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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伪造 【ZX整理】


    慕长卿元兴八年初到的丹州, 从前海商转运还没现在这般繁盛,丹州贵在姚氏的本家经营,连州府都要礼让三分。有钱能使鬼推磨, 这个道理在这块地方尤甚,那个时候的府台还不是谭宏康, 只想着如何能在大山之下苟延残喘, 分毫不去想该如何为民讨利。


    兴起之下是数不清的积石弊病,那几年各样的税银和转运的手续需要砸进去的银子都每个章程, 许多时候玉良港的海政司都不知道该如何定货银,重重积压之下, 还是要从平头百姓身上薅银子。慕长卿那时见过不少因着掏不出货款家破人亡的商贾, 有的求着海政司宽待,有的把浑身家当塞给姚家的护院, 就为了见这些个皇商一面。


    那场面几乎让人想起灾年的易子而食, 卖女求生。


    她顶着个皇子的名在州府开府立宅, 却也只能冷眼旁观。没法子,咸诚帝把她架在火上烤, 她哪怕露出点破绽就会被戳穿, 到那时连累的便不止她一个人。她这条命说来没多金贵, 但那些在燕州拿命为身后的江山社稷搏一个太平的人, 她们不能死, 否则她慕长卿没脸去见自个儿亲娘。


    所以她只能在明面上对那些寄希望于自己的商人们袖手旁观。暗地里, 也只能借着个挥霍无度的由头从指缝里漏些银子供那些走投无路的人救急。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见着了姜梦别,不过那姑娘不是被家里人卖过来的,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她家里人因欠了各种说不清的转运银, 被逼得当着债主的面一头撞死门前, 那些人想卖了她抵债, 没留神让她跑了出来。


    官商勾结在那几年的丹州是常态,姜梦别看着爹娘惨死,自然不能去所谓报官。也不知她从何处问到的齐王府,总之当人被傅安带进来,慕长卿摇着扇子抬头看见的就是年轻女子一张漂亮但带着青紫的脸。


    傅安起初并不同意把这个女人带进来,他是慕长卿生母身边的管事,也是燕州的同乡,几乎看着慕长卿长大,自然不敢有分毫懈怠,唯恐给自家主子招来杀身之祸。


    可慕长卿仍旧是心软了,或许因着她在姜梦别身上看见了某种与自己相似不甘与愤恨,又或许这个“草包纨绔”的齐王殿下只是偶尔觉得有趣发了善心。


    不论出于什么理由,她终归是拉了姜梦别一把。大抵也是由此,姜梦别知道了她其实不是什么真正的混账东西,作为交换,姜梦别做的是春风楼这种生意,但那里头的姑娘做的是乐曲生意,踏入其中的也都是些与她经历相似的苦命人。丹州的人知道背后的话事人是齐王捧着的,也不敢真的在皇子王孙头上动土。


    直到一年多以后谭宏康调任丹州府台,这些所谓生意才让他与姚家一起抬上了正轨。家人的仇得以两清,姜梦别也就重新着眼于自己手上的“生意”,她本就是商门之女,做起这些也得心应手。


    这才有了今日丹州烟花地的风貌。


    人一旦有了名声便难保不惹人闲话,姜梦别手腕一绝,但她是个女人,是个齐王亲手捧上高位的女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慕长卿常出入春风楼,这不是什么秘密,可齐王府的当家人这个位子仍旧空着,不是没有人背地里嘲讽说,这是连个侍妾的位子都不打算给。


    到底高攀这个名头去不掉。


    可究竟是不打算给还是不能给,她们心中皆有数,姜梦别不怪慕长卿,但是慕长卿对她有愧。


    毕竟她当年把人接进来不是为了这个,但感情这事儿若是能由人做主,便不会有那么多痴儿怨女的纠缠了。


    所以温明裳这句话可谓正中软肋。对洛家的恩情她能想法子还,但对姜梦别的她怎么都还不清。


    “殿下,你与姜姑娘的事不是密辛。”温明裳迎着她的目光,冷静道,“圣旨已下,你们委曲求全,但这不是长久之计。自白书可有一,但陛下不会让你有机会再来一次。”


    “你是他的耳目。”慕长卿在短暂的惶然后恢复如初,“你既然来了,若不从我这儿摸出些有用的东西,你就会成弃子。”她看向洛清河,将军气定神闲地拨弄着手上的扳指,像是想从中琢磨出什么,“可你若是要用我来换他的信任,那今日你身边这位根本不会带你来。”


    洛家人重情,但她们不傻。


    慕长卿不觉得温明裳能够全然骗过洛清河,这人是聪明狡猾,但她少了洛清河的阅历,注定了骗不过精于纵横谋算的将军。


    那她要给咸诚帝交差的筹码就得从别的地方找,姜梦别就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一个人的死换更多人的活,这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买卖,可惜慕长卿不会做,更不会让她做。


    “不错。”温明裳在她的注视下轻轻笑开,“可我没打算拿你或者姜姑娘来换这个信任,有点昧着良心。”


    这话说得其实有些好笑,毕竟朝堂上的狼虎若是说良心,早被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温明裳站起身,走去旁侧拿了纸笔摊开在她面前,“来前我亦在想该如何解这局,毕竟我还不能成一枚弃子,留在棋盘上才有对弈的资格。但今日阿然同我讲了些事情……如今有一计,殿下可要听听看?”


    慕长卿转头去看洛清河,纳闷道:“诶,你讲了些什么?”


    洛清河闻言动作微顿,半晌一笑道:“你的那折……自白书。”


    慕长卿蓦地怔住,须臾后没忍住倒抽了口气,“……行吧,温大人,你继续。”


    “殿下仍旧可以继续装胸无点墨的草包。”温明裳抬指点在案间纸沿,“陛下为何盯着靖安一门不放,你我心中皆有数。你想明哲保身,便要学会适时地将靖安府给‘卖’了。这其中未必需要多么高的伎俩,你顶着陛下亲子的名,那就只需要一个字。”


    “是恨。”洛清河适时接过话,“长卿,你恨靖安府可以有很多个理由,比如你娘的死,比如阿爹当年为什么没有尽早将你们从燕北蛮子手中救出来,又或者再往前,为何不一开始就阻止马队遇袭……装了这么多年混子,混子恨一个人可能也不需要太多理由。”


    真正的草包不会有过多的疑窦,他们容易受人鼓动,聪明人玩的那一套他们玩不来,慕长卿只要装一日,世人只要信一日,这个理由会非常好找。


    慕长卿听罢默了片刻,捏起笔反笑道:“陛下要我随你一同,那就是在试探我究竟真的混账还是在藏拙,二十六年了,这些理由……你们俩是赌徒吗?”


    “赌徒算不上。”温明裳撑着桌,“理由也未必是阿然说的这些,有一个更好的,就在殿下当年的那折自白书之中。谁又知道,殿下当年在北燕人手中……经历了什么呢?”


    “你这样笃定。”慕长卿侧头,敏锐直言,“打消他的怀疑很难,除非从他绝不会怀疑的人身上入手。罢了,人总要有些秘密,不跟我讲也没什么。行吧,你要我写什么?”


    “仿字迹。”温明裳道,“殿下应当还记得你母亲的字吧?”


    “以此为饵……写一封她的陈情书。”


    重回驿馆已是夜深,栖谣看着后门,迎她们入内的时候没叫旁人发觉。连日奔波本就疲惫,这个点多数人已经睡下了,倒是便宜行事。


    慕长卿是个聪明人,解决完她这边的事,此行的目的便达成了大半,余下的等过两日姚言涛回来就成了。


    夜里的宴难免叫外衫染了酒气灰尘,后头备了热水,温明裳先去沐浴更衣,出来时瞧见洛清河站在窗前,手臂上架着一只灰色的鹰。


    海东青站在院中乔木粗大的枝干上,将脑袋埋在翅膀里,看都不带看这边。


    “谁的鹰?”温明裳拿着巾帕擦拭濡湿的长发,凑过去问。


    “石老将军的。”边上的食盒里装着肉条,是夜里喂海东青剩下的,洛清河把剩下的这些全喂给了这只信使,抬臂让它飞回去。她转头看了眼温明裳,拍了拍身侧的软榻,“过来,怎得不擦干再出来?”


    温明裳背对着她坐下,将巾帕递给她。柔软的帕子一点点蹭过发顶,丹州的春夜没那么凉,但洛清河怕冻着她又惹起木石的隐患,还是让栖谣点了炭火。


    屋子里暖意融融,叫人有些昏昏欲睡。


    “石老将军……”温明裳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含糊不清,“那就是雁翎的信?是北燕又有异动吗?”


    “不是。”洛清河捏看下她的下巴示意她别乱动,发尾的水珠滴在袖口,是些微的湿凉,“算是个好消息吧。”


    “嗯?”


    洛清河莞尔,她低着头,襟前小辫无意间和披散着的发丝交错在一处,“还记得你让济州海政司往燕州送的火铳吗?”


    温明裳顿时就精神了,忙问:“军匠琢磨出来了?”


    “有点眉目。”洛清河把搭在边上的那张羊皮帛放到她手心里,“若是顺利,今年打秋风时能拼凑出几个试用的。”


    这东西在交战地的冲锋中暂时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但可以当一步暗棋来用。拓跋焘知道中原的皇帝不会给铁骑提供火铳,但他不知道铁骑有自己的渠道,也不会揣测雁翎的军匠需要花费多少时间造出这样东西。


    “若是可用,便能将图纸修出来。”洛清河这样说着,安静地帮她把发尾擦干。这段时间不长,但足够温明裳把那张羊皮帛看完。她把帕子搭在架子边,认真地比划,“届时还要让人去学如何用,不过好在,陛下原先对我用的一步棋现在可以拿来用了。”


    温明裳会意,笑道:“世子。”


    火铳本就是羽林的东西。


    “不过说起来。”温明裳转过身,跪坐在她面前,“这信上没提世子如何了?”


    “没写便是……没什么出彩的地方。”洛清河手搭在膝头,“意料之中。”


    摆在洛清泽前头的珠玉太多了,再要出彩很难。


    温明裳莫名想起了谭宏康。


    名臣名将难求,多的是这样的人。


    “让那小子一步步爬吧。”洛清河吹了火烛,面容也跟着隐在了阴影里,“时辰不早,去睡吧,明日还有差。”


    温明裳定定地看了她一阵,乖觉地起身进了内室。


    京中藏不住事,这一路的言行也在佐证她们关系匪浅,同住一屋也没什么。驿馆远离闹市,夜里最是静,连鸟雀啼鸣都少有。


    内室的垂帷放下来,遮住了窗前明月凄清。


    那封羊皮帛还放在桌上。


    洛清河放下垂帷时小心翼翼的,连大点的动静都没敢弄出来,生怕惊扰到温明裳。她抬指卷起了羊皮帛,也没点灯,就着月光和桌边半干的墨提笔给石阚业写了一封回信。


    还附带了些潦草画上去的小人。


    若是通晓军阵的人看了,一眼能看出她画的是某种思量后的骑兵布阵图,角落的附注是这段时日有关火铳的思量。


    她其实早在温明裳打算将火铳送往燕州时就开始思考如何将其融入战法之中,有些话能说出来,但有些话需要藏。她是统军之将,没有完全把握前关于军阵是半点不会说的。


    穿堂风透过缝隙吹起低垂的衣摆。


    温明裳侧耳听了片刻落笔的细碎响动,听见战鹰掠起的风声,忽然想起今夜慕长卿的那句话。


    髀肉复生,的确太可惜了。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时间线是元兴十五年春。


    有的人让老婆早睡自己悄悄爬起来加班(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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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2章 变局 【ZX整理】


    朝会散去的时白日高悬, 太极殿殿门大开,百官熙熙攘攘地缓步行下长阶,这段时日事忙, 许多人脸上疲态尽显。


    宫外车辇相依,朝会散场只是伊始, 各处衙门办事房还需拟定具体的章程, 他们唯一可供休息的时间大抵只余下车马至衙门的那段路。


    御史台的那位于大人在宫门外等崔德良,阁老与天子有散朝后私下议政的习惯, 要比百官晚上小半个时辰才出来,他在此等到官员们三三两两散尽, 终于远远望见了崔德良的身影。


    “阁老。”他躬身道, “康乐伯一事,御史台新拟了章程, 您看……今日若是得空, 可要走一趟京郊问话?”


    “辛苦了, 重浚。”崔德良抬手算是回了这一礼,“此事陛下全权交付御史台, 我既写了诉状, 本不该插手其中。你今日要我问话, 可是其中出了什么岔子?”


    于重浚下颌微收, 点头道:“是, 康乐伯那边……有些棘手。那位老大人说, 要见一见阁老,否则御史台交付内阁的折子,他是全数不认的。”


    柳老太爷早前被诏狱的官差接出了刑狱, 此刻奉咸诚帝的谕旨幽禁于京郊别院, 御史台的人提审都需亲自跑一趟。但说幽禁, 也当真不许任何人探视,那儿驻防的不再是狱卒,而变成了东湖营的羽林,连沈宁舟都时不时得奉命去巡视。


    没人敢去猜咸诚帝心里究竟如何想的。


    御史台也头痛得厉害,更别说诏狱里还关着个柳文钊,隔三差五便有跟柳氏关系匪浅的人顶着压力求他们予点探问的时间。


    “此事……说与陛下听了吗?”崔德良沉吟须臾问道。


    “自然,御史台行事皆循规矩。”于重浚连忙道,“陛下已点过头,阁老无须担心。”


    崔德良这才颔首,道:“过了午我自会过去,你且先回吧。


    “章程递交内阁后若还有要务,可以去寻言成。”


    东湖羽林拱卫宫门,内阁大臣又常出入宫闱,他们自然对崔德良很是熟悉,可饶是如此,踏入京郊别院仍旧层层盘查。


    为首的佥事将内阁的牌还予仆役,向崔德良歉然道:“阁老勿怪,这都是统领吩咐过的,我等不敢有所怠慢。”


    沈宁舟直属御前,低了半级仍可和崔德良平起平坐,靠的是天子的恩宠,她的命令无人敢质疑。


    崔德良不以为意,只让下人将牌收好。他抬眸看了眼暗沉的垂帷,轻提衣摆跨门而入,两侧羽林随步垂首,无人敢抬眸窥探。


    他们身上的牌都被摘了,看不出品阶。


    崔德良目不斜视,径直推开了正堂的大门。穿堂风拂面而过,将阁老官帽的垂缨吹得向后扬起。


    正堂的雕花桌椅全撤了,只留下一张陈旧的床榻和一方漆黑的小几,四周的窗子被木板钉死,日光穿不透这重重的阻隔,屋里昏暗得快要看不清人的脸。


    身后的羽林沉默着奉上一盏灯。


    厚重的大门被闷声关上,最后一点亮堂的颜色也被剥夺了。


    枷锁在缓慢的移动中发出刺耳的响动。


    崔德良面不改色,他就着昏暗的烛光,看着背靠床榻枯坐的囚徒开口:“重浚说,你要见我。”


    羽林没有苛待他,老太爷如今身上穿着的仍旧是往常的绸衣软衫,可这里没有柳家的下人,他的发冠散了,披头散发的模样不见半点世家主人的姿态。他的袍角被反复的揉搓,跟人一样,被烛光照得惨白。


    崔德良看见他嘴唇嗡动,半晌嘶声笑开,反复嘟囔着一句话。


    何至于此啊……


    “这话,应当问你自己。”崔德良深吸了口气,他垂下眼,眸中可见清晰的血丝,这是近段时日熬今年的春时策熬出来的,他早就不再年轻了。


    眼前苍老的囚徒昔日也是一殿之臣。


    “群清。”他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你又何至于此?”


    笑声突兀地停了。


    老太爷抬起眸,哑声道:“是我吗?崔德良……五大世家同气连枝,你又是为了什么?你缺这一个学生吗?”


    “我不缺学生。”崔德良平静作答,“但大梁缺能臣。你若今日只是为问此而来,那我的确可以告诉你因由。我不为了裳儿,我为的是大梁的律法铁条。”


    私刑暗狱是明令禁止的。


    老太爷嗤笑,他略微撑身,道:“律法铁条……说得多好听。可若无她,你会敲那一记登闻鼓吗?世家屹立于此百年,前朝覆亡,贵家犹存。你们教出来的那些寒门子弟向上叩问以求无上尊荣,可有几人动摇过这根基?即便如萧承之乔知钰之辈,结局如何前车之鉴便在眼前。”


    “你们,洛家……又为何不敢承认这才是大梁不变的铁律!”


    世家才是与慕氏皇族同撑穹顶的柱石,每个向上攀爬的人只是一次次走在相同的路上,这层桎梏从未有人能打破。


    崔德良疲惫地阖眼叹息。道不同不相为谋,有时你心存半分不忍,可对方未必会领情。他已经能猜到老太爷后边要说什么。


    仍旧是温明裳。


    崔德良为大梁的朝堂磨出了一把举世无匹的利刃,可他比谁都清楚这把刀不会在任何人手中,今日会是柳家,明日也可能是旁的世家,这场动荡里五大世家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


    崔家在他退下去之后还有后继者吗?姚家在朝除了姚言成还有谁?苏恪来日交出左相印玺,安阳世子接得住这个位子吗?


