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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有变 【ZX整理】


    狱卒善后做得细致, 水流冲刷过血迹,带着泥沙与碎去的稻草一同消逝去了。这个决定本是不太合规矩的,放在平日里恐惹人非议, 但这一回身在其中的人却都默契地缄口不言,就连谭宏康听闻后也只是叹了口气。


    他把持着丹州的民政这么多年, 自然明白手下这些人的心中所想。


    魏执迟早要死, 即便不在今日,三法司的决断下来也逃不过秋后处斩, 而供词到手,又不缺人证, 温明裳此时做局让他死在丹州, 已经不影响接下来的举措,恰相反, 这是在平众怒。狱中的那些人都活不得, 可在灾疫初歇的今日, 那些面对着无数死难者的寻常人,他们需要一个发泄愤怒的缺口。


    一个暴死狱中的凶手, 再合适不过了。


    温明裳从刑狱回到驿馆时正好瞧见栖谣跟赵君若在门前说话, 她并未直接上前, 而是等到小姑娘点头似是明白离去后才拐了出来。


    栖谣闻声侧目, 向她问礼:“温大人。”她于武学上造诣出众, 知道有人近旁也是情理之中。


    “你在教她?”温明裳望着赵君若离去的方向, “阿然授意的吗?”


    “不是。”栖谣摇头否认,“是我自作主张。”


    “为什么?”温明裳略有不解。


    “温大人缺一个合用的近侍。”栖谣如实答道,“主子不可能一直在京, 来日如何未可知, 届时……大人身边需要用人。卫不同于旁人, 性情举止乃至于听记诸多杂事皆要学,是以同样颇为不易。”


    温明裳听罢点头:“小若年岁尚小,劳你费心。对了,阿然呢?”


    “主子在书房候着大人。”栖谣看了眼天色,“适才有信,主子看过后说要同大人商议。”


    温明裳闻言微怔,随即说了声知道了。她没再多留,绕过亭台回了里间。


    海东青单足立在柳树顶,瞧见来人后拍打着翅膀长啸,听得笼子里豢养的鸟雀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温明裳冲它比了个手势示意噤声,这才掀开竹帘进门。


    她一面取下披着的薄氅,一面问:“雁翎出了什么事吗?”


    洛清河抬起头,窗外日暮西沉,已到了入夜时分。她信手掌灯,在温明裳落座前把茶盏推到对面,“不是,是上回火铳的事情。”


    面前摊开着的纸页上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其中一份用的纸是京中要员传递消息常用的,温明裳看一眼便知道那是内阁的批复。


    但回的不是给洛清河,而是石阚业。


    温明裳记得这个名字,元兴初年燕州的兵马被粗暴地拆分成步卒与骑兵,新君此举为的是平衡军权,当时兵部举荐的便是这位老将军。可惜京城那些看惯了阴风诡雨的人,终究是无法理解为何边地苦寒仍有人持着那一句忠诚。


    “石老将军上书向内阁请调令让你回去,用的是编排布防的理由。”温明裳看了一遍之后看向末尾那块批红的否决,“若是先生一人,他定会放你回去,但事关雁翎定是要上奏陛下的,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了。”


    “何止牵强。”洛清河摇头,“先不说雁翎有将军帐,若无主动犯境,日常调度可以自断,就算当真是有什么要我做主的调配,那也是要先书兵部的,这么写不合规矩。这份回绝应当是阁老拦了,否则真放到陛下面前,只会叫人怀疑。”


    “早知当日该提醒师父的。丹州疫病起得突然,我又在此,他多半也是怕日后再出什么意外。阿呈虽在,但他哪里拦得住老头子?”


    崔德良也知道边地武将比不得京中那些长于辞令的文官,这才不显山不露水地将这份奏请给驳了回去,顺带着还送了一份给洛清河。


    眼前的信笺在烛光下泛着微黄的色调,温明裳沉吟片刻,道:“火铳融入边防战阵,仅凭将军帐的调度难以做到,要你回去也是理所应当。但陛下诏命在前,我们最迟后日便要启程回京,京城路遥,怕是更难找见机会。”


    若是洛清河一人,乔装走一趟不难,难的是如今身边还有一个温明裳。她的一举一动,咸诚帝过后都是要问的,如今眼线众多,若是没有一个十足说得过去的理由,连短暂独行都是难的。


    更不要说咸诚帝急诏她们回京还要的是此番的那份供词。


    迟则生变,柳家那边还不知如今是个什么境况。


    “其实倒也不是全然无法。”温明裳道,“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州郡线的封锁已经撤了一部分,余下的该如何还要看谭大人,他若能点头,便可以再拖几日,也好让雁翎的将军们南下与你商谈。”


    火铳如今还只是雏形,一日没拿到手中,纸面上的排兵布阵便落不到实处,是以能见一面定下个细则便已经算好。


    温明裳说到此抬眸对上洛清河的视线,在片刻的停顿后试探道:“你等我回来再问这个,是怕京中生变吗?”


    “嗯。”洛清河点头,“我是得去一趟,但你可以先走。陛下心急,留给你和柳文昌谈判的时间不会多。”


    “我知道。”温明裳抿唇,“所以我回来之前已让人去信,柳文昌只会比我更急,只要我入京,他就一定会迫不及待来见我,求我放过柳氏无辜的族人。他不知道魏执究竟会说多少,谈判的筹码如今早就不在他手中了。”


    所以他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不论温明裳开口要什么,只要他想让柳氏存一口气,他都必须答应。


    但雁翎这边不同,她不通军阵,若无旁听,想要搪塞咸诚帝会很难。


    洛清河思索了许久,才终于点头。


    “那就一起去吧。那边入关会有来信,届时我再带你一同过去。”


    檐下月光冷清,像是结了满院薄霜。狸奴的影子在院墙上飞奔,几息便匿入角落,再不见踪迹。


    温诗尔坐在榻上,松开手上的书册抬头。她的气色似乎比多日前柳文昌在廊下仓促窥见的时候要好了些,但人仍旧清瘦,似乎数十年未改。


    “进来了便坐吧。”她虚虚抬手,随意道,“这院中无可供入眼的好物,茶也粗糙,还请自便。”


    宅邸中的下人大部分都被遣散了,早前出事到如今仍有不少人虽说面上战战兢兢,心里却没真想过主家有一日当真会倒,直至近几日分散的银钱塞到手里,他们中的许多人才恍然明白原先的担忧恐是要成真。


    内宅的女眷成日里哭丧着脸,柳文钊院里的那几位捂着自个儿的银钱匣子,生怕人来抢了去,整座宅子白日里吵得人头痛欲裂。


    除了这间久无人问津的西苑依旧如昨。


    但柳文昌今夜不是来躲清闲的,他对坐在前,犹豫了片刻才将袖中的一封信放在了小几上。


    温诗尔眼帘微敛,触及信封上的字迹时目光轻动。


    信纸早已揉皱,想来不知柳文昌纠结了多久才敲开此处的门。温明裳幼时开蒙是温诗尔教她习的字,笔锋不似文人书客那般苍劲飘逸,多添了几分柔软,后来崔德良收她为徒,拿着戒尺把这个毛病纠了过来,但细看之下还是有些幼时的影子。这手字不好仿,尤其是在温诗尔面前。


    “车马已启程,至多半月她便能回来。”柳文昌沉声道,“她向我提了一桩交易。”


    温诗尔这才抬眸,她听着柳文昌将信中内容一一道出,末了轻轻笑了声。


    柳文昌五指收紧,忽然问:“如果我现在跪下求你,你会在裳儿回来时为我族中求得一条生路吗?”


    温诗尔眼睫微垂,缓缓道:“不会。”


    柳文昌了然阖眼,转而低声,“那你今日答应见我,又是为了什么?为了裳儿身上的木石吗?可你该知道,此物无解,唯有自渡。”


    屋内一时寂静,窗外却是蝉鸣声声,恍然间才发觉京城已入夏。


    “我答应见你,只是为了再看一看这张脸。”温诗尔在长久的沉默中终于开口,她抬起头,书册坠落在榻前,“看一看三十年前闻渠先生座下以素心起愿,道此生愿克己勤勉为万世太平的那个人,如今是怎样肮脏的嘴脸。”


    柳文昌闻言深吸了口气,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温诗尔此刻的目光,因为只要他一抬眼,仿佛就能看见旧日的年月。


    可温诗尔不愿意这么放过他,她坐正身子,道:“若你还想以家世族人为名,那你便把这些当作遮羞布,那不妨骗自己,骗你明媒正娶的夫人、你的儿子,到最后一刻。”


    “若说骗字——”柳文昌猝然抬头,眼眶不知何时红了,“你又何尝不是骗了我这么多年?你为了什么回来……你以为我不知吗?国子监的名,阁老的那一面若不是因我……是,我对不住你们,但那些人何辜啊?”


    “在此之前。”温诗尔不闪不避,诘问说,“你为何不问问颜儿为何能以此相逼?你自己又做了什么?”


    柳文昌气急,他自是不敢答这一问的,只能调转话头道:“如今真论明媒正娶,你也逃不脱。她杀我杀我父,谓之法度,天子赦其弑族之罪,那是因旨意写明再无瓜葛,可你呢?诛族之罪,你为我妾,你也会死。”


    温诗尔沉默不语。


    柳文昌步步相逼,“杀父弑母,亲族无一不亡于她的刀下,来日不论她有何建树,史书所载必定惹千古唾骂!你回来将她捧至今日,就该知道这是一个无解的局。”


    草丛里蛰伏的狸奴窜上树梢,一爪拍在了未回过神的夏蝉身上,蝉鸣阒然间止在了夜色里,再不复起。


    温诗尔拿起那封信,放在火上点燃了。


    “你走吧。”她闭上眼。


    柳文昌嘴唇颤动,他想再多说些什么,可看着眼前妇人无动于衷的模样,只能悻悻退出了这一方僻静的庭院。


    窗前烛光影影绰绰。


    高忱月跳下屋顶,单膝跪在榻前,“便是明日了吗?当真不再等等?若是明日便……温大人恐怕赶不上。”


    “无妨,还是莫要让那孩子看见吧。”温诗尔偏过头,她将袖中空落的瓷瓶取出,交到高忱月手里,“这个,劳烦你来日交给她。对她说……是她母亲自作主张。”


    高忱月呼吸微颤,她张了张口想再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半个字,满腹酸涩卡在喉间,叫人眼眶发烫。


    “好孩子。”温诗尔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


    她听着窗子开合的声响,侧目注视着将要燃至底端的烛火,忽然无声地笑起来。扣在掌间的碎玉把肌肤压出更加苍白的色泽,她这么望着烛火燃烧殆尽,枕畔也一点点潮湿了。


    檐角的露水叮咚一声落入深潭。


    潘彦卓弯身拾起落在地上碎裂的棋子,皱眉道:“你说什么?六扇门的千户暗中出入康乐伯府?”


    少年垂首称是。


    “……让人专门盯着她。”他拉起肩头的衣物,回过神才发觉指腹被碎石划开了一道口子。


    不过半刻的功夫,血珠便顺着垂下的手指滑落了。


    暑气悄无声息地弥漫,好在早时山间仍旧清凉,海东青不知从何处逮了兔子,落到窗前弄得乱糟糟的,让栖谣不得不把它拎了出去。


    林笙手撑在膝上,把布阵图上的石子往前再推了点,说:“石老那边的意思是,若是循规蹈矩,这些火铳就还是得交给步卒用。咱们这些年修了多少守备,北燕那群狗崽子毁了得有□□成,交锋太多次,军匠也不好再往前方送,都怕出事。所以交战地别的不多,废弃的要塞可是多了去了。石老的意思是,得把人引到这里面,逼他们打巷战才好使。”她说到此还不忘摸了摸鼻子,好像提起北燕人都觉得晦气。


    “不成。”跟在她后面的铁骑登时反驳道,“北燕人又不是傻子,铁骑之中能追得上他们的只有飞星营,步卒那不是只能吃灰。别说逼他们过去了,没有骑兵,正面对上狼骑那是要被包饺子的!”


    林笙回头一巴掌拍到了她脑袋上,道:“小丫头好好听着,急什么?说的是步卒用火铳,没说不带骑兵!”


    洛清河从入内便一直沉默不语,她们紧赶慢赶才挤出这小半日的时间绕道州郡线的小苍山,如今还有半个多时辰就又要启程了。


    “清河,你倒是说句话。”林初皱眉看了半夜,终于忍不住问。


    “师父这个步卒的法子,是阿呈给他说的吧?”洛清河揉了揉眉心,终于开口道,“我看过写的了,是他在羽林学会的东西。但不论是他还是你们,都忘了一件事。”


    温明裳原本垂着头在她身侧旁听,此刻才抬起头看她。


    “什么啊?”林笙伸长了脖子,急忙问,“快些说,别卖关子。”


    洛清河拿起石块,全数挪了下来,“火铳是背着羽林弄的,你们这是要搞的人尽皆知吗?”


    她掂量这石块,重新放上第一块,“我们不是羽林,没那个排场去人手拿上一把这玩意,再论私制,这东西就不能放在明面上。阿笙,记得飞星的另一个作用吗?不只是斥候,你们还是奇袭的轻骑……火铳也是一样。”


    说话间第二子落在了正对面的图上。


    洛清河抬头,看向那个被林笙拍了一巴掌的小将说:“你提的骑兵两翼,步卒取火铳居中的法子?当时阿初说火铳射程短,打不着人,这话是对的,但细想又不对。这是常见的战阵,为的是防止狼骑冲的太快把我们带入他们的步调,但如果反过来呢?”


    石块在图上画了一个圆。洛清河低头,把尖锐的那一端调转,将军唇角微勾,轻描淡写道:“如果是追击战呢?面对铁骑的狼骑,在明知无法逃脱的前提下,会继续向前与铁骑短兵相接,还是会掉头冲垮身后慢吞吞的步卒?”


    答案昭然若揭。


    “火铳是羽林的杀器,它不该是用来被动防守的。”温明裳低声喃喃了句。


    洛清河瞟了她一眼,道:“我原先说这东西加不进战法中,就是因为少和用得名不正言不顺。但既然有了,也不能拿来当废铁。这东西弊端众多,但有一个是弓刀无法替代的,那就是它能藏。”


    战场上藏一分多的可能就是一分的不测。交战地打了数百年,每一代都在思变。


    “这东西不需要多,相反,要把它用在该用的地方。”洛清河道,“每逢大战首先遭袭的不是别的地方,是烽火台,我们打狼骑也一样。拓跋焘善变,这仰赖于狼骑斥候接连不断的奔走,这些斥候就好像狼的眼睛。而如今……我们可以试试能不能这么戳瞎拓跋焘的这些眼睛。”


    这才是她一定要亲自推演的原因,每一样东西都需要物尽其用。至于伏击的场所……林初低头去看那张布阵图,看见了石块一个个对应的位子。是了,没人比自己的统帅更熟悉那篇战场。


    因为她属于那里。


    午后车马要重新走回官道,也到了该作别的时候。雁翎的军士不便在人前公然露面,只能抄小路下山。


    温明裳目送着马匹远去,正想回头跟洛清河说点什么,可不待开口,便瞧见赵君若疾步飞奔至眼前。


    “明裳!”她来不及多说,连忙把抓在手里的信鸽塞过去,“京中——”


    这不是宫里的那只鸽子。


    温明裳拆开封好的短笺,目光向下一扫骤然变了脸色。


    【京中有变,事涉令堂,速归。】


    作者有话说:


    (顶锅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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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2章 燎原 【ZX整理】


    这日没有朝会, 内阁办事房的学士们会来得晚些,吏胥过来开了门便回了班房睡回笼觉。已是入夏,院中的老槐枝繁叶茂, 将头顶的灼烫尽数遮蔽在了树影外。


    崔德良今日要入宫,三法司那边虽压着案子, 但除此之外朝中各部运转都要交由他过目后上呈天子, 这些不能停。前两日户部来人报了赈灾的账,他今日晚些时候还要同人商议今年的国库存银, 实在是休息不得。


    但他到底是上了年纪,如此下来难免觉得疲惫不堪。


    姚言成在门口碰见他, 上手扶着人缓步入内, 不忘劝道:“先生若是觉得精力不济,不妨将此事交给李大人他们先行商议, 先拟章程再做细想。前些日子因着丹州的事, 您连着熬了几宿, 再这么下去,师母又该忧心了。”


    “哪能歇啊……”崔德良掩唇咳嗽, 拍拍他的手道, “身在其位便是如此, 你说我好听, 那几日不也忙得慌?还有你师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女儿家担责更是不易,若是你我在朝的还贪一两日的闲适,怕是不配为人师长啊。”


    疫病发现得及时, 处理得也够漂亮, 但这月余下来仍旧是对商贸的一大打击, 先不论个中损失,因此断裂的商路都要重新安排。姚氏在这一回里亦是损失巨大,本家那边的消息说姚言涛现在还没好全,族中前两日还上表愿暂时交出手中的差事休养生息……谁都不好过。


    “说起师妹。”姚言成扶他跨过门栏,皱眉道,“先生可知三法司那边压着的案子如何了?她母亲如今尚在府上,陛下久未决断,怕是也觉得此事棘手吧?若是严惩,那是一定要将之牵连进去的!即便天恩在前,一世骂名也难消啊……”


    “我这几日也在考虑此事。”崔德良深深叹息,“内宅之事外男本不便插手,但时至今日……唉,罢了。半截入土之人,在乎那点身后名作甚呢?若能为你们这些小辈涤清浊浪,也不枉这余下的年月了。”


    姚言成闻言微愣,这番话的意思便是不论咸诚帝究竟作何想,崔德良也是要插手将人拉出来的了。他随之叹息,正想说些别的,侧耳忽闻脚步声渐近。


    “阁老,姚大人。”潘彦卓见到他们停步,微微躬身,“下官奉薛大人之命,来给阁老送户部核算过后的详报。还有这几样,是阁老叮嘱下官务必细究的册目。”


    姚言成回礼,接过他递过来的文书,“修文辛苦,也代我等谢过薛大人及户部诸位。”他侧身双手碰上,恭敬道,“先生,请过目。”


    崔德良打起精神,目光在潘彦卓身上多流连了片刻,点头道:“几日前方提的,的确辛苦。户部如今添一个你,薛虢过几年倒也能安心隐退。”


    别的不说,这几年登科入户部办事房的,就没一个在查账上办得比潘彦卓漂亮的。他不恋权又肯做事,在旁人眼中看来往上提是迟早的事。崔德良知道他多少藏着事,但只要尚未做出危及社稷之事,在他看来此人便还能用,不能因噎废食。


    潘彦卓含笑不语,他将东西带到,正想开口作别,背后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崔德良自然也是听见了,此处未经允准疾行是为失仪。他微微皱眉,抬步正想迎上去喝止,便瞧见来者扑通一下摔在他跟前。


    腰上的牌磕落在青石上,上边属于大理寺的纹样清晰可见。


    小吏来不及管青肿的额头,急急道:“阁老!李大人命小人前来急禀!大理寺外有人鸣鼓称冤……称的是、是柳氏一族违逆天听!”


    “柳氏?”姚言成错愕道,“不对,是柳氏李驰全也该先报卢寺卿和御史台,怎么反倒让你来内阁?”


