有今日这首铺在桌上的曲谱,它能配合辅佐本命剑展露出至强锋芒。


    足以征伐深潭的锋芒。


    江承函伸出手指,在被她圈出来的几个青色圆圈下停下:“到这里时,剑气要敛回去。转到这里,力道不能太盛,需呈连绵之势。”


    他说得慢而细致,给她留了时间思考,在她几次三番磕磕绊绊的表达不懂后,还心平气和地回过头又去重说一遍,比当年的楚南浔还要耐心包容。


    但有些东西,没天分就是没天分,人生来总有短板,对楚明姣而言,眼前这些东西,就是她的短板。


    前一两段,她还能艰难跟一跟他的步伐,到后面就不行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这里没听懂,后面就都听不懂了。


    不止艰难,还催得人昏昏欲睡。


    事实上,她才醒来没多久。


    “再看这里……姣姣。”


    江承函话音蓦的一顿,他垂睫,发现楚明姣撂挑子一样,身体往后一靠,精准落到他臂弯里,鲜嫩稚气的一团,眉头要打成结,蔫头蔫脑地耍赖:“我看不见,我眼睛都要花了。”


    “之前都不是这样的啊。”


    “都是攻伐之道,你当初是怎么——”


    她倏然住口,很是懊恼地揪着自己的袖片玩,以为今日大约就到此为止了。谁知江承函微微直起身,小臂贴着她的脊背,愣是将她就这样往前又送了送。


    “这首曲子,和之前的是不一样。它自身也有自身的力量,前面那些音节辅佐你,现在这里,它自成一体对外。因此,你需要注意这些地方,剑气该收还是该放。”


    江承函清声解释,任由她人软绵绵地往身上靠,力量全仗他支撑着。


    这姿态极为亲昵,他只要稍稍不注意,下巴就能摩挲到她的发顶。


    楚明姣微微诧异。


    在她的认知里,琴谱大多柔和,功效只有辅佐,疏解,但听他这意思,再看案桌上复杂得根本不像人能看懂的东西,稍微摸出了那么一点点骇人的含义。


    所以……除了本命剑之外,这琴也有属于自己的攻伐之力?


    但这怎么可能呢?


    “你等一下。”


    楚明姣从镜子里去观察他的神情,许是这发现太叫人震惊,她自己也摸不准其中含义,问的时候有些止不住的期待,颇为紧张地舔了舔唇,干巴巴道:“就是说,这首曲子完全施展出来时,其实是有自己的攻伐道的?”


    “所以,才会对被辅佐之人要求如此之高,还有那么多注意事项的?”


    她去拽他的衣袖,眼里亮灿灿的:“是不是?”


    江承函应了一声,回答她:“其他曲子暂时还达不到这种程度,这首可以。”


    说罢,他又道:“将第三段学完,嗯?”


    楚明姣这下很快坐直了,她第一次表现得那样高兴,眼角眉梢,全是发自内心,不掺杂其他任何杂质的笑意,拿笔敲敲桌面,抱有十二万分的振作:“学到哪儿了?继续吧,你教我。”


    但她这个人,真有情绪时,是静不下心去安心钻研一样东西的。


    这不,还没到一刻钟。


    她就挪了挪位置,也不看曲谱,光顾着看他去了。


    江承函低眸,扫了扫她明显出神的脸,还没来得及将这人的神唤回来呢,就见她先有了动作。


    楚明姣伸出指尖,戳了戳他撑在桌面上,干净透白的手掌,慢慢吐字:“江承函,我好开心啊。”


    “在这之前,琴修注定只是剑修的辅佐之物,修为再高,战斗力也注定高不到哪里去。”


    “但现在可以了。”


    她越说越高兴,也越说越离谱:“你会被全天下琴修摆在香案供起来的。”


    楚明姣侧身,两条胳膊环着他腰身,将头与眼睛都埋进神主殿下一丝不苟的朝服里,吸了吸鼻子,才又欢快地道:“是不是很快,你的曲谱就能凝成战斗之意了?或者再过几年,它就能随心所欲变幻成寒霜箭矢的模样与人对战了?”


    流霜箭矢,最具盛名的箭之道,也是人尽皆知的神灵之道。


    江承函在原地怔了怔。


    须臾,他将人从怀里拎出来,倨傲不可一世的本命剑剑主现在就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还是个红了眼睛的。


    没人能抵住那眼神里藏着的东西。


    江承函抬起她的下颚,冰霜般的面具有一瞬全然碎裂,他俯身,低唇,吻却没落在她的唇瓣上,而是右侧眼睑上。


    像是在吻一只轻轻跳动的小鸟。


    “别这么看我。”


    “姣姣。”他很轻地叹息:“我自愿的。”


    楚明姣顿时又没话说了,脸颊慢慢红透,她左右瞥了瞥,很不自在地道:“我走了,我今天还有事要做。”


    说罢,她推开江承函,蹦出几步远,满脸都是欲盖弥彰,难以启齿的羞涩。


    明明成婚这么多年了。


    平时什么话都敢说,真一有些什么,就只会磕磕巴巴红脸。


    江承函伸出手,捏住那一段细细的腕骨,问:“晚上,还回来吗?”


    好像之前说的所有,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唯有这句问话,才是发自内心的,他想听到确认的回答。


    落雪般的外表,好像天生不适合说这样带着挽留情愫的话,但真要说了,就叫人无从抵抗。


    楚明姣迷迷糊糊抹了把脸,看着自己花瓣般荡开的裙摆:“回。”


    第53章


    楚明姣出门的时候, 眼皮上似乎还残存着某种冷淡柔软的触感,江承函和她并肩走出来,两人各有各的事, 一个要赶去楚家见楚听晚, 一个要去神主殿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


    十一月的风迎面吹来, 她才要转道和他分道扬镳, 就见眼前人手指微抬,落在半空中。下一瞬,整片空间都像得到了指令,缓缓蠕动着挤出一面空间漩涡, 正好停在两人脚边。


    江承函垂眼,伸手替楚二姑娘拢了拢狐狸毛的小坎披肩, 又替她将精心编织,缀着小珍珠粒的辫子渐次顺平,最后才抬睫, 用指腹触了触她的脸颊,问:“方才学的, 记下了多少?”


    别的东西尚且还好说,但若提起琴谱,指望楚明姣过目不忘,一遍就会,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特别还是这首曲谱。


    “一点点。”楚明姣深深叹息,抬眼看他,瞳仁里一片清澈坦诚,声音听着, 却怎么听都有种无奈认命的意味:“等晚上我回来,你再教教我, 我一定尽力、尽力学。”


    江承函应了一声,松开手,示意看她先进空间漩涡。


    楚明姣一步踏进空间漩涡中。


    去往楚家的路上,她靠在漩涡一侧,拨弄着手钏上的珠子,心不在焉地想,这真的不是她的错觉,江承函是变了好多——不止是在面对深潭这样大是大非的问题上。


    对春分,汀白他们,那想都不用想,是压根没点人气了,对她会好很多,很多时候都竭力顺着她的意……楚明姣垂着眼想了半晌,才慢吞吞的回过味来。


    从前,两人感情好的时候,江承函再内敛,也有自己的表达方式。


    有时候楚明姣出去玩,又或是约了人喝茶,他总会倚在门口看她面对着铜镜比划半天,很安静,等她开开心心整理好衣裳要出门的时候,总是会被这无声的,沉默的氛围阻挡一会,继而狐疑地转身,问他:“你今日没事啊?不忙啊?”


    他看着她,总能精准地判断出她今日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和男人出去,还是和小姐妹们出去。


    若是前者,他会很轻地皱下眉。


    楚明姣五次里会有三次被神灵这样的一面迷得呼吸一顿,而后顺手将人也扯进空间漩涡里,好多次明明要处理政务的神主殿下被这么一拉,半推半就,就这么陪着难伺候的楚二姑娘吃喝玩乐一整天。


    等晚上回来,她欢欢乐乐地练剑闭关,或是被他哄得睡下了,神主殿下再披衣起身,将白日未完成的事情一一解决。


    而每隔三五个月,她再如何耍赖,娇声娇气地求饶,江承函也总会拉着她去一趟神主殿。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的神使们和乱七八糟的长老们一个接一个禀报,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说,那常常让楚明姣备受折磨。


    起先,她好歹还端个神后的架子,仪态混若天成,等中间换一茬人,或是江承函埋首案桌的时候,她就顿时泄了劲,推开案桌上一堆册本,凑到他跟前,好话说了又说,翻来覆去,其实就一个意思。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受一次这样的罪。


    她在这也起不到什么用处。


    江承函要么随她闹,要么陪她低声说话解闷,但就是不放她走。


    次数多了,楚明姣从纳闷中品出了点什么——纵然他们两人的生活习惯与圈子天差地别,但他仍想找到一种方式,让自己与她能够有偶尔交汇,互相了解的时候。


    现在,两人好像彼此心知肚明,他知道她一定有想做的事,而这件事,他没法阻止,更没法插手,只能放任她早出晚归独自去闯。


    这样一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得长而远。


    可能也和上次她用忘前尘骗他,又被蠢材一样的二祭司气得跳脚时口不择言说的几句话有关。


    这人,顶着冰雪淡漠的身份,心里真生气的话,也能记挺久的。


    楚明姣乱糟糟想了一路,后面又想起更糟的琴谱,从心底叹了口气,干脆不去想这些东西,转而思量等会要和楚听晚说些什么。


    一炷香后,她到了楚家,原本想着直接去楚听晚的院子,后来转头一想,先回了自己的住处。


    楚家四位少主各自占据了一个小山头,院子扩得挺大,除了她自己住的地方,几里外的竹林里,还建了几间别致的屋子,青砖白瓦,生机勃勃,是早年间来找她的小姐妹们住的地方。


    苏韫玉和楚南浔现在住在那里。


    楚明姣上前敲门,却只找到了苏韫玉。


    他才闭关出来,身体倚在篱笆墙边,懒懒散散地掀着眼皮,将她上下打量一圈,道:“别找了,你哥在我这。”


    “你们哪来的这么多话说。”楚明姣嘀咕一句,绕过他,转身进了屋子里。


    很快看见了楚南浔。


    他还是人傀的样子,坐在庭院里喝茶,走近一看,发现他手指上的傀儡线像是擦过了重新画的,鲜亮刺眼,乍一看,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哥。”楚明姣在他对面坐下,直截了当道:“我现在要去和楚听晚谈了,你说,她那屋子,现在会有多少人守着。”


    每次深潭选中了人,不管是当初的楚南浔还是苏韫玉,神主殿与祭司殿的那群老头就嗡嗡盘踞在上空,用气机锁定,生怕被选中的人连夜逃跑一样,做法叫人极为不齿。不论是楚滕荣,还是苏韫玉的父亲,都曾黑着脸出手驱赶过这些气机,实打实的感到了被侮辱。


    但这次楚滕荣没有现身,一连失去两个孩子,家里夫人闹,下面长老吵,他实在是筋疲力竭,分身乏术。


    楚南浔气定神闲:“不管多少人守着,只要不做出格的事,他们不敢在楚家造次。”


    真要这么做了。


    五大家的怒火能直接将祭司殿填平,本来就都憋着一肚子火。


    这破深潭还没完没了了。


    “哥哥,我在想,等和楚听晚谈完,我要不要去看看父亲?”


    她瞥了眼楚南浔,如实道:“你别老嘴上不说,实际心里谴责我,还让苏二暗地里探我口风。我不是不想看他,但他……我和他没法好好谈,我每次去关心他,他只会说一句话。”


    “——只要你不给我惹事,我就出不了什么大事。”


    一个字不带差的。


    而且楚滕荣这个人,他固执啊,楚明姣有时候甚至觉得,她自己的性格完完全全遗传了他的,只是这两种固执,走了截然不同的道路。楚滕荣守着旧有的东西,将它们奉为圭臬,楚明姣却生而觉得该剔除腐肉,刮去脓疮,一切不合理的东西都需要质疑。


    让她去安慰楚滕荣,能说什么呢。


    真要说出自己的计划,不需要说多了,就一句话,楚滕荣便能在心力交瘁的前提下暴跳如雷,而学着那些长老们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多少年都过来了,就算把嘴皮子说得起火,能让楚滕荣心里好受一点吗?


    什么用都没有不说。


    她自己还说得窝火。


    “现在父亲心里必定不好受,别人他不见得会见,你去和他说说话,拌拌嘴,哪怕小吵两句也比他这样没日没夜干熬着不说话的好。”楚南浔皱眉说。


    “我去还有个目的。”楚明姣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去找父亲,将少家主之位要过来。论实力,论长幼,这个位置除你之外本应是我,父亲应当不会拒绝我?我秘密拿过少家主之位后,让你去管事,楚家到现在还有多少长老和执事念着你的好,看着楚行云那蠢德行就摇头叹气。”


    “从前单打独斗我们都无所谓,但现在不同,我们需要自己能动用的力量。”


    她看着楚南浔,想听听他的意思。


    楚南浔并不意外她这个要求,半晌,颔首:“你说得对,天刃需要集齐五家之力方能合一,家主们那边无从下手,便从少家主开始吧。”


    楚明姣满意地站起来,和他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那可是他们最为熟悉的一个圈子。


    “你这几日将自己要办的事办妥,四日后,逐一拜访其他四家的少家主。”楚南浔顿了顿,道:“从余家开始吧。”


    楚明姣顿时露出一种微妙的神色。


    楚南浔都能从她的脸上瞧出一行字:你和余三姑娘,还真有那么一回事啊!怎么都这时候了,还迫不及待地要见人。


    一边苏韫玉也没想到一样地挑挑眉,迟疑了会,还是开口:“先去苏家吧,趁着我兄长还没将我忘记,成功率大概能高上几分。再叫上宋玢去宋家,蒋余两家放到最后不迟。”


    楚南浔思忖半晌:“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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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苏韫玉屋里出来,楚明姣径直去了楚听晚的院落。


    院落上方果真被几道气机遥遥锁住,也不敢太过放肆,更像是走一走形式,楚明姣一来,视线往天空中一扫,那些气机便流动着晦涩起来,半晌,离得更远一些。


    这段时间,来看楚听晚的人其实不多,掰着手指算一算,也就只有她日日垂泪的母亲和楚小五,至于三哥楚行云,他还在床上躺着,得知此事后强撑着来了一趟,结果见了她,还没说上几句话,就气血上涌险些没又晕过去。


    好友们没来,联络玉简上都是些怒火滔天的冲动话语,义愤填膺,嗷嗷直叫。


    倒是楚小五,肉眼可见的消停了许多,每日都愁眉不展,每日又非得来陪她。


    从侍来禀报说神后殿下来了的时候,楚小五咬碎了嘴里叼着的灵草根,拍了拍手起身,眼皮皱成几层,语气不算友善:“这么多天她都不露面,现在来干嘛?看笑话吗?”


    楚听晚倒是没怎么觉得意外,她摆摆手,让从侍将人引进来,颇为冷淡地道:“她不会在这个事上看人笑话。”


    “好了。你回去吧。”


    楚听晚理了理受伤的傀线,将它们整齐绕成一团,放在桌面上,声音四平八稳:“别整日往我这来,有这时间,你多在自己修为上下点功夫,说真的楚言牧,放眼望望你的同龄人,哪个没超你一截?混日子也不是你这样混的,怎么楚家几兄弟姐妹,到你这就完全不能看了呢。”


    这要换做之前,楚言牧老早跳起来就不干了。


    现在却深深呼吸,将这一口哽人的气生生咽了下去:“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差劲……那行吧,你们聊着,我在外面等,她要是欺负你,你第一时间叫我——”


    “她要是真欺负我,再来十个你都不顶用。”楚听晚分外残忍地打断他,颇有种让他赶紧滚蛋的意思。


    楚小五忍气吞声地滚蛋了。


    特意从后门滚的,避开和楚明姣打照面的机会。


    楚明姣才一踏进来,就用指尖哒地敲了下就近的桌面,隔音结界旋即丢出去,隔着窗下透进来一层浅浅的光,她眯着眼打量楚听晚,见她没有想象中那样憔悴躁乱,提着的一口气微微松了些。


    没哭就行。


    不需要哄就行。


    不然她真是无从下手。


    “我才听说这事。”她斟酌着言辞,很多话在心里绕了一圈,发现都没用,她和楚听晚都是直性子,直言直语的沟通显然更有效果:“现在你母亲日日找父亲,但父亲不见她,楚家这边,应当是指望不上了。”


    “自然指望不上。”楚听晚视线平直地看向窗外,她嗤了声:“如果能做指望,十三年前,父亲也不会任由兄长下深潭。”


    “楚家可是将最出色的少家主都默认放弃了,难不成今日会为了个四少主改变初衷吗。”


    “我从来不抱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楚明姣颔首,道:“想得不错。接下来呢,你准备怎么做?等着死期临近?”


    楚听晚回望着她,眼神冷冷的,与她一两分相似的眉眼凝着寒霜,好像在说:那不然呢,你想个办法出来?


    楚明姣迎着她的目光,不避不让,半晌,问她:“被选中的其他九个里,有平时较为熟悉的人吗?说得上话,也听得进话的。”


    楚听晚警惕起来,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像是在脑子里一个个过滤名单:“交情还不错的有五个,其他四个认识,也经常见,但不怎么说话,不过他们彼此熟悉。”


    “你直接说吧,要做什么,你今日专程来问这些,不至于只是随便问问吧?”


    楚明姣正色,她拢了拢小臂上挂着的披帛,不紧不慢说了句话,声音很轻,才捕捉到耳里就已经散了,里面的内容却足以叫倾听的人瞳仁震缩。


    她说:“给你条生路,要不要?”


    楚听晚手指上的傀儡线一下收紧,桌上小小的木偶傀儡人随着动作倏地睁开眼,那双眼睛是幽重的蓝色,泛着冰冷的机械质感,她再一收线,那木偶就啪嗒一声,恢复了人畜无害的模样。


    她紧盯着楚明姣,像是知道她要说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了,但仍忍不住想知道那些话是什么,当即一字一句地问:“你想做什么?”


    “和深潭打一场。”


    楚听晚下意识地抬头往屋顶瞅,在瞅到从楚明姣指尖弹出去的隔音结界后才回神,之后就是觉得荒谬,无比的荒谬,她甚至有种这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错觉。


    她捂了下耳朵,发出一道仓促气音:“你说什么?”


    “楚南浔同我说过,你很聪明,你能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我情愿自己理解错了。”


    楚听晚深深看了她一眼,皱眉,无意识地扯着傀儡线,这种话题一旦开了个口子,就是越想越烦,但又止不住去想,她顿了顿,语气生硬地回:“我们反正是大难临头没得跑,怎么着都是死路一条,但你是为什么要扯进来?是神后的身份不够显赫,还是楚家二姑娘不够富贵?”


    在楚行云做出登天门这种事之前,楚明姣对后面出生的三个弟弟妹妹不算特别亲近,但也没到讨厌的程度,唯独就是和楚听晚八字不合,见面就掐。


    这还不是楚明姣自己的原因。


    是楚听晚一和她说话,就和带了刺一样的。


    就跟现在这语调,一模一样。


    “也没有。”楚明姣想了想,摇头,心平气和地回答:“会卷进来,可能是因为楚南浔,也可能是很早之前,我对深渊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了。”


    楚听晚梗了一下,硬邦邦地强调:“与其憋闷而死,不如放手一搏,这对我们十个来说,反而是一条相对快意的路,但你自己会有很大麻烦。”


    “你比我更清楚,不论是神后,还是少主,这身份既是殊荣,也是枷锁。”


    “我清楚。”楚明姣竟朝她笑了下,眼尾弯弯的,声音如珠玉般清脆:“但我不怕。”


    楚听晚又一次觉得她很刺眼。


    她低头,脸色阴晴不定,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了很多东西。


    楚家只有两个姑娘,楚明姣与她不过相差几岁,因为不是同一个母亲,她们天生处不到一起去。


    楚家讲究一视同仁,在所有人眼中,四姑娘和二姑娘是一样的,甚至因为她的母亲尚在世上,日日将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她的命看上去比二姑娘还好些。


    可没有人知道,楚听晚其实是在楚明姣的阴影中长大的。


    她出生那年,楚明姣才七岁,本命剑在这个时候选中了她,引起山海界一片哗然。她三四岁才略懂事一些时,最常听到的,就是从侍们,楚家的弟子们,父母的好友们拿她与楚明姣对比,说有珠玉在前,后来者也必不会差。


    哈,珠玉在前。


    楚听晚不甘于长久地隐匿在这个名字后面,不甘于出门在外,只能做一个别人连姓名都念不出来“楚家四姑娘”“楚南浔与楚明姣的妹妹”,她因此发了疯的努力,勤勉,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下狠功夫。


    她也开始学剑,学那怎么学也学不精,折磨得人崩溃的剑;她甚至会在下学之后,在楚南浔来接楚明姣回去时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小小的人,阴郁了一张脸,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跟着楚南浔,希冀他在安排好楚明姣之后能教她管理家族,深入了解棘手的楚家卫和长老堂。


    楚南浔起初叫她弄得哭笑不得,但不得不说,他是位好兄长,只要她想学,他什么都教。


    后面,还开始指导她修炼。


    她走着并不感兴趣的剑之道,走得磕磕绊绊,楚南浔在一边看着也看得眉头紧锁。


    而这个时候,楚明姣在小圈子里已经很有名气了,本命剑见一个揍一个,可大家还是那么喜欢她,她有许多上一刻还在骂骂咧咧找茬吵架,下一刻就能勾肩搭背约着去吃茶吃点心的朋友。


    还有着世上最好的兄长。


    她自由,热烈,活得绚烂明艳,什么都不必顾忌,从小就很有自己的见解,与其他人都不同的见解。


    楚听晚记得很清楚,小时候楚滕荣每次将几个人叫到书房考校功课,满篇晦涩难懂的大道理,楚南浔答得从容,游刃有余,到了他们几个,即便难度一降再降,也叫人心头一紧,如履薄冰,每一个字都答得谨慎,战战兢兢。


    尤其是楚听晚,她太怕看到楚滕荣失望的眼神,也太怕听到任何说她不如楚明姣的评价,那比直接杀了她还难受。


    而楚明姣的离经叛道,与众不同,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许多约定成俗的事,她非要问个清楚,偌大的书房里,恐怕只有她敢一句句蹦出那么多为什么。


    ——为什么人要因天赋,因攻伐等级而分出三六九等。


    ——为什么楚家卫执行任务时能伤害冲撞普通人,谁给他们的特权和胆子。


    ——为什么这事会是对的,人人说对便是对吗。


    楚滕荣气得直捋胸口。


    身处权势富贵之家,人人都因不得已的理由选择了退让,世故,圆滑,沁入黑暗,推杯交盏中不见半点儿真心。


    楚明姣却通通不管,楚家是她兄长的,于是她这个二姑娘一心沉迷在剑道中,除了时不时需要楚南浔出去赔礼道歉,也算是安分了一些年,直到在情窦初开的年龄,她将神灵领回家中。


    再一次掀起惊天波澜。


    楚听晚见他悄无声息来家里拜访过一次,那看着是一眼就叫人起退却之心的存在,风雪天,山巅上,他一袭素衣,长袖垂落,楚滕荣与她母亲作陪,被他轻声请退,只留下楚南浔,楚小五和她。


    楚南浔与他对弈。


    一子一落间,楚南浔陡然提起她,认真道:“殿下觉得我这妹妹,该走哪条道?”