    桩桩件件,尽数是摆在世家面前的难关,跨不过去,这所谓百年的荣光便到了头。


    柳家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世家维系至今,已经很难再分清彼此,一家倒下,便是整个格局崩裂的开端,而所谓私牢的罪名不过是表面文章。时至今日他还在以此警告崔德良,没有分毫的悔恨。


    “你若是当真一心为了家族门楣,便不会放任复兴柳氏的机会在手中溜走。”崔德良无意再与他做无谓的争辩,他拂袖转身,似是喟叹,“宣景年的柳门宰辅,再无复见了。”


    崔德良抬手推开那扇门,身后又响起囚徒放肆的笑声,几近癫狂。


    “逃不脱的,你我都逃不脱的……”


    自无名处飞出的蛾子在话音坠落时扑向烛火,影子游离在阴影中,顷刻便随着真身被火舌吞没殆尽了。


    诏狱的烛火闪烁了一瞬,最后归于寂静。


    满是污垢的手紧抓住来人靛蓝的深衣,上边的污垢也一并染了上去,那双手的主人此刻眼中满是哀求。


    跋扈与张扬在鞭笞之下早已消弭入土。


    狱卒不耐烦地催促,赶着前来探视的人离去。那双手被强硬地扯离,最后颓然地坠入污泥。


    午后的日光变得刺目,回暖的天让日头都染上了灼烫,在行进间把人的后背晒得滚烫。


    门前醒狮无人擦拭,青玉镶嵌的瞳仁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


    进门尚有留于府内的仆役小心翼翼地唤一句三爷。


    藏书阁前挂着锁链。


    柳文昌站在门前沉默了许久,他仰起头直视着穹顶日光,眼角好像也要被激起泪。牢狱中的情状仍旧历历在目,他闭上眼,终是在无声中取出了袖中的钥匙。


    那道铁链随着咔嗒一声,随着风落了地。


    西苑的海棠开了,彩蝶栖于含苞花木之上,随风展翅。


    高忱月背着光站在影子里,轻声向榻上虚弱的妇人转述着探听来的消息。她这些时日向六扇门的指挥使告了假,皆陪在温诗尔身边。


    木石的侵蚀似乎到了末尾,这种蛰伏的毒物向着油尽灯枯的人展露出自己的獠牙,贪婪地掠夺所剩无几的生息。


    “是吗?还是如此吗……”温诗尔轻声咳嗽,她比离开温明裳时更显得瘦削,几乎到了形销骨立的地步,可那双眼似乎仍存着光亮。


    “是。”高忱月蹲在她面前,“人已经出了京,往东边去了,东南近日春汛,路不好走,若是快便是半月。您……准备何时?”


    温诗尔的目光落向了桌上放着的那个瓷瓶,那是早前程秋白配好的那一剂药。


    “等到……”她撑着坐起身,将那东西拿在了手心里,瓷瓶磕碰过腕口一节细绳上穿过的碎玉,发出清脆的声响。


    高忱月缓缓站起身,听见她说。


    “那就等到他们动手吧。”


    丹州的雨雾天总携着东边沿海的咸腥气息,像是风雨将海上的浪涛卷入这片土地,在悄无声息里漫过这座州府的每一个角落。


    温明裳刚和姚言涛谈过,这位姚氏的小公子带回了在泉通的所有记档,他在回城的那一刻将所有东西尽数交付给了谭宏康所在的州府衙门,也让姚家的人尽数撤了出去。


    两个人打着伞,在细雨绵绵里边走边谈。温明裳听他将所知倾囊相告,顿了须臾多问了一句为什么。


    咸诚帝没有明令禁止姚家插手,甚至姚言涛的名字也在督查名册之上,本不必避嫌。


    姚言涛听罢只是笑,他去年随船出海,年初才回来,东海的浪涛将羸弱的世家公子打磨出了分明的棱角,叫人乍一眼险些没认出来。


    “陛下让我随大人一道,那是对大哥,对姚氏的偏爱。”他轻声应答,“可姚氏总不能当真受此偏宠,人得学会知足。世家牵连甚深,无人能置身事外,除了如温大人这种全然无所偏私的。”


    “小公子说得好似我当真无欲无求。”温明裳也跟着笑了笑,“是非分明,其实牵连不到姚氏身上,若真是要避嫌,倒也不必如此。”


    “所以我只是尽了本分。”两个人行至廊下,姚言涛收了伞,“大哥所托,我办了。那些档册既是温大人与大哥的同门情分,也是姚家为这大梁天下尽的本分。世家之中,恐怕没有哪家当真是举世皆清的,前人的罪过,小辈能补一些是一些吧。”


    “至于旁的,谭大人办差能力不差,那些档册查完,他不日大抵是要去我泉通走一趟的。温大人只需在州府静候佳音,待到事情了结即可返京。届时朝中便可拍板定案,在下便事先祝大人如愿以偿了。”


    温明裳略一点头,算是回礼,她目送姚言涛转身离开,回身收伞入内上行入廊。细碎的雨丝零星扫过她的衣袖,指尖沾染着的水汽皆是微薄的凉。


    洛清河在二楼的回廊尽头等她,她今日也出了门,禁军还在城外,她得时不时抽空去看看。丹州的守备军近半数是水师,这边驻防的是剩下的步卒。他们都统跟燕州的人交情不错,借故跟洛清河聊了两句布防的事情。


    连着下了好些日子的雨,整座城好像泡在水里,透着浓重的湿气。驿站的厨房里熬了姜汤,生怕京城来的这些人有个病痛。


    温明裳不喜欢喝这种辛辣的东西,但每回顶着洛清河的目光都很是没脾气。这几月来木石没有动静,可这东西仍在,便依旧是个不可忽视的隐患。


    洛清河看着她把那碗姜汤喝了,这才塞了块饴糖给她。栖谣端着碗退了下去,一时间满院只闻雨声淅沥。


    “数年前丹州的匪患与济州别无二致。”洛清河坐在廊边的横栏上,边看雨落边跟她闲话听来的风闻,“守备军原来跟其余各州的建制没区别,他们的都统说,是谭宏康改的制,为此还冲撞了不少人。”


    “这个位子的确适合他。”温明裳想学她坐上去,但看着细窄的横栏实在是有些无处下手,只能佯装无事继续,“要不要再往上提还得再看,工部其后的空缺很大,但东南三州这边也需要人。姚言涛今日的态度便是姚家的态度,人心不足自取灭亡,他们显然不想做下一个柳家。”


    海商交不到他们手上。


    这些事情都不好办。


    洛清河转头喊栖谣搬张椅子过来,她手搭在膝上,道:“丹州可以留他,济州的府台要换,钦州那边……赵大人不知几时会被调回去,这也是一个缺口。”


    温明裳点头,道:“济州好办,人选有个现成的。钦州那边,赵大人应当能选个合适的人,这些其实都不算难办。”


    难的是主事人。东南的框架初立,需要有个统筹的人。赵婧疏若是此番被调回大理寺,大理寺卿那个位子便是她的,而温明裳自己势必要被调去六部,拔擢已是定数。


    但如今……太顺利了反而会让人有些觉得不安心。


    柳家便当真就此偃旗息鼓了吗?柳文昌那一日……他又和什么人有所交易?还有、还有温诗尔……


    温明裳叹了口气,正想再说什么,忽然听见一阵响动。


    是几个从衙门回来的官差。


    雨势似乎大了些,那几个人没带伞,快步跑入廊下,松口气般拍了拍簇新的袍子。


    其中一个抬头看见她们,忙抬手见礼,而后扬声提醒道:“二位大人!近些日子天气多变,谭大人要我们回来给你们带些话!说切记注意身子,近几日医馆的病者可比往日多了好些呢!”


    洛清河跳下横栏,回头听见温明裳回了句谢。


    她歪了下头,看着天色道:“雨下大了,走吧,回屋去。”


    作者有话说:


    dbq本来昨天该更的我打无期去了(土下座.jpg


    明天应该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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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3章 倾塌 【ZX整理】


    雨水让航道的江河水涨, 几乎要到了州府划定的水位线,许多商道的船被迫靠了岸,这阵雨不见停, 连海上都刮着大风。


    东南像是全数泡在了这场雨里。


    寅时刚过,栖谣看着今日阴沉的天, 绕过转廊下楼去让人备伞。近卫两轮交班, 这是雁翎的规矩,昨夜是云玦守的。


    厨房备了早饭, 这几日寒露深重,厨子怕累着这些京城的大人, 连餐食都依着医馆大夫的嘱咐做的药膳, 低头轻嗅还能嗅见米香里混着的草药味。


    赵君若也才顺道过来,温明裳一直不让她守夜, 到底年纪尚小, 生怕日后长不高似的。她见着栖谣三两步蹦过去打算打声招呼, 但雨天路滑,转廊积了水, 一脚踩上去险些栽个跟头。


    栖谣手里还端着食盒, 见状抬手拽了小姑娘一把, 提醒道:“慢些走, 主子她们才刚起。”


    赵君若抓着她伸出来的手, 扶着人手腕站稳了身子, 才道:“今日还要去州府衙门那边吗?”


    三日前谭宏康领着人去了泉通,衙门那边为了防着连日雨水再增,特意留了副手同知和府里的门客在, 但前州郡的档册已经给梳理得差不离了, 属官也都清闲了下来, 今日其实没什么再去的必要。


    “没说。”栖谣提着食盒踏上转廊,边走边补充了句,“晚些时候再看。”


    两个人绕回了小院,檐下简单放了两张桌椅,栖谣敲门进去放了食盒,出来才从另一份取了粥出来盛了碗摆到她跟前。


    赵君若愣了一下,迟缓地说了句谢。


    阴云将天穹一并压得很低,昨夜的平静仿佛只有一瞬,下一刹便是骤雨倾盆。东南雨季一贯如此,连着不见晴,海东青在这样的天气里飞得格外憋屈,回来盯着驿馆小池里的鲤鱼撒气。


    隔着老远都能听见扑通的声响。


    洛清河打开窗子,随手拿起边上果盘放着的果子瞄着那只坏鸟来了一下。


    “大清早的折腾个什么劲儿?”她没穿臂缚,只能抄起新亭伸出去让海东青落脚,“你又不吃鱼。”


    猛禽歪着脑袋,报复一般在她手背上啄了一口又振翅飞走了。


    温明裳披好外衫走到窗边,她衣领还没整理妥帖,抬臂牵动内衫露出脖颈间消散了大半的红痕,也不知是夜里压着了还是旁的什么。


    “你让它送信去济州时也是这样。”温明裳边打理着衣襟,边笑骂道,“到底是为什么这鸟和踏雪的脾性都跟你相差这么多?”


    “真要说,大概因着最初都不是我养。”洛清河这才拉上窗子,她拿了梳篦,倚在窗前帮温明裳把散乱的发挽好。在外不必像在京中那样讲究,温明裳也就没时时都戴着官帽。只不过大理寺的官服叫人觉得冷肃清正,倒是真的将原有的清雅压下去了不少。


    洛清河对镜端详了一阵,给她换了个束发的法子。


    两个人的目光在镜前短暂交汇。


    温明裳抿唇笑,调侃道:“手艺不错。”


    洛清河闻言挑眉,目光下移到她腕口的那条系绳,状若无意道:“也就能把扳指的系绳挂回去?”


    温明裳失笑,扭头咬了她一口。


    屋外雷声轰鸣,不多时大雨瓢泼而下,将满院花木拍打得垂首掩面,山茶素白的花落了满地,花香也随着混入尘泥。


    闷雷打得人心惊。


    栖谣收拾了食盒,转身下楼的时候远远眺望见有人顶着大雨策马而来,她目光微动,将食盒塞到了厨子手里,从横栏上三两步轻巧地翻了下去。


    洛清河走在后头的回廊里,也看清了来人的脸。


    是宗平。


    “怎么回事?”栖谣看他翻身下马快步入内,忙问。


    宗平掀了斗篷,雨水顺着他的脸零星地往下坠,他疾步上前,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匀,“主子,望海潮塌了!”


    洛清河闻言微怔,这是连通州府、泉通到玉良港三线的堤口,往年没有这样的记载,今年雨水虽多,但不该这么快的。她目光几变,直接道:“守备军那边怎么说?”


    “都统已经带人过去了,尚不知那边情况几何。”宗平顿了一下,“信鸽飞不过去,雨太大了。守备军近些日子人都散出去了,如今水路走不通,他们想向主子借人。”


    洛清河回头看了眼温明裳。


    温明裳快步下阶,门外随着暴雨而来的还有浑身湿透的州府官吏,她认出其中一人是谭宏康府上的门客。


    “温大人。”那人上前匆忙拱手,喘着粗气急声道,“同知有要务与大人相商,还请大人移步。”


    “栖谣。”洛清河唤了声,她望向昏沉的天幕,微皱着眉道,“你和小若跟着温大人,宗平,你随我过来。”


    州府进门处湿漉漉的,城外的泥土混着不知道什么痕迹一并随着水滴拖入其中,踩上去满是泥泞,可如今没人在意这个。府台的那位同知忙得焦头烂额,一封又一封的急报跟着步履匆匆的官差往外送,但送出去的多,进来的却少。


    温明裳进来的时候衣袖也被雨水泼湿了大半,她随意扯下了披在肩上的斗篷,错开往来的人上前。


    “啊,温大人!”同知见到她近前才一拍脑门,把自己从堆叠的公文里刨了出来,“大人随意先坐,怠慢之处还请担待,我这……”


    “闲话不必。”温明裳抬手打断这份寒暄,她面如霜雪,伸手过去随意拿了份文书迅速扫了两眼,“现下情况如何了?”


    他闻言抿唇,露出个复杂的神色,须臾才摇头直言道:“已经让人过去了,但是谭大人那头没有分毫回信,消息都是断的。”


    守备军星夜兼程过去至少要两日,可这两日不能只做无头苍蝇。泉通那边已是往玉良港的方向,但望海潮倾覆,那面的消息就忽然尽数断掉了。


    这很不正常。


    不论是钦天监还是航道的勘察要员都没上报这样的危局,谭宏康手底下的人比起济州州府那边的靠谱得多,他们不会在这种地方出差错。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了所有人当头一棒,几乎是毫无头绪。


    “此事本是我们州府主责,与大人无干。”同知叹了口气,“寻大人来,其实是因着此事有急,待到谭大人回来定然也是要先办此事的,可若是如此……京中的差可能便要就此耽搁了。”


    多事之秋,怕的是上头不由分说的牵累。


    “事出突然,自当如此。”温明裳点头,将案头堆叠的一份文书拿了过来,“以此为先,大人若是需要用人,可去驿馆调京中差役,便说是我的意思。”


    官吏闻言正要道谢,又听她话锋一转道。


    “但我听闻此前望海潮没出过这种乱子,今年勘验的是什么人?”


    “同去年一样,这种活计定了人一般都不会变动,为的就是稳,这也是谭大人初来时定的规矩。”同知抹了把脸,边写边说,“温大人若是想知道这些,关于望海潮的档册也一并在后头放着。”


    这些思量都是其后追责的差,谁都知道不对劲,但此刻无暇分身,先稳住州郡受此牵连的百姓,将消息递到府台手里才是要务。事有轻重缓急,总得一桩桩来办。


    守备军三万,到用的时候才发觉这人实在是不多。


    温明裳不再问他,她抬步跨过了满地的书稿,绕到了后头。这地方她不陌生,原先清查档册便是在此处,大梁各项督造都是工部牵头,望海潮也不会例外,相关的文书全在这儿,都查验过,没有作假的地方。


    所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便显得更加突兀。


    这次不比在济州,她没想着越俎代庖抢谭宏康的活,毕竟人家不是什么混日子的庸才,州府有自己的调度,她这边也会有该查的东西。


    “明裳。”赵君若帮她翻找书目,皱着眉道,“你在怀疑什么吗?”


    温明裳抿着唇没答,她的目光在繁杂的文字中四处梭巡,屋内一时间再无人声,外边仍旧雷声轰鸣。


    她的目光最终定在了一处。


    “姚家?”


    这种天气马道也难走,禁军们顶着暴雨上马,不过几息蓑衣都成了摆设。


    都统在雷声里扯着嗓子往那头喊谢,也不管洛清河听没听清楚,他拽着缰绳,转头便领着守备军和禁军混杂的队伍没入了雨雾里。


    “这雨若是不停,这些人不够。”宗平抹着脸上的雨珠,感慨道,“咱们还剩一半的人。主子你说,为何就是没个人把信送回来呢?这不应该呀……”


    “东南素来多水患,各州应当有解决的法子,未必会有多糟糕。”洛清河目送着行伍消失在视线中,她跳下望楼,披着斗篷往城里走,过了片刻才继续道,“应当是有别的情况绊住了脚。望海潮临着泉通,谭大人和姚言涛都在,只要这两日有信回来,那就应当是无虞。”


    街边有从城外进来的人,像是挨不住这场来势汹汹的冻雨,哆嗦着敲开了医馆的大门。从门前过的时候,一行人听见里头低哑的咳嗽声。


    云玦追上她支着伞,勉强挡了点雨,她才睡下没多久便被喊了起来,此刻眼睛都是红的,“去年那一次便罢了,这一回又出岔子,工部到底在办的什么差?这种事情怎可懈怠啊?柳家那些人……”


    “望海潮不是柳氏的差。”CH


    突兀的人声混着雨点骤然间打断了云玦,她愕然侧头,瞧见大雨里匆匆行来的温明裳。


    “温大人?”宗平也愣了,“大人不是去州府衙门了吗?”


    “阿然。”温明裳喘了口气,把怀里护着的一份文书给她看,“望海潮初建的时候建制督查全是姚氏一手查办的。”


    可姚言涛自己还在泉通,谁会干这种事情?


    两个人疾步入内,冷风吹得人都在发颤,温明裳背对着她换了衣,长发濡湿着搭在肩头无暇理会。


    “我回来的时候玉良港的信已经到了。”温明裳脸色发白,风把她的手冻得冰凉,“但是泉通仍旧没有消息。”


    “姚氏的望海潮,姚氏的本家。”洛清河明白她的意思,“指向太明显了。”


    但是如今京中身居高位能走动的只剩下柳文昌一个人,这个变故来得这么快,柳家的手能伸得这么长吗?


    她不免多看了两眼温明裳。


    “现在人几乎都是奔着望海潮去的,抢的是人命。”温明裳嗓子发干,没忍住轻咳了两声,“我在想泉通的情况。”


    “你想要我过去看?”洛清河猜到她的意思,“城外禁军剩下半数,若是全带走了,这座州府就空了。”


    这不是个好选择。


    “我知道。”温明裳深吸了口气,她低垂着眸子,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安,“但我总觉得我们漏了什么。”


    怀疑皆有凭据,但她如今有些抓不准这种猜测的来源是什么。


    柳家现在真的有那个能力去撼动姚氏吗?柳文昌用的什么法子?他如今可是被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


    如果这个猜测成真……那么除了姚氏,还有吗?


