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无字情书01


    换一种梦想, 或者说换一个目标。


    谈何容易啊。


    裴令宣望着一望无际的苍绿幽深的森林,未曾想自己有一天还会再次回到这里。


    宁则远想给新电影取几段空镜头,顺道把他捎上, 让他提前感受新片的氛围, 他们要拍一个发生在荒野和村落中的故事。读新剧本期间, 他首先联想到的场景是北欧那些旷达深远的原野和丛林,但宁则远一句“难道亚洲就没有原野和丛林了吗”,打消了他远走他乡的念头。


    其实他内心认为《石头记》这个故事的内核就是虚无缥缈的,就算搬上银幕的成品很完美, 也极有可能因为“水土不服”而无人赏识。


    但没关系,如今他想靠攀附某人走捷径的功利心很淡了, 反正拍摄周期不长, 就当玩票。


    重回大兴安岭,诗人萨扎依旧是以那副邋遢和醉醺醺的样子来迎接他们,在篝火旁给他们哼了一首浑厚的蒙古长调,嘟囔着那条母狗的肚子又大了起来,很快要再下一窝小狗崽子。


    裴令宣日思夜想的事情多,早已记不得当年骑着摩托在雪地里驰骋的那群鄂族小伙的名讳与长相, 今年的他们大部分都做了父亲, 却仍然吊儿郎当;短视频的飞速发展和日益普及使得他们耳濡目染地对娱乐圈产生了些许兴趣,问起他当明星是不是真的能挣很多钱。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呢。是能挣很多钱不假, 但这世界上真没有一分钱是好挣的, 长相、运气都是一种实力。


    后来他们用起当地方言聊天,裴令宣埋头看手机,他在朋友圈刷出了林子晗的新动态;好久没见过的名字了, 他愣了三秒钟才回想起那张干净俊秀的脸蛋,以及那张脸上天真得有些傻气的笑容。


    林子晗发了两张边牧幼崽的照片, 其中一张是金雅抱着小狗的合照,看着真是好平淡,好幸福。


    裴令宣的指尖微微颤抖,最后也没能点赞或评论什么,他的心口翻江倒海地涌现出各类情绪,五味杂陈,眼眶酸楚不已。


    好幸运的人啊,这才叫被上天眷顾的宠儿。


    谁都知道由奢入俭难,他原本对林子晗和金雅的未来抱以极其悲观的态度,毕竟那几年林子晗的人气如日中天,不管走到哪里都被聚光灯和镜头包围环绕着;巅峰期隐退的昔日顶流,和那些不得不退圈,或中途转业的人有着本质区别。


    赚过快钱,谁还看得上工薪阶层挣的那三瓜两枣;被众星捧月过,如何还能忍受不为人知、默默无闻。


    可林子晗似乎做到了。原来真有人能做到。


    如果他也能有这份心态,是不是就不用经历这诸多的磨难了。


    然而说到底,他并没有经历过什么足够被称之为磨难的历练,他的演艺生涯只是不那么顺风顺水,没有达到他想象中的、他所期盼的那般完美闪亮。


    但这已经足够击溃他了。


    他心上的裂缝被两张即便实体化也不足一毫米厚的照片割开,锋锐的棱角刺入,凌迟着每一寸神经。


    这不是他应该发泄情绪的场合,周边很吵闹,篝火的光烫着他的脸颊,裴令宣强忍着眼泪,指腹轻轻地触碰屏幕,在那条动态底下评论道:好可爱。


    林子晗回复速度很快,几乎是秒回,只有两个字:嘿嘿。


    将汹涌的情绪被按回心底之后,裴令宣生出两分探究、猜疑的心思,他承认自己动机不纯,不怎么良善,可他就是很想知道,林子晗向外展示的幸福、和顺、美满,是真还是假。


    所以他点开了对方的头像框,发消息问:最近过得怎么样?


    林子晗主动地给他回了语音通话过来。大约是想他这么忙,还能腾出时间闲聊,说话总比打字更有效率吧。


    “我接个电话。”裴令宣和近处的宁则远说,然后起身走去了火光与黑暗交界的边缘。


    “哥,你在干嘛呀?”林子晗的声音活力充沛,旁边挺热闹,有电视声、狗叫,还有人在嚷嚷。


    “我在很远的地方……休假吧,算是。”


    “好羡慕啊还能休假,我天天上班快烦死了!”


    “上班不好吗?多稳定。”


    “有什么好的啊,事多钱少。每天回家还要做饭,照顾那条狗,我都要累成狗了。”林子晗无所顾忌地抱怨着,“老婆还总跟我吵架,我还不能生气,得让着她……”


    背景音中传来一个女声:“哎呀,告我状呢?那明天咱们就去离婚,让你恢复自由之身好不好呀?”


    “谁说我要离婚了!你成天欺负我,我发发牢骚还不行么?”林子晗扭头去拌嘴。


    裴令宣听着他们一人一句,谁也不肯罢休,笑道:“要不我挂了,你们先吵。”


    “别别别,我去阳台。”


    林子晗当真握着手机去了更安静的环境,畅快地和他聊了半小时。


    裴令宣等了好一会儿,没能等到想要的答案,便问:“你后悔吗?有没有想过再回来?”


    “嗯……不后悔吧。我适应不了那个行业,上台表演和拍戏都太累了,最重要的是我不喜欢别人骂我,挣再多钱没命花,那也没意思啊。”林子晗偷笑道,“悄悄告诉你哦哥,雅雅怀孕了,我希望是女儿呢。”


    听到后半句,裴令宣将话到嘴边的“你真的能够放弃这一切吗?”咽回了肚子里。


    “你会梦想成真的,满月酒记得请我。”他说。


    “那铁定不能忘了你啊,你会给我女儿包个大红包的吧?”林子晗大笑道,“哈哈开玩笑啦,不过自从工资骤降,我就变得市侩了,做个普通人想养家糊口真不简单啊。”


    “当然,祝你们幸福。”


    林子晗也象征性地祝他步步高升,事业再上一层楼,不过话没说完,就被狗叫声唤了回去。直到挂断电话,裴令宣仍久久不能适应耳边的寂静与空旷。


    他回到温暖的火堆旁,萨扎和宁则远刚结束一轮长谈,前者望着他说:“看吧,我当初的预言应验了,我认识的明伽被你毁了!坐在这里的是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虐待狂!”


    裴令宣说:“就算他是虐待狂,受苦的也是我,你着什么急呢?”


    萨扎严肃地说:“你死后,会有拔舌地狱的恶鬼惩罚你。”


    “我演过一个角色,”裴令宣一本正经道,“就是你夸赞他美得好比观音菩萨的那个,观众们都说,他比恶鬼更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这真是个不错的比喻啊!”萨扎咂嘴感叹。


    裴令宣:“你把你写的剧本给他读过了吗?”


    宁则远还没开口,萨扎抢答:“是的,我读过了。”


    “怎么评价?”


    “是来自天堂的故事。”


    裴令宣哂笑:“看到没,你该找他演。他比我


    更懂得欣赏你。”


    宁则远扬头灌了一口马奶酒,当作没听见。


    “不不不……”萨扎谦逊地摆着手,“那样的电影我可演不了,演不了……”


    《石头记》,看名字就晓得是关于一块石头的故事。


    它讲的是,从前有块石头,没人知道它从何而来、去往何处,有一天下了滂沱大雨,雨水令它从山顶沿着溪流滚落而下,来到山脚的河岸边。


    它在水里浸泡了许多年,或许是十年,或许是一百年,没人知道。但它一夜间有了灵性,能感知到河水的冰冷和绿草的颜色;或许是因为它汲取了日月之精华,像聊斋写的那样,修炼成了精怪;又或许它是西游记里写的那样,是块女娲补天遗留的神石。


    没人知道,总之它有了灵性。


    又是有一天,烈日当空,一名远行的男人因口渴来到河边饮水,却因踩到了滑腻的青苔,失足落入水中,他的后脑勺不幸撞在那块有灵性的石头上,当即毙命。男人死去的那瞬间,石头的灵魂进到他的身体。从此它变成人,有了血肉之躯,以及一身破烂的衣裳和一只干瘪的行囊。


    灵石吸收了男人残存的记忆,它展开包袱里的地图,沿着男人生前规划的路线继续行进,他将要去往遥远而神秘的东方,为给他下达这一使命的人,带回一套精美而独一无二的瓷具。


    石头有灵,却没有生命力,它是死物,它没有体温和心跳,不知干渴和饥饿,即使变成人也是如此。


    它是一具行尸走肉,孤单地行走于世间;这于它有利有弊,利是它不会累,可以夜以继日、披星戴月地赶路,弊是它捡来的肉身极易磨损,会因日晒雨淋而蜕皮、发胀,会因炎热和蚊虫叮咬腐烂生蛆,它的骨头在迅速地朽烂,这无法支撑它完成漫长的旅行。


    当它第一次走进有人的村落时,它只靠骷髅外露、满身蛆虫的外表,就吓跑了村口玩耍的孩童。有个小姑娘跑得慢了些,不慎绊脚摔破脑袋,滚下山坡去,当着它的面停止了呼吸。


    石头舍弃旧的残躯,钻入小姑娘的身体,重新变成人。这次它闻到了花香,胸腔内有一颗跳动的心脏,这意味着它真正活过来了,并且还会成长。


    石头把包袱埋进树下,它跟随小姑娘的记忆回到家,蛰伏在那座小小的院落中,静待着她长高、长大;早晚它会积攒够充足的力量、盘缠和食物,它向往着再次启程。


    可是在小姑娘的家人眼里,她不是一块石头,她是小小的人,早晚会长成大女人。


    一个每天只会盯着远方发呆,不会说话也不会笑的女人,她的婚事真让人发愁啊。小姑娘的母亲叹着气,放下手头的针线活,将女儿叫到膝前,悲伤而慈爱地抚摸她的脸蛋。


    ……


    重读到此处,裴令宣决定暂停,先找作者聊一聊。


    “说真的,我不觉得你是一个拥有女性视角的人,你为什么非要写这一段?”


    “想体验人生百态,就必须做一回女人,身为男人能拥有的经历是有限的。我这么写有问题吗?”宁则远反问。


    “作为男人,你是没资格替女人说话的。你这么写,会有人骂你是居高临下的既得利益者,剥削弱势群体的伤痛血泪。”裴令宣的想法是受到了越重影的影响,那个女人激昂的慷慨陈词,多少是令他改变了对某些事物的评判标准。


    “那就让他们说去吧。我要是每个人的看法都考虑,这电影还拍不拍了?”宁则远无谓地耸肩。


    “嗯,也对。”裴令宣转念一想,又问,“那你对越导的作品有什么看法?”


    “哪个越导?”


    “你没看过我和她合作的那部电影吗?不该啊。”


    “哦,那个我看了,感想是……”宁则远含蓄而礼貌道,“我和她不会有共同语言。”


    “嗯,很好。”


    “好什么?”


    “她对你的看法,跟你一样。”


    “你是说,她会骂我是吧。”


    “是的。”裴令宣莫名期待地点头道。


    宁则远也了然于胸地点点头,说:“没关系,我很擅长装聋作哑。”


    第82章 无字情书02


    在夏天结束之前, 宁则远修改好了新剧本的最终稿。


    他的初衷是希望裴晶晶来扮演剧中重要女配角,关于那部热门电影,他对越重影和陶漫的评价不高, 只是碍于裴令宣的情面没有发表什么尖刻言论, 但夸了裴晶晶的表现还不错;很难说是爱屋及乌还是有意迎合, 反正裴令宣也不会把他的话太当回事。


    无论怎样,裴晶晶短期之内不会再拍戏了。突如其来的祸事会使人性格大变,自从经历了一个大活人烧死在眼前的惊骇场面,对花花世界心向往之的少女就不再憧憬未来了。裴晶晶自己的意愿是找个安宁稳定的环境好好读书, 至于更多的事情,她暂且不想去思考。


    裴令宣尊重她, 他倒不觉得痛心或惋惜,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连自个儿都不强求了,遑论是妹妹呢。人活一世,平安喜乐不比什么都强么。


    “既然晶晶不来,我只能让这个角色早一点退场了。”宁则远颇为遗憾道。


    “你可以找其他适合的人选。”裴令宣善解人意地说。


    相处了这么久,他了解宁则远的习性,天才嘛, 恃才傲物在所难免。出于“不得已”的原因去大刀阔斧地删减、修改作品情节, 和被强[]暴没什么两样,会很难受, 更可能心生介怀。


    “她不来, 我又能找谁?”


    宁则远有个短处,字写得不好,所以不喜欢用笔写写画画, 工作时总抱着电脑,屏幕看多了损伤视力, 所以鼻梁上架着一副无边框眼镜。“我夸晶晶的那些话,并不是为了讨你欢心。第一个决定用她的导演是我,我很清楚她的优势。”


    “她有那么优秀吗?”