    这些年,为了楚听晚的路子,楚南浔也操了许多心。


    在那道视线落在身上时,楚听晚紧张得呼吸都慢了一拍,她毕竟不是楚明姣,在神主头衔下,本能的感到了压力。


    “手缠傀线,她已经走出了一步。”半晌,神灵出声:“那就是她的道。”


    楚听晚忐忑不止的心,在那一刹轰然落地。


    好像在这决定转修傀儡术的一天,她时时刻刻想与自己姐姐争锋的执念,才能真正稍稍的告一段落。


    对弈的两人在等楚明姣回来。


    这一等,就直接等到了日落。


    楚明姣一回来就被楚滕荣身边的人逮住,朝这边过来,她穿过七道回廊,拨开垂落的藤蔓,提着裙摆小步跑过来,站立在两人跟前,先是叫了声哥哥,又看向江承函,眨了下眼。


    “楚二姑娘终于舍得回来了?”楚南浔瞅了瞅她,一脸不忍直视。


    楚明姣哼了声,没理会他,转而看向江承函。她看上去又像是和某几个好友比试了一番,手腕上有点淤青,鼻尖上沁着汗珠,身上翻涌的剑气还没来得及完全平息。


    他垂眸,温和的神力围绕着她荡开,看着她澄圆惬意的眼睛,多少带了点无奈的意味,拟着楚南浔的调子问她:“这时候才回来,楚二姑娘,玩得尽兴了?”


    她也不见不好意思,字音绕着舌尖,脸颊上笑意盈盈,声音甜脆:“尽兴了啊。”


    楚明姣烂漫得叫人能觉出一点甜意,平时就如此,更遑论刻意撒娇时,连严厉惯了的父亲都能一边吹胡子瞪眼,一边悄悄挡不住这种攻势,在很多事上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楚听晚却不行,她从小以最高的标准要求自己,早已丧失了这种东西,性格变得阴郁而拧巴。


    楚听晚以为,这就是她们的差别。


    有她的地方,自己好像注定沦为陪衬。


    现在与楚明姣面对面站着,才觉得,不是这样。


    那么多人喜欢她,一定和现在站在这里的楚明姣有关系。在她眼里,楚滕荣是父亲,楚南浔是兄长,江承函是道侣,只要是他们,是不是家主,少家主,乃至神主都没有关系。


    只要亲人在,爱人在,朋友在,这片故土还在,她什么都不怕。


    她就是有那样孤注一掷,叫人羡慕的勇气。


    楚听晚眨了下眼,沉沉问:“你准备怎么办?”


    楚明姣将那日与苏韫玉和楚南浔说的计划重复了一遍,但事实证明,楚听晚不是另外两个,不会对她嘴下留情,揪问题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就算你能在祭司殿与神主殿的重重把控下找到剩下的界壁,但怎么让几十万人在一夜之间去往凡界?”


    “举家搬迁,归期不定,总得有个像样的说法吧。”


    “你我,哪怕你把父亲和另外四大家的家主都绑了,我们也不是能给出这个说法的人。”


    “祭司殿和神主殿不可能放任我们不管,到时候怎么应对他们?”


    “楚明姣,你想问题是不是太简单了?”


    楚明姣一条一条回答她:“是得有个说法,这个说法我们不给,神主殿来给,而且还不能突兀地给。”


    “什么意思?”


    “深潭指定要你们十个,但如果你们十个同时不见了,消失了,没人填潭。流息日到来,山崩地裂,江海逆流,谁知道深潭里的东西会不会发疯冲出封印,这个时候,为保证大家安全,神主殿颁布神主令,命大家连夜通过界壁逃离,有什么不对?”末了,她还自顾自补充一句:“顺理成章。”


    她说得慢悠悠,楚听晚却听得有点发怔。


    这路子,也太野了。


    她想都没敢往这方面想。


    “楚明姣。”她连名带姓地喊眼前的女子,冷声道:“我现在姑且自作多情地认为你被迟到了许多年的姐妹情冲击了脑子,没想明白这是个什么事,如果抗击深潭失败,你就算是死,也是千古罪人,谁都可以踩着你的脊梁骨唾骂几声。”


    “随便他们骂。”楚明姣也冷了声,像是想到什么不愉快的场面,道:“在失败之前,我会让尚有余力的人通过界壁离开,最后留在山海界的,也只会是我们这几个,相当于该填深潭的最后还是填了深潭。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损失。”


    以后,再发生什么,就是合二为一的凡界与山海界住民们一起要面对的了。


    楚听晚沉默了。


    她居然可耻的动摇了。


    她最后道:“你让我考虑考虑。”


    “行。”楚明姣爽快松口,她双手撑在桌面上,瞳仁被流光拉得偏深,“两天。两天后,我希望另外九个人也都秘密地知道了这件事,并且被你劝得愿意完全配合。”


    “楚南浔曾经不止一次和我说,我们有个十分聪明的妹妹,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楚听晚一下低了头,狠狠扯了一下傀儡线。


    妹妹什么的。


    前面那么多年没见她叫过一声,现在拿来当幌子,骗子!


    ===


    从楚听晚房里出来,楚明姣本想去找楚滕荣说说话,顺势提一提少家主的事,没想到一去,扑了空,一问底下的人,说家主闭关了。


    跟楚明姣一起被挡在门外的,还有面容憔悴,亲自前来的大夫人。


    两人互相点头问好,没见到正主,先后离开了。


    楚明姣怀疑,她父亲就是在躲这位夫人。


    这两天,楚明姣也没闲着,她白日出门,拿着纸笔,和楚南浔与苏韫玉逐一完善各种细节,在否定他们和被他们否定的循环中痛苦沉沦,夜深了才回神主殿。


    不论多晚,江承函都在等她。


    等她学该死的曲谱。


    念着这曲谱的重大意义,头两天她还哼哧哼哧地学,后面一天实在是学不进了,也太累了,趴在桌子上长吁短叹,说什么都不肯起来。


    江承函俯身去看她的眼睛,凑得近了,能看见两片睫毛轻微地颤动,他伸出手掌贴住她脊骨,力道不轻不重,还是没能将本命剑剑主撑起来。


    他垂眼望了望她,问:“困了?”


    “抱你去榻上睡?”


    楚明姣很是自然地伸出胳膊,下一刻,被他拦腰抱起,绕过屏风与珠帘,到最里头的雕花榻上。她在床面上裹着被子滚了半圈,将自己娴熟地滚成一个只剩头还在外面的球,见他还一动不动的站着,于是懂了:“你还有事处理?”


    “还有一些凡间的奏本没看。”他抚了抚她柔顺的发丝,道:“你先睡。”


    楚明姣眨了眨眼睛。


    等到后半夜,他轻手轻脚上床时,她就很自发自动地贴过来,脸颊在被子里捂得泛红泛热,一贴进他颈窝,就像找到了归宿,安然嵌进去一样,不肯轻易挪位置。


    呼吸很轻,浅浅的,像一根挠人的羽毛。


    而为了这点磨人的念想,哪怕整整一夜,真正可以阖眼歇息的时间只有不到一个半时辰,江承函也还是日日都念着她能回来。


    他其实没剩什么情愫了。


    唯独监察之力最想让他遗忘舍弃的,无知无觉粘过来,窝在颈侧的那个,依旧牵动他的喜怒……还有不能见人的嫉妒。


    后面两天,楚明姣还是两边跑,白天出去晚上回来,冰雪殿里又热闹起来,原本清冷空旷的内殿,多了许多楚明姣的东西,摞得高高的,摆放得很是别致。


    第二日下午,她再三强调,终于在书房见到了楚滕荣。


    他苍老了不是一点两点,头发花白,得知楚明姣想要少家主位置时沉默了许久,只是问她,是深思熟虑过后决定的,还是一时心血来潮,得到肯定回答后,他摆摆手,让她管上半年适应,若是能让诸位长老信服,再去登天门台。


    这在楚明姣的意料中。


    她准备去见楚听晚。


    她该给个答复给她了。


    谁知就在这时候,原本碧空如洗的天空陡然暗下来,那种变幻的速度,就像他们即将要被什么巨兽攻打一样,很快,各种撼天震地的巨响传进耳朵里。


    楚家各座山头上,飞出了许多感受到惊扰异样的人。


    大地颤抖起来,青山裂开巨大的口子,闪电般往外蔓延,远处,瀑布倒流,江河奔腾,天边上,日月同现,阴阳颠倒。


    楚南浔和苏韫玉大步朝她这边跑过来。


    “怎么回事?”苏韫玉抓着她的胳膊,大声问:“不是你惹出来的吧?”


    楚明姣脑子嗡嗡的有点懵,摇头。


    “比前两次流息日的阵仗都要大,但这还没到要填人的时候,什么情况?”


    “是深潭出状况了。”楚明姣反应过来,她蓦的抽身,圣蝶之力在跟前构建出一道空间旋涡,她一步踏进去,心一路往下坠到底,声音冷得不行:“我要回潮澜河看看。”


    第54章


    第54章


    在楚家通往潮澜河的空间漩涡里, 楚明姣看不到外面的状况,但方才的情形却像个漏斗般在眼前倒流。花木尽数摧折,地动山摇, 山体或深陷下去, 或被颤得又拔高一段, 像根颤巍巍的线, 凭着一股劲吊在空中……这种异样,她此生只见过两回,梦魇中却经历了成千上百次。


    次次不得善终。


    她活到这样大,想得一出是一出, 从来不曾尝过惧怕到心悸的滋味,唯独深潭与流息日, 这东西就是悬在颈侧的寒洌匕首,出则要人性命。


    她没法不怕。


    从闯界壁去凡界,再到招魂楚南浔, 回楚家,与楚听晚谈, 从楚滕荣手里接过代少家主的责任,她的决定,已经下得够快够果断了。她都没敢让自己停下来去想以后将面对的质疑,指责,谩骂,怕耽误时间,怕一想就犹豫动摇了。


    即便是这样,还是来不及吗?


    流息日是填潭的最后时限, 而一般来说,从深潭动荡给出人选到流息日的到来, 会有四个月的时间,除去已经过去的两个月,他们明明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但若是时间提前呢。


    怎么办。


    楚明姣也没有办法。她可以在其他人性命有保障的前提下悄悄行动,却不能在什么都没准备好的情况下贸然出手,那样,很有可能到最后谁都保不住。


    空间漩涡停在神灵禁区前,汀白和春分正一边努力稳着身形,一边四处张望,他们跟在她身边久了,了解她的性格,知道这个时候她肯定会回来问个清楚,于是都在这里等着。


    楚明姣一步跨出漩涡,逮着两人问:“这边什么情况?流息日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又是一阵地裂,汀白左脚换右脚蹦了几下,急急地回:“不知道啊殿下,我们方才按照您的吩咐在准备上门拜访各家少家主们的礼物,谁知地突然就裂了……”


    楚明姣没耐心听他说这些,直接问:“神主呢?”


    汀白摇头:“您走之后,殿下就走了。”


    这会兵荒马乱的,神主殿和祭司殿的管事们都在找他,谁知道他在哪。


    就在这时候,山崩地裂的趋势被一股浩大的力量生生遏制住,寸寸开裂的地面不再往外扩张,摇晃的山体没有平衡,轰然倒塌,江流湖泊止住了逆流奔腾之势,连狂卷的乌云也逐渐敛去颜色,开始撤走。


    楚明姣扫过一片断壁残垣的潮澜河。


    这是,江承函出手了。


    “联系汀墨。”楚明姣当机立断往神主殿的方向走:“问他,神主在哪。”


    汀白忙不迭拿出联络玉简,灵光闪了好一阵子那头才传来汀墨的话音,气喘吁吁的,像才经历一场生死恶战:“你什么事?”


    “你和神主殿下在一起没?你们现在在哪呢。”汀白低声提醒:“殿下回来了。”


    那头沉默了一会,像是在无声询问某个人的意思,而后回答:“在神主殿大殿。”


    楚明姣以指掐诀,幻化为剑,御剑而行,直奔神主殿。


    她以为这次又是深潭闹出的动静,可等到了神主殿,却发现那扇厚重高大,仿佛更古长存的青铜门外,弓着背站着一群人,最前头,又面色灰败地跪着一群人。随意一瞥都能发现两三张熟悉面孔,那都是神主殿与祭司殿的高级执事,平时呼风唤雨高高在上,现在一个个缩着脖子跟鹌鹑一样等。


    见有人衣袖带风地闯进来,这些人掀掀眼皮,对着楚明姣拱手作揖,无声行礼。


    楚明姣的脚步在最前头的二祭司身侧顿了顿。


    似乎才刚接受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他佝偻着背,再也寻不到往日那种一丝不苟,板直肃正着同她叫嚣的劲。


    此情此景。


    楚明姣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


    这个时候,她就隐隐意识到,不对,这不对,这个事或许没有想象中那样直白简单。


    她一字不发,跨步进入大殿,门在背后被内侍无声合上,汀墨跟在他身后,恭谨地站着。


    江承函并没有坐在神主正座上,他站在那条长长的黄花梨木桌边,因为才动用过大量神力,周身十米内,半垂落的帘子,桌凳一角,包括墙面上的挂画上,都凝结了厚厚一层霜花,远远看去,像铺开了一层晶莹的薄冰。


    连眼睫与眉毛上都凝着冰晶。


    德高望重的大祭司摘了发冠,放在一侧,满面平静地跪着,未置一词,像是无可辩解,满目死志。


    这是——


    脱冠待罪?


    大祭司年岁已高,平时做事极有分寸,又教导过江承函一段时日,对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江承函一向宽仁。


    楚明姣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却被心里蓦的蹿上来的一个念头震得失声,脊背上贴上一片麻木寒意。


    她看向江承函,好像无声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身为祭司,罔顾祭司殿殿训,因一己之私,致使山海界生灵涂炭,认吗?”江承函看向他,顶着一脸冰霜气也没能全然掩盖住怒火,声音轻缓到令人感到本能的危险。


    “认。”大祭司怆然扯了下唇角,眼皮下拉出几道疲惫苍老的褶皱:“今日之事,错皆归咎于臣一身,臣不得不认。”


    江承函深深凝望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问:“这就是大祭司信奉的苍生大爱?”


    “于民不德,于君不忠,不仁不义,遗臭万年也难洗刷一身罪恶,没脸再提苍生大爱。”大祭司眼珠子转了下,似乎不曾意识到殿内进来了第三个人,他哑着声道:“可臣三日前问过殿下,真要将那样的东西封在凡界吗。”


    “臣这一生,也曾登高摘浮名,自认不是莽撞行事之人。殿下难道真不知,就在方才,被殿下雷霆手段通知羁押起来的那些凡界老大不小的孩子们,为何急成那样,几次三番,宁愿舍弃性命也要求到我跟前吗。”


    “殿下明知那东西是什么,它是秽气,深潭多少重禁制,死了多少人才落成的封印也只能勉强压住它,殿下指望那十几个年岁不过百的长老们能压住?在深潭不稳定的情况下,为何要在凡界再辟开一座战场?”


    “人都有私心,臣如此,神后殿下也无法免俗。”大祭司也不看楚明姣,只是平静地阐述某一种观点:“当年楚南浔下深潭,神后也拿着满篇纸张,一意孤行地请求与深潭对决。”


    江承函一指定在空中,满面寒意的袖袍拂动,他凛声:“大祭司滥用职权,私闯深潭,处神罚之刑,其余伙同者,押至潮澜河,等候裁决。”


    大祭司不由在心里苦笑,看,他今时今日如此剑走偏锋,也是因为实在看不明白,江承函到底是因为什么动怒。


    是因为他们祸害了山海界数十万人。


    还是因为他说了楚明姣。


    其实也不重要了。


    不论是前者,还是听起来略显荒谬的后者,当本不该有情感的神灵有了心爱之人,尝了相思的滋味,别人就再也没办法相信他能从大局出发,不带一点儿私心地看待事情,不相信他能做出最公正无私的决定。


    江承函就该无情无欲,淡漠如霜地活着。


    汀墨挥挥手,命人将眼睛从容阖上的大祭司带了下去,殿外站着跪着的看到这一幕,无不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等着传话。


    大祭司被带出去后,楚明姣如梦初醒,短短一刻钟不到的时间,她从难以置信的诧异到愤怒得全身止不住战栗,再到现在,逐渐冷静下来,走到江承函身侧,低声问:“这次流息日,是他搞出来的?”


    不等他回答,她又兀自说出自己的猜测:“你说他伙同四十八仙门,私闯深潭,他们干什么了?”


    停了停,她一字一顿地接着说:“他们把封印在姜家的秽气,带回了深潭里。”


    “他们是什么意思?想让山海界所有人去死吗?”


    江承函睫毛垂落,上面的霜花也跟着下坠,他自认在深潭这张巨网下找寻了所有可以利用的漏洞,神主殿的日渐鼎立,天青画的解封认主,能与本命剑合力发挥出至强战斗之力的琴谱,甚至连自己的神诞月都算进去了。


    不说算无遗策,可确实是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唯独没料到这一出,没想到人心险恶自私,发作起来会不管不顾做到这种地步。


    他知道那十几个人封不住秽气,如果秽气这么好对付,山海界也不至于焦头烂额,束手无策到这种程度,可他以柏舟的身份去看过那场封印。


    他们不需要封这东西多久。


    两三个月,就足够了。


    上面的封印撑这点时间,完全没问题。


    大祭司三天前来问他的时候,他曾极尽隐晦地提了一句“日后会有更稳妥的办法”,天地监察之力于他的束缚太大了,他和楚明姣都没法说的东西,怎么对外袒露?


    最叫他觉得心沉半截的是,监察之力散布各处,发生了这样的事,从开始到现在,它连个预警的动静都没有。仿佛它所有的力量都全部同在了监管身为神主的他身上,它要扼杀神灵的所有危险想法。


    这个危险想法,指的是他要为了保山海界这个“小”,而置凡界这个“大”于危险之中。


    态度已经十分明确了。


    楚明姣没有等到回答,但这已经说明了一些事情。


    她深深吸了口气,走到江承函身边,伸手紧紧捏住他的一片衣角,将上面缀满的冰霜捂得无意识融化,另一只手去触碰他的手指指节。


    冰得不行。


    她去看他的眼睛,声音涩得不行:“你将流息日强行压下去了?”


    “现在好点了吗?”


    夫妻多年,她对神灵的了解比常人多上许多,如同人一样,神灵的神力也非无止尽,骤然间抽取极其庞大的神力,对身体的消耗很大,他现在顶着满身压制不住的霜气处理后续事宜,已经是强撑着精神。


    “好点了。”江承函下意识握了握她同样冰凉的手指,声线微低:“被吓到了?”


    楚明姣摇头,心里各种情绪翻江倒海的涌上来,她想问很多东西,又觉得无以复加的疲累,怒气胀得像个球,她眼圈被气得发红,半晌,揪着他的衣襟,无声将脑袋埋了进去。


    “我要杀了他们。”她实在有点绷不住了,恨恨咬牙,在原地跺脚,声音却因为止不住的哭腔,半点气势都没有:“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自私家伙。”


    “他们明明都活得那么好了。”


    她哽了下,喃喃着:“……怎么能这样呢。”


    他们明明知道山海界是什么情况,这里面也住着无数淳朴而老实的住民。似楚明姣一样的年轻人,他们生来有天赋,可凡界也有的是好苗子,为攀大道之巅,他们也付出了数不尽的努力,为什么他们就该去死。


    为什么替凡界挡了这么多年还不够。


    为什么他们能坐享其成到觉得这是山海界应该做出的牺牲,不知感恩也就算了,并且在自己遭遇到同样的事情之后想出的唯一办法,就是要断他人生路?


    江承函眉眼疼得已然接近麻木,他无声拢着怀里这个,一下一下用掌心顺着她的发丝抚弄,冰凉的珠钗与流苏簪子被方才的奔波弄得松散,他便端详着两边,再耐心地一一扶正。


    他确实动用了太多神力,前段时间给楚南浔置一出招魂,才受过神罚没多久,今日力竭到每一个动作都不受控制地带上了神体本身的冰霜之力。


    没过一会,他就发现,楚明姣满头柔顺秀发,被他用手顺过的地方都沾上了霜状的冰晶,再一看怀里的姑娘,已经沾惹了满身寒气。


    “冷不冷?”他将人捞出来。


    “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


    生平第一次见识这么没有底线的做派,楚明姣气得掉了几滴眼泪,半晌,愤愤着咬牙:“搞偷偷摸摸丢回来这套是吧,秽气能有办法潜到凡界去,我也能找到办法祸水东引,将深潭里的东西通通引到四十八仙门的老巢里去!”