    洛清河微微抿唇,她别开头去看窗外,雨势似乎比早时弱下去了些,但尚且不知之后会如何。她叹了声,起身捞过了木施上的兜袍。


    “宗平带半数人留下。”她一边系好襟口的系带,一边道,“我带人过去看一眼,随行的云玦一个就够了,有什么让海东青传信给我。”


    战鹰嗅觉敏锐,多远都能找到自己的主人。


    温明裳点头,随即像是无奈般有些疲惫地阖眼叹息。


    “希望是我们想多了。”


    城中的医馆近些日子人满为患,守备军走了大半,城门的盘查也变得松散。


    “许叔!”跑堂的小役扯着嗓子喊人,他急匆匆地绕过前堂的转廊,扶着人边跑边喊,“许叔!你快过来看啊——!”


    被高声呼喊的大夫在内室给病者把脉行针,闻声连忙回头。


    小役脚下一滑,带着人一起栽了个跟头。那人无意识跌入泥水里,小臂的衣料被向上卷起。


    那大夫提着衣摆下阶还来不及责怪小役的冒失,眼角余光看见那人裸露出来的一小块皮肤时骤然倒抽了口气。


    那上边全是红疹。


    “莫要碰他!”大夫厉声喝止了小役的动作,他嘴唇都哆嗦着,却还是强定心神当机立断道,“去……去报衙门!”


    “这不是风感……这是时疫!”


    作者有话说:


    一点过渡(。


    昨天谁猜是瘟疫的,来加分(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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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4章 疫病 【ZX整理】


    原本散去的官吏重新聚集在了衙门, 这里头有些才刚出了城门,便被守备军快马追了回来,马上无物蔽身, 下来之后站在屋里不多时脚下便滴答汇成了一片湿漉的水洼。


    州府同知心力交瘁,来报信的小役已经给带了下去, 医馆那边已经让人去了, 如今大家都在等个消息。


    “何时发现的?”温明裳掀帘进来,身后还跟着原本要带人离城的洛清河。


    “说是今日才发现的症状。”同知见到她人, 勉强定了定神,“近些日子病者本就多, 医馆都在照常看顾, 没出现什么特别的征兆……唉!适才来报也只说发现了一桩,究竟是什么样还要验看。现下已是让人过去了, 起热的病者一律单独隔开, 能少几个是几个吧!”


    温明裳眸中一凛, 皱眉追问:“别处呢?城中其余收治的医馆可有去查?”


    若真是时疫……不可能只在那一家。


    “去了,现下就等着消息。”他抹了把脸, “我叫二位大人来, 其实有另一事。这些事堆叠在一处, 虽非毫无先例, 但实属少有……这, 下官所能有限, 还要顾及泉通那边谭大人的安危,实在是……”


    他本不是个主事的,一时放到这个位子上可以当作历练, 可若是撞见这种棘手的事情, 人难免就慌了。


    温明裳理解他的顾虑, 于是道:“我明白同知的意思,但去年济州暂辖是为阻断暗间,此事报过给内阁和皇上。今次……”她话音稍顿,眸光直视同知的眼睛,“谭大人当真一点信都没回吗?”


    一众人面如土色,没人开口答话。


    死一样的沉寂。


    “我来时给了信去路上的禁军。”洛清河冷不丁开口,她下颌微收,稳声说,“那部分人改道泉通,若是够快,今日夜里就该到了。”


    同知容色稍霁,可一双眼仍旧巴巴地看向温明裳。


    温明裳深吸了口气,拧眉道:“先等谭大人的消息,一州的案务不能如此草率,我可以将对策说予同知听,但文书上边的印,仍要你盖。”


    “……好!”同知一咬牙,拍板道,“如此也好!温大人还请说,我现在便写!”


    “其一,盘查十日内入城的所有人,不论病者还是康健的,腾出两处相邻的居所给他们暂居,必要时我们退出驿馆也可。同时布告全城,关于谭大人可以瞒,但关于时疫种种决不能瞒。”温明裳在一片沉寂中飞速思考,她环顾一圈屋内的各人,点了几个相熟的分领各部,这才接着道,“其二,传信给丹州境内其余九城府尹,将一应蹊跷和事态尽数说明,不论离望海潮、泉通和州府有多远,全数依着这个法子示下。”


    有人闻言一愣,下意识道:“如此会不会太过大动干戈了?若是尚未波及反而如此,难道不会反叫百姓心有戚戚吗?”


    “心有戚戚总好过悔之晚矣。”温明裳看他一眼,“衙门里不缺大匠运斤者,大人忧虑此事,那便加上一条,让各衙门记得将公文写得漂亮些。”


    同知匆匆落笔,也不去管字迹潦草与否,急切道:“温大人,还有吗?”


    温明裳还未开口,他便忽然听见洛清河问了句。


    “州郡线的守备军还有多少?”


    同知思忖了片刻,如实道,“依往日计数尚有数千,但如今人都往望海潮那边赶,恐怕人会更少。将军问这个是有何高见?”


    “多传一封信给临近州府。”洛清河抱臂而立,“丹州的守备军不够,让临近州郡的人严格盘查州郡线的人,丹州过去全数不能放。”


    “这……”他登时瞠目结舌,忙道,“将军,若是如此,那就不只是一州了,西边的钦州,南边的济州,还有北面……”他连连摇头,“这事单我一人做不了主啊!”


    “北面不必担心,钦州那边拿我的名头写。”温明裳当机立断道,“至于济州……先让那几千人顶上,洛将军说得对,不能让人出去。”


    尚且不知道这所谓时疫的源头,此刻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若是困在这一州还好说,再往下蔓延,那就真成了举国之灾了。


    她们态度坚决,衙门里一众官吏面面相觑半晌,终是不再反驳,只是还有人多嘴问了一句玉良港的商贸如何做处。


    “让人务必摁住,现下骤雨,望海潮还未处理干净,水路也难走。”温明裳没有迟疑,她在短暂的安静里想到另一层,于是转头追问,“眼下州郡的府库还剩下多少存银和粮食?”


    所司的官员闻言没犹豫,果断给她报了个数。


    温明裳听罢暗自松了口气,这个数目倒是够撑久些了。她在这一刹那有些庆幸丹州仓廪富足,否则这样强硬的命令落下去,势必民心动摇。


    “谭大人回来之前,若是百姓有何所求,尽量处置,不要有冲撞隐瞒之处。”她话音微顿,目光在屋内所有人身上梭巡了一圈,忽然拱手深深一拜。


    众人皆是愕然,连忙要回礼,可手刚抬起来,便听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女官低声道。


    “还有一事,要劳烦在列诸君。”温明裳深吸了口气,“丹州不止有各城,还有散落的乡县,这些人也不能不管。我对在籍人口所知有限,此事……要拜托诸位了。我知此事难办,但若有人问起,便说是京中的钦差下的命令吧。”


    谁都知道现在人不够,守备军已经在往前顶着了,可这种在册和各项民生案务,都是州府官员的职责所在。


    可现在出去,谁又知道会是什么情况?他们之中有几个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人都会怕,这是常情,可站在此处,便难容那一个怕自当说辞。


    没人驳斥推脱,他们都不再动作,像是在悄无声息里领受了这个无情的命令,也领了温明裳的这一拜。她推拒同知的请求的时有人是不忿的,盖下的印才是其后的追责所系,这样的说词无异于推诿责任,可后面的这番话……


    她能成阁老弟子,能当天子近臣不是没有理由的。


    雨还在下,伴着飙风,望楼上的旗被吹得东倒西歪,连杆子都要给撕成两截。事出从急,衙门的动作自然也是要快的。


    望楼上的守备军扯着嗓子命令,已经送了不知多少办差的人出去,州府的城门在入夜时分被重重合上,这座远离交战地的在风雨晦暝里头一次像是蛰伏入夜的巨兽。


    洛清河抽空去了一趟最先报信的医馆。


    白日里又陆续有人起疹高热,这些人被送入了腾出来的宅邸,外边有人层层把守,只让大夫出入。


    医馆在昏暗的雨夜只点了几盏小灯,大夫大多去了州府指定的地方,余下的也忙得无暇他顾。


    雨水混着杂乱的草药香。


    好在那个先发觉时疫的许大夫还在。


    洛清河没点明身份,只说自己是州府来的人,她环顾了一阵医馆四周,看一眼台上一包包草药,问:“这疫病从前见过吗?”


    “有!”许大夫匆匆擦着汗,手上动作不停,边答她,“大灾有大疫,民间都这样说。宣景末年南州便有过这疫,当时也是连日暴雨催垮了河堤,泥水混着石块从山上冲下来,死了不知多少人,后来水退了,便陆续开始有人起红疹,热度一上来人便撅了过去!若是再晚个几日,那些红疹生了疮便是血和脓一块儿流下来,人也就不行了……好在这病不难治,也有存档的方子可用,但就是不扒开人衣裳决计瞧不见这症状的,忒麻烦!”


    他说到这儿才堪堪抬头,屋里昏暗,他年岁不小了,眼神也不大好使,就觉着这姑娘耐着性子听了这么些,也不知道衙门那边用不用得着。


    洛清河见他暂时放了活,又问:“听先生的意思,这病倒是不会那么快害人性命,那传人快吗?”


    “大人是守备军中的人吗?”他打量了一阵,看洛清河这一身利落的打扮猜测道,“唉,不瞒大人说,治得快自然是无虞,但我也说了,不扒衣裳瞧不见,若是……若是发现的晚了,挨过病者的都要遭罪!”


    “我的确是军中人。”洛清河微微笑了下,没直接否认,“除了直接挨着人,还有什么凶险之处吗?”


    “水。”许是听着了这句军中人,许大夫沉吟了须臾缓缓道,“大人,我听闻守备军去了塌的那些地方。”


    洛清河闻言颔首。


    “那便免不了要泡在水里去清挖断壁残垣,救出来的人也如此。”他委婉地提醒,“可大人也知道,还不知这疫是从何而起的,若是……”


    余下半句他没敢说出口。


    守备军不能不管望海潮,可若是望海潮那边也出了事,他们忙着救人,谁会注意到自个儿身上出了什么事,即便是到了发现的时候……也晚了。


    一夕控制不住,那便是大麻烦,这也是为何温明裳今日要顶着压力下死命令。


    “我明白了。”洛清河站起身朝他一拱手,“先生将方子抄一份送去衙门,关于时疫的这些也一并讲清楚,会有人做决断。此疫凶险,还请先生们看顾自身,切勿大意。”


    言罢她不再多留,转身掀帘出了门。


    雨势稍减。


    街上没了往日的喧闹,连灯笼都不剩几盏,一片都是黑漆漆的。


    洛清河系了斗篷,打马回了驿馆。


    这会儿靠北的宅子已经空了出来,官差们都明白非同小可,也没多怨言,顶多便是暗地里哀叹自己运道实在是太差,怎得就撞上了这等事。


    温明裳还在算城中的部署,听见脚步声方才抬头。


    洛清河手上提着食盒,将桌上那份没人动过的换了,道:“过来吃些东西,今夜有得熬。”


    这个时候大家都没心思吃什么,草草对付几口便算过去了。厨房依着药铺给的方子熬了汤药,没打开便能闻见味儿,一道放在食盒里,连吃食都好像染了苦味。


    然这个时候也不好嫌弃。


    温明裳放了笔过来,边吃边听她把问到的情况说了。再怕苦的人此刻也无暇顾及,那碗药被一口闷了,她拿手边的清茶涤去口中的苦味,哑声道:“泉通有麻烦。”


    这种征兆,越是没有信回来,便代表谭宏康那边越不做好。


    这病不难治但难防,也要命。


    “大灾之后有大疫,可谭宏康才去三日,在泉通待也不会超过两天。”温明裳敲着桌沿,紧皱着眉道,“不可能是他到了才出了乱子。”


    隐患早就有了,可惜无人发现。


    “若是望海潮塌了之后才起的病,也不会来得如此突然。”洛清河明白她的意思,“这和存档写的不一样。”


    消息断掉是在望海潮塌了之后,所有人的注意都转移到了这里,想的都是先救人,再联系府台。


    州府城中的时疫便是在这个时候被发现的。


    那么泉通……会更早吗?为什么没人报上来?


    “你要封锁州郡线,是不是也因为这个?”温明裳抬眸看她,“若不是天灾而是人为,那么这个‘人’,此刻一定还在丹州境内!”


    “是。”洛清河压着目光,眉眼在烛光下浮现出冷峻的芒,“不论是为了时疫还是事后追查,丹州此刻决不能再让人出入。至于泉通那边……谭宏康和姚言涛到现在还没回信,除却时疫这一层,还有一个可能。”


    “什么?”


    “有人不想让他们的消息传到这里。”洛清河抿起唇,“五大家同气连枝,这句话不是空话。泉通是姚氏的泉通,但它不是铁壁铜墙。”


    温明裳闻言一愣,随即想起今日看到的那些记档。


    姚氏督办的望海潮啊……


    “这些先不论,我在想……若是真到了最糟的时候,没了姚言涛,也没了谭宏康。”她勉强定神,抛出另一个问题,“泉通又该怎么办?”


    现在还未收到其余九城有关时疫的消息,那就代表它们至少算得上安全,只有州府和泉通……真到了那一步,还有人敢进去统筹全局吗?


    如若没有,那么泉通……会成一座死城。


    “你不能去。”洛清河一言点破,“时疫或许不会要命,但你身上有一样东西会要你的命。”


    木石。


    程秋白说过,这东西掺了任何一样旁的东西,都是世上最烈的毒。


    温明裳轻轻抿起唇,她当然知道这一点,可她不是高殿之上那些已无良知的丧心病狂之辈。


    “你也不能去。”她烦倦地闭上眼,低声道,“疫起必有动荡,你有三长两短,北边太危险了。”


    不能不管泉通,但是谁能去管?


    一时间皆是沉默,温明裳听着雷声,摸出鸽哨吹了两下,不多时,那只熟悉的金翎信鸽就落在了窗边。


    小东西浑身都湿着,它没海东青的本事,在风雨里瑟瑟发抖。


    温明裳把它捉进来,将一封信塞进了竹筒里。


    “先把这个消息报给京城。”她将鸽子捧到洛清河跟前,“明日到济州交界线再放。”


    檐上的海东青半睁开眼,看见洛清河接过那只鸽子转头把脑袋又埋进了翅膀里。


    春风楼里同样忙得不可开交,后街腾出了了一块地,州府衙门来不及顾虑这儿原本是个什么地方,救人最是要紧。这病像是无孔不入的苍蝇,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悄无声息地蔓延开,倒下的不只有普通百姓。


    姜梦别站在楼上看着官差进进出出,叹了口气吩咐跑堂小役叮嘱楼里的姑娘看顾好自己,莫要靠近那边。


    外头的呼喊便是在此刻传来的。


    “姜梦别!你开门——!”


    “姑娘……”小役错愕地往下看了眼,“是齐……”


    话还未出口,原本站在他跟前的人已经不见了影子。


    春风楼的大门在大雨滂沱里被霍然推开。


    姜梦别站在里头,望见外边站着的慕长卿愠怒道:“不好好待在王府,你来做什么!”嘴上这么说,还是伸手过去将人往屋里扯。


    慕长卿全身湿透,散落的鬓发贴在脸颊边,看着可怜兮兮的,她气都来不及喘匀,慌不迭地问:“这里可有事?!”


    “……不曾。”天边惊雷乍现,把人的面容映得惨白。姜梦别看着她,忽然像泄了气一般垂首贴在她颈边,水汽把她的指尖也晕染得冰凉。


    “我无事,但是这座城……”


    慕长卿喉咙微动,她在来时见到了许多行色匆匆的官吏。


    “会没事的。”她违心地伸手回抱住姜梦别,说给对方听,也像是说给自己一个不去插手的理由。


    “此处……有相辅之才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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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5章 花香 【ZX整理】


    京城的天比起往年热得过分, 以往过了五月才变得阴晴不定,如今尚在春时便在晌午能见着灼烫的骄阳。早上落了场短暂的雨,过午日头暴晒过石板, 水汽被尽数蒸干,却没风吹散, 都浮在半空, 叫人平白添了燥。


    慕奚刚从内阁的办事房出来,她去对了一次各州的册子, 确保无虞入夜之前便要将折子送去太极殿。这会儿日头正盛,宫中侍女见她出来, 赶忙打了伞迎上去, 谁料一抬头便见着后面还跟了个慕长临。


    侍女脸色微变,紧跟着问礼后便低垂着脑袋。


    慕奚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转头跟慕长临说的却是家常:“前些日子母后念着你, 叫我得空同你说, 带九思入宫去看看她。”


    慕长临微微一笑,刚想应声说好, 便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内阁办事房附近严禁策马疾驰, 连平日里诸位大人的马车都得停在外头, 这是宣景年便定的规矩, 除了天子恩宽特赐轿辇, 都得老老实实走进来。


    慕奚侧身远眺, 瞧见马上人身上穿着的大红醒狮袍。京中武职能穿这身衣服的寥寥无几,能领命在此纵马的恐怕也只有那么一个。


    那人跳下马,羽林金令随着动作在腰间甩出一个弧度, 她来不及站稳, 疾步奔至二人面前, 肃然抱拳:“二位殿下,陛下急诏,请二位即刻前往御书房议事!马车已在外备好,二位请速速入宫!”


    言罢也不等人应声便要朝办事房里走,慕长临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袖子,追问道:“沈统领,出了何事这样急?”


    沈宁舟面色凝重,她在来前去了另两处叫人,一路疾驰过来分毫不带停的,此刻站在烈日下,汗水顺着面颊淌落了下去。她沉默须臾,言简意赅道:“丹州急报,起疫病了,现下整个州严禁出入,具体情况还请二位殿下快些过去,自会商讨。”


    她还赶着去寻崔德良,没再多解释,匆匆一抬手便疾步消失在了拐角。


    慕长临面色也变了,他转头去看慕奚,看见姐姐推开了侍女的伞,疾步下阶。


    “希璋。”她转过头,眼睫在日光下散着浅淡的金,“入宫。”


    马车就停在街口,车旁的羽林见到人出来,刚想掀帘让他们上车,便听见慕长临命令道:“缇骑,解缰!”