    “嗯,毕竟她很像你。”


    裴令宣迟疑了良久,不适应道:“多少年没听过你赞美我,都不敢置信了。”


    宁则远停下敲键盘的手指,说:“我在前段时间,不,可能是更久以前……把你演过的电影重看了一遍。”


    “然后呢?有什么感想?”


    “我非常怨恨我生得这么晚,如果我比你早出生十年就好了,那我就能当那个慧眼识珠发掘你的人了。”宁则远的思路中断,写不下去了,于是合上笔记本,摘了眼镜道,“你不觉得吗?就因为我比你小几岁,导致我们错过、丢失了很多宝贵时间。”


    裴令宣无故被噎,起身去倒水,“那你也不想想,是这些时间塑造了现在的你啊,没有这几年的话,你未必会产生这些想法。”


    “那你知不知道,过去的这几年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早知道变成这样就能和你在一起,当初我就不会那么傻了。”


    “可是我最初的确是被你出淤泥而不染的样子打动的啊。”


    “是啊,然后你跟他们合伙,一脚把我踩进泥潭里。”


    裴令宣闭上了嘴。以他过往的几段相对专一和长久的恋情看来,不管多么如胶似漆、相爱相依的情侣,在时间的考验下都逃不过互相埋怨,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绝对跨不过这道坎。如果按他二十岁出头的性子,他们俩又得大吵一架,分道扬镳。


    但这一次,他就忍了吧。他和宁则远真要掰扯谁对不起谁,谁亏欠谁更多,那吵三天三夜也吵不完了。


    “我允许你跟我道歉,然后我就当你什么都没说过。”他退让道。


    宁则远看着他,接着张开手臂拥住他,“好吧,我错了。”


    “乖,我原谅你。”


    他是随着年纪增长,愈发恬然宽容了。不想生气,懒得生气,看淡了。


    小姑娘的父母和村子里的人都认为,她是跌下土坡时摔坏了脑袋,所以再也不能言语。也有人说她娘得罪了山鬼,于是山中的精怪偷走了她的一魂一窍。没有谁能想到居住在她身体里的是一块石头,有灵气的石头,依然只是冰冷、木讷的石头。


    女孩变成女人并不需要很多年,在数得清的四季更迭后,父母决意为她寻一户合适人家,作为她下半生的归宿。“她”之下的“它”不太理解婚嫁意味着什么,在母亲教她缝制嫁衣,告诉她如何操持家务的那几个月里,它发现自己竟已拥有了如此灵活纤巧的手指,和圆润紧实的小腿、手臂。


    这样的身体不足以对抗山林深处的野兽或原野上的狼群,却足够支撑它继续上路。所以在一天夜里,它挖出了埋藏在树下的包袱,趁月亮的清光洒在树梢,踏上下一段旅程。


    然而它不会每次都那么幸运,不久后姑娘的身体永远留在了一座广袤无垠的原始森林中。她被两头棕熊围攻,情急之下爬上一棵大树,将自己藏入茂盛的枝桠间,可她没能挨过寒风和雨露侵蚀,在第三天夜晚冻死在那里,天亮时乌鸦停满了她的尸体。


    石头在树上苦等了一年有余,终于等到一位年轻的猎户进山狩猎野鹿,姑娘腐坏的腿骨掉下去砸中猎人的头颅,他当场头破血流,感到眩晕,脚下重心不稳往前栽倒,被一根直挺挺地插在泥土里树桩刺穿了心脏。


    此后石头如愿以偿地得到一具结实强健的躯体,它用光了所有被世人称之为“运气”的东西,抵达了地图上那个遥远的东方。并坐船南下来到一座风景秀丽的城镇,慕名拜访当地最有名的陶瓷工匠,它拿出包袱里尘封已久的羊皮图纸和金豆子,交予工匠,恳请对方按照图上所绘的式样,烧制一整套瓷器。


    可石头没有想到的是,图纸早在真正的远行者掉进河流淹死的那一刻,被清水洇染,晕开了一小块。那是枚由冬青叶与灰鹰构成的徽章,点缀在鹰头边缘的,本该精巧细密、交错有致的叶蔓尾尖,因此晕染成一道模糊的水波纹。


    没人知道完好的图案是什么样,世间最顶尖的工匠也无法对自己不知晓的事物进行修复和还原。所以那套精心烧制出来的瓷器,只能印刻上这样一枚有着不容忽略的致命瑕疵的徽章。


    石头携带着打包好的瓷器,穷尽半生岁月,回到了地图的起点,那里既是远行者出发的地方,也是他旅途的终点。


    他回来时,古堡已经更换了两任主人,但有哪一位领主会认不出自家的族徽?那是只有冠以最高贵的姓氏才能传承的荣光。


    石头没有费太多力气就说服了主人相信它的故事。


    长长的餐桌一头坐着父亲与儿子,讲故事的人放下餐叉,叫一旁的女佣拿走烛台,去换一支更亮的蜡烛。


    孩童稚嫩的小手抚摸着餐盘边沿浸染着水波纹的徽章,问:“那块石头去哪里了呢?”


    昏暗的烛光不能完全照亮说话的人的脸颊,但仍能看出他有一张年轻的、俊秀的,不同于家族任何一位祖先的面孔。他沉吟道:“嗯……它还在学习。”


    “学习什么?”


    “它学习过如何做别人的孩子,如何成为男人和女人,他感受过爱和被爱,体验过生老病死与婚姻。而现在……它在学习如何当好一个父亲。”


    裴令宣读完最终稿,用铅笔在稿纸的背面空白处写下一些感想。他犹豫过后仍是提出了意见:“你的故事有时代背景吗?”


    宁则远闲得发慌,抛着网球砸向家中墙面,再等它回弹时接住,玩得不亦乐乎,抽空回答他:“没有,架空。”


    “那它的情节,多少具备些地域特征吧?”


    “嗯,这个会有。”


    “我是标准的亚洲人长相,怎么扮演一个欧洲中世纪贵族?靠特效化妆?”


    “不,我不想你化太浓的妆。”宁则远没把他的担忧和顾虑放在心上,只说,“没事,我会告诉你怎么演的,你别担心。”


    裴令宣:“你来教我?”


    “怎么呢?信不过我吗?”宁则远抓住球,回到他身边,大大方方地坐下,“要不我给你复习下表演课程?不过说到这个,你其实不算科班出身的演员啊,我可是正经电影学院毕业的导演。你凭什么不信任我?”


    “你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那我跟你说个好笑的,全英文对白你能接受吗?”


    “为什么要那么做作?你是怕谁看不懂?”


    宁则远哂笑道:“不,我是最近上网比较多,感觉你的粉丝会很想看你高知的那一面。所以,你要不要在电影里展示一下你的专业水准?应该会很吸粉。”


    “你是不是怕你这闷片拍出来没人看,所以打起我粉丝的主意了?”裴令宣分析。


    “算是吧,但合作共赢啊。这回我不打算烧钱了,咱们就当打暑假工,怎么开心怎么来。”


    “可以。”


    “哈哈哈,我逗你的。”宁则远改口道,“一共也没几句台词,你的粉丝要被我闷死在电影院了。”


    裴令宣把批阅完毕的剧本盖在对方脸上,“能成功上映再说吧。”


    “那你喜不喜欢我的故事呢?”宁则远先不去翻开有他笔记的那几页,望着他的眼睛问。


    “喜欢,”他露出掩藏起来的,和读完初稿那天一般无二的会心一笑,“很喜欢。”


    “喜欢就好。”宁则远有些难为情,又掩不住眼底溢出的喜悦,于是移开了目光,微声道,“是情书……”


    裴令宣怀疑听错了,询问:“是什么?”


    “没什么。”


    “好,我听见了。”


    “你没有。”


    第83章 无字情书03


    他们花一个假期的时间拍完了新电影, 一切都很顺利,几乎是从未如此顺利过,虽然辗转了多地取景, 但旅程大抵是愉快的。


    这份轻松或许来自他没对这个故事抱有任何希望, 他只是实现他喜欢的人的心愿, 所以快乐就够了。


    裴令宣在晴朗的休息日早起,照镜子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眼角垂下的弧度与从前有所不同,倒不是皱纹或保养不当导致,但他确实不如十年前或五年前那样, 眼尾总是保持着上扬的翘度了。


    与之相同或相关的变化是,在片场他不再是那个冷眼旁观看戏的人, 现如今有人吵架他甚至会帮着劝一劝了。如此刻, 几堵墙之外的客厅又传来争吵声,他不知道为什么宁则远跟人通电话也能那么气急败坏,可是转念一想,他在那个岁数,不也是这个样子。


    裴令宣悄声来到对方身后,其实宁则远的后脑勺长得也挺好看的。他利用视角盲区的优势, 轻巧地抢走了导火索的来源——手机, 然后放在耳边对那头的人说:“晚点再聊吧。”说完挂断通话。


    宁则远回头望着他,眼底的气焰未消, 然而找不到理由对他发泄, 于是坐到沙发上生闷气。这一坐,不小心压住了胡乱丢放的手电筒,冰冷的金属手柄正好硌在火冒三丈的心头, 一腔忿怒锐化为冲出身体的戾气。


    “别别别……”裴令宣在那支手电筒被扔出去砸坏电视屏幕和玻璃茶几之前,及时阻拦了不必要的经济损失。他也记不清他们几时用过手电筒, 这种使用频率不高的工具就该老实待在抽屉和箱子里。


    他收拾好两米之内肉眼可见的、有几率成为出气筒的物品,只留下自己,泰然自若地对人说:“乖,我安慰你,我让你撒气,好不好?”


    宁则远必然不是那种不讲道理,随时随地发疯的神经病,被他安抚过,心情有明显的好转,问:“你不问问我为什么生气?”


    “如果你想生气,每件事都值得你生气。”裴令宣含糊道,“你想告诉我吗?你说我就听,不想说也没关系。”


    宁则远的嘴唇动了动,然后吐出一声叹息,“算了,不想提,晦气。”


    “嗯,那你跟我说说,现在什么事能让你高兴?”


    他乐意敞开怀抱时,有谁能够拒绝他呢。


    宁则远依恋地抱紧他,上半身的重量一并倾压过来,沉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想你。”


    “我们不是天天都在一起吗?”


    “还是很想。”


    语气变得粘稠,犹如某种大型动物的湿热呼吸钻进他的颈间,他脊柱轻颤牵带起后背的每一根神经绷紧,但种种亲昵都无法唤起他身体的深处的感官反应。


    当视线与卧室的天花板垂直,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孔,裴令宣的指尖抚摸过他曾经爱不释手的鼻梁、眼窝,以及抿紧嘴唇。


    他惊觉最恐怖的事终于发生了。


    他朋友实在不多,能聊得上这类话题的更少。不过把倾诉对象定为陆玮琛依然算是他做过的极少的连他自己都唾弃的蠢事之一。


    但话说回来,陆玮琛也有优点,绝不会苛责他什么。


    “这不正常吗?连续一个月吃一道菜还会腻呢,何况是三五年都对着同一个人。”陆玮琛殷勤地给他倒酒,“我跟你说啊宣宣,你们同性恋,就应该打破异性恋一夫一妻制的传统观念,去追求更开放的关系。他从小死脑筋一小孩儿,想也知道没什么情趣,我想想都同情你。”


    “你闭嘴。”裴令宣喝止道,“我只是跟你说有这件事,不是请你来点评或搅浑水的。你少对我们俩指手画脚,没有你从中作梗,我跟他好得很。”


    “你确定?”陆玮琛不以为然,“都说真金不怕火炼,我只是世界上众多不稳定因素中的一环。你别把责任都推卸给我啊。”


    不要和混蛋争辩和理论。裴令宣努力摁灭自己那点好胜心,镇静道:“你有什么办法吗?”


    “腻了就换啊,我就没这种烦恼。”


    见他不说话,陆玮琛又道:“你别觉得这是你的问题,他早晚也有腻了你的一天,这点男人女人都一样,喜新厌旧,都爱吃新鲜的。”


    “我不该跟你说。”裴令宣当机立断要走。


    陆玮琛习惯性地拽了他一把,不晓得从哪儿摸出一张房卡塞入他外套衣兜。


    “什么东西?”他皱起眉。


    “去吧,去了有惊喜,”陆玮琛别有深意地笑笑,“我不会跟他说的,这是咱俩的秘密。”


    裴令宣伸手进兜里往外掏,却被按下手腕。


    “你猜,如果将来有一天我把这个送给小远,他会不会拒绝?”


