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回到太璟宫, 方子衿将两只小老?虎玩偶整齐地放进红木盒子里。


    林青青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两只玩偶的额头上?有字,由于绣工太扭曲,她一个也没认出来。


    倒是玩偶的神态相当灵巧可爱, 一个在笑, 一个在哭。


    扒开柜子最里侧, 要把红木盒子藏进去的少年回头看了她一眼。


    就这一眼,他?便又打开红木盒子, 取出那个额头文字最扭曲的、笑着的小老?虎玩偶,递给林青青。


    林青青:“……”


    “毕竟是你父母留给你的,不用给我检查。”


    “送给你的。”方子衿说。


    方子衿应该很珍惜这两个玩偶,从看?见红木盒子起, 便走?不动道了, 却还?要分她一个。


    林青青轻声道:“君子不夺……”


    少?年露出失望的表情,两只眼睛里的色彩都黯淡了下去。林青青婉拒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视线下移,凝视少?年手里笑眯眯的小老?虎玩偶。


    “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吗?”林青青没有立刻心软接下,谨慎地询问清楚。


    很少?有人将父母的遗物送给别?人, 这种情节在电视剧里都是信物定?情之?类的。


    她最怕的就是此类情况,不想方子衿糊里糊涂地把最珍贵的东西都给她。


    “它们是一对,代表我爹和?我娘,是我娘绣出来给我保平安的。我希望爹娘也能保护哥哥。”


    玩偶破旧、丑陋且没有特殊作用,少?年心知林青青不可能收, 抓着小老?虎玩偶的双手失落地从胸口?垂下。


    他?回身?把笑眯眯的小老?虎放回红木盒子里, 熟悉的龙涎香忽然袭近, 那是林青青身?上?的气味,还?有距离特别?近的时候才会闻到的特殊甜味。


    方子衿脊背不受控制地绷紧, 怔怔地看?着林青青的手穿过他?的双臂摸向另一个玩偶,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林青青伸手捏住哭着的小老?虎,“这不会是镇国大将军吧?”


    方子衿缓慢又迟疑地点了下头。


    刚过梅雨季,正?缝天贶节。


    京城沿街挂满了晾晒的书本、丝织等?物品。


    午后的街道人声鼎沸,属圣贤书馆里的人最多,他?们纷纷帮忙晾晒馆内书籍,有的索性捧着要晾晒的书,站在阳光底下边读边晒。


    一眼望过去,各色衣着的读书人目不暇接,数不胜数。


    而此时圣贤书馆门前出现一道奇景。


    有一名以黑巾覆头的男子既不帮忙晾晒书籍,也不翻找卷册阅读,躺在摇椅上?悠闲小憩。


    周边的读书人里偶有面露鄙夷者,觉得这书生糟践大好时光,平白浪费了一个读圣贤书的好位置。


    书生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吟诗作赋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半佛半凡半神仙。”


    听他?化用圣贤之?词,书馆里的人笑他?:“你不为书馆晒书,不为自己读书,作出来的诗也是半熟半生,徒惹人笑话。既不想用功读书,便不要占着好位子,不如归去。”


    “你又怎知我没有在晒书?”书生拍了拍自己的肚皮,“五湖四海、天南地北的书,都在这里面了。”


    书馆里的学?士们听见书生这一番狂妄的说辞,纷纷摇头,不予置评。


    书生眼前的日?光被一道人影遮挡,他?眯了眯眼,正?要出声将人赶走?,那道盖在脸上?的阴影却很快离开。


    人好像是停在了对面。


    书生仰头看?过去,果然见一人背对着他?,一拢红衣,席地而坐。


    “逢年每晒腹中书,我记得是出自一个典故。”清朗的声音从对面传来,那声音好听是好听,却分辨不出年岁,很特殊的嗓音,细润时如稚童,低沉时若暮鼓。


    书生一笑,正?要回答。


    却被那红衣之?人抢先一步回了:“此日?天门开好晒,郝隆惟晒腹中书。”①


    书生坐起身?,见对面是两个少?年人。


    “能道出郝隆这个名字,小友读的书想来不少?。”


    红衣少?年不理他?,还?在回答林青青的问题,说的很详细:“故事出自《世说新语》,是说一名叫郝隆的名士,见富人暴晒绫罗绸缎,便袒露腹部,仰卧日?头之?下。有人问他?,在干什么,他?诙谐道:我晒我腹中书。郝隆用‘晒书’来夸耀自己腹中的才学?。”


    方子衿又道:“后多以此借评读书人狂傲清高。”


    书生倒吸一口?气。


    “又是一个读死书的。涉猎虽多,却僵硬死板不知变通。”


    林青青盯着书生的脸打量了两眼。


    书生名叫戚重九,是名饱读诗书的乱世杀手。


    方子衿前世连夺宣国十二城,便有戚重九的帮助。


    戚重九与方子衿在京城圣贤书馆相识,两人意气相投,交情甚笃,因唯有戚重九能听出方子衿的琴声,两人多次合谋,用这项技能刺杀重要朝廷官员。


    在救走?林夜然的前一日?,戚重九为掩护方子衿的行?踪,落入殷昊手中。


    他?被折磨至死,也没有背叛方子衿。


    戚重九素爱白色重阳花,曾开玩笑说有朝一日?他?死了,便化作重阳花,守在好友身?边,看?尽世间繁华。


    此后每年重阳夜,方子衿都会用殷昊的血洒在亲手种的重阳花上?。


    白色重阳花,又名白菊。


    林青青先前用白菊试探方子衿,便是因为这一段记忆只有重生龙傲天记得。


    戚重九说过死后会化作重阳花,重生龙傲天在不知道她熟知内情的情况下,不会没有丝毫心理障碍地喝下白菊酒。


    林青青拿起一本书,随意翻看?了几页,密密麻麻没有标点符号的文字很难看?进脑子里去。


    她来此地,是想让方子衿和?戚重九结识。


    在两人都开了口?之?后,便想摆烂充当一个背景板,不欲插足两人的友情线。


    戚重九这个人十分危险,能为朋友两肋插刀,对家国大义却没什么留恋执着的。


    若非方子衿心怀死志,林青青绝不可能让两人碰面。


    方子衿上?辈子几乎没有朋友,戚重九算是一朵奇葩,很强势地成为方子衿的好友,又很强势地在方子衿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


    他?的出现或许能让方子衿开朗一些。


    林青青不说话之?后,方子衿也沉默了,戚重九翻了翻眼皮,又躺回了摇椅。


    他?们用行?动告诉林青青,只要有一人想当背景板,那大家都得当背景板。


    林青青:“……”


    对面两人倒是随性,可把她给愁到了。


    方子衿不和?戚重九说话,便不会暴露过目不忘的本领,也就无法激发戚重九的慕强心理。


    至于她出声引导……


    且不说她不爱听古文,她也没有理由让方子衿背诵那些东西。


    太刻意,方子衿会察觉。


    申时。


    烈日?西游,重云渐生,天色开始变得暗淡。


    戚重九收拾好摇椅,准备离开圣贤书馆。


    林青青放下手中的书,对一旁安静看?书的少?年说道:“不远处有间琴行?,我们过去瞧瞧,或许能找到适合你用的琴。”


    走?远两步的戚重九,慢悠悠地走?了回来。


    “我知道一家琴行?,琴美,琴声更美。两位小友可有兴趣前往一观?”


    戚重九不过二十出头,说话暮气沉沉的,一口?一句小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已至而立。


    林青青笑道:“也好,我们是首次买琴,有人引荐自然最好不过。”


    戚重九微笑着在前面引路,边走?边问他?们在何处高就,可是京中出来玩的小公子。


    林青青和?方子衿的口?音一听便是京城口?音,戚重九这般问就是客气两句。


    士农工商,商为最低等?,但与杀手交易最多的,也是商人。


    戚重九是一名杀手,和?商人的关系最为密切。


    林青青只道家中是小门小户,爹娘都在外做生意。


    戚重九立刻说了一些商队的趣闻,林青青也能接上?。


    两人聊得还?挺投机。


    反而是戚重九前世好友,一路都很沉默,沉默得过于蹊跷,林青青不cue他?,他?便不张口?。


    他?们走?了不短的路,路程有三刻钟,到戚重九说的琴行?时,天色明显暗了。


    戚重九引着两人走?进琴行?,一边说天色已晚,一边说这个时辰店家应是刚熄灯。


    “我与店主相识,这便去叫他?出来。”


    望着没有摆出一张琴的黑屋子,林青青轻轻叹了口?气。


    有些友情线走?错一步,不过是失去一个朋友,而有的友情线,行?差踏错,便是杀身?之?祸。


    不等?戚重九走?出门,林青青开口?道:“不必了,你将我们带来此处,是与何人做了生意?”


    戚重九眸中闪过一抹厉色,关上?门,抽出袖中藏的短剑,警惕地指着他?们。


    “是谁派你们来的?”


    林青青不动声色地环顾屋子,屋舍里只有一张床,条件简陋,连一把椅子都没有。


    “我们是见兄台有趣,并非来找麻烦的。”


    戚重九上?下打量他?们,斥道:“在圣贤书馆,刻意坐在我身?边;知道我下一步要去附近的琴行?;身?上?携带兵器。我一邀请,你们便跟了上?来,还?说不是来找我麻烦的!”


    “首先……”林青青瞥见一道带着杀气的金光,察觉是身?边传来的,想也没想掷出软剑将金光打偏。


    软剑斜插进砖石地面,金针在被软剑打偏后,仍保持着迅猛的力道,从戚重九的眼角划过,带着一道血痕洞穿戚重九的招风耳,钻入门缝消失不见。


    若没有林青青那一剑,金针洞穿的便是戚重九的眉心。


    “衿衿?”林青青疑惑地看?向方子衿,没有她的指示,方子衿为何突然要杀戚重九?


    戚重九捂着耳朵,脸色骤变,当即退出房间,离开前深深地看?了林青青一眼。


    “我记住你了,多谢救命之?恩。恩情与道义,也有先来后到的顺序,若你此次不死,我戚重九便以命相报。”


    说完,戚重九锁上?屋门,他?转身?的霎那,吴铮的刀落在他?的脖子上?。


    “你们来迟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戚重九丢开手里的短剑。


    只听屋里传来一阵沉重的石门移动声,吴铮踹开房门,里面空无一人。


    ……


    戚重九关上?门后,林青青脚下便是一沉。


    他?们掉进了另一个空间,墙壁上?点着灯火,油灯只剩浅浅的一层底油。


    前面有一条路,很黑。


    箜篌声悠扬悦耳,从路的尽头飘荡而来。


    林青青和?方子衿对视一眼,走?上?前面的小路。


    很快,林青青手中的剑便撞到了密闭的墙壁。


    没路了。


    箜篌声骤然停下,林青青身?前的墙壁快速移动,又出现一个密闭空间。


    她瞧着四周似曾相识的机关构造,皱了皱眉,持着软剑的手放在身?侧,换了一种不那么紧绷的姿势。


    “徐修容?”林青青出声叫出徐修容的名字。


    在她的印象里,这样的机关构造属于牧崖独创,除了她,便只有神造手及其弟子徐修容知道。


    徐修容人未出现,笑声却从四面传了过来。


    “用这种方式请陛下过来,属实唐突,还?望陛下海涵,莫要降罪草民。”


    “你将我们困在这里,是想做什么?”林青青开门见山道。


    “该我问陛下才是,陛下为何突然调查戚重九?”徐修容声音微沉,带着一丝不解,“陛下又如何知晓,戚重九今日?会来琴行?交任务。”


    林青青没有回答。


    徐修容将疑问在自己脑子里过了一圈,像是想明白了,从容地坦白道:“陛下能查到琴行?,想必也查出了草民的底细,知道戚重九是草民的人。”


    “这可怎么办?”徐修容苦恼道,“草民是建立了一个小组织,想悄悄做一些小生意,并无谋害陛下、谋害宣国之?意,如今被陛下连根挖出来,倒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林青青敛眸沉思,戚重九是徐修容的人?


    戚重九来自一个神秘杀手组织,根据原著讲述,该组织之?人无不手眼通天。


    徐修容手底下的小组织,莫非便是那个神秘杀手组织?


    他?做的小生意,就是前世那个在暗中造谣,制造多起舆论风波,一举将方子衿推上?明君宝座的生意?


    林青青看?林夜然过往人生记忆时还?在奇怪。


    方子衿有心杀林夜然,却是不愿意坐上?皇位的。


    那时候宣国之?主仍是林夜然。


    后来,戚重九的原生组织突然整了一出大戏,挖出多名官员腐败贪污的罪证。


    他?们大肆宣传宣国早已被蛀虫啃得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以林夜然先前为帝的能力,只会加速宣国灭亡。


    宣国百姓受到刺激,舆论方向一边倒,要求另立新帝。


    为对抗那个组织,方子衿暂坐上?了皇座。


    本以为这件事还?会持续发酵下去,那个组织却突然转变风向,抛出一堆方子衿过往功绩,把方子衿死死定?在了那个位置上?。


    林青青抬袖,面无表情地揩了下额头不存在的冷汗。


    那个神秘组织背后的人是徐修容?


    这一世徐修容没有死在铜雀台,上?一世也不可能死在铜雀台,他?自铜雀台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居然是做起了幕后?


    林青青眼含惋惜地看?了看?身?边的少?年。


    原来戚重九坚持不懈地要与方子衿处好友,是带着目的的;为方子衿而死,也是为了徐修容给的任务。


    方子衿前世当真没有一个真心的朋友。


    少?年看?不懂林青青的眼神,稍稍靠近了一些,好时刻保护她的安全。


    徐修容这些日?子不在京中,但他?的产业一直都在京城。


    之?前殷昊格外器重他?,给他?开了很多次方便之?门,如今京城但凡有一点名声的琴行?、琴馆都是徐修容名下的。


    林青青查戚重九的时候,确确实实摸到了徐修容的底子,也查到了一点关于杀手组织的蛛丝马迹。


    但也仅仅是一点蛛丝马迹。


    徐修容给她的“摄政王党”的印象太深刻,她根本没有把徐修容往那个杀手组织上?想。


    一个一直在试图扳倒殷昊、帮助方子衿登上?皇位的,神秘杀手组织的领头人,竟然是那位为殷昊出生入死、在她看?来绝不会背叛殷昊的睿亲王府幕僚。


    “你想如何?”被这般离奇的事件冲击,林青青仍保持着高深莫测的镇定?。


    徐修容能坦白这些,不过是仗着他?建立的小组织不出名。


    谁又会在乎一个草根杀手组织呢。


    以此为前提,林青青不觉得徐修容会做出杀人灭口?的事情。


    他?主动找到他?们,多半是为了谈合作,讲条件。


    徐修容笑着说道:“陛下放心,草民不是王爷那边的人,不会做出谋反弑君之?事。草民要说的话还?有很多,不妨坐下慢慢谈。屋子里有一张床,打扫过了,此地条件简陋,只好让陛下将就一下。”


    林青青扫了一眼,没有坐,“那便长?话短说。”


    徐修容沉吟了片刻,说道:“听闻东胡有异动,陛下可是要派方将军前去收复郇州?”


    林青青:“没错。”


    收回郇州是一早便定?下的事,等?兵器制造齐全,备足兵马粮草,她便会让方子衿率兵前往郇州。


    这不是什么需要保守的秘密,以徐修容的智慧,能猜出九成。


    他?这样问,应当是有话要告诉她。


    “还?请陛下再等?上?一等?。”徐修容那边传出一阵箜篌声,像是随手在箜篌上?划过的音调。


    “陛下这两年发展迅速,向月氏使团展露的兵器也是闻所未见,草民相信方将军这一战没有丝毫悬念,但还?不是时候,现在绝不是好时机。”


    林青青对徐修容的话不做判断,耐心问道:“为何?”


    “月氏。”徐修容道出了林青青心底的那个声音。


    “东胡西月,遥遥相对,正?是隔着一个大宣,他?们才最有可能谈成合作。”徐修容沉声道,“月氏王储一日?不换,宣国的形式便一日?不容乐观。”


    “陛下了解霍迎吗?”徐修容问。


    林青青没有说话。


    她以前或许会对方子衿说了解霍迎,可站在大局之?上?,在徐修容这个惯于幕后操纵的高手面前,她对霍迎的那点了解,算不上?是了解。


    徐修容长?长?地叹了口?气:“霍迎此次来宣国,展露出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草民查阅众多典籍,发现月氏在太.祖时期便开始干涉宣国的重大事件。”


    “草民怀疑,便是太.祖建立宣国,也只是月氏王储的一次历练考核。”


    ……什么?林青青突然想要坐下好好消化消化。


    月氏国力远不如宣国,徐修容的话听来就像是一段令人贻笑大方的胡诌。


    他?的话能信吗?


    林青青始终保留着自己的判断,毕竟徐修容前世是造谣界的宗师。


    但徐修容本质上?还?是想要宣国鼎盛。


    除非他?是坚定?不移的方子衿毒唯,否则没必要编出这么一段无稽之?谈来诓骗她。


    徐修容的声音有些疲惫,是从心灵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无力感?。


    “前一阵子,草民与友人前往月氏游历,秘密潜入了月氏宫廷。他?们筛选王储的方式很特别?,利用蛊虫,让一个不足五岁的孩童看?尽人生百态,让他?们用短短一个月感?受普通人一生的经历。”


    “然后便是考核,不通过的人会被杀死。通过一次考核便会往上?升一级,成为小殿下,接着进入月氏王储殿,赐封号,立储君。王储殿中皆是等?待考核的王储候选人。”


    徐修容说:“霍迎是唯一被立为王储的。陛下见过费黎,可知他?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他?只是一个与霍迎有竞争关系的小殿下,就身?份而言,算得上?是霍迎的从属。”


    林青青被冲击得麻木了,心绪掀不起一点波澜,目光巡视这间密室,寻找徐修容可能设置的机关方位。


    “你说这些,是要朕放弃收复郇州之?心?”