    “比谁更无耻是吧。”


    江承函静静地听,在她带着止不住的哭腔大声说话时沉寂地抚着她颤动的脊背。面对这些在外人看来绝对不被神主容许的大逆不道的话语,他未置一词。


    他太知道楚二姑娘是什么性情了,真要让她做这样的事,还不如让她和深潭拼命来得痛快。


    他也知道,她现在再如何愤懑不平,气得哽咽掉眼泪,也会很快为了身后那么多人的性命振作起来。


    果真。


    没一会,楚明姣转着眼珠,抬头看天,试图将眼泪憋回去。


    事态发展到了这种关头,眼泪无疑是最没用的东西,她没有很多供情绪发泄的时间,这么一会,已经是极限。


    “深潭现在是什么情况?”缓下来后,她格外认真地看着江承函,严肃道:“你别骗我,你和我说实话。”


    “事到如今,我们总应该知道后果。”


    楚明姣说这话的时候,睫毛上挂着泪珠,几根手指却搭在他掌心中,将自身灵力与圣蝶里的神力汇聚到一起,通过这样的方式传递给他,温养那具冰凉的身躯。


    过了一会,他的唇上终于涌现出一点活人的血色。


    “暂时算稳定了,可什么时候再次爆发,谁也说不好。”不顾蠢蠢欲动的监察之力,江承函与那双琉璃似的眼睛对视,平铺直叙道:“即便多次用神力稳固,也至多只能维持一个月不到的时间。”


    他给出了更确切的时间:“二十五日。”


    所以姣姣。


    接下来二十五天,一定会非常辛苦,非常忙碌。


    楚明姣忍不住咬咬牙,她道:“这次四十八仙门的所作所为,应当传遍三界,引为耻辱,另外,此次参与到封印之事中来的所有人,能不能交给我处置?”


    江承函沉默半晌,问:“你想如何发落他们?”


    “让他们发挥全部价值,弥补犯下的过错。”


    楚明姣仰头去看他,轻声道:“当日我们大婚,我记得神官宣读的册本中,有一条写着,如有必要,与神主共同处理三界事宜,这是神后的职责与权力。”


    她好像天生知道怎么掌控他。


    连大婚都说出来了。


    这叫他怎么拒绝。


    “依你。”


    楚明姣颔首,勉强笑了下,又看向汀墨,吩咐:“接下来二十五日,你跟在殿下身边伺候,准备温补的灵物,等会我会叫汀白送一些过来。”


    汀墨躬身应下:“是。”


    她于是转身,都没时间再说些什么,只朝着江承函道:“我走了。”


    她依旧不确定江承函是什么立场,可至少他没有阻止她。她有自己的信念,没法放任这场倾覆之灾落在山海界这么多人头上,即便时间紧迫,希望渺茫,她还是要向天搏一搏。


    走了几步,她又转身,眼眸经历了一次水洗般澈亮,兀自不解气地问:“神罚之刑是什么?我从前不曾听说过,疼吗?”


    汀墨心头一梗。


    神罚神罚,神主殿成立至今,得犯下多大的错才能用得上这个刑,数来数去,也就今日这谨慎一辈子,胆大一回的大祭司一个。


    那是足以针对神灵的惩罚,而尝过这种刑罚次数最多的,却是神灵自身。


    那种情状,不是一个“疼”字能形容概括的。


    汀墨不由得看向江承函。


    他面朝殿门站着,冰雪为躯玉为骨,眉目一片沉寂,看不出什么别的神色,只有面对楚明姣时,才依稀露出那么点能够被人窥见的温情:“疼的。”


    和哄小孩似的。


    被哄的那个这才提着裙摆,三步两步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出去了,发辫上的系带如同蛱蝶般鼓动着飘起来。


    她出去后没多久,江承函手腕上隐隐没进去的那根象征监察之力的线就开始搅动起来,他静静垂眼,看着那根线不安分的动作,脸色渐白,但神情从头至尾都冷到极点。


    动怒的意味其实已经分外明显。


    监察之力停止动作,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为什么要和楚明姣说什么多,说得如此详细。


    当然,最主要也最重要的是。


    山海界如今支离破碎,离坠亡只差一步,既然如此,为何要将此事闹开,如此一来,凡界遭受诟病,而山海界必定因此事沸腾,引起诸多不满,这事处理不好,火很容易烧到身为神主的江承函头上。


    君王之道,不应如此。


    江承函掀了掀眼,声线沉冷:“主动害人者你都抱有偏袒之心,他日,山海界报复凡界时,你也会如今日这般冷然旁观吗。”


    “在我这里,任何时候,有罪者都不能披着借口肆意横行。”


    “这是我的意志。”


    监察之力迟滞地顿了顿。


    它的意识并不如人般灵活自如,只是朦胧的一团。意识里,这是位性情十分淡然甚至说得上温和的神灵,作为这天地间至高的存在,他自认做错了事,破坏了规则,便绝不会滥用职权,为自己辩解分毫。


    就拿擅自救下楚南浔这事来说,江承函一声没吭,领了许多次神罚。


    但今天这事,不知怎么的,好像踩在了他的底线上,所以展露出极为强硬,不容人置喙的一面。


    但是为什么呢。


    它不理解。


    山海界已经注定是牺牲品,真相不真相,惩罚不惩罚,重要吗。


    毫无意义。


    ===


    楚明姣马不停蹄回了楚家,楚南浔和苏韫玉都在原地等着,满面忧心,见她安然无恙回来,松一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问:“弄清楚了吗?”


    她往林间仅剩的石凳上一坐,摁着胀痛的眉心,毫无隐瞒,一字一句地将神主殿大殿上发生的一切说了出来。


    听到后半段,苏韫玉拍着手里的扇子沉沉站起来。


    楚南浔冷静些,但脸色也不好看。


    谁遇到这事,脸色都好看不起来。


    经历过流息日这一出,这个楚家现在都处于人仰马翻的阶段。有的阵法禁地破了,供弟子修炼的密室与小世界也有了明显的磕碰,最叫人惋惜的是好不容易在夏末那出流息日后重新栽种长出来,并且已经熬过初冬时节的花草,许多都被连根拔起,从空中抛落,天女散花般撒开满地。


    现在也没人有心情去收拾。


    一眼望去,满目狼藉。


    楚家如此,其他四世家连同山海界数十万住民,也都好不到哪里去。


    长老们一个都没见影子,想想也知道,应该是又紧急开会去了。


    “我们只有二十五天了。”楚明姣说完,看向这两人,嘴角蠕动着问:“我现在脑子有点乱,后面计划全乱了,你们怎么想的。”


    “之前是想着主动进攻,现在这样,是不跑都没办法了,不跑就只有死路一条。”苏韫玉凝眉在原地走了一圈,道:“但是二十五天,时间上太紧张了。”


    楚南浔和楚明姣确认:“你的意思是说,神主殿也会就这次的事情发布公告?”


    “嗯。”


    “这样一来,其实省了我们不少游说的时间。”他冷静分析:“至少我们和其他四家一说,他们都能很快意识到这是个怎样的事,不会再有‘反正事情也没落到我头上,和我没关系’的侥幸心理,稍稍造势,山海界住民撤离时会很听话。至于凡界,不管掺和了没掺和的,但凡还是个人,就会有愧疚心,有愧疚心,再用点威逼利诱的伎俩,很多事情,就好办很多。”


    不愧是昔日名动天下的楚家少家主,很快就从这一团乱麻的局势中顺清了利弊。


    他问楚明姣:“你那会和江承函提出这个要求,也是有这方面的打算?”


    楚明姣点头:“还有那些参与了这事的长老们,我接管过来了。他们别想解脱得那么轻易,就算是死,也得给我死在和深潭的对决之战中。”


    “做得不错。”


    “凡界那边,需要人去一趟,别人我不放心。”楚南浔看向苏韫玉,后者耸耸肩,示意自己没问题,他才道:“这样,我和韫玉扮做傀儡人出去一趟。”


    楚明姣不太放心,她始终觉得不安全,这两人本该消亡于世了,是她好不容易用了各种方法才拉回来的。


    这种关头,再出了岔子怎么办。


    “我们现在可用的人不多,时间紧迫,必须兵分两路,在山海界我们不好行事,凡界反而自在很多。”楚南浔知道她在想什么,说:“这段时间,你留在这里,不用送礼不用斟酌了,直接上四大家的门,见见以前的老朋友,嗯?”


    苏韫玉去看楚明姣。


    那么小一张脸。


    平时看着雷厉风行,事事能独当一面,托腮愁闷时,眼角眉梢恨不能都还挂着稚气。


    横看竖看,都还跟小姑娘似的。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拍着楚南浔的肩头,道:“算了,凡界那边,我自己一个人去吧。你留下来陪她,四家少主于她都是哥哥姐姐辈的人,或许说过几句话,但不熟悉,你跟着会好很多。”


    见楚南浔还想说什么,他笑着道:“放心,我能保护好自己。”


    他说着就朝外走,路过楚明姣时停下,用扇子在她手边敲了敲,敛了笑意说:“再不反击,我们都要被人坑死了。这一出下来,生也好,死也好,都不用我们遗臭万年了,别再多想了,听到没?”


    楚明姣朝他笑了下。


    那笑容暖得不行。


    苏韫玉抚了抚鼻脊,直起身,想,怎么这姑娘偶尔看着,还越长越可爱了。


    难怪他每次总能莫名其妙被哄得一愣一愣的。


    第55章


    流息日动荡的事, 在傍晚发酵,如雪球般越滚越大,最终在神主殿给出公示后积累至巅峰, 雪崩般轰然落下。


    山海界里里外外都炸开了锅。


    长久以来, 山海界与凡界一直维系着表面的友好与平和, 这种表象其实在百年前祭司殿应天地之力关闭山海界界壁时就已经出现了裂缝。


    凡界的人嫉妒山海界, 觉得这儿山灵水秀,秘境多,机缘多,就连出的少年天骄都总是压他们一头, 山海界却觉得都是睁眼说瞎话,论地大, 论秘境多少,论宗门数量,凡界哪样不如山海界?自己不努力修炼反而怪别人条件太多, 还少年天骄多——最出色的少年天骄都为了三界苍生去填潭了!其中就有你凡界的一份。


    现在这事无疑就是那根导火索,但凡骨子里还有点血性的, 谁听着不火冒三丈?


    若不是界壁都在潮澜河锁着,这会不知道有多少人冲到四十八仙门打架去了。


    楚明姣踩着这股风口浪尖,和楚南浔去拜访了四大家的少家主。


    先去的苏家。


    苏家少家主叫苏辰,是苏韫玉的亲兄长,说起来,也算是楚明姣的半个兄长,只是他看着严谨,不拘一格, 不太好交谈,相比于和善可亲的楚南浔, 小时候的他们都更亲热后者一些。


    苏辰听人禀报后,命人将她请了进去。


    楚明姣还未开口,他便先守着规矩抱拳行礼:“见过神后。”


    “苏辰哥。”


    楚明姣眨了下眼,轻声道:“不必行虚礼。”


    苏辰这才挺直腰站起身,他静静看了几眼她,像是要和印象中那个活力无限的小小姑娘做个认真比较,半晌,掀了下嘴角:“又变漂亮了,挺好。”


    说罢,他伸手,指了指后方的座椅,道:“坐着说。”


    还是从前惜字如金的老样子。


    “苏辰哥,我这次来,是想与你说说深潭的事。”熟悉的书房布置让楚明姣放松下来,她顺势在苏辰对面坐下,很快有从侍奉上热茶,茶还是楚明姣小时最为偏爱的那款。


    “自你兄长故去,我再未见过你,这次突然前来,又出流息日变化,你要说的事,我能猜出一二。”苏辰视线在她身边转了一圈,落在傀儡人装扮的楚南浔身上,又转开,好像在透过她看看从前另一个经常在她身边转悠的人。


    和熟人说话,还是哥哥那一圈的人,有一点最好,就是不用拐弯抹角地暗中对弈,楚明姣这还什么都没说呢,苏辰就自己有一说一地敞开天窗说了亮话。


    苏辰点了点丢在桌面上的联络玉简:“你来前,我才和蒋平允聊过。”


    蒋平允,蒋家少家主。


    楚明姣眼眸微亮,想,如果是这样,她就不用再跑一趟蒋家了。


    现在的时间太宝贵了,经不起一点浪费。


    “流息日被神主强行摁了下来,这个我能猜到,公告一出来,缘由我也知道了,但山海界目前现状如何,我并不清楚,你可以与我说说。”


    “我猜,你也是来说这个的。”


    简明扼要,一句多的废话都没有。


    “是。流息日并不是自发停止了,它只是被江承函以神力压了下去,而这个时限不会太长。”她顿了顿,不避不让看着苏辰的眼睛,加重字音:“二十五日。二十五日之后,流息日不受遏制,山海界会如何,谁也不知道。”


    苏辰神色更凝重一分。


    他知道这件事闹得很严重,但没想到,已经到这种份上了。


    “将被选中那十人填潭,也无济于事?”苏辰直截了当地问。


    楚明姣迟疑地摇摇头:“说实话,苏辰哥,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往深潭里投人,一个保一千年,可早在两三千年前,这种说法就站不住脚了,在我哥哥前填潭的那个,到我哥哥,到苏韫玉,再到现在,哪个保了千年?界壁突然关闭是大祭司做的决定,现在将秽气投入山海界的也是他,他在保护谁,还用说吗?”


    提到“苏韫玉”三个字时,苏辰搭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抽动了几下。


    他站起身。


    “最后一个问题,我们该如何信你。”苏辰看着眼前这个娇艳的,被所有人爱护着成长起来的姑娘,话可谓说得极其不留情面:“我要知道,今日坐在我面前的,究竟是楚家女,还是神后。”


    “这么多年,神主殿,祭司殿,四十八仙门,朝廷,他们是拿着哪套理论给我们施压,要求我们妥协的,你知道,我也知道。为大局计,我们可以被牺牲,这应当也是神主的意思。”


    楚明姣倏地笑了下,眼里却没有分毫笑意,只显得认真:“苏辰哥,我是楚家女,也是江承函的道侣,但抛开这些的身份不提,我先是山海界的子民。我的至亲,挚友,族人,我所爱的一切,我的根在这里。”


    “如果我站在神后的身份与立场上,今日不必来。”


    苏辰终于笑了下,他颔首:“也是,你自幼就很有自己的想法,总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


    “剩下几家,你不必再逐一拜访了,二十五天,时间宝贵,你应当还有不少事要做吧。需要我们做什么,直说即可。”


    楚明姣心里微微一松,事实上,她也真长出一口气,笑了下:“苏辰哥,和你说话——还是这么省事。”


    这要换做从前,苏辰或许会面无表情地回一句,被苏韫玉逼的,现在只是沉默着一哂,那点微末动作,分不清是怀念还是自嘲。


    “山海界五家各持有一枚天刃碎片,天刃在后续对付深潭时有用,我们需要提前将碎片取出……各家有各家的情况,这件事,不知道几位少家主能否做到。”


    “从前或许不行,但现在可以。”


    苏辰喉结滚动,言简意赅:“自深潭变本加厉,从一人变至十人,几家表面风平浪静,内地其实颇有微词。只是谁也不想做出头的那个,于是引而不发。在家主眼中,家族利益大于一切。”


    楚明皎是楚南浔的妹妹,也算他的妹妹,苏辰那么冷硬的性情,面对她时,也不免带上了点醒的意思:“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能猜到,他们自然也能,只是神主殿不出来说话,他们身为家主,也只能按兵不动。”


    “这不代表他们心里没有火气。”


    “四十八仙门做错事在先,他们没有出手,可我们这些小辈年轻气盛,耐不住性子做错了事,成功了是青史留名,不成功,左不过是一条命罢了——如此情势下,忍辱负重也不见得就能活。”


    既然如此,为何不搏一搏?


    山海界够仁义了。


    做到这种地步,还是被反手捅了一刀,泥人都有三分火气呢,更遑论这些成名已久,也曾心高气傲一路蹚过来的家主们。


    楚明皎认真听完,点点头,真挚恳切,不带任何上位者高高在上的姿态。


    她轻声道:“要把山海界这么多人撤走,需要尽可能多的找到锁在潮澜河里的界壁。我们只有二十五天,我不可能自己一个个去试。到时候需要一些身手好又机灵,遇事不慌乱的人进潮澜河见机行事。”


    “不管是撤离还是在必要时候闹出动静吸引神使执事们的全部注意力,我这边都需要可以随时调遣的人。”


    “大祭司倒台下来,二祭司虽是无心,可间接帮大祭司在此事上圆过谎,如今正在受罚期,祭司殿现在群龙无首,是推宋玢上位的最好时候。他若掌管了祭司殿,我们会好办事得多。”


    苏辰对她另眼相看:“这是你一天之间做出的安排?”


    真叫人觉得诧异。


    她在他眼中,还是眼里全是与人比试,提剑就要动真格,赢了高兴,输了也不会不开心,引得山海界小少年们围着她团团转的漂亮姑娘。


    诧异之后,又觉得释然。


    不只是她,深潭让所有人都变得面目全非。


    “这些都没问题。”苏辰想了想,皱眉道:“宋家那边,或许还需要你过去一趟。”


    楚明皎静静等他接下来的话。


    “宋茜榆和蒋平允这段时间如胶似漆粘在一起,不知道在搞什么。蒋平允我联系过,他说得通,但宋茜榆一直联系不上,而且她那个性格,我怕惹火上身。”


    “你在昔日宋家夺位之争中救过她,她对你好脾气,但你哥哥得罪过她,也这么多年没有往来了,你去的时候,将宋玢带上吧,好说话一点。”


    宋茜榆,原名宋雪晴,自从宋骄阳蓄谋夺位取她性命那事起,就把有“雪过天晴”,与骄阳相衬的名字都改了。


    这事在山海界也掀起过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波。


    楚明皎没觉得有什么,每个圈子都有每个圈子的故事,她无意过多了解,苏辰这么一说,她就认真应下来。


    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楚南浔是山海界出了名的端方君子好脾气,楚听晚那么怪脾气的一姑娘他都能兵不血刃教得服服帖帖,怎么还突然得罪起宋家少家主了?


    什么仇什么怨,能叫人十三年了还放不下?


    早在听到宋茜榆与蒋平允这两个名字时,一直从容自若跟在楚明皎身后扮做傀儡人的楚南浔隐抑地皱皱眉,贴着衣缝的手指微一动,指节上缠着的傀儡线无意识跟着提上来一截。


    应下后,楚明皎起身告辞,谢绝了相送的侍从,她甩出个结界来,颇为高兴地道:“楚南浔,这也太顺利了。”


    一张神主殿的公告,省了他们多少唇舌上的功夫。


    楚南浔却突然道:“明姣,你回去问一问他,宋茜榆和蒋平允在一起了?”


    “啊?”楚明皎不明所以:“就问这一句?”


    “先问这一句。”


    楚南浔少有无的放矢的时候,楚明皎压着满腹疑云折返回去,又劳侍从通传,见到了苏辰。


    好在她从小在各路人马面前做惯了这种事,大大方方开口问:“苏辰哥,你先前说宋家少家主与蒋家少家主如胶似漆,他们是在一起了吗?”


    苏辰没想到她去而复返,要问的是这个问题,原地哑然一会,失笑:“这个问题,听起来像你哥哥会问的。”


    果然还是好友了解好友。


    “据我所知,还没在一起。”


    “专门折回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楚明皎乖巧点头,满头青丝跟着荡动:“是啊,感觉有点惊讶,好奇。”


    这话落在苏辰耳朵里,自发转换成了另一种意思。


    他有些意外地挑眉,声音微低:“他们从前的事,你哥哥也和你说了?”


    楚南浔眉心蓦地一跳。


    楚明皎好奇心真上来了,她走近了点,也跟着压低了声音问:“他们什么事啊?”


    “你哥和宋茜榆,在一起过。”这种事,从苏辰嘴里说出来,像随口的通知,没有半分该有的旖旎风月氛围。


    什、什么?!


