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克斯躲在被子里,咬着手指,不断地发着抖。


    怪物、怪物、怪物...


    妈妈已经死了,为了他死了,为什么会出现长着她模样的怪物?


    这是个阴谋,是个谎言。


    爸爸呢,他又为什么会重新出现,他也早就...


    瑞克斯努力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拼命推迟着与他们相处的时间。他膝盖发软,忍不住想哭。寂静的门外只有偶尔巡逻的骑士脚步声,踩在瑞克斯的神经上,每一步都让他想要尖叫。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房间的镜中浮现出一团模糊的人影。人影寻找片刻,出声呼唤:“瑞克斯...”


    床上裹着被子的蚕蛹停了一下,抖得更夸张了。人影盯着他的所在,一声接一声低语:“瑞克斯...快过来,瑞克斯...”


    催命魔音不断灌入耳中,无处可逃的瑞克斯最终还是屈服了。他裹着被子,心惊胆战地来到镜子前。随着靠近,镜面中的人逐渐变成他的模样,神情阴郁冰冷:“你来得真慢。”


    我为什么要对一个怪物有求必应随叫随到!?瑞克斯嗫嚅着,哭丧起脸:“对不起...”


    “别耽误了。一位先生有些问题想要问你,我只是代替他转达。”


    镜中人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那双与他一样的棕色眼瞳逐渐变得幽深:“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


    瑞克斯下意识想要隐瞒,但他心中突然升起一种预感。这种预感曾在危险中保护了他许多次。男人神色动摇,犹豫着选择如实告知。


    “我、我也不知道,我的父母死掉以后,我突然发现了他们模样的怪物出现在这座城堡里,还和往常无二地对待我。这或许是一种新的折磨把戏,高等怪物总喜欢品尝人类的不幸与丑态为乐...”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几乎让人听不清。瑞克斯不自觉抿起嘴唇,或许是因为被赋予的身份。他明明已经成年了,却还是掉入了少年时期记忆的噩梦里。


    “我有时觉得他们其实只是在表演一场过家家,他们的眼里没有我们。我很害怕,但如果打破了他们的剧本,我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恭喜你答对了,你会被再度洗脑,重新加入这个大家庭。


    坐在自己房间镜面前的梅森听着直播,心道瑞克斯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该从哪个部分唤醒他的记忆呢?罗纳德是因为梅森的病弱实在深入人心,与现实冲突过大。奥丽赫是因为甜品,兰博是因为对知识的渴望?……呃,也不一定。他当时回答得太快,总让梅森觉得自己被坑了。


    说到底,这些方法都是来源于内心强烈的欲望或认知与现实的冲突。但这些都不适用于瑞克斯。他似乎没有表现过特别坚持某个信念,圆滑得不得了。


    红发青年思索片刻,突然向镜子伸出手来。看出意图的倒影尖叫:“请别这样!大人!如果被您的血污染我一定会被他们发现并杀死的!!”


    梅森的动作卡在半途,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对方惊慌失措的神情。镜中人赶紧加快语速,生怕对方真的污染了自己。


    “那两个混蛋根本不是真正的贵族,他们只不过是贫民窟爬出来的蠢货!意外地在迷失者仪式中获胜而已。但是他们已经疯了——他们把我们这些本要回归黑雾的灵魂也囚禁起来,被迫成为了他们的手下。我也想要获得安宁,但他们狠毒地折磨着我...”


    倒影绞尽脑汁,拼命把自己从中摘了出来。他看出这位对于这种行为的不喜,可劲地往迷失者身上泼黑水。


    “我知道怎么解除这里的幻境!他们早就该回归黑雾了,只是有一个媒介维持着存在。它正在卧室的地下室里,只要念诵名字并摧毁执念寄存的遗留物,他们就会彻底消失!”


    青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微微地笑了。虽然有些对不起那边等待的瑞克斯,但他还是收回了手。


    “你看起来知道很多。让瑞克斯先待在那里吧,然后将迷失者的事情讲一讲。”


    “在晚宴开始之前,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镜中人莫名有些背后发凉,在顺着镜面攀爬的发丝警告下,他快速切断了瑞克斯房间中的联系,态度极其殷勤地询问:“您想知道什么?”


    “就从那次迷失者仪式开始吧,他们是怎么获胜的?”