    他的心好似被针尖刺了一下,不疼,但足以使他惊悸和后怕。他没反驳,揣着那张薄薄的卡片,稀里糊涂地回了家。宁则远不像他,宁则远是专一而执着的,没有移情别恋和背叛的前科,可是他仍然没有胆量去反驳尚未发生却始终有概率发生的事。


    社交季一到,有堆积如山的工作要忙,所以他的记性时常不是那么好。过了当晚,裴令宣便把此事抛诸脑后,并且后面的日子也没能再主动想起它来。


    他每年要收到海量的剧本投递,作为演员的他是可以挑挑拣拣,先由经纪人代劳筛出他舒适区的作品,再从中抉择出班底最好的几部供他挑选。但身为制片人就不能这么偷懒了,应当说他的眼光才是最为关键的。


    天才在任何领域都只是占比很小的一撮人,而真正的天才也轮不到他来提携;要在一堆乏善可陈的通俗故事里挖掘出一支有开发价值的潜力股很不容易。


    裴令宣有意愿和越重影继续合作,只不过近来三个月都没她消息,人也联系不上,只得作罢。


    他读剧本到半夜,累得头晕眼花,叫了半天小蛇没回应,才恍惚想起人已经不和他住一块儿了。小蛇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是有女朋友的人了,可不能再全身心围着他打转。


    宁则远今天不忙,干起老本行,兼职他的助理给他端来热腾腾的奶茶;不是外面卖的那些高热量饮品,只是茶叶加牛奶泡出的无添加剂饮料。


    “怎么不是咖啡?”他挑剔着喝下半杯,胃里暖洋洋的,很舒服。


    “大晚上的喝咖啡,你不睡觉了?”宁则远走到他身后,贴心地替他按摩肩颈。


    “睡不着了,看得心烦。”裴令宣合眼养神。


    “为什么心烦?”


    “烂得没眼看。”


    “你就该来当我的制片人。”


    “你不需要我。”


    “我需要的。”


    “你非要我说实话吗?”裴令宣捧着杯子不留情面道,“当你的制片人赚不到钱,我不打白工。”


    宁则远按他肩膀的手劲加重了些许,“你还缺钱吗?不该啊。”


    “谁会嫌钱多?”裴令宣拍打对方的手,“你要掐死我吗?不想按别按。”


    “我给你钱,求求你陪我拍电影。”


    “求我也没用,不可能。”


    “你知道吗?”宁则远俯下身,贴近他说,“电影就是要把不可能的事变为可能,俗称:造梦的艺术。”


    “少来。”


    “你宁肯去帮外人,也不愿意帮我的忙吗?”


    “这是工作,不是帮忙,当你男主角就够折腾人的了,你还想怎么奴役我?”


    “你觉得跟我拍戏,是我在奴役你?”


    裴令宣澄清道:“我没那意思,是你要曲解我的话。”


    “我们俩能在一起的时间本来就不多……”


    “谁让你是导演,我是演员。要不你安心在家当我助理?那24小时都不用跟我分开了。”他故意戏谑。


    宁则远的手松开他的肩,轻轻地环绕在他的胸前,力道若有似无地捏着他的下巴,“我是说,你最近对我好冷淡啊。”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是不是哪里做得让你不满意?”


    这是个让他丧失安全感的姿势,脆弱的颈脖被人扼在手掌心里,为了不让那五根手指进一步贴附、掌控,他小幅度抬高或侧仰起头颅,不动声色地躲闪着。


    宁则远的肩越过椅背,头悬在他的左侧,目光一寸寸地审视他的脸上的表情,问:“我碰你,也让你觉得很心烦吗?”


    裴令宣急于摆脱被桎梏的不适感,他离开座椅,站成与人面对面的角度。低眉回避注视道:“我……太累了。”


    宁则远将就着手臂搭在椅背的松弛站姿,对他说:“所以我让你不要看那些剧本了,跟我一起工作就好。”


    “我不要。”


    “怎么不要?难道你当制片人,是为了实现什么我不知道的理想?”


    “我有权利选择我要做什么工作。”他坚决道,“你是真想变得跟他们一模一样?你也开始觉得你有权有势我就必须全部听你的?你也学会把人当玩物,我的一切都该由你主宰了,是吗?”


    “我是不想管你,但给你自由的结果是什么呢?”宁则远直起腰,揉了揉眉心,失落道,“你不喜欢我了,这次你又想以什么理由不要我?”


    “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你了?明明好好的,你整天想一出是一出跟我闹脾气,我哪次没依着你?”


    “那你正面回答我,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我没有不喜欢你。”


    “可你跟以前不一样了。”宁则远的声音近乎是委屈的。


    “我说了,因为近期太累,没心情。”


    “只是太累没心情吗?”


    “是。”


    “没有撒谎?”


    “没有。”


    “好吧。”宁则远放弃和他对峙,结束语和告别都很体面。“我今天突然怀念起当你助理的时光,至少在那段时间里,我们有朝夕相处、心意相通过。所以我替你整理了工作台和衣柜,在你的一件外套里,我发现了些东西,我想你可能是忘了,我把它放在你床头了。”


    在人走后,裴令宣独自待了很久,等他酝酿好足够的勇气去面对这桩不凑巧的意外衍生出的后果,才去床头拾起那张因粗心大意而遗留在外套里的房卡。


    他以为他会怨恨陆玮琛,那个杀千刀的人渣纨绔,永远在不停地给他制造困境和麻烦,使他的生活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可事实上,那一刻他谁也不恨,他随手把印有酒店名称和房号的卡片丢进垃圾桶,仿佛它不曾存在过。


    他逐渐认同陆玮琛说的对,他们的数次分手,其实不怪旁人,更没有太多值得谈论的理由,有的人天生不适合成为伴侣,比如他。仅此而已。


    第84章 无字情书04


    送裴晶晶去上学, 裴令宣趁机丢下工作度了一场短假。他在异国他乡的陌生公园遛弯儿,四周没有镜头的捕捉和过度关注的眼光,他的精神状态罕见的松弛, 碧绿的湖面飘过一群悠哉畅游的天鹅, 阳光透过柳枝洒下满地碎金。


    一个人很自在, 手机里问候的消息想回就回,电话想不接就不接。没人催着他往回赶,不会有从天而降的意外之喜。潇洒自如,悠闲富足, 下半生就这么过也不错。


    路边有几个男孩在遛两条大狗,活力四射的少年和狗狗玩着飞盘, 明媚的光照耀着他们的白皮肤和蓝眼睛, 很难不养眼。他伫足观赏了一支烟的时间,内心竟然生不出半点非分之想,于是他加快脚步远离了那里。


    难道人真的会脱胎换骨吗?


    行程凑巧,陶漫在本周受邀前往米兰拍摄广告,从手机定位看,与他的地理位置相隔不远, 她专程坐飞机赶来见他, 请他吃了一顿相当正式的饭。


    她是真的脱胎换骨了,从跑龙套到影后, 朴素的女配角变成了闪耀的电影明星。裴令宣回想起初次见面, 那个坐在宫殿门槛上与人聊天打趣的小姑娘,彼时她只是比旁边的人笑起来更甜些。


    陶漫笑盈盈地说:“裴老师,您对我有知遇之恩啊。”


    “是啊, 这会儿才想起来谢我?”他熟稔地揶揄她。他是不热衷于邀功请赏,但也不爱推辞和谦虚, 陶漫的逆袭他的确功不可没。


    “不是的哦,我是觉得,比起形式上的感谢,我珍惜眼前的机会,努力做好一个演员,拍出更多好电影,就是对您最诚挚的报答。”陶漫真诚道。


    “是我小瞧你了。”裴令宣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您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开口!”曾经的小姑娘豪爽地对他举杯,但喝下去的是柠檬水。也好,她今后不必再那样辛苦地喝酒了。


    “你跟越导还有联系吗?”


    陶漫咬着下唇,似是难以启齿道:“您不知道越导的事啊?”


    “她没对我讲过。”管它什么事,先套套话再说。裴令宣问:“怎么,你全都知道?”


    “我知道的,我跟越导关系还不错,有段日子我们就好得像闺蜜……”


    陶漫和裴晶晶都是因为他的关系加入剧组,可他和裴晶晶是亲兄妹,一些做法上难免有偏袒。再加上年龄差异,缺乏共同语言,陶漫和裴晶晶基本不太说话;聪明的女孩子总能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陶漫在后期和越重影搞好了关系,没让自个儿吃亏。


    但女孩子嘛,打得火热和彼此仇视只取决于一念之间。裴令宣托着腮道:“嗯,然后呢?”


    “我拿完奖我们还见过几面,不过我最后一次约她,她就不接我电话了。”


    “为什么?”


    陶漫或许看穿了他是在打探,然而话开了口,又怎么能收回去,只好说:“这件事我就告诉您一个人,您千万别说出去。”


    “我不会到处乱说的。”裴令宣保证道。


    “我们的那部电影……实际上是改编自越导的真实经历。这个我估计她不会跟您说,但她私底下和我聊过,世界上是真有缓缓这个人的。”


    剧本有创作原型,常见且合乎情理。裴令宣听得漫不经心,接话道:“这样啊。”


    “嗯……肯定没有电影那么戏剧化啦。那个女生真名叫什么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她是越导初高中同学,两人情同姐妹,有段很珍贵的友谊。但后面发生了事故,导致对方退学,再后来不久,似乎就去世了。”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吧?”


    “是呀……哎,是人家的伤心事,我怎么能随便往外讲呢……”陶漫唏嘘半天,又遮遮掩掩的,不肯告知他实情。


    “没关系,你不想说可以不用说,我就问问。”他不愿意强人所难。故事有原型是很好的营销热点,应该加进制作花絮和幕后访谈当中;既然越重影从头到尾没跟他透露过半分,那说明她很抗拒被宣扬。


    “不是,是……很复杂。”陶漫窸窸窣窣地从包里掏出手机,点了好一会儿,再递给他说,“这条新闻,您看过吗?”


    裴令宣瞄了眼屏幕,受标题吸引,一目十行地读完整篇报道。


    “他是越导中学时候的班主任。”陶漫点到即止。


    他消化了片刻,“那我明白了。”


    启程回国前,裴令宣犹豫了整整两天。他和越重影若论交情,不深;若论感情,那也仅仅是前同事。但是他欣赏她,她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才华,更有浓烈的热情和坚毅的决心,如果她就此受挫折摆弄,一蹶不振,他会惋惜,会为她感到难过。


    所以,他有责任去找她谈谈,关心她的现状。


    一个人故意想躲,要找到她会有难度。几经辗转,裴令宣托人打听到越重影近几月都在老家生活,他飞机转高铁,火车转汽车,费尽千辛万苦来到她家楼下,他拦下每个邻居询问,还险些被当作居心叵测的陌生人。


    他站在贴满开锁和办[]证广告的防盗门前,按了五分钟门铃,越重影终于肯来开门现身。


    她穿着紧身的运动装,很利落地将头发扎成马尾,脸上有彻夜未眠的疲态和操劳感,但与他想象中的萎靡不振、憔悴虚弱完全不同。看到她是健康的,裴令宣放了心,笑道:“这是要去哪儿?”


    “出去跑跑步。”她活络着胳膊和颈脖,原地做了几个拉伸运动,“你要跟我一起吗?裴老师。”


    “我不跑,我在你家等你。”


    “我家乱得很,不方便招待客人,”越重影没有邀他进门的意思,“那今天不跑了,你陪我去散散步。”


    “好呀。”


    他们像普通朋友一般坐在街头的长椅上聊天,越重影断断续续地给他讲了许多往事,尽管是散漫的闲聊,可她的表情是麻木的,语气是波澜不惊的,令他感到莫名的心惊胆战。


    “也没多稀奇,我们上学时都觉得那个数学老师人好、幽默,周末会去他家里开的小班补课,他太太安静温柔,孩子活泼可爱。他有点老好人,从不拒绝学生的要求,我们对他印象特别不错。”越重影咬着刚出炉的鸡蛋灌饼,大大咧咧地舔掉落在手背的残渣。


    “有一次考完试,他拿着我的试卷来找我,悉心地点评我的扣分题型,还说让我放学留下来听他讲题。我以为是大家一起听,但放学后他单独把我叫去了办公室……然后……”


    裴令宣适时打断道:“没事,不用说。”


    “嗯,反正你也懂,就是这样或那样的,活在这世上,每天都在上演的事情。”她咀嚼的速度变慢,目光迟滞地望向远处,“我在青春期很钝拙的,没有立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后只是本能地回避他。直到有次周末,我去我的好朋友家里过夜,晚上我们躺在床上聊天,她忽然哭了,我才知道她也是受害者。”


    “那天我想拿起她家厨房里的菜刀,冲去砍死那个畜生,可惜我没那个实力。我提议报警,好朋友抱紧我求我不要,她不想被人议论。也是,她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等考上理想的大学就能重获新生了,何必要让自己的人生多一块人尽皆知的污点。”越重影喝了点水帮助吞咽,说,“到底是不是污点呢?裴老师,你告诉我,如果我把真相公之于众,它会成为我的污点吗?”