    “殿下?”羽林闻言一愣,赶忙照做,可又想着身后还跟着个公主,忍不住问,“那公主殿下这……”


    “解。”慕奚一锤定音,她等着羽林拽过来第一匹马,拽住马辔利落地翻了上去。


    骏马低声地嘶鸣,随着马鞭落下像是离弦之箭一般直奔宫城而去,只余下皇女衣袂翻飞的背影。慕长临紧随其后,他落后了半步,扬鞭打马便也只能跟在慕奚身后。CH


    两个人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奉旨来接人的羽林瞠目结舌,下意识喃喃道:“我的龟龟……这马术怎么瞧着比王爷还强些的……”


    话音未落,一双手便拍在了他肩头。


    同僚重新系好了余下的那辆马车等阁老,顺便漫不经心地回他:“这不废话,小子,咱们公主的马术,可是从前那位将军亲自教的。王爷?王爷那个时候还跟在后面跑呢!”


    马蹄卷起了护龙河边的落叶,行人只得匆匆避让,连马上人是谁都来不及看清。宫门前停着几乘软轿,余光瞥一眼,都是羽林赶的车,不让府中下人随侍。


    这个消息恐怕还被锁在了宫墙之内。


    宫里的大太监在丹樨下等着人,见到他们入内连忙相迎,急道:“二位殿下还请速速随咱家来,陛下可是问了好几回了!”


    “公公带路。”慕奚胸口起伏,她很久不跑马了,翻下来的时候小腿发酸,然此刻也管不了这许多。


    元兴年以来……大梁从未有过时疫的存档,这是头一遭,还是在丹州。


    御书房里已经站了几个人,除却六部的几位,暂代左相的安阳侯和慕长珺都在,殿中落针可闻,谁也没先开口。慕长临往上看了眼,咸诚帝阴沉着脸,手里捏着的珠串都快被捏碎了。


    下边还跪着一个,那是钦天监的监正。


    随侍的太监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将那张传看过的短笺递交到了他们手中。


    慕奚认出这是温明裳的字迹,上头辞简义赅地写明了丹州如今的情况与暂时的应对之策,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一州的急报,按理来讲应是快马先报六部衙门和内阁再上呈天子,如今这两边都没动向,显然是事先都不知情。


    这封求援的急报直接被送到了天子手里,用的恐怕就是皇家私信。


    温明裳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若非到了别无他法的时候,她不会暴露自己竟然有此御赐殊荣。


    这也就意味着丹州之变已是间不容发。


    监正跪伏于地,颤声道:“陛下明鉴!东南多雨势本就是历年规律,钦天监今年呈报本该也无问题,这阵雨来得急但当真不至冲垮望海潮啊!”


    工部尚书也在哆嗦,望海潮的坍塌也被写在了奏报里,这地方虽说姚氏担着,但这还算在他们头上,工部如今本就是岌岌可危,再添这么一桩罪,更是连命都不知道怎么丢的!他刚要开口辩驳,便听见上首的天子怒斥道。


    “够了!”咸诚帝一挥袖,把面前桌案拍得砰砰作响,“朕叫你们来此不是推诿扯皮的!章程呢?!尔等皆是我朝上重臣,如今如何驰援丹州,如何解决时疫,这章程是拿不出来吗?!”


    崔德良在这阵斥声里匆匆入内,比起满室朝臣噤若寒蝉,他倒显得从容许多,“陛下息怒,既是商讨,今日定然能拿出办法来。”


    咸诚帝看他一眼,像是勉强压下了怒火。


    “父皇,儿臣以为此事不难办。”慕长珺先一步上前道,“温大人与洛将军既已做了初步决断,那便依此而行,封闭各城,无朝中令不可开。疫病来势汹汹,联系不上之处……儿臣以为可以暂缓,谭大人办事素来妥帖,此番音讯全无,泉通怕是……还请父皇三思,当断则断。”


    “皇兄此话不妥。”慕长临当即驳斥道,“信至长安已过数日,你我如今皆不知州府是否收到泉通消息,怎可如此武断?不说姚氏如今族人皆在其中如此恐寒忠臣之心,那里头还有无数百姓!我大梁子民的性命怎可轻易抛舍?!”


    “那就任凭这这一州之地继续封锁下去?丹州胜在商贾,春时策影响不会太大,但玉良港封一日,那舍的都是银子!你敢断言今年冬天燕北不会趁乱来袭?届时粮草辎重花的银子从何而来?”慕长珺跟他面面相对,厉声道,“事有危殆,断尾求生才是上策!岂有面面俱到之处!”


    两个皇子的政见相悖不是一两日了,可今时这个情况,谁又敢多嘴一句?


    从来瘟疫都不好办。


    咸诚帝烦躁地摔了珠串,他的目光越过两个儿子,落在了后面站着的慕奚和崔德良身上。这些事六部扯皮都扯不清,他自然不会去问一个暂代相位的安阳侯,放着吵也没有法子,还是要从这二人身上找对策。


    “阁老。”他和缓了语气,“你是如何看的?你的学生,朕的臣子,可都在丹州。还有奚儿,都说上一说。”


    “儿臣以为……”慕奚看了眼相争的二人,平静道,“三弟说的在理。”


    慕长珺的眸中光晕闪了闪,骤然熄灭了。


    咸诚帝叹了口气,追问,“阁老呢?”


    崔德良抬头,他像是听够了话,施施然一拜后,终是开了口。


    丹州的雨终于停了,望海潮的水退下去,剩下是满地的断壁残垣。守备军的小吏吃力地抬起一角断木,刚想叫人来搭把手,对面忽然便有人使力向上一抬,那块断板便被抛到了岸上。他抹了把汗,刚想回头说声谢,看清人之后顿时错愕。


    “洛将军?您怎得下来了?如今疫病正凶,哎呀您这等千金之躯怎么能……”


    “少聒噪些了,上头熬了药,不打紧。”洛清河手掌上缠着麻布,露出个笑来,边摆手边道,“军中无二致,不要说这种话。快些将望海潮收拾干净好过旁的。”


    小吏连连应声,也顾不得身上脏污,赶忙往中间蹚过去。


    “主子。”宗平身上也全是尘泥,他这几日在泉通和望海潮之间来回跑,合眼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但人人脑子里都绷着根弦,“泉通那边草药还是缺,算上昨日送进去的那些,恐怕最多只能撑个三五日……州府那边不能再给了,虽说状况好些,但里头存量也不多,衙门那边又有人不成了,这么下去不行,大夫不能连轴转。”


    泉通的消息是洛清河带人离开州府后第二日回来的,传信的禁军连马都不敢下,隔着老远便扯着嗓子让城门口的守备军关门。他顶着雨,等温明裳上了望楼才将泉通的情况回报给了她。


    谭宏康和姚言涛都还活着,但状况算不上好。时疫集中显露端倪正是他们到的那日,有大夫觉察到了不对,不顾阻拦去找了衙门。谭宏康登时就叫差役停了纠察的差事,可没成想这病蔓延得太快,才第二日,那个回报的大夫便也跟着倒了。她一人或许事小,但同她待在一处许久的众多官员都跟着遭了殃。


    泉通的城门就此封闭,谭宏康怕书信也会叫人染病,叫的姚家熟悉的差役直接骑马回报州府,但不要进城。可这一去便没了音信,两边的消息都是断的。


    “你说没收到消息?这不可能!”泉通药铺的大夫煮了草药,谭宏康眼下青黑,勉强靠这草药吊着才不至昏厥。


    传信的人登时便被拿了,可不论如何拷问,他都只字不言。


    这些消息被尽数回报给了温明裳。禁军回完消息,在雨里抬手抱拳,调转马头消失在了雨幕里。


    那一千人尽数进了泉通城,他们本是天子脚下的行伍,但被踩在脚下弃若敝屣久了,没有那些贵家气,讲的更多是信义。


    这退了就是对不起做人的良心和他们总督的提拔。


    洛清河上岸接了大夫递过来的汤药一口闷了,她鬓发滴着水,停了片刻问宗平:“栖谣呢?”


    “还没回来,云玦也是。”宗平被苦的直皱眉,嘶声道,“主子放心,州郡线的卡口皆是严格把守,没有点头,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这事不寻常,只要有人露出马脚,咱们的人一定把他扣住!”


    跟着去捉人的都是带出来的精锐。


    洛清河“嗯”了声,望海潮这边原本的那位都统倒了,被大夫死摁着灌了几日药才清醒过来,守备军如今只能都跟着她。她能在几年内重整铁骑,一州的守备军调配自然不在话下,事虽危急,但好歹算得上有条不紊。


    “依着安排做,今日若是望海潮这边能疏通,三七开去玉良港和泉通。剩下的人守着卡口,不论是内里还是京城的动静再相告。”洛清河放了碗,转身去牵踏雪的缰绳,“你去休息一两个时辰,我回一趟州府。”


    离最初的惊变已经过去了大半月。


    街上冷冷清清,有百姓偶尔徘徊,都被劝了回去。也有憋闷的跑到衙门外面声讨,实在说不通的都让官差摁了回去。


    好在没出大的乱子。


    同知处理完外头的事情匆忙进来,他步子发虚,也吃不消这多日的日夜颠倒。


    “温大人。”他灌了口酽茶强打精神,“泉通那边得想法子找人过去了,今日的信是姚公子传的,说谭大人今日起热下不去……他也不知还能勉力支撑多久。”


    窗口的信鸽抖了几下翎羽。


    温明裳攥着短笺深吸了口气,哑声道:“朝廷的人过钦州了,再撑几日便……”


    “大人——!”同知急急打断,他嘴唇颤动,涩声道,“谭大人和姚公子都在病中……泉通不能没有一个主事的人。”


    州府形式尚且算得上好,只要依着初时的法子顶下去便不难,难的是泉通。


    温明裳抿着唇,她手掌不自然地蜷起覆在心口,那种熟悉的冷热交叠在时隔多时后卷土重来,好在尚可忍受,她最是会忍耐,连赵君若都没看出来。


    木石在用这种方式昭显着自己的存在,也在无声警告着她关乎性命的选择。


    可同知也急,衙门的人都是谭宏康带出来的,他们不可能不在乎提携之恩,这个催促已经太多了。


    “我……”


    话未出口,官差阒然狂奔而入,喘着粗气道:“大人!外头……外头聚集了不少百姓,说是大人不给个具体的时日放他们出门便不罢休!”


    温明裳看了眼欲言又止的同知,起身跟他先走了出去。


    街上吵嚷不堪,那些被积压多日的恐惧与不解总要有个发泄之处。头顶日光晒得人后背发烫,温明裳面容苍白,还未走到门口便觉察到有什么被砸到了自己脚下。


    “你们这是要断了我们的生路——!”


    太吵了。温明裳闭上眼,觉得头昏脑涨的。她站在门边,等着吵嚷声仿佛浪潮般落下一阵才迈步出去。


    “诸位。”她深吸了口气,勉强忍着不适拱手,恳切道,“下官便是……京城来的钦差,城中所命皆出于我,但皆是时势所迫。”


    去年济州的那件事丹州也有所听闻,这里头也有不少在市井说书里听过温明裳的名字的,此刻见着真人,原本的气势似乎也弱了下去。


    温明裳环顾一圈,淡声道:“下官知诸位忧虑,但此刻不得已而为之,还望诸位谅解。适才我听着有乡亲说,怕衙门的人跑了……想来诸位也听说了,燕州的镇北将军此刻就在丹州奔走,下官人微言轻,却也愿做此一诺。”


    她话音微顿,迈步下阶行至人群中,俯首深深一拜,慨然开口。


    “我与此城诸位共生死,绝无戏言!”


    女官的身形太单薄了,站在人潮里都显得摇摇欲坠。来的人闻言皆是沉默,这些为官的未曾第一时间弃城而逃,便是守着本职和良心。可人都会怕,他们并非暴民,只是需要一个宣泄的口子。


    这个口子开了,也就结了。


    “明裳。”赵君若穿过人群去扶她,她也才刚回来,没成想撞见了这种事,可差还要继续办,“洛将军回来了,在城门口。”


    “好。”温明裳闭眼缓了一会儿,安慰般冲她笑笑,“走吧,去看看。”


    赵君若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阵,默然点了头。


    雨后数日皆是晴空,望楼之上一眼望去甚至能瞧见马道边上雨后绽开的各色花束。


    踏雪折返多日,四足的白都染成了泥水的颜色,瞧着乱糟糟的。


    温明裳垂眸俯视,还未开口唤人,便听见海东青尖锐的啼鸣。


    它抓着什么落在了城墙边上。


    温明裳上前去接了过来,暗香浮入鼻腔,护在竹筒里的白色山茶还带着露水。


    洛清河勒住缰绳,抬头跟她对视。


    两个人如今都显得有些狼狈。


    那朵花安然躺在温明裳手心里,她垂眸轻嗅,忽然轻轻笑了。


    好像连日的满腔郁结都随之烟消云散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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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6章 王侯 【ZX整理】


    州府的死命令是进城都要经过严格的盘查, 这一点连自己人都不能例外。洛清河脱了衣让城门口负责盘查的大夫瞧了才敢入城,就怕万一出个什么意外。


    屋子外摆着张条凳,温明裳坐在那儿闭眼小憩, 她头疼得厉害,藏在宽袖下的掌骨初时还在无意识哆嗦, 吃过药后勉强好了些。


    “明裳……”赵君若蹲在她身旁, 咬唇不忍道,“你去休息会儿吧, 程姑娘当时不都吩咐了不让这么熬的。”


    温明裳手里还捏着那朵山茶,她靠着墙睁眼, 悄然收紧十指, 佯装无碍道:“也就这几日了,京城的人也要到了。”


    赵君若张口正要反驳, 抬眼忽然就瞧见身后的垂帷被人掀开。


    洛清河扣好箭袖, 跟赵君若说:“小若, 劳烦牵一下踏雪,这边我看着。”


    这是支开人的意思。赵君若这才起身应了, 走时还不忘连连回眸。


    晴日高悬, 层云聚拢, 勉强遮去几分日影。


    “不许告诉程姑娘。”温明裳抢在她前头说。


    “告不告诉, 她一碰脉象便猜得到, 还指望瞒着大夫?”洛清河蹲下来, 摊开手心捏了捏她发冷的指尖,轻声道,“难受得厉害吗?”


    木石无解, 此事也不好让人知晓, 连药王谷的医者都难以一次根治的东西, 还是别劳烦城里为疫病奔走的大夫了。CH


    温明裳摇头,“刚吃了药,好些了。外边如何了?”


    到这个时候先问的还是具体的灾情。


    洛清河定定地看了她一阵,微微使力把人拉起来,道:“路上说,先带你回去。小若说得对,你这样不能再熬了。”


    城门前往来寥寥,却也不是无人注视。她当着这些目光背过身,不容置喙般在温明裳面前稍稍弯了腰。


    温明裳扫了眼猛然怔神的官差,又看了看眼前的洛清河,迟疑了须臾上前环住了她的脖子。


    微沉的呼吸轻轻拍打在耳廓边,有些发痒。


    洛清河轻松地把她背了起来。她穿习惯了雁翎的重甲,这点重量其实算不了什么,甚至起身的那一刹,她还分神想着说这人实在是轻得过分。


    两个人一时间皆是无言,头顶的日光穿透云层,给垂在肩头的长发铺上了一层浅淡的金芒。温明裳垂着脑袋,将半张脸埋入肩头,她在这个角度看不见洛清河的表情,但脸颊贴在颈侧,能清晰地听见一下下跃动的心跳。


    紧贴的脊背没有那么宽阔,洛清河个高但也是个女子。可有些东西不是所谓宽厚便能给的,有的人在这里便胜过人间无数。


    守备军在外跑了多久,洛清河也就在外面待了多久,这个时候没人有心情捯饬自己,更别说是那些贵家惯有的熏香。侯府里常点着的那种檀木香快散尽了,余下的是晨露和泥土混在一处的气息,但不难闻,温明裳没再问关于外面的事情,她安静地呼吸着近在咫尺的气息,好像能在无声里攫取对抗病痛的力量。


    “想睡吗?”约莫是就没听见她说话,洛清河微微侧过头问了句。


    垂下的小辫轻轻扫过面颊。


    温明裳轻轻摇头,她微微敛着眼帘,拿额头去蹭洛清河的脸颊,过了半晌才闷声说:“疼。”


    洛清河脚步一顿,放轻了声音问她:“头疼吗?”


    “嗯……”温明裳轻轻吐出一口气,她收紧了点环着脖颈的手臂,听着鞋履嗒嗒踩过青石板的声响,“很累。”


    她也数不清这么大半个月下来自己究竟每日能睡多久。


    衙门倒下的人从来不止是因着疫病。她们是官,是诸多百姓眼里顶着擎天柱石的人,即便再多疲累也得咬牙忍着。


    洛清河把她往上背了点,她唇线微抿着,在看不见的地方露出隐晦的疼惜,可等到再开口,话音仍旧是柔的:“那闭上眼。”


    这一路并不颠簸,丹州不缺银子,街巷皆是平整的。洛清河走得慢了许多,为的就是背着的人能舒服些。越往驿馆走越显得寂若无人,飞燕落上重檐,隔着弯曲的民巷传来啁啾低鸣。


    等到了驿馆人已经睡着了。


    跑堂的小役都调去了隔着的那片宅子,驿馆里也只有管着餐食的时候才能见着人。许多官吏此刻都没回来,里头空空荡荡的。柳木的枝条无人打理,在雨后疯长,几乎垂到了荷塘的水面,一眼望去满目苍翠。


    洛清河把人放倒在床榻上,扯过被褥前不忘掀起袖口看了眼藏在下边的肌肤。


    还好,不曾起疹子。州府内时刻有人熬草药,比外边安全得多。


    赵君若后脚跟着进来,她懂事地没去吵人,在回廊下将衙门那边的情况简要说了。


    “我知道了。”洛清河背着人才敢露出点疲态来,她揉着眉心,等了片刻才回复说,“跟同知说,泉通那边我想法子,不要再问温大人。这一路有的是瞧见我背她回来的人,同知也能才道因由。”


    赵君若点头应了声是,走前迟疑了一下多问了句:“洛将军……那个,栖谣姐姐那边还没消息吗?”


    “嗯?”洛清河微怔,不免多看了她两眼,“没有,不过应当快了。你寻她有事吗?”


    “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姑娘吐舌,转头往门口走,不忘道,“那等她回来再说吧!将军记得看好明裳!”