    潘彦卓目光冷凝,忽然道:“称冤者何人?”


    小吏扶稳帽子,犹豫着看向崔德良,颤声道:“是……温少卿之母,康乐伯府的女眷,温氏。”


    姚言成蓦地愣住,他不由转头去看身侧的崔德良,可甫一转头,适才捏在手中的那份详报便复而被塞入了他怀中。


    阁老提衣下阶,沉声道:“带路!”


    “先生!”


    这声唤飘散在风声里,而崔德良已经消失在了拐角。


    大理寺外已聚集了不少人,此时正是早间热闹的时候,商贩走街串巷吆喝,临近大理寺的那条街上都是车马骈阗。


    前段时日京兆尹府的鸣冤鼓敲得人身心俱震,现在说起还历历在目,哪成想又来一遭,这告的还都是一家一门,叫人闻之更是私语声四起。


    李驰全在门前来回踱步,说破了嘴皮子也没能让温诗尔起来说话。他汗湿了后背,一面觉着自己这回是被架在火上烤,一面看着妇人那张形似温明裳的面容又在心里觉得不能对不住同僚,一时间如芒在背。


    “夫人还是不要为难在下啦!”他仰头望了眼渐烈的日头,对着温诗尔蹲下,苦口婆心道,“您有冤屈自然是要入内现将诉状呈上的,跪在门前算哪门子事儿?莫说旁的,您想想温大人,她若是知道指不定多难受呢!莫要让我难做啊……”


    温诗尔向他温和一笑,道:“妾谢过大人记挂,然此事重大,主事大人未至,妾不敢轻言。”


    李驰全抚掌嗟叹,招手唤来差役,“去请寺卿的人的还未回来吗?”


    差役忙摇头,道:“大人,此时路上人多车马定然难行,咱们的人都还未回来,但应是在路上了!”


    “多派些人去街上盯着!”李驰全牙关紧咬,又看了看周遭围了一圈的百姓,只能硬着头皮先上前去,“诸位——!”他抬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高声道,“先散了吧!凡鸣鼓者,冤屈官府自会查办,尔等堵在此并无他用啊!”


    他指向头顶的烈日,又道:“诸位瞧一瞧这天,暑气盛极,闷得很,堵在此若是叫这位夫人因此晕厥该如何是好?下官在此保证,我大理寺定秉公执法,绝无包庇之意!还请自行散去,莫要惊扰公堂——”


    人群中的私语似乎停了一瞬,但很快不知从何处便传来声声诘问。


    “人家闺女远在丹州赈灾,大人任由她在此跪,不让更高处的青天老爷来查,对得起人家满心许国吗?!”


    “包庇不敢,拖字诀便成了吗?上回京兆尹府前头的那个,不也是到现在都没个准信儿吗?我看着姓柳的平日就是趾高气昂!他大哥打女人,他也不是个好东西!”


    李驰全冷汗直冒,他最怕的就是这些问题,前者按下不表,柳氏的案子那是御史台的差,同为三法司也不能越俎代庖。何况看上头那位的意思,怕是要等到人回来再办的,这么一问……这些哪能和百姓们说啊!


    正当此时,温诗尔却忽抬头环顾了一周,启口道:“跪伏于此静候天听是妾一意孤行,还请莫要为难李大人,妾所禀不足挂齿,还请大家散去吧。”


    此一言更是激起千层浪,人群中霎时便有人激愤怒骂。


    “妹子你莫要怕!什么叫不足挂齿,那什么皇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呢!他奶奶的柳家丧尽天良,咱们就在这儿听着!今儿个要么把这案子办了,要么咱们陪你一同等在这儿不走了!”


    李驰全闻言倒抽一口冷气,眼见着局面不受控制,他抹着额上的冷汗,正想着如何应对,阒然间便听见人群外有人扯着嗓子大喊。


    “崔阁老到——!”


    百姓闻声面面相觑,这才自觉让开一条道路来。他们平日里决计见不到品阶这样高的大员,是以这一声吼确实震住了不少适才还在私语的人。


    “下官拜见阁老。”李驰全猛地松了口气,也顾不上仪态,连忙上前相迎,“阁老,您看这……”


    崔德良面色冷凝,先随意安抚了两句,才行至温诗尔面前。他垂下眼,同妇人对视须臾,抬臂抖开大袖,弯腰去扶她,道:“下官已到此,夫人先起来说话。”


    他们数年前在国子监曾有一面之缘,为的是温明裳,而时隔多年的这一面,仍是为了她。


    温诗尔没再推拒,她扶着老人的手臂,起身时有些踉跄,久跪给这具残破之躯再添新伤,可她却无暇在意。


    “妾拜见阁老。”她忍着膝上酸痛,施然福身。


    崔德良示意差役上前相扶,他望了眼安静的人群,拱手道:“适才诸位所言,下官已铭记于心,朝廷审讯后定会还以一个公道!下官资质鄙陋,忝列内阁元辅十七载,愿以此老朽之身保证,鸣冤鼓前,朝廷不负我大梁任何子民。若是诸位信得过,还请散去,莫要滋扰公堂办差了。”


    崔氏的名声素来不差,府上学生不论出身本就叫人心生好感。崔德良此刻话音平稳,举手投足间自有常年主事的持重,再加上那一身绛红官袍,人群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不多时便三三两两散去。


    待到人群散尽,街口一辆马车也终于姗姗来迟。抱病已久的老寺卿被人搀扶下马,见到崔德良连连拱手,“劳动阁老来此,是我等失职……”


    “卢公不必挂怀,先进去说话。”崔德良微微抬手,跟着转头看向温诗尔,“夫人也一道吧。”


    温诗尔垂首称是,随着搀扶一步步迈入其中。


    不多时御史台的人亦到了,三方同坐上首,这才开始问话。按理事关柳氏,崔德良该回避的,但傅中丞瞥了好几眼都没见崔德良有离席的意思,只能沉默作罢。


    崔德良不曾理会他,他转着茶盏,沉声道:“三法司同列于此,你现在可以开始说了。”


    温诗尔不疾不徐地朝座上众人一拜,缓缓取出了袖中早已写好的诉状。差役急急上前接过,双手捧了上去。


    “妾来此状告中州柳氏,罗列罪责有三。”她缓缓开口,“其一,谋害朝廷命官之罪。自妾携女归入柳氏至今日,柳氏为使小女满心拜服,以药毒戕害之,在其春闱登科后尤甚。药毒名曰,木石,可使医者查验真伪。其二,中饱私囊之罪。非关朝廷与济州大案,乃本族之祸。族人于本家仗势欺人,借以敛财,乃至私吞他人之财,此刻族中银库记册当还在柳氏宅中,还请大人明察。其三……”


    话音在此稍止。


    傅中丞不解地看她,追问:“其三为何?”


    温诗尔深吸了口气,她抬起眸,开口字字清晰。


    “其三,此次丹州大疫,乃柳文昌授意所为。”


    药堂这些日子的病人不多,程秋白早时不在正堂,而是待在里屋调配应对时症的成药。她性子淡,连人从侧门拐进来都不搭理。


    那人没开口,但坐在窗边上满面焦躁,若不是怕打搅医家,怕是已经开始长吁短叹起来了。


    程秋白将方子配好入罐煎煮,这才抬起眼皮先开口:“高千户不去上差,倒是来此盘桓,所为何事?”


    高忱月跳下来走到她跟前跪坐下来,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小瓷瓶给她。


    “你配的。”


    程秋白打开轻嗅了须臾,皱眉道:“不是说要她……”


    “她不曾吃。”高忱月抿唇低头,“在今日之前。”


    程秋白蓦地瞪大眼,开口便是诘问之意:“你为何不拦?我明明说过……”


    “我知道程姑娘说过什么,靖安府的人所言我都听见了。”高忱月坐直身子,涩声道,“这是她的决定,我无从干涉。但我不死心,我仍旧想问一句,姑娘圣手,药王更是慈悲为怀,难道当真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程秋白垂眸看向手中空落的物什,缓慢而坚定地摇头。


    “那……”高忱月神色发僵,追问说,“那还剩下多久?”


    程秋白无力地阖眼,道:“七八日吧。”


    “来不及……”高忱月喃喃了句,又道,“多一日都不行吗?”


    “你以为为何立朝便要毁去此物?”程秋白愠怒般反问,“就是因为夺命之时已然无解!”她捏着瓷瓶的指骨已泛白,话却仍决然。


    “心怀死志者,你便是向阎王多要分毫,都是没有的。”她扶着药柜站起身,不忍去看千户满面萧索的神态,“我不知你们要做什么,但比起再多求一个求不得的法子,不如去想如何让她走得更顺意吧。”


    梁间燕掠过灰白的天穹。


    “木石……”潘彦卓听得少年的回报,紧皱着眉道,“此物应当早已被下令毁去了,柳氏竟然尚存。所列种种皆有凭据,是叫三法司拖不得了,再多拖延,怕是来日天子亲鞫也未可知。”


    少年垂眸,问他:“公子,还有一事。鹊远观其表,道其……已有油尽灯枯之兆,不知缘何行止如常。”


    “你说什么?”潘彦卓倏然一愣,他撑在案前,低声道,“去母留子……哈,当真好狠的心。手握这些证据却拖到今日……原是如此!”


    他垂首沉默了许久,忽然吩咐说:“取笔墨,给温明裳去一封书信。”


    少年诧异道:“公子?这……为何?”


    潘彦卓闭口不言,少年也不敢再问,只得照做。


    信鸽离笼,转瞬消失于天际。


    潘彦卓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低声道。


    “便当做……我对天下为人母者那份拳拳之心的感佩吧。”


    马蹄踏碎深山鸟雀凄厉哀鸣,人影策马奔驰于山间小道,惊起满林飞鸟。


    这不是官道,洛清河在温明裳收到那封京中来信后便拽着温明裳抄的近路,为的就是尽早能赶回去。


    亲人生死面前,其余的顾虑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踏雪连着跑了几日,此刻速度虽未见缓下来,但明显能觉察到呼气都变得沉重起来。


    洛清河辨认着方向,在翻过山岭后勒马停在了一处小河边。


    她跳下马,拍了拍踏雪的马鬃,低声说了句辛苦了。


    “离京畿还有最少三日。”洛清河看向翻下马的温明裳,皱着眉道,“不可能再快了。鹰房的人说,她如今在大理寺里,康乐伯府已被查封,一干人等皆禁足府上。在证据收拢之前,应当不会有太大问题。”


    可越是如此,她们心中的不安便越是深重。


    洛清河知道迟早有此一举,但她也拿不准温诗尔要付出的代价究竟有多大。此事动手,她怎能不顾念还远在丹州的女儿……


    “我知道。”温明裳裹紧了外衫,她坐在篝火边,在洛清河近前紧抓着她的袖口,担忧道,“但隐瞒至今她也定然逃不过查办,诏狱森冷,其中若是要再做文章……”


    她不再往下说,可洛清河懂她未出口的担忧。


    温诗尔拖到今日才说,她就不可能让柳氏有翻盘的机会。若是真到那一步,哪怕是玉石俱焚也……


    速归,可真的归去,还能见到想见之人吗?


    头顶夜色深沉,月光被浓雾遮掩,不见光亮。


    她们究竟赶得上什么,谁都不敢轻易断言。


    作者有话说:


    你们说,赶上了吗(。


    我提前说我大纲有三个方案,最终写法是问了姬友之后投票投出来的,她们不约而同选了同一个(。感谢在2022-09-12 23:17:13~2022-09-14 22:5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53章 一念 【ZX整理】


    天幕惨白一片, 昨夜惊雷骤起,狂风席卷着,豆大的雨珠拍打庭前草植, 将原本长枝上挂着的花打落满地。康乐伯府的家仆被悉数遣散,禁军把整座宅邸围得仿若铁桶, 连鸟雀都轻易飞不出去, 临时设下的鞫谳之处就在对面的私宅,御史台的官吏把那都快当做了起居所, 累了便伏案睡个把时辰。


    府内尚有女眷,除了外头的把守, 倒也没有先为难她们, 连镣铐都没架上去。这是宫中的命令,纵然许多人满腹疑窦也不敢轻易问。


    柳家捅出的篓子太大, 朝中利益牵涉者甚多, 不是朝夕可以查完的。但大理寺前那一跪, 再加上东南传得沸沸扬扬的传闻,民间已是怨愤四起, 不少三法司的官员走在路上都觉得盯着自己的眼神如刀一般, 无形的重压让每个人都喘不过来气。咸诚帝给了他们七日, 务必把一应事由梳理妥当。


    今日的天浓云密布, 落了雨又是闷热不堪, 湿热的水汽缠在人身上, 叫人呼吸间都觉得沉闷不堪。这是最后一日了,傅中丞一如往常地推开门打算向禁军要让鞫谳,可这一抬眼见着门前的人却是叫他猛然愣住。


    “这……”他叫来门前的差役, 皱眉道, “大理寺的人怎么让她来此了?这可是人证, 李驰全呢?让他……”


    “大人。”差役面露难色,凑到他耳边说,“有阁老的手令,宫中也没人来驳斥。”


    言下之意便是默许。


    傅中丞怔住,低声问:“有说她来此做什么吗?”


    差役摇头,“只说是来见柳文昌。”


    傅中丞目光微动,叹了口气摆手,“罢了,叫人多看着些。好歹夫妻一场,留着点情分也说不准。”


    他转身入内,权当做没看见。


    禁军的人多少知道温明裳和洛清河关系匪浅,他们见惯了权贵的那些腌臜事,此刻面对着温诗尔也格外小心,为首的军士还反复叮嘱她说若觉不对,定然记得喊上一声。


    温诗尔朝她微笑,算是应承下来。


    柳文昌被羁押在正堂。府中满地落红,本该开得正盛的芍药也落了,像是这满院荣华终有一日走到了头。她看着天色,这一路走得很慢,像是要记住什么。


    未戴上镣铐,柳文昌尚能自如行动,他弯身拾起一片被泥水浸染的花瓣,抬头瞥见妇人藕色的裙角。


    院中石桌上正煮着茶,如若不是知道门外百千甲士把守,怕是真会有人觉着此处坐着的不是阶下囚。


    “今年济州的新茶,此刻方有闲情打开。”柳文昌轻轻呵出一口气,看着她说,“一同饮一杯吗?”


    温诗尔垂眸不语,却缓步走到了他对面坐下。


    这便是个应允的意思了。柳文昌如是想,他低眸点茶,院内万籁俱静。上一回这般情景……好像还是多年以前书院外的一方小舍。


    温诗尔自随他回到柳氏之后再不着艳色,今日恐是第一回,也叫人轻易回想起曾经。他心中有愧,与其说是偏心,不如说是见一次便会唾弃一次自己。他害怕见到的是少年时的影子,那些传颂于口的文心素愿,于今日满手尘泥者而言无异于剜心刮骨之痛。


    他们停不下来罢了。


    “这么多年。”柳文昌将茶盏推过去,至此才开口,“我竟不知你在京中还有如此本事的相交之辈。”


    “你不知道的有许多。”温诗尔端起茶盏轻轻吹气,“很久之前,你可以停下。”


    柳文昌自嘲一笑,却不答这话,反问道:“比起这个,我想知道你是何时知道的本家账册?我未曾带你回去过,这些也本该不由我操办。”


    “耳濡目染。”温诗尔抬眸看他,静静饮下茶水,“我的确不过深宅妇人,一无所知……但有一个人却是可以的。”


    “裳儿。”柳文昌了然,“你只是将那孩子猜中的东西记下了。所以即便族中不孤注一掷,她仍有法子将之搅得天翻地覆。”


    养虎为患莫过于此。


    后院脚步轻轻,他闻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瞥见一角群青的衣袂。府中没禁足,那条路是通往后院的。


    温诗尔同样瞧见了,她收回目光,只说:“你知道我今日为何来见你。”


    “知道。”柳文昌点头,嗤笑道,“你为木石而来。”他不再掩饰,将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一一抖出,这些年轻人是不知道的,在小辈的眼里,族中似乎仍旧延续着名门的荣光。


    微风带来的呼吸声都变沉重了。


    温诗尔看着他的目光都变得悲哀。


    “方子不在府中,本家的也早被下令焚毁。”柳文昌道,“诗尔,只要没有木石的铁证,柳氏便能存一息之机。你说得不错,裳儿手里有什么我这几日想明白了,但你不懂的不是这个,是朝局。”


    他站起身,负手而立,“她若是真有把握,将证物奉上,将你捞出去并非难事,因为她是天子近臣。可你知为何时至今日她仍旧没有吗?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陛下要留我等,做来日之棋。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啊……”


    温诗尔放下茶盏,她没有答话,听见柳文昌继续说。


    “你此举不是在帮她,是在害她。”柳文昌霍然回首,“君王赠予她的也有一日定可收回手中,我族若亡于此时,天子一定让她留千古骂名!”


    温诗尔扶着桌沿起身,裙角扫过低垂的草叶,拖拽开明晰的湿痕。她抬起眼,微微笑起来反问。


    “是吗?”


    巳时正,京郊放眼望去雾锁烟迷。昨夜的大雨好似不过探路石,黑夜遮去了大半的呼啸,也敛藏住了这场雨的爪牙。


    一小队羽林勒马立于官道正中,将平整的官道硬生生断成了两处。这条路寻常商贾行人不大走,赶过来的多是入京传讯的驿站快马,昨日的命令一下,驿馆的差役都转了道,这里更是久无人声。


    他们守在这儿,是为了等人。


    沈宁舟守了小半夜,此刻听见终于有马蹄声传来,她打马向前,在来人身影渐近之际大喝一声停下。


    东湖直属御前,她既然在此,那便代表的是天子。


    “二位大人,别来无恙。”沈宁舟深吸一口气,拱手道,“末将奉陛下旨意,来此迎温大人入宫。”


    日夜兼程,谁的脸色都不会好看。温明裳眼下青黑,强打精神看她一眼,问道:“沈统领,陛下旨意我等为臣自当遵奉。但可否请大人告知,此刻京中形势如何?”


    沈宁舟气息微滞,很快如常答道:“一切如常,三法司已然秉公执法。令堂今日请阁老首肯,去往府上见令尊一面,陛下已然开口,今夜亲至鞫谳,温大人自可放心。禁军承长公主之命戍卫府外,可保万全。”


    她稍稍一顿,看见洛清河侧头像是跟温明裳说了些什么后跳下马,犹豫了须臾也跟着下来,“令堂所言亦事系丹州,温大人心怀苍生乃社稷之幸,是以陛下希望大人及早入宫觐见,也好为此等大案多添裨益。洛将军亦如此,陛下这几日也时常提及将军所行。”


    “她去见柳文昌。”踏雪被洛清河牵着向前,走入羽林之中,温明裳坐在马上没动, “可有他人相陪?”


    “不曾。”沈宁舟摇头,羽林跟着她下马,此刻人就在正中央,她刚松了口气想接着往下说,便瞧见洛清河松了马辔行到面前。


    “洛将军?”