    提到自己的死因,饶是早就作好了心里准备,倒影也是沉默了一下才缓缓出声。那恐怖血腥的三个月是任何人都不会想要回忆的噩梦。


    “……我们本是一群被招募的人,因为各式各样的理由而汇聚在一起。但等待我们的不是约好的报酬,而是残酷的仪式……”


    “一百个人被投放在一座废弃的古堡中,多是亲人、朋友、夫妻,也有一些陌生人。我们彼此厮杀了整整三个月,鲜血染红了城堡的每一寸地面,这才诞生了最后的胜利者——那对卑鄙无耻的小偷!”


    “他们本是卑躬屈膝、效忠于我的奴隶,却在最后一刻背叛了我!”


    说到这里,镜中人咬牙切齿。与奥雷乌斯相同的英俊眉眼覆上仇恨,浓郁的黑雾从他身上散开,几乎从镜中冲出。


    “不可饶恕不可饶恕不可饶恕不可饶恕...他们曾是我心甘情愿的狗!我让他们活了下来,他们却不知感恩!”


    “他们将我们的灵魂囚禁于此,当做食物夜夜啃食...他们是疯子!每当没有食物,就会在所有人中引发一场因为饥饿的瘟疫,让彼此成为食粮!杀了他们!否则死的人就会是你自己!”


    极富蛊惑的声音回旋在房间里,镜中人面目狰狞,高昂的声音就想起一蛊毒药,掀动着人心中最深处的疯狂。坐在地毯上的青年听得十分认真,若有所思地点头,倒影咧开一个森森的笑,面上尽是狂热。


    只要他相信了自己的话,想要摆脱那对夫妇轻而易举。这个人身上有着惊人的力量,绝对可以让他们生不如死!


    翻涌黑雾贴着镜面几欲溢出,隐隐催生着疯狂的恶念。复仇之火让亡灵几乎失去理智,直到原本安静的红色发丝骤然收紧,生生将光滑镜面扯出几道裂纹。


    镜中人从暴怒中猛然清醒,感受到撕裂身体的痛楚,他的神情顿时惊恐起来:“请别这样!大人,我会派上用场的!我一定会派上用场!我知道怎么避开他们的视线,我知道最后的获胜者是谁——啊啊啊啊……!!放过我、放过我!!!”


    惨烈求饶声在镜面碎裂的响音中戛然而止,倒影的身体与碎片一同崩裂。剧痛让他又想起了死亡的那天,他用怨毒的目光诅咒着杀死自己的青年,心中涌起强烈的恨意。


    该死!该死!你也该死!你们都该死!


    棱角尖硬的碎镜片崩裂溅射,伴随浓厚黑雾擦着青年的身体飞落到各处。而那对方只是漠然地坐在原地,黑暗到来之前,镜中人望见那双暗金色的眼睛。只是对视就足以刺穿皮肤、溢出鲜血,成为一把见光即沾血的匕剑。


    没能抓住目标的发丝在空中遗憾地回旋几周,最终回到了主人身边。没过多久,满地锋利镜片如初雪消融,了无痕迹。红发青年撑着脸,懒洋洋地嗤笑道:“真丑陋啊。”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但奥雷乌斯最不齿的便是这种情况。这会让他想到一些糟糕的回忆。


    “哀求谎言,不择手段,无论曾经高贵还是卑劣。在走投无路时都会变得面目全非。”


    “真是……太可笑了。”


    ……


    十点钟声一过,迫不及待的敲门声响起。


    兴致缺缺的青年起身开了门,女主人的视线在屋内扫过,注意到某面消失的镜子后,她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霾。随后立刻正常地邀请对方参加晚宴。


    就算出了一点小小意外都无法阻止她的好心情,总算找到对付这个麻烦家伙的办法了!宴会马上就会结束,这些人谁都跑不了。她心情很好地走在前面,忽然听到身后人问:“女士,您是怎么和丈夫认识的呢?”


    女主人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和自己说话:“是在一场危险的袭击里,他主动帮助了我。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只有他的心闪着金子般的光。随后我们坠入了爱河,经过不懈努力,挣钱买下了这座古堡,还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


    提起丈夫,她的神情变得极其温柔。爱是一种魔法,让本就绝伦的美貌愈发光彩焕发。如果说之前,她只是一个顶尖的美人,那么看到她坠入爱河的眼神,没有人会不为她心动。


    “哪怕再来无数遍,无论经历怎样的艰难,我都会永远和他在一起。”


    这无疑是一段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梅森一路打听家长里短,好似亲密姐妹会谈。在不涉及特殊要求的情况下,女主人十分慷慨地分享了他们至死不渝的爱情故事,连带态度都好了些。