    “啊……这个问题。”裴令宣无法回答,他没有底气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他承受不起被非议的代价,很抱歉,但他的人生,的确不能有这种污点。


    “然后像我在电影里拍的,我的好朋友在精神的重压下,终于杀死了自己。可是我依然没有去报警,因为她说她不想被同情,她不想变成大家口中「那个被性侵后抑郁自杀的可怜女孩」。我选择尊重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我有什么理由违背她的遗愿呢。


    “我很傻,到成年后,我还认为可以用语言来拷问犯罪者的内心,我想强迫他自我谴责,终日活在惶惶不安和愧疚忏悔之中。所以我给他写了信,给他讲述我这些年的感受,他给我们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和阴影,我希望他能道歉。”


    裴令宣轻轻嘲弄道:“是很傻,他们不会觉得自己有错的。”


    “是啊,好在有比我们勇敢的人出现了,他们愿意站出来揭露他的禽兽面目。恶有恶报,他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越重影怅然地眺望着远处的楼房,“可我的好朋友,她不可能再活过来了啊,她永远十七岁,再也长不大了。”


    “人终有一死,她只是比我们早走了一步。”裴令宣宽慰她,“而且你用你的方式讲出了你们的故事,她会永远活在观众心中,这是最好的纪念,你很了不起。”


    “不够,还不够。我决定好了——”


    “什么?”


    越重影的眼底凝聚起微弱的光芒,她扬起下巴,“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要为她,为所有人讨回公道。”


    裴令宣默默认定她是在异想天开,“那你打算做什么?改行当社会活动家?还是去帮受害者打官司?重影,人要向前看,你有大好前途,不要为他人错误而耽搁了自己。”


    “你说的这些我一窍不通,我不准备改行,我是导演,我的责任和强项是讲故事。”


    “这个故事你已经讲过了,还要再讲一遍吗?”


    “嗯,不过是从另一个角度。你们找不到我的这段日子里,我在一心一意地打磨剧本,我希望它是纪实的。”


    “有什么意义呢?”他万分不解,“你想用舆论引起关注是可以的,但它未必能导向一个你想要的结果,而且会困难重重,吃力不讨好。”


    越重影看着他,黑眸清澈地倒映出天幕,她问:“裴老师,你演过的电影,全是讨好观众的吗?”


    “当然不是。”


    “这就对了,它是我的故事,我想把它表达出来,这是我的创作动机。至于更多的目标、追求、野心,以及你问我的意义,那只有一个——我要相同的事情不再发生。”


    裴令宣深吸气,缓和道:“好,我……祝你成功。”


    “这次你不帮我了吗?”


    “我不太喜欢概念先行的作品,那不符合我对电影的理解和主张。”


    “好,那不勉强你啦。”越重影对他伸出右手,友好微笑,“谢谢你来看我,裴老师。很高兴认识你,希望有一天你也能做我的男主角。”


    第85章 无字情书05


    娱乐圈是个圈, 人际关系网就那么大,越重影带着剧本四处奔波找投资,处处吃闭门羹的消息, 很快便传到他耳朵里。


    换别人可能会施以援手, 但他心肠硬得很;他对这类高投入低回报, 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想争口气的意气用事,持强烈反对态度,他帮她就是在害她。如果越重影做足了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心理准备,那她就要凭自己的本事闯过这些难关。倘若闯不过去, 那很遗憾,她还不具备做成这桩事的条件。


    裴令宣自我评判, 他最大缺陷是虚荣和虚伪。他深知如若越重影找上门哭着求他帮忙, 他没有强硬的底气拒绝她,所以他逃开了,逃回他演员的本职工作中。


    他不是非要当制片人不可,挑不出合心意的剧本,就联络联络老熟人,陪那群栽培或扶持过他的老头子们打打球, 喝喝茶。虽说过得清心寡欲, 了无生趣,但能回避不少麻烦事。


    像他这样随波逐流的无根浮萍, 有枝可依才能提高交际应酬的效率。不知是何定理, 一旦远离了宁则远,他就会往陆玮琛那头靠去;可能他才是传说中的“墙头草”吧。


    不过出门在外,身份取决于个人能力, 今时今日,他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样忍气吞声、伏低做小了。


    当着外人的面, 陆玮琛不叫他“宣宣”,而是毕恭毕敬地改称“裴老师”,不排除这是陆公子的一点小情趣。


    陆玮琛很好地为他演示了什么叫人的欲望永无止境,分明是自幼不缺钱也不缺女人的阔少,却活得像穷奢极欲的暴发户;身边带的姑娘绝不重样,每天只寻思怎么搞钱。


    这几年赚的都拿去投资夜店了,有不少网红和小偶像冲着他的名头去捧场,店内生意兴隆,每晚都红红火火,金迷纸醉。


    凭两人血海深仇的交情,裴令宣自然也在受邀嘉宾的名列。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不能公开表明自己和陆玮琛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再说确实不是,所以他偶尔抽时间去个一两回。


    随着年纪渐长,又常常接受养生作息的熏陶,他对烟酒的兴趣日益减淡,更别提去舞池里和群魔乱舞。到场也只坐在包间里和熟面孔打招呼,不冷不热地聊两句。


    为感谢他赏脸大驾光临,陆玮琛隔日邀请他上家里做客,陪陆导夫妇吃饭。


    陆太太没有施女士的城府,喜怒形于色,只能做些基础的面子功夫,她许是听闻了他和隔壁那家小孩的事,生怕陆玮琛也受了他蛊惑,带他回来见家长来了;于是全程冷脸对待他,不时给亲儿子夹夹菜、催催婚。


    “别老给我夹了,我不爱吃。”陆玮琛在亲妈面前就和普通儿子没什么两样,厌恶琐碎的唠叨,拧着眉头,把不喜欢的菜全挪到盘子里。“你再这样下次我不回家吃饭了。”


    儿子不领情,连虚假的母子情义也不配合演,做母亲的很失望,也很尴尬。陆太太转而把矛头对向他,笑着道:“令宣啊,你多劝劝这小子,他又不结婚,又干不出像样的正事,整天游手好闲的,一点哥哥姐姐的好都没学到,只会跟狐朋狗友吃喝玩乐,我和他爸爸都快愁死了。你们是好朋友,你说的话管用,你多劝劝他,啊。”


    ……只会跟狐朋狗友吃喝玩乐,是在影射他吗?无碍,他就是狐朋狗友。裴令宣跟着陪笑脸,说:“您太高看我了,夫人。我和您家公子很少见面,我今天是来找陆导的。”


    “说什么玩意儿呢你?”陆玮琛的直男本性暴露无遗,一拍筷子,严肃道,“你再阴阳怪气什么夫人公子的,看不我削死你。这是我妈,你得叫阿姨,我是你有十几年交情的好哥们儿,你要叫我小玮。礼节性问题还需要我亲自教你啊?”


    裴令宣低敛眉目,自如道:“听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陆玮琛嘿然一笑,给他夹菜道:“这不就乖了?来吃这个,我家厨子的拿手好菜。”


    陆太太气不打一处来,连半碗饭都没能吃完,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黯然退场约小姐妹出门打夜麻将。


    陆真鸿常年养病,胃口不佳,习惯独自在书房用餐,等他们吃过了才杵着拐杖下楼来。一下来,先站着打了四十分钟的电话,裴令宣懂事地抬椅子,端茶倒水;陆导匀出些眼神斜睨他,点了点头。


    陆玮琛不是他,用不着进行严苛的身材管理,吃过晚饭又狼吞虎咽塞水果,仗着是最受宠的小儿子,高声添乱道:“老陆,你在跟哪个小狐狸精打电话啊?讲这么久。”


    “跟你邓叔聊着呢。”陆真鸿把手机远离耳朵,朝他递去,“来说两句?你邓叔几年没见过你了。”


    陆玮琛一听是重要人物,忙不迭地咽完,扯了纸巾擦嘴,上前接住手机,声调热切道:“邓叔!我是小玮!”


    陆真鸿见状,掂起手边的拐杖,力道十足地敲打在儿子歪歪扭扭的背脊骨上——


    陆玮琛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棍子,痛得龇牙咧嘴,又不敢冲着电话大吼大叫,只好哑巴吃黄连,强颜欢笑地说完客套话,将手机还给亲爹。


    然后弓着腰抚摸后背挨打的部位,冒着冷汗向裴令宣伸手,做嘴形嘘声道:“宣……快、快扶我把……站不直了……”


    裴令宣心里乐开花,活该,怎么不打死你。但面上心口不一道:“来啦来啦。”


    陆玮琛被他扶去沙发坐下,扭身背对他,要他检查打成什么样了。裴令宣照做,掀开衣服的同时,他拿出手机偷拍了张照片。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还不准他留作纪念找点乐子吗。


    “不严重,没破皮,就是红了。”


    “明天一准儿变青。妈的,我明晚还有约会,被那小妞儿看到了我怎么解释?多丢人啊。”


    “误伤呗。”裴令宣落井下石道,“你以为她真关心你的身体健康啊?拜托,她只在乎你的钱和你活儿好不好。”


    “操,你嘴这么毒,小远怎么忍你的?”


    “忍不了啊,所以我们分手了。”他说完觉得不是很对,又道,“而且他嘴比我更毒。”


    陆玮琛骂道:“死gay。”


    陆真鸿嫌他俩的声音大,给他们一人一记眼刀,两人识相地闭了嘴。安静的氛围中,讲话声接着持续了十来分钟,裴令宣默不作声地听着,还听到了自个儿的名字。


    “行,那就改天,一定。”陆真鸿一挂电话,便对他招手,“令宣,你来。”


    他宛如被老师点名叫到办公室谈话的学生,老实乖巧地走近。


    “刚邓导给我打电话问候近况,他太久没回国了,思乡情切,这趟回来想约我和老宁去爬山。我这儿子你也看到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狗东西。我不带他,但身边也不能没个人儿,要不,你陪我去?”


    这话说的,没有儿子还有侄子,再不济也有秘书保镖和护工医生,陆玮琛是狗东西,他又算什么东西,怎么会是叫他去。裴令宣动了动心思,猜出这事儿不简单;若邓导是单纯的回国探亲访友,陆真鸿何必提起他这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小演员。


    好,看来他要被提携了。


    “好的陆导,等时间定下来,您叫人通知我,我把行程空出来。”他不卑不亢道。


    陆真鸿欣慰地笑了,指着他道:“你这孩子,话不多,也不爱溜须拍马,但就是有股聪明劲儿,招人喜欢。”


    裴令宣相信陆真鸿这种地位的人物,前后左右必不会缺溜须拍马、鞍前马后的下位者,他跟他们耍心眼儿只会自食其果;连陆玮琛都说,就喜欢他这股“傲傲的劲儿”,品味通常是父子一脉相承的。


    他给人的好印象是“话不多”,那他得把这个形象贯彻到底,不该问的绝不多问一句。饭吃过了,人见过了,是时候打道回府了。


    他想走,陆玮琛扛着背痛,拉拉扯扯地送他到门口,依依不舍的粘人架势令他反胃。


    “你真要陪老陆他们去爬山啊?”


    “我能不去吗?”


    “我这不是想着,小远多半也要去么。你见了他不尴尬?”


    “有什么尴尬的?我还能一辈子躲着他走不成?”


    “这回不会再旧情复燃了吧?”


    陆玮琛刺探情报似的反问句使他的耐心飞快耗尽,他说:“我祝你明晚约会顺利。”


    “那你别管!你答应我,不能再和小远复合了。”


    裴令宣问:“跟你有什么关系?拆散我们,对你来说究竟有什么好处?你干嘛这么多年揪着我们不放啊。”


    陆玮琛这下不跟他嬉皮笑脸了,说:“你就该一个人。”


    “你是要爬到顶上去的啊,令宣。高处不胜寒,你的身旁不能站任何人。我是为你好,你跟他谈恋爱又有什么好处?他承诺你的事,他做到了吗?你怎么会相信男人啊。爱情只是暂时性的精神错乱,你应该一脚踹掉他,拥抱属于你的更广阔的天地。”


    裴令宣厘清思绪,道:“我觉得,你嫉妒他。”


    “我没否认过我嫉妒他啊。”陆玮琛摊开手,“有谁不嫉妒宁则远呢?你看我爸,从小到大没对我和颜悦色过,这也就是他年纪大胳膊腿儿不利索了,他年轻力壮那会儿可没少揍我,我暴力倾向全是遗传他的。我妈的脑子只有那一亩三分地,她唯一擅长的、会做的,就是和别的女人争风吃醋。我哥哥姐姐就不说了,他们眼里没我。”


    “咱俩不是同一种家庭,但我说的这些,你能理解我,对吗?”