    楚明皎怀疑自己听错了。


    许是她的神色太过震惊,苏辰为了避免后续可能会有的数十句问话,先一步将她可能要问的东西全丢了出来:“秘密谈过几年,后面分了。楚南浔这个人谈情说爱的时候特矫情,觉得宋茜榆对他疏忽,不够关心,我都不敢相信那是他——变了个人似的,幼稚。”


    “宋茜榆本身就是个一心向事业的,对我们几个都不假辞色,爱答不理的,也就对他还有个笑脸。照我说,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这还是楚明皎第一次见苏辰说这么多话。


    说起十三年前的事,一派轻松自然。


    “其实这也不算分,就是当时闹了一阵,他们经常闹,闹完没几天就和好。”苏辰声音沉下来:“但那次还没来得及和好,深潭就选中了楚南浔。”


    “自那之后,他整整四个月待在楚家,一次没有见我们。”


    “临近填潭最后期限,我,宋茜榆,蒋平允和余邵几个拿上了所有用得上的武器,要去楚家‘劫狱’,最后人是见到了,但他不走。”


    说什么都不走。


    满身风华的男子敛下一身傲骨,平静赴死。


    “那晚,他对宋茜榆说了挺多过分的话。说当时分开,他就是认真的,从未想过再和好,说从今以后,不必念他,宋家少家主要什么有什么,为任何一个薄情寡性的男人掉半滴眼泪都是不值得。”


    “说完,楚南浔出手将她打晕了,喂了一颗不知道什么的邪门丹药,她吃完后就一直昏睡,第二天没能醒来,连你哥哥填潭当日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从苏家书房里踏出来,楚明皎眼泪汪汪,觉得这人保密工作怎么就能做得这么好呢,又觉得这人狠心的时候是真狠心,她在原地虚虚捏了个拳头,照着楚南浔的小臂扑过去打了一下。


    “还余三姑娘,余三姑娘都冤死了!”她红着眼眶嚷嚷。


    “这能怨到我头上?”楚南浔捂着手配合她嘶了声,半笑不笑地道:“你不得问问宋玢,那卦是怎么算的?我否认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


    第56章


    岁暮天寒, 冬山如睡,山海界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滑向年末尾声。


    楚明姣揽过了楚家少家主的担子,但这担子不是她背, 前脚她才接过象征少家主身份的腰牌, 后脚就将它丢给了楚南浔。


    自打从苏家回来, 她对楚南浔就不太有好脸色, 动不动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用楚南浔自己的话来说,一见了他, 她嘴噘得都能挂油瓶。


    楚明姣这几天在为拜访宋家宋茜榆的事发愁,不知道这层关系还好, 见了面还能泰然处之,可既然知道了,再想想楚南浔十三年前干的事, 她就有点发怵。


    这准备事宜,也变得格外郑重磨人。


    别的不说。


    送上门的礼物, 都是她亲自挑的。


    “怎么样啊?这些是不是雪晴姐喜欢的?”临出发了,楚明姣将楚南浔带到一堆木箱前,掀开上面的锁扣,问他,语气难得的有点儿不安:“我现在总怕自己会被赶出来。”


    “你慌张什么。”楚南浔哭笑不得:“我与她再如何,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那次宋骄阳刺杀夺位,你还护过她一次,她喜爱你都来不及, 不会搞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一套。”


    “礼物也不用看, 你决定就好。”


    他说:“倒是你的称呼,改一改,她不喜欢雪晴这个名,叫茜榆姐吧。”


    “等到了宋家,我自然会注意的。我会改的。”她用亮澄澄的眼睛去看他,小小的脸皱成一团,愁得不行:“你想好了吗?怎么办嘛。”


    “真的不告诉她?其实说了也没有关系,他们又不算外人——哥,你到底怎么想的啊。”


    她急了:“这可是你自己喜欢的姑娘。”


    楚南浔失笑,半晌,靠在床边,徐徐道:“这个时候说,节外生枝,算了,我连父亲都没认呢。”


    “等过了这段时间吧,山海界若能挺过去,那自然好,届时我和他们负荆请罪去——若挺不过去,徒增伤悲,还惹得他们分心,没必要。”


    其实自打那次回来,心不在焉的不止楚明姣,现在振振有词的这个有时候会表现得格外明显。


    楚明姣知道,五大家少主圈子里那几个,有的从小就处得不错,有的是在后来各种机缘巧合的接触下逐渐熟稔起来,到了楚南浔下深潭那会,这几人的关系,已经和楚明姣,苏韫玉,宋玢这几个一样。


    平时嘻嘻哈哈,落井下石再如何调侃,关键时候仍可托付生死。


    他会毫不犹豫为了这几个人挺身而出,可真若是自己出事了,又开始顾忌这顾忌那。


    上面说的话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顾虑,他还会想,蒋平允和宋茜榆现在是什么情况,听苏辰的意思,他们格外亲密,只是现在还没在一起,但这没在一起,也可能是双方都对彼此有了意思。


    宋茜榆这个人,众所周知,对不在意的人和事,多半个眼神都不愿意。


    当初是他亲手斩断这份感情的,是他将事情推至不可挽回的局面,十三年过去,她终于又有了愿意敞开心扉的人,他还要在这时候不识时务地插一脚上去?


    楚南浔干不出来这样的事。


    “你后悔吗?”楚明姣突然问他:“若是回到当初,你知道自己能被招魂回来,你还会和茜榆姐说那些话,做那种事吗?”


    楚南浔皱眉,她以为他会认真思考,沉默片刻再给出回答,谁知他并没有犹豫很久:


    “后悔,说实话,说那些话的时候也觉得自己不是人。”


    “但如果再来一次,应当还是会这样做。”


    “我不可能让人家姑娘真等我十三年——或许还不止十三年,就为了一个不确定的可能。”


    正如楚明姣所说,那是他自己真心喜爱的人,他怎么可能没有私念,怎么可能不想她长长久久地记着他。


    可他同样心疼她,也没办法不为她考虑。


    他不担心楚滕荣,他还有其他的孩子,其他的人与事他都能放得下,那四个月里,唯独楚明姣与宋茜榆,他想一想,就觉得打心底里放心不下。


    像易碎的珍宝,放在哪里都日夜悬心,时时担心它们会碎了。


    “你这话说的,我都想谢谢你,最后没留给我一句要断绝兄妹关系的话。”


    楚明姣面无表情地刺他:“我真是搞不懂你这种人,别人动不动说是世家白璧,端方君子,走到哪都厉害得不行,怎么一遇到事,就老想着遮遮藏藏的,一起面对不好吗。”


    “反正,谁要是瞒我这么多事。”


    她从鼻子里轻轻哼一声:“我肯定不能原谅他。”


    就在这时候,门口汀白禀报:“殿下,宋公子到了。”


    楚明姣听取了苏辰的建议,提前联系了大忙人三祭司,准备跟着他去见宋茜榆。


    她朝外道:“请进来吧。”


    下一刻,门被人从外松松抵开。


    看得出来,宋玢最近是真忙,三祭司的衣裳都没换,他往日最厌烦和祭司殿有关的东西,这会却顾不上了,眼睛下挂着的两团乌青颜色深郁,没个三五天不眠不休熬不出来。


    “得亏你叫我出来,能有个喘气的机会,不然我要活活熬死在祭司殿。”宋玢将手完全揣进袖子里,接过春分上的热茶,连着喝了好几口,感叹道:“怎么突然想起要去见我姐姐了。”


    这还有个和江承函合伙蒙骗她的。


    楚明姣要笑不笑地反问他:“苏韫玉没和你说?”


    苏韫玉,而不是宋谓。


    宋玢满肚子里要和她抱怨祭司殿那些人有多蠢,神主殿有多不是人,她道侣又有多不遗余力逮着他一个人使唤的话通通卡在嗓子眼里。


    他甚至不知道楚明姣到底是随意带一嘴,无心之失,还是故意的。


    怎么办。


    他该怎么接。


    宋玢一时惊疑交加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表现才自然不做作一点。


    楚明姣自顾自坐下,眯着眼懒懒地道:“我才和楚南浔一起挑送给你姐姐的礼物呢,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你来帮我看看?”


    嘶。


    宋玢身体僵住了,他脸上的笑容是彻底不见了,半晌,迟疑地开口:“你——”


    “嗯?”楚明姣笑盈盈地看他。


    宋玢这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看了看但笑不语的“傀儡人”楚南浔,又看看楚明姣,挑挑眉:“哪里被你们看出不对的?我发誓,我被你道侣控制得死死的,完全没机会阳奉阴违给你们提示。”


    “这不是我的错。”


    “我还折了十年寿命。”


    “恩怨分明,你这不能怪我。”


    “苏韫玉和南浔哥的事,也没人告诉我,就算是各打五十大板,扯平了。”


    见楚明姣久久不说话,宋玢抿了下唇,败下阵来:


    “好吧,我想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


    时间紧迫,楚明姣也没想在这种事上耽误时间,见人来了,就准备动身前往宋家,一边跨进空间漩涡,一边才不紧不慢回了抓心挠肝缀在身后的宋玢:“凡界知道的,我认出江承函了。”


    “不戳穿是为了给你留点面子。”


    宋玢摸了摸鼻子:“这话说得……留面子怎么也不留到底。”


    楚明姣问他正事:“祭司殿现在是个什么局势?”


    “人心惶惶,缩着脖子被神令使一个个揪出去审,怕得不行,有几个平时巴着大祭司的管事经历三轮三审,一夜白头,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往外抖,现在就是越查,事越多。”


    “都是什么事?”


    “歪屁股的人,不可能只歪一次。现在抖出来不少类似于大祭司暗中篡改秘境名额,留给四十八仙门的事,你还记得我们上次秘境试炼吗?名额就是改过的,这老东西给四十八仙门悄悄增了五个核心名额。”


    宋玢愤愤难平:“烂泥扶不上墙,都这么豁出劲地帮他们了,还是只养出群怨声载道的废物。”


    “你现在接手祭司殿了?”


    “算是吧。除了我,也没别人了。”宋玢叫苦不迭:“你都不知道有多烦,外面闹成这样,山海界后边会变成什么样子都不得而知,祭司殿却要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


    “你要做的事,我大概都知道了,苏韫玉披着宋谓的身份假惺惺来通知过我,我今天过来,一方面也是想当面问问你,有几成把握啊?”


    “不知道,两三成。”楚明姣站在流动的漩涡边,声音轻又慢:“但是不做,一成希望都没,只能等死。”


    这样的话题太过沉重,一向无厘头的宋玢也没法接。


    安静一会之后,楚明姣问起自己最关心的事:“当年界壁是被祭司殿关了锁在潮澜河里的,现在你接手祭司殿,知道它们的具体情况和分散地点吗?”


    宋玢摇头:“其实外面都这样传,界壁也确实是被祭司殿锁了挪到潮澜河里的,但又没有那么简单,按理说,祭司殿是没有那么大权利与神通的,界壁也算半件神物了。”


    “这里头的道道我还没理明白,但总之就是……这不在祭司殿的管辖范围之内,在神嗣降世之后,界壁就转交到江承函手里去了。”


    也在意料之中。


    这条道路注定多艰险,不会事事顺利。


    楚明皎颔首,隔了一会,问:“祭司殿现在能塞人进去吗?”


    “祭司殿清了一大波人进地牢,现在正是用人之时,我可以适当操作,你要塞多少人?”


    “二三十个。”她在脑子里计算了遍,说:“每次分开行动的话,至少得保证能分为六组,四五人为一组。”


    “行,你等我消息吧,我想想办法。”宋玢耸耸肩,笑:“跟着你折腾,提心吊胆不说,还容易折寿命。”


    “——不过,刺激。”


    “少来。”楚明皎终于笑了下,嘱咐他:“你尽快安排一下。”


    宋玢给了个你放心的手势。


    小一刻钟后,三人被传送到宋家。


    冬日暖阳灿灿洒落,颜色璀璨得像成熟的金黄稻穗,一串接一串堆落悬挂在房梁瓦片上,肆意横流。


    宋茜榆命侍从将他们请了进去。


    这次不在书房,而是会客的正厅。


    宋茜榆人还没来,热茶与点心已经端了上来,侍从躬身温声细语地解释:“得知殿下到访时,少家主正在召开长老议会,不好立刻抽身,现在已在来的路上了。”


    “无妨。”


    楚明皎眼尖的注意到,她们说话时,身边那道挺拔颀长的身影显而易见开始出神,视线频频往外飘,又在每回自我察觉到时克制着收回来。


    看吧。


    口是心非。


    宋茜榆真没让楚明皎等太久,侍从退下才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厅外就传来脚步声。


    楚明姣第一反应不是朝门外看,而是看向自家哥哥,却见楚南浔唇线绷着,长而直,从来叫人难以看透的人脸上此时套了层薄薄的壳子,稍微往里一探,就能看出一种矛盾到极致的欲盖弥彰。


    哦。


    她于是笃定了,原来苏辰没有夸大,她的哥哥,真的栽了。


    十三年未见,宋茜榆和印象中差别不大。


    熟悉这圈人的都知道,这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子,有手腕与谋略,做事果断干脆,在宋骄阳事件后,她下令终身圈禁了这个弟弟,这让别人对她的印象都多了一层——心狠,大义灭亲。


    而实际上,宋茜榆长得很文静秀气,头发长到腰臀,乌黑柔顺,用一根绸带系着尾部,整个人干净透了。


    “叩见神后。”她朝楚明姣行礼。


    楚明姣哪敢受她这个礼,她站起身,伸手将她托起,道:“茜榆姐,我今日麻烦宋玢引见,并非以神后身份来访,你太客气了。”


    她们说话时,宋玢自顾自摊在了一边的太师椅上,抓了张干净帕子往脸上一蒙,将自己摊成了泥,很快睡着了。


    “别叫他,就这样,让他睡。”宋茜榆朝走近准备搀扶宋玢起身的侍从摆了摆手,道:“这样他还能躺一会,等他惊醒了,再想入睡,不知又要到什么时候了。”


    从侍们纷纷退下。


    “你要说的事,我大概听他们说了。”宋茜榆对楚明姣还似从前般亲热自然,谈吐间落落大方:“有用得上的地方,你与我,与宋玢说,都是一样的,宋家会倾力相助。”


    还在斟酌言辞的楚明姣短暂怔了下。


    “我早有心要做这件事,但我不如你勇敢,又或者说,其实这件事,注定我们都不成,唯有你才可以。”


    这话楚明姣听懂了。


    因为她和江承函是道侣。


    身为神主,他对她,总是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会小小地容许她在底线边缘徘徊,放肆。


    但别人不行,别人才开始行动,或者还没有开始动作,就被神力镇压抹杀了。


    楚明姣抿了下唇。


    对啊,可她不得不用这份唯一的温情与特殊,去当一块敲门砖,去做一些极有可能违背他意愿与决定的事。


    “你做到这个份上,我们怎能犹豫退缩。”宋茜榆笑了下:“你别听苏辰说话,他榆木脑袋,分不清一码事归一码,我没那么不明事理。”


    “原本今日这一趟,你可以不来的。”


    有关楚南浔,她一字未提。


    楚明姣摸不准她的想法,也不好过问这几人之间的事,宋茜榆说的时候,她安静听着,等说完了,才笑着回:“就算没有这件事,我也应该来看看茜榆姐。”


    说不出的礼貌乖巧有分寸。


    又说了几句有关后续安排的话,楚明姣见时候不早,起身告辞。


    宋茜榆原意是想送送她,视线无意间扫过跟在她身后那个傀儡,那样的身段,姿态,给人的感觉,竟是处处熟悉。


    她垂下眼,虚虚拢了下指节,当即连说话的心情都没了。


    睹物思人,这种愚蠢得没有意义,并且极其浪费时间与精力的事,这十三年里,她也——不止一次干过。


    ==


    与各家暗中通过信后,宋玢的消息在第二天下午传到楚明姣耳里,说往祭司殿添人一事没有问题。


    她当机立断,和楚南浔一起,点了三十个信得过的下属,让他们连夜赶了过去,其中,还混进了楚听晚的傀儡虫蚁。这种傀儡上装有精巧的傀儡眼,能在他们搜寻界壁时随时开启,这样,作为主人的楚听晚就能时时看到那边发生的情况,以防发生什么叫人难以预料的意外。


    接下来,一连三日,楚明姣夜里盯着界壁的搜寻事宜,白天则开始在楚家重地转圈圈,在楚南浔的三步一提醒下,尝试着以在不惊动楚滕荣的前提取到自家那一份天刃碎片。


    后来发现不管怎么样都会触碰到禁制,干脆不管那么多了,直接强取。


    楚滕荣没管她。


    是那种摆明了知道她要做什么,却迟迟不见制止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四天,其余四家奉密令捧来了天刃碎片,至此,天刃碎片由五归一,化为崭新寒洌的一面刀刃,凛凛闪着惊心动魄的光泽,刃面上刻着“天刃”二字,磅礴大气,混若天成。


    楚明姣看了它许久,将它小心放进带有封印的玉盒中温养。


    这大概也是其他四家家主的态度。


    ——不止年轻一辈同气连枝,大人们也好似都在暗中达成了某种默契。


    第五天,楚南浔下令,山海界五家共派出上百名弟子,带着数不尽的钱财下山。他们乔装成各行各业的人,在街头小巷,茶馆酒肆中混迹,大肆渲染这次山海界流息日的严重程度,同时拿出楚明姣早早准备好的那套话术,将山海界深潭数百年来的异常如实告知给各地住民。


    此举只有一个目的。


    大家都做好准备,该收的东西收好,等神主殿的通知下来,跟着五大家派下来维系秩序的人,说走就走。


    第五天夜里,楚明姣原本的一小部分计划被楚南浔否定,两人彻夜长谈至天明。


    这几日,几家少主与楚明姣案头上摆着的联络玉简的灵光就没歇下来过。


    除了现在在做的事,山海界各家都是百世积蓄,底蕴深厚,不管最后能不能赢,大战肯定会将山海界搅得乱七八糟,族中的积蓄,趁现在得准备准备,该收的收,该设禁制的设禁制,这也是一项无比浩大的工程。


    而直到目前为止,摆在他们面前,至关重要,急需解决的,还有三件事。


    一,如何让凡界有余力的人加入这场战斗。


    二,如何让神主颁布撤离的神主令。


    三,界壁找到后,怎么和神主殿进行博弈。


    到第六日晨光跃出时,距离流息日已经过去整整八天,留给他们的时间,只剩最后十七天。


    夜晚,楚明姣回了潮澜河。


    第57章


    潮澜河的天在申时就昏沉下去, 阴云垂覆,再晚一点,一场大雪毫无征兆席卷了方圆数百里。这雪下得迅而疾, 很快就在地面上堆了厚厚一层, 将花草灌木与树枝压得直往下垂。


    冰雪殿中, 清冷死寂。


    江承函才查探完深潭, 此时面朝窗棂静立,汀墨心知他虽然从未说过,其实十分嫌弃秽气的那股土腥味,要上前为他卸冠宽衣, 准备沐浴,被他挥手止住了动作。


    “不必。”


    他敛着眼收回停留在雪地上的视线, 自己伸手取下发冠,沾着些许雾气与雪水的长发安静地散落在肩头,做完这些, 绕过屏风与香炉,走向侧殿的冬浴池。


    汀墨抱着剑守在原地, 心下叹息,这么多年,其实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越来越安静清冷的氛围,但每次点开联络玉简,听汀白那边热热闹闹一窝人,叽叽喳喳笑得不行的样子,还是觉得唏嘘感慨。


    神后那个性格,相处久了, 真的很难有人不喜欢啊。


    反观殿下这边,根本用不上人伺候, 半分人气都没有。


    和神主殿日益铺张的排场仪仗截然不同的是,日常中极大多数事都是江承函亲力亲为,从万人敬畏仰望的神座上下来,褪下一切光环,他俨然就是个有点冷僻,不喜欢与旁人接近,骨子里有点怀念某种热闹,却也能十年如一日忍受孤独的……普通人。


    温和干净,悄无声息抗下了三界苍生的担子。


    片刻后,江承函回到内殿,在案桌前坐下,执笔蘸墨,将那份楚明姣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学得断断续续的琴谱拆分成许多段,每一段边上都细心地添了许多注解。


    他的字不似楚明姣那样锋芒毕露,力透纸背,一字一句都显得工整清秀,结尾处带着细腻的笔锋,与她是俨然不同的两种风格。


    这段时间,楚明姣忙得晕头转向,江承函就将整篇琴谱都细致整理了遍,此时搁笔,从头到尾又认真看过,确认没有遗漏疏忽的地方,将琴谱平铺在桌面上,静等字迹变干。


    倏地,一阵熟悉得叫人心悸的力量迸发出来,汀墨蓦的紧张起来,抱着剑的胳膊肌肉鼓起,手背上青筋纵横,他下意识看向江承函,从齿缝间吐出话音:“殿下——”


    “嗯。”江承函也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他掀了下眼皮,将琴谱合上,推到案桌角落边上,声线如沁雪:“下去吧。”


    汀墨后背汗毛直立,怀揣着满肚子焦心与疑虑,三步一回头地跨出殿门。


    他真是怕了这邪门东西了。


    这股气息他绝对不可能认错,庞大浩瀚,所过之处,霸道地横压一切,高高在上,不顾他人死活,却好像拥有着极高的权限,在三界中,甚至能压制住神主。


    但楚南浔的事已经告一段落了,该受的刑罚,江承函一次不落也都受过来了。


    它还要干什么。


    汀墨对这种层次的东西不甚了解,这也不是他能了解的范畴,但有一点他知道。


    ——这东西一出来,准没有好事。


    殿内,江承函与监察之力无声对峙,监察之力没有实形,只有朦胧的意识,平时都陷入沉睡中,可随着深潭异样越来越明显,它也强制苏醒了似的,只要涉及深潭的相关事件,它都格外警醒。


    而且态度尤为强硬。


    “你想表达什么。”江承函盯着手腕上那根跳动的棉线,静默半晌,道:“直说。”


    监察之力放出模糊的意念,情绪却尤为浓烈。


    【有人穿过界壁去了凡界。】


    指的是出去了有好几日的苏韫玉。


    见江承函仍是这幅不以为意的样子,它明显动怒起来。


    【这是第二次了。】


    江承函起身,衣袖如流水般漫过桌角,他敛着眼:“凡界犯下蠢事,需要有人去管,他是楚明姣身边的人,神后有权代我做出惩罚,有什么问题。”


    “若我放任不管,日后如何在众生面前自处。”


    没问题,和楚明姣相关的事他都觉得没问题。


    可他是神主。


    有神后本身就是一种问题。


    监察之力十分愤懑,三大顶级力量中,它与天青画都是死物,天青画完全不管事,苏没苏醒都不知道,就剩它与神主博弈,看管他的言行。按理说,神主应该比它们都强上一线,至少不该这么轻易被它压制。


    可能是因为强行救下楚南浔受了过多的惩罚,也可能是对抗压制深潭用尽了神力。


    才让它占据了上风。


    这在它看来,无疑更是一种天大的责任。


    监察之力在半空中化为一张被灵力盈满的扭曲面孔,巨大的嘴巴开开合合,说不出半句话,但意思都显现在江承函的意识中。


    【八天时间,他根本不只在处理凡界所做的那件事,他在频繁地走访四十八仙门。】


    【他别有目的。】


    【他想将凡界拉下水。】


    监察之力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其实现在的江承函,已经很像一个真正的神主了。它而今这样焦急烦躁,觉得这不妥那不对,他却由始至终,哪怕受刑时,也不见低头狼狈过,淡定自若,不慌不忙,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可就如四十八仙门那些犯事的长老们所说那样,只要他对楚明姣还有情,就代表对山海界会有所偏袒,而这份偏袒,可能祸及凡界。


    【神主,你该下令了。】


    监察之力发出这么一道意识。


    江承函不可能不懂它的意思,但它还是怕他淡漠的置之不理,就当全没听到,于是又直接追加了一道出去。


    【下令。】它嘴巴张得很大,像一道裂开的深渊口子。


    【三界之中,监察之力不可越过神主下令,你今日若不下令,我只能先出手彻底封闭界壁。】


    神灵好像天生无法容忍有任何东西在自己面前放肆,江承函体内的神力有一刹那不受控制地涌动起来,那种凛然的压迫感令监察之力也感到了不适,但它仍是静默不动。


    这位神灵,现在处于虚弱期。


    深潭耗尽了他。


    江承函止住了欲要上前争锋的神力,他性格淡,不会浪费力量在全无意义的事情上,窗棂下有夜风杂着雪粒飘进来,他负手而立,眼睑半垂不垂的,须臾,轻声吐字,落字即为神灵旨意:“传我之令,四十八仙门即刻幽闭不出,山海界世家之人请求,一律不应。”


    监察之力消停了。


    它重新潜了回去。


    江承函在原地站了半晌,才要起身前往密室时,听到汀墨在殿外紧张地咳了一声,哑着声线提醒:“殿下,神后殿下回来了。”


    他止住动作,眼尾那根线条渐渐拉直,而后微往下弯,形成了个眉目舒展的细微弧度。


    自从上次流息日迹象,楚二姑娘风风火火回来询问过一遭后,就一直忙着自己的大事,连着八天,都没再回过禁区。


    像只天性不羁,不爱着家的……坏兔子。


    楚明姣还没走入内殿,汀白和春分一前一后的交谈声先传了进来。


    “……不是叫你拿着了吗,怎么一天话那么多,什么都不忘,办起正事来就忘,那东西等会殿下要用的。”春分数落他。


    而后是汀白讪讪的音:“我就忘了这么一回,谁知道突然回来啊。”


    楚明姣也不劝架,在一边咯咯笑,时不时跟着春分的节奏数落汀白两句,将小少年堵得没话讲。


    她在的地方,总是嘻嘻哈哈,热闹和气成一团。


    汀白给了站在殿门外矜矜业业守门的汀墨一个拥抱,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一副激动的样子,被汀墨颇为嫌弃地推开,一回头,看见楚明姣也冲他笑:“汀墨,怎么这么晚还守着?你今夜不练剑吗?”