    直到看到大厅的门,她才不再言语,专心致志领着客人入座。这次所有人再次齐聚一堂。唯有瑞克斯有些不安地到处张望了一下,满心惶恐又很快就被食物吸引。


    极度诱人的食物香气让所有人都挪不开视线,但量只有第一次的三分之一。在用餐结束后,一张张脸上还是充满了饥饿。男主人含着微笑,视而不见地宣布本次晚宴的结束。


    “我还没有吃饱呢。”


    奥丽赫撅起嘴巴,很不乐意地嘀咕着。青年看了她一眼,被逗笑似的弯了弯眼睛。


    微弱的联系在此刻就已经建立。在座人前后离开大厅,房门一关,梅森首先在脑子里画了张攻略图。


    奥丽赫的房间是一楼,瑞克斯的房间在二楼,骑士会出现在哪里也已经知道了。感谢这座城堡的走廊是开放式设计,为了美观特意开了栏杆,下面能够看到进门时的候客等待厅。


    九点钟一至,门外气息如约而至。梅森却没急着出去。


    等到时间仅剩下两分钟时,他站在门口,循着一直维持的联系,熟能生巧地将奥丽赫关于真实的记忆推了上去。


    几乎同时,站在门外的迷失者转身离开。她一下楼,梅森推门而出,暗红发丝迅速蔓延,转瞬隐藏进地毯里,迅速扩张到整座城堡范围。


    青年直奔楼梯,在楼梯附近与刚结束巡逻,正准备去大厅的骑士撞上,不等后者反应,青年直接开口:“梅森少爷被黑雾污染马上就要死了,子爵大人怎么还没回来?”


    这番我自己咒自己的粗暴话语效果惊人,罗纳德身体一震,忠心耿耿的骑士直接被这个消息惊醒。他张大嘴巴还没来得及说话,梅森只丢下一句“站在这里别动,拖住女主人。”,立刻转身冲向走廊另一头。


    他将时间把握得极好。开放式长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根白色承重立柱。梅森蹿到其中一根背后的死角里,并没有直接行动,在心里倒数起秒数。


    十点整。


    一楼长廊的某处发出开门声。梅森没有亲自去看,尽可能减少自己出现在迷失者视线中的可能性。全都依靠遍布长廊的发丝忠实地向他传递消息。


    沉稳有力的步伐走出房门,去往大厅的方向。而另一边的女主人则从奥丽赫的房间里走了出来,走向了楼梯……梅森屏住呼吸,在女主人上楼,被等待在楼梯口的骑士吸引了注意力的瞬间,红发青年精准异常地翻身跳了下去。


    他抓住栏杆一口气滑到底,腰部用力硬生生在半空中将自己转了半圈,一系列动作干脆流畅,漂亮得像是最优秀的体操运动员。


    紧绷肌肉在此刻爆发出强大的核心力量,抓紧栏杆底部的手指被当做支撑,青年用鞋底踩着走廊下方的天花板,半空悬停。


    在确认没有被发现后,他才借力下跳。柔韧发丝顺势圈住身体以作安全绳,腰部半旋弓背如猫般丝滑落地,竭力将下冲的力道与声响降到最低。


    接下来的动作毫无停滞,梅森直接蹿过奥丽赫的房间,看到房门开着,里面的两个人安静地坐在原地,眼神有些呆滞。


    不过是刚刚的流程再来一遍,梅森配合血丝勾牵敲醒对方,转头直奔向一楼男女主人卧室的方向。十分相信聪明人的配合。


    脑虫一旦恢复了清醒,智商立刻上线。青年一走。回过神的中年人揉了揉额头,拉住想要跟上去的奥丽赫:“我们去参加晚宴。”


    “但他一个人很危险。”


    奥丽赫委屈巴巴地看着他,联系产生的影响让她十分担心奥雷乌斯的安全。兰博看着她的眼睛:“他应该找到什么线索了,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我们得替他拖住这里的主人。”


    “跟我来,奥丽赫,我会完成你的愿望的。”


    听到这句话,少女愣了一下,随后露出笑颜。灯光下,她与兰博的眼瞳中同时浮现出无机质冷光,从中能够隐隐看出昆虫的复眼轮廓。


    她对奥雷乌斯一点都没说谎。


    在奥丽赫的记忆里,从妈妈生下她后,她们就一直在一起。


    遭受污染的母体吃掉了丈夫,生下了许多后代,在她构造的污染区中,一个天生的血脉者诞生了。


    奥丽赫一直生活在血池里,人类和怪物的鲜血养育她长大,也彻底损害了少女的神经。她变得古怪、自我、具有神经质的癖好。但这些对于血脉者来说都不是什么问题,最大的麻烦是思维的退化。