    “非也。”徐修容建议道,“草民以为,陛下应当先除月氏,再除东胡。”


    林青青微微挑了下眉梢,“后攻北蛮,消灭南海?”


    徐修容笑了一声:“是,陛下何不顺应了月氏王储的话,统一五国。”


    好大的野心。


    林青青一时间分不清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她印象中的神秘杀手组织的幕后之?人,也没有这底气拱这般大的火。


    徐修容飘了还?是疯了?


    “若如你所言,太.祖建立宣国,也只是月氏王储的一次考验,那宣国又有何力量灭掉月氏?”


    林青青没有信徐修容的话,但对收复郇州的计划会进行?更慎重的考虑。


    “拨弄江山局势容易,推到一座成型的大山却难于登天。”徐修容收敛笑意,语气沉重道,“指点江山的是人,只要他?/她还?是个人,便注定?会被后来者超越。”


    “陛下站在最有利的守方,霍迎想要颠覆宣国,还?需要下更猛烈的药。陛下可敢变守为攻,全力一试?”


    林青青目光盯着一处,将手里的软剑递给方子衿,眼神示意他?往那里投掷。


    软剑投掷需要很精妙的力道控制,但于方子衿而言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只见少?年手腕轻转,剑光便朝斜上?方射了进去,密室的墙壁转动,露出里面青衣幕僚的身?影。


    徐修容并不惊讶林青青寻到机关,反而发出一声轻笑。


    他?坐着轮椅,背对林青青,白发披散身?后,身?形异常苍老?。青衣幕僚手指轻轻划过箜篌,响起一阵清脆悠扬的琴音。


    霸图坐在一边的床上?,对着手里的卷册咬手指,见密室有异动,抬眼看?了看?林青青和?方子衿,便又低下头琢磨手里的书。


    那本正?是方子衿给的,亦安将军生平事迹的卷宗。


    他?不是很熟悉宣国的文字,只是勉强能读懂,磕磕绊绊的看?着,从脸色看?便知道他?看?得很慢很难受。


    可就是这样,他?也没有求助轮椅上?的徐修容。


    林青青扫了一眼霸图,抬脚走?向徐修容,“你如何变成的这副模样?”


    徐修容风轻云淡地笑了笑,“陛下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是还?未看?见徐某的脸。”


    林青青走?到了徐修容面前。


    徐修容的双眼呈现着奇怪的色彩,偏红色的蓝,看?起来很是诡异,再配上?他?一头白发,分明就是月氏的白毛怪物。


    “你参加了月氏的王储之?争?”


    徐修容转动眼睛看?向林青青,看?得不是很清楚,他?的身?体被蛊虫摧残得厉害,在阴暗的环境中分辨不出人还?是物体。


    “月氏民风开放,就连我这样的宣国之?人,他?们都愿意接受,或许这便是他?们白发王储杀之?不绝的缘由吧。”


    徐修容调侃道:“若有一日?,陛下通过月氏的王储之?争,坐上?月氏王位,岂不是能空手套白狼,直接将月氏收入囊中。”


    林青青没有那么大的梦想,宣国的事情尚且管不过来,她再去月氏参与王储之?争,便是自寻死路。


    也只有徐修容这样的勇士,才敢在月氏王储之?争中掺和?一脚。


    “徐某此去月氏,也不是全无收获。”徐修容翻开手掌,手里握着巴掌大的水银镜子,“此番让戚重九如此行?事,徐某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唯有手中这一物,赠予陛下,聊表歉意。”


    林青青余光一瞥,便觉此镜并不简单,伸手去拿水银镜子时,被方子衿先一步取走?。


    林青青:“……?”


    徐修容微微张开嘴唇,对这个结果颇为意外,愣了好一会儿,才道:“敢问陛下一句,殿下可值得信任?”


    从方子衿走?进这个屋子开始,徐修容便不叫方子衿方将军了,好似更侧重他?皇后的身?份。


    林青青不明所以,回道:“可以信任。”


    徐修容松了口?气,低着头闭上?双眼,困顿地下逐客令:“天色已晚,徐某便不多留陛下与殿下了。”


    ……


    林青青不明白徐修容最后为何问她方子衿值不值得信任,回宫的路上?,她叫方子衿拿出镜子,想仔细查看?一番。


    让她意外的是,少?年将镜子藏得很深,她废了老?大的劲,也没能让人把那东西拿出来。


    “这么神秘?”林青青面露猜疑,盯着他?问,“你识得那东西?”


    方子衿靠着马车边缘,阖上?眼帘不说话了。


    他?越是这样,林青青便越不放心。


    徐修容究竟要做什么?


    为何给她一面奇怪的镜子,这镜子莫非关系着月氏王储之?争?


    林青青靠近方子衿的脸,盯着他?不住颤动的眼睫,轻声诱惑道:“衿衿,让哥哥看?一看?,你今夜想抱哥哥多久就抱多久。”


    在如此大的诱惑面前,方子衿却躲了过去,缩成了一团。


    林青青很难过,养大的孩子不听话了。


    林青青敛神问道:“你不会是听信了徐修容的话,想去月氏参加那什么王储之?争吧?”


    方子衿鼻尖冒出细汗,林青青以为他?是热的,往后退了退,沉声命令道:“无论如何,你都不准去月氏。”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少?年呛了一声,嗓子里呕出一口?血,他?怕弄脏林青青的衣服,躲着林青青捂住嘴唇,殷红的血迹沿着指缝滴落,洒在红色的衣摆上?。


    林青青急忙按住他?的脉搏,凝眸盯着方子衿的脸,到马车进入太璟宫外殿都没有与方子衿说话,只是命影卫去准备药浴。


    下了马车,林青青扶着方子衿走?进御池,帮他?褪去衣物。


    她在少?年身?上?找了一圈,也没有摸到水银镜子。


    将半昏迷的少?年放入御池内,林青青又挑了挑那堆红色衣物,还?是没有。


    泡着御池的方子衿逐渐缓了过来,睁开眼盯着林青青的一举一动。


    他?游到御池边缘,轻声唤着林青青:“哥哥。”


    林青青找不到东西,伸手抓住方子衿的手,两只手里也没有藏镜子。


    “你近来毒发次数愈发频繁了。”方子衿不让她看?水银镜子,林青青又寻不到,只好将镜子的事情放在一边,猜测道,“是因为使用了内力?”


    方子衿仰着头,注视半蹲着的林青青,胸口?以下都在水中,轻薄的白色里衣沾了水,透出隐约可见的肤色。


    “心口?疼,然后便毒发了。”


    林青青观察他?的面色,见他?一副很累的模样,接过影卫拿来的秘药,塞进他?口?中。


    “吃了药会好些吗?”


    少?年轻轻点头,后知后觉方才嘴巴碰到的是林青青的手指,咯嘣一声,把药丸咬碎,咽下。


    “我还?想吃一粒。”


    林青青握着药瓶,没有给他?,也不知道瞿遥在里面放了什么,这药最好只用来暂缓方子衿毒发的症状。


    还?是得等?日?后寻到更好的法子,医治方子衿。


    林青青缓声叮嘱:“是药三分毒,不宜多吃。”


    她想起方子衿说心口?疼然后便毒发了的话,细问之?下,才知道他?这毒发,可能和?心情有关。


    见少?年一脸失落地沉入水底,林青青只好让影卫偷偷拿来个糖丸,伪装成秘药,将人勾上?来,塞进他?口?中。


    方子衿吃出甜味,看?向林青青,凤眸弯成上?弦月。


    笑容透彻干净,仿佛宁静的清泉波纹。


    第 82 章


    还笑得出来?


    林青青瞥了他一眼, 曲起一条腿,坐在御池边缘的岩石上,置于膝盖的手指轻轻划过腿上的布料。


    她并未放弃让方子衿交出镜子。


    一方?面?,她想知道镜子的秘密。


    另一方?面?, 若是她猜中了徐修容的算盘, 那方?子衿同样也会猜到, 他拖着这样的身体去月氏参与王储之?争,注定是十死无生?。


    常人被月氏蛊虫侵蚀, 还能吊着半条命。


    方?子衿却不行。


    从频繁接触月氏蛊毒,到远超原著的毒发频率,林青青基本能断定,蛊毒会提前终结方?子衿的生?命。


    而瞿遥给的药, 虽然能减轻方?子衿的痛苦, 但无法阻止毒入心?脉的速度。


    御池里的水汽逐渐变重。


    水里的少年趴在林青青腿旁的石头上,又长又黑的发丝一部分挂在肩上,一部分飘在水里,白色里衣湿漉漉地贴紧手臂,能看见一道被火灼伤留下的伤疤。


    林青青陷入思考时, 方?子衿便安静地沉在水里。


    林青青不喜欢被他注视,不喜欢他的目光,他便通过水面?上的倒影看她,对着那个?沉思的身?影发呆。


    仅仅是一片离得很近的倒影,都能让他误以为?那个?人触手可及。


    像是被什么吸引了, 少年抬起手, 悄悄地伸向倒影。


    “镜子里有蛊虫?”林青青压至低沉的嗓音惊扰到了水里的人。


    他的手指霎那间接触到水面?, 不小心?碰碎了里面?的影子,泛开?的层层涟漪犹如一道道枷锁。


    “你在马车上不说?话, 是把镜子含进了嘴里,泡进御池之?后,你终于肯理我了。”林青青用陈述的语气问他,“镜子就在水底?”


    从方?子衿身?上搜不出水银镜子,她便猜到东西被藏在了哪。


    但猜到归猜到,若方?子衿不给她,她也很难拿到手。


    她现在道出事实,是怀疑镜子里面?有蛊虫。


    方?子衿说?毒发和心?情有关,她仔细回忆了今天发生?的事情,都不足以令方?子衿气到毒发,而蛊毒恰恰会加快毒入心?脉的速度。


    方?子衿极力阻止她接触水银镜子,便能看出那不是件好东西。


    她的猜测不一定对,但种种迹象都表明水银镜子与月氏王储之?争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方?子衿二?话不说?拿走镜子,不与她商议,不让她参与,提到镜子便装聋作?哑的行为?,令她心?情略有些复杂。


    表面?上依赖着她的少年,实质上并不需要她。


    他有自?己的主观,会把很多事情藏在心?里,只有意识到不得不说?的时候,才?会向她吐露一部分真相。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并没有义务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


    但她怕万一,怕方?子衿的出发点是为?了她。


    也许是她自?作?多情。


    方?子衿这一世仍在乎着家国?大义,他做这些,可能是有他自?己的打算和考虑。


    不管怎样,林青青都希望方?子衿是理智的,希望他有清醒的认知,认清他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了月氏王储之?位的竞逐过程。


    她该给方?子衿留出一点私有的时间和空间。


    只有时间,才?能平息他心?中那股不正常的执念。


    就像郇州战败后的三年,方?子衿也在那三年时间里慢慢恢复了平常心?。


    “搬出太璟宫吧。”林青青起身?向御池外走,脑海里出现方?子衿在御膳房自?残的画面?,停了停脚步,给他一个?充分且不会被他拒绝的理由。


    “徐修容说?的没错,月氏不得不防,在准备进攻东胡收复郇州前,朕需要做一个?更为?缜密的计划。”


    即便后面?的话,是在告诉方?子衿‘这个?计划不能被你知道’、‘我不信任你’,她也没有停下。


    “到时便顾不上你了,你先回清宁宫休养一阵,朕会派医术精湛的院使为?你诊治。”


    说?完,林青青便走出了御池,顺手关掉了御池的机关。


    这也代表她把御池留给方?子衿使用,以后不会再来这里。


    御池里的少年盯着林青青离开?的身?影,脸色苍白如纸,空洞的双眸令他看起来像是一具失了魂魄的空壳。


    但这具空壳在注意到林青青动了机关之?后,目光随着动静极快地转了过去。


    他走出御池,白色轻薄的里衣被染成了药液的颜色,浅褐色的药液淅淅沥沥地滴落,被瘦削的身?体拖出一地的水迹。


    方?子衿伸手探向会触动机关的石头。


    发现机关没有动静之?后,他在御池边站了很久很久,从日落站到月起,再到天幕漆黑无光。


    东方?欲晓,朝霞满天之?时,一道殷红的血迹伴随着浅褐色的药液流入御池缝隙。


    之?后的三个?月时间,林青青都没有碰见方?子衿。


    从万鬼卫那里得知,方?子衿扮万鬼卫肆扮上了瘾,整日混迹在宫外,连清宁宫都不回。


    林青青去了趟工部,检查新?造的兵器进度。


    岳千里借鉴烟雾弹,造了大批量的毒雾弹,配合防毒面?具使用,能杀人于无形。


    他给林青青配了一把精密度很高的火铳,扬言纵使没有影卫在身?边,林青青也能靠着这把火铳逃命。


    岳千里说?到兴奋处,完全把林青青当做了人生?知己,对着她一阵侃侃而谈。从林青青告诉他火药配比开?始说?,又聊到按照图纸造出来的兵器,然后问何时攻打诸国?,一顿手舞足蹈,恨不得立刻派上用场。


    林青青拿起图纸,上面?是一个?细致到堪称漂亮的图样。


    想起绘制图样的人,林青青忽然觉得身?边有些冷清。


    方?子衿在她身?边时也很安静,但却会一刻不离地跟着她,不会让她感觉到孤独。


    那日在御池说?的话应当不算太伤人,她并未直说?是不信任方?子衿。


    三个?月了,方?子衿就算生?气,气也该消了。


    岳千里还在兴奋地对林青青介绍他新?研制的武器。


    看见他脸上抑制不住的喜悦之?色,林青青放下图纸,道:“工部尚书的位置非你莫属,朕明日便下旨。”


    岳千里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林青青离开?后,影七拍了拍岳千里的肩膀:“主上的情绪显然不高,你还敢当着他的面?得意忘形,也是有胆色。”


    岳千里一头雾水,嘀咕道:“陛下看图纸的时候不是挺高兴的吗?”


    影七摇头叹息:“伴君如伴虎,尚书大人,这里面?的学?问你可有的学?了。”


    白驹过隙,又过了一个?月。


    寒风吹过太璟宫外殿,桃树上最后一片树叶从枝头坠落。


    吴铮带来了两个?消息。


    ——月前,殷昊查到赈灾银的去向,并挖出了背后贪墨的官员。


    ——灾情最严重的几个?地方?,流民?成患,似乎形成了一股义军。


    殷昊那边的具体情况不明,他做事很隐秘,查到贪官枉法的证据却没有当堂问罪。


    这反而说?明宣国?这条贪污的线埋得很长很深,一旦向外扯,或有可能撼动宣国?根基。


    林青青放下手中的密折。


    原著的剧情出现了。


    天灾不断,民?不聊生?,流匪为?患,义军借机起势。


    紧随着便是义军制造谣言,大肆宣扬君主昏庸暴戾,乃邪星转世。


    如今少了瘟疫这一环节的渲染,这样的谣言还无法坐实,霍迎不可能一点铺垫都不做。


    难道是为?了更周密的布局,在后面?憋着劲?


    由于徐修容的一番话,林青青暂缓了出兵郇州的计划,拖到工部造出大批火炮,兵部也调集大量的兵马。


    她做好最充足的准备,加强了月氏的边防,以备不时之?需。


    但同时,也给了东胡足够的时间养精蓄锐。


    东胡在郇州集结兵马粮草,大有攻打宣国?之?势。


    密探来报,郇州的统帅拔血沉枪时受了重伤,正在养伤,受伤的原因?不明,问题可能出在血沉枪上。


    即便如此,最多两个?月,东胡便会侵犯宣国?。她要为?了防备月氏,继续等下去吗?


    宣国?已经到了不得不出兵的时候。


    “他何时回来?”林青青冷淡地出声问道。


    吴铮回禀:“摄政王还在返程的路上,若无意外,十日左右便能抵达京城,中途会……”


    林青青轻敲桌案,断了吴铮继续汇报的话:“万鬼卫肆何时回来?”


    万鬼卫肆?吴铮眼皮子抖了抖,尽职尽责地回道:四年老群每日更新完结文群四而二尓吴久以四弃“殿下行踪不定,属下只知殿下会在子时回到四时客栈,一个?时辰后便会离开?。”


    方?子衿只睡一个?时辰?林青青疑惑地看向吴铮,心?里觉得不可能,却还是问道:“你给他派任务了?”


    “属下并未给殿下派发任务,殿下所有行动,属下皆不知内情。”


    林青青放在密折上的手倏地收紧,感觉不太对,方?子衿这四个?月很反常。


    “叫他回来。”


    吴铮:“属下领命。”


    在吴铮跨出门槛之?际,林青青叫住他,起身?走向殿外,随手抓起一旁的蓬莱剑。


    “带路。”


    马车到达四时客栈,将至戌时。


    林青青甫一走进“万鬼卫肆”住的房间,便被蜘蛛网拦住去路,不禁慢下身?形,用剑鞘挡开?蜘蛛网。


    柜子布满灰尘,圆桌上摆放着一本没有看完的书。


    她走过去拎起桌上的书本,被灰尘呛得连续打了两声喷嚏。


    书面?很新?,翻开?的这一页却很陈旧,像是摆在这里数月之?久,期间也没有被动过。


    林青青看向门口的蜘蛛网,这里至少有几个?月无人踏足。


    “他子时回到这里?”林青青反问吴铮。


    吴铮当即跪下请罪,“殿下占了万鬼卫肆的身?份,手里拥有调动京中眼线的身?份令牌,属下无能,未能发现殿下瞒天过海,请陛下责罚。”


    林青青不相信吴铮能出这样的纰漏,“你未曾来此确认过?”