    汀墨磕巴了一声,话才渐渐说得顺畅了:“属下跟着殿下才从神主殿回来,没来得及练剑呢。”


    楚明姣朝殿内努努嘴,压了声,神秘兮兮的,好似这样问,里头那个就听不见似的:“你家殿下呢?他这几天都在忙什么呢。”


    汀墨脸木了下,想,忙的那个究竟是谁。


    这位小殿下,怎么还是这么会给神主来一出倒打一耙。


    汀墨好声好气地答:“殿下在内殿,这几日都忙着在深潭与神殿中来回奔波。”


    楚明姣步上台阶,春分先一步将殿门推开了,她提着裙摆跨进去,视线随意搜寻了一圈,一眼就看到站在屏风边上站着的江承函,眼睛微亮,朝他那边快步走过去。


    “神主殿下。”她笑吟吟在他跟前站定,用彩色绳段编织的辫子垂落在身前与肩后,显得别样活力俏皮,“你怎么没去闭关,我以为你现在会在密室里呢。”


    江承函被她的称呼惹得皱了下眉,俯身捏了下她的脸腮:“又跟着他们瞎叫?”


    神主殿下这个称呼,要么被她用来跟着人云亦云起哄,要么就是一字一顿的,落出种讥嘲的含义来。


    反正,都不是什么好意思。


    楚明姣被他冰得躲了下,下一刻,扭头和汀墨说:“外面雪下这么大,怎么殿里不点炭火啊,熏上香吧,淡一点的。春分,你将月明珠撤下来,换烛火,为什么冰雪殿里要挂月明珠,它真的好晃眼睛。”


    像冰面碎裂,活水涌动出来,殿里因为她一番吩咐顷刻间生动起来。


    春分和汀白,乃至汀墨都顺着她的意思各忙各的事去了。


    江承函被她那么很嫌弃的一撇脑袋,在原地散了散寒气,再去牵她的手,楚明姣亦步亦趋地顺着转了个方向,声音甜脆:“我哪里有瞎叫,叫你神主殿下还不开心?”


    她于是下了定义,轻哼:“你真难伺候啊江承函。”


    其实她在喊人这一套上花样百出,全凭当下的心情与处境,江承函无疑是其中最为直白的一个称呼,甚至不如先前古灵精怪的“小江殿下”,但比起神主,他更需要这个。


    如此,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作为真正有情感的人而活着。


    灯火下,江承函细细去看她,其实根本不需要怎么看,很容易就能得出来结论,他勾了勾她的下巴,见这姑娘立刻软了骨头卸下力气,将重量托付到他这边,于是自然地用掌心接住那张小小的脸,问:“怎么瘦了这么多。”


    她一瘦,全表现在脸上,两腮上好不容易长出来一些的肉立马收了回去,眼睛显得更圆更大,少女的娇憨之意立刻少了,反而尽数转换成了一种逼人的艳丽。


    不像兔子了。


    ……像朵深色的重瓣海棠。


    “忙死了。”站了会,她曲着手指,道:“老头把少家主的位置暂时交给我,那些事哪里有这么好做啊。”


    这时候,殿里的炭火生好了,熏香点上了,就连月明珠也都全撤了下来,一颗颗放置在盒子里,换上了烛火,内殿灯影摇曳。


    “好累。”


    楚明姣到榻边坐下,没多久,眼皮就耷拉下去,她干脆躺下去,手指在他的掌心挠了挠,一卸下劲,声音立刻困倦得不行:“这段时间,我连剑都没练……我先休息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还有事做。”


    “好,睡吧。”


    江承函给她将被子盖好,望着她铺展在枕面上的长发,起身找春分拿了瓶发露,揭开瓶盖倒了两三滴在掌心揉开,沾到几丛发尾上,沁甜的香弥漫开来。


    做完这些,他就着铜盆中的水净手,用帕子擦干后,掀开锦被,在她身边躺下。


    她今天很乖,可能也的确是累了,他要牵手就牵手,要抱也让抱。


    难得的听话。


    江承函每次陪她躺下,都要自嘲一两句,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没累到这种程度,基本上,她不回来,他大概就整夜整夜待在密室修炼了,再么就是盯着深潭,可她若是回来,不论是和她说说话,还是像现在这样躺一躺。


    ——他贪恋这些短暂而不设防的亲近时光。


    哪怕今时今日相处,仍不及昔日百分之一的亲热甜蜜。


    楚明姣醒来时,夜还深着,身边的人睡得浅,她念着后面一摊子烂事,思绪骤然清醒,在榻上坐了会,蹑手蹑脚爬了下去。


    她没打算叫醒江承函,自顾自整理好衣裳就准备出门。


    这么多天,三十位五家精英潜进祭司殿,日夜在潮澜河搜寻,虽然没有遇到什么阻力,但进展并不顺利,发现的界壁只有一条,还是疑似,没法确认真假。


    这事不能再拖了,她准备亲自上阵,一边督查一边自己寻找。


    算起来,她还是唯一一个有找界壁经验的。


    路过那张案桌前,楚明姣多瞄了两眼,发现桌边一本册子分外眼熟,折几步回来,翻开一看,就被满篇的正楷字震了下,往后翻,足足七八页,全部写满了注解。


    很显然,是给她的。


    她捏着这本册子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夜风一吹,很快闻见自己头发上的熟悉香味。


    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楚明姣转头一看,发现他也跟着起了,站在榻边,一袭白衣,如雪中谪仙般清泅出尘。


    她突然转身,小跑过去抱了抱他。


    江承函没想到有这么一下,将这横冲直撞扑上来的小炮弹接在怀里后,拍了下她微微起伏的脊骨:“怎么了?嗯?”


    “还有十七天。”楚明姣仰着头去看他,举着手里的小册子,不知怎么的,笑得又甜又腼腆:“等这段时间过去,我就回来和你学琴谱,真的,我保证乖乖学。”


    江承函指尖触了触她捂得通红的耳朵:“嗯,那你先看看?”


    “好。”


    “我走了,小江殿下?”她咬字总是很独特,最后四个字,带着很明显的笑意。


    楚明姣转身,却在迈开步子的前一瞬被他又拉回去,他用的力气有些大,她被困着,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很模糊的觉得他情绪有一点不对。


    “十七天。”江承函顿了下,下颌轻轻擦了下她的发顶,缓声道:“别将自己累倒了。”


    今日放她走,大概明日,她就会收到来自苏韫玉的碰壁消息,会明白原来这就是他的态度与立场。


    再见面,她不会是现在的态度了。


    楚明姣从来知道怎么最能刺痛他,让他顷刻间鲜血横流。


    但好在。


    十七天,对比十三年而言,不过是眨眼间的事,再痛再难熬,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第58章


    潮澜河占地极大, 方圆千里都是它的辖区,涉密也多,其中, 神主殿, 祭司殿乃至最为神秘的深潭都各有各的人守着, 时值隆冬, 雪一场接一场地下,这千里地域早在十几日前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雪域”。


    找起界壁来尤为不容易。


    混进祭司殿的五世家精英昼夜不休寻找,也才锁定了一条“疑似界壁”。


    楚明姣在冰雪殿休息了两个时辰,一扫疲惫, 振作精神没敢耽搁就去看了这条疑似界壁。


    上次她找界壁,前前后后也花了十几天, 还趁捣乱发泄的由头将所有的秘境与小世界都搜了一遍,最后锁定藏书阁,一是因为那地方比较特殊, 时时有人看守,二是所有被她怀疑的地点里, 那里的灵气涟漪动荡最大。


    宋玢和楚明姣在祭司殿侧殿里悄摸摸碰头。


    宋玢朝西边努努嘴,也只有这个时候,语调才稍微不显得那样吊儿郎当的轻浮:“这一条,加上你们出去那条,就两条了,再找出个两三条,一个晚上的时间,撤离也足够了。”


    “话说, 这东西怎么确认真假?”


    楚明姣言简意赅:“炸开,看里面有没有路。”


    宋玢不由啧了声:“就是说我们现在不能轻举妄动……”


    他话题突兀拐了个弯:“你这是才从冰雪殿出来?江承函那里, 究竟怎么说啊?”


    “没说法,我不敢太明显地提这件事。”楚明姣眼神闪烁了两下,顿了顿,又接着说:“不过他应该都知道,潮澜河平时和铁桶一样,现在巡逻的神使少了一半不止,我们的部署如此顺利,大概也有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缘故。”


    宋玢早就想说这句话了。


    “那这就是默许了啊,这是默许了吧?”他盯着香炉里升起的青烟,声音压低:“其实这事,只要他默许,都不用帮我们,只要不出手阻止,我们就已经算成功一半了。”


    问题是,谁敢捅破这层窗户纸呢。


    “如果他是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这是好事,如果不是呢,如果是因为神力被深潭完全牵制住,分不开心神探查别的情况,又恰好被我们钻了大祭司倒台的空子,我这时候跑过去叭叭把我们的计划全部说一遍,这不是傻的吗。”


    楚明姣提醒:“凡事别往好了想,做好最坏打算。”


    “我知道,我就和你们说一说。”宋玢跟着她往外走,要一起去那疑似界壁的地方,往外一走,冷风倒灌,他拎着大氅抖了抖:“那你有没有想过,掰着手指算日子,我们也就只有十七天了,江承函这边不攻破,神主殿的撤离令下不来,靠五大世家一一通知——总有人只信神主。”


    到时候,乱得更厉害。


    “想过。”楚明姣低头快步走进风雪中,声音被拉得悠长:“神谕,我来写,让江承函敲章。”


    饶是早就习惯了她各种胆大包天的言论和行为,在这一刹那,宋玢也禁不住怔住,而后呛咳一下。


    “什么你写——怎么就你来写了,你知道神谕是什么吗你就写。”他连连摇头:“再紧急的事也得有个章程,你别乱来啊。”


    楚明姣抿了抿唇,脸上写满了恹恹的不高兴。


    宋玢说的,她怎么会不知道,可问题是,还有别的办法吗?


    十七天,连铤而走险都来不及,还计较什么章程。


    很快到了西边,那是一座陡峭的雪山,奇异的是,山脚和山腰还依稀点缀着点绿色,山巅却全白了,远远看过去,像体型巨大的人披了件渐变色的衣裳,有种别样的韵致。


    一个潜进来的楚家人上前,对楚明姣耳语:“殿下,山腰上那座木屋有古怪,我们去探查过,里面什么也没有,风吹起来摇摇欲坠。一问祭司殿的其他人,说是早年一个神令使执事修的,不为住,只为闲暇时听雨赏雪悟道,我们反复对比,发现有时候,这里的灵气涟漪动荡幅度比别处都大。”


    楚明姣点头,蹲下身,手掌贴到泥土层上,闭目静静感受,不一会,又跑到另一座山头感受,反复对比。


    如今这样的天气,土都成了冻土,冰冷渗透到肌肤里层去,不到一会,手掌边缘就泛出了红。良久,她起身,朝宋玢和其他人点了下头:“确实不大一样,应该就是这儿了。”


    她用干净的帕子仔细擦了擦手掌,拍了下为首那人的肩,温声嘱咐:“将这儿保护起来,看紧点,有什么异常,第一时间告诉我。”


    为首那人严肃地点头。


    这时候,宋玢的联络玉简亮起了灵光,他摸出来一看,上面赫然显示是楚南浔,不由得嘀咕一声:“奇怪,你哥哥明知道你也在潮澜河,居然先联系的我。”


    楚明姣面上不显,一颗心却几乎不受控制沉了下去。


    宋玢点开玉简:“怎么了南浔哥。”


    谁知楚南浔那边问的第一句就是:“明姣在不在你旁边?”


    这让宋玢不知道怎么答了,他看着楚明姣摇头警告的动作,深感棘手地“啊”了一声。


    楚南浔于是懂了。


    楚明姣干脆接过宋玢的玉简,直截了当地说:“我在这里,哥,你有什么事情直说吧,别试探来试探去的了。”


    她一连串动作倒是毫不拖泥带水,只是捏着玉简的力度不轻,透明的指甲绷出青红色来。


    楚南浔那边很是沉默了一段时间,半晌,压着声线开口:


    “苏韫玉那边刚传来消息,神谕,四十八仙门即日闭门不出,凡为山海界世家之请求,一律不应。”


    宋玢神色肉眼可见地凝重下来,大冬天的,他摇着手里的扇子,下意识去看楚明姣。


    还真是。


    说什么来什么啊。


    楚南浔话音落下后,楚明姣的食指颤了下,闭了闭眼,又整个人在原地定了定,再出声时,发现自己声音哑了,她摁了摁直冒酸气的喉咙,道:“好,我知道了。”


    玉简的光黯淡下去。


    宋玢不动声色去打量她的状态,一时间脑子里也乱了,或许是这几天他们的行动太顺利,导致突生阻碍时有种无措与茫然,但能给他们缓一缓的时间太少了。


    对策没想出来,他反而在江承函身上纠结起来,纳闷得直摇头:“你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纵然之前有再多的顾虑,可现在这样的情势,就连五大家的家主们都选择放手让他们折腾了。


    那群老头,最是稳妥,论起牺牲精神,绝对是三界数一数二的,他们都开始无声反抗了。


    江承函这么做,究竟在维护什么。


    宋玢简直一脑门的问号,还想再嘀咕几句表示心头不满,发现楚明姣格外安静,从知道这件事到现在,连象征性的骂也没骂一声。他收声,再一看,发现这姑娘一声不吭,右半边脸侧着叫人看不清,左边眼尾蓄起一点不是很明显的微红。


    说不清是被这鬼天气冻的,还是被这那道神谕气的。


    但宋玢很肯定,刚才还没有呢。


    这么一想,宋玢脑子里什么念头都飞了。他发誓,过去这么多年,他和楚明姣上刀山下火海,什么惊险的事情都经历过,这姑娘别提多倔,骨子里有一股抽长的韧劲与生机,当年救他姐姐,又和余家少家主抢龙吟剑,重伤濒死,浑身骨头不知道断裂多少根。


    他一个大男人都疼得眼泪止不住,下雨似的流,她愣是没红过眼睛。


    他妈的。


    宋玢头皮发麻,你让他现在和楚明姣勾肩搭背去茶馆里散心,痛骂江承函一下午,那都没有问题,他能奉陪到底,哪怕给她当人形靶子练剑,他咬咬牙也就认了,可你现在让他去安慰红眼睛的楚明姣,他不行,他手足无措,无从下手。


    怎么办?!


    苏韫玉怎么还不回。


    “诶,不然——”


    他才斟酌着开了个头,就听楚明姣分外冷静地开口:“不用安慰我,我没事,质疑和不理解都暂且放到后面去,当务之急,先想想后面怎么办,这么一来,神主殿肯定是不会好好配合了。”


    “后面的行动,不会再那么顺利了。”


    她转身朝别的山头飞掠而去,声音飘到宋玢耳里:“趁着现在,再找找,至少再找出一条界壁,才算勉强够用。”


    宋玢挥挥手,示意后面的人散开去找,他自己则打心眼里松了一口气。


    楚明姣这一点是真好,平时再怎么难伺候,在紧要关头,她永远能拎得清。


    好在这天后面有了个好消息,他们又找到了两条界壁,算是短暂地冲散了挤压在心头的阴云。


    夜里,楚明姣与楚南浔还有另外已经得知了消息的五大家少家主们联系,紧急讨论与修改之后的方案,她没回冰雪殿,也没回楚家,随意找了个山头上的破旧小屋进去,将手里的玉简丢到木桌上,再抛出结界。


    汀白和春分大气也不敢出地守在外面。


    另一边,祭司殿灯火通明,宋玢把一直亮着的玉简搁在案桌上,他自己握着朱笔一筹莫展,时不时在宣纸上画个圈,反倒是和玉简那头的人聊得比较勤快。


    当然,最开始是单方面的谴责。


    谴责苏韫玉不够意思,说这朋友当得,和捉迷藏一样,他居然和楚明姣合着伙耍他。


    “你这段时间在凡界,有什么收获没?”后面聊到某个话题,宋玢干脆把笔一丢,彻底靠在椅子上,“四十八仙门也真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苏韫玉嗤笑了声:“不好意思就不会这么做了。”


    苏韫玉想起了这段时间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这次去凡界,一是为带回参与到此事中的长老族老,二是想游说四十八仙门的人,让有所作为的人出力。


    按理说,求人办事,即便是在自身怄气得不行的情况下,也应该好声好气,凡事有商有量地来。


    可苏家二公子没有那么好的脾气。


    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四十八仙门,他先从作为主谋的天极门与绝情剑宗开始,登门时翩翩若仙,可楚听晚给的傀儡人不管那么多,在他含笑的暗示下一招就轰开了山门。宗主与长老们含怒出来,他便丢出山海界世家的令牌,这个不够,他就再祭出祭司殿与楚明姣的腰牌。


    他确实是奉命来处理这件事,对面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早在一开始,参与到计划中来的长老们就存了死志,他们清楚自己的结局,见苏韫玉来了,也不反抗,自己站出来,十分平静地要跟他走。


    那姿态,都能用引颈受戮来形容。


    可他们越平静,苏韫玉心里的那把火就烧得越旺。


    他与楚南浔填潭时,是最意气风发的年龄,少年得志,众星捧月,有比天高的志向,要攀大道之巅,对未来有数不尽的美好期许,要他们去死,他们甘心吗。


    不甘心。


    可再不甘心,那柄名为命运的铡刀悬于头顶时,他们也不曾后退过一步。


    以血肉之躯,护至亲,护挚友,护族民。


    如果这是一条注定无法更改的路,他们认了。


    可如今,他们用命保护的珍贵东西,被这群自私至极的人搅得稀巴烂,他们还好意思坦然无畏地走出来,好像自己做了多正直大义的事情一样。


    配吗。


    揭人面皮这种事,苏韫玉没做过,可傀儡人做得得心应手,留影石将神主殿的斥责之词高声念了一遍又一遍,又制成影像,投放到凡界里广为流传。


    这些年,江承函赐福苍生,降下福泽的次数不少,在凡界的信仰与权威不是四十八仙门能撼动的,他敲章认定的事,无人怀疑。


    这些为了凡界牺牲自我,悍然无畏的“英雄”,成了他们之中无能的“败类”,他们的存在,让凡界也跟着蒙羞。


    民意沸腾。


    苏韫玉亲自绑了天极门的门主,那是位看起来再慈和不过的老者,头发和胡须皆白,脸圆而胖,腆着肚子,笑起来看不见眼睛,只能看见两条缝。


    天极门门徒不多,他一生只收了两个徒弟。


    他是孟长宇与周沅的师父。


    这位体型圆润的老者也经历过诸多风雨,一路行来,亏心的事不是没有做过,可那一刻,与江承函充斥着怒焰的眼睛对视,还是有种被针扎到的心虚感,叹息着挪开了眼。


    孟长宇和周沅在一边站着,拳头捏得紧而实,气息颤抖,想要不顾一切上前劫人,但都被老者厉声喝退。


    周沅盯着苏韫玉,毫无疑问,这是一张温润雅致的脸,她不止一次见过他笑着同人说话的样子,懒散的漫不经心,可极有分寸涵养,属于那种随意一瞥,就能知道,他出身并不一般。


    只是彼时再怎么想,也想不到再见面,会是这样的情形。


    周沅最后还是扑了上去,她紧紧地握着天极门门主的手,嘴唇颤抖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看着苏韫玉,全无形象地泪眼朦胧,哽声问:“你究竟是谁……神罚令,是楚家下的吗?”


    孟长宇在一边,用尽全身毅力强撑着,也还是半跪下来,咬牙红了眼睛,声音从齿缝间溢出来:“纵使四十八仙门不仁不义,自私至极,陷山海界于危难之中,可你们这样强行登门,迫使四十八仙门与你们站在一头,难道不也是不顾他人性命,虚伪自私至极吗?”