    “陛下旨意在先,我自然是要先行入宫的。”洛清河面上也带着疲惫,她勾唇浅笑,像是顺从般说,“沈统领在此久候,也是辛苦。”


    沈宁舟张口欲答,却听她话锋一转。


    “只是百行孝为先。”洛清河抬眸,“对不住了,沈统领。”话音未落,她扬手一掌拍在踏雪身后,随之一鞭子摔在了周遭的战马足下。


    马匹受惊扬蹄嘶鸣,连带着近旁的几个军士都被带倒栽到了地上。踏雪在一片混乱之际扬蹄如利箭一般冲了出去。


    沈宁舟暗道不好,她没管手下的人,翻身上马想要追,可刚跑出没两步,身侧便是一下剧烈的冲撞。


    羽林的战马不配甲,经不起这样的撞击,顷刻间两方都步伐紊乱。沈宁舟经历稳住坐骑,再抬头时已见洛清河勒马站在她面前。


    四境守军,论骑术没人比得上雁翎的铁骑。沈宁舟连她是何时抢的马都没注意到。


    “沈统领。”洛清河面上的笑意淡下去,风雨晦暝,她的面容也变得模糊不清,惊雷与天幕撕开一道刺眼的口子,也映亮了将军眉目的霜雪。


    沈宁舟又惊又怒,“你……”


    新亭的锋刃在大雨瓢泼之前显露,洛清河看着她,诚恳道:“你我皆为人女,还望体恤这等违逆之举,来日我必亲上太极殿,向陛下请罪。”


    “而今……”她余光瞥了眼身后,半晌叹息道,“让她去见她母亲一面吧。”


    城墙放眼不见天日。战马踏过青石,未受到半点阻拦。


    潘彦卓抛下手中的石子,轻声说:“风来了。”


    少年回过神看向长街尽头疾驰的人影。


    “要去吗?”


    “不用。”他垂下眼,“有的事情,一辈子看一次就足够了。”


    在他头顶,金翎信鸽冲天而起,飞入九重宫阙。


    康乐伯府的对峙仍在继续。


    柳文昌错愕地看着温诗尔,似是难以置信般反问:“何意?”


    温诗尔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瓷瓶放于桌上,那是柳文昌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在过去的十余年里他不止一次亲手将此物转交,借以戕害控制自己的亲生女儿。但这东西明明该在几日前三法司彻查府中时被取走当物证了,怎么如今还……


    “你们所仰赖的,无非便是一句声名。”温诗尔缓步行至他面前,垂头薄讽道,“从前乃悖逆亲族,其后乃罔顾人伦,到如今便是所谓千古骂名。可是柳文昌,来日遭人唾骂抬不起头的不会是颜儿,是你们。”


    柳文昌眼见她迫近,忽觉喉头发紧。


    院外禁军的脚步也在逼近,甚至能听见在后院偷听的柳卫被擒下后的警告。


    有什么早就脱离了他们的控制。


    空置的瓷瓶轻极了,风骤起,茶具骨碌滚了满桌,瓷瓶倾倒,跌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一小块白瓷片飞至他足下,却顷刻染了红。


    “你——”柳文昌倏然间瞪大双眼,他猛然抬手抓住面前的妇人,强硬地抬起了那张脸。


    满手黏腻,满目的猩红。


    “现在,你明白了吗?”


    温诗尔仍是笑着,身后禁军惊呼声已起,她抬手拽住柳文昌的衣袖,凑近时像极了情人的呢喃,但每一个字都是刺骨的刀剑。


    “自今日起,无人可以其母之罪,以出身为名……系于吾儿。柳文昌,你我二十三年的一子,已了了。”


    衣袂随风翻飞,雨珠终于落下,滴落的乌血混在雨水里,在他们足下铺开暗沉的殷红。藕色的衣裙飞舞着,像是翩然绽开的莲,可那一眼的盛放便是落幕了。


    军靴狠狠踩在他肩上,踹得一个踉跄,他额头磕在石板上,仰面冷雨滂沱。


    高忱月没功夫理他,只是转身道:“程姑娘!”


    程秋白顶着雨,冷凝着面容将银针刺入穴中。


    木石一旦发作,药石无医。她说过太多遍,可时至今日她明知如此还是跟着高忱月来了。


    多一刻也是好的。


    “温大人她回来了!”高忱月跪伏在面前,像是怕温诗尔听不见一般抬高声音涩然道,“求您……等等她!”


    程秋白额上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度日如年莫过于此。


    “不行……”她咬紧牙关,抬眼对上那双逐渐涣散的眸子。


    禁军拿起桌上的杯盏,又看一眼柳文昌,气不过拎起他的衣领对着脸上来了一拳。低低的骂声混杂在雨声里,满院喧扰。


    温诗尔眸光渐暗,她眼睫颤抖着,雨水顺着滑落指尖,眼前已是一片漆黑。


    但就在此时,一声呼唤穿过惊雷骤雨传入将死之人的耳中。


    “阿娘——!”


    高忱月陡然抬头。


    温明裳跌撞着近乎摔到她面前,颤声唤:“阿娘……”


    程秋白沉默地收了针。


    回应她的只有指尖几不可察的力度,周遭随着这一声声的痛哭变得格外安静,无关的人自觉退了出去,将余下的时间交给了匆匆赶回的人。


    温明裳捧着那双手贴在自己脸上,指尖残余的那点力道像是一如往常般滑过她的鬓发,却很快消失不见了。


    她仓促地抬起头,眼前的那双眼已经合上,唇边的血迹因雨水冲刷而变得浅淡,但她知道,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叫她一声颜儿了。


    作者有话说:


    姬友:早点发吧不然我担心你读者今晚睡眠问题。


    我其实一开始做大纲的时候没让小温见这一面,但我也确实舍不得。纠结之后就跑去问朋友了,最后她俩分别给我的回答都是见但是不完全见到了,所以最后写出来的就是这个版本(。


    写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循环水上灯x本来有点想聊温诗尔这个角色的,但想想还是你们自己理解吧。可能站在作者的角度我写她会套在母亲这个角色里,但是这一类人她们不应该是作为母亲勇敢,而是她们身为女子本就可以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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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4章 蚀骨 【ZX整理】


    兰芝几月来留在京城养伤, 她将这一方宅邸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只待主人归来,却不曾想最后等来的是这样的一个消息。满院繁茂的花草都失了颜色, 好像随着这场雨,满庭芳都成了天边的游魂, 找不到方向与意义。她站在屋外来回踱步, 敲了好几回门皆是无人应答,又不敢直接推门进去。


    宅子外边也站着一圈三法司的人, 李驰全姗姗来迟,却不忍贸然叩门, 只是撑伞站在雨中, 任凭大雨泼溅,湿了长衫。纸包不住火, 不消多久温诗尔已死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京城, 届时不论旁的, 三法司要面对的是满城的民怨。要解决这个隐患,第一等大事便是找温明裳, 可这丧母之痛……又岂是一两日能平息的。


    好在并非全然无解, 他在外等了两个多时辰, 终于等到了一个从宫中回来的身影。


    侯府的府兵牵过缰绳, 将累极的马儿带去休息。洛清河抬眸看了他一眼, 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她浑身都湿着, 连肩上的披风都来不及摘下。雨水顺着下颌线缓缓滴落,将军半张脸都隐没在昏暗的阴霾下,显得冷峻而苍白, 再没有平日里的温和清雅。


    “洛将军。”李驰全在她抬步上阶前叫住她, “烦请转告, 仵作验明尸身自当完璧归还。今夜三法司金麟台议事,天子亲至,还请温少卿……”


    他话音愈低,到最后近乎说不下去。草木尚有情,何况是人。


    洛清河回头,抬臂向他微微弯身,“知道了,李大人与诸位且回吧。”


    三法司的人见状赶忙回礼,直至人转身入内才逐渐退去。


    “将军……”兰芝留意这前院的动静,见到洛清河进来刚忙上前去替她摘掉了滴水的披风,“温大人她……”


    “兰芝。”洛清河对她报以一笑,“去帮她取朝服放在外间,待会儿侯府的人送热水过来,放门口便是。”


    她没说为什么,但人既然回来了,自然也就有了主心骨。兰芝“欸”了声,匆忙提裙下阶去办了。


    已近黄昏,又是阴云满天,目之所及皆是昏沉。主屋没锁,却也没点灯。洛清河推门进去,先听见的是极轻的滴水声。


    她目光微抬,掀开垂帷时对上坐榻边上席地而坐的那人投来的目光。


    温明裳没换衣服,湿衣贴着肌肤,让她整个人都失了血色,一眼望去尽是青白灰败的颜色。她像是浑然不觉,任凭冰冷侵蚀着意识。


    高忱月送她回来的,未经内阁递请天子批红,六扇门依律不得私涉朝政,但那般情况下,也没人顾得上太多。温诗尔的尸身尚不能被带回去,因着这一桩人命去得突然,不论是碎去的瓷瓶还是桌上的茶盏都会叫入内查看的人思及毒杀,所以三法司仵作必定是要验尸的。


    木石在太医署的记档里有所记载,再加上现场还有一个程秋白,纵然咸诚帝原先想要压下柳家木石的祸患,此刻也必定是不能了。


    正因此,今夜才会有所谓的亲鞫。


    他不会给身为臣子的温明裳半点喘息的机会。


    洛清河脱下了外袍扔在木施上,走进去跪坐在了温明裳面前。她没有开口,只是伸手去解开了温明裳身上的衣袍。床榻边放着两套干爽的衣物和帕子,她取了过来,一点点将水迹擦拭干净。


    温明裳从始至终一直任凭她动作,她呆愣地看着眼前的人,麻木地抬起手臂又放下,进而被人抱起放到了床上,接着才听见那第一句话。


    洛清河问她:“冷么?”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发抖。


    可此时已近盛夏了。


    “……冷。”温明裳抿起一点嘴角,她好像失去了做出任何反应的能力,只是茫然地抬指覆在洛清河的面上一点点摩挲,过了许久才颤声道,“阿然……太冷了……”


    呜咽的尾音飘散在风雨里,眼眶里的泪水缓慢滑落,她不受控制地抖得更厉害,回过神早已泪流满面。


    洛清河张开手臂用力地将她圈在了怀中,一言不发。她尝过大雪里失去至亲的痛苦,没有人比她更懂得亲眼目睹至亲至爱死在眼前却无能为力是何样的悲恸,她沉默着红了眼眶,贴紧了温明裳冰冷的面颊。


    像是无形的屏障,在大雨里毫无保留地将怀中的人庇护其中。


    温明裳耳畔嗡鸣,伏在她怀里哭得肝肠寸断,破碎的声调几乎拼凑不出清晰的字句。


    她在洛清河回来之前便知道屋外定然站着三法司的人,但她提不起任何力气。寒意一并漫上来叫人头痛欲裂,她甚至无心去细思这到底是因为雨水还是她身体里潜藏的木石再度发作……她坐在昏暗的屋内,只要一闭上眼,仿佛就能看见温诗尔倒在雨水里满面乌血的模样。


    谁又能想到,那日决绝的一眼便是最后了呢?那堆碎玉还放在博古架的锦盒内,她本想着待到回来便让人去修补回来的,可是……又哪来的以后?


    碎去的玉不复当初,人亦如此。


    她甚至带不回母亲的尸体。三法司将她带走时,温明裳站在雨里,忽然有那么一念,若是她不斗了,不去管那些阴谋算计,是不是她本还有机会的?可是下一瞬,当她抬眼看见被押解离开的柳文昌,转头看见府中柳氏族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流露的快意,她却又觉得,凭什么呢?


    凭什么她的母亲死了,这些人还能完好如初地站在她面前,好似她温明裳才是那个机关算尽却不得善终的可怜虫。


    恨意随着痛苦疯狂滋长,她从未有任何一霎比现在更加憎恶柳氏的每一个人,不论是在场的这些,还是远离京城不问其中事的无关者。


    他们该死。


    可她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却又在不断地将逃脱出牢笼的野兽往回拉扯,告诉她本不该如此。


    太冷了,也真的太疼了。


    “我……”温明裳哭到声音沙哑,她红着眼抬头,嘴唇颤动着。


    洛清河低下头和她额头相抵,轻声道:“我让兰芝去帮你备朝服了。”


    温明裳蓦地一愣,她恍然间觉得自己听错了什么,但那束目光太过坦荡轻柔,像是触碰都变得小心翼翼的。


    这不是一句玩笑。


    “去吧。”洛清河微微一笑,低眸说,“有些事在旁人眼里自是可以不做,但于我们而言,不行的。”她轻轻叹息,想起几年前同样的那个雨夜,“阿颜,若你觉得这才是对的,那便如你所想的去做吧。”


    “对不起。”温明裳颤声说,她像是想强撑着露出个笑,但现在实在是太勉强了,“你那时说过,憎恨会……”


    “可是很难不是吗?”洛清河捧起她的脸,在眉心落下一个安抚般的吻,“她为你扫平了所有的顾虑,柳氏门生所有的说辞如今皆成了笑柄。所以去吧,既是自作孽,那便该以命相抵。”


    “律法为先,一报还一报,再公平不过了。”


    崔德良到金麟台时人已经齐了,他听闻噩耗时亦是震惊,温诗尔的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轻易击碎了原先所有的布置。他抬眼去看下首的温明裳,一时间有些欲言又止。


    没人敢先开口去和温明裳攀谈,女官苍白的面容和泛红的眼眶无不昭示着这半日来她心中的痛苦与煎熬。


    好在此时内宦扬声高呼天子到,才解了这阵难以言说的压抑与沉默。


    咸诚帝落座上首,这才抬手示意群臣起身回话。他的目光流转间投向垂眸不语的温明裳,叹息着开口道:“今日之事,朕已悉数知晓。温卿啊,此事……是朝中对不住你。”


    “……陛下言重。”温明裳向前垮了一步回话,神色依旧木然,“天灾难防,人祸亦如是。柳氏过错在前,意欲杀人灭口在后,陛下明察视听,也难防小人奸佞。”


    这番话绝口不提自己如何,全然是为朝中开脱。三法司的众人听来更觉心中不是滋味。


    “你母亲的尸身已由仵作勘验。”咸诚帝眯起眼,痛心状,“本该死者为大,但此事所系太大,实在是……唉!实乃朕之过!但温卿供职大理寺亦铭记我大梁律法为先,是以今夜,朕亲鞫罪人,定要给温卿一个交代!”


    他说到此一拍板,冷声喝道:“来人!将人犯押上来!”


    话音刚落,囚服镣铐加身的柳氏父子皆被带到殿上。押解的羽林面色肃然,手下动作丝毫不讲情面。


    温明裳目不斜视,像是未听到柳文钊的痛呼。


    时至今日,他们仍在喊冤。


    “陛下。”崔德良先一步上前,“所述供状之中,贪墨一事已交由户部查办,这是内阁整理好的档册,请陛下过目。”


    咸诚帝接过他递上的文书看了几眼,猛然拍桌怒道:“证据在此,康乐伯,你等还敢喊冤?!”


    “陛下!”老太爷砰砰叩首,声泪俱下道,“此为罪臣一人所为,还请陛下圣裁,勿伤忠良之辈啊!”


    柳文昌也在此接话:“陛下,丹州疫病,亦是臣一意孤行,还望陛下念及我族数年苦功,开恩。”


    “那还有一桩呢?!”咸诚帝不耐地皱眉,“尔等数年戕害朕肱股之臣!”他指向温明裳,厉声道,“不认吗?!”


    “陛下!”柳文昌道,“我等从未听闻此物,那妇人今日暴毙院中也非……”


    这是仍要将木石之患抛得一干二净的意思。


    温明裳深吸了口气,终于在此时向前迈了半步。


    堂前霎时静了。


    “温卿?”咸诚帝挑眉看她,“哦,朕想起来了,温卿前些日奏报上写了,罪人已伏法,供词也一应俱全。”


    柳氏父子闻言登时面如土色。


    咸诚帝微微一笑,道:“温卿今日,可是带了给朕信中的那份呢?”


    “陛下。”温明裳抬起头,缓缓掀袍跪下,“此前,臣需先向陛下请罪。陛下口谕,命臣回京即刻入宫回禀,然臣挂念母亲,抗旨不遵,此为悖逆,依律需请陛下先行裁断。”


    “此罪可恕。”咸诚帝挥手道,“父母亲族,心有牵念人之常情。”


    “谢陛下。”温明裳话音一顿,缓缓从袖中取出了早已写好的一纸文书,“诉状在此。主犯魏执,暴毙丹州狱中,其余人犯皆稍候押解入京,以待圣裁。时疫自柳氏三子柳文昌始,所为乃我大梁国库。”


    柳文昌骤然瞪大双眼。


    温明裳跪得笔直,字字清晰道:“人犯二十三人,所述供状皆如此。族主入狱候审,柳文昌为柳氏阖族,决意摧垮姚氏以迫京中世家惊醒相帮。此行一藐视我大梁律法,二悖逆我大梁主君,三致使丹州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实为丧尽天良之举。还请陛下圣裁,依律……诛之。”她缓缓起身,此时方侧过身去看柳文昌,“此为其一。”


    咸诚帝面色渐沉,他已粗略看完那份供词,自然知道温明裳递上来的是魏执最后吐露的那些供述。


    “还有其二?且说来听听。”


    温明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柳家人,她无声地收紧了五指,唇角微勾,笑意却是凉薄。


    “其二。”她回过身,直视座上天子,“家母陈冤所书,木石之毒。桩桩件件,皆写于陛下面前的供述之上。至于罪人所言的暴毙院中非己所为,实乃谎言。”


    “你!”柳文昌惊怒道,“陛下!臣绝对不曾做过!茶盏无毒一验便知!是她……”


    “陛下。”温明裳微微低眸,轻声道,“仵作验尸虽明日一早方有定论,但家母所言并非她而是臣,臣的身上,确有木石之毒。此事,有一人证,京城药堂之主,程秋白。”


    咸诚帝沉郁着看了眼堂下,道:“药堂,的确可靠。这位程大夫是如何说的?”


    “木石之毒无色无味,经年累月服下,便再难断绝,终有一日可成夺命之灾。”温明裳缓步向下,直视着三人,“但程姑娘闻之并非嗟叹行事之恶毒,而是另一事。木石记载早已断绝此乃太始皇帝立朝便下的铁令,凡有不遵视为谋逆!那么下官请问三位……从何得来的此物?又为何用得如此……驾轻就熟。”


    她未等人反驳,随即大笑出声。可迎着她目光的柳文昌在那双眼里的尽数是憎恨与讥讽。


    “陛下,既用得如此驾轻就熟。”温明裳咬字轻轻,“又何必在茶盏上下毒呢?”


    堂内议声四起,落在他们的目光都变了。


    何等怨毒的行止啊!如此家门怎能自诩大家!