    被天子猜忌,吴铮冷汗直流,如实禀告:“两个?月前,殿下的确是子时回来,一个?时辰后离开?。”


    他有亲自?过来查证,但那是在两个?月之?前。


    林青青踢到一块石子,垂眸盯着脚下浸染血迹的小石头,弯腰捡起,只见她四个?月前让院使拿给方?子衿的秘药,被遗落下一粒,滚动到脚边。


    方?子衿是在这里休息过。


    “你们先出去。”


    不等影二?收拾,林青青随便挑一个?凳子落座,翻看手里的书册,有一页写满了方?子衿的字,墨迹略重,应是写的很慢很慢,都是一些很生?僻的古文。


    方?子衿不想让她知道他的踪迹,便是留下了一些生?活痕迹,也没有给她留下一丝线索。


    林青青头一回这么认真地看这些生?僻字。


    她怀疑方?子衿真的去了月氏。


    方?子衿四个?月没有回宫,这么长的时间,她居然没有察觉异常。


    若是在得知方?子衿出宫的那一日,她便来这里看看,兴许能阻止方?子衿去冒险。


    本质上,是她不关心?方?子衿。


    不知看了多久,林青青听见门外动静,转动僵硬的脖子,出声问:“什么时辰了?”


    “哥……哥?”沙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第 83 章


    客栈楼道的灯光钻进门?缝, 逐渐将昏暗的房间照亮。


    林青青合上书册,抬眸看向推开房门的人。


    少年一袭红衣,黑发?黑眸,鬓角的碎发?湿了, 在不露痕迹地微微喘息, 凤眸里泛着清湛的眸光。


    “赶了很长的路?”方子衿轻功不凡, 多远的路才能让他喘成这样?


    林青青伸腿勾出圆桌下的凳子,让他过来?坐下。


    少年目不转睛地望着林青青, 走?过来?后搬远了凳子,坐在林青青对面。


    他一坐下,便收回盯视林青青的视线,垂着眼眸, 睫羽也低垂下来?, 在脸上留下浅浅的阴影,乍一看安宁祥和,身子却像绷紧的弓弦,手指更是因紧张而虚握着。


    林青青拍了拍掌心的灰尘,“你去了何处?”


    方子衿微启开紧抿的双唇, 胸膛随着压制不住的呼吸轻轻起?伏,他避过这两个提问,询问道:“陛下今夜找我,是为了攻打?郇州的事吗?”


    听?方子衿叫她陛下,林青青看了他一眼, 顺其自然地接道:“朕有意?出兵郇州, 你有何提议?”


    方子衿绷紧的脊背松懈下来?, 似乎因为林青青这个回答而轻松了一些。


    “容我半月,半个月后我带兵。”


    半个月的时?间, 在林青青的接受范围内,“好。”


    林青青看他喘得停不下来?,还在刻意?地压低呼吸。


    她抚起?衣袖的袖摆,对少年伸出右手,“手拿过来?,让我看看。”


    方子衿放在腿上的双手没动,视线瞥过林青青的手,看向她的眼睛。


    “我近来?身子很好,无需陛下操心。”


    “无需朕操心?”林青青扫视他鞋底的污泥,点了点头?,表示接受他身体很好的说法。


    “还回清宁宫吗?朕的意?思是……你不必再居于后宫,朕会为你建一座亲王府,等你从郇州凯旋,便赐你一个名正言顺的亲王身份。”林青青重音压在了“建”字上。


    在她看来?,方子衿已经适应没有她的生活,此时?搬出宫去,再合适不过。


    “王府按你的想法建造,地址任你挑选。”


    放方子衿出宫,给他自由,让他重新做回那个少将军,待方子衿恢复全部记忆,仍不改赤子之?心,她便去麓川寻找救治方子衿的办法。


    方子衿出宫的四个月时?间里,徐修容找过她一次。


    当年殷昊想要用药物控制林夜然。


    为帮助林夜然逃过一劫,徐修容请命亲至麓川,购买功效奇特?的麓川奇蛊。


    贩卖者透露,奇蛊有一雄一雌两只。


    雄蛊生命力旺盛,喜热嗜淫,可解百毒。雌蛊发?育不全,处于滞育状态,若能饲养成熟,亦可解百毒。


    麓川蛊王在三十五年前失去音讯,雄蛊辗转到了一位商人?手中,徐修容猜测雌蛊很可能还在麓川。


    林青青虽然在说建府一事,但?任谁都听?得出来?,她这是下定决心要与方子衿和离。


    “好。”少年略微沙哑的嗓音只是低沉稍许。


    他身上不见激烈地情?绪,没有偏激的话语,就连双眸都没有生出多少变化。


    是一个正常人?,对待林青青的反应。


    如林青青所愿的那般,平淡,正常。


    林青青看向门?外,承诺道:“方子衿,只要你想,朕永远都是你的依靠。”


    少年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起?身离开四时?客栈。


    乘坐马车返回皇宫的路上,林青青垂眸看了眼弄脏的衣摆,发?现袖子沾满了蛛丝。


    客栈需要时?常打?扫,便是客人?不在,要求三四个月不能收拾房间,也不该出现这么多量的蛛丝。


    “回四时?客栈。”林青青抽出衣袖里的蛛丝,蛛丝的粗细和韧度像头?发?丝,绝不是普通蜘蛛吐的丝。


    方子衿在养蜘蛛?


    马车停在四时?客栈,林青青命影首和吴铮在外面候着,叮嘱他们不要靠近方子衿的房间,便独自上了楼。


    林青青抱着蓬莱剑靠在门?外,专心聆听?房间里的声音。


    方子衿很久都没有发?出声,不知道在做什么,若非还有忽然变重的喘气声,林青青都要怀疑方子衿也离开了客栈。


    客栈的伙计路过,以为她在等人?,这天?寒地冻的,他走?出来?一趟都要跺跺脚,见林青青穿的单薄,好心地递了杯茶水,让她暖暖身子。


    “客官,喝杯热水暖暖吧。”


    林青青摆了摆手拒绝,笑着颔首,以示谢意?。


    客栈伙计正要走?,却见林青青身后的门?骤然打?开,一只惨白的手伸出来?,落在林青青的手臂上。


    他栗叫一声,手里捧着的托盘“砰”地一声砸落在地。


    “鬼啊!!”


    林青青被一道很强硬的力量拉进房间,刚被拉进去,门?板便被重重合上。


    方子衿把她紧紧压在门?板上,头?埋进她的肩颈处,林青青抬了抬脖子,不太适应地避开他的呼吸,却没有将人?推开。


    也不是她对方子衿放松了警惕。


    一个发?现她没有喉结都不曾怀疑她性别的糊涂蛋,她也不指望这个人?能拆穿她的身份。


    倘若方子衿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她便更没有必要躲了。


    龙傲天?上辈子无情?无欲,不近女色,跟个清心寡欲的和尚似的,总不能是在占她便宜。


    今夜不让她摸脉,可能是真出了事。


    “我有话要问你。”林青青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开。


    少年却伸出手,冰冷的手指穿过她温热的指缝,缱绻柔情?地与她十指相扣,低哑的嗓音带着强烈的阻滞感:“哥哥,我就要死了。”


    林青青眼眸微动,扫视圆桌上还未收起?的竹筒,色彩斑斓的蜘蛛露出红到发?黑的复眼。


    她用另一只手去摸方子衿的手脉,脉象微弱不应,很难想象这种的脉象的人?还能笔直地站在她身前。


    方子衿冰冷的手腕弯折向下,松了那只手的所有力道,由着林青青慢慢观察。


    他以为会等到林青青关心的话语。


    但?是没有。


    林青青没有配合着完成这场君圣臣贤的表演。


    却问出了让他心脏彻底凉下去的话:“你去了月氏?”


    她细细打?量他的头?发?,面上有一丝疑惑,“没有加入月氏的王储之?争?”


    昏暗环境中,少年失望地半掩眸子,凤眸深处的瞳仁却变得如同嗜了血般可怕。


    他温声道:“蛊虫进不了我的身体,他们也杀不死我。”


    “那蛊毒呢?”林青青抬起?他冰冷像尸体一样的手腕,“你就要死了,方子衿。”


    林青青声音并不高,不紧不慢,把控着不变的节奏,把他的想法准确精密地抽丝剥茧出来?。


    “强撑着等油尽灯枯那日,死在朕不知道的地方,然后派人?通知朕,说你归隐去了,对谁都好。是这样吗?”


    “说无需朕操心,此时?此刻却告诉朕你要死了,是要作甚。一个不爱惜自己的人?,还在奢求他人?的怜悯。”


    林青青说出口的话无限接近他的计划,却也冷冰冰地刺穿了他一瞬间停顿的心脏,方子衿有一种想要阻止的冲动。


    林青青每多吐露一个字,他心里便多紧张一分,仿佛下一刻便会认清在林青青心里的自己是多么狼狈,然后跌得粉身碎骨,万念俱灰。


    林青青丢下他的手,打?开腰封处挂着的机关暗扣,取出今日捡到的那粒秘药和沾染血迹的小石子。


    “我给你的是三年的药量,你吃了四个月,还有吗?”


    林青青张开手掌,向他索要那些装着秘药的瓶子。


    少年后退一步,放开了她,哑声辩解道:“我没带在身上。”


    林青青让秘药从指缝掉出去,“你是不需要带在身上,你都要死了,还吃什么药。”


    “你知道为了救你,我想了多少办法吗?”


    且不论从宜城归来?,她查了无数药典。自走?出铜雀台,她一有时?间便寻找医治方子衿的法子。


    之?后派影卫绑来?瞿遥,在幽篁山上跟沈娘学蛊术、学药理?,不说都是为了方子衿,也有六成的缘由是为了他。


    结果方子衿自己都不想活了,还懂得废物利用,利用最?后一点时?间,用所剩无几的生命去月氏争夺王储之?位。


    她没有办法救活一个失去求生意?志的人?。


    “方子衿,我对你的关心不是假的,我没有那个心思专门?为你准备一场表演。你懂我的意?思吗?”


    少年的嗓音比风还轻,却在一字一句中落了满地的霜:“陛下忌惮我,猜疑我,又怎么可能真正关心我。”


    “我是忌惮你,忌惮你的能力,时?刻提防你有朝一日会背刺我;我是不相信你,以你的聪明,想要扮演成一个能让我相信的角色很容易。我一早便说过,做你自己便好,莫要试探我的想法,因为我无法相信一个从不透露真正情?绪的人?。”


    “但?这些从来?都不是我不关心你的理?由。”


    “我在幽篁山看的书,你应该都能想起?来?。”林青青注视少年慌乱的凤眸,欺身走?近,横着剑柄压住少年胸膛,一字一顿道,“你能猜到我与幽篁山上姚药的关系,便不能猜到我做的那些事,都是为了谁吗?”


    方子衿不断后退,撞到了身后的圆桌,停了下来?,起?伏不定的呼吸也突然恢复平缓。


    他没有看林青青的眼睛,低垂着眼帘说道:“我体内的毒进了心脉,这段时?间使用一种特?殊的蛊毒撑着,只有半年,我只能陪陛下到收回郇州。”


    少年声音很轻,从头?至尾的轻,仿佛说着的不是他自身的事情?。


    林青青凝眸看着他。


    拿蛊毒以毒攻毒,无异于抱薪救火。


    方子衿的身子被蛊毒侵害,轻则吐血,重则昏迷,而今却表现得生龙活虎,健步如飞。


    或许他原本可以多活几年,但?却像林夜然那般,做了喝下寒毒一样的选择。


    他们都在用一种作死的方式,获得短暂的行动能力。


    又或者,他们本身便没有多少求生意?志,都想尽早结束这一趟充满噩梦的人?生。


    林青青望着少年凝滞不动的眼睫,心下微怔。


    她说想救他的时?候,方子衿明显地慌乱了,但?在他说完自己没救了的时?候,这个人?又出奇地安定了下来?。


    恐怕方子衿很早以前便做了决定。


    收复郇州,然后战死。


    可若他一早便做好决定,重生龙傲天?后来?为何又不想死了?


    林青青叹息道:“你若死了,朕可能会有点伤心。”


    少年音腔闷闷的:“陛下会为我伤心吗?”


    “也可能是轻松。”林青青并未把话说死,方子衿若死在战场上,她见不着他最?后一面,便不会有多伤感的情?绪。


    “若你活得太累,太没意?思,觉得这世间没有你在乎的东西,对往后的人?生也失去期待,朕尊重你的决定。”


    方子衿抬眼看向她。


    林青青被少年眼中的平静刺得晃了一下神。


    欲擒故纵不好使,看来?得换一个能精准打?击到方子衿的激将法。


    想起?上次方子衿在御膳房自荐枕席的恶劣行为,林青青索性将自己的脸皮往旁边放一放,道:“殷知云入宫了,她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姑娘,朕顾及着你的心情?,本不打?算立她为后,日后你不在了,朕也许会重新考量一番。”


    方子衿透不出气来?,手指抓向林青青的袖角,却在将要碰上的时?候缩了回去,哑声问:“陛下已经和殷知云……”


    一股油然而生的嫉恨快将他的喉咙烧干,“陛下说过对女子不举。”


    “人?都是会变的。”虽然说的话幼稚,还有点昧良心,但?林青青只能专挑这些会刺激方子衿的点,往方子衿心窝里钻一钻。


    “毕竟他们都很有趣,都有一副健康的身体,朕也不必担心哪一日他们会死在朕的榻上,朕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怎么玩怎么玩。”


    “殷昊也不错……”


    “我也不会死在哥哥榻上。”方子衿脸色难看道,“哥哥为何不与我玩?”


    林青青喉咙一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正经道:“一个铁了心想死的人?,死在哪都有可能。”


    “我不想死。”


    “你不想死?”


    少年苍白道:“……但?是没有办法了。”


    林青青心底松了口气,“没到最?后一刻,便还有办法。方子衿,我们本来?就有办法的。”


    第 84 章


    少?年瞳孔微缩, 紧盯林青青的凤眸里盛着一丝不确定。


    他心思转动快,在林青青话?音刚落之际,便想到了两个办法,但其中一个林青青不会去做, 另一个犹如空中楼阁, 无迹可寻。


    心中快速掠过第一个办法, 方子衿让思绪放在第二个办法上,试探道:“奇蛊?”


    “没错, 我们亲自去找奇蛊。”林青青掩眸在桌上画了一个地域的地图轮廓,熟知诸国地图的方?子衿当即便认了出来。


    ——麓川。


    少?年想了想,说道:“在去那里之前,我必须先率兵攻下郇州。”


    他们可以去麓川寻找新的奇蛊, 但未必能成功, 方?子衿不想把最后的时间?浪费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上。


    而攻下郇州之后,东胡不见得会退兵,剩下的半年时间?里,他多半还在边疆征战,压根没有机会去麓川。


    他还是?会死在林青青看不见的地方?。


    方?子衿有时候也觉得林青青是?在乎他的。


    迁就他的任性, 为他劳神寻救治之法,在他有危险的时候保护他,这些都能说明林青青对?他不仅是?利用,还有真心。


    可若在乎他……


    心思细腻如林青青,又怎会把他活下去的希望, 寄放于根本不会存在的第二个奇蛊。


    他想不明白, 痛苦到无法不想起被制成人蛊的瞿遥。


    会去想, 哪怕林青青提一句人蛊这个办法,表示不忍心那样对?待瞿遥而放弃这个办法, 都是?在乎他的。


    使用人蛊违背林青青的道义,他也不愿用这种?办法活下去。


    可是?他克制不住自己?的念头,他忍不住觉得,在林青青心里,他还不如瞿遥。


    若瞿遥快死了,林青青也会踏遍千山万水寻找解药吗?


    若瞿遥哭着抱住林青青,用凄惨打动林青青,林青青也会抱着他睡一整宿吗?


    方?子衿光是?想象,都觉得心如油煎。


    他的哥哥愿意碰任何人,唯独不愿意碰他。


    他哪里都不好,没有一个有意思的灵魂,没有一具健康的身体。


    就连唯一能让林青青看得起的脸,都因为这副残破丑陋的身体,而被望而却步。


    作为一个将死之人,他再不甘愿,也只能把底线一步步往回缩。


    一如他接受和离,接受林青青封他为亲王的决定。


    “为何要到等半个月后出兵郇州?”林青青的声音将方?子衿从不断坠落的深渊里拉了出来。


    林青青一早便想问了,“你还要回月氏?”


    “哥哥在幽篁山上说,我的君主?会为我惊叹。白马银枪,所向?披靡,那才?是?我的人生。哥哥为何会知晓后面发生的事情?”


    方?子衿迅速垂了垂眼睫,缓声说道:“两年前,你在东宫密室寻到我,拿着剑,看见我疯疯癫癫的模样,也没有半点?惊讶,将我当孩子一样哄,似乎清楚我只有五岁以前的记忆。”


    少?年口齿清晰地说着那些曾经不敢吐露的话?,“你出现在幽篁山的时候,应当已经认识我很久了。”


    林青青:“……”


    她?刚刚承认自己?去过幽篁山,方?子衿这便猜到这里面的先后顺序了?