    他没能说出“不”字。是的,他理解。


    见他默认了,陆玮琛莞尔道:“所以咱们是朋友。我欺负过你,可我也对你好啊。”


    “够了。”他打住话头。他的人生不可以浪费在听人渣诡辩上。


    “不,你听我说完。宁则远不会理解我,他从小就打心底里看不起我,OK啊,我不在乎。但你跟我是一类人,你喜欢谁也不准喜欢他,他不配。”


    “嗯,我听懂了,你说完了吗?”


    “说完啦。”


    裴令宣走出两步,心中却非常过意不去,他停下转头问:“那如果我死活都要和他在一起,你会怎么办呢?”


    问完他立刻后悔了,这不是明知故问多此一举么,陆玮琛早用行动回答过他很多次了。


    “如果这次你跟他还能复合……”陆玮琛咬着舌头,深入思索后说,“那我依然不会祝福你们,我会天天晚上诅咒你们分手。”


    第86章 无字情书06


    陆玮琛多虑了。


    裴令宣万事俱备赴约的那天, 宁则远压根没去;他不愿自作多情地设想对方是为了躲他才不来,但他又实在想不出宁则远缺席的其他原因。


    他们两个对电影的偏好重合度不高,宁则远眼光挑剔, 对自家老父亲的代表作敬谢不敏, 却很认可陆真鸿电影里的文学性;裴令宣觉得陆导写的那些抑扬顿挫的长句对白无聊至极, 远不如宁勤影片中直白简约的语言风格功底深厚。所以吵来吵去,只能求同存异。


    但他们对邓闻生的看法难得一致——邓导是天才,一百年只会出四五个的那种。哪怕邓闻生在奖项上的“实绩”不如宁、陆二位,可那样高不可攀的才华, 又何须权威的认证;电影节不给邓闻生颁奖,只会叫人唾弃评审委员会那帮酒囊饭袋有眼无珠。


    原话出自宁则远。


    邓闻生和陆真鸿的履历相似, 主要活跃于90年代和千禧年中期, 十年前迁居国外迎娶了一名外籍记者做妻子,而后一直处于半退隐状态。


    裴令宣第一次见本人,邓导属于大器晚成,岁数比另外两位年迈,头发已褪色成发亮的银白;可纵使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眼中也未必有那份刚毅迥亮的光芒。


    他是小辈, 是听人号令的演员, 没胆子肆意插嘴参与话题,不点他的名, 他就安心当一根人形拐杖。陆真鸿患过重病, 身体底子大不如前,不能跟人比拼气力,爬到半山腰的凉亭便被随行的医生要求坐下歇息。裴令宣自觉地守在一旁端水递毛巾;看他面色如常, 连汗都没出,陆导摇头道:“年轻就是本钱啊。”


    他只微笑, 不出声。


    “好孩子,你跟着去吧。”陆真鸿和善地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跟上还在攀登的两道背影。


    有护理医师和秘书留在亭子里,他是不必强行耗在这儿。


    “那我去了,陆导。”他说。


    “嗯,跑快点。”


    收到首肯,他从凉亭的檐角下走入阳光,步伐轻捷地跃上石头台阶;他穿着一身白衣服,洁净的纯白色在灿烂春光的照耀中亮得刺眼。


    “宁导,小远怎么没来?”他露出活泼的一面,熟络地问候。


    “小远陪他妈妈去啦。”宁勤温厚地回应他,“最近都没听说你的消息啊,令宣,你在忙什么?”


    “我还以为今天能见到他,”他第二句才交代自己,“我刚度完假回来。”


    宁导有着成功男人的必备品质:开阔的心胸和宽广的眼界。断然不可能和他掰扯那些个弯弯绕绕的儿女情长,何况牵扯到自己的儿子,又不是多光彩多有脸面的事,就当过去了,不提了。念及他姑且算个受陆真鸿青睐的人才,主动介绍他道:“老邓,这是令宣,很灵性的孩子。”


    “邓导您好,我姓裴。”


    “裴,你的姓这个字很好看啊。”邓闻生和他握了握手,“我看过你的资料,很优秀,后生可畏。”


    “哪里,都是运气。”


    “太谦虚了。”宁勤背着手往前走。


    “宁导说的对,做人可不能太谦虚。”邓闻生瞅着他,“跟我说说吧,你演了这么多戏,对这行有什么体会?”


    “我很幸运,我在这行积累的经验,都不能构成有参考价值的感悟,或是体会。”他实事求是道。


    他不按常理出牌,宁勤回看了他一眼。


    “噢,那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可以提问吗?”


    邓闻生笑容豁达道:“可以!问吧。”


    “我妈妈的梦想是做演员,但因为我的出生,她没能如愿,所以我从小被当成一个演员培养……”裴令宣从很久以前开始讲起,拖沓的表述方式不符合他的个性,但他仍决定从一切的起源娓娓道来。


    “我妈妈喜欢演戏,也爱看电影,她每每去电影院都会带我,但小孩子不安分、坐不住,我一吵闹她就会训斥我。在我的整个幼年阶段,我都对黑漆漆的电影院抱有根深蒂固的厌恶和恐惧。在家里的影碟机上播放光盘会让我好受些,因为在自家客厅不用关灯,我能悄悄搞点小动作,自得其乐。


    “也不是说我不喜欢看电影,有些影片我能跟着大人看得很入迷。但我妈妈看的大部分片子,对于刚识字的小孩儿而言,都太过深奥了。我看不懂那些电影在讲什么,更没法理解剧情,我只能在如坐针毡中祈祷电影快点结束,我想睡觉,想看动画片。


    “在我的童年回忆中,有几部特殊的电影,像是您的《春蝉四部曲》。


    “由于我妈妈痴迷扮演秋晨的男演员,我小时候把这四部电影看了很多遍,很多遍。可是我每次看,都会好奇——为什么最后春雨没有走进那个洞穴?对不起……但这个疑问困扰了我将近二十年,我翻遍海内外的影评和解说,也看了您的多篇访谈,都没能解答我的疑惑。


    “这次我很荣幸能和您当面交流,所以我想听您亲口谈一谈,这么设计情节的原因。”


    “《春蝉》啊……”邓闻生追忆道,“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宁勤说:“快三十五年了。”


    “嗯……这个问题嘛,”邓闻生沉吟良久,望着他的眼睛说,“我有些忘了。”


    裴令宣惊讶道:“忘了?”


    “哎,是这么回事的。电影,它不是文学,虽然在一部电影上映前,导演会剪辑出多个版本,反复观看,进行一遍又一遍的删减,但拍电影终究不是写文章,它是不能推翻重来的。在前期拍摄工作完成后,能用的素材就已经定型了;只能说,我当年就没有想过要拍春雨走进洞穴的场景。后期剪辑的过程中,即使我改变了主意,想过「或许让她走进去更好」的可能性,但以当时的条件,我也没办法再重新构建场景,请演员回来补拍了。”


    邓闻生无可奈何道:“如果你问的是,为什么我当年就没有想要过拍春雨走进洞穴的那一幕。嗯……放在三十年前,你来问我,我会长篇大论地回答你,向你解释、跟你讨论。但现在,时间过去太久了,我的头发都白完啦——所以我的确记不得了,很抱歉啊。”


    这样的答案,令裴令宣大失所望,他的眼中不加掩饰地浮现出了深深的惆怅。这是失礼的,但千万别在导演跟前飙演技,他吃过教训,片场之外,真情流露就好。


    邓闻生受到情绪感染,略表歉意道:“如果是写文章,那就很简单了。在文章发表过后的若干年,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能对故事进行各种层面的修改、润色,如果不满意,我甚至能马上动笔重写一遍。假设《春蝉》系列是文字故事,我可以依照你的心愿,为你写一版你想要的结局。但它是电影,木已成舟,我也没法子了呀。”


    “没关系,您并没有亏欠我,或亏欠观众什么。”裴令宣尽量挽回气氛,“这不过是我个人的疑问,它不是漏洞,更不是瑕疵。我很感激您创作了《春蝉》这样的电影,它影响了无数的演员和导演。是很伟大的作品。”


    “你的赞美,真是善良而慷慨啊。”邓闻生反倒忧郁起来,“我一向不喜欢回溯过往的作品,我不看报纸和杂志写的影评,也没关注过我的观众们,对我的电影,是个怎么样的想法。因为我知道,不论好与坏,它都是不可更改的事实。我时常对我曾经创作出的电影,感到无比骄傲;又时常对我只能创作出那样的电影,感到十分沮丧。它们是好还是不好,如果重来,能不能更好,我……不确定。”


    裴令宣的眼眶一热,他没有做过导演,也没写过故事,可他对这段话无比的感同身受,骄傲的是他,沮丧的也是他。


    “我很久没拍电影了。或许是我老了吧,我看我家院子里的银杏树,总感到它的叶子不再金黄了。这样的世界很可怕,青草不再鲜绿,叶尖的朝露不再永恒,潮汐会褪去,海水会枯竭,神殿庙宇会坍塌成废墟……一个眼里只剩枯败和灰暗颜色的导演,他已经失去了拍出好电影的才能。”邓闻生长吁短叹道,“我几乎认命,如今的我,只是个一无是处的老东西了。”


    裴令宣一个字也说不出,他咬紧牙关,想象自己是否也会有枯萎消弭的那一天。


    “可是,这世界上竟还有你。”邓闻生先侧过头和宁勤对视,随后目光回到他身上,欣然道,“你是个神奇的小人儿,我一见你,就觉得你该出现在五彩斑斓的华章、或光怪陆离的影像上。你不用多说话,只要站在这里,一蹙眉头,我就想拿摄像机对准你。可就算镜头离你的双眼只有一厘米,我也窥探不出你的内心在想什么。”


    “你的想法,一定神秘而深邃。”


    宁勤打岔道:“够了老邓,你都把他吓得脸红了。这孩子不经夸的,你一夸他,他要么哭,要么紧张。”


    “没有没有……”裴令宣仓皇无措地摆手,“是意外,两次都是意外。”


    然后他就被笑了。年长者逗弄低幼的晚辈,总是要笑他们两句的。


    这种调笑不带恶意,他不能过度敏感或置气。


    他陪着两位大人物爬到山顶,再乘缆车回到山脚下。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提过一句新电影、男主角、试镜……等相关的词汇或事项。裴令宣差不多以为那就只是一次普通的登山休闲活动。


    然而,还不到一个月,他便收到了由邓闻生亲自寄出的剧本手稿。


    故事的开头这样写着:


    献给热爱《春蝉》的小裴老师,剧中的人物设计是遵从着他对春雨的疑问所作。


    第87章 无字情书07


    【谁懂啊, 内娱洛丽塔,老牌名导收割机!!!】


    软软小雪发布讨论:


    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他离开太子后状态越来越好, 脸比几年前还嫩, 皮肤水灵灵的, 也没有瘦得那么夸张了


    明明是大高个子,可站在别的男演员旁边就是要小一圈,LNA红毯那晚的视频里看着真像精灵公主啊啊啊啊[色][色]那腰那腿迷死我了,好想钻他裙底和被窝


    都说他高冷, 跟圈内的同辈都处不来,可偏偏大导缘一骑绝尘, 老叔叔们的灵感缪斯[爱心][爱心]引得无数英雄折腰, 连金盆洗手的神级导演都愿意为他重出江湖


    不是东亚洛丽塔又是什么呢[俏皮][俏皮]


    我的妲己我的妖妃,自从我成为裴粉,世界上就多了一个无忧无虑活泼快乐的小女孩[比心]


    渔晚:


    裴令宣是不是洛丽塔和精灵公主我不知道,但裴粉绝对是惊天大傻逼[吐][吐]


    [引用:渔晚……]停滞的雨:


    泥塑粉是惊天大傻逼,正常裴粉不认谢谢


    红果果:


    啊啊啊啊恶心,看完眼睛都生疮了


    裴令宣挺洁身自好的, 怎么粉丝都像有杏瘾, 受不了了


    nevermind:


    裴令宣洁身自好,笑鼠


    裴粉解怎么不说他高风亮节出淤泥而不染呢?


    常年混迹夜店的玩咖一个, 正主都没否认, 洗脚婢替他装什么啊


    [引用:nevermind……]幻幻:


    哟这不是奈奈老师么


    宁粉挤破头也当不上太子的通房丫鬟,这就跑来网上发疯啦?


    [引用:幻幻……]nevermind:


    [捂嘴笑][捂嘴笑]对的哦,你裴天天进宫给我家太子当男宠陪[]睡呢, 谁让他骚浪贱咧


    友情提示,你裴不仅陪过太子, 和某人品差玩得花开银趴的二代关系也很铁唷,烂人[吐舌头][吐舌头]


    [引用:nevermind……]软软小雪[楼主]:


    谢谢奈奈老师,还是您会舞[流泪][流泪]


    出卖身体上位的交际花也在我的xp上狠狠蹦迪了,嘶哈


    [引用:软软小雪……]nevermind:


    你有性焦虑的话可以线下约个男的开房,别来膈应我哈[玫瑰]


    睡衣派对草莓熊:


    ……无意点进来的……


    这个帖子好疯狂,居然能留到现在????