    温明裳还想再说,却忽然听得崔德良一声奏请。


    她微微一愣,回头看见阁老深深向着天子一拜,恳切道。


    “温少卿所言,句句属实。虽未自柳氏族中搜查出罪证,然尚有一物存留,此刻正在药堂之内,此为臣所知种种,还请陛下过目。”


    “先生……”温明裳低声唤了句,却被身侧的另一人拽住了衣袖。


    姚言成微不可察地向她摇头。


    崔德良跪捧文书,再次一拜道。


    “太始帝亲命断无更改,百年光阴即便未曾身涉其中也享族中恩荫,断无无辜之理。请陛下裁断,依我朝律法,阖族,当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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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5章 梦魇 【ZX整理】


    一场鞫谳结束已是夜阑人静。这场雨终于偃旗息鼓, 阴云散去,月光露出朦胧的孤影,余下的水珠顺着宫墙檐角缓慢滴落, 汇成一个个水洼,倒映着天上的明月弯刀。


    温明裳走在末尾, 和内阁的臣属隔着几个身位。她在漫长的鞫谳里筋疲力尽, 只能在踏出宫门时低声唤了句先生。


    车马皆停在前面。


    崔德良转过身看了她片刻,却什么都没说。他向前迈了半步, 伸出手落在这个学生的帽顶,极轻地拍了两下。


    “回去吧。”他说, “明日一早还要去接你母亲回去。”


    此刻委实不是个说话的好时候。温明裳低头应了声, 拱手躬身目送老师离去。


    靖安府的马车也候在外头,温明裳扶着车沿上车, 抬眸看见里面坐着的人时微微一愣。


    洛清河探身过去放了车帘, 解释说:“去了一趟公主府, 得把这个拿回来。”她摊开手掌,露出掌心握着的禁军腰牌。


    这东西在她离京前交到了慕奚手里, 如今她回来了, 只要咸诚帝一日不下旨收回, 她就仍是京城禁军的总督统领。沈宁舟在她手里吃了瘪, 但这个亏只能被羽林闷在心里, 咸诚帝是绝不能把此事放到明面上来提的, 因为只要他当真要罚洛清河,那也就意味着他得认下阻挠温明裳的这桩事。


    百行孝为先,这么个旨意实在是欠妥的。


    府兵扬鞭打马, 驾着车转上街道。


    这个方向不是回侯府的, 而是去御史台的。


    她们之间有种无言的默契, 温明裳没说今夜的安排,但洛清河在她出来之前便吩咐了府里的人不必回去。黎辕在此之前并不赞同她们长途奔波还要再御史台外等一夜,但他终归没有开口去辩驳主家的决定,或许因为这些年见过了太多的离合悲欢。


    马车停在门前,府兵在旁扶刀戍卫,没去惊动任何人。洛清河提前给他们打了招呼,吏胥提着灯守在门前,也权当做没看见这车马。


    奔波数日,疲乏自是不必说。白日里因着温诗尔的事尚可强撑,但夜愈深,温明裳到底是撑不下去了,她眼皮耷拉着,不自觉地往边上靠。


    洛清河给她摘了官帽,稍稍侧身让她靠着睡。出来时黎辕吩咐着人在车上备了多的外衫,此刻倒是正好能披上。她轻手轻脚地拾掇了一番,抱着人也跟着合上了眼。


    这一觉睡得不沉,夜里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场雨,洛清河不知睡了多久,被雨声惊扰睁眼时听见耳边又轻又含糊的一声呓语。她拧着眉,骤然便醒了神。


    贴在她身侧的肌肤微烫,藏在衣衫下的手紧抓着,泪水已打湿了洛清河肩上的衣料。


    洛清河抬手替她拭了泪,顺带着试了一下她面上的热度,很轻地唤她:“阿颜?”


    温明裳眉头紧缩,下意识应了两声,整个人却都紧绷着。她像是陷入难言的梦魇之中,汗湿了鬓角,惶然间找不到出路。


    天还未亮,班房的吏胥低着头打盹儿。门前的石狮面目狰狞,在昏暗的灯下愈发显得生人勿进。月光早潜入了泼墨般的天幕里,连鸟雀都在夜色里匿踪。


    洛清河把人抱到了自己腿上,抬手放在温明裳脑后顺着散下来的发轻揉着。她的唇随着动作擦过对方耳廓,马车里坠了个小香炉,此刻熏得人耳垂嫣红。


    温明裳枕着她的肩膀,在一声声低低的呼唤里像是被顺了毛的猫儿,一点点放松了下来。热度还没散,这个时节在外头的肌肤相贴让人难以自抑地发汗。洛清河把她颈边汗湿的发拨到了后边,等到人睡得熟了些才探手去支开了一点窗户。


    府兵见状忙上前去。


    “天明后去请程姑娘。”洛清河压着声音吩咐,“带府上的腰牌过去,若是说人去了刑狱,便也走一趟,就跟傅中丞说是我的意思。”


    府兵垂首应是,她刚要退下,又被叫住。


    洛清河看了眼他们身上湿透的衣裳,想了想道:“明日办完,去跟黎叔说我叫你们下差一日,轮值的人依次补上。”


    总不能叫人白淋了一夜的雨。


    她说完这番话便放了车帘重新靠坐回原处。后半夜她再没睡过,雨声渐渐停了,四周更是寂静。


    洛清河听着耳边的呼吸,低眸柔和地抚过温明裳的面颊,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天光初现时,怀里的人伸出手,指尖落在了她眉骨上。


    洛清河睁开眼,对上那双仍旧泛着红的眸子,眼尾的小痣混在绯色里,瞧着不再那么分明,但整个人看起来却更显得苍白。


    “几时了?”温明裳声音沙哑,没从洛清河怀里起来。


    “寅时末。”洛清河再度探手碰了碰她的额头,热度似乎下去了,但她仍旧不大放心,“再过会儿应当就有人出来了。”


    她绝口不提昨夜的梦魇,便好似当作什么都未曾发生。


    温明裳记得,但也没开口提,只是神色恹恹地伏在她肩上。她好像被拉扯入了某个光影的界线,苦难在身后张牙舞爪地露出可憎的面目,叫嚣着要将她拖入无边的辛涩,但轻柔地风与月就在眼前,她的确在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听见的呼唤的声音。


    皮肉的伤可以轻易愈合,心上的伤痕不行,但总有什么能抚慰不可宣之于口的痛苦。


    这些东西在最阴暗的深沟也能成为煎熬里的甘甜。


    卯时三刻,御史台的大门终于打开,官吏匆匆走出,跟戍卫在侧的府兵轻声禀告示意他们现下可以进去了。


    洛清河扶温明裳下车,两个人无声地并肩入内。


    仵作在验尸之余,也帮温诗尔拭净了浮于表面的污血与尘泥。他们一言不发地向来人见礼,眸中有痛惜和怜悯。


    妇人安静地躺于榻上,是安然入眠的模样。


    温明裳跪坐在前,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母亲早已冰冷的手掌。雨中的那点力度似乎仍未散去,她已哭不出声,只是安静地垂首坐了许久。


    被甩在其后的人马陆续返京,一应证物被悉数递上,让柳氏再无辩驳的余地。赵君若回来仰头看见宅邸和边上的侯府摘了灯笼,换上了吊唁的素白纸花,一时间站在门外不知该如何做处。


    还是栖谣办事回来瞧见了给人拎了进去。


    程秋白来过,调着方子抓了药给她,说此时应当还无虞。


    宫中来人问过温明裳有关落葬的选址,咸诚帝似是有意给她做个人情,但温明裳推了,最后依着洛清河的提议,葬在了沧灵山。山明水秀的好风光,想来温诗尔应当是会喜欢的。此处是洛氏的私宅,也消了许多吊唁的心思,落得清静。


    在那之后温明裳找了一回潘彦卓。


    “信的事,我欠你一份情。”温明裳望着他说,“但你并非多管闲事之人。”


    潘彦卓敲着棋子,反笑道:“温大人和镇北将军感情甚笃,但还未曾见过真正的燕州交战地是何模样。这一问,我给温大人说个故事吧。”


    他将棋子落下,道:“北燕人嗜杀,所过之处必是烧杀掳掠。有一孩童幼时顽劣,总不喜读书,多惹得其母不快。有一日大雪满村,外头忽然传来了马蹄声,孩童父亲是军中人,听见这声音总觉得是父亲回来了,便想着出门,不成想却被匆匆回来的母亲推入了灶头的坑洞中。”


    “母亲什么都没说,只是嘱咐绝不可出半点声音,也不可将塞入耳中的棉花取下……若是不然待到父亲回来便不给带饴糖了。”潘彦卓说到此抬起头,面上笑意未改,“孩童贪食,以为这是一场游戏,便照做了。温大人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吗?”


    温明裳沉默不答。


    “整个村子都死在了狼骑的刀下,那些棉花堵不住惨叫声。”潘彦卓缓缓饮下茶水,轻描淡写地说,“待到声音停下后很久,孩童终于敢爬出坑洞,可他只看见了满村不见尽头的血迹。他便顺着血迹的方向不停地找寻,终于在十几里外,找回了母亲的头颅。”


    “那个孩子是你。”


    潘彦卓含笑不语,他站起身行至门边,这才侧过身道:“温大人便当作是不忍看见流离面目的一点恻隐之心吧。我不求回报什么,只是不想看见罢了。”


    “言尽于此,那便提前祝大人大仇得报。至于我的仇,终有一日也会讨回来,还望届时……温大人也能一同道一句贺,也算是全了这个所谓亏欠吧。”


    这番话说完,人便掀帘离去了。


    温明裳饮尽了余下的茶,随后带着丹州余下的事由去了公主府。


    “丧期过再来不迟的。”慕奚看着她苍白的脸叹息,“此事非一时之功。”


    “丧期过后,尚有丁忧守孝一说。”温明裳笑笑,“那便没个头了。”尽管咸诚帝决计是不会让她此时去职离京的。


    慕奚沉默须臾,这才摊开笔墨道:“那便说吧。”


    温明裳取了笔,边同她说此行的见闻边列举了可用的官员。此番东南三州大变,下去一批人总归是要让人填补缺漏的,寻常官吏尚且好说,涉及州府便要慎之又慎。


    “谭宏康此人可堪用,他于丹州治下不错,其余两州亦可视情况沿用。”温明裳道,“赵大人已将钦州情况写予殿下,余下一个济州,下官以为可调临安城的府尹过去。她本有才名,数年考评也不差,资历如今若是难以服众可暂居其下,依照旧日州府的人选挑一个在前总领。东南如今牵一发便可能动日后大梁的国库,选人不是一时之功。”


    “本宫记下了。”慕奚点头,“府台人选便到此,接着往下说吧。”


    这一场对谈持续了将近半日。午后日头灼烈逼人,慕奚送她至门前,见着她脸色不好不忘叮嘱:“温大人身中毒物,请大夫来再瞧过了吗?本宫听闻太医署也就此事有所论调,何不去太医署请人来。”


    “有劳殿下挂心,瞧过了,但此物棘手,程姑娘虽有眉目,但还需时日。”温明裳婉拒道,“下官将手上余下的这些差事办完再去。”


    “也罢,你心中有数便好。”慕奚淡淡一笑,“清河也看着你,那本宫便不多言了……说起这个,她今日去了何处?”


    温明裳回忆了一番早时出来的话,答道:“应是在刑狱,陛下命她监察丹州之行,如今柳氏所系皆在其中,御史台那边还要再问过。”


    洛清河此刻的确在刑狱,三法司的记档不是什么难对的差,她本该早就办妥回去的。只是没成想恰好撞上了刑狱的轮换班房。


    巧的是柳文钊正在其中。


    他形容枯槁,看见不远处的洛清河却忽然桀桀大笑起来。


    洛清河皱眉喊了停,近前道:“你笑什么?”


    柳文钊被狱卒摁倒在地,他贴着脏冷的青石板,挑衅般道:“笑啊……笑妇人愚见,不知天高地厚——!”


    傅中丞捏着文书上前,对洛清河低声说:“前些日子审讯的狱卒说,他听过陛下下旨柳氏全族秋后诛灭后便疯了。这等言语,将军还是莫要挂心。”


    洛清河紧缩的眉头未松开,听闻这个不免多看了地上的囚徒一眼,道:“谢中丞宽慰,既然事已办完,在下便先行一步了。”


    话音未落,她甫才转身,忽而听见身后一声怨毒的嘶吼。


    “……她熬得过去吗?”柳文钊大笑,“熬不过去的——!”


    “木石无解!无解啊哈哈哈哈……”


    “拖下去!”傅中丞厉声道,“脏了人眼的东西……”


    他还想转头跟洛清河说些什么,可一转头却只来得及撞上迎面而来的风。


    人已经疾步离了刑狱。


    踏雪疾驰在玄武大街上,此刻不是热闹的时候,街上人并不多。


    侯府门前的马车似乎也才停下。


    洛清河远远地瞧见,刚松了口气,便见前方忽然一阵骚动。她心头咯噔一下,翻下马之际听见赵君若急切的叫喊。


    “明裳!”


    作者有话说:


    下章解决木石。中卷还有个三四章吧。


    上一章阁老的消息其实是清河给的,不记得可以看一百三十七章末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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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6章 解局 【ZX整理】


    饵料抛洒入池中, 金明池豢养的锦鲤争相游弋向上,即便饱食也仍旧徘徊其中不肯散去。


    “世人皆如池中物,欲壑难填。”咸诚帝接过锦帕擦拭去手上的碎屑, “她带人出城去了?”


    沈宁舟垂眸称是,复而补充道:“看方向, 是去往药王谷。密报说, 药堂的那位程大夫也在随行之列。”


    咸诚帝转过身,边走边道:“宁舟啊, 你可知为何太始皇帝严令定要毁去这木石的方子,绝不可后世相传?”


    “臣听太医署说, 一因无解, 二因此物过于阴毒。”沈宁舟老实答道。


    “不止。”咸诚帝不明意味地笑笑,“我朝终前代三百载乱世以立国, 那三百载动乱, 前朝无人可堪大用, 便是因此物。太始皇帝手书虽为残篇,却有所记述, 此物沾染, 去之无异于剔骨之刑, 若放任之, 则是成瘾之患。”


    他拾级下阶, “前朝称之服之可得长生, 故成一时靡靡之风,三百年间害人不浅啊……若无太始皇帝严令焚毁,大梁岂有这二百年的太平。前人之鉴在此, 后人哀之亦是唏嘘。如此说来, 可就明白缘何此物公之于众, 柳氏是必然留不得的了?”


    “臣愚钝,谢陛下教诲。”沈宁舟垂首道。


    “教诲谈不上,这宫中朕能说的上话的人不多,你算是一个。此例若是在朕手中破除,待朕百年后,那便是千古罪人。”咸诚帝揣起手,侧目看她一眼,话锋一转又问,“去之不易……你说,温卿此番可受得住?”


    沈宁舟摸不准他话里的意思,不敢轻易答话。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孩子还是嫩了些,少算了一步后招,累得自己得吃些苦头。好在这还有一个药王谷的程秋白。”说话间已至御书房,左右知趣退下,殿中只余二人。咸诚帝拿起案上字迹潦草的那张纸,向后递给沈宁舟道,“连着康乐伯给的那剂药,一并送去二郎那儿吧,也别瞒着三郎,让他们兄弟俩自己去选这东西去留。”


    沈宁舟恭敬接过,她眸中闪过一瞬的犹疑,但末了还是应声道:“是。”


    高殿空寂,余一人更显如此,宫人未得命令,皆不敢轻易入内。


    咸诚帝指尖抚过书案,低声道。


    “你说,阁老膝下弟子,当真会忠君而非忠国吗?”他阖上眼,烦闷地挥了挥手,“罢了,你且去吧,韩荆如何处置,今日柳氏亦然。”


    屏风后脚步声轻轻,人影转瞬便不见了。


    幽谷云雾缭绕,在湿淋淋的雨夜里静静地飘散成了捉摸不住的尘烟。檐下挂了两盏灯,把阶前的湿痕映得霜白。


    程秋白推开门出来,面上薄汗未拭,道:“情形稳住了,再过个把时辰应当就能醒。”


    洛清河撑着膝起身,眉头仍未松开,“你那日换了方子,为何如今会这样?”


    “尚且不知。”程秋白缓缓吐出一口气,“应当还是出在本源上。我们对木石知之甚少,连古籍所书也不过残篇,真要说……清河,你知道子母蛊一说吗?”


    洛清河闻言一愣,随即道:“你的意思是,木石亦有此效?”


    “有可能。毕竟如你所言,本就是有赖于成瘾性控制人,若是她母亲身上的那些有所牵连到也未可知……是我疏忽了。”程秋白揉了揉眉心,“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忧心,虽来得突然,但也并非毫无对策。一次除之极为痛苦,我与师父本念及她体弱,想徐徐图之,如今是不行了。待她醒后你同她说一声,做些准备,及早开始吧。”


    她午后出事便被栖谣从药堂领了过来,到如今夜阑人静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匀。行针极耗心神,这大半日折腾下来,也实在是累得不想多话。


    洛清河道了声谢,这才推门进了屋。


    药谷客舍布置得素净,垂帷放下来密不透光,点着的灯烛从被掀起来的细缝里渗进去,轻柔地落在温明裳紧攥着被褥的指尖。


    她整个人蜷在一处,乌发散下来铺在被褥间,把大半张脸都遮了。洛清河走到榻前,伸出手去将面上的发拨到一边,露出紧皱着的眉头和还散着血迹的唇角。


    都是初时折腾出来的。


    洛清河呼吸沉重,只觉得胸口发疼。她不敢去回想自己从马背上滚下来过去见到的那一幕,比之最初在临仙楼的那一幕更为严重。洛清河从赵君若手中接过她的那一霎只觉得自己抱了块冰,在炎炎夏日都冻得人直哆嗦,她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备受折磨的本人。


    可很快,热度阒然间蔓延而上将原本的寒症替代,像是将人从冰窖直接丢入了火炉上炙烤。


    药毒来得迅疾,近乎顷刻间便夺去了清醒的神志。在程秋白来之前,洛清河只能关上门把人扣住,如今落在榻上的那双手腕上仍有刺目的红痕。


    从马车到药王谷里,程秋白换了随身的几种药喂给她,没一种喂得进去,不消一时半刻便会全给吐出来,最后不得已只能行针压着。


    木石的痛苦只能缓解,无法消弭。时至如今在场众人才终于体会到何谓无解。


    洛清河默然看了片刻,俯身下来轻吻温明裳手腕上的红痕。


    柳文钊……她在难言的疼与愤怒后想起这个人,想起诏狱里的笑声。程秋白说可能与温诗尔有关,但她此刻却觉得未必如此,否则柳文钊绝不会如此笃定。柳氏已至穷途末路,再无翻盘的可能,可他仍有此言,那就证明那个依仗仍在。


    阖府查抄,此物不可能在他们手里。刑狱往来众多,真正能拿到这东西的却是寥寥无几,或者说……想要它的人,只有那么几个。


    而最有可能的那个人……


    房门在此时被叩响。


    守夜的药童在外开口:“客人,谷外有人要见你,可要一见?”


    此时?洛清河看了眼时辰,起身过去打开门,“可有说是谁?”


    药童捧起一块腰牌,道:“他让我将此物交给客人,说一看便知。”


    洛清河接过,眸底遽然划过一抹错愕。


    端王府?


    雨后马道不好走,幽谷难寻,行路亦是不易。


    洛清河站在谷口,望着来人的背影道:“此时寻我何事?”