    林青青终于醒悟,为何打心底认为承认幽篁山上的事情,会有坏的结果。


    坏在方?子衿记得所有的事情,给他一个突破口,就能推敲出事物的本来面貌。


    他会将她?的底细都给推敲出来。


    “后来在宫中,试探我数次,是?确切地……”


    少?年察觉林青青凉飕飕的视线,跳过这一段,继续说道。


    ……


    “哥哥那日?说,捡到天?罗令的人看走?了眼,认为天?罗令是?不值钱的东西,随手扔了回去。哥哥很少?把事情猜测得这般简单,是?早就知道天?罗令为何没有被人取走?。”


    林青青站累了,沉默地坐在斑斓蜘蛛旁边,等方?子衿宣布最后的结果。


    客栈内只有他们两个人,门也关的很紧,夜深人静,方?子衿却突然靠近林青青,用手挡住唇形,用微弱的气音说道:“哥哥不是?林夜然,也不是?姚药。”


    林青青:果然。


    林青青心里出现果然两个字的时候,没有放过她?细微表情的少?年,心里也出现了两个同?样的字。


    方?子衿放下手,“对?我的一切了如指掌,能预知他人无法预知的事情,面对?霍迎也始终运筹帷幄,还能回到过去,改变未来。”


    少?年大胆猜测道:“哥哥是?神仙。”


    林青青表情麻木,转眸看向?方?子衿,只见少?年像是?认定了他发现的是?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客观事实,凤眸透着坚定的光。


    林青青:“……”


    临门一脚,硬生生踹出个别有洞天?来。


    林青青正想让他洗洗睡吧,未曾想,方?子衿的奇思妙想还没结束。


    “神仙无人身,无形无体,无相无性,本身便没有男女之别的观念,在哥哥眼中,我们都是?一样的。因此无论男女,哥哥都不喜欢。”


    少?年还及时给她?补上了漏洞。


    “只是?男子孔武有力,会让暂时成为凡人的哥哥心生戒备。你能让冷宫的妃子那样对?你,是?因为不在意、也不理解亲吻代表着的意义。”


    林青青替人尴尬的毛病犯了。


    方?子衿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么?一大段天?花乱坠的话?,有些不像他。


    “衿衿。”林青青不忍心打破他的想象力,但有一件事她?必须澄清,“那位冷宫疯妃,她?的名?字叫唐聆月,是?朕的姨母,那日?你看错了,我并没有亲吻她?。”


    “我眼中有男女之别。”林青青语气微顿,方?子衿要和她?讲悄悄话?,离她?非常近,近到她?一转头都能感受到少?年睫羽扇动的微风,感受到他鼻翼呼出的气。


    她?看着少?年,把少?年看得肢体变僵硬,见他紧张到不自觉摒住了呼吸,笑道:“我也清楚亲吻代表的意义。”


    少?年瞳孔凝滞,慢慢站直身子,退离林青青的气息,在林青青说完她?有男女之别后,少?年眼中多了一抹令人心悸的死气。


    但他故意透出一股少?年人才?有的不服输,故意让林青青发觉他还像个活人一样,有喜怒哀乐,有能被触摸到的底线。


    “哥哥吻过我,是?喜欢我吗?”他刻意不去提林青青给的额头吻是?他撕开伤口、用怜悯换来的,心虚又扭曲地模糊吻和喜欢的定义,“吻是?喜欢的意思。”


    林青青沉吟道:“好兄弟的那种?喜欢?”


    少?年漆黑的眸子里不见细微的情绪波动,像黑色死水一样沉寂。


    “你今夜回宫吗?”林青青思绪又绕了回来,想起先前谈话?的地方?,目光瞿然一转,“你岔开话?题,是?还要回月氏。”


    避不开这个话?题,方?子衿坦白道:“给我半个月时间?,我可以除掉霍迎。”


    林青青:“除掉这个霍迎,还有下一个霍迎。”


    整日?把斩草除根挂在嘴上的人,能想不通这个道理?


    方?子衿的目标绝不止于除掉霍迎。


    “你要做月氏的王?”


    斑斓蜘蛛钻进竹筒,鳌肢人性化地挡住眼睛。


    林青青看见,抿起唇,狐疑地抬手指了指蜘蛛。


    她?没说话?,方?子衿却看出了她?的意思,轻轻颔了下首,无声地告诉她?,他被斑斓蜘蛛监视着,且不避讳地说道:“我要做月氏的王。”


    林青青撑着下巴沉思,她?需要好好捋捋方?子衿不避讳监视者的原因。


    他们在客栈说的话?,无论哪一条都很劲爆。


    其一,半个月后进兵郇州,若是?被东胡截取消息,东胡必会快他们一步出兵。


    其二,方?子衿要噶。他把只有半年的命摆在了明面上,是?出于什么?目的。


    其三,方?子衿单方?面将她?推上神位。除非对?面有傻子,否则应该没人会信。


    林青青隐约触摸到一点?方?子衿的想法,但不知道他具体要怎么?做。


    “今夜入宫来见我,莫再让我看见此物。”说完,林青青推开客栈房门,走?了出去。


    不论方?子衿要做什么?,他已经参与到了月氏王储位的竞争当中。


    随身携带蜘蛛,被蜘蛛监视?


    霍迎也会随身带着一只猫,看得出她?并不喜欢金丝虎。


    而费黎却没有随身携带什么?宠物,若是?参与竞选的人都会被监视,徐修容不会半句不提醒。


    莫非短短四个月,方?子衿便混到与霍迎同?等的位子上了?


    可是?他并不会卜卦,从头开始学也不能够一蹴而就,超越霍迎。


    寅时过半,正是?平旦时分。弦月偏西,星斗满天?。


    林青青走?进太璟宫,心觉月氏神棍靠的就是?积累的卜卦知识和骗人的经验手段,这恰好与方?子衿的能力对?口了。


    “若是?方?子衿今夜来太璟宫,便让他进偏殿睡。”


    影首:“……”


    林青青一脸困意地摆了摆手,这是?要他退下的意思。


    寝殿大门关上,影首走?至外殿,和吴铮站在一起。


    “禀告了吗?”吴铮问。


    影首:“没有机会。”


    吴铮:“……你是?故意的吗?”


    影首:“不会出事。”


    卧寝的床榻边没有点?灯,林青青沐浴过后,又困又累,便不想叫人了。


    头发擦了半干,抬腿就想往被子里钻,却在掀起被子的时候,嗅到淡淡的山楂香味。


    林青青刚一躺下,便摸到一手温热的肌肤。


    是?方?子衿的脸。


    “让让。”林青青意识到谁在她?的床上,也不想说什么?了,只让那人给她?挪一点?睡觉的地方?,毕竟再过一个小时,她?就要上早朝。


    方?子衿之前几乎整夜整夜地睡在她?身边,她?都习惯了。


    林青青裹上被子,感觉方?子衿的手在拨弄她?的头发,整一个多动症少?年,迷迷糊糊地伸手制止,却摸到少?年肌理分明的锁骨。


    “……”


    她?的手往下探了两寸,险而又险地停在一个非常不妙的地方?,脑袋里一根松散的弦突然被绷紧,然后猝不及防“啪”的一声断裂。


    林青青无比清醒地睁开了眼,猛地坐起身。


    外面天?光渐亮,尽管卧寝光线不足,也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看不太清,仔细看能看见少?年未着寸缕的身影,那是?一道比黑暗稍白的影子。


    “你衣……”林青青被影子拉着倒下身子,少?年的呼吸像羽毛一样轻飘飘划过脸颊。


    林青青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因为就差一点?,她?的唇便要碰上方?子衿。


    少?年放轻的嗓音似潺潺春水,用只有林青青能听见的音量说道:“哥哥把我错认成了殷知云?”


    林青青近乎暴躁地冷静,淡声道:“睡觉,或者出去。”


    虽然看不见方?子衿的表情,林青青却能明显感觉他的情绪在一瞬间?的遽然变化。


    她?撑起半身,缓了口气,耐心地安抚道:“哥哥只剩半个时辰休息时间?,你保持安静可以吗?”


    闻言,少?年乖巧地挪到里面,像一只蛰伏的雪橇犬。


    第 85 章


    朦胧的天光像隔着一层薄雾, 撒落一地黛蓝色的晨曦。


    太璟宫内缓缓走出一道红色身影,候在外殿的吴铮走上前,拦住方子衿的去路。


    “没?有口谕,殿下不得离开太璟宫一步, 请回。”


    深黑如漆的龙蜥钻出衣袖, 攀爬上方子衿的肩膀, 用黑豆大小?的眼珠阴气森森的盯视吴铮。


    吴铮抱拳行礼,“陛下回来便吩咐, 殿下今夜宿于太璟宫。如今陛下尚未起身,还?望殿下莫要为难下属。”


    方子衿回眸扫了眼来时的方向。


    林青青让他今夜回宫,是想将他困在太璟宫,阻拦他去月氏。


    他没?有为难吴铮, 只是问道:“殷知云可有给陛下添麻烦?”


    吴铮如实回禀:“不曾见过, 属下不知。”


    吴铮跟在林青青身边,与影首一样形影不离地保护林青青。


    他没?有见过殷知云,代表林青青也没?有去见殷知云。


    哥哥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了气他?


    少年淡色的嘴唇不见分?毫幅度,转身返回卧寝。


    方子衿顾忌着身上残留的外殿寒气, 没?有钻进林青青的被?子里,像一座不用休憩的雕像,安静地站在榻下。


    见林青青翻了个身,留出最外围的角落,被?子也空落了大片, 他轻手轻脚地拈起被?角, 帮她捂严实。


    留出位置的林青青:“……”


    ***


    殷昊提早五日回到京城, 进宫述职后,便回了睿亲王府。


    殷知云也被?接回王府, 此时她正埋头捧着画册,眼睛鬼鬼祟祟地扫来扫去,就是不抬头看殷昊的脸色。


    殷昊呷一口茶,茶盅放到紫檀木桌案上,发出的声音惊得殷知云顿时挺直腰板。


    “你与陛下相处如何?”


    殷知云呐呐道:“挺好的。”


    殷昊在宫中放有眼线,清楚殷知云进宫后就缩在一个地方自娱自乐,根本没?见过小?皇帝。


    他没?有揭穿殷知云,事?后责备并无用处。


    “本王此次办案有功,陛下有意在今夜为本王办庆功宴,你随本王入宫。”


    “鸿门宴?”殷知云眯了眯眼睛,与殷昊相似的脸上有狐疑之色。


    殷昊眼底寒光闪动,不过片息便神?色如常,轻轻摇了摇头,“还?不是杀鸡取卵的时候,陛下现今动不了本王。既为嘉奖,表面功夫总是要做的。”


    殷知云丧丧地,把脸埋进画册里,“我不想去,我才刚回来。”


    “你可知为何陛下要办这场庆功宴?”


    “为何?”


    “陛下拿到朝中官员的贪污罪证,既不声张,也不当即处置贪赃枉法之人,却大费周章地为本王办一场庆功宴。”殷昊瞥视殷知云,“他借本王的手除掉那些害虫,还?不满足,还?要本王站在风口浪尖。”


    殷知云抬起头,破口大骂:“好卑鄙!狡兔死走狗烹,这些在位者都这般无耻吗?”


    殷昊面色古怪,殷知云骂的没?错,可是他竟然会觉得刺耳,微拧起双眉道:“方今,宣国的处境不够明?朗,本王还?有能够令陛下费心?琢磨的价值,待方子衿从郇州归来,一切尘埃落定,本王死期将至。”


    殷知云担忧道:“那怎么?办?我们没?有办法取得陛下的信任吗?”


    说完,殷知云便后悔了。


    兄长想方设法劝她入宫,说这些话很有可能是苦肉计。


    殷昊无奈叹息。


    “陛下性情放纵,恣意而为,前年即位时才十五岁,还?不够成熟。为了逼陛下成长,本王做了一些不得已的事?情,将陛下彻底得罪。”


    “如今陛下成长了不少,是个大人了,那层嫌隙却无法用时间弥合,他对?本王心?存芥蒂,觉得本王威胁了他的权威,想要除掉本王无可厚非。若你与陛下琴瑟和鸣,有这层关系在,陛下也能尽释前嫌。”


    “但本王又怎能让自己的亲妹妹受苦。”


    殷知云颇为无语地看着他,这种欲扬先?抑的招,她不知看了多少年。


    “先?前让你入宫,并非为了图谋,本王是在为你的幸福考虑。陛下后宫无人,也没?有纳妃,是个如先?帝那般的长情种子。何人先?一步走进陛下的心?里,何人便能获得无上恩宠。”


    “你并不反感陛下,也不介意与他相处。”殷昊看着殷知云的眼睛,断言道,“你只是不知道怎么?接近这个人,害怕走得太近,被?伤害。”


    殷知云不喜欢出门,痴迷画册上美?丽的事?物。


    小?皇帝不似方子衿那样,有一张谪仙般可使殷知云迷恋的脸。但殷昊就是欣赏他,觉得这个万人之上的小?崽子与他胞妹绝配。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煞费苦心?撮合二人。


    殷知云都不想和殷昊聊下去了,“我不喜欢陛下。兄长若需要,送我进宫便是。”


    殷昊不满殷知云的态度,“你不与陛下相处,又如何知晓自己喜不喜欢。”


    “殷昊昊,你小?时候便是这样,自己喜欢什么?,便要我也喜欢什么?,你喜欢陛下,便强迫我也喜欢陛下。你根据自己的喜好逼我入宫,与你心?上人的父亲有何区别!”


    “你若是为了和陛下尽释前嫌,我愿意帮你,可若是逼我去喜欢一个嘲笑过我的人,我告诉你,绝不可能!”殷知云气鼓鼓地说完,转身便走。


    殷昊寒着脸,手掌重重拍在桌子上。


    “去把宁轩给本王叫来!”


    殷知云霍地转身,“又叫他作甚!宁轩是男子,不好男风,他是不会喜欢陛下的!”


    殷昊:“不喜欢陛下喜欢你吗?”


    殷知云气得脸都红了,“殷昊昊!我不想与你吵,想要我做什么?,你给个明?示,别折腾无辜的人。”


    “我入宫四个月,陛下没?有看过我一眼。你还?不明?白吗?陛下根本看不上我。”


    “罢了,我今夜同?你入宫,让你死心?!”


    殷昊用力捏了捏眉心?。


    庆功宴上,殷昊眉心?被?捏出的那一道褶皱还?没?有消。


    瞧见筵宴上有宁轩,殷知云气恼地瞪住殷昊。


    瞪了不久,便见上座的玄衣天子指名道姓,与众人玩起了行酒令,随着大家越玩越疯,天子的话风也愈发凌厉,好似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


    她后怕地收回怒视,想要逃离这里。


    “我去外面散散心?。”


    她兄长的脸色本来挺阴鸷的,在她说完话后,薄唇边忽然蓄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魅惑而讥诮,桃花眼好似一片让人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的桃花幽潭,深处是春风得意。


    殷知云顺着殷昊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陛下正朝他们举杯。


    注意到她的视线,玄衣天子矜贵优雅地笑了起来,不过那笑容比看殷昊时要真诚许多。


    殷昊善于察言观色,发现这一点后,连带着看她的眼神?都温柔了。


    “带上侍从,莫走远。”


    殷知云不敢深想,撩起裙摆起身往殿外走,她中途离场,又是女?眷,只能从小?门离开。


    踏出门槛时,与一个红衣少年错身而过,殷知云猛地停住脚步,盯着少年的背影。


    筵宴开始有一个时辰了,再过不久便要散宴,方子衿为何才出席?


    他走的还?是散宴后、女?眷离开才会走的小?道。


    陛下不许他出现在人前吗?


    殷知云纤手一紧,看见方子衿走至玄衣天子身后,心?里一阵担忧。


    近几日坊间流出一段谣言,被?有心?人编成了儿?歌。


    “娶男后、信佞贼、斩忠臣、葬社稷”,句句都是抨击当今天子的。


    宣律中,七岁以下,虽犯死罪,非手杀人,皆不坐。


    这句儿?歌被?肆无忌惮地宣扬出来,无法遏制,像是有一只手在背后操纵,蓄谋拉天子下马。


    此等困局,非废后不能解决。


    但这些都不是她能管的。殷知云咬了咬红唇,转身离开。


    殿内喧闹,众臣都饮多了酒,或有人呼呼大睡,或有人引吭高歌。


    林青青未饮几杯,用一场行酒令的游戏,引导众臣喝得酩酊大醉,便将殷昊此番调查细细道来,对?着涉案官员一顿旁敲侧击,字字如刀。


    半醒着的人吓个半死,半醉着的人脑子不清醒,林青青将一些似是而非的罪证说出个三?三?两两,这些人便当庭认罪,痛哭流涕,还?有求着摄政王放过他们的。


    认罪官员被?带了下去,殷昊手底下的一些官员皆都凉了心?头血。


    户部贪墨横行,属户部尚书周不言心?中最为震撼。


    若陛下所言案件为真,那他手底下岂非没?几个不涉嫌的官员?


    这些罪证环环相扣,绝不是几个人能搞出来的。


    周不言转头看向下座的两位户部侍郎。


    一个心?思单纯,睡得跟死猪没?何两样,一个战战兢兢地弯着腰,就差把脑袋埋进桌子底下,在极力躲过陛下和他人的视线窥探。


    周不言双臂发抖地置于膝盖。


    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可若整个户部都是一群蛀虫,兢兢业业掌管户部、未曾参与浑水,却为小?人作嫁衣裳的他,又如何逃过此劫?