    苏韫玉闲散蹲下,两只手各自搭在膝头,见到老熟人,他仍旧是笑的,看上去脾性很好,叫人如沐春风,只是眼瞳里深邃漆黑一片,不见半点笑意流泻,声音淡淡的:“啊,是你们两个,你们不出来,我也预备要去找你们。”


    天极门门主紧张起来,他挣动着叫嚷:“这事你们已经查得十分清楚了,错都在我们,和小孩没有关系。”


    苏韫玉慢条斯理地用灵力封了老者的嘴,孟长宇和周沅顿时怒目而视,却见他垂着眼,从灵戒里拿出两个灵盒,递给他们,才慢慢先回了周沅的那句话:“楚家没有那么神通广大,下不了神罚令,它啊,只有给你们擦屁股,再被你们谋害的命。”


    灵盒一打开,孟长宇和周沅都在原地怔住,而后陷入长久沉默。


    “收了吧,她答应了你们的,星脉仪和命盘,一回去就给你们找了,这次出来,也特意嘱托要我带给你们。”


    苏韫玉敛着眼,扯着傀儡线的棉线,这才抬眼去看孟长宇,话音轻到有些发冷:“你说得对,原本,我是不必登门的。”


    “我们其实可以学你们的做法,将深潭里的秽气取出一部分,封印都不必加,直接丢到凡界里。”迎着孟长宇陡然收缩的瞳仁,苏韫玉仍笑得温和:“这样,就没什么我登门强迫你们的说法了。”


    “你说,到时候是谁求着谁出手?”


    他说这段话时,白凛也赶了过来,无声地听着,他师门里也有大批的长老被带走,其中不乏教导过他的执事,向来用剑护人的剑修这段时间是连剑都不敢拔。


    不是怕。


    是虚。


    心虚。


    所以被苏韫玉这样轻描淡写威胁陈述时,只能生生受着,因为人家说的都是事实。


    “被逼到这种份上还在考虑凡界的生死,你们觉得她自私虚伪,我却觉得她是太心软善良了。”


    说完,苏韫玉与天极门门住震动的眼睛对视,敛了笑:“他们还是孩子吗?有人似他们这样大时,就已经为了三界苍生填了深潭。”


    “门主,你知道,山海界里,似他们这样大的‘孩子’,有多少吗?”他慢条斯理:“而你们,要将他们全部杀死了。”


    说完,苏韫玉将天极门门主丢给傀儡人,转身朝着千里观的方向去了。


    他走后,周沅一屁股坐在地面上,孟长宇默然不语,白凛用龙吟剑敲了敲孟长宇,语气寡淡:“你们怎么想的?”


    “说话。”


    孟长宇颇为狼狈地抹了把脸,哑声惨笑:“还能怎么办,努力修炼守山门,天极门经历这一出,怕是要掉出四十八仙门前十了。”


    “还在意这些虚名?”这段时间,白凛瘦了很多,往风里一站,衣裳贴着身体往后飘,衬得他跟竹竿似的修长,“他也来过我们宗门了,宗主修为被废除一半,现在还在榻上躺着休养,长老们个个被吓得不行,有牵连的都被带走了,没牵连的都连夜云游四方去了,现在宗门竟轮到我管事了。”


    他一个最惜字如金的人突然说这些,孟长宇有预感似的看向他。


    “他其实说得不错,山海界五大世家可以那样做,他们或许没那个机会动手,但楚明姣有——可她没有。”这个时候,剑修的某种正直好像就异于常人地显现出来:“我们该感谢他们没有。”


    “本来,深潭也不仅仅是山海界的事,那里面关着的,是属于三界的秽气。”


    周沅擦掉了鼻涕眼泪,声音还透不过气来:“你想当说客,让四十八仙门最后加入山海界的阵营,帮他们抗击深潭吗?”


    “我想还一还龙吟剑的人情。”白凛说得尤为直白:“若是最后成功了,三界同庆的大好氛围里,我们去求求情,放几个将功折罪的人,应该也不成问题,我看他们不也是真正咄咄逼人的人。”


    周沅裂开嘴笑了下,但她一动作,就扯到了唇上的干裂,流出血痕来:“你还真别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唯独孟长宇还别别扭扭,他撑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微不可见嘀咕:“事是可以做成这么个事,但我一想到这个出自山海界……还是这么狂,求人都这么狂,我就没见过是这个态度的。”


    “行了吧你。”周沅自己爬起来:“这要换做是你,山海界丢一团秽气过来,别说是这种态度了,你能气得算准风水去迁人祖坟。”


    孟长宇摸了摸鼻子。


    当然,这些都是后面发生的事,苏韫玉并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这么一场交谈,他简单和宋玢说了说这边发生的事,说完,问:“神谕的事,楚南浔和你说过了没?”


    说起这个,宋玢来精神了:“怎么没说,当时楚明姣就在我旁边,我还念叨什么事啊,居然是找我的。”


    苏韫玉浑身懒骨头一敛:“她也知道了?”


    “怎么不知道啊。”宋玢大倒苦水:“你不知道我当时内心千回百转,舌头怎么转都说不出来几句动听的人话,怪我,怪我从小到大只想多结交兄弟,哄女孩子半点不擅长。”


    “楚明姣今天眼睛都红了,我生怕她掉眼泪。”


    说完,他又随意扯开了话题:“他们现在在开小会呢,我偷个懒,太动脑筋,费胆量的事我干不来,等他们有了对策再通知我。”


    联络玉简那边和卡壳了似的,好半晌没动静。


    宋玢:“苏韫玉?人呢?”


    苏韫玉声音慢吞吞的,听起来有点心不在焉:“在呢,别嚷。”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要我说,既然这个禁令下了,你也别多待了,现在这个局面风云变幻的,你可别到时候回不来了……啧,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听着呢。”苏韫玉像是从榻上翻身起来了,他道:“原本想再过几天回,这边还有些事没探清楚。”


    那边传来了一阵窸窣的动静,他想了想,勾着挂在床边的小包袱往外走:“算了,我还是现在回吧。”


    说着,他伸手掐断了玉简上的灵光,话语格外无情:“不聊了。”


    宋玢:“?”


    苏韫玉回潮澜河的时候,夜色颇深,因为一场接一场的雾霾与大雪,天穹上没有星月,四下俱静,唯有长风呼啸。


    他在踏入山海界的一瞬间,感受到一道隐晦而强大的神识,那道神识在他身上扫了扫,随后淡漠地散去了。


    知道是谁在看,他冷着眼不避让,也不正面交锋,操控着傀儡人往边上一甩,吩咐它:“去凡界来往山海界的通道守着,那群人到了,即刻押到祭司殿交给代理大祭司处理。”


    宋玢现在升职了,从三祭司一跃而上,成了代理大祭司,在祭司殿属于无人敢管的身份。


    傀儡人在黑夜中灵猫一样跳出去,悄无声息滑远了。


    苏韫玉捏着联络玉简,随意找了个地方蹲着,开始联系里面储存的第一道灵识,每次都是灵光一起,就蓦的断了,证明那边同时在占用玉简与人交谈。


    他隔一段时间,就联系楚明姣一次,灵光火速亮起又熄灭,他都不甚在意,难得的抱有了十二分的耐心。


    等灵光终于稳定的时候,他诧异地挑眉,发现自己脚都蹲得有点麻了。


    “苏韫玉?”楚明姣喊他:“这么晚找我,出什么事了?”


    听声音,不像哭过的样子。


    情绪也还算稳定。


    苏韫玉换了条腿倚在树边,略松了口气,问:“没事。你在哪?我去找你。”


    “你回山海界了?”她有点惊讶:“凡界的事处理好了?”


    “差不多了,我在潮澜河问了一圈,都没看到你人,这么冷的天,你跑哪里去了?”


    和楚明姣慢慢磨了一会后,总算套出来个地址,苏韫玉早习惯了她这心情不一好就到处乱跑的行为,收起玉简后起身,抖了抖肩头覆落的雪,在原地开了个空间漩涡。


    准备开导不怎么能自己想通的楚二姑娘去了。


    楚明姣不在潮澜河,也没回楚家,随便在百里外找了片稻田,在田埂上坐着。这个季节,按照常理,稻子都该蔫成金黄的枯草烂进地里了,可灵农们巧手巧思,愣是叫它们在冬日也沉甸甸地缀上了穗粒,颗颗香甜饱满。


    山海界处处充斥着奇遇美妙。


    苏韫玉扯了一侧的几片树叶垫在地上,在她身边坐下,同望着远方,道:“这要是换做从前,要开导你简单得很,只需要一句话。”


    “——走,陪你练剑去。”


    楚明姣笑了下:“你别说你是专程赶回来安慰我的。”


    苏韫玉没有否认,给了她个“你觉得呢”的眼神。


    “没到这一步吧。”


    她双手托腮,眨了下眼:“我没你们想的那样脆弱。”


    “是是是,知道你最坚强,谁还能有楚二姑娘坚强?”苏韫玉看向她,稍稍正色:“你转过来,我看看。”


    楚明姣抿着唇转过去,倒也真让他看。


    明明也没很久不见,她人却肉眼可见瘦得厉害,肤色依旧白腻,被冷风持久地吹了段时间,圆圆的鼻头与两腮都红起来,透出种雪里透红的生动。


    看上去,除了精神萎靡一些,其他地方并没有太大变化。


    苏韫玉盯着她看了半天,扶额说:“我还特意和你哥哥说了,想着这事先别告诉你。”


    “这有什么隐瞒的必要。”楚明姣撇嘴:“早说晚说,我总会知道,而且,我们总共就只有这么点时间了。”


    十七天时间,还分什么早晚。


    苏韫玉屈指敲了敲她的手背:“剑心怎么样了?”


    楚明姣眼神不太自然地闪烁一下,很快遮掩过去,摊着手笑起来:“就……还是老样子啊,能有什么变化,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好起来。”


    “省省吧,你少在我面前扯。”苏韫玉也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看在我连夜奔波,累得嗓子冒烟的份上,好歹给我句实话?”


    僵持半晌。


    楚明姣缓慢吐出一口气:“恶化了一点。”


    “再恶化下去,是不是要彻底碎了?”


    “没到那种程度。”


    “但也快了,是吧?”


    苏韫玉顿时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化身成了楚南浔,甚至比楚南浔还更为极端一点,对江承函这个人,浑身上下,写满了一百个不认可,不满意。


    潜意识里,他知道罪恶的源头是深潭。


    他也知道,这是迁怒,但克制不了。


    他从小看着开心到大,骄傲到大的姑娘,怎么就因为江承函搅成了这种乱七八糟的样子。


    怎么能不让人心疼。


    “从现在开始,凡是和神主殿有关的事,你都别插手,也不用过问了。五大家的少家主都不是无用之辈,你不信他们,还有我和你哥哥在盯着。”


    楚明姣才想拒绝,就听他又丢下一句:


    “你若是执意要管,剑心的事我替你瞒不了了,你自己想想怎么和楚南浔说。”


    一击毙命,楚明姣愤愤起身,换了个离他很远的地方坐着。


    双更合一


    第59章


    苏韫玉像是已经提前与他们都商量好了一样, 只是来通知她一声,说完这话的第二天,楚明姣这么些天频频震颤发亮的联络玉简居然真的安静下来。


    想也不用想, 这决定肯定也得到了楚南浔的大力支持。


    楚明姣盯着沉寂的玉简发了会呆, 感觉脑子冻住了转不开一样, 捏着玉简正反面看了看, 又轻轻倒扣回桌面上,放任自己整个人陷进座椅里,脊背被木头硌得生疼。


    不用她插手也好。


    怎么和神主殿斗智斗勇,怎么算计江承函, 让她去想,她觉得压抑, 又压抑又厌恶,这种心思越重,她的剑心越止不住地崩裂。


    在椅子里窝了一会, 楚明姣揉着眼睛,麻木地内视灵识。


    在凡界封印地煞时, 她强行动用了本命剑,那时本命剑就有恶化的趋势,可因为得知了柏舟的身份,得知他愿意施展招魂术去救楚南浔,就天真的以为,虽然碍于身份,注定他无法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太露骨,但总归两人都站在了同一条线上。


    她从不奢求他提供什么助力, 但求他不要出手阻拦。


    他不会不明白自己的身份代表着什么。


    那道神谕,从头到尾, 都不用如何认真解读,它再明白清晰不过,从头到尾都只透露了一个意思。


    ——不论何时,山海界永远不会与深潭开战,叫他们死了这份心。


    江承函这么做,是要让所有山海界的住民困死在这片地方,为凡界争取哪怕只有数百,或者数千年的时间。


    山海界的人死光了都没关系,凡界的人活着就好。


    可笑到让人觉得荒谬。


    所以,他们好像注定要走到兵刃相见那一步。


    但明明前几天——还一点征兆都没有。


    灵识中的本命剑黯淡无光,静静虚悬着,蛛丝一样的裂纹由上而下将这柄走在杀伐极致之道上的凶器严丝合缝地缠绕起来,看的次数多了,楚明姣甚至能一眼发现那上面又多了条裂缝,在最中心的位置。


    她没什么表情地从灵识中退出来,又想了半天,下了某种决心似的,转动灵戒,从灵戒中取出另一个小小的,几乎没怎么动用过的灵戒。


    察觉到她的举动,沉寂了许多的本命剑剑灵嗡地闹动了一下,像是在表达某种不满与制止。


    楚明姣垂着眼,没理会这种提醒,她用灵力开启了那枚小灵戒。


    不同于她其他各种东西堆得满满当当,一眼扫过去叫人觉得目不暇接的灵戒,这枚灵戒里只放了两三本薄薄的册子。


    最上头那本已经泛黄,是当初她从苏家藏书阁里找到的古方,记载了招魂术,楚南浔回来之后,她就没再翻过它了。


    下面那本册子不是什么古书秘方,是她自己记的一本小手册,封面上写了一个“琴”字,时隔多年依旧能看出这字的力道,好像当年落笔时心中有诸多的愤懑,翻开内页一看,全是她自己的字迹。


    记载的都是她从各家藏书阁中认真搜集到的资料,好的坏的,应该注意的,事无巨细,足足七八页,到了第八页的末尾,她的心情像是糟糕到了极点,字也写不下去了,洇了几团黑色的墨渍就撂了笔,将这本册子压箱底了。


    两本册子之间,夹着一张不薄不厚的纸,这纸只被打开看过一次,看上去还是崭新的,上面布满了灵光。


    用手指掀开折页,楚明姣将上面的内容凝神细看了遍。


    这不是她自己收集的纸,是本命剑当时选择她时自带的东西,里面也不是什么好的功法秘笈,而是一道剑走偏锋的法门,记载的是在本命剑受损的情况下,如何暂时摒弃伤势,发挥出巅峰战力。


    相应的,代价极其惨重。


    说是用生命燃烧潜能也不为过。


    楚明姣定了定神,将这道折纸单独取出来,贴放在袖口边,而后深深吸一口气,开出空间漩涡回了潮澜河。


    她没回冰雪殿,也没和江承函联系大吵大闹,他们的态度与立场彻底明了,说再多,吵再多都注定无济于事,有这点时间与精力,还不如多找几条界壁出来。


    她随意裹着件大氅,将自己包起来,汀白与春分默默地跟着她,也不敢出声,只有彼此对视时,才能看到对方眼里如出一辙的费解与苦楚。


    前两天还好成那样,叫人险些以为过不了多长时日,就会恢复到从前那种甜蜜快乐的日子里去,怎么神主突然就下了这种命令。


    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决定。


    那道谕旨,凡是山海界的人,尤其是知道事情始末原委的,越琢磨就越心寒。


    楚明姣真的没有再管玉简里的事,她将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寻找界壁上。


    潮澜河山多,水多,又逢隆冬,天气恶劣,雨雪不断,偏偏每一处都不能放过,不能走神,不能分心,脑子里那根弦需要一直绷着,一整天下来,她没有停下来休息过。


    漂亮的妆花了,她就地捧着山泉水洗干净,素面朝天地接着往山巅跑,寒风肆虐,又是弯腰钻山洞,又是出手试探小世界,柔顺的发丝也乱了,她在原地停了一会,面无表情地将头发全用一根发带束起来。


    “殿下。”春分上前几步,欲言又止,说实话,她随身伺候这么久,从未见楚明姣这样不拘小节过。


    印象里,她是那种死了都要整洁到难以挑出瑕疵的人,往常与人对战完,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整理妆面与衣裳。


    “没事。”楚明姣做了个手势制止了她的动作,朝她笑了下,道:“继续吧,我们没有时间了。”


    现在这样的局势。


    再多找到一条,就能让人多安心一分。


    汀白和春分不敢再多说什么,跟着闷头苦找。


    在这期间,楚明姣能感觉到,天穹上那道淡淡的神念将自身存在感压得极低,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真是像极了某种不自量力的嘲笑。


    他坐神座上,俯瞰蝼蚁争生。


    楚明姣拳头缓缓捏紧了,指甲嵌进肉里,压出月牙的形状,也挤出点麻木的痛意,她蓦的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里一片清明,诸多杂念都被强行压回去。


    他想看,那就让他看好了。


    酉时,天色黯淡下来,她没有再找到另一条多的界壁,下山时,说不失望焦虑那都是假的。


    她借着昏暗的天光走嶙峋山路,踩着凸起的山石,一跃能跨度数十米,倏然,因为出神想事,没看仔细,她借力的一块山石滚落,脚踝生生硌到一块毛躁的石子上,很快流血,红肿,高高鼓起。


    楚明姣停下脚步,不以为意,春分和汀白见状都赶过来,她却在他们大惊小怪之前自己用白色绸缎勒住了伤口。


    流畅麻木,一气呵成。


    天空中那道已经压得极为隐晦的气息没克制住地波动起来,像一只麻雀落到了覆满雪的树梢上,引起簌簌的动静。


    楚明姣看都不往天穹上看一眼。


    “走。”她随意拢了拢肩上的披风,皱眉说:“去祭司殿看看。”


    不知道其他队伍有收获了没有。


    但愿能有。


    接下来的路,春分与汀白都能明显感觉到走得格外的顺,压低的树枝被风拂开,犬牙交错的山石好像都收敛了暴躁的脾气,乖乖柔软起来。


    途径处有个覆盖两三里路的泥潭,坑坑洼洼路况很不明朗,很多神使们经过,运气好点的被溅得满身泥点子,运气差点的,被已经诞生出混沌意识的小泥怪裹得深陷泥潭。


    楚明姣直接像灵猫一样蓄力,轻轻盈盈地跃过去了。


    踏在泥潭边缘时,她没注意,让小泥怪悄悄顺着往腿边淌过来,那是几根泥巴触手,也没有恶意,就是调皮,正是初生意识懵懂好动的时候,有所察觉时,一只脚已经被泥巴完全覆盖了,眼看受伤的那边也要被泥水溅盖。


    小泥怪伸出的触手啪嗒一声,没能打到楚明姣的腿上,而是陷进一层无形的神力中,咕噜着滚了一圈,又被送回泥潭中。


    楚明姣低头捉触手的动作顿了顿。


    眼底又冷又凉。


    属于神灵的霜雪气息点到即止地回到天边,将自己隐没到几近于无,仿佛无法逼着自己直视她厌恶的眼神。


    楚明姣情愿他彻底与自己撕破脸,别管她,别对她好,别总是一副坚冰融化,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关心她,在意她的深情模样,她心里还能好受点。


    先浇灭所有的希望,再给点小恩小惠,这算什么?


    楚明姣没再停留,径直下山,扭头去了祭司殿。


    ====


    今天大家毫无所获。


    夜里,楚明姣焦虑得不行,她懒得回楚家来回麻烦,浪费时间,又不可能再回冰雪殿,就暂时占用了祭司殿。


    宋玢哪敢怠慢她,叫人给她安排了最好的住处,满园都挂着灯火。


    她哪里能静得下心修炼和休息,站了半夜,想了想,准备去找宋玢问一问,他们这一整天都商量出什么对策出来了。


    不然心里总不踏实。


    哪知道才到宋玢院门口,就见他披着外衣,捏着根玉简,满脸的一言难尽,步调急促又狼狈,连楚明姣来了也没发现,只顾着对玉简那边压低了声音骂:“这究竟是哪位不怕死的神仙想出来的办法,他不怕死,这事能不能让他来做?”


    那边不知道回了句什么。


    宋玢眼皮一跳,话说得极快,嘴皮跟漏风似的:“攀交情——我再怎么攀交情,我也不是楚明姣……江承函脾气再好,那人家也是神主。”


    “你放心,她不知道,现在应该已经睡了。”


    听到这么一句,楚明姣立刻止步,甩出结界,当机立断地跟在宋玢身后。


    借着黑暗的掩护,她小心尾随,前面宋玢拐了个弯,和玉简对面的人反复确认。


    “江承函今夜镇守深潭,你确定这个消息准确是吧?不对啊,我日日待在潮澜河都不知道,这事你们怎么知道的,江承函身边也没别人,就一个汀墨,他不能被你们收买了吧?”


    “我知道你不会害我,但我总得问清楚心里有个准备吧?万一被抓个当场,我怎么编理由?”


    半晌,宋玢拂灭联络玉简上的灵光,长长叹息一声。


    感慨自己命运多舛,怎么就突然变成那群人口中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冒险的最佳人选”了呢,天青画怎么就不能选别人!