    慕长临闻言转身,他肩上还挂着露水,闻言自袖袋中取出了一个瓷瓶递过去,“来给你送这个,我想……温大人需要它。”


    他抱臂看着洛清河面色,忽然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先问这是什么,但想来你应当猜到了。药谷名医众多,比之太医署更甚。这就是柳家人攥在手里的东西,我也是今日才知……他们给了陛下。木石制药依次而来,这是给温大人用的最初的那些,毁去它,效用也就淡了。”


    “……陛下给了你?”洛清河话音未落,又极快摇头道,“不对,他不会给你。”


    “他给了二……晋王。”慕长临错开她的目光,“我从他手里拿来的。”


    洛清河闻言沉默须臾,反问道:“条件呢?”


    “京畿的兵权,我日后不能染指。”慕长临佯装轻松地拍拍衣袖,“做什么这个表情?柳家连药方一并给了,我不想拿着那东西,但若是真怎么了恐怕陛下又要给我脑袋上来一下……我给皇姐了,她会处置得比我好。”


    他抢在洛清河之前开口,笑说:“清河,你肯定想说这是笔赔本买卖?是不划算,但能救人就是值得的。我听太医署说了木石发作是什么样,虽说不能治本,但除去此物,能少受些苦楚也是好的。”


    这话说得急,就像是怕洛清河打断一样。


    不染指京畿兵权,那就意味着不论是禁军还是东湖营,他皆不能领受,否则慕长珺便会将此事公之于众。洛清河捏紧了那个瓶子,一时间五味杂陈。洛氏与雁翎绝不会插手朝中事,此为铁律。


    这也就意味着,这场博弈里眼前的这个皇子全然失去了掌控京畿防卫的资格。


    慕长珺拿准了他这个弟弟的脾性,知道不论开什么条件都会应下,而这个缺漏几乎是致命的。


    可洛清河无法拒绝。


    一面是旧友,一面是爱人。


    慕长临望着层云覆顶的天穹,道:“祖父在的时候,对我和皇姐说过,慕家人欠你们太多,再怎么补都补不全,他说得对。清河,国子监这么多年的情分,我不拿这东西给你才是真的混账。”


    洛清河目光上移,这才叹了口气:“日后呢?我不会帮你。”


    “不要你帮,未到最后,胜负未知。”慕长临摇头轻叹,“你要是真觉得过不去,那帮我另一个忙……老侯爷教我的,你日后教九思就成,虽然那丫头估摸着还有好几年才能碰弓马吧……”他兀自念叨着走向马匹,临上马前不忘回头再看一眼旧友,“回去看着温大人吧,走了,不用送。”


    马蹄声渐远,只余下空谷鸟鸣,经久不息。


    温明裳醒时刚过卯时,日光从窗子里透出来一点,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屋顶的房梁,后知后觉地回神发觉自己身处何处。


    温热的手掌抚过她的发顶,是和梦中阴诡泥泞截然不同的干燥温暖,她下意识蹭了一下手心,伸出手去把那人抓下来。


    洛清河靠着床边坐在地上,直直地看她。


    两个人在晨光里安静地对视,温明裳垂下眼,嘴唇翕动小声问:“是不是吓到你了?”


    洛清河倒抽了口气,她慢慢把脸趴在床边的手臂上没答话,但是温明裳看见她眼圈悄无声息地红了。


    木石仍在,温明裳浑身使不上力气,她手掌蜷着,悄悄伸出小指去勾洛清河的手心。


    洛清河眯起眼睛看她,低声应:“嗯?”


    “我想……吃糖。”温明裳虚弱地笑,小声给她抱怨,“太疼了……”


    洛清河撑起身子去给她盛了一直温着的蜂蜜水,回来不忘重新拿了淘洗过的湿帕,热度又起来了,烧得人汗津津的。温明裳此刻其实也吃不下什么,勉强抿了两口便喝不下去,她看着洛清河把碗放到一旁,揪着她的袖口不放。


    “我做了个梦。”她耷拉着眉眼。看着可怜兮兮的。


    洛清河给她擦着颈间的汗,配合着问:“看见什么了?”


    “在书院的时候,但是没有柳家,有阿娘……也有你。”温明裳闭上眼,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但是很快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好像站在悬崖边上,看不见东西,但不论走向那一方都是深渊……”


    耳边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叫嚣:不要忍了,你避不过去,拿回那些人一直给你吃的东西,你就能走出去。


    这样的场景一直在延续,美梦过后是无尽的痛楚与黑暗。


    她在醒后回味过来这个梦像极了什么,是柳氏的暗房,那些人一直知道木石会带给人什么。


    世人总爱沉湎于美梦,熬不过去的才是多数。


    可她不要这样的结果。


    “清河……阿然。”温明裳抬手蒙住眼睛,在一遍遍这么叫过后低声道。


    “你让程姑娘进来吧。”


    那些备好的器皿药物被依次放到了她们面前。程秋白昨夜也只是打了个盹儿,她后半夜接了洛清河拿来的东西便想法子毁了,但百年间这东西还是第一次被放到她们面前,谁也说不准究竟会不会再有变数。


    “行针过后,药性会尽数被激出来,会比昨日更加难熬。”程秋白对温明裳说,“七日之内,至少十六回……熬过去药力便散了。但每一回你必须清醒,这些药石可以帮你,但如你所言的那些幻梦,需要自己熬。”


    她铺开针囊,道:“我就在外头,若实在不成,你们……”


    温明裳撑着身子,接过了配好的第一剂汤药。


    余下半句已不必再说。


    压下的冷热与麻痒一并窜了上来,近乎瞬间变将人吞没殆尽。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场大雨里,低头见到的是满手的污血,回过头是不具名的尸骨骷髅。


    那些尸骨怨毒地叫喊着她的名字,白骨似乎下一刻便要缠上她的足踝。


    “不要……”她转头想逃离,可映入眼中的是满目的猩红与溺水般的窒息。


    那些人是谁?自己又是谁?为什么……


    这些问题悄无声息地抓住了心口,与那些白骨一样狞笑着要将她拖入其中。


    “温明裳——!”


    一声呼唤猛然撕开混沌,以某种不可抗拒的姿态将她从中拖拽出来。温明裳嘴唇颤抖着,被人捧着脸强迫着抬头对视。


    洛清河托着她,捧着她的面颊问:“我是谁?”


    温明裳喘着粗气,眼里满是惊恐,她缓了很久没有答话。


    “温颜。”洛清河凑近去亲她的眼睛,再问了一遍,“我是谁?”


    “洛清河……洛然……”温明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痉挛,哭喊着哑声答。熟悉的眉眼近在咫尺,她头痛欲裂,却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只能魔怔了似的一声一声地唤,像是要把这个名字刻进心底。


    洛清河跟着一声声地应,在阖眸时悄然抹去了眼角的湿热,“我在这里,别过去。”


    “阿颜,快些回来。”


    在意识模糊辨不清真与幻的时候,温明裳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木石的药力不断摧残着人脆弱的神经,她用尽所剩无几的力气咬紧自己的下唇,用几乎微不足道的疼痛抵抗着这种蚀骨的瘾。


    眼前似乎变得明明灭灭,她用力抓紧洛清河的襟口,苍白的脸让眼尾朱红的小痣显得格外刺眼。


    洛清河把她抱入自己的怀里,她的动作很轻,就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名贵瓷器。那些冷汗被她耐心细致地擦拭干净,温明裳靠在她的肩窝上,脸颊贴着她的脖颈,就像透过脉搏枕着她的心跳。


    “你想和我说什么?”她轻声问。


    温明裳恍惚地看着她,言语都是颠倒的。


    洛清河抵着她,在混乱的语句里听清了那三个字。


    这是要记得的东西,不能忘。


    她红着眼,一边揉着怀中人的后心,一边轻声的哼唱起不具名的歌谣。


    温明裳昏昏沉沉地听不清洛清河哼着的唱词,那些哼唱破开因药力而生的那些嘈杂纷扰传入耳中,像是在无尽的长夜里阒然亮起的灯火。这样悠长寂寥的曲子不属于这里,但在这一声声的哼唱里,她似乎听见了有人站在熹微里朝她伸手轻声呼唤。


    到这来,别怕。


    她在这样的哼唱声里汲取到了撕开樊笼的力量。


    等到熬过了药力发作的时辰,温明裳终于支撑不住,慢慢松开了揪着洛清河衣襟的手,阖眼昏睡了过去。


    洛清河摸着她的额头,阖眼记下又一次的时辰。


    如此周而复始,再清醒已是日上三竿。


    程秋白站在桌前,刚收拾好针囊,见她睁眼,医女轻轻点了下头,默默退了出去带上门。


    谷中清静,只闻燕子还巢。


    温明裳侧过脸,看见洛清河趴在床边。她侧过身,指尖轻轻落在对方唇上,却没吵醒她。


    这七日每一回,她其实都记得。


    模糊去词句的那三个字是什么呢……铺散的长发交缠在一起,被初醒的人笨拙地打了个结,那人大着胆子,像是偷腥的猫儿一般在唇上亲了一下。


    “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其实解毒挺甜的,一些记得我爱你所以能忍受所有的痛苦(喂


    本来应该早点的但是胃疼了一晚上私密马赛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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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7章 万相 【ZX整理】


    翌日午时, 赵君若带着这些日子堆积的案务到了药王谷。她很少独自办差,这次变故来得突然,如今温明裳府上的外务是她在管, 只能逼着自己想法子应对。


    “这是李大人要我带给你的东西。”她将文书分门别类放好,搬了墙边的小凳坐在床前, “宫中的掌事公公也来过, 说三法司那边你暂且不必去管,先办好陛下送来的这些。”


    屋里开着窗, 汤药浓重的苦味勉强被风吹散些。温明裳靠着瓷枕,听她说完后接了文书过来。木石虽解, 但她身子还没全然恢复, 程秋白反复叮嘱不可劳心伤神,放赵君若进去的时候只让带了不好自作主张的重要事。


    丹州事暂告一段落, 李驰全托人带来的信上也是嘱咐她好好养病, 不必挂忧。倒是宫中掌事太监带来的那些……全然是吏部的差事了。


    柳氏伏诛, 牵连甚广,朝中的柳氏门生许多也是难逃干系, 这些空缺早有预料, 但依着旧例, 应是由左相与内阁元辅共同商议决定此事查处的具体章程再上呈天子, 可如今……咸诚帝的意思是这事要交给她来办。


    这不仅不合规矩, 还是逾制。三法司与吏部并不相干, 而敲定官吏调度的差,少说得够到吏部侍郎那去,更别说咸诚帝拍板此事还越过了前头的三个人。温明裳粗略看过一遍, 觉得有些头疼。这差若是要办, 又得是一道破格的圣旨, 这两年多在她身上破的例怕是比起前头十几年都要多了。


    “这些差,掌事的公公可有说陛下让我来办,三法司的差事又该给谁?”她侧头问了句。


    赵君若托腮想了想,道:“应当是我师父。”


    “赵大人?”温明裳闻言一愣,“她何时回京的?”


    “昨日刚到,今日应当是要入宫去向陛下述职了。”赵君若眨眨眼,凑近些压低声音道,“师父她说,好像是老寺卿的奏本,不然陛下断是没这么快放她回来的。昨日沈统领还亲自来迎了,只不过师父好像不怎么愿意搭理她……”


    她还不懂所谓道不同的道理,赵婧疏不会拿旧事同小辈说,是以不管这俩人有多别扭难言,外人看来都是如隔云雾。


    “哦对了!”赵君若一拍大腿,“还有一事!明裳,此次六扇门的高千户也跟着来了,说是想见见你,此刻就在屋外。”


    “高忱月?”温明裳神色微动,她将手里的文书放下,“知道了,你让她进来吧。这段时日我仍是回不去,府上和兰芝得有赖你看顾。还有……代我向赵大人问声好。”


    小姑娘乖巧地应好,走前还不忘多念叨几句她注意休养,也不知这操心的性子是随了谁。温明裳暗自摇头,心说栖谣也不会这么教的吧。


    这厢未来得及深思,屋外的人已经掀帘迈了进来。


    高忱月没穿飞鱼服,也没挂腰牌,她抱着刀走进来,含笑说了句别来无恙。


    温明裳摩挲着膝头的纸页,道:“确实是多日未见……没成想倒是千户先行登门了。”


    “登门事小。”高忱月就着赵君若适才搬来的板凳坐下,“你我曾有同僚之谊,如今大人抱恙,我却料想大人应有些事要问我,便主动一见了。”


    温明裳回以一笑,颔首道:“千户所言若是你与我母亲旧识之事,我倒是已查到了些东西,问话不必了,我只向千户道一声谢。”


    “她于我,是救命之恩,我却未能多做些什么。”高忱月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了一条碎玉坠子,“这个还给大人,柳氏府上被查抄,想来这种小物件是没人会注意的,但于有心人而言,总归不一样。事已至此,多留个念想总是好的。”


    温明裳指尖微颤,默然地伸出手去接了过来。


    高忱月看她面色沉郁,忽而故作轻松地笑说:“温大人,收了这玩意,这我来此的第二件事便是……大人赏口饭吃呗?”


    这话转得人错愕,温明裳禁不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随即叹声道:“高千户,对你有恩的人不是我,不论结果如何……我娘绝不是挟恩图报之人。”


    “我知道。”高忱月撑着膝,“但是温大人知道为何六扇门即便位列三法司也显得格格不入吗?因我们绝不轻易触碰京城的风云。一夕动私愿,我就已经失去了做六扇门千户的资格,即便我有心留下,指挥使也不会点头。”


    她话音微顿,随即自嘲般道:“不然我今日哪能轻装素服来此?六扇门轮值可比大理寺多太多了。”


    温明裳垂眸一时不答。这个理由的确说得通,但……私心与否恐怕只有高忱月心中自己知道。栖谣曾说她缺的是一个能在京中行走的足够成熟的心腹话事人,此刻面前的人的确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执意如此,她也没什么定要推拒的理由。


    物尽其用的道理。


    温明裳向后仰头靠着垂帷,屋里的软榻正对着窗子,这会儿天气和煦,放眼碧空如洗,漂亮得好似天街景色。


    她听着鸟雀的叫声,终于侧过头说:“可以,但有一事得记得,对内不要叫我主子,和小若一样唤名字便可。”


    高忱月眉梢微挑,正要答她,忽而便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咳嗽声。程秋白端着汤药进来,目光扫了眼温明裳膝上的文书,又看看高忱月,面色倏然间冷了。


    温明裳反应迅速,立马将那些东西挪到了桌上,满面乖巧地拉高了被褥。


    高忱月看得怔愣,还未来得及转头便听见医女漠然开口。


    “高大人,还请出去,我要给温大人行针。”


    “诶我……”高忱月张了张口,辩解道,“丫头,这些东西可不是我……”


    程秋白瞥她一眼,沉声重复道:“出去。”


    温明裳掩唇,把满溢的笑意强自压了下去。


    檐下风微动,吹得门前铁马摇晃,当啷作响。


    洛清河端着清粥进来,看见温明裳拉好外衫,重新拾起了边上放着的文书看,忍俊不禁道:“你这样,也就能骗一骗秋白了。”


    “没法子,谁叫陛下是半日都不想让我歇着。”温明裳仰头看她,没忍住叹气,“本该是守孝三载,这一回的行事言官若是不归咎于天子,那就一定得是臣下担责。”


    现今的御史台已不是太宰年的那个御史台了,直言上谏者寥寥,更遑论是这种有违伦理的行事。若是不敢如实记,这不念五伦之亲的罪名,来日在史册上就得给温明裳记上。


    洛清河亦是摇头,她一边搅着热粥,等到稍凉些才喂给温明裳,“我夜里回一趟城中,回来大概得夜半了,你先睡吧。”


    禁军如今照旧轮值换防,雁翎今日也未有变数,其实很是清闲。


    “好。”温明裳咽了粥,没细问她回去做什么,“若是得空代我见一下长公主殿下,陛下这要我办的事,也该知会她一句。”


    洛清河给她喂完了那一碗粥,搁下碗伸手去揉了揉她的脑袋。


    风过窗前,吹落了面上的一封书信。洛清河伸手去把它拾了起来,目光扫过墨迹时却倏然一顿。案上的文书都被重新梳理过,与赵君若来时放的有所差别,而这封信若是她未曾记错,原本应是和三法司那边的事放在一处的。


    温明裳瞧见了她的动作,错开目光低下头翻看手边的那一叠,道:“李大人的信,问些平常的事,倒不是特别要紧。”


    洛清河抬起眸看她,点头道:“好。”


    她什么都没问。温明裳不着痕迹地收紧指尖,闪躲似的抓住洛清河的衣袖仰起脑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唇。


    夏时长安满城青翠,各衙门办事房门前前两日刚换了新鲜的盆栽,浇灌后叶上还挂着水痕,瞧着鲜艳可爱。班房值夜的狱卒在老槐下乘凉,见到来人连忙起身哈腰,把早已备好的钥匙递了过去。


    洛清河微微颔首,推门入了诏狱。外边暑气逼人,唯有这里头还是阴冷如昔。夜里冷寂,行止间还能听见硕鼠爬过稻草的簌簌声响。


    深处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今日诏狱守着的狱卒却早已出去了。


    揣手而立的男子听见脚步声侧头看了眼,含笑向着狱内的人道:“人来了,柳大人还是先与故人叙旧吧,下官少陪。”


    洛清河站住脚步,眯起眼打量他,“潘大人,好闲情。”


    “闲情不敢,忠君之事罢了。”潘彦卓唇角微勾,施然朝她一拜,“将军请。”


    洛清河盯着他没吭声。


    潘彦卓唇角笑意未改,无言地与她对峙片刻,再度道:“今夜下官奉命办事……未见过任何人。”


    洛清河这才收回目光迈步向内走去。


    二人擦身而过时,潘彦卓唇边的笑意才终于淡了下去。


    他步子未有分毫的犹疑,转而向刑狱更深处走去。


    那里面关押的是柳老太爷。


    洛清河知道他今夜为何会出现在此,韩荆往日结局如何,今日柳家老太爷亦逃不过,但这是咎由自取,死生自担,今夜她回来,是为了见柳氏这两兄弟的。


    柳文昌冷眼看着她解开牢门落锁,转了身面向冰冷的石墙不愿看。


    诏狱的刑讯不问人,失了势的贵家也不过尘土里的泥,半点不值钱。不过秋后问斩的命,谁都能来作践几回。


    相较之下柳文钊看她面色冷凝,正想先开口笑,没成想还没站起身,一鞭子便甩到了他脸上。


    这一下下了狠手,赤红的鞭痕混着血珠子登时便落了下来,疼得人张口便要嗷嗷大叫。可不待他喊出声,又是两鞭落了下来,结结实实地抽在了他腿上。


    柳文昌猛然起身,看见的就是长兄跪伏倒在地上的模样。


    “洛——”话音断在半空,下一鞭自下而上甩到了他颈上。


    腥甜骤然间涌上来,启唇便是血沫。


    洛清河俯瞰着他们二人,目光冷得骇人。柳文昌捂着咽喉咳嗽,在痛意里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他没见过洛清河这种目光。


    哪怕旧日再多不快,都不曾有过。


    这样的目光让他惶然间觉得自己是被精明却可怖的野兽盯住的猎物,利爪近在眼前,而自己动弹不得,只能任人宰割。


    洛清河没理他,伸手拎着柳文钊的后领把人硬是拽了起来。柳文钊挣扎着去抓她的手臂,狼狈地蹬腿想逃离,却被人猛然反手重重地摁在了牢门上。


    这力道震得他眼冒金星几欲作呕,可他根本挣不开紧扣着自己的手臂。


    太狠了。


    “疼吗?”洛清河嗤笑地睨着他惊恐的脸,森然问道。


    “洛清河……咳咳咳!”柳文昌勉强吐去了喉间的血腥,嘶声道,“擅动私刑有违大梁律法——”


    “律法?”洛清河松开手,迎着他的目光一脚狠狠揣在他胸口,她蹲下身,冷笑道,“你们配与我谈律法吗?”