    他站队摄政王,证据又是摄政王提供的,此时澄清自身,陛下必定不信,还?会有越描越黑的嫌疑。


    可谓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周不言好似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里,被?寒得透心?凉。


    若是早前,他也随着反水摄政王的大臣,投入陛下麾下,便不会有此劫。


    就好比座下那位呼呼大睡的户部侍郎,这郑凡舟早早投奔了陛下,如今该吃吃该睡睡,哪用得着像他这般胆战心?惊。


    兵部尚书李尚疏睃视在席的户部之人,同?情好友周不言,也怀疑上梁不正下梁歪,对?这位多年好友的清白还?在不在存疑。


    今日之后,他是不敢与周不言走动了。


    李尚疏欷歔不已,心?底更是沉重。


    陛下与摄政王此番联手,歼的是贪官污吏,并无阵营之分?,但显然摄政王这边的涉案官员偏多。


    证据是摄政王找出来的,摄政王这般不谋私,让他大为惊叹。


    摄政王值得钦佩,但陛下却不是善茬。


    陛下此番动作,明?着是信任摄政王,托此重任,暗地里是将摄政王推到浪尖,站队摄政王的官员意识到站队陛下更安全后,必生异心?。


    也不知摄政王要如何应对?,他接过这个差事?的时候,可有想到会引起这般轩然大波。


    李尚疏摇了摇头。


    躲不过去的,陛下下旨,摄政王只能接。


    怪只怪,陛下太信任摄政王,信他为了宣国、会想尽办法拿到证据。


    怪阵营不同?,两人只能斗得你死我活。


    李尚疏看向殷昊,发现他竟然还?有些高兴。


    殷知云离开前,殷昊脸色便由阴转晴。


    林青青将他的“功绩”娓娓而道,大刀阔斧地处置那些昏了头而被?炸出来的贪官,谈笑间便把他这边的势力搅成了浑水。


    殷昊气也气过,却并不后悔,兴味浓浓地晃了晃手里的酒盏。


    “陛下为臣举办的庆功宴果真不凡,此番作为,臣自愧不如,却倍感钦佩。”他抬高手臂翻倒空空如也的杯盏,冲着林青青挑了挑眉,示意林青青也将酒饮尽。


    林青青笑了笑,对?殷昊的气性有了新?的认知。


    她并未拒绝殷昊的邀酒,抬高长袖挡住酒盏,仰起头一口饮尽。


    喝完,快速翻转手指,酒杯在修长的手指中眼花缭乱地翻转了两圈,行为不够庄重却有着朋友间的随性。


    “朕希望摄政王玩得开心?。”


    殷昊望着林青青,笑容愈发真实,含着笑意的深眸邪魅惑人。


    他如今三?十岁,与十七岁的林青青多次联手,唯独今日心?情最矛盾。


    他欣赏小?皇帝果决的行事?作风,气愤他对?待自己时的冷血无情,可最后却会因?为小?皇帝对?他展现出的随性,而心?生怿悦。


    小?皇帝给他带来了太多惊喜,能逼他如此的妙人,怎能不让他觊觎。


    即便成不了一家人,他也必有办法牵制这个人,让其为己所用。


    殷昊桃花眼里笑意浓重。


    他想要的结果,便没?有成不了的。


    若实在无法收服,他也不介意痛心?除掉。


    便如他幼年濒临饿死,杀死亲自养大的狗;在备受痛苦时,毒死一生当中最好的兄弟。


    方子衿将今日一切尽收眼底。


    他走路无声,出现在林青青的身后时,林青青并未在意,也没?有回头看,以为是吴铮有事?禀告。


    红衣如血的少年跽坐于林青青身后偏一点的位置,凤眸冰冷地盯着林青青翻转酒杯的手指。


    在林青青放下酒杯后,他将下巴抵在她肩上,凝视对?面笑得妖孽的摄政王,瓮声瓮气道:“你还?是喜欢他这样的?”


    一直以为身后的人是吴铮,林青青受惊,刚被?满上的酒杯迅速向后倾撒,泼了身后之人一身。


    少年低垂着头,向一边偏着的脸洒满酒水,水迹从他的脸颊滑落,沿着打湿的下巴滴落在红色衣摆上。


    方子衿眼角攀着一层薄红,迷茫的眼神?逐渐清醒,眸底顷刻间乌云密布,暴雨倾盆。


    他没?有抬起头,只是用略带迷惑的声音,轻声询问:“我说错话了吗?”


    林青青看了眼他身上的红衣,又看向不愿意抬头的少年。


    方子衿低垂着眼睫,眼底神?色不明?,却泄露了一丝令人见之发憷的眸光。


    林青青喝醉了一般藏住半张脸,低头冥思,悄悄对?影首做了个手势。


    朝臣逐一被?请着离开,殷昊想上前看看林青青是不是真醉了。


    方子衿:“退下。”


    周遭的空气仿若凝结。


    喧闹的殿内突然间静谧无声。


    林青青隐晦地抬了抬眼帘,只见殷昊立于案下,方子衿半阖着眼睑俯视他。


    一个刚及弱冠的年轻人,看上去像是十几岁的少年,却透出一股蔑视众生的寒冷,盯得殷昊不得上前半步。


    殷昊错愕了一阵,两道眉毛高高挑起,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


    少年一双凤眸静静的,像是在看着殷昊,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吴铮。”


    吴铮心?里觉得奇怪,秉持着陛下宠爱皇后、那皇后也是他主?人的原则,上前听命。


    “属下在。”


    方子衿缓缓垂了垂眼帘,“出宫路远,送摄政王一程。”


    等所有人都离开,林青青觉得身边静得可怕。


    方子衿在她身边摆弄酒盏,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我的问题很难回答吗?能让哥哥装醉避着我。”方子衿眼眸没?抬地问,“还?是为喜欢殷昊这样的而难为情?”


    林青青被?口水呛了一声,装不下去了。


    林青青坐直脊背,看向少年,不,该叫他青年。


    拥有完整记忆的龙傲天,不论灵魂,还?是身体,都不再是那个有少年情怀的少年人。


    龙傲天翻弄酒杯,竟是在学她方才的动作。


    她这转笔的习惯,必须得改掉。


    林青青撑着下巴调侃道:“我更喜欢你这样的。”


    她想知道现在的方子衿是否恢复了理智,是否分?得清执念与感情。


    “你比他漂亮多了。”


    龙傲天不悦抿唇,嘴角却悄悄勾起,怎么?也止不住。


    “哦。”


    林青青抿了抿干燥的嘴唇,道:“没?什么?其他想说的?”


    比如说,我以前对?你做的事?情都是一时冲动,你莫要放心?上。


    又比如说,我们可以合作,但有些事?情,你想都不要再想。


    林青青回忆重生龙傲天初见她时的口气。


    方子衿转眸看向林青青,耳根发红,“我也喜欢哥哥。”


    林青青:“……?”


    重生龙傲天你怎么?回事??你在骗我对?不对??


    两人大眼瞪小?眼。


    “哥哥……”方子衿撑着两只手臂,靠近林青青,“你想知道什么??”


    林青青善于抓细节,“你为何说,我还?是喜欢殷昊这样的?”


    方子衿坐了回去,“感觉哥哥看着殷昊的时候,很开心?。”


    不对?,哪哪都不对?。林青青半信半疑。


    她是识得重生龙傲天模样的,方子衿看殷昊的神?色,与他最后看林夜然的神?色完全一样。


    第 86 章


    “你……”林青青有试探的心思, 但她试探方子衿的次数多了,再试探反而?显得不够坦诚。


    在四时客栈,她把不信任方子衿的话说得太开,而?方子衿也指明了她有过多次试探。


    当下, 她不一定?还能探出真相, 但一定会让方子衿多想。


    方子衿想要告诉她, 自然会告诉她,若是?一心装傻, 她便是?究根问底,也得不到答案。


    林青青抬手支住额头,盯视手边的酒盏。


    她也不是?非要知道?方子衿有?没?有?变为重生龙傲天,只是?有?些不理解。


    方子衿都把她当做能回?天返日、逆知未来的神仙了, 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殿内烛火通明, 金碧辉煌的大殿如梦似幻,佳肴美酒数不胜数。


    而?在红衣少年眼里,万物皆寂,唯独那道?玄色身影的一举一动,细腻传神地倒映在漆黑的瞳孔里。


    他开口道?:“哥哥平日里说不出‘我更喜欢你这样?’的话, 若不是?为了避开不想回?答的问题,那便是?想要在我身上确定?什?么。”


    脸上的酒水滑进眼角,还有?部分?从睫毛落入眼睑,方子衿不舒服地阖动眼皮,眼眸越眨动越睁不开。


    “你今日问我的事, 我都会如实相告, 所以无需说违心的话, 假装喜欢我的样?子来测探我。”


    见他眼睛被酒水刺激得通红,林青青这才明白, 方子衿半阖着?眼睛高深莫测地说话,都是?因为眼睛睁不开。


    “吴铮,影首,去拿清水,要快!”


    酒水浓度不高,但奈不住有?人半天都不擦。


    “低头。”林青青拿手帕擦方子衿的脸,少年半阖上眼睛,却还在努力地抬高眼皮,手帕险些擦中他的眼球。


    “闭眼。”


    稚童感觉到疼了,也知道?把眼睛闭上,把脸上的酒水擦净。


    方子衿却像有?受虐倾向似的,不仅不处理,还把眼球往她手里送。


    像个木偶,要她说一句,才会动一下。


    林青青没?见过这么不省心的。


    吴铮和影首端来两?盆冷水,她一边帮方子衿冲洗眼睛,一边命吴铮去御药房拿药。


    为方子衿上完药,林青青也出了一身的虚汗,幸好方子衿的眼睛没?有?出大问题,上两?天药应该能恢复。


    少年的左眼被白色绷带缠上,剩下的那只眼睛里有?疑惑。


    在林青青一通忙活之后,他慢了好几拍,触摸盖住眼睛的细布,“哥哥拿酒水泼我,不是?想惩罚我吗?”


    林青青哑口无言。


    方子衿被泼后,不擦掉酒水,是?以为她在惩罚他?


    她估计这辈子都弄不明白方子衿的脑回?路,耐心解释道?:“我以为身后的是?吴铮,不是?针对你,也没?有?惩罚你的意思。”


    方子衿剩余的右眼珠抬起,看向吴铮,眼里有?明显的猜疑。


    吴铮长相英武,剑眉星目,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肩膀宽阔壮实。


    露出外的手腕有?明显的肌肉,关节骨骼明朗健硕,腰部厚实又不粗莽,显得很有?韧性。


    看到这里,少年眸中光影晦暗,只有?那一只充满着?疑嫉的眼珠,在间或一转时,叫人遍体生寒。


    吴铮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但方子衿的目光太强烈,令他如芒在背、心惊肉跳,他抱了抱拳,“属下先行告退。”


    吴铮破天荒地没?有?等林青青的吩咐,转身便离开大殿。


    影首像一道?影子,在吴铮离开前,早早地融入光线照不进的阴影里。他一消失,殿内便再无他的气息。


    方子衿思忖着?收回?视线,置于腿上的双手不知不觉紧攥成拳头。


    哥哥为何会误以为靠她肩上的人是?吴铮?


    若吴铮只是?一个下属,哥哥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想法。


    他二人身份悬殊,吴铮以下犯上,是?杀头之罪,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干不出这种?事。


    除非……曾经?有?过……林青青放纵过他,所以才会生出那样?的想法,以为是?吴铮在大庭广众下那样?……


    方子衿用?力克制心底的杀意,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双手却在微微发抖。


    还有?别的可能,只要他再细心想想,定?能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哥哥不喜欢人近身,但吴铮不一样?,是?值得哥哥信任的,此人跟在哥哥身边,能自由出入太璟宫。


    他不在的四个月里,只有?吴铮陪着?哥哥。


    一个正?常男子总会有?那方面的需求,哥哥说过对女子不举,若哥哥喜欢的本来就是?男子,身边又只有?吴铮能够信任。


    越是?深想,方子衿的脸色就越白,握成拳头的手掌在微颤中逐渐松开,细微地,又不由自主地搅动手指,不安转动的眼眸像个迷路的孩子。


    在那个能让他发泄敌意的人离开后,他渐渐迷失了。


    迷失在没?有?任何标志物的冰天雪地里。


    他到处找,就是?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很冷吗?”发现方子衿的手在抖,林青青握了握他的手掌。


    少年冰冷的手僵硬地反握住她,仅剩一只也极度漂亮的眼眸,燃烧着?一层让人无法理解的绯红。


    “哥哥,现在是?亥时。”


    林青青看了眼刻漏,“是?亥时。”


    “我明日便会离开宣国,下次回?来亦无法逗留宫中,今日是?我最后一次留宿太璟宫。”少年执起林青青的手放在他的腰封上,“亥时离明日上朝还有?四个时辰……”


    方子衿的话没?有?说完,林青青便收回?了手。


    她以为这是?少年为了去月氏,故意这么说的。


    就像那次在御膳房,为了阻止殷知云入宫,阻止另一个人取代他的位置,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想去月氏,便去罢。你执意去月氏,定?是?经?过充分?考量后做的决定?。掌兵的是?你,你才是?那个即将出战郇州的统帅,朕不该干涉你的决定?。望你能在派兵郇州之前回?来,朕等着?你亲自收复郇州。”


    少年眸中的冰雪散了,那个找不到路的孩童终于倒在了雪地里。


    “多谢陛下成全。”


    林青青握着?他冰冷手指的手却没?有?松开,捂暖少年的手掌,将他的手放回?他的衣袖中,“朕阻拦你去月氏,耽误了你足足五日。你若肯放弃,说明月氏之行绝非必要。”


    “但你不愿意放弃,那便代表着?这件事对你而?言十分?重要,是?你计划当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林青青吩咐影二拿来毛绒氅衣,披在少年身上,帮他系上领口的绑带。


    “衿衿,放开手脚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朕相信你能做到。”


    少年偏着?头不愿意再看她,却忍不住问:“若我会死在月氏呢?”


    若他没?有?办法回?来,没?有?办法去收回?郇州,若月氏之行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死局,林青青费心准备了这么久的计划,在他身上耗时耗力花费出的心思,便也全浪费了。


    即便这样?,也愿意让他去月氏吗?


    林青青神色自若,语气平缓得让人听不出她真正?的意思:“便是?死在月氏,朕也能为你收尸。”


    “我活着?的时候,哥哥尚且看不上。死去的身体,便不要派人来寻了。”少年手指放在氅衣的绑带上。


    他想解开这件衣服还给林青青,想说自己不需要。


    可手迟疑了半晌,也没?能解开那一缕绸带。


    身上很暖,刚刚焐热的手却很快被寒风冻僵。


    这双手养了很久,用?药膏细细地祛了疤。


    可是?一被冻红,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便会显露出来,它们不会随着?皮肤一起冻红,顽固地呈现着?本来泛白的色泽。


    方子衿放下手。


    “陛下那日写的和离书?,可否再写一份?”


    ***


    数日后,


    月氏王储殿。


    霍迎怀抱金丝虎,用?下巴胡乱磨蹭金丝虎金橘色的脑袋,把金丝虎蹭得面目全非、暴躁地磨爪子,才懒洋洋说道?:“真不懂你们宣国人,好好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位子不要,非要和离,来这里做一个亡命徒。”


    霍迎瞥视对面主位上的红衣少年,笑吟吟道?:“仅仅为了应对那些尚且不成规模的流言蜚语,值得吗?”


    红衣少年肤色白皙,及膝长发用?红色发饰装点着?,发丝纤长飘逸,精致的眉眼苍白清冷,似傲雪寒梅。


    殿内的人看了他一眼,便不由得想要再多看他两?眼。


    齐简是?这个月新入王储殿的,虽如此,但他对这里的人了如指掌,唯独对上座的红衣少年不太了解。


    据他得到的情报,此人顶着?宣国皇后的名头,实际上却是?宣国的少将军,来月氏的目的也格外纯粹。


    能坦然将“想要当月氏的王”的目的宣布出来,足以见得此人与霍迎一般,是?个做事不计代价、我行我素的疯子。


    齐简百无聊赖地盯着?这位短短四个月便爬上月氏王储位的宣后。


    突然与对方那双没?有?一丝人气的漆黑凤眸对上,浑身寒毛倒立而?起,只觉得后背爬上了一只


    弋?


    阴鬼,随时要抹掉他的脖子。


    齐简做决定?只凭感觉,就在刚刚对视的一霎那,便想好了自己的阵营。


    他思量了片刻,提高音量说道?:“霍迎殿下此言差矣,说到底,‘娶男后、信佞贼、斩忠臣、葬社稷’是?霍迎殿下的布局之一,你的谋划尚未开始,便被望舒殿下破了局。这一局,是?你败了。”


    “反观望舒殿下,宣帝与望舒殿下是?宣国先皇帝赐的婚,而?宣国万事以孝道?为先,望舒殿下能劝服宣帝,足以见得宣帝对望舒殿下的看重。”


    霍迎冲着?齐简盈盈而?笑,笑容不带半分?敌意。


    “宣国兵马强盛,望舒有?宣帝为靠山,为何偏要来我大月,争这小小的王储位呢?”