    有的时候真不知赵婧疏那个性子是怎么养出来这样的徒弟的。洛清河失笑摇头,回身进屋去换了身衣裳。


    送来的汤药被放在了炉火上温着,其实已经过了冷的时候,但为了温明裳着想,屋里的火盆仍旧没撤,此刻烘烤着,叫人觉得燥。


    洛清河没披外衫坐在床边,她不敢睡,没起疹自然是好事,可若是起热也麻烦,只能这么动也不动地守着。冰凉的指骨被她握在了手心里,过了许久才回暖。木石的发作是有时间的,熬过这一次,再有程秋白配的药,能再撑一段日子。


    可这东西再不能拖了,否则日后不知会有多少弊病。


    她靠在床头,在这个时候想起远在京城的温诗尔来。衙门的人忙着对抗突起的时疫,来由都得日后再查,所以只有她们这些从京城出来的人会怀疑到柳家身上。


    可这太丧心病狂了。


    阁老昔日尚且说柳文昌存了一丝良知,只是碍于家世所迫,可若怀疑成真……这怕是比之虫豸尚且不如。


    那温诗尔呢?此刻消息闭锁,她在京城要走的那一步棋,又落了吗?她对柳文昌的所行又知道多少?


    洛清河不敢去猜。


    还有泉通。京城那边的确让人来了,可主事的只可能在州府,内阁根本没点人去泉通,这不是阁老的意思,是咸诚帝听了众多奏报后的决断。


    看似没有放弃泉通,实则将这个选择重新推回给了下边的人。他下了旨,日后便没让指摘天子无能,只会唾骂为官者苟且偷生不顾苍生社稷。


    但谁不怕死?京城来的人必定是不愿意去的,丹州自己的人……能填进去的都填进去了,除了一个人。


    榻上的人翻了个身,鬓边的发散落在脸颊边。洛清河低眸,伸手去拨开了挡住眉目的碎发。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在万籁俱静里俯身轻吻温明裳的额角。


    驿馆的门就是在此时被敲响的,动静不大,隔着垂帷能看见屋外站着个单薄的影子。


    洛清河掖了下被角,起身掀帘出去。


    院中空荡,人影背对着她站着,甩开的折扇微微抬起,像是为了遮蔽日光。听到脚步声渐近,院中人刷地一下阖上了扇子侧过身。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洛清河眯起眼睛打量慕长卿。


    这段时间城中人都不好过,但王府应当是还好的,可眼前这人的模样仍旧是憔悴了许多,也不知她跑去了哪儿。


    “来跟你商量一件事。”慕长卿收敛了往日的佻达,她目光敛着,半是玩笑般问,“洛清河,你怕死吗?”


    洛清河眸光闪烁,有些不明意味地看她。


    慕长卿也没打算等她回答,她仰起头凝视着刺目的日轮,柳木层叠的影子落在足下。她在阴影里站得太久了,踏入光晕中都觉得恍若隔世。


    “我很怕。”她捏着折扇,修长的指骨在扇骨上轻轻敲打着,“怕见不到许多人,也怕许多人受我牵累……这里头有你一个名字。从我记事起,我娘就告诉我,若是想活着,我得藏起来,我藏了二十六年了。”


    洛清河轻轻抽气,她隐隐猜到慕长卿来此是为了什么,但她仍旧问了一句:“那为什么今日,站到这儿了?”


    慕长卿认真地端详了她一阵,忽然笑出来指着她说:“因为看你们这种人看得太久了呀。”她拖长尾音,像是回忆起很多过往的东西,“说实话,在你回来之前,我一直觉得京城有皇姐,有希璋……再不济,阁老总能说上两句话,那就总会有什么不一样。”


    “可今日傅安同我讲,府里来了一只金翎信鸽。”她歪着脑袋,笑起来带着残忍的天真,“你知道,那个位子上的皇帝,对着自己的‘儿子’,说了什么吗?”


    “什么?”


    “他问我要不要换个封地。”慕长卿像是想起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大笑出声,可笑过之后,那双眼里溢满的是讽刺,“你们想尽办法救人,可有的是人想放弃那座城,只不过碍于天子颜面,这句话只会从慕长珺口中说出来。他算什么?我又算什么?我们都只是天子手下的一条狗啊!”


    洛清河早有预料,可听到这句话仍是沉默。她捏着眉心,在长久的缄默里低声叹息,“在来找我之前,你去了何处?”


    单这一封信改变不了慕长卿,她在过去的二十余年里见过太多这样的激将法。如今能改变她的,只有那么一个人。


    因为她在乎。


    “春风楼啊。”慕长卿眯起眼,影子随着日轮的推移慢慢褪去,跟着被撕扯下的好似也是往日那些浮于皮肉的浪荡皮囊。


    洛清河又问:“姜姑娘说了什么?”


    慕长卿掀起眼皮,日光顺着鼻梁一侧滑过去,轻飘飘地扫过了噙着笑意的薄唇。


    二楼的窗户大敞着,穿堂风扫落了桌上的信笺,地上濡湿着,信上的墨迹很快便跟着晕染开了。


    姜梦别弯腰拾起了那张信纸,未盖绸布的琵琶放在窗前的桌案上,已经落了灰。从这里往下看,可以看到每日因病而死去的人被抬出来,送到城外的乱葬岗焚烧。


    官差们半遮着面,眉眼在烟熏火燎中模糊了本来的样子。


    慕长卿就站在窗前。


    “你怕吗?”这一次是姜梦别问的她。


    慕长卿闻声肩膀颤动,她认得那些被抬出去的许多人。在过去的那几年,她装成浪子纨绔游走在丹州的街巷,州府的百姓没觉得这个所谓的天潢贵胄有什么不一样。有的时候碰上节庆,街口卖糖块的婶子会塞给她一块包好的饴糖,还会顺带笑说这样俊俏的王爷怎么还是孤身一人。


    可她在三日前看见了被放在门板上抬出去的尸体。


    死了太多的人。


    “从前我被人赶出来四处追捕时,我也很怕。”姜梦别没等到她的回答,却兀自走到了她身后。她张开手,穿过阻隔抱住了颤抖的慕长卿,“可那个时候我每每闭眼,看见的皆是爹娘惨死的模样。燕回,你如今闭眼能想起这些人从前是什么模样吗?”


    她叫的是慕长卿的小字,这个名字被深埋在往日恩怨之下,从前只有她娘记得。她在耳鬓厮磨里将这个名字告诉了姜梦别,从此人间便多了一个能叫这个名字的人。


    “……我记得。”慕长卿低头,她咬着牙,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仍旧落了下来。她在问姜梦别,却更像是在问自己,“可我能做什么?”


    她真的可以吗?


    姜梦别伸出手覆上她的手背,五指缓缓没入指缝中。她听见近在咫尺的呼吸里皆是愤怒与无奈,或许正因为懂得,这句话必须由她来说。


    “没人能躲在阴影里苟且偷生一辈子,已经够了。”


    慕长卿微微发愣,扣住她手背的那双手用了力气,攥得她发疼。她在惶然里转过身,眼中倒映出女子秾丽的面容。


    “你得救他们,救这片土地的所有人,包括往日那些施恩于你的朋友。”姜梦别抬手抚上她的眉眼,一字一句地说,“那是数以万计的人命,不论你究竟是什么人,不论血胤何解……至少在此刻,丹州是你的封地,这些人是你的子民。慕长卿……”


    “你是大梁的齐亲王啊。”


    柳木随风而动,在恍然间被错看成摇曳的垂帷。慕长卿转着扇子,开口时声音似乎与那时的姜梦别重合。


    “因为我是他们的王爷。”


    长安的夜也很静,亭台楼阁遮蔽了视野,站在城楼之上眺望目之所及也极其有限。


    慕奚提裙上阶,抬头正好对上崔德良的眼睛。


    阁老在此处等她。


    她们之间没有师生之谊,但安阳侯和崔德良交情不错,少年时大家都是听着太宰双壁的名头过来的,只可惜美玉无瑕如今也只余下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殿下。”崔德良微微朝她点头,侧身让开些许,“可愿与老臣一同走走?”


    慕奚凝视了他须臾,颔首道:“阁老先请。”


    羽林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早就司空见惯。城墙上的风大,将宽袍大袖的春衫吹得四下飞扬。


    “端王殿下的伤,如何了?”沉默过后,崔德良忽然问了句。


    慕奚脚步稍滞,答道:“皮肉伤,有劳阁老费心。”


    崔德良“嗯”了声,随即轻声道:“今日殿上,若是他肯如晋王殿下一般求全,陛下不仅不会大动肝火,反倒会在尘埃落定后另予它物。”


    “本宫知道。”慕奚淡淡一笑,“可若是那般,也就不是希璋了。”


    咸诚帝跟晋王一样想舍弃掉泉通才会有那个旨意,其中深意谁都看得出来,唯独慕长临要往这枪口上撞,可以说这是独一份的天真。


    但咸诚帝最不想要的就是他的天真和仁慈,这在天子眼里代表着一种软弱,因为他不肯放弃不过区区一城的百姓。


    但凡今日慕长临不当众顶撞而是默许,落在他头上的就不是天子盛怒之下砸过去的砚台,而该是阁老口中的那份日后的赏赐。


    东宫之位。


    “苏恪将二位殿下教得很好。”崔德良的目光有些五味杂陈,“老臣自愧不如。”


    “先生教我们的,是人立于世的君子之道。”慕奚垂下眼,“国祚盛衰仰赖主君品行,皇祖父念及此,也行之于此。但阁老不必妄自菲薄,先生曾有言,他或许不该对我们全然授之。”CH


    “君子念善恶,立事以国以家为重……可这世上又岂有那么多正歧分明的事。”崔德良摇头,“先帝眼光好过我等,只可惜未得圣寿百年,殿下……”


    “阁老。”慕奚出声轻轻喝止,她知道崔德良想感慨些什么,但这些话不能说,不能由他来说,至少此刻在咸诚帝面前还有一言之处的只有崔德良一人了。


    “本宫从未后悔往日所行。”她坦诚地望向阁老的眼睛,“既然回来,自当不负先生,不负皇祖父昔年期许。”


    崔德良停步看向她,她和慕长临都很像中宫,甚至在他们身上,几乎找不出半点咸诚帝的影子。


    这就是先帝更看重这个孙女的原因,知儿莫若父,先帝没得选,却也在更早之前看清了咸诚帝的缺陷。


    只是崔德良那时没有看清罢了。


    亡羊补牢,谁也不知是否晚矣。


    “我知道殿下如今想做些什么。”他自袖中取出了那份早就写好的折子,交到了慕奚手中,“那孩子交给你二人,不论今后谁人登临,她皆能匡助大梁复起宣景之兴。”


    慕奚捏着那份折子,郑重点头。


    “本宫记下了。”


    作者有话说:


    燕回,慕长卿的亲生母亲是燕州人。


    是谁一写感情戏字斟句酌,写剧情就写得飞快,哦是我自己(。


    应该还有两章丹州线就结束了,回去收拾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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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7章 旧梦 【ZX整理】


    丹州北边连着苍郡, 越过那一块的州郡线能瞧见高耸入云的燕山群峰,可除了这一面,州府内几乎尽是一马平川的平原, 站在州郡边沿的望楼上,几乎可以将周遭所有尽收眼底。


    这地方藏不住人。


    守备军忙着各城的草药调度, 早就忙得脚不沾地, 望楼上挂了零星的几盏灯,目之所及皆是晦暗不明的光影。凉风穿巷, 裹挟上说不清的森冷,像是要渗入骨缝的凉。


    哨卡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在, 这些时日连轴转, 卡口的守备军面上皆是疲态,有人抱着刀靠在墙垛边垂着脑袋休憩, 头顶的灯笼晃啊晃的, 惨白一片。


    夜半子时, 更深阑静,瞧着有些瘆人。


    人影在疯长的野草丛里一闪而过, 他弯着腰, 四肢并用爬过哨卡边缘低矮的阻隔。更深露重, 连带着泥土也湿着, 那些污秽粘连在衣衫上, 却无人有心思顾念。守备军似是没听到, 卡口边的军士打着哈欠,昏昏欲睡的模样。


    那人松了口气,他勉力支撑起身体, 张口发出一阵鸟雀啼鸣之声, 这些雀鸟在春时很是常见, 不会惹人起疑。草丛里窸窣轻响,随着混进了风声里。


    他挥臂招手示意同行者快些跟上,转头拨开野草向济州的方向快步疾行。他们仍旧不敢弄出大的动静,可州郡线近在眼前,只要穿过去……


    火烛就是在此刻亮起的。


    昏暗的小道在刹那间灯火通明,黑点自昏暗的夜空中俯冲而下,瞬息间压下无数草浪,让匿踪者无处遁形!


    “跑——!”最先爬过卡口的男子骤然一声大喝,他在泥地里打了个滚避过了俯冲而下的战鹰,爬起来发疯一般向前狂奔。


    背后有树枝碎裂的声响,脚步声轻得像是狸猫,但在黑夜里叫人毛骨悚然。他不敢回头,也无暇管那些同行者,刀锋好像就贴在颈侧,对生的欲望越过了四肢的酸软麻木,迫使他不断向前。


    江水就在眼前,对岸便是济州。


    望楼上的一点灯火似乎成了逼仄中的希冀,他眼睛亮起来,可不待多思,眼前阒然投下了一抹阴影。影子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快过脑中那些念想的是肋下的剧痛和骨裂的声音。


    来人迎着他不闪不避,一脚把他踹了回去。


    这一下力道太可怖了,猝不及防之下的剧痛几乎让他昏厥过去,他滚了好几圈摔了个狗啃泥,挣扎向后看,黑衣的军士握着火把,刀尖之下尽是那些悄然潜入的来客。


    陷阱!这个念头终于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可惜太晚了。


    剑刃贴着他的脸,威慑般拍了两下。


    栖谣肩上沾了露水,濡湿一片,她带人追了一路,终于在此刻蹲到了阴沟里的老鼠,她抬头扫了眼在场擒下的人,冷声命令道。


    “带回州府。”


    温明裳醒时屋里不曾点灯,窗外的月光渗过窗缝落在床榻边,触手尽是满指清辉。木石的效用被慢慢抵消下去,重新蛰伏入深处。她睁眼时还有点愣神,侧过脸在昏暗中看见身侧的洛清河的时候才意识过来自己如今身处何处。


    此刻不知道几时了,屋外了无人声。温明裳微微侧过来些,盯着枕边人近在咫尺的眉眼,忍不住轻轻抬手过去蹭了一下她的眼睫。


    洛清河这几日没怎么好好睡过,城内还能回驿馆,城外可供休息的只有临时支起来的营帐,但稍好些的都给染病的用了,守备军睡的都只是勉强可供挡风的那一批,她也不会例外。她在雁翎吃足了塞外的苦,忍耐与精力远胜过旁人,可再怎么强大也会有疲惫的一日,平常就算是轻轻碰一下,她也该醒了。


    温明裳把手放下来,眼中难以自抑地浮现起心疼的神色。她睡了大半日,此时睡意消散,反倒格外清醒,若是从前,估摸着会当即爬起来将白日里欠着的案务处置妥帖,但今时今日却不了。


    两个人抵足而眠,稍一动作便能将一贯浅眠的洛清河惊醒,她不敢大动作,只能稍微将软被往洛清河那边拉扯过去,谁成想不过刚抬起手臂,原本横在她颈下的手便将她往那边拉了过去。


    温明裳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她拽进了怀里,这才反应过来道:“阿然?”


    洛清河没立时答她,她半睁开眼,眼底还有困意,却抬指搭在温明裳额角轻轻揉了揉,这好似只是个下意识的举动,却叫人看着无比熟稔。


    温明裳看得心口发烫,半撑起身子抬手去遮她眼睛,说:“没事了,你接着睡。”


    洛清河含糊地笑了声,把她手捉下来道:“醒了怎么不叫我?”


    温明裳抿唇没答,她撑着软枕,披散的发跟着落在小臂上,在夜色里也显得黑白分明。两个人就这么面面相觑,单薄的寝衣在昏暗中把某些东西遮得犹抱琵琶半遮面似的。


    “怕你夜半惊梦,醒了也难受,不敢睡太深。”洛清河捏她耳垂,软声说,“你入夜那阵子头疼,在梦里反复喊着人,一会儿是我,一会儿是阿娘。”


    木石发作有间隙,真难受起来药也压不下去,只能靠自己硬熬。温明裳闻言眼皮耷拉下去,她记得昏沉里的痛苦。


    事忙总会让她忘记过去的苦痛,但这不过是暂时的。


    洛清河勾起一缕垂下来的发,一圈圈绕在自己指尖,轻声去问:“栖谣那边来信了,晌午前能回来。”


    温明裳闻言来了精神,她重新躺下来,跟洛清河面对着面,“人抓着了?”


    “嗯,但是还要审才能佐证猜想。”洛清河枕着手臂,“我让栖谣现将这事压下去了,走暗地里的打算。不过……人是往济州跑的。”


    “……混账东西。”温明裳舌尖抵在齿尖,尝到了擦过的钝痛,“全都是人命……先生往常尚且说,他若不为家世所累,也是可得用的,可如今……当真是可笑至极。”


    “孤注一掷,便要做好把自己送入日暮途穷的准备。”洛清河垂下眼,“五大家同气连枝,但不是牢不可破。阁老在京中是唯一一个可以左右柳氏命脉的人,兰芝或许不足为虑,但阁老一日坚持,柳家就不得翻身,他是关键。”


    “所以老太爷一定会要见先生,但先生势必不会应允他的所求。”温明裳接过话,她在偶尔得空的喘息之机里把这件事琢磨了个透彻,人虽不在京中,但她手里握着根看不见的线,“木石尚且可拿到,宣景年间有记档的瘟疫自然不在话下。或许唯一不为人知的,是他们究竟在何时何地做出了这等悖逆之物。”


    这些东西说轻可轻,毕竟有记档便有根治的方子,但若是重了去,今日可以是丹州,有一日也可以是长安。


    这是一把弑君刀,一旦败露,无人能容。


    “这就要看本家如何了。”洛清河道,“秋白那边的查档应当快了,至多拖到我们回京,她便能将那东西拿过来,届时如何处理看你。”


    “不急。”温明裳缓缓吐出一口气,“等栖谣带人回来再做打算,既然动了手……我便没打算给他们再翻身的机会。只不过原本难断的是康乐伯的爵,可如今若是所证的皆能对上……那就不是爵的问题了。”


    那就是诛九族的罪。


    纵然咸诚帝有心宽待来求一个仁慈的名声,他也一定给姚氏一个交代,要给死在这场无妄之灾里的丹州百姓一个交代。


    洛清河摸了摸她的脸没说话。


    这里头余下的唯一一个问题,是温诗尔。罪责一旦下来,她如今被迎入柳家,虽无实却有名,保下来对温明裳而言不算难事,谁都想卖这个天子近臣一个人情,但真正叫人忧虑的仍旧是木石。


    她并不担心柳文昌会对温诗尔下手,毕竟对方身边还跟着个高忱月,她担心的是温诗尔究竟还剩下多久。


    “阿然?”约莫是久未听见她答话,温明裳出声唤了句。


    “嗯?”洛清河回过神,她看着温明裳,轻眨了两下眼还是问了,“担心你娘吗?”