    夜雪漫漫:


    宁粉和裴粉打架就是这样的,喜欢走下三路


    [引用:夜雪漫漫……]冷吃兔:


    宁粉究竟是什么神秘组织啊?


    导演也会有粉丝吗?还是个没几部作品的新导演……


    [引用:冷吃兔……]夜雪漫漫:


    颜粉和家世粉呗


    导演里比他长得帅的真没几个,况且他又高调,在学校里就是风云人物


    有脸有钱有背景的公子哥谁不喜欢呢


    [引用:夜雪漫漫……]冷吃兔:


    懂了,宁粉=慕强势利眼,裴粉=性焦虑患者


    这两个人外表看着还是蛮正常的,吸的粉丝都是什么货色啊


    只能说林子大了啥鸟都有


    尤娜米:


    这帖别删,已收藏


    ……


    【不太懂电影圈,谁来科普下邓闻生算什么级别的导演?和宁勤比谁的咖位大啊?】


    贝贝 发布讨论:


    如题,懂行的友友来讲讲呗


    九笙:


    内地电影史上一共有三位里程碑式的大师级导演,分别是:邓闻生、陆真鸿、宁勤


    内地电影也可以只有一位导演,那就是邓闻生,世界公认的“华语片的奠基人”


    如果说宁勤是路易威登,邓闻生就是爱马仕,遍地仿品烂大街和预约看货的区别


    四段:


    我记得以前有人拉过表格,我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了


    导演的业界地位还是得看综合实力吧


    作品厚度:邓闻生>陆真鸿>>壁>>宁勤


    奖项:陆真鸿>邓闻生>宁勤


    票房号召力&影响力:宁勤>>>>壁>>>>其他


    [引用:四段……]贝贝[楼主]:


    这么看,他们仨其实不相上下?都是大腕儿,各有千秋


    [引用:贝贝……]Goose:


    并没有不相上下,陆真鸿要是身体好点,轮不到宁勤一手遮天


    [引用:Goose……]九笙:


    你指什么???


    [引用:九笙……]Goose:


    《浮沉》拿过奥斯卡,全球电影的最高奖项,最大荣誉


    就凭这点陆真鸿就断层单独一档了,内地没人能和他对打


    其次是宁,吸金能力秒杀所有,多次创下票房记录,当之无愧的商业片之神


    邓闻生是时势造英雄,作品本身没有亮点


    知更鸟复活了:


    都很厉害,没必要分高下


    [引用:goose……]九笙:


    拿奥斯卡和票房吹逼只能说明你根本不懂电影,你看陆真鸿自己敢扯他的《浮沉》打遍天下无敌手一骑绝尘吗?邓闻生的《春蝉四部曲》被纳入欧洲电影教材,在你口中叫做“作品本身没有亮点”???邓那一代导演因为时代局限性没混好莱坞,不代表他们的作品很差谢谢


    [引用:九笙……]goose:


    你是裴粉来吹逼的吗?《浮沉》的官方排面、票房、奖项、大众知名度、全球影响力,妥妥秒你口中的春蝉四部曲。而宁导的厉害之处在于他是群众选出来的导演,电影始终是拍给大众看的,不是给文青自嗨的,靠票房说话没毛病


    这三人里最牛逼的还是巅峰期的陆真鸿,能拿奖才是硬实力,奖项在手就是天下无敌


    [引用:goose……]九笙:


    拿票房谈影响力真是井底之蛙惹,欧美票房惨败颗粒无收的影史神作多了去了,不赚钱不拿奖影响人家的逼格和地位了吗?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宁勤最赚钱的几部电影全是流水线烂片,也就被指鹿为马才拿了几个水奖。


    拿奥斯卡又如何?奥斯卡捧出的烂片和水帝水后还少么?你可别搞笑了,对电影一无所知的门外汉,谈什么薛定谔的全球影响力和影史地位啊。


    知芄:


    说宁勤拍的都是烂片是认真的吗?omg子,你组…………


    [引用:九笙……]月时清:


    懂哥


    [引用:月时清……]九笙:


    是比你们这群只看院线垃圾片的fans懂一点[害羞]


    千丝万缕的小猫:


    看你们扯头花的感想是,裴令宣真强啊……这种级别的导演,他能拿下俩


    其他流量的资源是靠数据女工打投和砸钱,等价置换来的,他的资源却像天生掉下来的一样,别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全都能恰好砸到他头上,好恐怖


    而且跟他合作的导演,都愿意为他私人定制剧本,不是他来演就宁肯不拍……这无疑是一个演员能得到的最高殊荣和成就吧。我是裴粉的话,夜里睡觉都能笑醒,真的,对于对作品质量有要求的演员粉来说,粉上裴令宣就是这辈子最幸福的事


    [引用:千丝万缕的小猫……]气泡桃汁:


    最幸福的事是,他本身撑得起这些来之不易的资源


    我欧美圈的前担资源也好,奈何本人是扶不起的阿斗,接一部扑一部。但裴令宣,不说别的吧,只要你是抱着欣赏他表演的心态走进电影院,那他就不会让你失望


    我从不看古偶的人,为了他把《如露》刷了不下十遍,剧很烂,可他很好,所以感觉不论多顶级的资源都是他应得的,有多少人能比他更适合站在镜头前呢


    桑桑聍:


    我求你们裴粉别吹了,或者上别处吹行不行?我只想看大导咖位之争,打起来打起来!


    ……


    裴令宣在收到新剧本的同时,也收到了来自不同人的祝贺,包括宁则远的。


    他们这一次分手不是赌气、冷战、误会或阴差阳错,而是顺其自然的,如一首歌进入尾声,旋律渐歇、淡出、终止。


    再次碰面的场合很平静,他们默契地打了招呼,彼此靠拢,轻松地聊天。


    像久别重逢的故友,再多的恩怨、痴缠和誓言,都是埋在土里的过去式,没人想要去掘墓。


    “恭喜你啊,又有新戏可以拍了。”宁则远说。


    “也恭喜你,《南国》快要上了吧?”


    “嗯,要不要给你留张票?”


    “不要,”裴令宣果断拒绝,“你知道我和兰昱森互看不顺眼。”


    “但还有贺通,你连他的情面也不给?”


    “我会看的。”他承诺道,“但首映礼就别了,免得传到网上去又说我对你意难平,偷偷落泪什么的。”


    “你会落泪吗?”宁则远问。


    “我的眼泪恐怕没有那么廉价。再说哭了我也不会告诉你啊,我会躲起来偷偷哭。”他笑吟吟说。


    如果一个人能面带笑容地调侃自己,那他就是真的不在乎了。


    “好吧,随便你。”宁则远有些时候极度缺乏幽默感,古板得近乎冷刻。


    如果一个人连玩笑都不想跟你开了,那也是真的厌弃你了。


    “等我们的电影上映那天,我再跟你坐同一个观众席吧。”他说。


    “嗯,那是肯定的。”宁则远看了眼手腕上的时间,再看他道,“我要去那边了,待会儿见。”


    “待会儿见不了,我要走了。”裴令宣望向门口的方向。


    “那再见。”


    “你去吧,再见。”


    他没喝酒,走在清冷的夜风中身体有些畏寒,所以他加快了脚步。他会去看宁则远和别人拍的那部电影吗?尽管他刚刚才承诺过,但实际上他不清楚,也不确定。


    他乍然想起不知是谁对他说过:语言是用来欺骗的。他不认同这话,但它偶尔有它的适用性。


    太复杂啦,他不愿去想。他只想回到车里睡一觉,再清醒地赶去下一个需要谎言的地方。


    第88章 无字情书08


    林子晗和金雅的女儿小名叫苏苏, 没有特别含义,就是喊起来朗朗上口,两人都喜欢这个名字的发音。


    裴令宣上次见他们一家三口是小朋友的满月酒, 那时苏苏尚且是襁褓里的小婴儿, 抱起来软乎乎轻飘飘;这一转眼, 她都两岁了,小姑娘继承了父母的优点,皮肤白白的,眼珠和发色偏浅, 是个精致的混血洋娃娃样子。


    好看的人类幼崽谁能不爱。裴令宣抱起她亲了又亲,恨不得立刻打车跑路, 把她偷回家去。


    他居然也到了喜欢小孩子的年纪。


    林子晗向来把他奉为贵客, 他难得登门造访,小两口热情地邀他留宿,说特意为他新买了的床品和洗具,金雅辛辛苦苦布置一上午的客房,就希望他来了能住得舒服。


    裴令宣朋友少,面对如此热忱的情谊, 他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只是他是个不好伺候的主, 等那夫妻俩把女儿哄睡着了,他很不体贴地拽上林子晗陪他出门散步。


    金雅问他们是不是要去喝酒, 她也想去。裴令宣忙说喝不了, 就想趁着晚上人少,月朗星稀,去河边遛遛弯儿。


    “好吧。”她失落地捧着爆米花桶回了电视机前。


    林子晗是老婆奴, 总爱说起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便是娶到了心爱的女人做妻子,那眉飞色舞的神情仿佛一位常胜将军, 金雅是他的太阳,女儿苏苏是他的月亮,他是世间最幸福的男人,没有之一。


    裴令宣有些反感。在林子晗眼中神采的映衬下,他奋力博取的头衔、星光、世俗名利,宛如暗淡浑浊的尘烟,与闪耀的星月相形见绌。他嫉妒,同时又不屑。毕竟愿意和他结婚的人能从他家门口排到埃菲尔铁塔,是他不想。但为什么照样会嫉妒呢,因为他知道他结一万次婚,也得不到林子晗所拥有的一切。


    像是心爱的人,他就从没拥有过。


    “啊?明伽不是你的心上人吗?”林子晗是嘴笨的,冒出一句任谁听了都觉得别扭的话。


    裴令宣从回忆的犄角旮旯里翻出那个和当今的娱乐圈贵公子相比,只能称之为“灰头土脸”的牧马少年,释然一笑道:“嗯,他算是。”


    “嘿嘿。”林子晗傻笑道,“宁导家的宝贝儿子给我当过替身,这事儿我能吹一辈子。”


    “你当时知不知道他姓宁呢?”裴令宣回溯往事,莫名记恨起当年那群帮着宁则远隐瞒身份的人。


    “我不知道啊,但我看得出他不是普通人。”


    “你怎么看出来的?”他觉得好笑。


    “哥,你别看我呆头呆脑的,其实说起来我比你多了很多社会经验啊。就不说我现在是苦命打工人,放以前,我也是参加过高考艺考,住过集体宿舍,和好哥们儿翻墙翘过课,见识过贫富差距的大学生啊。这些你都没体验过吧?你从小就被捧得高高在上的,你当然注意不到那些普通人才能注意到的细节。”


    “那个宁、哦宁则远……还是明伽顺口点,看他吃饭就知道他和我们都不一样。具体我有点儿忘了,但我对他的印象一直是个神秘人。我从他眼神就看得出,他对我的蔑视。”林子晗自嘲地笑笑,“我也没你们想的那么傻,谁喜欢我,谁讨厌我,我都能感知得到。”


    裴令宣不能否认,也不能去争辩“不,他没有蔑视你”。不管是明伽或宁则远,的的确确都没有一秒是看得起林子晗的。但他从没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


    “你帮我解惑了。”他说。


    “啊?”林子晗诧异。


    裴令宣道:“此前我很疑惑,为什么明伽跟宁则远,可以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我乖巧温和的白月光,怎么会变成那个刻薄阴森的鬼样子……但听你一说,也许他从始至终都是那样,前面是他演的好,或者我瞎了眼。”


    “他只是对你乖巧温和 ,对别人可没有。”林子晗并不掩饰脸上的愤世嫉俗,“傲慢是藏不住的,尤其是有钱人和上等人的傲慢。我这种货色,在他们眼里就是资本的玩物吧,只能哄哄涉世未深的小粉丝,他们搞艺术的,哪里瞧得上我。反正不管明伽还是宁则远,我对他是一丝一毫都喜欢不起来,不过我知道你喜欢他,可能他很会逗你开心吧。”


    “……”裴令宣的心情凌乱到无以复加,是这样吗?爱情真的只是暂时性的精神错乱吗?原来他认识的人里,陆玮琛才是最通透聪明的那个?


    “哥我好像没跟你说,我是自杀过的。”林子晗说。


    他迟滞地转过头,“嗯?”