    她在逐渐转化为一只真正的虫子。而母亲也被人发现,不断清剿,最后甚至想要吃掉自己最优秀的后代补充能量。虫子可不讲感情,只有繁衍与生存的需要。


    但在她准备行动的那一天,【母亲】被杀死了。


    操控这场战斗的指挥官走进了血池里,抱起了半人半虫、浑身鲜血的小怪物。她大脑退化、耷拉着湿漉漉的翅膀。思维残缺,不会说话,完全不像个人类。


    有人提议杀死她,但被男人制止了。他说,这个孩子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因为这句话,尽管被人排挤,被人敌视,被人嘲笑。女孩还是很努力地想融入人群,她喜欢甜食,喜欢漂亮的东西,喜欢收养了她的男人。她真的非常努力、就像是被驯化的野兽,用狰狞的尸体、美味的鲜血与无数次【惊喜】来感谢男人。在最初,对方也曾深感头痛,但也是这个小怪物,给他上了最深的一课。


    她私自跟着他来到现场,为他挡下了致命一击。在为了自己伤痕累累、即将变成真正怪物的小怪物面前,就算是冷酷的脑虫也哑然无声。


    尚且年幼的怪物却完全不理解她会变成对方的敌人,她血淋淋地躺在地上,翅膀为了守护对方而断裂,却仍嘶哑尖锐地等待着夸奖,表达着担忧:“兰博、甜点、好吃、受伤痛不痛?”


    虫子怎么会害怕死亡呢?退化的大脑又怎么去思考呢?她是个不健全的、支离破碎的怪物,满脑子只有杀戮与一点点稀薄的喜好。在这一刻,曾经的兰博意识到:眼前怪物所有单调的喜好,全都与自己有关。


    是他将对方从血池里抱了上来,是他洗干净了她身上的血,决定教导她成为一个人。也是他抛弃了对方、厌恶了对方,才会让她为了自己迈向死亡。而这一切都是他——一个自大的脑虫造成的。


    “……不要变异。”


    他用力地抱住对方,偏执地贡献出自己全部的精神力,企图让对方的堕化停止。


    在意识的尽头,他听到对方的心跳声微弱而顽固。中年人的嘴唇抖了抖,低声说:“活下来,我会给你做甜点,直到你厌烦为止。”


    “我不会讨厌你的。我会成为你的父亲,也会成为你的母亲。我会是你的供养者,也会是你的监护人。就算疯疯癫癫的也没关系,不会说话也没关系,偏执古怪也没关系,我会变成你的大脑。”


    “……别变异,奥丽赫。只要你想,我不会逼迫你去像人一样思考,我会为你思考出所有事情的答案。”


    那双铅灰色的眼底亮起光辉,逐渐与对方的心跳声同步。伴随深层度链接,中年人的眼睛最终变成了蓝色,那是与女孩瞳孔一模一样的蓝。


    这是脑虫一生只有一次,仅会与母虫建立的最高层次链接。其强度甚至已经超过了联系,变成了一种追逐的本能。他会分担对方的污染,因为对方的喜而喜、忧而忧。直到这具身体毁坏,无论发生了任何事,他们也不会分开。


    所以只要一个人被唤醒,另一个人也同样会被唤醒。面对兰博的话,少女不假思索地握住他的手。脸上露出大大的、开心的笑容。


    “好呀,那我们快走吧。”


    事实上,她的脑子到现在还不太好。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奥丽赫高高兴兴地跟着执事,任由对方带着自己,去奔赴一场迷离恐怖的邀约。


    她只需要做一个吃着甜点、开开心心的小公主,按着兰博的命令走就好了。


    只要是他指引的方向,就是她胜利的目标。


    而另一边。


    唤醒两人的梅森抓紧时间一路狂奔,顺着长廊回到那扇镶嵌着宝石的大门前。他心里赞美马甲一万遍,多亏这超乎常人的身体素质,如果是他自己来跑这一遭,他早就秒跪了!


    活化发丝最后一次向主人传递出各处动态,紧接着迅速收缩,退出对整座城堡的监控,化为几根细小发丝爬上青年的手腕,深深扎入皮肤里。


    忽略掉发丝贪婪吸吮血液的刺痛,他直直看向门扉。


    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监控了。如果有人来,进去的他就是瓮中捉鳖的鳖,还不如收回来当作武器。


    铁锈色发丝吸足鲜血,呈现出一种妖异的光泽。它们比钢铁更坚硬,比蛛丝更柔韧。盘绕在主人周身,宠物般亲密无间。在红发青年伸手前,它们便已顺从心意,推开了面前的这扇门。


    门内密密麻麻的眼睛睁开,也向他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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