    温明裳愣了一下,她下意识咬了下唇角,最后闷闷地点了下头。


    “她不愿说,我也不知她究竟想做什么。”温明裳深吸一口气,“柳文昌此举或许连带着想要我的命,那么她身上的木石又该作何解,我不知。”


    如果她死了,那么温诗尔作为牵制她的棋子就不会有分毫的作用,失了作用的棋子那便是弃子,注定没有好下场。但如今柳家的这个希望落了空,柳文昌就一定会重新审视温诗尔的作用。


    可笑如今不论是老太爷和柳文钊都已不能框束他,他却仍旧被所谓家世推搡向前犯下大错。


    窗前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振翅声,不是海东青,那家伙落下时总喜欢弄出大的动静,不把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誓不罢休。


    温明裳坐起身去推开窗帷,瞧见了翎羽湿漉漉的信鸽。


    “宫中的信?”洛清河把手搭在膝上问。


    “……不是。”温明裳拆了信笺草草看过,回头道,“是潘彦卓写的。”


    “他?”洛清河眉梢微挑,“这回又想做什么交易?”


    “没有。”温明裳皱起眉,将那张信笺摊开到她面前,好笑道,“与其说是交易,不过是一个人情。”


    洛清河垂眸扫了眼,那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1]】


    “他的消息很灵通。”温明裳蜷起指尖抵在唇上,眸光被窗前清辉映得雪亮,“柳文昌想从他手里捉住一线生机,但他没有值得交换的利益。权势恫吓不了这个人,名利也不行,柳家早就失去了跟他做交易的资格。”


    所以不如现在卖了他们换一个人情,也算是是对温诗尔一事的弥补。


    “没人能给四脚蛇套上绳索,他们养不熟。”洛清河想起捉住的那些俄苏里,嗤笑道,“他上回说想要一家人的命,若真的想要报仇,我们首当其冲,可他没有。栖谣查到过些关于他的消息,买韩荆当日命的人也是他,在那之前……他算是韩荆的半个门客。”


    “韩荆被推下去,才轮得到他替代那个位子做些脏活,这是故意的。”温明裳想了想道,“但瘟疫未必,他的手没有那么长,靠陛下也不行。”


    咸诚帝如若早知柳氏欺瞒了这种事,早就对他们下手了,等不到今日。


    “他未必知道柳家靠的是这个,但能猜到把人逼到绝境必定会反咬一口。”洛清河抖开外衫给她披上,“事后想来,挑姚家半点不意外。”


    这是五大家起势最晚的一家,虽坐拥天下银庄,但他们的根基全然仰赖天子,还未来得及铺陈开自己的势力,财深而权浅。崔家有崔德良,苏家有苏恪,洛氏只要铁骑在一日便是庞然大物……如今柳氏衰颓,能动的自然就只有他们。


    说到底也的确是无妄之灾。


    “再退一步,假使姚氏真因此遭灭顶之灾,那就余除了一样新的东西。”温明裳话音轻轻,但说的每个字在外人看来皆是刺,“钱庄。”


    “东南的商路是一条线,姚氏若毁了,他们的钱庄也是一条。”洛清河压低了声音,“而陛下不会让这两样东西落到旁人手里,只能是他手底下信得过的人。许多人都在猜这东西给谁,会不会是几位皇嗣。”


    她们的视线短暂相交,了然般地笑出声。


    不会。


    咸诚帝不信任自己的任何一个子嗣。


    所以东南只可能在两个人身上选,一个是温明裳,一个是潘彦卓。但咸诚帝并不想这二人争个短长,也不想让两相权衡的局面被打破,那就只有一条新的路。


    这条路和柳家的所想不谋而合。


    柳文昌自诩是为了家族孤注一掷,但他不会想到自己在更早之前就成为了旁人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潘彦卓的这封信是个暗示,明悟几分,猜得几分全看看信的人自己。


    “不论是钱庄还是东南商路,都是肥得流油的好差,那是大梁半壁库银。”洛清河侧眸,凑近玩笑道,“这可比雁翎的军费还要多。”


    温明裳也笑了声,反问道:“旁人要银子是为了花前月下博美人一笑,我要来做什么?”她伸手去碰洛清河的眉骨,指尖顺着眉心下滑,轻擦过高挺的鼻梁,细致地描摹过每一寸骨相。


    她不爱财,那些是身外物,若能换得天下少几分纷争,她甘心双手奉上。可就一样东西,她谁也不想给。


    一场时疫叫人见过了太多悲欢离合,州府衙门也拦不住后街的哭嚎,只要走出去便不难看见匆匆行路的官差,每个人脸上皆是麻木与疲惫。


    洛清河敛着眸子,面上擦过的指尖弄得她有些痒,但她没躲。天边一轮弯月,在某一刻好似无边神佛,静默注视这凡世间的芸芸众生。


    “今日长卿来过。”洛清河轻声道,“她要去泉通。”


    温明裳没有太多意外,她其实见了好几回慕长卿在后街徘徊。她想远离争斗,可到底并非冷心冷情之辈,市井纨绔的皮囊下,藏着的是一颗悲悯众生的菩提心。


    原本的燃眉之急就此纾解,余下的只是时间。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笑说:“谈完了这些,时辰尚早,不说些旁的吗?”


    尾音里是许久未见的狡黠。


    外人眼中这是叫人心惊肉跳的捉摸不定,可关起门来这是藏在隐秘里的撩拨。


    洛清河闷声笑,反道:“木石的效用才消下去,我才不敢折腾你……”话音还未落,微凉的手已经贴在了她腰侧。


    “木石发作的时候,梦中也是什么都瞧不见的。”温明裳贴在她唇边,哑声道,“我在梦中的确看见了阿娘,但我抓不住她……唤再多次也无用。”


    从前靠这些能忍过去,但如今的梦里不只有那一个人。她看不见,但能听见耳边一声声的呼唤。


    症结散了,有些东西却没有消弭。


    洛清河定定地看了她一阵,垂眼小心翼翼地去咬她的唇角。可这样不够,温明裳直起腰,居高临下地把她往窗边推。


    屋外只有鱼跃拍浪的水声,月光笼罩在她们头顶,点点清辉落在人身上成了无形的纱尘。


    软被和寝衣被揉在了一处,乱得不成样子。也是,这种时候哪儿都是乱糟糟的。


    温明裳半张脸埋在她颈窝里,她说不出话,指尖扣在窗前还打着颤。生得太白净也有个坏处,任何艳色到了面上都显得格外显眼,绯红色上浮便难消下去。


    洛清河抱着她,一只手抚过她的下颌,垂首去吻她。外边荷塘的鱼儿太吵了,连人声都被盖得模糊不清。


    月光落入眼底,把泪花都照得一览无余。


    温明裳坐在她腿上,嘴唇嗡动,却没能说出声。


    洛清河动作一顿,伸手去拨开她额前濡湿的发,轻声应。


    “在呢。”


    作者有话说:


    [1]袁枚的《所见》。


    该不该说我每次写结尾这个都胆战心惊(猫猫叹气.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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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8章 草芥 【ZX整理】


    朝中车马到时已是晌午, 这天气一天天热起来,正午的日头也毒辣。守备军不让人随意出入城中,奉命押送草药和粮食的官吏不明就里, 好说歹说也没问出个缘由,只能让人先将车上的东西卸下来交由州府衙门的人清点。他拿帕子拭着面上不断淌落的汗珠, 一面看着天色还要去和城门前的守备军商谈, 可刚走了没两步,便瞧见城中有人打马小跑近前。


    他供职户部, 从前跟着现今的尚书在手底下做了好些年的吏胥,这两年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记得清楚, 当即便认出了其中一个是谁。


    “洛将军!”他连忙招手拦马, 高声道,“卑职奉旨, 前来……”


    可惜话未讲完, 另一人跃下马背从袖中摸出了一块牌扔到了他那头, 道:“哟,你便是朝中钦差?正好, 东西放下三成, 你和你的人现下全数上车。”


    官吏蓦地一愣, 下意识打量此人的打扮, 目光落在腰间的玉坠后骤然一激灵, 连忙行礼道:“下官拜见齐王殿下!不知殿下此话的意思是……”


    说着还想不住地去瞥洛清河的脸色。


    慕长卿目光微动, 忽而冷喝一声:“你放肆!”


    这斥责来得莫名,齐王纨绔的名声再过去的数年里人尽皆知,但再怎么背后语人, 明面上她是天子亲封的亲王, 莫说是一个小吏, 就算是尚书本人在此也是要下拜行礼的。


    城门前的守备军跟着乌泱泱跪了一地,朝中押运的人面面相觑,只得战战兢兢地跟着屈膝垂首。


    “大人喜欢看镇北将军是吗?”慕长卿抱臂,轻飘飘地说,“那你今日来请见还去府衙?去驿馆拜谒不就成了?”


    “下官不敢!”这话放到丹州还算小,这要是放到京城去那是要掉脑袋的!他慌忙以头抢地,连连叩首道,“下官失仪,还请殿下责罚恕罪!”


    洛清河垂首不语,唇边依稀掠过了一抹笑。她和慕长卿不是在路上碰见的,今日天还刚明时,慕长卿便收拾好东西再走了一趟驿馆。


    天阶未见晴光,四方皆寂寂。


    “今日朝中钦差就得到。”慕长卿揉了把脸,昨日面上的那些颓色似乎在一夜之间悉数消弭,她开门见山,正色道,“咱们得演一场戏。”


    洛清河披着外衫,问她:“什么戏?”


    “针锋相对的戏。”慕长卿挑眉,“自己站到该站的位子,总好过被人推搡着当棋子,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我去泉通,那边迟早收到消息,废物纨绔是演不下去了,我总得有个藏拙的理由吧?你和温大人不都说了,我得恨你们家,所以这场戏必须演得足够逼真,就好像我当真是一条被框束了多年的恶犬。”


    如今丹州事实上主事的是温明裳和洛清河,前者以天子的名可调度四方民政,后者可暂接守备军,但就是没人记得这儿还有个王爷。咸诚帝的那封信慕长卿还没回,那只金翎信鸽至今仍被关在齐王府的笼子里,而这个决定下了,这封信就不该由她来回了。


    温明裳在此时掀帘出来,她将一张短笺放到了桌前。


    “这信送入宫中,殿下回京的日子必然就不好过了。”温明裳垂着的手指轻晃,笑说,“殿下当真想好了吗?”


    “信不送,我日子便好过了?”慕长卿看过后把它卷了起来还回去,“便如此写吧,有劳温大人,日后这般心平气和坐下来促膝长谈的日子恐怕是没多少了。”


    信鸽的鸽笼就在窗前,早前为了防着海东青折腾鸟才锁了起来,食盆里的食水都空了,小家伙靠着边角假寐。


    温明裳把它捉出来绑上了信笺,抬臂将信鸽放了出去。


    想来过不多日,这封信就会送到咸诚帝的手中。


    “就是可怜了那些来的钦差。”洛清河在听罢她的计策后戏谑道,“千里迢迢来,还要被你弄得草木皆兵。”


    这一出会被久谙官场的老狐狸们看作争储的延续。


    “不吓他们一回,谁会心甘情愿同我走呢?”慕长卿拍了拍衣袖,轻松地靠着椅背,“没人想去泉通送死,可若是早就拿刀逼在脖子边上,那就是不走也得走,谁又会管去的是不是龙潭虎穴。”


    这就是个损招,让旁人来用,日后监察院追究起来,言官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爱惜羽毛者根本不会考虑。然就是她慕长卿,唯有她能用。


    头顶烈日灼烫,洛清河分神瞥了眼,刚好瞧见日正时分的影子缩成了漆黑的一点,她这才侧眸去看跪伏于地的钦差,缓缓开口:“大人舟车劳顿,本该于城中稍作休息,可如今丹州灾疫四起,不论是我还是温大人皆宵衣旰食……怎奈委实是分身乏术,这才不得不委屈诸位。”


    她说到这儿看了眼仍旧紧绷着脸的慕长卿,不偏不倚地继续:“泉通事危,想来大人来时已有听闻,齐王殿下贵为皇嗣,又事先与我二人同誊诏书之上,如今有意统率全局,合情合理亦合法。大人上来先问我而非殿下,确有偭规越矩之嫌。”


    连她都这样说,那官吏更是面如土色,愈发抖得厉害。


    慕长卿哼了声,见着差不多了才开口:“听明白了?听明白了便起来,依本王所言行事。莫说本王不体察下士,如今火烧眉毛的危机之时,诸君还是辛苦几日吧。”


    那官吏这才敢战战兢兢地起身。


    “洛将军。”慕长卿转身走到洛清河面前,含笑抬指点了下她肩膀,“将军不入泉通一事,本王事了后会据实上报的。只是久不经翰墨之道,不知这手字……还有人看否?”


    众人皆垂首不敢言,洛清河还未答,慕长卿已长笑一声重新翻身上了马。


    王命在前,自然是拖沓不得,钦差在慕长卿走后欲言又止地多看了两眼洛清河,终究还是只能叹声作罢。


    洛清河在城门前站了片刻,待到放眼再不见车马,这才转身打马回城。


    押运草药的车队必然不止这一队,咸诚帝并不愿这场瘟疫为元兴二字添上半分尘埃,朝中赈灾的用度被细细盘算过未曾有半点克扣。姚言涛勉力支撑到慕长卿到,终于不负原先谭宏康所托,能下去松口气安心养病。


    慕长卿的差说不上办得特别漂亮,她在尽心的同时刻意拿捏了个度,不会叫咸诚帝生疑到将他看做制衡的第三方。纰漏固然是有,但相较往日丹州百姓对她的印象已是令人瞠目。


    朝中来人的第二十日,泉通终于打开了紧闭月余的城门,尸首被抬出去尽数焚烧,城中官差终于能扯下戴了数日的面巾。


    宫中的信鸽越过千里山河将咸诚帝的意思送到了温明裳手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意料之中的旨意,命慕长卿在事毕后即刻返京详述疫灾一事。


    温明裳处理完今日的案务后转头去了州府衙门的刑狱,那里还关着栖谣捉回来的人,如今终于腾出空来审上一审了。


    狱卒知道这位大人的贵重,也眼见着这段时日她为丹州百姓奔走,心里既是畏又是敬,在她来之前带着人麻利地上下清扫了幽冥道,连稻草末都恨不得给清扫干净。狱中的人原本闭目养神,听得动静终是忍不住睁眼,但他没多看,仍旧是一幅兴致缺缺的模样。


    直到咔嗒一声,牢门被人解了锁链。


    一把木椅被放在了他跟前,女官拥袍而坐,一双眼睛在他身上上下梭巡了一阵。


    “魏执,南州人,年三十二。”温明裳漫不经心地点着手上的案宗,“你未娶妻,家中尚有老母和一位未出阁的妹妹。太宰二十一年饥荒,你父抛妻弃子卷走家中所有钱粮一走了之,而你幸得时任南州刺史柳继方的照拂,一家人得以活至今日。为报救命之恩,你自此跟随柳继方做了吏胥,直到元兴五年柳继方辞世,你被提到了中州本家。”


    她看也不看那份卷宗,说起时却是字字清晰,分毫纰漏也不曾有。名魏执的男子听罢冷笑,讥讽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人审我仍亲力亲为,佩服。”


    “洛将军命人拿下你时,你还妄想咬舌自尽,你不怕死,本官知道。”温明裳仍是面无表情,她初入大理寺的时候最难揣摩的是如何审理各式各样的人犯,但看得多了,如今对这些戴罪之徒该以何样的语气言辞都驾轻就熟,“我也知道,你不会开口,反正在你走时,柳家已许了你家人一世衣食无忧。母亲老有所终,有人奉养,小妹有人尽心教导,再许个好人家,所以你没什么牵挂。”


    外头脚步轻轻,温明裳抬头看了眼,来人背靠着牢门,腰间挂着的刀上红玉在暗处仍旧惹人注目。


    她收回目光,道:“我也没想着从你口中能撬出什么,只是想来看看,一个历经过大灾的绳枢之士……今日是如何把旧日苦楚,加于无辜者身的。”


    魏执面上微有薄怒,但他仍旧忍了回去,只是道:“大人想如何说都可以,我知我所犯乃滔天之罪,枭首还是如何悉听尊便,但大人所说的那些……”他向前踉跄着走了两步,背后的锁链被拉扯到了极致。


    “我、听、不、懂!”


    温明裳浑然不在意地笑笑,她徐徐靠在椅背上,拨弄着腕口的系绳平静道:“听不懂不打紧,狱中阴冷无趣,我陪你再坐坐。”


    她这般气定神闲,反倒叫魏执有些无措起来。柳家敢叫他来,自然是拿准了他骨头够硬,绝不会屈打成招,可除了栖谣拿人的那日,他再未收到过半点皮肉之苦。


    甚至狱卒对他们都相当客气,人皆是单独关押。


    牢狱中难辨光阴,约莫过去了将近半个时辰,狱卒匆匆而来。他先对着洛清河问了个礼,紧接着向温明裳禀告:“温大人,供述在此。”


    温明裳掀起眸,抬手把誊写的供述接了过来,道:“你先下去吧,盖印那些去找李大人,一应奏报写好他会让快马飞附入京。”


    狱卒垂首应是,低眉退了出去。


    温明裳抖开供述,下颌微抬:“看看么?”