    “有段时间,我特别恨这个世界,恨所有人。恨公司无止境的压榨,恨导演的喜怒无常,恨粉丝的盲目崇拜,我实在不适合做演员,因为我负担不起千千万人的爱与恨。我躺在被窝里哭得下不了床,恨老天爷把我遗弃在那个风口浪尖,却连根浮木都不施舍我,我恨不得掐死自己。”


    林子晗垂头抹了抹眼泪,破涕为笑道:“好在都过去了。遇到雅雅是我最大的运气,我愿意用全部财富和未来交换她陪在我身边。被光照耀过,就再也不想回到绝望的黑暗当中了。哥,我相信你也会遇到属于你的光的。”


    裴令宣不认可道:“你们谈恋爱也太矫情了。我完全没有过你这样的想法,将来也不会有;我也没觉得我活在黑暗里,我的未来很光明。”


    “是,哥你的人生永远那么坦荡。我不是想说服你什么的,但换个角度想啊,哥,现在的你,已经是许多人望尘莫及的高度了。有最顶级的导演力捧你,有大批观众疯狂地迷恋你,你不仅有钱,还有话语权,而那些提名、奖项什么的,只要你不退圈,继续做演员,那奖杯早晚都是你。你不该再跟我这个小小的凡夫俗子计较,命运亏欠你什么了。”


    见他不语,林子晗问:“可你仍然觉得不够,对吗?”


    裴令宣摊手道:“欲壑难填。”


    林子晗绽露出标志性的笑容,极具亲和力道:“找个人爱你吧,哥。我相信你谁也不爱,但会有人非常非常爱你的。”


    回家的路途中,他们去便利店买了几罐啤酒和一袋熟食,带回家给金雅当宵夜。不做女演员的她不再渴求苗条身材,但依旧怎么吃都不长肉。


    这夫妻俩的体质,不做艺人简直暴殄天物。裴令宣盯着别人家的天花板胡思乱想了一小时,在深深浅浅的困意来临之际含恨入睡。


    这一晚他又暂时性精神错乱了,梦里的他好想那个谁,但也只是醒来后连名字也羞于提及的那个谁了。


    邓闻生的电影拍摄周期都很短。“顶级名导力捧他”是一种相对乐观的说法,其实邓导本人没有晚年重出江湖的野心,为他写剧本和拍电影,是因为恰好有灵感,恰好拍得出,于是举重若轻地完成了一部只有影迷会感兴趣的作品。


    好在影迷感兴趣,就意味着电影节评委多半会感兴趣。


    他那股争强好胜的劲儿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淡,不过藏得更深了,不再宣之于口,表露于声。


    人都是在默默无闻中做成一些事的。


    拍戏期间要说有发生了哪些有趣的事,值得一提的也就是灯光师是越重影的前男友了。


    这位前男友是在不久前被踹掉的。裴令宣跟人聊了两句闲话,打听出越重影还在死磕她那部不被看好的剧本。


    时隔数月,他的心境又有了崭新的变化。


    回想起和越重影一块儿工作的时光,裴令宣愈发念起她的好;她聪慧、勤恳、专注、执着,为他带来,并与他分享过成功的喜悦。


    他们合作得那么愉快,再合作一次又未尝不可呢?


    他的朋友一只手数得过来,她是其中一个,当帮朋友的忙,又有何不可?


    他找到通讯录里越重影的手机号码,果断地拨过去,然而冰冷的提示音通知他: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裴令宣坐在片场沉思着,大梦初醒般地怔了怔,忽然间再也理解不了当初强硬拒绝她的自己。


    “找人不难啊,关键是你找她干嘛?”陆玮琛琢磨着他的脸色,“她想不开,你也想不开啊?”


    “怎么能是想不开呢。”他淡淡反驳。


    “我直说了,她就是个异想天开的小妞儿,跟陶漫似的,运气好。你要真以为她是什么罕见的稀世之才,那你就是……”陆玮琛的手指点点太阳穴道,“——脑子坏了。我建议你先治病,别惦记拍电影了。”


    “难道只有稀世奇才的电影才值得拍的吗?”裴令宣托着腮问。


    他鲜有不带攻击性,以柔软和煦的态度与陆玮琛交流的时刻,所以对方吃了他这套,清嗓子道:“不是不让你拍你喜欢的,但跟她那不是瞎玩儿浪费时间么?拍商业片,那个题材不吃香,拍文艺片,她水平不够格。除非你就想做慈善,只为了帮她,不求回报。”


    “我可以不求回报啊。”他说。


    “你?”陆玮琛嗤之以鼻,“我还不清楚你?你个唯利是图、趋炎附势的——”


    “嗯,接着说啊。”他点点头,表示有在认真虔诚地倾听。


    “哎算了。”陆玮琛摇晃手掌扇了扇耳旁的风,改口道,“人是会变的,我信你。但我不支持啊,我只帮你找人,别的跟我没有一分钱关系。”


    “谢咯。”目的达成,裴令宣摘走了桌上花瓶里的郁金香,借花献给眼前的假佛,“祝你遇到一个……真心爱你,而不是只爱你的钱的女人。”


    “操!你少他妈咒我!”陆玮琛愤恨地打掉那朵花。


    第89章 无字情书09


    越重影行踪不定, 裴令宣辗转多地,在北方某三线城市的一间小旅馆里逮到她。他本可以用更便捷省事的法子,使她主动来联系他。但他想以朋友的身份和她重逢, 既然是朋友, 就不能摆制片人或知名演员的倨傲架子。


    他能来, 越重影很高兴,给他带了瓶从楼下超市买的无糖饮料,她放下包脱去外套,端量他道:“委屈你这大明星了, 没狗仔跟着你吧?要不一会儿网上就该传咱俩地下恋情了。”


    “传就传呗,我的绯闻都比我的真实恋情要美好。”裴令宣也等口渴了, 喝着饮料说。


    “你挺有自知之明的。”越重影忍俊不禁道, “裴老师,有没有人说过你特有意思啊?”


    “很多人说过啊,不过你指哪方面的意思?”


    “各方面吧。虽然你不怎么替别人着想,生活也很单调,人际关系又一言难尽。但长期和你接触会发现你是个很纯粹的人。”


    “我?纯粹?”裴令宣不敢置信。


    越重影咯咯笑着,“对啊, 你的思维也不难懂。但你有点神秘, 一般我和其他人见面都要寒暄问候几句,可是对于你, 我总觉得我问你最近干了什么, 有点冒犯你,不知道该不该问。”


    “你问啊,我很乐意告诉你。”他随即迷惑道, “不过这么说的话,确实很少有人真正关心我的动向来着。你说的没错, 我的生活是很单调,以至于我认为它们拿不出手,不值得与别人分享;比起交代自己,我更喜欢探究对方的近况。”


    “嗯,所以你让人特别有想象力,你就是大部分人眼中最有魅力的那种对象,谁不想得到和驯服你这样一匹捉摸不透、飘忽不定的野马呢?何况你还长得漂亮。”越重影把他夸得天花乱坠,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我可没有。”裴令宣不和她耍嘴皮子,问起正事,“你还在筹备你的新电影吗?”


    “对啊,但卡在剧本阶段了。”


    “还没写完?”


    “想写怎么都写得完,可我不想编故事了。”越重影走到窗前,拉开灰扑扑的窗帘,街对面是另一家旅店的招牌,楼下茶馆的嘈杂声变得清晰。“我希望讲述和记录真实存在的人和事,只有我是不够的,我必须去采访更多的当事人,了解她们如今的想法和现状。”


    “但真的好难啊裴老师,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打动她们。”她回过身,背着光隐去面庞的忧色和萎靡。


    “愿意揭开自己的伤疤、袒露不堪回首的过往的人,是极少数。”裴令宣冷静开导她,“而且她们图什么呢?再痛苦,那也是过去式了,连追诉期都过了。能够熬过那一关的人,现在大概都有了新的人生。她们凭什么为了你的理想,你的一己私欲,奉献出自己岁月静好的生活?你去纠缠她们,就是很自私。重影,别说她们了,哪怕是我——无论是谁来追问起我和某位已逝前任的往事,我都会叫他滚,无可奉告。”


    “把伤口掩埋起来,它并不会好,只会溃烂流脓,永远折磨你。好了,不说心理层面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疗愈方式,我没有想揭谁的伤疤,我不会拍那种剥削电影。”越重影不受他的刺激,坚持道,“我会说服她们的,不管你怎么想。而且我不是让她们出镜拍戏,跟我聊聊天,供我取材就够了。”


    裴令宣问:“你知道人最容易被什么东西打动吗?”


    越重影:“真诚?”


    “是钱,”他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你没法用真情打动她们的,就算有人答应了你,你能得到任何保障吗?她们随时都可以反悔,还可以事后起诉你。你别天真了,什么情谊都不如利益关系稳固,你想推进这部电影,最妥当的办法是收买她们,签合同那种。”


    “我赞同你说的,但我没钱。”越重影掏了掏自己的衣兜,示意里面空空如也。


    “我有啊,我还有专业的律师和法律顾问。”裴令宣诱惑她,“我们合作,怎么样?”


    “呃……你想往我这儿塞演员吗?你妹妹?”越重影质疑道。


    “晶晶上学很忙的,没空拍戏。”


    “那你图什么呢,裴老师?”


    “你也觉得我是唯利是图的人?”


    “你是。”她确信道。


    “我们不是朋友吗,”裴令宣试图用诚意感化她,“帮朋友的忙是应该的。”


    “我们应该不是朋友。”越重影无动于衷,提高戒备心道,“你在打什么算盘啊?裴老师,有话直说行么。”


    “我说真的。”他一脸严肃。


    “真的?”她半信半疑。


    裴令宣没忍住使坏道:“像我这种唯利是图的人,难得大发善心一回,你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日后再怎么求我,我都不会怜悯你了。”


    “谁要你怜悯啊?我求你?你等着下辈子去吧,可笑。”


    “真不求我?”


    对上他的双眼,越重影迟钝地领悟了他不是在说笑或拿她取乐;是超自然力量的作用也好,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也罢,越重影不想深究原因,她只感到偌大的喜悦充斥了她的全身。今天起她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看在他慷慨解囊的大义上,越重影甘愿违背个性配合他,她想着裴晶晶撒娇的模样,硬着头皮挽住他的胳膊扭了扭,“求你了求你了,裴老师。”


    裴令宣开心了,应道:“那我就帮你一次吧。”


    越重影一面鄙夷他的恶趣味,一面真心实意感激他,想到这些日子经受的挫折坎坷,她的眼眶发热,然而内心却没那么孤苦伶仃了。


    “我好感动哦。”她捂着嘴呜咽道。


    裴令宣倾身抱抱她,“我想帮你实现梦想啊。”


    他曾经的梦想飘渺得不着边际,是醉酒后的狂妄呓语,就如同他大费周折花重金购买的那幅名画,高昂到无处安放,只有锁进黑漆漆的保险箱。而越重影的梦想是那样的坚实可信,她都这么努力地踮起脚后跟了,孤注一掷,未必不能成。


    他愿意陪她赌一把。


    他诚心要入伙,越重影便给予他充分的信任,花大半天时间和他谈论了现阶段的计划和构思。


    他们聊得最久的话题,是关于这个故事的创作思路;裴令宣在看完当前的剧本后陷入了一段深思,他既佩服越重影的野心,又感慨她的不知天高地厚。


    故事可以是娱乐性质的,也可以是严肃厚重的,不讲故事的电影也有很多,每种影片各有受众。市场上不缺关怀弱势群体、聚焦于社会事件的创作者;这个分类下,也诞生了一些流传度广、影响力大的作品。


    但它们无一例外的都是高度类型化的影片。


    比方说你要讲一个有关伤痛和治愈、侵害与维权的故事,那故事中必然要分好人和坏人,受害者与犯罪者。突出受害者的无辜弱小可怜,强调犯罪分子的丑陋凶恶无耻,才能引发观众的同情、悲愤,激发大家体内的正义感;从而达到通过故事发人深省、传递价值观的最终目的。


    当然你也可以从猎奇的角度,拍摄一个犯罪者白天是正人君子,夜晚却露出禽兽面目,为非作歹不断行凶,在观众心中掀起焦虑和恐慌的浪潮,只为宣泄和追求感官刺激的故事。


    又或者综合二者,做成一部面面俱到的片子,反正这些关乎创作视角、故事类型之间的界限,时常容易被混淆。电影嘛,剧情紧凑、精彩好看就够了,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观众心中自有定论。


    裴令宣看过太多利用“惨”和“恶”来形成对比,以表达主旨和核心思想的故事,所以当看到越重影的剧本时,他心里咯噔一声,总算明白了为何这个项目不被看好。


    寡淡、琐碎、平静,像一杯白开水;缺乏起伏和高潮,甚至没有清晰的主次角色和很明确的结尾。像从你我他的生活中截取了一段平平无奇的日常,不加修饰地呈现出来。


    “我不想写一个好看的故事,不然你告诉我,被性侵有什么好看的呢?”越重影一句质问便令他哑口无言。“我不想在电影里突显我们很惨,做女人很惨。那种受害者躲在卫生间里瑟瑟发抖,被强[]奸犯摁在墙上撞头,发丝凌乱衣衫不整的画面和情节,全是你们男人想象的。你们喜欢看女人被虐待,你们享受让我们恐惧的感觉。这是剥削,就像让女特工和女英雄穿超短裙和紧身衣,露出细腰和大长腿一样,女人在任何身份任何情境中,都是受你们剥削和奴役的性幻想对象——”


    “——别指着我,”裴令宣撇清道,“我不是你说的这类情节的受众,我从青春期开始就知道我是男同。”


    “是,你也是被剥削的一员啊。你演的那些美强惨角色,难道不是在用鲜血和痛苦色[]诱观众吗?我没有要批判什么,我非常热爱恐怖片,我也很爱你的卓昀,裴老师,我还给你剪过视频呢。”越重影口齿伶俐道,“但这一次,我写的是我们的故事啊,裴老师。我们不是故事主角,我们是活在现实中的人;你可以说我们的人生平凡无趣,但这世界上又有几个人的人生,能够像你一样光芒万丈,充满奇迹和机遇呢?”