    楚明姣第一次当面见识,做贼心虚这个词,原来能被一个人诠释得如此形象。


    面对夜里巡礼的神令使,宋玢表现得波澜不惊,从容不迫,在对面颔首表示尊敬时,他还能淡然地回一一笑。等没人了,就一下现出了原形,背影立刻弓下去,鬼鬼祟祟,猴子似的左右张望,不时扯扯衣服清清喉咙。


    毋庸置疑,如果这时候来个人拍一拍他的肩膀,他能整个人直接弹起来。


    就这样的德行。


    这是准备要做成件什么样的大事啊。


    宋玢朝着神主殿去了,进出神主殿的有严格的关卡,他有祭司殿的腰牌,楚明姣却不想暴露,于是催动了圣蝶之力。圣蝶上涌动着神力,其他方面的作用不敢保证,在神主殿蒙混过关却不成问题。


    七层的木筒楼上各显神通,高高的殿宇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嵌入其中,几道门卡开开关关,叫宋玢一路畅通无阻地绕上了七楼。


    楼里的神令使不在少数,这么晚了还有山海界某个小世家小宗门里说得上话的人物蔫头耷脑地往外走,走廊上,交谈声,问候声乃至呵斥声交织成一片。


    七楼相对安静。


    驻守的神令使也少。


    众所周知,这是神主的地盘,一整层,一座正殿,六处小殿都是。


    正殿用于平时见客,小殿则常年处于封闭的状态,只有极少数的人进去过。


    宋玢来这里干什么。


    没等楚明姣皱着眉想明白,宋玢已经开始了行动。


    他深夜出现在七楼,守门的两位神使躬身行礼:“大祭司。”


    真是托了这个大祭司的福,宋玢苦中作乐,挤出个笑:“殿下不在殿中?”


    其中一个神使摇头,颇为直板地回答:“不在,大祭司可是有急事要禀报?”


    宋玢手心都出汗了,他小时候偷父亲的灵器出去显摆都没这么虚过。


    “深潭要紧,暂时不必通传。”他摆了下手,臂弯里放着几份文献,眉眼一扫,颇为严肃正经:“罢了,我在殿中等一等。”


    这几日,神主殿的工作量急剧增多,很多事情都需要江承函亲自决断,可他又忙于镇守深潭,于是经常有神令使在殿中等候他,有的一等就等上个小半天。


    看得多了,那两位神令使不疑有他。


    宋玢进入大殿。


    楚明姣额心处圣蝶的印记发热,像是悄然扇动了下翅翼,扇起悄无声息的神力涟漪,借着这股劲,她一个巧妙的侧身,也跟着混进了大殿。


    她隐匿身形,看向宋玢。


    宋玢也没叫人失望,他先是装模作样将手里的文献摆在平时供臣子们用的那张小案桌上,屈膝盘坐,没一会,又爬起来,推门而出,面对一左一右两名神令使,声音严肃又疲惫:“对了,之前祭司殿的任职名单已经全部出来,神主殿这边,人都审得如何了?”


    “我们祭司殿急着用人啊。”


    这话一出,其中一个神令使立刻露出无奈的表情:“大祭司,这次事情牵连太广,殿下下令彻查,蛛丝马迹都不放过,不止祭司殿,其他各部的大人也都在催,但实在是,我们也做不了主。”


    宋玢焦躁地在原地走了一圈,道:“你去三楼,问司刑神官拿一份祭司殿的名单出来,拖了这么多天,再如何也得给我一个交代了,哪些人能用哪些人不能,我心里得有数啊。”


    实际心里开始翻白眼,他是不明白神令使口中的那些大人们,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还怎么恪尽职守的,山海界都快亡了,他们还想着搞这些东西,真是厉害。


    神主不在的时候,两位神令使也不是没有被各位难伺候的大人使唤过,因此当头的那个不疑有他,立刻躬身下去了。


    剩下那个还立着,他见眼前这位大祭司的衣摆就被动过,忍不住抬眼去看。


    这一抬眼,就像是被柄锤子当头砸碎了脑袋。


    宋玢眼里色泽变幻,强大的灵力和咒术在一刹那间蛊惑了眼前的神使,让他没有机会摁出那道通知神主殿内有异常的铃音。


    他开口,如魔音入耳:“我一直都在殿内,接下来,你什么也没看到。”


    神使如提线木偶般点头,喃喃重复:“我什么也没看到,大祭司一直在殿内。”


    宋玢嘉奖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都是为了山海界,为大家好,这咒有点痛,暂且忍一忍。”


    楚明姣旁观这一切,没有动弹,她看不懂宋玢究竟要干什么。


    这么大费周章。


    神使一被控制,宋玢迅速开始了动作,他几步跨出大殿,朝着六座小殿奔去。这大殿,他来过没有百回也有十回了,连屏风上仙鹤的羽毛有多少根他都看清楚了,不可能会有他想要的东西。


    剩下的小殿,才是平常所有人没有机会接触到的神秘地方。


    时间有限,宋玢从靠近楼梯的那面起翻查,说是翻查,其实他也不敢乱动,只拿双眼睛瞟,蹑手蹑脚的生怕留下什么痕迹被江承函察觉到。


    楚明姣跟着他走进去。


    一连三个小殿,宋玢都没找到要找的东西,他挠着脸颊,环视四周,陷入迷茫中。


    这小殿看起来神秘,其实里面的摆设与正殿别无二致,简洁,敞亮,屏风,香炉,乃至雕花窗棂都大差不差,中规中矩你提着灯笼找,都找不出什么出格的新奇布置。


    好像他骨子里就是这么个简单干净,挑不出瑕疵的人。


    转到第四间小殿时,宋玢胆子放大了,什么都敢凑上去看一看摸一摸了。


    就在这时候,他腰间不伦不类挂着的玉简亮起来,他抓起来,点亮,径直道:“我进来了,找得差不多了,什么都没发现。”


    不知那边说了句什么,他回:“我知道,都仔细找过了,没有异样……行,还剩最后两座,我抓紧时间再看看。”


    说罢,他也没将玉简的光掐灭,就这么捏着它转到了第五座小殿,。


    这次一进门,他的步子就生生顿住了,楚明姣也愣住了,几乎是同一时间,宋玢体内的天青画和楚明姣体内的本命剑都有了细微的动作。


    那是感应到了劲敌。


    天青画还好点,只是懒懒给出了些回应,它的级别与监察之力不分上下,仅次于神灵,可本命剑说来说去,再如何是至强之物,也没得到三界的敲章特权,面对同等级的敌人,特别它还在受伤状态下,表现出了很强的敌意。


    两人一前一后抬头朝殿内的墙面看去。


    那里静静地挂着一张弓,被成块的冰玉髓托着,弓身刻着繁复的古咒,一眼不是凡物的东西,却没有很惹人惊叹的异象。


    另一侧,也安然立着一个箭筒,箭筒内有支箭矢,通身呈冰蓝色,看着比古弓还要低调朴实,可只需要稍微将灵识探过去,就能感受到箭矢上萦绕的炸裂爆发力,随之而来的冰封之力似乎能将人的灵魂生生冻碎。


    它躺在那,无需人夸张地介绍,什么点缀都是多余,谁都知道它。


    ——流霜箭矢。


    神主江承函的灵器。


    号称三界第一杀伐之力,与本命剑并列的顶级灵物。


    宋玢的脑袋上顿时冒出了几个硕大的问号。


    他顶着满心的疑惑不解,对着玉简“嗬”地笑了一下,饶有兴味地道:“东西我没找到,但你猜猜我看到什么了,你说奇不奇怪,我居然在这八百年难得有人来一回的小殿里,看到了流霜箭——”


    “矢”字还没出来,他的肩就从后面被人狠狠捏了一下。


    宋玢脖颈霎时僵硬,他觉得自己心脏都停止了跳动,甚至在原地呆了半晌,都没想好以什么样的表情与姿态转过身去面对这大殿的主人。


    好在这时候传来的,是楚明姣的声音:“你在找什么?”


    宋玢才感觉浑身的骨头渐渐恢复正常,他猛的转身,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楚明姣,高声问:“大小姐,你这是从哪冒出来的?我要被你吓死了。”


    “鬼鬼祟祟,你干嘛呢。”


    宋玢没有即刻回答她,他朝沉默下去的玉简扬扬眉,问:“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既然没找到,那就先回来吧,把明姣也带回来。”


    楚明姣这回听清楚了,玉简那头,是楚南浔的声音。


    回楚家的路上,宋玢都在控诉楚明姣这种“跟踪人但不跟踪到底,反而半路出来吓人”的行为,一声声一句句,足足小半个时辰,字都不带重样的,楚明姣却从头到尾,眼睛都没抬一下。


    宋玢再怎么粗神经,都感觉到她现在情绪有点不对。


    不,是十分不对。


    这要换做是从前,她都和他有来有回地掐上几百个回合了,而今天,从进这个空间漩涡开始,她只抿了唇问了一句话:“他们让你潜进神殿干什么?”


    偏偏还是个不能回答的。


    宋玢耸耸肩,他嫌祭司服太过宽大,自己撩起袖口卷了三道边:“我被下了封口令,这个你得问你哥去。”


    楚明姣靠在漩涡边闭目养神,脑袋里闪过一帧帧画面,那被封锁在偏殿中的寒霜箭矢唤醒了某些过往记忆。这种记忆与现实冲撞,撞得人鲜血横流,筋骨皆碎,每一次呼吸都泛起细密如麻,难以忍耐的痛。


    等到楚家,楚明姣一步当先回了自己的山头。


    那片院子灯火通明,楚南浔和苏韫玉都还在点灯熬油地想对策,案桌上玉简没日没夜地亮着,这种天气下,居然都开始隐隐发烫了。


    “哥。”楚明姣推门进去,甚至都没顾上抖一抖自己身上的露水,眼睛扫过另一侧坐着的苏韫玉,连个铺垫也没有,直截了当地道:“你们什么计划,要让宋玢去夜探神主殿?”


    楚南浔撂笔,玉简那头的声音也识时务地停了,他叫她回来,也就说明没打算在这事上再瞒她。


    “明姣,余家太上长老给我们提供了一则消息。”他盯着妹妹的眼睛,温声解释:“他小时候听长辈说过一则传言,说这三界孕育出的神灵,是有本体的。”


    “我不知道,也没听过这回事。”楚明姣干脆回答他。


    “是,我们也只是抱有万一的希望去试一试,若是今日宋玢能找出与江承函本体相关的东西,我们便能用相生相克的道理,在后续争斗中能稍微克制他一点。”


    楚明姣十分抗拒地皱眉,声音冷着:“若真有本体呢?你们打算如何?找到他的软肋,设局狙杀他吗?”


    她这话说出来,不管是楚南浔,宋玢,苏韫玉,还是联络玉简那头的人,都齐齐怔住了,仿佛听到了什么叫人难以置信的话。


    有种云里雾里的荒诞感。


    楚南浔和苏韫玉一偏头,眼神对视间都是困惑与茫然。


    宋玢张了张嘴,又挖了挖耳朵,觉得自己铁定是听错了,楚明姣在说什么?


    狙杀?他们狙杀江承函?


    没搞错吧。


    就算真是狙杀,那铁定也是流霜箭矢破空而出,给他们来个一箭穿喉。


    “明姣,哥哥只是想困住他一会。”楚南浔温声解释:“想要拿到神主下令的大印,这是我们必须考虑的事。”


    楚明姣冷静了一会。


    “哥,和江承函对峙的事,我来。”她声音低低的,但坚定:“任何针对神主,与他交手时要做的准备,都不必了,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苏韫玉站起来,闪烁的玉简都没管了。


    楚明姣今天真的很不对劲。


    说完这话,楚明姣没有过多停留,她摁着眉心,借口都懒得找,随意谎称自己身体不舒服就出了他们的院子,转身把门一锁,将自己关在屋子里。


    没过多久,苏韫玉在外面敲门。


    “起来。”他面不红心不跳地道:“有正事和你说。”


    楚明姣抹了把脸,起身下地,还是给他开了门。


    “什么事?”她站在门边,素面朝天,长发全放下来,垂落到腰际,还是好看得不行:“你少忽悠我,你直接说事。”


    苏韫玉才想用之后的计划勾一勾她,再问她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哪知不远处,宋玢小跑过来,停到他们跟前,举着手里的玉简,脸色难看得像是要淌出水来:“两位,才收到的消息,安插进神主殿的五家精英被神主下令扣押。”


    楚明姣觉得世界好像都晃了一下,她扶了下门框,又用力闭了下眼。


    沉默了许久,苏韫玉勾着宋玢耳语几句,恰巧楚南浔那边在找他,后者担忧地看了眼楚明姣,还是游荡去了那边。


    小而雅致的屋檐下,一时只剩下苏韫玉和楚明姣两个。


    苏韫玉去看她的脸,这张脸方才还是苍白的,现在却涌上了血色,弥漫成两腮上馥郁的胭脂红。他知道,那绝对不是一种好的兆头,再稍稍触一触她的手指,凉得像冰。


    这种状态,叫人惊心。


    她不想开口说话,苏韫玉于是陪她坐了许久。


    楚明姣那么骄傲一个姑娘,即便与江承函注定难以善终,在这样紧急的关头,她还是生怕有人真伤害到他。


    而她才在诸多人面前力保他,他却这么狠狠地隔空扇了一巴掌过来。


    江承函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楚明姣这些年承受的痛苦,也不知道她现在的状态,经不起一点折磨。


    “这样吧楚二。”苏韫玉突然笑了下,手肘推了推她,轻声道:“我给你当琴修吧?”


    这要是宋玢站在这里,肯定立马跳起来指着他鼻子道,你疯了,你是根本不清醒了吧。


    楚明姣猛的抬睫,视线在他脸上游了两圈,扯了下唇:“开这种玩笑?”


    这种话,好像只要开了个头,后面也没有很艰难。


    “我这具身躯,想再修成苏家盾山甲,已经难于上青天。”苏韫玉说得轻巧,还蕴着笑:“本命剑这样,如果有琴修辅佐,怎么也能稍微缓解点,你以后的路也更好走一些。”


    “那你呢。”


    楚明姣眨着眼,那眼神像是在透过他,轻轻问另一个人,唇瓣一张一合:“大道三六九等,琴修最末,常常只用作辅佐他人的工具,你以后遇见强敌,自保都难。”


    “这不是还有你这柄本命剑?”


    苏韫玉双手枕在脑后,抬头仰望天穹时,将远方的灯火都拢进眼眸里,“怎么样,考虑清楚没有,楚二,过了这村,可就没有这店了。”


    好像没有任何一个剑修可以拒绝这种诱惑。


    可偏偏楚明姣就是冲他摇了摇头,笑弯了眼睛,甚至都没怎么思考:“你别再说这种不切实际的话了,你父母与兄长听了,准能气得打死你。”


    “我也不要。”


    她转过身来,很真心诚意地道:“不过,苏二,谢谢你。”


    话说到这里,苏韫玉也没太执着,他只是看着楚明姣,问:“为什么不要?据我所知,没有人比本命剑剑主更需要一个琴修了。”


    这个晚上。


    楚明姣长久沉默着,将脸颊埋进膝盖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


    宋玢这一晚也没有睡好,他原本是想好好休养一番,养精蓄锐准备后面再有什么事情,自己亲自上阵的。


    毕竟现在整个潮澜河,能活动自如的,也就只有他和楚明姣了。


    哪知才躺下,就被苏韫玉揪起来去廊下谈心了。


    其实他一点都不想和苏韫玉谈心。


    他困得不行,哈欠一个接一个。


    但这点瞌睡,在苏韫玉说自己提出想给楚明姣当琴修时就飞了,彻底飞了,他觉得随着深潭的动荡,大家都变得不正常起来。


    全世界好像只有他一个正常人。


    好在楚明姣拒绝了他,但是楚明姣居然拒绝了苏韫玉!


    苏家二公子主动请缨要当琴修,被狠狠拒绝,楚二姑娘这心高气傲的劲,太牛了,这基本属于无人能及,闻所未闻的那一阶。


    真叫人自愧弗如。


    等和苏韫玉谈完心,宋玢蒙头倒在床上,以为自己会立刻睡过去,但很奇怪,他反而没了睡意,脑子里绕啊绕啊,不知道怎么,又想起今日小殿里的流霜箭矢。


    他确信,那几座小殿,就连江承函也没有进去过几回。


    流霜箭矢怎么会放在那里面?


    那是江承函的灵器啊,这就和剑修出门,不随身带剑,而把剑锁在一个别人都看不见,自己也不常去的地方一样。


    这不奇怪吗?


    这简直太奇怪了。


    而且楚明姣不前不后,刚好那个时候跳出来打断他,后面还那么不正常——她居然觉得他们要狙杀江承函。


    她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他们看起来厉害到那种份上了吗?


    所有细碎的东西连成一条线,有些猜想,即便听起来和天方夜谭似的,可一旦成型,就是越想越有道理,宋玢翻身从床上坐起来,起身下地,推开门去外面吹了几刻钟的冷风。


    他一夜没睡。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又披上了象征大祭司的衣裳,走进神主殿求见。


    神使们推门请他进殿。


    江承函手里拿着本书卷,站立在窗棂前,窗外大雪飘飞,他目下无尘,眼也不曾眨一下,整个人呈现出种不带半点烟火气的渊清玉絜。


    极有力量,又极赋神性的存在。


    无端的压迫感,叫人根本不敢放肆。


    有那么一瞬间,宋玢都觉得根本不用问了,他心里那些猜想,在见到眼前这个人的时候,就可以全盘推翻了。


    他是神灵,他不可能让自己断折到这种程度。


    因为谁都不行。


    但宋玢还是问了,他抵着喉咙,低声问:“江承函,你散去箭气,去做琴修了?”


    问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荒唐。


    江承函眼睫蓦的颤动,短暂的一下,他在原地静默须臾,将手中书卷用指腹摁在桌面上,朝他远远看过来一眼。


    宋玢险些有种要被这一眼中蕴藏的力量直接钉死的错觉。


    第60章


    潮澜河冬季的清晨白茫茫一片, 从山峦间拥簇过来的雾岚像云朵般悬浮流动,推开盘旋着祥云仙鹤纹样的窗棂,居高临下, 能看见远处祭司殿高高的塔顶, 被雪覆盖得只剩一个尖角, 三五堆叠, 像雪地里长出来的几道冰棱。


    殿内一时太过安静,宋汾顶着这要命的压力,却得不到一句准话,上下牙齿无声磕碰了下, 脑子里那句“不是吧”越转越清晰,最后几乎写在了那张风流散漫惯了的脸上。


    他搞不懂。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手一挥, 流霜箭矢横渡虚空,箭尖遥遥对准他的眉心,都不用说任何一个字, 他立马偃旗息鼓,所有的疑云猜测不攻自破。


    可是他僵立在原地这么久, 江承函并没有否认。


    长久的沉寂后,江承函眼神从书卷上挪开,掀了掀眼皮,样子说不出的清冷无暇:“五世家二十宗门,哪一家猜出的这件事?或者,谁擅闯了小殿,看到了流霜箭矢。”


    他语调不急,听不出动怒的意思, 询问也不像要秋后算账,而是陈述某种既定的事实。


    这就是直接承认的意思。


    宋汾心头梗了梗, 他喉结无意识地滑动了下,再开口时,声音有种不正常的哑:“为什么?你疯了?——你到底怎么想的啊。”


    顾不上僭越不僭越,他提高了音量:“你是神主……那可是流霜箭矢!”