    霍迎意有?所指,在场之人心知肚明。


    方子衿在宣国地位仅次于一皇一王,还有?宣帝的绝对信任,他不在宣国好好待着?,却来月氏苦心经?营,其目的怕不是?为了月氏王位,而?是?想与宣帝里应外合,灭掉月氏。


    齐简反讽道?:“不如霍迎殿下,白送月氏仙手,还给了宣帝统一五国的预言,这日后宣帝实现了预言,霍迎殿下必是?要领头等功的。”


    霍迎颔首,表示愿意领下这份功劳,转过头,看向方子衿,脸上浮现惬意的笑容。


    “说起来,宣帝当真有?龙阳之好?望舒殿下身为皇后,可与宣帝洞过房?”


    方子衿扫了她一眼,起身离开王储殿。


    少年回?到月氏寝宫,便靠在床榻边摆弄斑斓蜘蛛,面无表情,眼底却暗藏一抹杀机。


    在少年用?蜘蛛毒死一只蛊虫后,一道?清朗的声音出现在方子衿头顶,“你要如何对付霍迎?”


    方子衿眼眸微顿,迅速抬起头。


    只见林青青倚坐在房梁上,手持蓬莱剑,正?低头看他手里的斑斓蜘蛛。


    少年盯着?她不说话,林青青苦恼地起了个头:“朕说了为你收尸,但此行太过凶险,手底下那些人不愿意来。朕只好亲自过来,将你的尸身带回?去。”


    第 87 章


    不消片刻, 方子?衿便垂下双眸,死死盯着掌心的斑斓蜘蛛。


    斑斓蜘蛛前?足抵住方子?衿的?大腿,高高抬起头部,两对银灰色的复眼正对房梁上的?身影。


    少年反手倒置竹筒, 把斑斓蜘蛛收进去, 表情冷漠地盖紧竹筒口。


    他?低着头, 眼帘不抬一下,拧紧竹筒口的手指无意识地多拧了几圈, 研磨出的?竹屑稀疏地?洒在长腿上。


    月氏的?着装还残存古月氏的?影子?,与他?们在宜城寻到的?衣物类似。


    凡是显贵之家,衣料皆会以银饰点缀。


    方子?衿腰间便系着一圈银饰,将红衣牢牢束紧。


    他?坐姿潇洒, 不受拘束, 被红色布料包裹的?长腿半曲着,显露出修长匀称的?线条。


    但很快,少年站起了身,抬腿朝寝殿外走。


    “不出三刻,陛下来月氏的?消息便会在月氏宫廷传开。”


    “王储殿里的?人正在商议如何针对宣国, 暂时无人关注臣这里的?情况,陛下此时离开,还来得及。”


    方子?衿一步不停地?从房梁底下穿过,好似根本没?有看见过林青青。


    只要快点从哥哥眼前?消失,不与他?对话, 哥哥便能发觉自己并不值得他?逗留月氏, 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林青青没?有回首去看少年走远的?身影。


    “听闻, 贵霜王于今辰下旨,要举办一场游舟戏。”


    “有消息称, 贵霜王或于此次游舟中更?换王储。王储殿的?殿下们铆足了劲要在今日午时大放异彩,个个都想谋得贵霜王的?青眼,取代霍迎。但朕以为,贵霜王绝不会换掉霍迎。”


    红衣少年顿时伫足。


    他?淡淡道:“贵霜王挑选王储只看能力。”


    “方世?豪驻守边境多年,出了名的?不听调令,他?此次因何出兵月氏,贵霜王不会想不到。”


    “你能力再强又如何,宣国让月氏多次受挫,贵霜王不是圣人,他?工于心计,睚眦必报,让你拥有与霍迎同等竞争王位的?机会,不过是想借霍迎的?手除掉你,给霍迎立威。”


    林青青此次来月氏,并非没?有准备。


    把方子?衿困在宫中的?五日时间里,她?派人仔细调查了月氏宫廷的?现状。


    方子?衿用短短四个月,便爬上了霍迎那般高的?位置,除了他?能力出众的?因素外,必然还有其他?原因。


    她?怀疑贵霜王给方子?衿这般地?位,不仅是想借机报复方子?衿,还有可能是设计出了一场针对宣国的?阴谋。


    房梁下的?少年闪身离开原地?,脚步轻点,化作一道红色的?影子?跃上房梁。


    他?半蹲在林青青坐的?房梁上,与她?面对面,因半掩着而变得狭长的?眼眸深遂不见光,可即便如此,也难掩其中的?疑惑之色。


    “陛下可有真正相信过臣能做成这件事?”


    “便如陛下所?言,臣处在一个危险而紧迫的?时刻,接下来每一步都有可能葬身月氏。但陛下的?到来,会让这个可能无限接近十成。”


    方子?衿表情冷淡,语气缓慢而没?有曲折,听起来有几分寡然,如同一个与天子?并不相熟的?臣子?,在向天子?禀明一件很普遍的?事情。


    “陛下也说,王储殿里的?每个人都铆了足劲同霍迎竞争王位,陛下留在此地?,无疑是给了他?们一个走捷径的?机会。”


    “谁第?一个抓住宣国皇帝,或是杀掉宣国皇帝,便有可能被贵霜王选定为新的?王储。这样的?机会,王储殿里没?有一位肯放弃。”


    林青青盯着他?看了两眼,没?有辩驳他?的?观点,只说了一件事:“月氏百姓信奉鬼神。”


    方子?衿眼底不易察觉地?掠过一道暗芒,嗓音微冷:“在月氏,贵霜王想要杀陛下,易如反掌。”


    说着,他?目光四扫,寻找吴铮的?身影。


    “两刻,你们只有两刻的?时间,立刻离开月氏。”


    林青青扳着手指数了数,诚实道:“两刻,不够出关的?。”


    少年盯着寝殿的?大门,思绪飞速运转,凌厉的?眼眸发沉发黑。


    “距离午时,只有不到三刻钟。我们还有一场游舟戏要看,养足了精神才能应对后面的?危机。”林青青背靠着房梁,无精打采地?阖了阖眼帘,她?赶路途中只合过两回眼,每次只睡两小?时,有点撑不住了。


    “我送你走。”方子?衿打算孤注一掷,无论如何,他?必须将林青青送出月氏。


    感受到少年靠近的?气息,林青青撑开眼皮,“贵霜王下旨要你们参加游舟戏,你不去了?既是旨意,应当属于月氏王储的?一次考核,这场游舟关乎你还能不能留在月氏。”


    在方子?衿伸手抱起她?之前?,林青青单手压住梁木,借力跳下房梁,后背半靠在方子?衿的?榻上。


    少年紧随着跳下来,执意要把她?送出月氏宫廷,林青青指了指自己这张憔悴的?脸,看着方子?衿逐渐藏不住担忧的?眼睛,卡了壳,到底也没?把快累死了的?话说出口。


    她?按住方子?衿的?手腕。


    “衿衿,若这是一场死局,我已经来不及退出,若不是死局,我又何须急着离开?”


    紧闭的?寝宫大门从外打开,大步走进来的?男人一身古铜色皮肤,眉弓如岩石角岸般突出,面部僵硬,不苟言笑?,犀利的?双眸里布满血丝,眼角膜下隐约可见一抹浅淡的?蓝灰。


    “宣帝此番前?来大月,可是有国事相商?”贵霜王说着一口标准的?宣国话,明知故问道,“怎不走大月国门,静悄悄来孩子?们的?寝宫?”


    贵霜王年过半百,王储殿内的?王储候选人年岁皆在三十以下,他?道一句孩子?们没?有错。


    但他?把林青青放在同等的?辈分上,这句话就像是在说,林青青摸进小?辈们的?寝宫,欲对他?的?孩子?们做一些不合宜的?事情。


    林青青并未在意贵霜王话里的?歧义,起身道:“望舒殿下是朕的?皇后,朕私下来他?住的?地?方,与他?说几句体己话,不过分罢?”


    “听望舒说,你们已经和离。望舒嘴硬心软,与宣帝提和离,也非出自本心,宣帝既然舍不得望舒,不如收回和离书?”


    贵霜王以方子?衿长者的?身份自居,抬起手掌便招方子?衿过来。


    少年低垂着眼眸,眼睛始终盯着地?面的?毛毯,仿佛是想什么?事情想得出神,错过了贵霜王的?手势。


    贵霜王心知出声也不一定能把人叫过来,对着林青青笑?道:“宣帝来的?正是时候,本王于今日午时准备了一场游舟戏,望宣帝赏光前?往。”


    贵霜王面部五官僵硬,双颊的?颧骨极高,嘴角紧绷下弯,往日里很少笑?。


    此时笑?起来,有一种皮笑?肉不笑?的?阴森感。


    林青青毫不畏惧地?与其对视:“那便却之不恭了。”


    十月,寒风朔朔,月氏屋檐上挂满了冰霜。


    游舟戏在王船上,路程不远。


    贵霜王骑马而行,却让林青青坐马车。


    他?认定宣国小?皇帝娇贵,也不管林青青有何想法?,眼神里盛着独断专行的?冷酷。


    林青青瞧他?神色,也未浪费口舌拒绝。


    她?来月氏的?路上,骑死了一匹千里马,此时双腿也不适合再骑马,索性就享受了这段风雨欲来前?的?悠闲时光。


    林青青有意叫上方子?衿,掀起车帘看向后面骑着马的?红衣少年,少年看着马车的?方向,发现她?的?目光便移开了视线。


    踏上王船时,方子?衿第?一时间走到林青青身边。


    贵霜王身形高大魁梧,林青青并行在他?身侧,像一个未及束发之龄的?小?少年。


    游舟戏,是在王船上看一出水傀儡戏。


    与民间的?水傀儡戏不同,月氏王船上的?水傀儡被蛊虫控制,而操纵蛊虫的?是这些月氏王储候选人。


    林青青偏头看向左后方的?红衣少年,少年还在摆弄竹筒里的?斑斓蜘蛛。


    她?回忆了一遍龙傲天的?前?世?今生?。


    得出一个肯定答案——方子?衿在操纵蛊虫方面缺乏天赋。


    林青青瞥视不远处的?贵霜王,贵霜王正专注地?看着笼子?里的?狂狮,身后的?几位王储候选人手捧精致玉盒,小?心地?调制香粉的?用量。


    根据蛊虫的?种类、体型和喜恶,调制不同程度的?控蛊香料,用香料的?气味愉悦或是恫吓蛊虫,蛊虫便会随控蛊之人的?心意行动。


    控蛊香料的?效果因人而异。


    如同调香,细微的?气味变化,都是天差地?别?。


    林青青微微后靠,背部完全贴合椅背,向身后的?红衣少年轻声询问:“他?们手里拿的?事物,莫非是用来控制蛊虫的??”


    旁人听见这话,也只会认为林青青好奇月氏人要如何控制蛊虫。


    但林青青知道,方子?衿能听出她?的?意思。


    少年回了她?一个冷淡的?眼神。


    第?一个表演水傀儡戏的?不是方子?衿,是一个叫齐简的?人。


    林青青看了看,光是看一眼,便觉得这水傀儡戏邪门。


    月氏的?蛊虫远比她?见过的?蛊虫邪肆诡异,像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奇兵。


    它们充斥在水傀儡的?关节中,控制水傀儡行动。


    而被占用身体的?水傀儡仿佛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行动迅速敏捷,就连脚步声都与一个成年人一般无二。


    林青青忆起宜城的?蛊虫。


    若是把这些蛊虫用在人身上,那必然是一场神鬼莫测却又惊天动地?的?厮杀。


    林青青看了眼那名叫齐简的?年轻人,片晌,收回了视线。


    被蛊虫赋予行动能力的?水傀儡与最凶猛的?狂狮激烈战斗,而操控者坐在席位上,旁若无人地?欣赏着这一切。


    他?们是一群善于在背后操纵全局的?幕后之人,动动手指便能左右生?死。


    此时操控的?是水傀儡,他?日,远在月氏之外,他?们操控的?便是整个天下的?局势。


    林青青心里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掌心突然多了一个精致的?盒子?。


    少年把东西放进她?手里,什么?也没?说,坐了回去。


    第 88 章


    林青青翻动盒子里的?香粉, 用?余光扫量身边极具宣国传统特色的屏风。


    以月氏的?待客之道,她该坐在贵霜王身边。


    贵霜王却?做了主客之分,中间以两扇山水白玉屏风相隔,屏风很高, 几乎通连船舱。


    两丈之外是敞开的木质舷窗。


    王船停靠在冰封的?水岸口?, 透过舷窗往外看, 是一片冰白?色的?水面。


    林青青过来时观察了一眼路线,按他们?的?行走路程, 他们?还没有走出月氏皇宫。


    月氏皇宫背靠大海,这个岸口?还在月氏皇宫之内。


    贵霜王的?视线穿过镂空白?玉屏风,朝林青青这边看来,刻板严肃的?脸上没有表情。


    他的?眼白?交错着红色血丝, 与方子衿的?症状很像。


    但是贵霜王眼睛里的?红血丝是常态, 遥遥一看,那双深沉可怖的?眼睛像泛着一道择人?而噬的?红光。


    表面上,贵霜王用?屏风给她留了一个比较私密的?空间,实则,若她这边发生意外, 有屏风阻隔,便不会波及到他那里。


    宣帝皇帝被月氏王储所?杀,的?确是一件既能够重?创宣国,又能够敲山震虎威慑天下的?好事。


    不怪方子衿脸色那么难看。


    林青青站在他的?立场上,也会认为此人?不知天高地厚, 来月氏自寻死路。


    月氏此行对她而言绝非必要。


    她留了一个杀手锏, 在月氏偷袭宣国之前, 她完全有把握杀得东胡措手不及。


    林青青原本?只是在寝宫想一个全新的?未来规划。


    假使方子衿死在月氏,她需要再找一个能让东胡忌惮的?将帅, 或是造一个战神,以保宣国长?治久安。


    将要入眠时,她看见了床头的?小老虎玩偶。


    方子衿当初要赠送一个给她,她没有接受。


    那是方子衿双亲的?遗物。


    方子衿要送,也该送给他真正重?要的?人?。


    那天晚上,两只小老虎玩偶就摆在她的?枕头边。


    一左一右面面相对。


    她光是想象躺在它们?中间,都觉得那个场景十分滑稽。


    两个布偶针线很差,模样丑陋,却?久违地让她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如若小老虎玩偶的?主人?死在月氏,她怕是要怀念他很长?一段时间。


    林青青至今都在怀念那只被送走的?猫。


    她无数次地去假设,假设那时她没有哭,没有让家里人?发现她被猫抓伤,是不是能够和它一起走完剩下的?岁月。


    假如当时她再勇敢一点?,态度坚决地留下它,那么她走的?时候,也许就不会感觉那么孤单。


    转念一想的?时间,林青青便来到了月氏。


    她不是不相信方子衿的?能力,只是不想在原地等?了。


    方子衿体内的?毒素进了心脉,即便这次能活着回到宣国,也绝对撑不到去麓川。


    等?到那时,她再去想办法,就太?迟了。


    先前方子衿为霸图寻找亦安将军过往卷宗的?时候,她顺手翻过古月氏的?资料。


    古月氏无论是地理坐标,还是历史发展,都与华夏历史长?河中出现过的?月氏国重?叠。


    现代历史上,匈奴数次大败月氏,造成月氏人?两次迁徙。


    后来大月氏国征服了阿姆河流域的?大夏国,无论从地理位置,还从必要性考虑,他们?都不愿意再攻打?匈奴。


    就此,大月氏国在中原史书中失去踪迹。


    到五世纪,贵霜王朝灭亡。


    然而在这个世界,古月氏国却?于?五世纪覆灭了匈奴。


    就算原著作者并不了解大月氏国,也不至于?故意写一个反向结局,对月氏国如此偏爱。


    这其中必定另有玄机。


    林青青曾在宜城地宫下发现大量现代武器图纸,当时她便得知古月氏历史上出现过一个穿越者。


    而这个穿越者掌握大量军事武器知识,很有可能是该行业的?领军人?物。


    或许正是这个人?改变了一个国家的?走向。


    历史的?每一次重?大转变,必将在史书上留有痕迹。


    在那位穿越者死后的?第二世纪,古月氏出现占卜之术,更?是以易经六十四卦为前沿。


    林青青先前便觉得古怪,一个西方的?月氏国,竟然流通着宣国人?的?语言和文字,使用?宣国的?卜术。


    霸图显然是月氏国的?人?,没有系统地学过宣国文字,可是他也能磕磕绊绊读完宣国的?卷册。


    她仔细调查了一遍月氏宫廷。


    月氏贵族在幼年时会入王储殿陪读,耳濡目染之下,都能识得宣国的?文字。


    而在卜术出现后的?第三世纪,也就是华夏史书上的?十世纪,古月氏巫蛊之术盛行,瘟疫肆虐。


    月氏百姓开始信奉鬼神,对神权的?崇尚达到巅峰。


    他们?相信神与人?是不一样,只有绝对的?信仰,才能得到神的?救赎。


    而今的?月氏,便是古月氏灭亡后分裂出来的?国家。


    他们?的?君王只从白?毛怪物中选,认定他们?的?国王是神之一脉的?延续。


    林青青此番亲自来月氏,一是想借用?“神化”之说,忽悠月氏百姓,借百姓的?力量推翻贵霜王的?统治;二是利用?蛊虫,搅乱整个月氏宫廷,扶方子衿上位。


    她孤身一人?出现,却?带来了整支鬼卫军。


    一支在太?.祖时期便所?向披靡的?百人?军团,杀不掉霍迎和贵霜王,也足以将月氏宫廷掀个底朝天。


    帘幕前的?水傀儡戏还在继续,高高悬挂着的?翠绿纱幔在海风中飘动,狂狮暴躁地啃噬水傀儡的?木头脑袋。


    没有疼痛也不会死亡的?水傀儡一刀一刀地往狂狮的?腹部刺,野兽的?鲜血流了满地。


    狂狮停止挣扎。


    戏剧结束,众人?索然无味地扫视上面乱糟糟的?画面。


    贵霜王左手边的?霍迎打?了个哈欠,靠在椅背上,突然转眸看向林青青,与林青青的?目光撞个正着。


    她笑嘻嘻地支起腰,对着林青青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又指了指台上的?水傀儡,用?口?型说道:小心哦。


    齐简对贵霜王和林青青行礼,面带微笑:“好戏还在后头,可以让下一位哥哥开始了。”


    语毕,齐简走下台。


    而他说的?好戏究竟是什么,现在谁也不知道。


    后面的?几位王储候选人?用?蛊虫控制水傀儡后,脸色都有些?阴沉。


    在他们?的?操纵下,水傀儡的?动作僵硬,被野兽压在地面啃咬,里面的?蛊虫飞出,像无头苍蝇在王船里一阵乱飞。


    贵霜王冷哼一声?,身后的?持刀卫兵朝着那几位走去,一人?一边抓住他们?的?手臂,拖出王船。


    那几位王储候选人?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林青青打?眼一看,发现他们?脸上都是死气,被蛊虫侵染的?各色眼眸此时一片灰败。


    他们?已然死透了。


    在费黎控制水傀儡前,霍迎瞥了眼若无其事的?齐简,无趣地撇了撇嘴:“不过是抢占了先机,若他们?先上场,死的?便是你。”


    齐简曲起手指,弹开飘落至膝盖的?蛊虫,闻言,开怀而笑。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他看向新结交的?朋友,“我说的?没错吧?”