    伏地的柳文钊挣扎着想远离,但爬了没两步他头皮一凉,新亭就钉在了他脑袋前,新亭的刀锋在烛光下闪着寒光。


    “笃定木石毒发的那日……”洛清河头也不回,像是在问他,可目光始终看向柳文昌,“你们想过今夜么?”


    君子皮肉下皆是铁骨,洛氏在京温文守礼这么多年,又有多少人还记得沙场铁血的刀与剑。是人皆有底线,这些人的底线是家与国,是所珍视的每一个人。


    这样的偏爱明目张胆。洛清河忍了他们这般久,总该有个了断。


    血渗入了灰白的囚服,含糊的呻|吟声回荡在窄小的囚牢之内,硕鼠被惊得逃遁,藏入了深不见底的阴影下。


    洛清河推开门,将牢门的锁重新落下,轻飘飘地抛下了最后一句话。


    “她所受的痛苦,比你们多何止百倍。”


    狱中的火烛仍在不知经年地燃烧。


    潘彦卓擦拭着指尖的污血,将那一纸血书收入了袖中。他并未走过去,只是听着回荡的痛苦呻|吟缓缓摇头薄讽。


    “何苦逼得狼虎显露爪牙呢?”


    狱卒在外等候多时,此刻见到他终于出来,连忙几拜后匆匆入内。这后半程的善后差事,还是得他们来。若是不然,稍不注意这些大人物便能让他们瞧不见第二天的太阳。


    潘彦卓没上马车,他迎着月光缓步前行,最终拐入了一个小巷。


    等候多时的人面容尽数隐在帷帽下,只在抬手接物时露出腕口刺绣的金翎。


    阴影在巷中无声地穿梭。


    绕过这个街口便是御街,那人却在即将离去时停住了步伐。


    巷口站着个人。


    赵婧疏只身立于此处,看着玄卫道:“摘了吧。”


    眼前人缄默不言。


    赵婧疏迎着藏匿在帷帽下的视线一步步向前,最终停在了三尺之外。


    玄卫的呼吸骤然加重,似是终于想开口说话,然下一霎,只闻一声脆响,赵婧疏一巴掌就扇在了她脸上。


    帷帽随之落下,露出玄卫本来的眉眼。


    沈宁舟向后踉跄了两步,她没对赵婧疏设防,这一巴掌打得她耳畔都嗡鸣起来了。


    赵婧疏深吸了口气,望着她一字一句道,“这一掌,我替先生打的。但我仍要问你一句……”


    “为什么?”


    沈宁舟阖上眼,弯腰拾起了落地的帷帽,“婧疏……”


    苍凉的月光落在她们之间,像是横亘起了补不全的裂痕,随着星月腾挪,一小束光结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


    “你我,道不同罢了。”


    作者有话说:


    清河:我就是回来揍你的


    我提前说结尾这俩人不会破镜重圆的,不好这一口别嗑不然会被刀(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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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8章 晚晴 【ZX整理】


    洛清河打马出城前遇着了专程候在侯府外的李驰全。此处离值房尚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他出现在此,显然是听闻洛清河回城后专程赶过来的。


    两人互相见过礼,洛清河上下打量了这位是少卿一番, 先行道:“李大人深夜来此,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李驰全点点头, 直言问道:“今日来寻将军, 其实还是为着我给明裳的那封信。我知她身体抱恙一时难以归返,但……这些事恐怕还是得她亲自做决断才好。”


    “大人的信, 她是看过的。”洛清河沉吟须臾轻轻叹声,“柳氏倒台, 不单旧局大改, 有吏不知其过而助纣为虐者如何惩处,也的确是桩麻烦事。李大人的意思, 我们皆知, 但之于她而言, 那些人毕竟是归入柳氏党羽的人,纵然是无心之失, 也难辞其咎。”


    这是过往数十年大梁朝局中积重难返的弊病, 大厦倾覆, 蝼蚁焉能安身立命。这些人或许品阶不高, 但他们被笼罩于世族枝叶之下, 世族在时被长久蒙蔽, 去时也要被清算,所以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罚或不罚,其实没有个具体的章程, 太多时候都是笔糊涂账, 故而有不少趁乱谋私的, 也就此挤走了所谓政敌。


    可柳氏这一回却不止于此,因为这件事闹得太大了。大到京城街巷皆在传闻,让不单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更让义愤填膺之辈将矛头转向了那些犯下无心之过的吏胥和他们的亲族。


    大理寺这些时日接了不知多少桩这样的诉状,差役跑断了腿也只能平一时的愤懑。这些被世族张扬跋扈之辈长期压抑的怒火随着温诗尔的死,木石的毒而被彻底点燃了。


    李驰全心力交瘁,三法司依法明断,可……本就不是大过错,怎能只因沾了个罪人名便赶尽杀绝?


    那是酷吏所为啊!


    “那些过失如何论处,其实三法司早有论调,婧疏回来,也是要为此事了断。”李驰全无奈地说,“可这些事易,民愤难。我去信问明裳,也是因为此事若有个解法,只有她能做,百姓觉得我们会包庇同朝为官者,而她不会,因为五伦之亲在先。”


    可柳氏毕竟是真正的仇敌,他清楚温明裳的为人,却也明白此时让她为牵涉者开脱辩白,多少是为难人了。


    “大人所忧,在下感佩,但这样的伤痕终归不是一时一刻可以消弭的。”洛清河自府兵手中结果马缰,冲他再一弯身,“还望大人给她一些时间想想吧。”


    李驰全闻言垂首还礼,没再劝。


    ***********


    香炉中的香燃尽了,温明裳翻了个身睁开眼。垂帷半掩,月光从窗缝渗入其中,缀成缥缈的纱与雾。


    鸟雀安眠,此刻四下无声。


    温明裳撑起身,下床蹬靴披衣走到了书案前。笔尖的墨痕早已干透,散乱的文书堆叠着,字迹在月光下模糊不清。她掌了灯,从书页里翻找除了那封被压在最底下的书信。边角被反复揉捏,起了一层细密的毛边,上头还有清晰可见的褶皱。


    这封信被抽出来过好几回,又被重新塞进了底下,可即便是如此循环往复,看信人的心里还是不知如何做处。


    温明裳捏着那封信倒回榻上,疲惫地抬起手臂蒙住了自己的双眼。


    药谷的床榻没有京城宅邸的那么宽敞,可此刻一人卧于其上也觉得空落。边上无人,她也没续上安神的熏香,不知过了多久,意识随着安谧一并沉入深渊。可这场梦并不安稳,木石被驱散前的黑暗卷土重来,她向下俯瞰沉渊,觉得风声里夹杂的是无数的哭嚎,看不清面目的人一步步越过她走向悬崖。这些呼号不是冲她而来的,她此刻好似只是一缕游魂,看着数不清的无名之辈纵身跃下深渊。


    寒意顺着脊骨窜上灵台,温明裳猛然睁眼,扭头径直撞入了自己最熟悉的那双眸子。


    洛清河也是刚回来,她才掀了帘帐,看见香炉里空无一物还没来得及续便见着温明裳忽然惊醒。她轻轻眨眼,坐到床边去摸了摸温明裳的面颊,余光瞥见对方手上还紧紧攥着的书信时心中了然。


    李驰全让她劝,可是这种事没法说。


    “怎么出这么多汗?”


    “我……”温明裳无声地收紧了五指,她手心也出了汗,信纸被揉皱在了一处,让字迹慢慢晕染开。她的目光顺着洛清河的视线缓缓下移,怔愣地看向自己紧抓的手心。


    如同被火灼烧一般,下一刻她猛然将那封信丢到了一旁。


    洛清河沉默着拨开温明裳额前微湿的发,烛光下她的眼眸愈发清透明亮,像是高悬的星,闪烁间便能轻易划开长夜。她注视着榻上惊醒的人,耐心地等待着那双眼睛里的恍惚散尽,重新恢复往日的清明。


    可当真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噩梦吗?洛清河微微直起身,探手想去够那封被扔远的书信,可下一刻,温明裳却突然用力拽住了她的衣襟,借由向后倒的力道把她拉入了床褥间。


    洛清河小臂撑在瓷枕两侧,她微微侧头,顺势让蹭过来的唇落在了自己嘴角。


    烛火压着眼尾朱砂的那点昳丽,可这一下却没口下留情。犬齿摩擦过柔软的唇瓣,尖锐的刺痛让洛清河没忍住眯起了眼睛。


    这哪儿是吻,分明是在咬人。


    温明裳抬起手搭在她颈侧,不知哪来的力气把她往边上推。这个动作让紧贴的方寸之地错开,却也让人被整个压进了被褥里。


    两个人平日里唇色都浅淡,此刻背着烛火,却像是被光晕点缀上了鲜红水润的色泽。


    温明裳胸口微微起伏着,她身体还未完全恢复,白日里程秋白甚至都不让她在谷中随意走动。洛清河眸光闪烁,她不在京的时候不戴发冠,束发的发带这么一推搡已经开始松散。


    从前断是没有这般强势的时候的。温明裳微微低头,在呼吸声里俯瞰着近在咫尺的女子,她心里装着事,却也知道只要开了口,不论自己做什么洛清河都会点头。这件事说小便也太小了,小到几乎没有对错之分,便是放任随波逐流也不会是罪过。


    似乎也本该如此,她为什么要对所有人都怀抱恻隐之心呢?她要做的明明是匡扶社稷的臣,而不是悲悯于怀的圣人啊!


    可这样的想法在这双眼睛下无处遁形,让她平白生出了一种自惭形秽的卑劣感。可是错在哪里,错在何处?


    她此刻没有答案,但却不能将此避之一世。


    *******************


    直到最后雨露与星光将残缺的那点补全,最后落在碗底杯中映成了满溢的清光。满庭的浓雾随着这抹清光消散殆尽,向世人展露出早已铺就的路途。


    外边的天已经泛起了亮光,烛火燃至尽头,露出最后一点白色的芯子。


    两个人面对面侧躺着,都不想动弹。温明裳指尖微蜷,似乎还因着暑气出的汗带着湿意,她闷着声音,又问说:“那……以后呢?”


    洛清河半睁着眼,玩闹一般把两个人散开缠在一处的发打了个松松垮垮的结。她微微抬眸,好笑地用鼻音回:“嗯。”


    像是某种藏匿的应允与肯定。


    温明裳盯着她打的那个结没再吭声,但洛清河知道她听进去了其中的深意,不单只是这件事。


    那封被遗落的书信在时隔多日后会有一个属于它的回音。


    ************


    转眼暑气随秋风起而消。诏狱牢门大开,今日便是柳氏阖族伏诛之时,咸诚帝早前便有旨在先,道温明裳可于弃市同观监斩,只是议定之时将至,刑场却连个人影都未见着。


    监刑的官吏擦着额角的汗,心说若是这位大人久病未归倒也罢了,可这前两日不是说人已回京了吗?怎得今日这杀母仇人伏诛,却是至今还未出现呢?


    街边支起了茶摊,跑堂的小二穿梭在人群中,吆喝着奉上了粗泡的新茶。潘彦卓不疾不徐地将盏中热茶饮尽,听见脚步声才开口问。


    “人呢?”


    “南坊。”少年低声将探听到的消息告之,“有听着风声的也过去了,但长公主与端王在府商议旧册未动。翰林院今日要记此案,听闻就如何着笔一事前两日已是吵得不可开交。”


    “沈知桐是她同门师姐,有吵嚷有不服皆是平常事。”潘彦卓没去评判这前半句,他在桌上放了碎银子,拂袖起身道,“走吧,咱们也去瞧一瞧那边的热闹。”


    霜寒渐至,南坊地势低,此刻阶前还挂着夜里薄霜消融后的水迹。此时正是金桂飘香之际,民巷内已是满巷芬芳。


    小童手里拿着一枝折下的新鲜秋桂,坐在小舍阶前跟自己玩耍。再往外走两步便是孩童奔走聚集之处,可此处门庭冷清,连这孩子却像是游离其外的人,起身也叫人退避三舍。


    门前砖瓦上被人泼了各色的漆,有些似是新上的,触手上去还能抹去些痕迹,连孩子身上也沾了些去。小童却好似习以为常,她捏着手里的花枝,正打算起身去别处,却忽然听见巷口有脚步声向此处而来。


    她呆呆地看着来人近前,一时间连问声好都忘了。


    墙下水迹犹新。温明裳于门前停步,低眉瞧见小童脸上也挂了些脏乱的漆。她屈膝蹲下,自袖中取了手帕出来,轻轻把面上的那些痕迹给擦了个干净。


    “你家中人呢?”她收回手帕揣回袖中,问道。


    小童这才回过神,连连退了几步向屋里软糯地出声喊人:“阿姊!有……有客!”


    房门敞开着,里头闻声一阵凌乱的脆响。随即有个书生打扮的少女扶着头上的儒冠忙乱地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新着墨的笔。她面上慌乱,连迎客的礼数都忘记讲,反倒先去看门前的小妹,活像是上门的不是客人,而是凶神恶煞的人牙子。


    温明裳注意到她腰间坠着的牌,问道:“你是国子监的监生?”


    她这才注意到眼前的人,连忙起身相拜道:“正是,学生乔禾,失礼之处还请客人海涵。学生……温大人?!”


    “你认得我?”温明裳有些意外。


    “……认得。”乔禾局促地低下头,“您是阁老门生,如今朝中近臣,如何能不认得?我……我读过大人的文章!还……还一度颇为神往……”


    这话说得愈发小声,还不忘抬头匆匆瞥两眼温明裳,像是生怕冒犯到什么似的。


    温明裳点了下头,顿了须臾又问:“既认得我,那今日我缘何来此,想来监生心里应当有数。”


    “是。”乔禾整个人不自觉在发抖,她挡在妹妹前边,鼓起勇气去看温明裳,涩声答道,“是因我父他——”


    话音未落,巷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不堪入耳的讥讽与叱骂声回荡满巷,温明裳眉头微皱,侧眸看见乔禾已经迅速捂住了妹妹的耳朵。


    她登时心下了然。


    妇人身上原本合该得体的衣物在推搡下变得脏乱,她被推入巷口,迎面而来的人还在指着她骂:“你家人给柳氏当狗害死无辜的人,你们怎么还不随着那些腌臜玩意一同被砍了脑袋呢?!”


    “就是!好好的官儿给害成那样,你们这些那什么……为虎作伥!都该死!”


    眼见着妇人要被再度推倒,乔禾只得先松手往那头跑,“娘!”


    这声呼喊很快淹没在了骂声中。她到底还只是个十余岁的少年人,哪里比得上这些人,只能先一步挡在前头,好叫那些抛出的杂物不会砸到母亲头上。


    妇人泪流满面,却无力辩解。


    人群中有人趁乱挥拳相向,乔禾连忙抬手护住脸,可意料之中的拳头却并未落下来。人群似乎安静了一瞬,紧接着便是窃窃私语声。


    洛清河捏着动手男子的手臂,把他往后一推,道:“京中无端聚众且斗殴者是有违律法的,你不知吗?”


    “你……”


    洛清河回头看了眼门前的温明裳,回身摘了腰牌举起道:“在下禁军总督,洛清河。今日你们为何在此,三法司的人一清二楚,门外即是禁军。数月以来此等事数不胜数,诸位今日是看着柳氏逆贼人头落地方来此讨个公道。既然如此……”


    她回身抬手指向温明裳,露了个笑说:“那位便是大理寺的温少卿,你们所讨的公道既是为她,何不听听她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洛氏在大梁声名显赫,但洛氏的人却少在京中,是以就连乔禾都没见过这位传闻中的镇北将军,更遑论他人。一听此言,原本垂头的人们再度打起了精神。


    “好!既然洛家的君侯在此,温大人也在,那就定然不会错!”


    “温大人定是来惩处这些腌臜东西的!”


    被乔禾护在身下的妇人闻言匆忙爬起,她嘴唇颤动着向前,抬臂指着温明裳涩声问:“你……大人何不宽仁啊!”


    “娘……”乔禾忙上前搀扶,低声驳道,“那些是大理寺的判决,法度在前实在是……”


    “什么法度!”妇人一把推开她,缓缓跪倒于地,痛哭道,“我夫虽非大员,但历来恪尽职守从未有半点逾矩之行,否则、否则我家缘何居于此而非城北贵居啊!”


    她一面哭着,一面掰着手指将丈夫为官数年的行止一一说尽,哪年拒不贪墨,哪日病倒任中都说得分明。


    百姓中早有听得烦闷的,他们想上前让人闭嘴,可洛清河就挡在他们中间,叫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


    温明裳耐着性子听她数落到柳氏下狱前,她向前迈了一步,开口却未驳斥,只是道:“夫人说完了吗?”


    妇人闻言一愣。


    “乔禾。”温明裳又看向她身侧的女儿,“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


    “你父所判并非因勾连柳氏,而是在任时所为为柳氏所慑,无心之失。”温明裳转动目光,停顿须臾又道,“大错未有,下放三载,这是大理寺老寺卿几经斟酌的决定。我如今问的是监生乔禾,对此可有他言。”


    少女闻之默然,她紧攥着拳头,低声道:“有。”


    “问。”


    “大人既说是无心之失身不由己,那么,一失便可抵去家母所言种种,便可说——” 她的声音里带着颤意,却决然问道。


    “我父昔日所为……错了吗?”


    国子监大开经年,世间名才汇聚于此,所慕皆是一朝圣贤,一国名仕,她能踏足其中,同样不会例外。可一心闭门造车者不会知道在其外会有怎样的洪流波涛,等他们终于推开那扇门第一次领略到雪雨风霜,便会明白治世远不是笔墨空谈,多得是纸上文章写不尽道不明的厄难。


    温明裳闻之却是轻轻笑了声,她并未直答,反而问道:“你入国子监第一日,先生们讲的第一课是什么?”


    乔禾闻言一愣,这一声问太轻,却瞬息将积攒的惶然与怨愤击散了。身在国子监者,又如何不会记得这个。


    洛清河扫了眼满面疑惑的百姓,代为开口道:“是横渠四句。”


    “这是啥?”


    “我就没进过几日私塾,你问我啊?”


    私语间,人已至近旁。


    “元兴三年,西州筑堤,你夫依柳氏所言批划石料,这个命令不止给了他。”温明裳挑出妇人适才说的其中一件回话,可这话与其说是解释给她听,不如说是给乔禾的,“夫人所言不错,你夫恪尽职守夙兴夜寐,但可知就此一次,柳氏从中得利多少银两。”


    她抬指比了个数,“三百万两纹银。”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西州此事不过微不足道的万中之一。


    “吏胥不止他一人,亦有人不遵之。他们或许未有那般辛劳,但底线未失。”温明裳抬眸看乔禾,“你问我对错与否……那你父此行可堪称之立心立命否?”