    江承函手指指节抵着桌面,稍用了几分力,随着这几声疑惑至极的质问,睫毛沉落,时光一跃,像是骤然回到多年前。


    彼时,他与楚明姣才成婚没多久。


    有关神灵的一切在外人眼中处处都是禁忌,神秘无比,可事实上,江承函的生活乏味枯燥到极点。


    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神主殿,深潭与禁区间辗转,处理各种棘手的事件,必要的时候,甚至需要于千万双眼睛下露面,当个平抚一切的“定海神针”。


    这也注定了他骨子里的单调无趣。


    楚明姣不一样,她朋友多得很,山海界五世家二十宗门,她走到哪里都有新的花样,热烈烂漫,无拘无束。


    江承函与她成婚后,并没有约束这种天性,她常常一早就不见人,大晚上才回来,或者晚上都不回来,只是通过联络玉简,醉醺醺地联系他,说晚上不回去了。


    饶是江承函这种本不该有情绪的存在,心绪都能被她搅得稀巴烂,捏着玉简生生气得不想再理她,再低头,摞成小山的奏疏一个字是都看不进去了。


    楚明姣就是有这种本事。


    这些都还不是最能挑动江承函神经的,身为本命剑剑主,她提升自我的方式残酷惨烈,往往是在激烈厮杀中有所领悟破境,这要换做是别人,可能还稍微注意一点。


    可楚明姣是谁啊,她和本命剑就是天定的搭档,这人一出剑,就完全变了个样子。


    她还喜欢越级挑战。


    往往酣畅淋漓打过一场后,她看着满身的伤,才开始后知后觉地愁恼。


    江承函每次看到这些伤的反应都不算好,他也不恼她,就是自己一个人生闷气,要命的是,后面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几个月,她都被神主殿下看得牢牢的,只能在潮澜河养伤,别想再出门干什么事。


    那种滋味可真的是,无聊死了。


    后面她就灵机一转,每回受了伤,总一如既往和江承函报平安,再找各种各样的借口不回家,自己要不就悄悄摸回楚家,要么在各路朋友家里借住,再要么就直接在外面酒楼待几天。


    一般无伤大雅的伤,用过伤药后养几天就好得差不多了,她这个时候再慢慢悠悠回神主殿。


    几次之后,还是被江承函从手腕上没消退干净的淤青擦伤,才长好还没完全能行动自如的各处骨头与关节上看出了端倪。


    他皱眉,冷着眼看她,楚明姣与他对视片刻,心虚了,咳一声,将伤痕藏起来,一边嘀咕那药怎么回事这次恢复怎么这么慢,一面托腮对他道:“我没事的,那本命剑就是这样的嘛,我不能因为受伤和疼,就一辈子龟缩起来不修炼啊。”


    她心向剑道之巅,剑之所指,无可匹敌。


    三界的神后,绝不是她的理想。


    江承函尊重她,理解她,不愿束缚她,很长一段时间,都看着这姑娘风里来雨里去的横冲直撞,荆棘般放肆生长。


    只是每次,他从汀墨口中听到楚明姣又与谁比试,受了怎样的伤,再过一会,听她在玉简那边扯着蹩脚的借口说今夜又不回去了,要在朋友家住几日玩几日时,还是会忍耐地闭下眼,心口一窒。


    需要在原地顿一顿,才能配合她完成拙劣的谎言。


    可往后两三天,什么心如止水,淡然从容,还是会被逐一打破,开始心不在焉,走神,止不住的担心如疯长的藤蔓般缠绕上来。


    本命剑的凶险程度人尽皆知,越到后面,越需要突破极限。


    楚明姣开始接连受重伤。


    每次宋玢意识到事态兜不住了,情况危急时,会火急火燎地和汀墨联系,他不敢直接和江承函说这种事,只能旁敲侧击让他赶快来接人,这边通知完,再叹息着去看另一边与楚明姣对战的人的情况。


    一般来说,对面也是奄奄一息,需要叫家人紧急疗伤的状况。


    江承函好几次连神主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就直接震碎空间去了他们对战的地方。到的时候,看见楚明姣倒在血泊中,宋玢等好友守在一边,连碰都不敢多碰一下的样子,神力微滞,而后沸腾。


    他将楚明姣抱起来,回禁区的路上,频频去看她寡白的脸,感觉自己在抱着一捧濒临死亡的花。


    她那么顽强,又那么脆弱,眼睛一闭上,好像永远不会再醒过来。


    那样危及生命的重伤,她至少需要修养四五日才能缓慢苏醒,可这人就是记吃不记打,一旦好转,就开始四处晃荡,再一看本命剑,她甚至能喜笑颜开,笑盈盈地凑到他眼下,甜乎乎地嚷:“我本命剑突破啦。”


    那一刻,江承函真觉得。


    天底下就没有比楚家二姑娘更叫人操心的。


    她好了伤疤忘了疼,在诸多天骄冲刺山巅时,也开始激流勇进,频频冲刺挑战。


    她先是挑战各种少主,后面又请战各家的长老们,她人缘好,性格好,这要是以前,大家都会给这个面子,可随着本命剑越发凌厉,与她对战的人基本都不会再来第二回 ,太惨了,太痛了,那都不是伤筋动骨的事,那是一旦没控制好,命在不在都不好说。


    哦。打得狠了,还有极大可能承受神主殿下的冷脸。


    楚明姣也知道这些,她开始另辟蹊径,胆大包天地冲进各种因为过于危险而被封印的小世界和秘境中,跃跃欲试地往最深处挺进,这对秘境中那些曾经闪耀一个时代的“前辈们”来说,简直就是不可容忍的挑衅。


    她浑然不在意这些,这个秘境进,那个秘境出,乐此不疲。


    那个时候,本命剑已经很强了,正儿八经打的话,即便是五大家的家主,也不是没有一击之力。


    提心吊胆二人组里的楚南浔先放下了心,觉得现在是天高任鸟飞的时候了,至少不必担心她的安危了。


    楚明姣确实也叫人过了一段叫人安生的日子。


    直到那年盛夏,楚明姣进了个荒废了许多年的古老密室,她进去也不找东西,直接奔着最终点的决断剑阵开打。


    说来也是巧合,那剑阵不是个人剑阵,是当时那个年代的名满天下的剑者联手设置的东西,很有攻击性,当年进秘境的年轻人都得到了长辈们的提醒,远远地避开了它,导致它的力量长存,一点也没被消耗掉。


    攻击性强的剑阵与攻击性强的本命剑一对撞,立马一发不可收拾。


    激斗正酣,剑阵怕楚明姣临阵脱逃,直接关了秘境出入口,从天地中消失,她正在兴头上,也不怕,本命剑出鞘横扫,与剑阵硬碰硬擦着边来。


    那一战持续了很久。


    谁也联系不上楚明姣,联络玉简亮起来,才冒出点光就直接熄灭了,灵力如此,神力亦如此。


    她像是陷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时空。


    起初,江承函以为是二姑娘又在外面忘乎所以了,没想着着家,接连五六次玉简联系不上人,他压着被她零星挑起来的一点火星,在深夜拜访了楚南浔。


    楚家侍从恭敬地端上热茶,他才捧起来没抿一口,就眼见着所有他交给楚明姣的护身符,咒术与灵器逐一炸开,黯淡,像一团火发挥出了所有的热量,烧到最后悄无声息熄灭了。


    这意味着楚明姣陷入了生死危机,被动到需要靠这些东西自发自动地炸开,才能短暂护着她一会,此时此刻,她人可能已经陷入昏迷中。


    楚南浔拍桌霍的起身。


    茶盏里滚热的水翻涌出来,溅了江承函满手背,他像是那一刹那被烫到骨髓深处了似的,眼睑猛抬,指尖无意识颤抖了下。


    提起那一天,其实山海界很多人都记得清楚。


    夜至最浓时,大家要么在深度打坐闭关中,要么已经合衣躺下陷入梦乡,突然间,不知怎么回事,磅礴浩瀚如千层堆浪的神力在夜幕天穹上涌动起来,像一声惊天炸雷,炸得所有人都瞬时惊醒,抬眼望天空。


    明明是盛夏,沁雪般的气息却扑面而来。


    其实谁都有听说过,神主神念可以铺展千里万里,这话听得多了,但从没遇见过,也就不当一回事。


    毕竟想想也知道,一般人都不会闲得没事浪费神识去观察别人,神主日机万里,更不可能。


    所以,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头一遭。


    说是观察,这还算说得好听了,说得难听点确切点,那就是强行搜查。


    先从五大家开始,数不清的长老教习执事惊醒,五大家家主很快步履匆匆出现在天空上,要上去问询发生了什么,被神主殿的神使们一一拦下。


    楚滕荣一边打起精神,一边止不住的打哈欠,和另外几家家主议论到一半,听下面的人说,楚家少家主怎么到处发了搜寻令,楚家护卫漫山遍野的找人。


    楚滕荣一下子不困了,揪了个人细问,神色马上变了,捏着联络玉简抬脚就走。


    那夜不得安宁。


    等浩如烟海的神力终于锁定了某一方向,大家看见江承函现身。


    他立于神殿之上,长发只用银色绸带松松绑着,垂着眼,对一切喧哗与吵闹漠然处之,手掌抬起,落在半空中,一张古朴的弓嗡鸣着悬在身前。


    搭弓,上弦,冰蓝色的流霜箭矢流星般迸发,流动的气浪将他雪白的衣袖也拂得如飞鸟般朝前一送。


    悄然无声。


    一击即中。


    火山爆发时的炸裂声浪席卷开,不明所以的人看得满眼放光,觉得热闹,可类似五大家家主,少主和资深长老们却看得眼瞳微缩,手掌忍不住握紧,下颚微抬。


    他们几乎没见江承函亲自出手过。


    很难想象,仅凭流霜箭矢一击之力,就居然到了可以强行射穿古灵境之门的程度。


    门一破,江承函大步跨进灵境深处,在一堆战斗后的残垣断壁中找到了楚明姣,她的气息只剩游丝般的一线,脉搏跳动接近于无,和那彻底破碎的剑阵几乎是同归于尽了。


    只要那剑阵还有一点儿余力。


    他现在见到的,就是楚明姣冰凉的尸骨。


    这次楚明姣伤得太重了,服用过最好的伤药,再用顶级的灵液滋养,她的状态也没得到明显好转,高烧一直没退,一会儿全身冒冷汗,一会儿肌肤又滚热起来。严重时有痉挛,寒颤,梦呓的情况,恶化迹象很明显。


    所有人心知肚明,情况没一发不可收拾下去,全仰仗着江承函用神力护住了她的心脉。


    整整十五天,江承函没敢离开一步。


    都说神灵无所不能,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有无力回天的时候。


    就像现在,她像破碎的瓷娃娃般躺着,他除了陪着,输送神力,提心吊胆地挨过一个个所谓的“危险期”,做不了别的事。


    楚明姣终于悠悠转醒时,一眼就在床前见到了江承函。


    神主殿下从来端方持重,仪形洁净如冰雪,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人眼下缀着乌青,面部棱角紧绷,身上写满疲倦与萎靡的样子。


    她迟缓地眨了下眼,与他对视,难得发自内心的心虚。


    这人……好像要担心坏了。


    她转醒第一日,江承函没说什么,默不作声地守着,等后面几天,她有所好转了,也酝酿好说辞,朝他招招手主动表示要说话了,他才拎了把椅子,坐到了床前。


    “你要打要骂,都直接来吧,我这次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还没开始呢,她就丢出这么一句,说得好像从前他骂过,打过她一次似的。


    “不骂你,也不打你。”


    说话时,江承函手指还捏着她伶仃一截手腕,将神力源源不断灌进去,低眸去看她:“你说想攀高峰,说本命剑应当如此,为此,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我都由着你,不曾阻拦管束你。”


    楚明姣勾了勾他的手指,磨磨蹭蹭地又去磨他几近呈透明色的腕骨,带着种叫他消气的讨好意味。


    “你进秘境前,与我提前说一声,能费多长时间?”


    她垂着头不吭声。


    江承函皱眉,疲惫至极地摁了下额心,声音又清又低:“我现在一闭上眼,眼前就是那日我找到你时的样子。”


    触目惊心,不堪直视。


    她全身上下,就没一块完好的肌肤。


    他想抱她,都不知道究竟要用怎样的姿势,才能叫她不那么疼。


    “这次,你若是真醒不来了。”江承函与她懵懂的,小孩一样,生死都不放心上的眼睛对视,一字一句问:“我要怎么办?”


    说实话,这是楚明姣第一次直视他的某种脆弱,才要说话,又讷讷止住,圆溜溜的瞳仁里,有些茫然。


    好像也是第一次知道,神灵原来也会有这么无助,惶恐,感到害怕的时候。


    楚明姣完全招架不住他这样,立马举手投降,认错与保证,一个都不落下,话说得比唱得都好听。


    江承函能不知道她嘛。


    再过一段时日,等她又能蹦蹦跳跳去外面打架了,你再问她答应了什么,完蛋,一个字都记不起来。


    她太洒脱了,洒脱得好像没有牵挂一样。


    楚明姣这次结结实实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她情况稳定了,神使们搬了张大的案桌进来,白天,江承函陪无所事事的二姑娘说话,处理这段时日里堆积起来的政务。


    夜里,等她睡着了,他就披衣起身,顶着一程程夜露前往藏书阁。


    本命剑越到后面越危险,这条路注定如此。


    她胆子大,天不怕地不怕,兴致一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带着本命剑就上了,什么伤势,危险,会不会有性命之忧,那都是后面要考虑的事。


    即便在战斗中死亡,于她而言,也是个可以接受的结果。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没办法叫她放弃热爱的剑之道,就只能遍览古籍,找寻所有有关本命剑修炼之路上的资料,一遍遍翻看,对比,最后总结出来。


    ——她需要一名琴修。


    这对她打斗受伤后的疗养,和未来之路上的深入,都大有裨益。


    这种说法,他也确实,一直有所耳闻。


    拥有这样的助力后,她未来需要以身涉险,殊死搏杀的次数也会少上许多。


    能少一次是一次。


    他生怕就因为哪一次,而要去承担某种失去她的可能。


    过了一段时间,楚明姣好转起来,和他说了声,搬回楚家住了一段日子,安抚她同样受到惊吓的兄长与老父亲去了。


    江承函在一个无月无星的深夜,独自进入密室,于原地静默许久,将古弓与流霜箭矢取了下来。


    流霜箭矢与他心意相同,提前察觉到什么,嗡的哀鸣一声,在他掌中颤动,急切不舍地挽留。


    他眉眼沉霜,单方面切断了与流霜箭矢的灵契,紧接着以一种不太熟练的方式,略微笨拙涩痛地将满身箭气回归本源,转换为醇正温和的琴意。


    楚明姣在一个月后回来了,带着一点不算严重的伤,隔着好远就小跑过来跳进他怀里,整个人都往外冒着一种馥郁的花草香,发丝缠了他满身:“我回来了。”


    “我可被老头念死了。”


    江承函低头,她再一动,毛绒绒的发顶就不住地摩挲着他的下巴,见此情形,不远处的汀白汀墨与春分都识趣地止住了脚步,她这会是一点看不出与人比试时的样子了,娇里娇气地抱怨:“老头非让我住久一点,说这次伤了元气,要我在家里好好休养。”


    她说话的时候,他听得很安静,时不时应一声,最后,拉过她的手肘看了看,问:“又在哪儿受的伤?”


    “苏蕴玉的盾山家突破了,我们在演练台上比了三四回合。”她着重补充:“我自己提出来的,点到为止。”


    江承函抚了下她的发顶:“有点乖。”


    她于是极为受用地眯起了眼睛。


    ===


    夜里,楚明姣半曲腿坐在床上,裙子和喇叭花一样散开边角,占据了大半张床,这时候才开始处理手肘上那片因为对撞而肿起的地方。


    见状,江承函走过去,骨节分明的食指隔着层轻纱衣料,贴上她挺直的背脊骨,这一次,从他指尖溢出来平复她体内伤势的不是神力,而是更为契合醇正的琴意。


    楚明姣感受到那股暖流,嘴里嘟囔的话语卡了音,她像是被烧红的炭火烙进了肌肤,在原地楞了下,猛地转身,抓着他的手指,问:“刚才怎么回事?这是什么?”


    “怎么会是琴意?”


    江承函被她抓住的指节微动,望着她,眉目沉雪,像是默认了这个话题。


    他无声静默,半晌,用指节触了触她红灿灿的脸颊:“日后,本命剑的修炼不会再那样艰难了。”


    楚明姣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大脑里,冲得她一阵阵眩晕,某种可怕的猜想贴着被他之前触碰过的背脊一路往上蹿,她脸上笑容和血色一起凝固,喉咙颤了颤:“什么意思。”


    “你别和我开这种玩笑。”


    江承函似乎有些难以理解她的反应,安安静静地站着,短时间内没出声。


    她一下急了,抓着他的手掌,灵力顺着经络游进去,神力里的箭意没有了,之前蓄势而发,总是锐意逼人的那股劲,尽数转换成了软绵绵的琴意。


    从第一次见面,到相知相许,再到成婚,那么多年里,江承函头一次见到那样生气的楚明姣。


    她立马从床上下来,鞋都没穿,脸色煞白,推了他一下:“流霜箭矢呢?”


    他微微抿了下唇。


    像平地积蓄起一阵来势汹汹的云雨,楚明姣眼眶红起来,又推了他一下,这次声音里带着止不住的抖意,似乎牙关都在轻颤:“问你呢,流霜箭矢呢?”


    江承函皱眉,擦了擦她泛起花瓣一样浮红的眼角,低声道:“留在神主殿了。”


    这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他不动,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楚明姣就彻底绷不住了,眼泪从两腮掉落,一边掉她一边胡乱伸手去擦,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了,拉着他就往神主殿跑。


    一路跑得很快,眼前景色瞬息变幻,她的心跳却慢得像是要彻底停掉。


    流霜箭矢果真静静躺在神主殿中,被一个灵盒密封着,江承函的手放上去,这支名动三界的灵器再也没有以往那种贴合着跃动的动静,它死气沉沉。


    楚明姣极其无助地拉着他,将他推到流霜箭矢边上,说:“你去换回来,现在换。”


    江承函不动,在她又一次用手背擦眼泪时拉住她,轻声解释:“换不了了。”


    顿了顿,他又有些迟疑地问:“姣姣,你不喜欢琴修吗?”


    这都什么和什么。


    “这和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啊。”她气得要命,哽声:“我根本不需要琴修!我不需要……我就要流霜箭矢,我当初见你时你什么样,现在就得是什么样。”


    她慌得语无伦次,乱了阵脚,拉着他又要去祭司殿:“走,去问大祭司,肯定会有办法能换回来的。”


    江承函拉住她。


    深夜的烛光下,她望进他的瞳仁,几乎能看见里面的字。


    ——落子无悔,无法更改。


    江承函从来没见她掉过那么多眼泪。


    楚二姑娘生来骄傲,数次生命垂危,奄奄一息,别说红眼睛掉眼泪了,要不是他和楚南浔的脸色太难看,她甚至还能笑起来朝宋玢这些“狐朋狗友”扮个鬼脸。


    最多最多,江承函只在床笫之事上听她胡言乱语地哼哼唧唧抽泣过。


    像现在这种情况,一次都不曾有过。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日,足足一个月,楚明姣都将自己关在藏书阁里,她拿着本册子,但凡看到些什么与琴修,箭修转换之术相关的事,就认认真真记下来。


    那段时间,她谁也不见,谁也不理,玉简亮起来又熄灭,宋玢和苏蕴玉差点以为她又怎么了,还旁敲侧击去问过楚南浔和汀墨。


    这期间,她卯着一股劲,觉得只要自己看了足够多的书,总能找到方法让江承函将那该死的琴意散回去,这股劲在她翻完最后一本记载了琴修事宜的术后溃散了。


    事实摆在眼前,逼人不得不接受。


    江承函才从神主殿与神使们议完事,转身去了藏书阁。


    这一个月里,他也受到了冷落。


    楚明姣终于肯从藏书阁中出来,捏着那本小小的册子,又看了看盒子里彻底沉寂下去的流霜箭矢,麻木地揉着眼睛,眼睛里全是熬出来的血丝。


    江承函担心她的状态,将她牵着回了禁区中。


    她瘦了一些,模样透着某种狼狈萎靡。


    他摒弃左右侍从,就着铜盆中的热水给她擦了擦手与脸,又润了润干裂的唇瓣,叫她坐定在铜镜前。自己则敛眉,将她的发辫拆下来,重新整理,最后耐心地将脂粉涂抹均匀,以笔尖蘸着朱砂在她额心间描出收尾的艳丽一笔。


    铜镜里又出现一个精致得宛若瓷娃娃般的美人。


    因为眼仁里遮不去的血丝,又像只娇贵难哄的兔子。


    看着看着,这美人倏地眨了下睫,腮帮子上又挂上一颗泪珠。


    楚明姣觉得自己这辈子的眼泪都在这一个月里流完了。


    ……


    这样居然都没能哄得好。


    两两对视,江承函将手里的朱钗放在桌面上,内心低低叹息一声,将人抱起来,瞬时盈了满怀栀子花香,都是她发丝和裙摆上的香气。


    他抚了抚她纤弱的脊背,再清癯的人也被这一幕逼得现出点无奈出来:“怎么就气成这样了。”


    还说呢!


    楚明姣没什么气势地痛斥他:“你到底怎么想的,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不知道琴修意味着什么吗。


    他真不知道三界上下,觊觎流霜箭矢的人有多少吗?


    江承函确实没有料到这一出,可以说,她的怒气,眼泪和夜以继日的补救,统统不在他事先的设想之内。


    明明本命剑需要琴修。


    她也需要。


    他伸手顺着她的发丝,跟安抚小孩似的:“……以为你会高兴的。”


    以为她会欣喜于本命剑可以更上一层楼,以为她会因为日后可以更加放肆打斗而漫出笑容,也以为她会像从前每次收到他的礼物一样亲热热地蹭蹭他,表达自己的喜欢。


    神灵不通人的技巧,不懂人的情趣,很多时候,都在凭本能去珍惜她,爱她。


    没承想,会将她惹成现在这样。


    楚明姣被他这声“高兴”刺得心脏都疼起来,她眼皮耷拉下来,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很快将那片肌肤沾染得湿漉漉一片。


    好半晌,她睫毛上下抖动着,像两片被雨水打湿了的蝶翼,贴在他耳边,声音沙沙的:“我难过得快要死掉了。”


    ==


    思绪从那年盛夏回到隆冬,江承函在窗前静默良久,没回答宋玢的问题。


    能怎么回答。


    权衡利弊,谁不会?


    琴修与箭修,谁不知道怎么选?


    可几次抱着生死一线的楚明姣回潮澜河的人,是他。


    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他那一刻的心情。


    “所以都是真的?”宋玢问。


    江承函抬了抬眼,波澜不惊地应了一声。


    宋玢顶着满脸的荒诞和迷惑,深一脚浅一脚地拐出神主殿,踩进半人高的雪地里,觉得这个世界真是疯狂了。


    回到祭司殿,他瘫坐在凳椅里,挥开袖子,甩出一幅缩小的画卷,没好气地道:“你选择我,总有选择的理由吧,再不苏醒过来,三界都乱套了。”


    天青画舒展了下身躯,算是回应。


    ====


    与此同时,苏蕴玉拿出五世家连夜布署出来的计划,平展在桌面上,对楚明姣道:“看看,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


    楚明姣凝神凑上去认真看。


    到了现在这种时候,他们的计划列得极为周密,而且看得出来,其中一些细节的布置,善后风格,很像那些成名已久的大人物——她甚至还从中隐约看出了楚滕荣的风格。


    苏蕴玉在一边总结:“细节的东西归他们管,我们不插手,但去凡界找追星刃这事得我们亲自办,追星刃能与盾山甲完美配合,能叫苏家族人发挥全部实力。我们必须速去速回,回来后,要和江承函对战,拿到神主大印,在撤离令上敲章。”


    “接下来,疏离山海界的普通人,组织有能力的人备战。”


    “最好,还是能往四十八仙门走一趟,能争取就争取一下。”


    和楚明姣心里想的大差不差。


    她颔首,示意自己这边没问题。


    苏蕴玉停了停,开口:“昨日你说,和江承函对战的事交给你,看你的样子,也不想我们多过问这件事——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这是又要冒险了。”


    “我说话不好听,你也知道,但话糙理不糙。”


    他斟酌着提意见:“如果你愿意,本命剑的伤可以展露在他面前,他若是还在乎你,不会和你打这一场。”


    楚明姣想也没想地就打断他:“我不愿意。”


    “你就当我心高气傲,不愿在他面前示弱。”


    苏蕴玉重重叹息一声:“我就知道是这样。”


    楚明姣点了点纸上的其他地方,意思就是要结束这个话题。


    苏蕴玉看不见的角度,她微微出神。


    为了本命剑,为了她,多年以前,高居神主殿,动辄定人生死的那个人一声不吭,放弃了自己那么多年坚守的道。


    她情愿和他打,痛痛快快地兵刃相见。


    也不会用这种方式击痛他。


    将本命剑的碎痕在他面前展露,将十三年积蓄的脓疮生生剖开。


    ——他会不会也跟着碎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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