    费黎没有回应他,自顾自地取出卜用?龟。


    齐简撩了撩头发,浑不在意地问:“为谁而卜?”


    一卦卜完,费黎控制的?水傀儡动了。


    瞬息之间,地面残破不堪的?水傀儡站起身,手里沾着血的?长?刀一顿胡砍乱刺,却?精准地切开四周不受控制的?蛊虫。


    水傀儡如同一个活着的?杀手,身法灵巧自如,一盏茶的?功夫,王船里游荡的?蛊虫全数堙灭。


    水傀儡在费黎的?操纵下,并未停下脚步,它转动长?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霍迎。


    霍迎揪了揪金丝虎的?耳朵,随手往后撒了一片白?色的?粉末,水傀儡的?攻势骤然休止。


    霍迎盯着金丝虎的?猫眼,抬起的?那只手猛地握成拳头。


    水傀儡转身冲向费黎,长?刀的?攻势比之前还要快。


    费黎不躲不避,收回放在桌案上的?手指。


    蛊虫彻底脱离了他的?控制,他无法阻止水傀儡的?行动。


    “我为自己卜了一卦。”


    齐简扬起脖颈,兴奋地紧盯着冲过来的?水傀儡,“你会死吗?”


    “望舒殿下救我。”费黎不慌不忙地求救,胸有成竹的?声?音不带半分情绪变化,只是补充了一句能提高他生还概率的?话,“我是你的?人?了。”


    齐简:“……”


    霍迎短暂地“啊”了一声?,轻悠悠的?语气。


    她有些?遗憾:杀不成了。


    林青青看向身后的?红衣少年,人?理都没理费黎,正低着头,掰动斑斓蜘蛛的?腿,也不知道在干嘛,重?复着一个没有任何指向性的?动作。


    她假装回身,然后便看见方子衿掀起眼皮,看向她的?眼睛。


    果然是在故意躲避她的?视线。


    林青青盯着他无动于?衷的?眼睛看,察觉费黎真正想求救的?不是方子衿。


    她略感好笑地转回头,撩动了指间的?香粉。


    水傀儡动作一僵,全身的?关节重?新排布了一般,调整成一个好学生的?姿势,富有节奏地走回戏台,对着贵霜王行落幕礼。


    费黎的?表演到此结束。


    齐简由衷夸赞:“不愧是望舒殿下!难怪只有他能与霍迎殿下平起平坐,这局当真是完全碾压了霍迎殿下的?控制!”


    被齐简拿来与方子衿比较,霍迎不仅没恼,还在拍手叫好,脸上是充满着天真的?笑容,“不愧是……哥哥呢。”


    第 89 章


    费黎求助的是望舒殿下?, 众人?自然认为霍迎叫的“哥哥”是方子衿。


    哥哥这个?称呼有居于下?位的意思,霍迎恃才傲物自视甚高,能令她在口头上矮其一头者前所未有。


    方子衿在月氏四个?多月,霍迎都是以望舒、望舒殿下相称。纵观全场, 这个?哥哥, 只?能是第一次来月氏的宣帝。


    贵霜王令人骇异的眼珠缓缓转动, 视线从方子衿手里的控蛊香料,转移到宣国小皇帝身上。


    宣帝一袭玄衣靠坐椅背, 左手置放在双腿上,右手支撑着下?颚。


    这是一种闲逸而悠然的姿态,他?身上没有半点身在敌营的紧迫感。


    其双手之中并无控蛊香料。


    方子衿视王储殿里相互倾轧的利益争夺若无物,此人?来月氏参与王储角逐, 根源在霍迎。费黎精于攻心, 断不可能舍近求远,向此人?求助。


    偌大的月氏,还未出现?第二个?人?,可以从霍迎手底下?抢夺蛊虫的控制权。


    贵霜王目光犀利,盯着林青青的脸打量, 抬动手指。


    戏台上安静的水傀儡突然双腿离地,提起长刀呼啸而起,快步如飞,一跃几丈远,化作一道残影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齐简霍地站起身。


    贵霜王出手了!


    月氏控蛊第一人?, 要与望舒殿下?一较高低?


    水傀儡躬身隐于暗处, 蛊虫癫狂地发出尖啸声, 仿若鬼唱。


    林青青眼白边角靠近眼睑的位置微微泛红,贵霜王控制蛊虫开始, 她耳边便不断响起奇蛊的嘶鸣声。


    贵霜王竟是强行唤醒了她体内的奇蛊。


    林青青鬓角渗出细汗,瞥见水傀儡一窜而过的身影,轻扬手上的香料,布料摩擦过皮肤,跟有静电似的,带起一阵酥麻又?轻微刺痛的电流。


    水傀儡行动迅捷无匹,长刀速变刺为削,剑光回?旋,紧握的刀锋凝聚着月毁星沉之势。


    无法控制蛊虫的瞬间,林青青便抽出了腰封里的软剑,方子衿闪现?至她身后,手里握着短刀。


    水傀儡角度刁钻地袭向林青青。


    就在众人?以为贵霜王要置宣帝于死地的时候,水傀儡停在离林青青十步远的地方,脚步紧紧地定?在那个?位置,像是被可怕的东西罩住了要害,不敢前进?一步。


    贵霜王冷肃的眼睛里划过一抹凝重,敲了下?手指,精修过的指甲发出轻响。


    众人?立刻将视线转向贵霜王。


    齐简迫切地向费黎求证:“为何不上前除掉宣帝?王上控制水傀儡,仅仅是为了吓唬他??”


    “你再看上一看。”


    费黎瞟了眼贵霜王。


    只?见贵霜王手案下?的机关?被触动,夹板向两边打开,空气中异香浮动。


    暮色昏昏,舷窗剧烈颤抖,月氏上空的蛊虫盘旋尖啸。


    船舱内飘动的翠色纱幔撼然震荡,布料与狂风相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月氏皇宫之外,百姓纷纷抬起头,看向皇城上空的异象。


    有人?取用香料,试图招引蛊虫,皆以失败告终。


    茶楼里,青衣幕僚捧着茶盏,很惬意地垂眸饮茶。


    霸图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才泡好的龙井,冷不丁瞧见窗外蛊虫引起的异象,砰地放倒茶壶,撒了一桌的茶水,快步走到窗边,仰头看向阴沉沉的天幕。


    他?震惊地回?头,指着蛊虫飞离的方向,“贵霜王要杀谁?弄出这般大的动静!”


    “陛下?此时就在月氏皇宫。”徐修容取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干被溅湿的衣袖,叫来茶馆伙计收拾霸图留下?的残局。


    等伙计收拾完离开,霸图急忙关?上门,坐在徐修容对面。


    “宣国皇帝来月氏作甚?他?还潜进?了月氏皇宫,那可是蛊虫的大本营,他?不要命了吗?”


    “疯了疯了。”身为宣国人?的徐修容不急,出生于月氏的霸图却?火急火燎地踱来踱去?,他?一刻都坐不住了。


    “你们?皇帝要死在月氏了,先生都不着急?”


    “贵霜王若要杀陛下?,必是先动兵,此时皇城并无异样,说明情况有变,贵霜王动了其他?心思。”


    “这般大的阵仗,还不是想杀你们?陛下??”


    徐修容习惯了霸图的究根问底,也不留霸图独自乱猜,周详道:“陛下?在宜城时,展露了远超霍迎的控蛊能力。今日游舟戏,主盘在蛊,贵霜王应是见着了陛下?的本事,此时在试探陛下?。”


    “试探他?有多厉害?”霸图百思不得其解,即便两国开互市,建立了交易往来,也不是说和好便能一笑泯恩仇的。霍迎的心思,摆明了是冲着弄翻宣国去?的。


    “宣帝控蛊能力了得,与贵霜王有何干系?宣帝先前还派兵攻陷了月氏的城池,那可是深仇大恨呐。”


    “我?见过千里奇兵不惜代价俘虏敌国皇帝,还未见过哪一位皇帝主动送上门的。他?这是要作甚啊?”


    徐修容良久不语,直到霸图安静下?来,才显露一个?浅淡到难以辨认的微笑。


    “我?不知。”


    霸图诧异地睁大眼睛,为徐修容添上一杯新茶。


    “也有先生料不到的事情?”


    “图图,你明白预测一个?不走寻常路的君王,有多难吗?就在不久前,此人?还拒绝了参与月氏王储之争的提议,而今却?闯进?了月氏宫廷。”


    徐修容叹息道:“方子衿不似陛下?那般有控蛊的本领,也不像费黎,可卜卦测凶吉,用他?除掉霍迎,我?也只?有五成把握。可是陛下?不愿意赌这五成,他?要的是全须全尾的少将军和霍迎的命。”


    青衣幕僚脸上的笑容似一阵清风,柔和温暖,温润如玉。


    “我?此刻能做的,是相信陛下?。”


    王船内。


    林青青向前迈出一步,水傀儡便往后倒退一步,它的身躯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里面的蛊虫感受到了一种无法抵抗的威胁,无论贵霜王如何驱使?,它们?都不敢靠近危险的源头。


    它们?要进?犯的是早已跨越它们?这个?生命层次的神。


    那是它们?的父神。


    自飞离蛊盅,现?世?人?间起,蛊虫们?冥冥之中便与一个?生命有着联系。


    它们?因它而诞生,延续着它的生命力量。


    在它们?微弱的意识里,父神坠亡之日,便是它们?灭绝之时。


    此时此刻,它们?的父神动怒了。


    苍蝇尚且懂得苟且偷生,何况是训练出规则意识的蛊。


    月氏皇宫里的蛊虫服从意志远超宜城的杂蛊。


    若非贵霜王操控着它们?,迷惑它们?岌岌可危的意识,在奇蛊发出嘶鸣声的那一刻,它们?便已四处奔逃,以图躲过父神震怒。


    王船里的人?听不懂蛊虫嘶鸣,也看不懂贵霜王为何这般操控水傀儡。


    他?们?不相信是宣帝压制了贵霜王,将眼下?的场面定?性为贵霜王的戏弄,他?在戏弄宣帝,却?不杀死他?。


    即便有奇蛊做内应,林青青也无法抢夺贵霜王手里的蛊虫控制权。


    她索性放弃,也不贪这片玄之利。


    林青青淡然鼓掌,手中的软剑却?没有放下?,手掌击在剑柄上,拍出一阵阵剑鸣声。


    “贵霜王亲自示范的傀儡戏果然别开生面,精彩绝伦。”


    贵霜王神色深沉地盯着林青青看,弯曲如弓的嘴角锋利地往下?刺,被血丝污染的双眸深不可测,流露着不尽岁月留下?的沧桑。


    “辗转四百年,竟被你得了去?。”


    林青青微怔。


    只?见贵霜王说完这句话,抬掌拍向手案,香粉随着桌面震动扬起、漂浮。


    王船上空的蛊虫得到讯息,以惊人?的速度散尽。


    贵霜王收回?盯视林青青的目光,见霍迎目光灼灼地看着林青青,蒙着一层可怖血气的眼眸轻微转动。


    霍迎准备表演水傀儡戏,贵霜王却?出乎众人?意料地站起身,大步往王船外走,他?走的很快,衣袂飘荡,猎猎生风。


    贵霜王:“明日继续。”


    霍迎愣了片息,紧随着贵霜王离开。


    留在王船里的人?个?个?目瞪口呆,不敢置信这次游舟戏会如此草率地结束。


    消息称今日王上会更换王储,怎不见贵霜王透露半丝意思?


    如今贵霜王不仅保留对霍迎的考验,还给宣帝展示了一出震撼人?心的表演,究竟意欲何为?


    贵霜王一走,林青青便抓住方子衿的手臂,借他?的身长优势挡住众人?的目光,快速往嘴里塞了一粒药丸。


    走出王船,贵霜王唤出霍迎的名字。


    “若做不成月氏的王,你当如何?”


    霍迎站在原地,惊讶于贵霜王居然提这样的问题,面上微笑不变,道:“若我?做不成王,当叫天下?人?铭记。”


    她好奇问:“王上看好宣帝?”


    贵霜王静望冰湖,他?站在那里,犹如一座孤寂的灯塔,神色异常凝重。


    “五日之内杀了宣帝,切忌用蛊。”


    霍迎想了想,为难道:“恐怕不成。王上是要我?接近宣帝,借机杀他??宣帝此番前来必然做好充分?准备,身边还有方子衿护着,不利用蛊虫,又?不派兵围攻,很难一击必杀。”


    贵霜王不管霍迎的难处,给她下?最后通牒。


    “你今夜去?见他?。若杀不掉,便想办法破了他?的童子身。”


    霍迎脸上的笑容一滞,王上怎知宣帝还是童子身,还这般确定?。


    难道与他?能控蛊有关??


    “若破了,便可用蛊虫杀他??”


    贵霜王瞥了霍迎一眼,眼底是噬骨的冷厉。


    “宣帝体内藏有圣蛊。”


    “圣蛊?!”霍迎面上出现?罕见的震惊,圣蛊源自十世?纪初,乃蛊虫诞生的源头。


    传说,圣蛊分?雌雄,苏醒时可令万蛊退避,它还有一个?妙处,便是能解百毒。


    几百年过去?,圣蛊早已不存于世?。


    那是导致古月氏灭亡的祸根,而今隔了四百多年,如何还能留存于人?间?


    “圣蛊忠贞,若寄体破了身,它便会陷入休眠,失去?效用。”霍迎想起古书上的记载,迟疑道,“寄体还会遭受圣蛊的报复,沉迷欲求无法自拔?”


    贵霜王点头。


    霍迎脑海浮现?林青青的模样,心动了一瞬,忍耐住激动的心思,眼眸雪亮。


    “观宣帝神态,体内必是雄蛊。雄蛊喜热嗜淫,一旦苏醒,便会折磨寄体,非雌蛊不得解。然,雌蛊滞育。书上记载,雌蛊是失败的杰作,无法被唤醒,注定?不能满足雄蛊。”


    “我?破了宣帝的童子身,再拿宣国王权,便如探囊取物。”霍迎眼底野心蓬勃,还有一种强烈的征服欲。


    她在宣国四处碰壁,都是因为林青青。


    若这样一个?人?沉迷与她交欢,在榻上被她全身心掌控,那会是怎样的场景?


    霍迎心脏狂跳。


    见她做了选择,贵霜王招来捧着玉盒的随侍,将玉盒交到霍迎手中。


    “他?身上携有压制圣蛊苏醒的药物,你今夜想办法拿走解药,再用此香唤醒圣蛊。”


    林青青不知道贵霜王和霍迎商议了一个?专门针对她的计划,更不知道霍迎今夜有献身的意图。


    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贵霜王为何说“辗转四百年,竟被你得了去?”。


    贵霜王说的是奇蛊?


    贵霜王为林青青安排了一座宫殿,离方子衿的宫殿颇远。


    方子衿一听宫殿名字,便关?上寝宫大门,阻止林青青前往贵霜王安排的住处。


    “哥哥一人?去?住不安全。”方子衿说完,看了林青青一眼。


    见林青青没发现?他?又?喊了哥哥,快速衔接道:“贵霜王突然中止游舟戏,只?能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这件事也许牵扯陛下?。”


    林青青自然清楚贵霜王目的不纯,面对数次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很痛快道:“我?与你睡。”


    方子衿心知林青青没有别的意思,“君臣有别,陛下?睡榻,臣今夜守在榻下?。”


    入夜,阴云密布,烛火的光亮忽明忽暗。


    方子衿关?上寝殿的窗,殿内的烛火忽然被窗外的寒风吹灭。


    寝宫里很安静,人?的感知也在黑暗中变得灵敏几分?。


    林青青听见少年翻身,也跟着翻了一个?身,与方子衿黑暗中的眼眸对上。


    她也看不清是不是与方子衿的视线对上了,少年肤色白皙,在还有点夜光的黑暗中足够鲜明。


    脸是正对着她的,显然没有睡。


    林青青看了会,阖上双眼。


    方子衿是真能熬,姿势一个?时辰未变过。


    没过多久,林青青被热醒了。


    她压抑着呼吸,刷地睁开清明的双眼,去?摸暗扣里的药,却?摸了个?空。


    暗扣里的药不见了。


    今日近过她身的,只?有方子衿。


    林青青手指僵硬,下?一刻便见榻下?一动不动的人?影坐起身,走了过来。


    方子衿的手像是放错了位置,搭在了她的手背上。


    他?收回?手,倾身靠近,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道:“陛下?,演一出戏如何?”