    簌簌风过,满庭落英。


    慕奚抬眼见金桂落盏,抬指拨去后将手中文书递给慕长临,道:“册中所记,损银补记,各州亏空细查,绝不可放过分毫。”


    核算官吏闻之错愕,试探着开口:“殿下,这恐怕难,先不说各州长短不一,便是这即时填补的日子,也是太短了!”


    “世上事行之皆难。”慕长临把书册放到他身前,肃然道,“但皇姐所言极是,绝不可放过分毫,否则你我有何颜面去见旧日承一家胁迫之百姓?如何对得起宵衣旰食的各级官与吏?”


    “可这银子……”


    “若有疑缺,持内阁信物去姚氏家门调取。”姚言成迈步入内,拜过屋内众人后道,“二位殿下言尽至此,亲身躬行,你我僚属怎能惜身?”


    慕奚看向窗外,颔首道:“今次必定彻查补缺,宽仁于此时不过徒增弊病,致使来日如柳氏一般心术不正者心怀侥幸。”


    “我等声名不足惜,但今次,必将躬行于此。”


    日光缓行,将至正中。


    乔禾低下头不敢直视女官的眼睛。


    温明裳深吸了口气,又道:“元兴七年,你父任中州城小吏,彼时柳氏庶子酒后狂言毁去城中经楼数卷拓本,过后州府来人问询他却闭口不谈此事……”


    “纸笔之下是士人半生心血。”她轻声问,“这又当得起承圣贤之书吗?”


    茶盏砸落,摔得粉碎。


    纸页碎屑纷纷扬扬落下,恍然间好似六月飞霜。


    翰林中人气得面红耳赤,指着沈知桐道:“你为同门者拒而不书其过,有何面目以见过往恩师!”


    沈知桐当即一摔笔杆,冷声道:“何谓过?何人定论其过?今时今日你我皆难断人身后事,你便可说温明裳去南坊是为赶尽杀绝了?陛下诏命在前柳家罪有应得,她为三法司自当断之,何过之有?!”


    那人涨红了脸,支吾这说不出话。


    “你我同列翰林,为天下事著书立传,为的是后世可观典籍,可明真意!今日不论是我沈知桐还是尔等,来日黄土白骨可以无德无名无人传吾功过,但笔下每一个字,若失其实!”沈知桐环顾四下,慨然喝道,“那便会叫明珠蒙尘小人得志……待到百年之后———!”


    她抬手指向门外,指着东南方金麟台的方向,“后世人会看着今日你我之谬,为今时英豪烙小人之名!让奸邪者享万代福祭!”


    史笔如铁啊……再漫长灿烂的一生,落于青史之上也不过就是那粗粗半卷词章……


    千古英豪事,留待后人书。


    沈知桐颓然放下手,眼圈悄然红了。她不是崔德良的门生里最有天赋的那个,朝局纷扰,人心繁杂,她无意昔日寒门之争,于是崔德良对她说,那便入翰林吧。修得一世文章史册,也是为百代士人留星星之火,扶大梁国祚。


    她记下了老师的那些话,也自此明了了这一世文心。所以今日不论他们要写的是不是温明裳,无论她与温明裳是否有同门之谊,笔下所记,必须字字皆实。


    绝不可更改。


    巷口桂花飘然而下。


    温明裳抬手接了其中一朵,放到了乔禾手心里,道:“现今,你可还要问我你父过在何处?”


    乔禾嘴唇翕动,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止你们,京中或是其余各处相似者数不胜数。”温明裳越过她们母女,走到人群前侧身而立,“决断三法司所下,字字皆实。若仍有异议,鸣冤鼓便在庭前。家母所行之事,尔等亦可。”


    “但今日我来,不是为了指摘已成定局之事。”她看向乌泱泱的人群,抬起手弯身一拜,“是为了诸位。”


    百姓们面面相觑,都不知此话何意。


    “我知诸位气恼是为下官,是为家母含恨而终,此为其因,下官于情于理皆当拜谢。”温明裳拱手再拜,“但罪人伏法,万事已定!便不该再横生变故。诸位皆是好意我知,但她们母女今日,诸位既然看在眼里那么下官想问一问,若今日跪于此求我的是你们呢?”


    “家母愿跪堂前,为的就是求一个公理昭彰,而非私论斗勇,诸位今下所为,已有悖此衷!”她陡然抬高声音,“世上公道不该由此而来,纸笔喉舌皆是杀人刀!我朝立国论法,其后更有林相定之易之,我等自当遵奉。故而下官今日俯首相求……”


    “祸不及无辜,否则即为乱象之始,万死难辞其咎。还请诸位……勿让下官难做,勿让陛下难言,勿让家母亡魂难安——”


    棋子轻落下,混着醒竹倾倒叮咚。


    “阁老是如何断言,明裳她会如何行事的?”赵婧疏不解道。


    崔德良微微一笑,道:“她心中有憎有恨,此乃人之常情。然情理之外存其心,她明白若是今日之风不止于此,那么来日这些纸笔喉舌便会成攻讦之利器。朝中若不思进取,只知权衡利弊,即便来日可正本清源亦失其道。是以可有个例,决不能成所谓‘蔚然之风’。”


    “那孩子,为的不是一人一家,管的也不是口诛笔伐之下的‘无辜者’。她之所行,为的是,万代昌平。”


    “你师当年愿一人远走却绝不同流合污,亦是守其心明其志啊……”


    赵婧疏起身,又问道:“她一人,便一定能使众人散去吗?”


    阁老摇头,笑言。


    “她并非一人。”


    “尸位素餐者金玉在外却早已糜烂腐朽,满身疮痍者却可凭本心之弥坚全旧日之乱象。那一代代的人哪,仰面见天地乾坤浩大,却仍愿俯首以佑涧边幽草……你、她,还有许许多多的后来者。”


    “早已走在相同的道路上了。”


    人潮涌动,私交之言不绝于耳。


    洛清河就这样顶着一众目光走到了温明裳身边,抬手随之深拜,“昔年诸位为雁翎埋骨英杰挂灵以记,在下铭感于心。但今日在下亦愿以阖族之心向诸位请愿,喉舌之下,再勿轻断片语忠奸。”


    “我代我妻,万谢。”


    民巷的风终于停了。


    *****************


    茶肆里有人吃着茶,听罢抖开折扇笑道:“好本事啊。”


    “若无昔年之变,或许我亦在其中?当真是有些羡慕得紧。”潘彦卓放下茶盏,敲着桌轻声喃喃道,“齐王该回来了吧?”


    少年垂首点头道:“是,已经过了钦州,今冬之前定然回到。”


    “好极。”潘彦卓抚掌一笑,“她们已备齐了中兴之臣,至于我么……”


    “便来日赠她们一位盛世之君吧。”


    围着的禁军也逐渐散去,各司其职。


    那儿围着的本还有羽林,但不是城里东湖营的人。此刻他们的主子眼见着众人散去,不得已才下令遣散了众人。


    洛清河在街口等着温明裳出来,她仰头见红叶簌簌,忽然想起那一夜温诗尔的那番话。木石的消弭不是那一场噩梦的结束。


    温明裳拾级下阶,将将走到她面前,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唤。


    “温大人!”乔禾追出来,撑着膝喘了会儿气,“多谢你……”


    温明裳垂眸笑了下,道:“国子监入学不易,你若来日登科,那才是真正的谢。”


    “学生会记得今日大人所言。”乔禾低下头,“虽自知非高才国士,然四句在先,必不敢轻忘。”


    她言罢再郑重一拜,也不敢看温明裳的反应,转头跑了回去。


    温明裳侧过头看洛清河,发觉对方亦是勾唇笑了笑。


    “今冬未有雪。”她仰起头。


    “然寒已散了。”


    作者有话说:


    肝好痛,中卷就到这结束(。


    另外说一下横渠先生是张载,四句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里面转的几个画面是对这几句话的,虽然我写的不是很满意(摆


    阁老的那句乾坤浩大是化用马一浮的“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原版放老地方了,id看专栏,我明明没写啥也就是滚轮胎啊(痛苦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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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下卷 定风波 ☆?


    第159章 层云 【ZX整理】


    仲秋一过, 秋雨裹挟着塞北越过燕山群峰的风将整座长安城笼入了新的霜凉之中。夜里薄霜覆瓦,白日里便顺着重檐缓缓滴落汇成了一个个水洼。


    往年各州回京应还要过个一两月的功夫,今年却是在此时便有急令让他们依次动身。弃市斩首容易, 阖族处置也无需费多大功夫,麻烦的还是在如何填补朝中这骤然的空缺上。都察院算着历年的考评, 好容易整理成册给内阁递了过去, 可多日不见回报,颇有些石沉大海之意。


    这些位子多的是让人眼红的肥差, 自然有人在柳氏下狱时便把主意打了上去,暗中做了什么生意也只有他们自个儿清楚, 可这钱砸下去了却不见半点水花, 总有人坐不住。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此刻的一举一动皆是有人瞧在眼里的。


    半月前大理寺的老寺卿给天子递了请辞的折子, 他年事已高, 也无意抓着这个位子不放, 早在几年之前便有在上书的折子上提及莼鲈之思的前例,只是当时咸诚帝以晚辈尚无能的由头给推了。如今赵婧疏归返, 又添了重整钦州的功绩, 这折子咸诚帝即便再不愿也要点头批了。


    多事之秋, 往来调动也是常事, 这厢提了赵婧疏, 便有不少人将目光转向了同在大理寺的温明裳。说来这阵子的事儿也是人家查出来的, 于情于理都该封赏,可咸诚帝非但明面上未有旨意,连个过问的意思都不曾有, 若非时常有宫中宦官传唤, 恐怕就有人该在背地里揣度这位近臣是否还正得宠信了。


    咸诚帝早间看过内阁呈上来的册子后便未待在御书房, 也不知这位天子近些日是喜观鱼还是旁的什么,温明裳近几日入宫谒见被内宦引去的地方总是这太液池。


    现下秋露重,池中的青荷早已枯黄,内侍局的人也没见撤去,各色锦鲤藏匿在下边,把几处水都搅得浑浊。


    “昨日长公主来见朕,说是已拟好了东南三州的调换人选。”咸诚帝看着鱼儿争食,“那份名单卿看过了吧?”


    温明裳微微颔首,道:“回陛下,看过。”


    “东南境况如何除了那儿的人,朝中你最清楚。”咸诚帝看她一眼,“既是看过无异议,那照着办便好。只是有一事,还得你去办。”


    他接过旁侧宫人端着的茶。“朝中可有动荡但不可影响国事。先帝有意成海商,这于国库大有裨益,此事不可废,朕有意交给你去做。”


    这个差事在意料之中,但明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温明裳垂眸,婉言推拒道:“陛下,此事所系重大,臣如今供职三法司,尚无权如此行事。既是有赖国库,那不妨交给户……”


    “欸,先不必急着推拒。”去年内侍局在太液池边新修了水榭,如今登临其上景致不如春夏,但也别有一番风味。咸诚帝在桌前坐下,抬手示意温明裳坐,这才继续开口道,“正因此事重大,朕才不好放手交由旁人去做……至于户部,朕另有安排。权责一事,你也不必拘束于此,当日朕让你就任大理寺,却并非想你一世在此。卿可知?”


    温明裳垂首恭顺地应:“臣知道。”


    咸诚帝满意点头,又道:“再过些日子,待到中州的柳氏余族彻底查办完了,朕给你的调令也就该下了。届时原先叫你去办的甄选工部新人一事,自然也就名正言顺。你有功在先,这道海商的旨意不论是都察院的言官或是其余什么人,都不好有所疑议。”


    这便是定然要提她起来的意思。温明裳自然不能直接驳了这份意,只能先拱手诚谢。


    “好了,今日叫你入宫,其实另有旁的事。”咸诚帝话锋一转,笑道,“事多琐碎,纸上三言两语恐怕难说清。”


    “一者还是和海商有关,你应当听闻齐王不日到京了吧?”他打量着温明裳,“朕的这个儿子,自幼便是叫人头痛的小子!如今终于做了些不那么混账的事儿,朕还要多谢你才是。若非你此番大义,怕是也敲打不醒他!朝中事多,你若是得空,代朕意去迎一迎他。”


    温明裳眼皮一跳,试探道:“陛下的意思是……”


    “知子莫若父,朕知道那小子旁的本事没有,撑个场面还是成的。海商一事朕打算给他挂个名头在前,于你也便宜行事。再者若是得空,多提点两句这小子。”


    这番话说得有理,但落到旁人眼中可就未必了。温明裳心下腹诽了句。她知道慕长卿是个女子,但旁人又不知晓,一个早过冠礼却未婚配的皇长子,成日里若是奉旨跟着自己跑,这里头的用意恐怕格外惹人猜度。


    见她不语,咸诚帝笑笑,临桌翻起了放着的文书再道:“温卿迟疑,是因着清河吧?朕听闻前段时日平民怨,那孩子还道了句代妻拜谢。说来朕与她父也算少年相识,她都这般说了,朕倒是想着要不给你二人……”


    “陛下!”温明裳立时打断,她站起身,向着咸诚帝深深一拜道,“不可如此。”


    “嗯?”咸诚帝按下书页睨她一眼,反问道,“为何啊?”


    “……微臣愚见,尚非良时。”温明裳抿着唇,斟酌后方道,“陛下挂心乃臣之幸,然冬时边地不稳,靖安世子威望未立,贸然行事恐惹猜疑。臣知镇北将军心意,然明裳为陛下臣子,君自在家前,若陛下此时下旨……朝夕相见,以将军聪慧,恐生不必之变数。”


    “你倒是十足的好耐心!朕想起,阁老当年对先帝所言好似也相差无多!”咸诚帝闻言哈哈大笑,指着她道,“说起这个,阁老当日为你寻的那个住处,也该换个地方了。康乐伯府摘匾,朕观这旧址不错,你若要,朕便叫人给你新修官邸了,也省得你委屈着在那小地方。”


    “谢陛下厚爱,但亦是不必。”温明裳摇头,如实道,“今岁费银者众多,若是臣再有修葺官邸的想法,恐怕于国库无益。那宅子既是阁老所托,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臣于此也无不妥。官邸一事,待来年国祚安泰,再思不迟。”


    咸诚帝闻言点头道:“也好,朕还在想若是给你指了旧址,那倒是离靖安府远了些。既然卿有此言,那便来日再议。”


    温明裳这才松了口气。


    二人在水榭中谈了两个时辰,温明裳离宫已过午,回去时咸诚帝让她带上了御膳房今日午膳多备的饭食。


    那间宅子说是住着,但每日关上门她回的其实还是靖安府,后街石墙高筑,又有府兵守着,谁也没机会多看两眼。


    高忱月替她提食盒,不忘打开瞧了眼,“哟,西州的野蔬,这可是每年仲秋以后快马送进宫的好玩意儿。”


    栖谣阖上后院门,看她一眼拿过来依例试了一下才重新搁回去,让人转回给小厨房热菜。她们这几个近侍的餐食早就让宗平拿了,往常多话的是赵君若,小姑娘问的东西太多,宗平有的时候怕栖谣觉着聒噪也会帮着答,但高忱月这就不一样了。


    好好的千户跑来做无名的近卫,原本还觉得这人当千户的时候有那么三两分肃然,没成想私底下话也这样多。


    “稀罕你们便也拿些过去。”温明裳进屋时换了薄氅,嘱咐了句才复而问,“清河还未回来吗?”


    工部一批批的人下放,原本主司的一应工程都让新上任的尚书怵得慌,生怕还出什么岔子,于是奏请内阁说京畿的也要查探一番。崔德良思忖后批了,再过几月便是年关,东湖的羽林为天子安危不能轻调,就还得劳烦禁军。


    洛清河倒是不用亲自去,但照例要早间去走一遭看看。


    “噢。”宗平一拍脑门,“主子挂牌之后去鹰房了。”


    温明裳闻言微怔,转头看了眼桌上摊着的文书,登时了然。


    的确,也到了每年雁翎戍卫回报的时候了。


    思量间,回廊那头便传来了脚步声。洛清河手里攥着还未启封的军报,绕过转廊看见檐下站的一群人眉梢一挑。


    “都在这儿站着做什么?”她掀开尽头的竹帘。


    宗平看了眼她手里的东西,道:“主子,雁翎那边……”


    “先去用饭吧。”洛清河放了帘子,顺手压了底,“师父没给加急,那便是暂时没什么。晚些时候看过之后再喊你们。”


    近侍们这才躬身应是退了下去。


    洛清河把外袍脱了挂着,府上的侍女将热着的吃食依次端上来,走时不忘将门一并带上。她走到边上坐下来,把那封信搁在了小几边上。


    “为何今日突然去鹰房?”那道野蔬滋味确实不错,温明裳夹了一筷子给她,不忘问道,“往年这个时候雁翎的军报要一并给兵部才是。”


    “想佐证一些事。”洛清河撑着脸,边把烧鱼的骨刺给剔干净边慢吞吞地开口说,“隔得太远了,我瞧不见北境是什么情况,只能借他们的目光粗略一观。”


    可惜北境只要没有大的动静,咸诚帝是绝不可能放她走的。


    温明裳拨着筷子,闻言又多看了眼桌上的军报。她这顿饭吃得漫不经心的,一会儿想着今日宫里的那番问话,一会儿又忍不住跟着思绪去想雁翎。


    洛清河回过神瞧见她这副模样,失笑道:“想看就看吧,省得你这饭都吃不安稳。”


    海东青落到窗前,叼走了边上盘子里的肉。洛清河看了它一眼,没搭理这闹人的家伙。


    信是石阚业写的,军中人多数字迹都不大讲究,这一手字写得龙飞凤舞,中间还不忘添了好几处记起才加上去的注。


    温明裳看了两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京城秋意浓,塞北已落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林笙搓着手臂呵着气从营帐里出来,远远地就瞧着老将军站在往楼上。她随手拽了件氅衣披着,提着刚烧热的糙茶三两下登楼而上过去。


    “石老。”林笙冲他抱了一拳,“您老这是看什么呢?”


    石阚业闻声回过头,他接了林笙递过来的热茶,吹着碗上飘着的茶沫子指向远处道,“看那小子呢。”


    林笙把那壶茶放桌上,近前去眺望远处,失笑道:“这天还没亮便出去跑马,倒是有点像他那两个姐姐。”


    “差点儿意思。”石阚业缓缓摇头,“脾性太软了点,你瞧他跟小辞互呛,哪回赢过?不把自个儿气成个鹌鹑算是好的了!”


    老将军口中的小辞便是上回跟着林笙一起去见洛清河的小将,这姑娘比洛清泽还小两岁,是他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孤女。将才难觅,这些年主将们也一直在找寻新人。


    “他们俩啊……”林笙靠在边上,端着茶边喝边摇头,“有点儿像清影和清河最开始的时候,一攻一守的。只不过人家当年可没这么呛声,反倒配合得有来有回。”


    提起这二人,石阚业没忍住哼了声,他捋了把胡子,“那哪能比?”