    魏执跪坐在原地,他识得文墨,那上边的供述写得清清楚楚。自牢门打开后,他面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但仍旧像是想努力保持冷然般嘶声道:“这不可能,大人不要用此等低劣的手段逼某就范,你死了这条心!”


    “随你如何想,但有一句话,本官的老师在开蒙时便连声训诫,今日得闲,走前也说予你听。”温明裳起身,背手向前走了两步微微弯身,轻轻道,“人,不要自以为聪明,这世上人心千万,你算不尽的。”


    她抛下这么一句话,当真是转身就要走,可没迈出两步,身后骤然一身怒喝。


    “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洛清河终于在此刻开口,她斜倚着牢门,冷言道,“栖谣捉你们来此,全数是单独羁押,这牢狱是你家中吗?还这般厚待于你?”


    魏执蓦地打了个哆嗦,他拧起眉,想起那夜所有被捕的人犯被下令必须单独押解的情状,面色更是难看。


    “你们……”


    “是想说何故有背叛主家的悖逆者?”温明裳抱臂轻笑,“魏执,你觉得我需要你们的口供,可你们被拿下的人有将近二十,你能确定这其中皆是如你一般舍生忘死之辈吗?”


    “你!”魏执额上青筋暴起。


    “你和你的主家想的半点不错,我要人证要口供,拿不到便无法佐证疫病非天灾乃人为。”温明裳卷起档册,走回去拍了拍他的脸,笑意凉薄,“可就你们守口如瓶便够了吗?你的主家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究竟是个什么人,能查出些什么事?”


    “他有没有告诉过你,军粮案的细枝末节还要隐秘过你今日所作所为。即便你不说,你们之中的其余人不说,谭大人在泉通便扣不下那个送信的人了吗?望海潮便找不见炸堤的人了吗?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的主家是觉得如今摇摇欲坠还有人顾念旧日吗?”


    温明裳站直了身,道:“你知道你动的是什么人吗?那是大梁的银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更何况早已是风中残烛之辈。为这些朝不保夕者卖命,不说结果如何……那些允诺,你有命瞧得见吗?”


    她迎着魏执如刀般憎恨的目光,抛出最后一句:“天子承天之重,你们是傻到觉得,在他眼皮子底下玩这些,金羽玄卫瞧不见吗?”


    这番话落下,狱中落针可闻。


    洛清河眉睫微动,扶刀不语。


    “供词本官拿走了,自会据实上表,至于你,万死不足惜。”温明裳退到椅边,淡淡道,“你想的不错,本官自然是找不到你家中老母与小妹,但我又何须去找。待到天子御批,天下街巷皆知何人造此天灾,届时——!”


    她语调如冰,薄讽道:“不必我去找,她们有一双眼可看尽三司定案,也能清晰地瞧见那上头待斩之人的面容……我想你应当不曾忘记,前两日狱中吏胥为你画了一幅小像吧?”


    魏执猛然抬头,他当然记得!当时或许不明所以,但今日听见个中因由却是几欲吐血。


    “你——!酷吏……奸诈!”


    “随你如何想,这话我原话奉还。”温明裳敲着薄薄的档册,“视天下百姓为草芥者,终会为人赘疣。她们终会看见,好儿子好哥哥为一己之私做了什么的,不过届时你是无缘得见了。”


    “便先向冤死的亡魂,去无间地狱赎罪吧。”


    言罢她不再留,转身踏出了牢门。


    狱卒冷面落锁,除他之外狱中再不闻人声。


    温明裳算计着步子,将近行至刑狱门前时,身后幽深的牢狱里终于传来男子凄厉的嘶吼。


    “温明裳——!你无耻——!”


    洛清河回头看了眼,笑着摇头先一步替温明裳推开了门。


    这么一番折腾,出来时头顶的日头都逊了不少。二人并未离开,而是转头就近去了办事房等着。


    待到暮色将近,狱中吏胥这才匆匆拿着一叠供述推开了门 。


    “温大人。”他抬手一拜,点头道。


    “他招了。”


    作者有话说:


    小温:我老师教过我……


    阁老&山长:我没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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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9章 筹码 【ZX整理】


    入夜刑狱更显凄清, 那把椅子复而被搬入牢房之内,幽冥道两侧烛火幽微,虫鼠爬过阴影中, 窸窣作响。


    魏执面色暗淡,见到有人入内僵硬地抬起头。


    温明裳手里捏着那叠供词, 虽说如今天时转暖, 但她夜里还是披了件薄氅。女官的眉眼在烛火下依旧清亮,好似对座的不论是寒微之士还是千金贵胄, 她皆能洞察秋毫。


    “既然招了,那我们便再坐下聊聊。”温明裳抖开手里的东西, 低眸看着上边草草书写盖印的文字念道, “你说你入丹州的时间与我等钦差并无二致,但我这里有一份通关文书, 你等化名而入时晚了五日, 即便快马行路, 柳文昌让你们来时也是这之后。你说你并不知为何有此命令,对吗?”


    “是。”魏执头也不抬, 喑哑应声, “我不知。仲春初七我于中州受命, 取宣景年旧档所制疫病病引赶赴丹州……中州在家主与大爷被押解诏狱后便人心惶惶, 唯恐大灾降身人人自危, 族老几度劝慰无所用, 直到那日三爷传信归来。”


    温明裳掀眸看他一眼,随意翻翻下边压着的那几张,又道:“为防打草惊蛇, 你们在泉通隐匿十数日, 进而搭上了姚氏宅中仆役。五大家同气连枝, 莫说仆役,偏房旁系有姻亲也是常事。他答应了你们阻隔州府与泉通的信件来往,而后你们动了手。”


    “不错。”魏执点头,“泉通自伊始便会成为一座死城,谭大人恪尽职守,断不会弃城而逃……只要丹州府台空置,东南有危,朝中无人可用,族中危便可迎刃而解。这些皆是三爷信中所书,我都说了。”


    温明裳仍旧没抬头。


    “然后你们为了掩盖踪迹,在疫病无法掩盖之后炸毁了望海潮,将之作为掩人耳目的器具。”她话音微顿,随即话音里似是染了半分笑,“大灾后必有大疫,如此说来顺理成章。你等也由此,可得一个全身而退的机会。”


    “大人说得分毫不差。”魏执道,“我所知的已全数交代,还望大——”


    话音未落,碎纸如屑般飘然落了他满面,他蓦地瞪大了双眼。


    “看来你没记住。”温明裳微微一笑,捏着巾帕将沾了墨迹的指尖擦拭干净,“无妨,那本官教你第二次,这一回记好了。”


    “魏执,人不要自以为聪明。”她低头,轻轻呢喃,“尤其是面对你根本不清楚其人为人的那些人。”


    狱卒入内将椅子撤了,紧随温明裳踏出去的步子重新锁上了牢门。


    “温大人!我——”


    温明裳背对着牢门,无情打断他的辩驳,冷声道:“等你真正想把你所知的交代了,我们再继续聊。在此之前……你自己心里有数。”


    这一回身后再未传出男子不忿的怒吼。


    洛清河在刑狱门口等她,月光在人足下投下欣长的影子。她手里拿着新的文书,见着温明裳出来后伸手递了过去。


    “招了?”温明裳打开看了两眼,失笑道,“你跟人家说了什么?”


    “柳家最怕什么,我就跟他们的爪牙说了什么。”洛清河莞尔,与她并肩踏出刑狱,“有人怕诛心,有人怕皮肉之苦。柳家远在中州自然不知北燕屠城何等惨剧,但我做过什么,柳家怕是没少提及。”


    当年监察院外叫得最凶的尽是柳氏门生。


    “怕那三万亡魂,那自然也会畏我。”洛清河上马,伸手把温明裳一并拉了上来。踏雪小跑着向前,马蹄声达达,她捏着缰绳,边继续道,“家中无人孑然一身,有财也要有命去花,不是什么人都会感念旧日恩情的,生死之际,自然还是自己的命最重要。”


    “骨头嘴硬的仍是这个魏执。”温明裳眯起眼,嗤道,“这份供词交上去,担主责的是柳文昌。大逆之罪,可垂髫稚子尚且无辜,以今上往日放于明面上的慈悲仁善,未必不会法外开恩。这份说辞未必是柳氏给他的,但一定是他有所准备的。”


    “只是龙有逆鳞。”洛清河低笑,“这个结局或许可以保存了柳氏一息之机,但是陛下心里可不满意。康乐伯能养出一个柳文昌,就会有第二个……其实不止是这场瘟疫刺痛了陛下,而是柳文昌和柳氏透出来的一个关于世家的信息。”


    “忠族而不忠君。”温明裳指尖搭在马鞍前,摇头道,“不单是柳氏,或许许多人皆如此,若陛下真借此有意发难敲打,其实未必是一件坏事。”


    如今时疫得以平息,州府禁令也在逐步解除,街上已得见行人,余下的只需交给衙门的一应官吏处理便好。自牢狱回驿馆的脚程不远,不消一刻的功夫已到了门前。洛清河跳下马,将马缰交给出来迎的宗平,这才答话。


    “寻常人经此胁迫恐怕早已俯首帖耳,他还敢冒险这份准备好的说辞来搪塞你,这就是试探。”洛清河拨开长垂的柳枝,意味深长道,“柳氏族中让他来,他能在其中领衔,自然会有过人之处。狡兔死走狗烹,柳继方过世数年还能在柳氏往上爬走到如今,若是胸无点墨是做不到的。”


    柳继方为柳氏养了条好狗。


    “钱财好赊,恩义难还。”二人掀帘入内,温明裳解了氅衣,眉尖轻挑,“可惜不是什么恩义都能用对地方。我的确大可将他给的那份供词呈上去,它已足够让该领罪者伏诛,于公于私都不该牵连无辜之人,即便是陛下想敲打世家也足够。”


    “但你不想。”洛清河眼睫微垂,“因为除了瘟疫,魏执手上恐怕还有另一样东西。”


    温明裳抬眸,本想点头称是,但话到嘴边却微微一顿。


    洛清河本是在看拿回来的那些供述,没听着她回话才抬首看过去。温明裳指尖抵着下颌,似笑非笑地迎着她的目光。


    这人这么笑起来的时候绝对憋着满肚子坏水。洛清河揉了揉指腹,放下纸页问:“怎么了?”


    温明裳微微前倾,耳语道:“知我者,卿卿也。”


    这一句“卿卿”把洛清河喊得霎时愣了,她眼睫扑闪着,微张着口半天才回过神。老侯爷性子清冷,她没听过她爹喊阿娘这个,长姐在时也没这么喊过慕奚,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温明裳眼见着她一脸无措,连耳尖都不经意间染红了,低眉哑然失笑。


    “……你啊。”洛清河抬指点她额头,干脆还回去般道,“卿卿别闹,说正事呢。”


    的确听着很让人难以启齿。温明裳收敛了笑意,把她手捉下去,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若是联络姚氏的人,何须十数日?虽说各城入内记档繁多已不可考,但泉通那边问过了,那人是在谭大人到泉通七日前与他们商议妥当的。单这一点,他便是在隐瞒。或许其余人到了泉通,但魏执没有,他入丹州的首站不是泉通,是州府。”


    “柳氏的目的可能在姚家的钱库,但京中的那几个,不是。”温明裳哼了声,捏着洛清河的指尖轻声道,“柳文钊能让兰芝带上木石,那么柳文昌对魏执呢?他们不傻,知道以你洛清河的能力,遍访天下名医尚有余力,所以我身上势必有能抵抗木石之物。若是掣肘之能已经不好用了,那就不如釜底抽薪,杀了我最方便。”


    魏执被押解回来的时候身上没有木石,但不代表他未曾携带。


    “老太爷怕的,就是我有一日釜底抽薪,将柳氏百年基业连根拔起。”温明裳道,“柳文昌也怕,所以魏执这一份供词和他们最想要的兜底之法不谋而合。可惜这个抉择实际上不在我,而在帝都金阶之上的那一位手里……我忠于主君,便不能‘谋私’。”


    “可这个道理,他们不会懂。”洛清河正色,“所以你到底明面上会递上去哪一份,取决于柳家最后给你什么样的诚意,你要以此为筹码,把……把你娘换出来。”


    温明裳抿唇,沉默地点了下头,而后才道:“她有自己的考量,但不论是木石究竟对她有何影响抑或是其他,我也要做我能做的。或许此举的确会留下诸多弊病,等到来日柳氏子复起我必成眼中钉,但那又有何妨,我不在乎。”


    洛清河轻叹了口气,她还没收到京城的信,若是温诗尔还未动手……那确实是来得及的。


    “前两日泉通的呈报最早今夜也该到京了,我们估摸着也不会余下多少时日在此。”她侧过脸,“魏执那边,你打算再做些什么吗?”


    “路上带着他,只要他在手里,势必有人投鼠忌器。我给过他机会,是他自以为聪明。既是逆风执炬,便需自承烧手之患。”温明裳拿了纸笔,那一封回给宫中的信笺不消半刻便被写就。她拿鸽哨唤来信鸽,将写好的东西送了出去。


    “有些人,从来不配得到旁人的怜悯与慈悲。”


    洛清河摸了摸她的脸,扬手将压着的一张薄纸抛入了炉火。


    火舌顷刻间将它吞没了。


    戌时三刻,户部办事房门前的铜锁轻轻落下。当班的差役打着哈欠巡视过来,抬眸瞧见靛蓝的衣袂,连忙提灯弯身。


    “卑职拜见潘大人,都这个点了大人怎么……”


    “哦,白日里积压了些案务,这才走得迟了些。”潘彦卓微微一笑,谦和地将人扶了起来,“这便走了,当班辛苦,明日我也得早来,这门我来开就好,省些事儿。”


    差役闻言眉间添喜色,笑呵呵作揖道:“那卑职便先谢过大人了!大人今儿也是回官舍吗?大人这一直不收些下人打点,不若我让兄弟送大人一程?”


    “不必了,今夜还有些私事。”潘彦卓婉拒,“外头有人候着呢,不好让人久等。”


    差役这才连忙退避,示意他先行。


    办事房外的街口马车早已备好,戍卫的侍从见到人出来沉默地掀开车帘,连个请字都吝啬出口。


    “公子。”少年神色如常扶他上车,待到车帘放下才补上了后半句,“丹州信已入京,事关泉通。”


    “嗯。”潘彦卓轻揉眉心,漫不经心地问,“殿下看过了吧?”


    “是。”少年点头,“日入时分密诏,在京三位皆知。”


    潘彦卓听他细细说完才点头,再问:“鸽子呢?可有来信?”


    少年微微一顿,犹豫了片刻才点头,斟酌着答:“有,但也仅一句。”


    潘彦卓于是道:“念。”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少年干巴巴地复述完,小心翼翼道,“公子,这信……”


    潘彦卓不恼反笑,慨叹般摇头:“罢了,也不出所料。人家不想领这个情,那就自扫门前雪吧。”


    说话间马车徐徐停下,侍从复而掀帘,此时才冷硬地开口:“潘大人,里面请。”


    潘彦卓上阶时抬头向上看了眼头顶那块牌匾,虽同样金贵大气,但瞧着到底少了些什么。


    晋王府。


    “王爷在书房等候大人多时。”管事同样面容冷然,抑或说,这座王府的下人全数皆如此。


    唯一一个军中出身的皇子,虽说是羽林这等拱卫京畿的军队,但好歹挂了个名,便是做样子也是要不同的。


    潘彦卓没多留,紧随着引路人踏入了这座王府的书房。


    门并未上锁,但只是虚掩,推开时也叫人一眼瞧见了地上的碎瓷。


    潘彦卓反手合上房门,还未开口相问,便听见慕长珺砰地一掌拍在桌上。


    “他是本王母妃亲手养大的皇子!”慕长珺目眦欲裂,茶盏翻了满桌,没人敢进来,只能任凭茶汤泼洒,“十数年的情分……我们才该是兄弟!可他连我都瞒着!”


    潘彦卓微微一顿,上前将茶盏扶好。他谦恭欠身,明知故问道:“殿下这是何故动这样大的气?”


    “你自个儿拿去瞧!”慕长珺不耐地将手边的信抛给他,勉强压下怒火。


    这份怒火不是作伪,慕长卿自幼养在贵妃膝下,不论是慕长珺本人还是朝中各派,都默认即便齐王即便不掺和争储,也势必会站在慕长珺这一边的。亲疏有别,更何况是自小的情分,慕长珺不喜这个兄长,但自认也未苛待过。


    少时母亲偏爱,对慕长卿多有责罚,还是他去给求得情才免了整夜的跪罚。


    可谁能想到这人根本不是个草包!二十多年了……纵然并非意气相投,那也是能交心的情分啊!


    “殿下先消消气。”潘彦卓佯装恍然,特意思忖了片刻才劝,“其实这对殿下而言……未必是件坏事。”


    慕长珺冷眼看他,问:“何解?”


    “下官愚见,殿下不妨听听看。”潘彦卓微笑,“诚如殿下所言,齐王乃娘娘抚养十数载,这是恩义。昔日齐王不堪大用,如今却见并非顽石一块,如此……陛下那边,自然是见好的。端王那边尚有长公主,殿下这边若无手足匡扶,难免有些捉襟见肘,如此……齐王此事,可谓有益,此为其一。”


    “其二么,便是惹得殿下动怒的因由了。齐王缘何藏拙至今,甚至不惜折辱自己的名声,想来陛下也是好奇得紧。君父二字,君在父先,齐王给陛下的交代自然是要的,可若论起亲疏,殿下是手足,如今真相大白,谈上一谈又何妨呢?下官听闻齐王至今未曾娶妻,若是殿下这头愿让人尽些心力,恐怕也是大有裨益的。这个因由嘛……自然就更为真实可信。”


    能让人甘心将自己俯首到这般境地的因由密辛,谁人听了不会心动呢?


    慕长珺听罢面色稍缓,可还不待他开口,潘彦卓话锋一转,状若不经意般道。


    “不过下官听闻今夜……端王邀长公主过府了。”


    他眸光含忧,轻轻问说:“殿下可斟酌好这份手足情谊,当真还要留存于心吗?”