    微凉的呼吸洒在面颊上,林青青呼吸不畅,脸颊滚烫,体内的奇蛊苏醒,她的脸色很不好看,燥热的身子出了一层热汗。


    “药。”林青青嗓音低哑,吐字却?不含糊,不至于让方子衿听不清楚。


    少年翻转手掌,掌心躺着林青青从宣国带来的药,数量不少。


    林青青松了口气:还是懂事的。


    却?见方子衿捏起一粒,放入他?自己的口中,嘎嘣一声,咬碎了。


    林青青:“……”


    收回?前言。


    少年又?往嘴里塞了一粒。


    这些性寒之药毒不死人?,但吃多了伤身。


    林青青懒得说教,抓过少年的手,将药整齐地放回?暗扣里,她留了一粒准备服用,掌心一热,少年的唇贴着她的手掌,咬走了药丸。


    林青青眼皮一颤,被少年嘴唇贴过的掌心滚热。


    她只?当是奇蛊影响,沉默地重新拿出来一粒药。


    这回?方子衿咬住了她的手指。


    她用了力气往回?扯。


    有点疼。


    被连续咬走三粒,林青青终于停了手。


    “成。”她同意道,“朕陪你演一出戏,你想如何演?”


    方子衿的嗓音依然清冷,很难想象这个?声音的主人?是刚刚耍无赖的人?。


    “寝殿里蛊香浮动,可见他?们?在王船注意到了陛下?的脸色,且有心引发奇蛊,给陛下?制造麻烦。”


    “贵霜王今夜派人?来服侍陛下?沐浴更衣,虽被臣借口赶走,但难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第 90 章


    贵霜王意在干掉她, 不单单是要给她制造麻烦。林青青手指伸向暗扣,勾出一粒药丸。


    见方子衿没有再阻止,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她下意识学着方子衿那样咬开, 像咬碎了黄连, 苦涩的药味在味蕾蔓延, 刺激得?齿颊生疼。


    “贵霜王所言‘辗转四百年,竟被你得?了去’, 有九成是指奇蛊。”林青青咽下令口腔发麻的苦味。


    “四百年前,便是十世纪初的贵霜王朝,也?是在那时突然出现蛊虫,民间的神鬼之说达到巅峰。”


    “今日蛊虫不敢上前, 归根结底是畏惧奇蛊。贵霜王老谋深算, 霍迎行事?周密,这二人想以蛊虫失控为借口杀了朕,但有奇蛊在,他们很难利用蛊虫达成目的。”


    “若你猜测得?没错,他们是想为朕沐浴更衣时, 盗走克制奇蛊苏醒的药物。那贵霜王必然是认出了奇蛊,通晓奇蛊的弱点,并意图利用这一点谋害朕。”


    今夜她没有搬去贵霜王安排的住处,而是宿在方子衿的殿中。


    有方子衿在,对方仍然使用控蛊香料唤醒奇蛊。


    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奇蛊喜热嗜淫, 苏醒后也?不过是令人难以克制情?.欲, 却不会要她的命。


    为了放松她和方子衿的警惕, 伺机刺杀?


    何不在奇蛊未苏醒时,用蛊虫来杀她。


    唤醒奇蛊, 蛊虫便不敢靠近,岂非本末倒置。


    她身处月氏皇宫,贵霜王杀她易如反掌,这般折腾,定是预料到了鬼卫军的存在,很有可能正在预谋一种兵不血刃的好办法。


    此刻贵霜王针对奇蛊做谋划,仅凭她一个人不着边际地猜测,容易掉进贵霜王的陷阱。


    这也?是她把奇蛊的信息详细透露给方子衿的原因。


    少年听完,安静了片刻。


    在这片刻之间?,林青青热得?快要烧起来了。


    药物压制奇蛊需要时间?,放蛊香的人却一刻不停,殿中的香味益发浓郁。


    许是察觉这里没有动静,往殿中投放蛊香的人逐渐丧心病狂,香料的气味粘稠如水,堪称刺鼻。


    若非寝殿门窗紧闭,此时月氏皇城上空的景象,定比他们身在王船时还要诡异。


    “所以你打算如何演?”


    贵霜王这般安排定是有后招等着他们,便是今夜演一出戏顺了贵霜王的心思,也?无法杜绝贵霜王的阴谋。


    他们需要找出贵霜王真正用意。


    最?好于明日午时之前,查清楚奇蛊到底是什么?东西,以对症下药。


    “哥哥可以信任我吗?”黑暗中,少年的声音有些失真。


    林青青撑着发软的手?臂坐起身,她不觉得?方子衿听不懂她的话?。


    那一声哥哥,竟然让她觉得?有点陌生。


    “衿衿。”林青青嗓音都是沙哑的。


    她想问,你真的只是想演戏?


    但黑暗中的那一句‘哥哥可以信任我吗’,将她想要说出口的话?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她这样问出口,便是又一次印证了方子衿的想法——她不信任他。


    少年膝盖贴着塌边,似乎是想上塌。


    林青青的手?就压在榻沿上,她睡前便在这里,没有刻意阻拦的意思,可她也?没有主动让开,给方子衿腾出位置。


    少年退了回去,走至寝殿中央,隔一段时间?便推倒一个烛台,营造出一种战况很激烈的声响。


    林青青默认了方子衿的做法,阖上眼帘,身子蜷缩成一团。


    殿中的蛊香依然浓郁,只有开窗才能将其散尽。


    打开窗户,寝殿附近的蛊虫便会狂乱而来,将这里的情?况泄露出去,到时免不得?又是一场不见血的兵戈。


    少年将能打乱的东西尽数打乱,踢开脚下的竹简,竹册的滚动声清脆入耳。


    方子衿孤身立在黑暗中,他的夜视能力比普通人强,能看清寝殿中的景象,但他却没有去看林青青,低垂着眼眸,眼底冷寂如霜。


    “臣只是想让陛下今夜睡个好觉。”


    从王储殿归来,第一眼看见林青青,方子衿便知?她奔波数日,未好生休憩过。


    林青青被蛊香惊醒时,他提出一个毫无用处的缓兵之计,不过是想让她今夜能得?片刻安生休息一场。


    他唯独不该说的,便是那句信任他的话?。


    一句痴人说梦的话?,只会令对方更加戒备罢了。


    他的确是在做梦。


    林青青出现在月氏的那一刻,他愣了很久。


    惜命之人,本不该以身犯险,却为了一件事?一个人,一往无前,还能是为了什么?。


    在哥哥心里,他当真只是一个还算有价值的工具,或是一个珍视看重的臣子?


    他想了一路,一边暗讽着自己的妄想,一边基于理智地判断分析,一度分不清哪边才是他清醒的思维模式。


    他没办法去看林青青的眼睛,因为他会误以为那双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


    直到林青青出声细谈奇蛊,他才慢慢清醒了过来。


    奇蛊出自古月氏,月氏皇宫可能有奇蛊的解法。


    那么?林青青亲赴月氏,便说得?通了。


    想清楚的霎那,方子衿的心空荡荡的,便像断了锚、漏了洞的轻舟,完全沉入海底。


    那些激烈的、矛盾的想法,都化作了海底的泡沫,海水越深,便挤压得?越厉害,越往上越膨胀,越膨胀越痛苦,到达海面的那一刻,以为是见到了光,却砰然炸裂,彻底断送了生机。


    他平静道:“臣明日便去王储殿,查询有关蛊虫的卷册,若奇蛊诞自四百年前,功效还如此罕见特?殊,应当不难寻找。”


    他说的不难寻找,是指在王储殿的位置不难寻找。


    至于能不能寻找到奇蛊的详细资料,还要看霍迎有没有把记载的卷册拿走。


    “今夜不行。”


    担心林青青会疑惑他为何今日不去,方子衿解释说:“王储殿于午时开启,日落前关闭,其他时间?由蛊虫守着,臣进不去。”


    “好。”林青青呼吸沉重地撑开眼皮,往嘴里塞了一粒药丸,咀嚼后的药味冲得?脑门作痛,尽管如此,也?无法抵制奇蛊带来的异样感。


    她算是明白了林夜然为何把奇蛊错认成情?蛊,除了特?殊作用和特?殊的压制办法,奇蛊的确具有情?蛊的效用。


    漆黑的环境中,林青青的瞳孔逐渐扩大,她在黑夜的阴影里望见了红衣少年的身影,口腔干渴难遏,牙齿也?在发痒。


    山楂味好重。


    方子衿穿着衣服,离她还有一段距离,为何她会嗅到这么?重的山楂味?


    像是山楂味的果丹皮。


    脑海出现这个念头?的一瞬间?,林青青心脏突然一阵剧烈跳动,每一根神?经都在绞痛,透不过气,这种痛苦延伸进了流淌的血液,就连后脖颈都觉得?剌痒。


    “衿衿……”林青青想叫方子衿开窗散风。


    说到一半的话?随着痛苦的呻.吟声一起,被她压死在咽喉里,无法抑制的干渴感席卷神?经,理智像是在一寸寸被缴碎,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不断叫嚣。


    “过来。”


    林青青刻意压低的嗓音,更像一种近乎冰冷的命令。


    少年发觉林青青的情?况不对,扫了眼紧闭的门窗,先一步听从她的命令,走到她身边。


    他腰上一紧,被林青青扯住腰带,拉倒在床榻边沿,以半坐的姿势倚靠围栏的窗格。


    方子衿被灼热的气息罩住,眼中有片晌的茫然,听见窸窸窣窣解开腰带的声音,瞥了眼自己身上散落的衣带,看向林青青的眼睛。


    “哥哥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演一场戏,无需褪去衣衫。”


    外衣从少年的肩膀落下,林青青也?没有停手?,脑袋里莫名就出现一个画面,是她小时候看着别的小孩吃果丹皮的画面。


    体育课上,那几个人故意把果丹皮送到她嘴边,让她闻了气味,勾起她的馋虫,却不给她吃。


    她发现自己被戏耍,便去校外买果丹皮,结果错过下一节课的上课铃声,被体育老师罚站,打了小腿。


    从此无论是果丹皮,还是山楂,她都不吃了。


    林青青被奇蛊影响着神?智,迷迷糊糊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回到了被体育老师打小腿之前,手?里拿着果丹皮糖果,红色的是糖纸,里面有她喜爱吃的山楂卷。


    山楂是她最?爱吃的食物。


    林青青俯首望进少年的凤眸深处,有一刹那的失神?,脑海有一道声音告诉她。


    ——不能动他,更不能吃!


    但很快她便把这个声音抛之脑后,舔了舔他的脸颊。


    好冰。


    是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


    方子衿冰凉的皮肤染上滚烫的红晕,震惊得?双唇微微启开,忘记了呼吸。


    林青青对着舔过的位置咬上一口,咬不动,她不急不躁地含在牙齿间?磨咬,想要化开果丹皮,半晌也?没化出甜味。


    浓重的山楂气味引诱着她的神?经,让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尝尝味道。


    她潜意识便觉得?咬不动的不是玻璃糖衣,便是风化已久的过期果丹皮,咬开了也?不好吃。


    林青青换了个位置继续啃,不知?道咬到了哪,听见一阵短暂却急促的呼吸声。


    很好听的声音。


    方子衿微微扬起脖颈,眼中迷蒙,他被林青青咬住喉结,强烈的危机感侵袭大脑,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野兽咬碎脖颈。


    他竭力控制着气息,不让这只野兽受到半丝惊吓,从而逃离他身边。


    一心吃果丹皮的林青青被转移了注意力,眼眸轻轻转动,她想再听一遍那个声音,又重重咬了一口。


    她等了等,也?没有等到轻喘声出现。


    是她咬的太?重了?林青青反思自己,捉摸着用起初的力道轻轻阖上牙齿,慢慢研磨。


    没过多久,她便感觉到身下的异动,她抱住的果丹皮在往外移动。


    林青青生怕有人来抢,她感觉到了,这不是她买来的那一个,比她买到手?的要大很多,更香。


    她还没吃到甜味,它的主人要把它抢走了?


    林青青心里难受,却不得?不承认,不能用抢来形容,顶多是收回。


    “多少钱?我买了。”没有刻意伪装出的声音里像是有一丝童音,林青青的嗓音干哑得?厉害,便是她紧紧缠着的方子衿也?很难听出她声音里的变化。


    “不要钱。”少年轻声回应,“送你。”


    林青青不信有这种好事?,她还记着上回的教训,舔了舔干燥的双唇,夷犹道:“过期了?吃了,会肚子疼?”


    方子衿闭了闭眼,凤眸微空,里面有对自己的厌弃,抬手?拉起肩膀上的布料,遮住斑驳的红痕。


    “那便莫要吃了。”


    他不该在林青青神?志不清的时候趁虚而入,林青青不会喜欢他,对他无男女之情?,继续下去只会惹其生气。


    “臣去开窗。”


    “我要吃!”林青青焦灼地紧紧抱住少年的身体,生怕被抢,热情?又粗暴地一阵啃咬,一片片攻城略地。


    这么?大一块糖。


    全是她的。


    她真的好喜欢这个大果丹皮,冰冰凉凉的,抱起来很舒服。


    闻起来也?好香。


    就是为什么?不甜?


    她问了:“你买的这个为什么?不甜?”


    少年回道:“把牙齿咬进去,红色的便是糖水。”


    果丹皮为什么?会有糖水?林青青机智地在心底驳回这个答案。


    毕竟是原主人,她不该摆脸子赶人,但她不想被打扰,想慢慢吃,委婉道:“你先走吧,想要钱了再回来找我,谢谢。”


    方子衿全身泛着红晕,垂眸看向抱住他不放的林青青,沉默地闭上了嘴。


    林青青把他当成了某种食物,此时表现出的不是情?.欲,而是食欲。


    “你再不吃,我便取回了。”他看了看透着微光的薄窗,估摸着是丑时。


    吃完他,他再把人敲晕,林青青还能睡一会。


    林青青垂了垂眼眸。


    果然把原主人惹生气了,她不该提钱的,买得?起这么?大果丹皮的,一定是个不缺钱的主。


    光舔不解渴,林青青太?渴了,像小动物一般,一片一片地咬开食物,想要喝一口它原主人说的糖水。


    手?掌心冰冷的糖衣变得?紧绷,她嫌碍事?,将下面那层糖衣也?褪了去,刚俯下头?想要咬一口,便被一只手?捧住了下巴。


    果丹皮的原主人嗓音涩哑地告诉她:“下层的不甜,过期了,吃了会肚子疼。”


    果然。林青青面无表情?地抬起头?,不过期不可能白送。


    她不喜欢带着过期的一起吃,手?在果丹皮的腰部位置撕扯,想要把将上下两部分分离。


    但是这果丹皮太?有韧性?了,她撕不动,索性?咬住那个位置,咬出了一口糖水。


    红色的液体落在嘴巴上,有的跑入喉咙,带着一股子苦涩的药味,脑子里有声音在嗡嗡地响。


    “苦的,糖水过期了。”


    林青青拼命地用袖子擦嘴巴,她想吐掉嘴里红色的糖水,但是她的心好难过,好像有人把她心爱的玩具弄坏了,好像吐掉就再也?找不到了。


    她按耐下心底起伏的情?绪,耐心又冷静地询问道:“真的送给我了?”


    血液染红了林青青的唇,少年凤眸中充满痴迷,甚至有点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地想要林青青把他的骨头?、血液全部吃光。


    想骗着这个失去警惕心的人,在今夜吞噬他的生命。


    但是不行,他还有事?情?没有做。


    “送你,但不能全吃掉。”方子衿直勾勾地看着她,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你可以从这里吃。”


    他又引着她的手?指落向脖颈的两条大动脉、疯狂跳动的心脏、以及各个维系着生命的内脏位置,“这些位置还不能吃。”


    林青青沉吟道:“我答应不吃这些地方,你就把这块糖全给我?我要的是全部。”


    方子衿:“全部,都给你。”


    “你可以走了。”林青青脑袋沉了沉,她有些困顿,身上燥热滚烫,汗水粘的难受,“我要睡觉了。”


    等那个声音彻底消失,林青青左右看了看,没见着一个人影,便要扯开腰封,想了想,停住手?指,去扒果丹皮的糖衣。


    全部扒掉后,搂住冰凉的糖果,舒服地蹭了蹭。


    越蹭果丹皮越热,她疑惑地睁开眼,看见一双漂亮的眼睛,抬了抬下巴,一口咬住忘记咬的地方,撕磨出红色的糖水。


    “苦。”林青青有点失望,不甘心地又啃了一口,整个人都趴到了少年身上。


    她半撑起身子,去尝与她口中一样的药味,等苦涩的药味散去,便是甜甜的山楂味,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方子衿微睁开眼眸,眼底蒙着一层薄雾,亲眼看着林青青游刃有余地占据着他的气息,呼吸间?都是淡淡的龙涎香。


    他双手?伸向林青青的后颈,悄然扣紧十指,不让她有退开的机会,胸膛因为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


图片    请收藏魔.蝎.小.说.网 WWW.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