    “您也知道这不能比?”林笙笑着敲打栏杆,“他俩要呛,那就让这么着吧,反正在战场外吵,总好过在战场上有分歧。关上门吵得再厉害,打开门我们还是同袍。”


    “我也知道。”石阚业叹气,有些惆怅地看着洛清泽打马慢慢往营内回,“但我就是在担心,这几个孩子,到底还需要多久,我们又能给他们多久。”


    一碗热茶见底,周身的寒气也散了个干净。林笙听他这么说,登时收起了嬉笑的模样,追问道:“飞星营这几日没有见着异动,您这话的意思是?”


    石阚业凝视着遥远的天际线,此刻天幕灰白,星子半隐,登楼眺望也只能看见枯草随风动。


    “没什么旁的意思,就是觉得今年太安静了。”他神色逐渐收敛,负手道,“阿笙,晚些时候写军报将我桌上打那封信附上。我老了,嗅觉早就不如年轻人,这封信加急,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送到清河手里。”


    林笙应了。


    这封信断在了北境这几月的详报上。


    温明裳仰面倒在榻上,她对军情一无所知,只能侧过头看洛清河,“北燕历年秋冬打草谷,这太安静的意思,是今冬恐有战吗?”


    “有这个可能。”洛清河从她手里接了那封信,思索了一阵慢慢皱起眉,“雁翎血战过后,不论是我还是拓跋焘,都在盯着彼此的军防。蛮族人人可为战,这是我们永远比不得的东西,铁骑再强,终归也是少数。”


    “但北燕没有补给线。”温明裳翻身,枕着胳膊思考,“过去数年,他们仰赖大梁内部的蛀虫偷取粮食器具,但是这些在去年济州之后便断了。”


    北林不避讳这些话题,从前在学堂时就有不少士子问过萧承之有关边地的问题。大梁自身军费支出有大半都在北境,不为别的,就因为铁骑装备耗损的速度实在是太快。关内的汉人没有蛮族那样的马种优势,只能另做文章。


    可这些补给辎重恰恰也是狼骑最缺少的东西,那片土地太过贫瘠,所以于他们而言若想成长为庞然大物便只有掠夺。这个特质刻入骨血,也让北燕的大君显得格外重要,若是主君能震慑王帐贵族,那么他们就是一把足以撼动铁壁的弯刀,若是不能……分崩离析只在顷刻之间。


    狼骑忠于大君,所以拓跋焘在这条线断绝之后,他必须做出新的动作来向王帐证明,他的君主仍有坐稳那个位子的资格。


    温明裳想到这里忍不住坐起身,洛清河捏着书信,垂着眸子跟她对视。


    廊下有走动声,侯府的人并不多,但此时正午刚过,下人也忙着办完手里的活计回去小憩。脚步伴着秋风拂叶,一声一声的。


    洛清河静默了半晌,轻声笑了下,但这点笑意很淡,仿佛只是为了安抚,她听着声响,说:“我其实不担心拓跋焘真的要打,雁翎和他手底下的狼交过太多次手……但师父说的有一点却是几乎从没有过的。”


    温明裳目光一动,福至心灵般道:“飞星营?”


    “对。”这副严阵以待的模样让洛清河没来由地觉得好笑,她握住了温明裳的手,把攥着的五指揉开,轻声道,“他们逃不脱飞星营的眼睛,只要有一人踏过白石河。”


    可如果没有……


    “狼骑不止一个主将。我在想……”洛清河深吸了口气,再抬眸时眸中寒意烁烁。


    “如果他们已经不在河对岸了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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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0章 暗夺 【ZX整理】


    大梁北境广阔, 与燕地接壤的的确不只有燕州,但燕北蛮族南下首先要越过的便是北方连绵的群山,它们分割开了草野与中原腹地, 造就了汉人得天独厚的边境线,让北燕人在过去最动荡的时期也难以越过关隘掳掠。大梁立朝后依凭燕山的东山脉建立起了最初的雁翎关布防, 此后二百多年里白石河以南就成了无主的交战地, 像是棋盘前轻易易主的棋子。


    那片土地几乎承载了所有的战火,叫人忘记了抛却燕州漫长的边境线, 西边的沧州也有豁口与北燕相连。比之燕州,那处更加易守难攻, 向西又与北漠相接, 北燕想从此借道,就必须征得西域诸国的点头, 否则一旦越界便是混乱的厮杀, 反倒得不偿失。


    他们的确成功过, 但那是在宣景年初,恰逢君王更迭的动乱之际, 才给了当年尚处强盛的北燕可乘之机。但自太宰年定西域, 他们就再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所以这个猜测看上去合理, 说出去兵部是绝不会信的, 哪怕开口的人是洛清河。


    “今日我入宫, 陛下还问过。”温明裳深吸了口气, 慢慢皱眉说,“他的确是半点不相等兵部的折子,想从我这儿知道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洛清河原本正深思其中脉络, 闻言顿时失笑, 抬眸慢条斯理地打量她一番道:“那可不嘛小温大人, 你可是天子座下,帝王臣呢。自古掌兵者难全己,他防着我又要用我,这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了。”


    这番话说得很轻,外人初听像是自嘲薄讽,但温明裳看了她一眼,反笑答:“那我是不是得当真做些近臣该做的事?”她边说边欺身上前,低语着说,“陛下今日可还试问我可要与你的一道圣旨呢,但给我推了。我说……朝夕相见会有变数,阿然,你觉着呢?”


    有的人打开门叫清河,关上门便又拿捏着腔调喊这个阿然,当真是次次换得轻车熟路。


    “我觉着啊……”洛清河微微侧头,两个人之间隔着个若有似无的距离,“变数不谈,那这狐狸尾巴得藏一藏了。”


    “这不成。”温明裳贴着她笑,“越是情真意切,越是会叫旁观者信以为真。历来天子赐婚非皇亲即权贵,如此真到那一日,这聘礼钱才给得够足不是?”


    洛清河眉梢一挑,差点儿没憋住笑,反问说:“靖安府不缺这个银子吧,去年的账面换成真金白银,得有个百万两了。我这人,便当真有那么金贵?”


    嘴上这么说,但这些银两多半被拿去贴补了军费。洛氏的确不缺花销,但比起更多的世族,这一门算得上十足的清正。


    秋日的阳顺着窗缝溜进来,肆无忌惮地铺陈在眼底眉梢,揉化了指尖带着的凉。温明裳侧着脑袋接着了落在唇上的吻,她眯着眼睛,在窗外安静的流水声里轻声说:“有的啊。”


    洛清河眨了下眼睛,听见她低声补上了后半句。


    “有情如斯,万金不换。”


    日映后府外有人请见,说是公主府的人,奉命来请温明裳过去商议要事。虽说咸诚帝还没下旨,但这几个旋涡中心的人对里头的门道都摸得清楚,慕奚找她,多半还是为了吏治的事情。


    洛清河送人出了门,这才转头回去叫上了几个近侍去书房谈雁翎的事。侯府随侍的多是军中人,每年这个时候都对北边格外留心,更遑论这几个人放回军中都能称得上是“将”。


    石阚业提出了自己的顾虑,洛清河心中也有思绪,如今缺的是适时的推演。栖谣带上了门,熟练地从柜中取出了几张图,铺在了房中放着的沙盘边上。


    宗平摸着下巴,反复低头去看那封信,纳闷道:“主子,若是飞星营全然找不到藏起来的人,近几月也没有收到斥候回报说河对岸拔营……今冬若是他们不如以往,这举国上下定然是有人要挨饿的。”


    洛清河背对着他在看挂在墙上的图,各色字迹遍布在上边每一处,无一不透出这张图的陈旧。她垂着眸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我们在北燕的眼线可有说今年王帐的形势如何?”


    “比往年还不如。”云玦撑着膝,抬头答说,“温大人去年断了他们的补给线,今年他们的辎重就要从王帐的那些个贵族里扣。他们是个什么德性谁不知道?不敢违背组训,必须得自掏腰包,那这笔账就又要算到他们的那个小皇帝头上!听人说啊,现下王城童谣都变成了‘宁作马上行,不卧君王榻’了!”


    “谁都怕死,但人被逼到绝境,这些恐惧也就不算什么。”栖谣靠在木柜边上,抱着手臂道,“上了战场容易死,可好歹能让人吃饱饭。”


    这是这些年无论北燕政局如何动荡,狼骑始终如一的原因。


    “王帐如何想不重要,重要的那个小皇帝是拓跋焘始终认可的大君。”宗平呼了口气,恨声道,“从人家那儿拿军饷,就得想法子给补回去。被动挨打不是他的风格,那是头狡诈的狼王!”


    在铁骑中待得越久的人,便越是憎恶这些掠夺者,因为他们曾见过太多的白骨尸骸,妻离子散。


    连栖谣都没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的确不会坐以待毙。”洛清河终于侧过身,她的目光在近侍们的脸上梭巡而过,俯身下去将摆好的沙盘重新打乱,“我们在北燕有耳目,他们在大梁也有自以为在豢养獒犬的蠢材,这些人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喂饱了不知多少饥肠辘辘的豺狼。现在补给线断绝,但饿的不是钟鸣鼎食之家,我们明白,拓跋焘更清楚其中利弊。”


    对面的棋子被悉数往后推,它们像是一个信号,一个暂时收敛爪牙的信号。


    云玦探着颈,满脸错愕地看洛清河将它们推回去,又重新取了新子出来,不由道:“将军,你这是……”


    宗平惊骇地瞪大眼,他像是想起什么般一拍脑袋,道:“西边!”


    此言一出,好像连外头的风声都停了。


    “西边……那不是拱卫王帐大君的吗?!”云玦猛地站起身看向栖谣,“多少人?现在的主将是谁?”


    栖谣张口要答,洛清河已经抢先了一步,她把棋子放下,边看边说:“十三万,主将叫萧易,小皇帝的哥哥,也是拓跋焘曾经的主君给幼子选的顾命臣。”


    她说到此,终于抬起头。


    “十年来,王帐贵族畏惧的不止是拓跋焘的狼骑,也有这个萧易。”


    更为棘手的是,此前雁翎几乎没有同他交过手,他手里的兵直属大君,始终驻扎在西边的边境线。


    未知的将领才是最可怕的。


    “十三万……”云玦背后冷汗直冒,努力冷静道,“拓跋焘手里少说也有二十万人,再加上这些年他从大梁学会的铁甲火器……”


    铁骑加上燕州关内的步卒,总共十七万。


    朝中历来对燕州改重骑为主颇有微词,消耗太大,每年都像是个砸不尽的无底洞,户部算账都要把原本可用在别处的银子给雁翎留着。文官们不想打仗,武将们又随着边境渐安而在朝中逐渐失去了话语权。


    铁骑是四境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也正因此,不论是谁都不想让这支军队成为盘踞边境的庞然大物,所以他们拒绝将如羽林一般的装备完完整整交付,拒绝在如今铁骑的编制上再添一兵一卒。


    甚至连真正的主将都要圈在京中。


    宗平没忍住去看洛清河,却发现她的面容异常平静。


    “主子?”


    “栖谣。”洛清河没看宗平,她喊了声,“研墨回信。”


    栖谣看了面面相觑的其余两个人,走到桌前拿起了笔。


    “把平西三营往北调,依着东西线的烽火台驻防,军匠一并跟上,把这几年小打小闹放弃的废弃要塞重新修缮起来。”洛清河阖眼停了一瞬,紧接着说,“善柳去西边,守着孑邑山脉的卡口,但不要越过州郡线。”


    “飞星的巡察轮值人数往上加,不管是人还是鹰,别放过任何死角。告诉左晨晖,善柳走之后三营的必须看好岐塞,溜过去一只四脚蛇,让他自己去点将台底下等着挨揍!”


    栖谣的笔尖微微一顿,她抿起唇,依照每一个字详细地写下了安排。在场的的近侍们都明白这个命令代表着洛清河选择放弃了正面的冲撞,她让重骑北上却带上军匠去修工事,为的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卡死交战地的防线。


    这是在以防万一。


    但铁骑的军事调动是要上报的,以往只是普通的换防,兵部都要层层看过后才点头,如今尚无征兆却如此大动干戈……


    “主子。”宗平担忧道,“兵部那边怎么办?”


    “那边我去说。”洛清河捏了捏眉心,深深吸气,“再让人私底下拿牌去一趟沧州。”


    “让守备军留心北边吧。”


    正说着,外头忽然有人敲门。洛清河说了声进来,外边的府兵这才推门而入。


    她拱手一拜,这才开口说:“主子,外边有人请见。”


    “那人说,自己名傅安。”


    公主府这两日换了一批宫人,温明裳进去的时候瞧见不少生面孔。引路的那位内人倒仍是在嘉营山见过的那位,女官朝外看了眼进进出出的宫人,小声同她讲这是宫中六司差人换下去的。


    温明裳留心多看了两眼,心里大致也猜得到其中用意。他们自然不可能全是天子置于此的眼线,多得是毫不知情的人,这些人蒙内廷司教诲,下放到皇子公主的宅邸自然会奉主行事,这是规矩。但人是会记着好的,慕奚待人温和有礼,随侍的宫人从未被苛待,久而久之,便会由心而忠之。


    这是咸诚帝不想看见的,他可以给慕奚往昔的权,但不会给她任何一个“人”。


    温明裳问礼后跨步入内,漫不经心地掐算了一下大致的时间。


    半年有余,意料之中。


    慕奚喊她来仍是为的旧事,这事儿急不得,逐步向下推拖到明年夏都是有可能的。今日在府上的有好几位都是吏部的大员,赵婧疏也在,估摸着是为了将三法司那边的文书理清楚以免有所纰漏。


    如此一来,反倒是她这个少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人是慕奚叫来的,即便有人在心里腹诽也得将原本的心思压下去了。长公主如今的位子微妙,太宰年的倚重不能带到今日,可咸诚帝没明说,还放手让她督办这桩案子的后续事由,她的态度很大可能也是天子的态度。


    在场的都是人精,哪能瞧不出来呢?有些看着人进来,就已经盘算着宫中的旨意要到几时才会下来了。


    好在恰好赶上众人散去,也省得多话。


    慕奚一如往常,她面前堆叠着几份折子,见她进来招手道:“拘礼不必,大人过来吧,这些东西得你代本宫瞧瞧。”


    那些东西是适才在此的人呈上来的名册,还有一份是都察院的考评记档,想来是内阁转到她手里的。温明裳粗略看过一遍,开口说:“东南三州之事已毕,如今陛下旨意未传,殿下现在便将这些给我,有些不大合适。”


    慕奚临桌沏茶,闻言淡淡一笑道:“迟早的事,我此时予温大人,也只是让大人提前看一看的意思。京官不比州郡,大人的宅邸过段时日怕是臣门如市。”


    “殿下说笑。”温明裳接了茶盏,思及此也免不了头痛,“殿下若是不做主,下官即便写了谁的名字,也是不作数的。”


    “那可未必。”慕奚翻阅着其余的册子,院中梅树正逢落叶,满目皆是萧索。她说这话的时候没看温明裳,“本宫说过,东南三州只是开端,若是有了成效……大人这搭起的架子,总得往下做才是。”


    州府差役冗杂不是一两日了,但真要动还真就是牵一发动全身,各处都是麻烦事。元兴初年,天子也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但这事办不好来日必定惹后世笑话,咸诚帝始终没有那个魄力亲自督办,如今慕奚借东南开这个口子,倒是恰如他意。


    只是如此一来,朝中人自然也就能看出她无意争权了。


    这于站在端王府身后的人不是好事。


    “大人拿着这些,所奉乃君命,可来者亦非善类。”慕奚回过神,似是看出她藏着的犹疑,“这里头有些并非朝中要员给的名册,若是上门游说,大人是知道该如何回话的。”


    她说的是慕长珺。虽说是初看,但温明裳记得晋王府呈上来的那份折子上的人员明细,这人像今上,有些他推上来的人断是用不得的。


    “下官自是知晓。”温明裳道,“可今冬岁寒,执炬尚有可能难以顾身。”


    慕奚闻言轻笑:“岁寒吗?大人如此说……燕州落雪了吧?”眸光落在人身上依旧是轻的,像是飘落的绒羽,却有着叫人无处遁形的力量。


    温明裳顺着她的目光朝外看,宫人正在清扫院中的枯叶,红槭在日光下闪着辉光,好像要将低矮的梅林尽数笼罩在下边。


    这不是什么好景,说艳不艳,说雅不雅,本不该出现在这座府邸中。


    可宫人们像是没瞧见,她们安静地扫去落痕,空留下这满院的瑟瑟秋景。


    温明裳回过神时,一封信笺被推到了她面前。


    “齐王府车驾后日入京。”慕奚将鬓边的发挽到耳后,意有所指道,“大人届时代天子相迎,本宫叫礼部的冯大人将一应事由誊抄好了。”


    温明裳垂眸,看着那上头与历来最重书道的礼部尚书迥异的字迹。


    她将信笺收入袖中,也捎带着整理好了慕奚最初时递过来的那些折子。


    “下官谨记。”


    临近窗棂的那棵梅树在日暮时分落下了最后一片叶。


    宫人凑近想要拂去窗前的枯叶,却被蓦地叫住,她连忙低头想请罪,还不等开口便听见慕奚吩咐说。


    “叫扶叶备车吧。”


    宫人有一刹那目光微变,但她反应迅速,连声应下后缓缓后撤退了下去。


    秋夜寒凉,王府的下人追着满院跑的小公主,连声唤着人。这个年岁许多稚童连路都走不稳,这孩子已经能四处乱跑了。


    只是今日不巧,没跑几步便正面撞上了自个儿亲爹。


    慕长临一把将女儿捞起来,笑着点她鼻尖骂说:“这才半日,怎么又到处跑,你娘亲若是见了又该说了。”说着便抱着孩子往后院走,崔时婉今夜不在府上用饭,他便轻车熟路地将孩子带回了书房。府上的仆役没进来,只在外头候着。


    他反手合上门,还未转身就听见九思软糯的问声。


    “你……你们是何人?”


    慕长临心口一跳,迅速回身,可还不待他上前,来人就摘下了帷帽。


    他蓦地愣住,惊诧道:“清河?温大人?你们怎会……”


    洛清河蹲下来,犹豫了一瞬抬起手落在九思脑袋上揉了一下。


    “寻你有事。”她从怀里取出了两封信,“一封是石老将军的。”


    慕长临伸手接过,不忘轻拍九思的后颈让她去榻上坐着。他并未立刻打开,反倒是顿了须臾后道:“那另一封呢?”


    温明裳眸光微敛,道:“齐王殿下的。”


    “大哥?”


    临仙楼灯火如旧。


    天字号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随之没入的是下头嘈杂的丝竹声声。


    炉上酒正温。


    慕奚没动,她站在远处,看见桌前的人熟练地斟酒,而后才缓慢起身朝着自己躬身一拜。


    “上好的塞上秋。”潘彦卓面上带笑,侧身抬手迎客,“燕州今年的新酒。”


    “殿下要尝一口吗?”


    作者有话说:


    主角的推测只是推测,不完全是对的(小声


    有的皇位竞争者输麻了,但我不说是谁(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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