    “你能不能稍微尊重我一点点?”越重影从他手中夺回剧本,扔他一个白眼。


    裴令宣恳切道:“我不是说你写的不对,你的想法不好,我答应了要帮你,那不管你想怎么做我都会支持你。我是怕没有人看啊,重影,我拍过那么多立意高深的小众电影,我比谁都更清楚,不论你想表达的思想有多么深刻,你的视角有多么新奇,没有人愿意为它走入电影院的话,那一切的一切,都无从谈起。你拍这部电影不止是为了自己,你是为了大家,为很多很多的人,你想要的是相同的事不再发生。那你不能不去考虑观众的。”


    “我会考虑观众啊,我打算让你做我的男主角,你来演的话就能确保一定有人心甘情愿为它走进电影院。”越重影早就打定了主意,假意询问他道,“裴老师,你愿意吗?”


    “如果这是你的要求……”不失为一种明智的策略呢,裴令宣妥协道,“那我就豁出去了吧。”


    “一言为定。”越重影和他握手,“相信我,我不亏待你的。”


    第90章 无字情书10


    裴令宣以为自己会在片中扮演那位人面兽心的教师, 或探寻真相的记者。可他实际拿到的角色原型是亲历者之一。


    原来真实事件中还有男性受害者。


    “没办法呀,他最配合我的工作,很乐意跟我们聊聊, 所以我们可以从他入手, 先拍你的戏份。”越重影干练地安排着工作, “今天就约他见一面吧?如果能尽快敲定下来,那裴老师你可能需要和他一起生活个十天半月的,你那边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裴令宣一口应下。他作为演员的职业素养是很过硬的,只要是对诠释和塑造角色有好处, 那付出什么都值得。


    当事人姓朱,在剧本中化名易书。越重影找他饰演这名重要角色, 不全然是为票房考虑, 还因为他和真正的易书身形气质上有一两分相似。


    只不过他是弯的,逍遥自在、无拘无束;而对方是家庭合睦、婚姻幸福的直男。


    “其实多亏了我太太鼓励我。”易书说道。他长相清秀白净,戴一副无边框眼镜,是某家大公司的部门经理,每天穿梭于写字楼和停车场间,生活繁忙而充实。当谈论起在大众眼中被定性为“不光彩的、阴暗的”往事时, 他的脸上并无丝毫的耻辱、腼腆或难堪。


    裴令宣扫了眼他左腕手表的牌子, 恐怕也只有生活无忧,富足安乐的人能做到这份松弛坦然。


    “我在最初遭遇不幸的时候, 就跟我的父母提及过, 那个老师有问题,我不想上他的课了。但他们不相信我说的,还认为我有臆想症;我十四岁那年被确诊过重度抑郁, 从此在我父母眼里,我就成了一个整天寻死、厌学, 想方设法给他们出难题的叛逆青少年。”


    “他们不关心你,”裴令宣评价道,“但这很正常,我父母也不关心我。”


    “对,但还好我遇到了我太太,她是我人生中的一道光。”


    裴令宣莞尔一笑:“这是我近期第二遍听到这句话了,你们怎么都那么好命?”


    易书扯了扯嘴角,“哪里的话,我们只是背着房贷和车贷的普通人,把生活都奉献给了工作和上下班堵车。”


    “抱歉,你继续说。”


    “虽然都已经过去了,但那件事还是对我造成了严重的创伤。我至今都没办法和男性近距离接触,碰手碰肩都觉得恶心。几个月前的清晨,我边吃早饭边看手机,横幅弹出了那个人渣被捕的新闻头条,我心想,好,这一天终于来了,我不用再做噩梦梦见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了。”


    “真的梦见过吗?”裴令宣问。


    易书说:“偶尔吧。”


    他们聊了一整个下午,相谈甚欢,易书有条不紊地讲述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也聊工作和婚姻。他很健谈,语言组织力和逻辑性十分出众,难怪年纪轻轻就能做到主管的位置。


    裴令宣自诩社交能力不差,但聊到后头也有些甘拜下风、心悦诚服了。直男竟然也能有这种情商和敏锐的洞察力,何等的人格魅力。


    “你和你太太,打算要孩子吗?”他问。


    “要,我们想要一儿一女。”


    如果此前是诙谐放松的闲聊,那裴令宣这时的提问便显得格外尖锐了。“那你们俩不担心,以后孩子知道这件事吗?假设这部电影拍摄完成,顺利上映,多少都会影响到你们的生活,它或许会让你在同事、邻居、亲朋好友间遭受非议,还有你们将来的孩子,你要如何跟他们解释呢?”


    易书望着他的眼睛笑道:“裴先生,你是公众人物,一举一动都会受到关注和放大的明星,所以你会很注重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和口碑。但我就是个替老板工作拿薪水的上班族,这家公司容不下我,我跳槽就是。我不仅可以换工作,我还可以搬家,去一个没有流言蜚语的地方生活。


    “至于小孩子,要等他们明白他们的父亲经历过什么,还得十多年吧。我和我的妻子,有信心用这十多年的时间,把他们教育成心地善良、充满同情心和道德感的人。他们不会为有我这样的父亲感到丢脸或不齿。”


    裴令宣刁难地说:“但似乎无论从哪方面看,参与到这起事件当中,都不能为你的生活带来一丁点正面效益。那你愿意坐在这儿,认真地自我剖析的动机和理由是什么呢?假如我是你,有体面的工作和美满的家庭,我宁肯和太太去逛逛街,吃饭购物,享受工作之余的闲暇。我不会落人口实的。”


    “因为我们的性格很不同。”易书的目光极具穿透力,观察着他道,“裴先生,在今天之前我根本不认识你,昨晚我太太跟我科普了很久,我才知道你是谁,你有多红。而今天的这场对话,你改变了我对明星的看法,你很有涵养,却没架子。但我不会认为你是平易近人的类型,你只是选择用你平易近人的一面来跟我相处。你是演员,你习惯了以不同的面目示人,你必须确保你的每一面都是完美的,这是你的工作需要,和我坐在这儿聊天,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


    被人看透的感觉很惊心动魄。裴令宣缄口不言,眼中浮荡着浅浅的笑意。


    “可是我的生活不需要我那么完美,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要问动机和理由,我也作不出很具体的回答。越导第一次联系到我的时候,我很抗拒的,她整理出了我们那一届在那个老师家里补习过的所有同学的名单,挨着给每个人打电话。她那天心情不好,跟我说话的声音很疲倦,我没同意和她见面,但那晚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不知道裴先生你出演这部电影的原因,可能你的理由是复杂的,它能为你带来事业上的成功,或助力。但我的理由很简单,我被越导感动了,就是这样。”


    裴令宣赞叹道:“跟你聊天很精彩,如果把今天下午拍成电影的某个段落,应该会很好看。”


    “您说笑了,我哪里配上镜。”


    “不,别这么说。在刚开始聊天的时候,我对这个角色很有把握,我最擅长表演精神状态边缘化的人物;但和你聊完,我倒觉得是我不配了,希望我能演出你本人十分之一的魅力。”


    易书咂舌道:“您太会夸人了。老实说,我有点脸红。”


    裴令宣喜欢这种恭维,尤其这句话从直男嘴里说出来,会令他更加骄傲自满。然而对方已有家室,又是工作关系,他再怎么心驰神往,也得把那股荡漾的心绪摁回心底。


    他答应帮忙,就得一帮到底,除了演戏以外,制片的活儿也归他。越重影和律师负责搞定几位女性当事人,他则负责挑选演员组织试镜。


    拍电影样样都要人脉,在资金不充足的条件下,只能先从关系近的人找起。他先问了陶漫,但陶漫很耿直地告诉他,她演不了这么深沉的电影。


    他不确定陶漫是故意找托词还是有别的考量,但人家说的不算错,他不便生拉硬拽。陶漫是从电视剧入行的,她走红的电影在风格上属于大路货,即使他就是制片人,他也要这么说,那部电影在技术和表演层面没有较大难度,赢在了故事上。陶漫扮演的女主角,严格来说是只存在于青春偶像剧里的角色,她的确有可能无法驾驭非常生活化的、有真实感的人物。


    裴令宣接触了几位大银幕履历丰富、片酬价格公道的女演员,但她们都不那么符合他和越重影心目中的剧中女性形象。他希望找到年龄在25-35岁之间,有一定知名度的熟面孔;然而当下的娱乐圈,这个岁数区间的女演员都还在演古装偶像剧和都市爱情片,也不是不能找,但沟通起来会相对困难。


    在他手忙脚乱、焦虑苦恼之际,《南国寒夜》上映了,海外比大陆先映一周。


    他所面临的困扰和阻碍,越重影都习以为常;为犒劳他的殚精竭虑与尽心尽力,她买好了机票和电影票,邀请他飞去香港看午夜的首映场。


    花钱去支持前任的电影票房,傻到家了。


    但他曾对宁则远的才华寄予过厚望,爱情不在了,期望仍在。再者那不单单是他前男友的作品,更是他竞争对手的作品,这个劲他得去较。


    越重影见他答应得这般爽快,怀疑他想旧情复燃,问:“你这么想抢先看,怎么不让小宁导给你留票?”


    裴令宣:“他是说过送电影票给我,是我不要。”


    “干嘛不要?”


    “尴尬啊。都分手了,还贪图他那一两张电影票么?”


    “你们是为什么在一起,又为什么分手的呢?”越重影刨根问底。


    “在一起是我图他有权有势,还会拍电影;分手是因为我见异思迁、移情别恋。”他面不改色道。


    越重影没把他这些气话当回事儿,不过却顺着他扯的谎问:“你移情别恋谁了?我没见你有别的男人啊。”


    “跟你说这些有意思吗?你又不给我介绍对象。你跟你男朋友又是怎么分手的?”


    “他嫌我工作忙不着家,也不回他消息不关怀他,就自己搬走了。”越重影转动脑筋道,“我给你介绍对象啊,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和那种纨绔子弟交往过之后,是不是对有钱有势的男人ptsd了?我给你找小鲜肉好不好,奶声奶气叫你哥哥,会撒娇粘人的你喜欢吗?”


    “不喜欢,我喜欢自理能力强的。”


    “那年纪大些,温柔贤惠、宜室宜家的?”


    “不要,我又不是找老婆,要那么贤惠的干什么?”裴令宣拉下脸拒绝。


    “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你真挑剔。”越重影气哼哼道。


    他爱看她使小性子的模样,这无关外表和性取向,是人类和小动物共有的可爱之处。裴令宣变本加厉地说:“我有喜欢的类型啊,我喜欢坏男人,越坏越好。”


    “你有受虐倾向,”她谨慎地盯着他,“我原先不敢说,但我现在笃定你就是有。”


    “我?受虐倾向?多新鲜啊。”裴令宣不以为意。


    “走着瞧吧,我预测你还会栽进那种超坏超坏的坏男人坑里。”


    “哎呀好期待啊,我看看是哪个超坏超坏的坏男人那么有本事,可以套牢我。”


    越重影难以忍受地捶打他的肩膀,“你好贱!”


    “嗯,我是M嘛。”言语上的辱骂和轻贱伤不了他半点,何况是开玩笑的程度。


    “啊我的裴老师,你怎么能在美丽的皮囊之下拥有这么有趣的灵魂。我想不到有什么男人能降服你。”


    “等着你给我介绍呢。”他轻笑着还击她虚伪的吹捧。


    越重影笑得合不拢嘴,彻底对他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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