    作者有话说:


    不怪清河愣了,我打卿卿两个字的时候也哆嗦了下,太肉麻了(喂


    小温:(嘚瑟)我就是故意的


    清河:(无奈)我知道你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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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0章 君王 【ZX整理】


    慕奚应邀到端王府的时候恰好瞧见崔时婉抱着九思在院子里挂灯, 时疫虽已告一段落,但蒙难者却难以计数,京中虽远离风波, 但为表哀思,许多贵家还是依往例为死难者挂了灯祈愿。


    而今天时转暖, 但念在稚子体质尚弱, 九思还是给随侍的宫人裹了个严严实实,她趴在母亲怀里, 正准备探手去够灯下坠着的白羽流苏,忽而回头便瞧见了转廊下的慕奚。


    宫人垂首见礼, 崔时婉放她下来, 也向着那边微微躬身。九思歪着脑袋打量了一圈,嘴里边嘟哝含着姑姑, 边学着模样要拱手做出个问安的样式来, 虽说年岁尚幼, 但学起来还真的有点模样。她爹娘的礼节都是旧日苏恪在国子监拿戒尺严格敲打出来的,连礼部这些年从未挑出过什么毛病, 这孩子如今还未到开蒙的年纪, 可瞧这架势, 应是也差不了的。


    慕奚见状莞尔, 上前去弯身揉了揉她的脑袋, 这才跟崔时婉道:“怎么这个点挂灯?夜里风大, 白日里也一样的。”


    崔时婉微笑摇头,侧过身指了后院的一间屋子。


    【阿临在等姐姐。】


    她稍稍一顿,又比了几个手势。


    【前些日子姐姐托我办的事, 已经办妥了, 也一并放在屋中。】


    “辛苦, 挂完这些便先回去吧。”慕奚颔首,又轻轻拍了拍九思软嫩的面颊。


    静候在侧的管事这才上前,引着人去了后院书房。


    慕长临在门口迎她,见到人低眉唤道:“皇姐。”


    慕奚微微抿唇,随他一并入内后听见身后房门轻阖的声响。她看着慕长临对座煮茶,轻声开口说:“希璋,今夜你邀我来,明日朝上必有人发难。”


    “我知道。”慕长临笑了笑,他额上被咸诚帝砸出来的伤疤还没淡下去,乍一眼还是叫人有些不忍卒看。他耐着性子将点好的茶汤先推至姐姐面前,满不在乎道,“发难便发难吧,也不止这一回了。派系之风已起,来日朝堂攻讦便是常态,天心如此,多思无用。前些日子皇姐让小婉抄录的那份名册便在那儿,皇姐走时一并带走便好。”


    慕奚捧起杯盏轻轻吹散热气,另一只手随意翻开那份文书看了两眼,“你点出来的人?”


    “不全是,有些是小婉添上去的。”慕长临道,“阁老既然给了皇姐奏疏,那皇姐心里应当有数,我便不多问了。今夜叫皇姐来,其中有一事是为了大哥。”


    “你想问我知不知道他一直在藏拙的事?”慕奚饮了茶,微微颔首承认,“有些猜测,但并不确定。皇祖父尚在时,怜他生母早逝,身世飘零,对他的课业也上心过一段日子。他不似表面我一直心里有数,但具体缘由也不知。”


    慕长临沉默须臾,叹息道:“看今日殿上情形,二哥约莫也是不知的。”


    慕奚抬眸看他,反问:“你担心他?”


    “是却也不是。”慕长临抬手摸了摸自己额上的伤,犹豫着说,“二哥和陛下,很像。大哥此番势必是又要回京的,这遂了陛下的意,但二哥那边,我总担心他会对大哥紧追不舍。既是能瞒这般久,那大哥定然是不愿意的,逼得越紧,我担心宫中也要向他施压。”


    朝中人多得是关心慕长卿回来会对如今的朝局有何影响的,但像他这种担心慕长卿本人的倒是少有。


    慕奚却不意外,只是若有所指道:“施压也好,还是旁的什么,此事你若是不去管,会令他们更加放心。长卿他既有此行,心中总该是有个数的。”


    “是先生让皇姐这么说的,还是皇姐自己的意思?”慕长临反问,他顿了片刻,又说,“其实我知道……知道不论是你们中的谁,都想劝我爱惜羽毛。哪怕只是学会半分,露个样子,也不会有今日争储的局面。但希璋今日想斗胆问皇姐一句话……为君之道术,皇姐觉得何者为依?”


    慕奚深深地看他一眼,答道:“术为手段,道为本心。”


    “可人心总易变。”慕长临苦笑,“我资质愚钝,做不到那样的长袖善舞。退一步,日后可能就会觉得再退一步也无妨。我若是能利用大哥一次,谁能保证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就连父皇当年向阁老求学时不也是个……所以有些东西我不能退,哪怕父皇不喜,哪怕二哥会从中得利,我也不会做。今次也一样,大哥的事我可以不主动管,但他仍是我长兄,那些旧事他闭口不言,只能说是我未得他全然的信任,不是他的错。”


    慕奚看着他缄默不语。


    “此事到此,第二件事……皇姐适才见过小婉和九思了。”慕长临嘴唇嗡动,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慕奚,“我想提一些旧事,可怕惹得皇姐徒添烦忧。”


    慕奚指尖微顿,而后轻叹了声,“你说吧。”


    “先生幼时开蒙曾教导过我等,天家生而尊贵,起居用度皆取自于民,自当还之于民,为天下谋一个安身立命。皇家,是天下人的皇家,天子……亦是天下人的天子。”慕长临深吸了口气,话到此才敢抬起头,“所以那个位子……并不自由。”


    “祖父为我起封为端,为大哥起封为齐,所取皆为立身之品行,无关所能。可,皇姐这锦平二字,是千里锦绣,万代昌平。祖父他不立东宫并非膝下无所念而是……他想试着以前人所不能想,冒天下之大不韪。”


    今朝女子可入仕可守边,但不论是前朝还是今世,从未有过女子为君。这个想法太大胆,即便是先帝也不敢轻易冒险。


    古今英明圣主皆比常人更懂得如何在朝在野构建自己的术道平衡,先帝亦如此,所以他默许当年的咸诚帝上门向崔德良求教求学,因为君子之道框束不住这个儿子,只会把他教成更加伪善之辈,唯有让他经过万千摔打。


    但慕奚不一样,美玉良才需要懂得的匠人去雕琢。


    这个封号是希冀,是提点,也是一种无声的信号。它在告诉朝中众臣,什么样的人才是天子真正属意的储君。


    可惜上苍连让他亲眼看见这个孩子开府立身的时日都没给。如若他知今日,他会守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把这个孩子送上皇位,而不是默许咸诚帝做至如今。


    慕奚垂眸,摇头道:“除了这个,你还想提阿昭对吗?”


    “是。”慕长临大胆承认,“皇姐今日以公主之身可孑孑一人,无人敢上表以求尚公主,但是若是她还在——”


    天边陡然一声惊雷,把高高扬起的尾音尽数压了下去。


    外边守着的下人被惊得打了个哆嗦,他正要缓口气,忽然觉察到有人悄然靠近,一转头女子熟悉的面容便映入眼底。他蓦地一愣,愕然道:“王妃……”


    崔时婉缓缓冲他摇头,抬手示意他先下去。


    他下意识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匆忙应了声是。


    屋内的人并无所觉。


    慕长临看着她缓缓道:“皇姐便是日后无可非议的储君,祖父一定在龙驭宾天之前,有此遗诏。我知道皇姐与她感情甚笃,但即便如此摆在皇姐面前的仍旧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难关,它叫皇夫。”


    所谓道义礼教,是真的能杀人不见血的。


    慕奚沉默须臾,摇头道:“我不会。希璋,你提此事,是在告诉我,小婉如今的位置,与当年阿昭在我心中别无二致。这就是你推了陛下让礼部给你指侧妃不的原因。”


    “是。”慕长临坦荡承认,“礼教宗法只要我想皆站在我身后,但我不要。我一直都知道为什么二哥会变成如今的模样,我也一直都知道母亲为何郁郁寡欢……他一直都在逼我,逼我学会舍弃,逼我成为和他一样的孤家寡人,因为在他心里可供全然捏在掌心的不过权势二字!但我不要……我想做人,我还有牵挂!”


    他眼眶微红,“我不想看见礼部的折子再送进我的宅邸,我见过母后在深夜里等过多久……小婉不只是我的王妃,她是我自己选的、去跟陛下求的,这辈子想要相濡以沫的妻子。清影姐姐若是尚在,这些话皇姐也会这么说的不是吗?”


    “嗯。”慕奚点头,她在这一刹忽然笑了声,道,“可你我都是身不由己之人……我如今,无心也无力,但我不会有负祖父的期许。所以希璋,今夜我答应见你,也是要告诉你,记住你曾说过的这些话,记住你想守住的道,不论日后发生何事。”


    “我会记住。”慕长临抬手擦了擦眼角,随即正色向着她抬手一拜,“所以……我也想请皇姐答应我的一个请求。”


    “你说。”


    “九思。”慕长临想起那日印玺和腰牌全都不放的女儿,轻轻笑道,“请皇姐,为那孩子开蒙。”


    “我……”慕奚眉头微皱,刚想摇头推拒,紧闭的房门倏然被人轻轻推开来。


    屋外疾风骤雨,残灯在风中摇曳不止。


    崔时婉缓步走进来,迎着错愕的二人施然一拜。


    慕长临连忙起身去扶她,却见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叫人手足无措起来。


    她的目光仍旧是看向慕奚的。


    慕奚慢慢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抬手抚过她的脑袋,轻声问:“我可否问一句,为何呢?”比她合适的人有很多,京中不缺大儒,不缺权势滔天之辈。


    何必选一个早已成风中残烛,朝不保夕之人。


    崔时婉弯唇浅笑,轻轻抬起手向她打着手语回话。


    【稚子不知善恶,只知所求。非文臣却求笔墨,非武职却求强兵,这即是那孩子的所求,世上英豪,皆入此彀。若无掌印之能,安平度日是幸事,可若有所能,那便是清流之风再起之机,所以我想求姐姐,一观其资。】


    “我知皇姐对我所望,可我终归为男儿,祖父期望皇姐所达的愿景,纵然有小婉在旁提点,有许多或许是我穷极一生也难参透的。”慕长临适时接过话,他掀袍屈膝,如少时受教般跪地低眉,“可九思或许可以。”


    “所以我想请皇姐,为天下,为万民……也为己身,教她。”


    烛火将宫墙映出了惨白的颜色,模糊的阴影藏匿在角落,像是野兽蛰伏收敛的爪牙。


    咸诚帝将鱼食撒入了太液池。


    他百无聊赖地摩挲着拇指的玉扳指,在长久的静默里忽然问了句:“沈卿,你说朕的这几个孩子,朕应该最满意哪一个?”


    沈宁舟扶刀戍卫在侧,闻言连忙拱手道:“微臣愚钝,实难勘破。”


    “不必如此谨小慎微,朕不过随口一问。”咸诚帝抚掌笑言,“许是当真到了年纪,朕总会想起先帝在时,这几个孩子的模样……一转眼都到了这个时候了。”


    沈宁舟躬身不敢答话。


    咸诚帝侧身不再提,反而问:“丹州那边情状如何了?”


    “回陛下,温大人日前来信,始作俑者已被羁押,不日一道押解回京。她在信中相问,陛下可要亲鞫?”


    “哦?”咸诚帝闻言起了兴致,“是当真查出了什么来吗?”


    “是。”沈宁舟点头,“事已有眉目,若陛下有意亲鞫,那份供词便待她回京奉上。若是陛下意欲早日决断,那么臣即刻给温大人去信,取回所需之物。”


    咸诚帝接过内宦递上的巾帕缓慢地擦拭去指缝残存的鱼食,道:“她在信中没有写旁的了?”


    “不曾。”沈宁舟垂眸,“除此之外,便是相问齐王殿下是否要一道回京。”


    “甚好。”咸诚帝这才满意,“回信,告诉温卿即刻返京,连带人证一并,此事切莫声张,若有人问及,便说是朕的意思。至于齐王……|丹州事毕再回来不迟。”


    沈宁舟听罢躬身:“是,臣即刻去办。”


    丹州连日晴空,仿佛为了弥补那月余的灾厄,烈阳像是要将阴霾悉数驱散,叫人觉得这天几近夏时的灼热。


    温明裳拆下信鸽带来的信笺的前一刻,手下人刚回报完清查记档一事,这是她们来此的本职,如今才终于得空全数了了。车马先行,这些东西要比她们先入京。


    官吏们本还在关心何时才能返京,没成想这么快命令便到了。


    “要我即刻回京,陛下大概也猜到了我并未拿到第二份供书。”温明裳把信递给在一旁看雁翎回信的洛清河,“他大概是想留下柳氏的一部分人。”


    “东窗事发,掌权的这几个皆是千古罪人。”洛清河放下笔,稍作思量便道,“这是防着你日后。安阳侯如今是被他放在那个位子上用来制衡阁老的棋子,他们二人相安无事,那是旧日的情分。可你跟潘彦卓,两虎相争,只会存一,届时陛下就会需要一个新的棋子。”


    这就是君王的制衡之道。


    温明裳倒是面色如常:“可惜了魏执,本想着还有些时间可以……”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来的是衙门的吏胥,他进来迅速朝着二人拜了两拜,开口道:“二位大人,狱中的那位……说是有新的供词要告知。”


    二人闻言对视一眼,温明裳披衣起身,温和道:“知道了,还请吏胥先行。”


    狱卒来去匆匆,这一回不曾特意打理过狱中幽冥道,瞧着有些杂乱。


    一张缉捕文书就放在魏执面前。


    温明裳手揣在袖中,复作淡漠状:“京中有信,不日便押解你等入京。此刻开口,不嫌太晚了吗?”


    魏执疲惫地睁开眼看她,那双眼睛里满是血丝,听狱卒说他这几日盯着这张画着小像的文书彻夜不眠熬到了今日。


    “亡羊补牢,焉知晚否。”他嘶哑开口,“大人此物,发放多远了?”


    温明裳侧头不答。


    魏执深深叹息,像是祈求一般又问:“若是我此刻说了……不论晚了多日,大人可否看在……看在这个情面上,就此收手。”


    “未言它物先谈情面,呵……”温明裳冷笑,“魏执,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可愿意给你这个情分?收手与否,要看你还能说些什么。”


    言下之意是对方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好。”魏执跪直了身子,低头咬牙道,“还有一物,此物名木石,三爷要我伺机投入大人餐食之中,奈何我寻觅数日并无良机,只能作罢。大人此刻前往赤县洞头街,找一个名叫池蒙的人,可以从中拿到三爷转交于我的东西。”


    “不毁此物反倒留下,你也未必有你说的那样忠诚。”温明裳分毫不觉意外,嗤笑着说,“继续。”


    “本家府上,京城宅中藏书阁,皆有记载历代此物的做法。”魏执痛苦闭眼,“还有自前朝而来的数种药方……具体我不知,但大人若查抄宅邸,定能找到记档。”


    温明裳闻言看了眼门外的狱卒,示意将纸笔拿到他面前,“写下来,你知道多少种便写多少。包括你所知何时所制何时所用,这些本官都要。”


    魏执紧捏着笔,笔尖落下时都在抖。


    背家与叛主,对他这种人即便做了选择也是十足的折磨。


    温明裳冷眼旁观,直到他放下笔才道:“谋害朝廷命官,你身上的罪名,柳氏身上的罪名,死八百次都不嫌多。魏执,你今日求我放过你母你妹妹的清名,往昔可曾想到这个结局?”


    魏执牙关紧咬不敢答话。


    只要面前的这个人愿意,来日自会有人指着他母亲唾骂,教养出了这么个不知善恶的畜生,也会有人对着他家中小妹面露厌弃。有此兄长在先,她便做什么都是错的。


    魏执不是没想过温明裳可能只是威胁并未付诸行动,但这连日他听着狱卒谈论此人手腕,有眼见着一张张文书誊抄,他却是真的怕了。


    温明裳赌得起,她不需要魏执的供词就可扳倒柳氏,说不说只是多个选择……但是魏执赌不起的。


    所以他只能说。


    温明裳却在此时失笑,她弯下腰拾起了那张缉捕文书走到了灯烛前,火舌跃动而上,顷刻间便将薄纸吞没。


    魏执见状眸光骤然亮起。


    “把他带出去,同其余人关在一处。”温明裳唇侧含笑,淡声道。


    狱卒应声入内,将人粗暴地拉起往外拖拽。关押一应囚徒的地方并未离得有多远,狱卒冷着脸一脚把人踹了进去,干脆地落锁。


    “大人!”魏执还想回头去喊温明裳,他想要一个准话,可还不待他转身,拳头就砸到了他脸上。


    他被打得一个踉跄,差点倒栽在地上。


    “天杀的魏老狗——!”那人拽着他的领口把人拉起来又是一拳,恨声道,“满口屁话!最先出卖弟兄们的就是你!”


    魏执口中都是血腥气,他勉强挣开那人的束缚往后退到牢门边,可一抬头,却发现牢中的其余人皆是目光如冰。


    他们身上多少都带着殴打后的伤痕。


    这……怎么回事?魏执错愕地想开口,但对方显然不想听他废话,拳头跟雨点般落下,而外头的狱卒置若罔闻。他狼狈地躲闪,在不知第几次闪开后灵光一闪。


    “温——!”余下的话断在喉中,不知是哪来的暗拳把他一下撂倒在地上。


    魏执眼冒金星,吐着血沫抬头看向女官模糊的面容。


    温明裳冷眼看着这场围殴,冲他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


    像是得逞的狐狸,也在某一霎像极了吐出蛇信的毒蛇。


    殴打仍在继续,魏执已无暇开口去问个究竟了,视线模糊之前,他看见的是女官轻轻开口无声吐露的三字。


    “自作孽。”


    作者有话说:


    其实这几个孩子除了晋王都不是皇帝亲自教的,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其他人都还可以(什


    简单解释一下小温干的事,就是对抓到的人针对弱点都在骗他们,因为她能大概猜到方向,所以骗他们说同伴都招了你们可有可无。魏执是最后一个,其他人先被放进去,打过了一问发现不是对方,那最后这个进来的人就成发泄的沙包了。


    总之是只心黑到不行的狐狸x


    还有啊,叫卿卿的是小温,不要学以致用叫我,使不得使不得(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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