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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1  ? 第九十一章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韦元同说着话, 脚下便要往那处走。孙嬷嬷不敢阻拦,却也没有轻易让她过去的意思,躬身道:“回禀公主, 那处阁楼荒废了。”


    “荒废了?”珍珠惊讶道, “它看起来并不陈旧。”


    孙嬷嬷顿了顿:“是……是不住人了。”


    韦元同缓缓地往前走,笑道:“既然不住人, 那去看看也无妨。”


    “那是一间许久不住人的屋子,恐冲撞了公主。”孙嬷嬷一路紧跟, 劝了又劝。湖边修剪花草树枝的仆人纷纷停下手上的活计, 像公主行礼问安。


    韦元同如何听不出孙嬷嬷话中深意呢,只是并不用她开口, 珍珠冷着脸训斥:“公主想去哪里, 需要孙嬷嬷的首肯吗?”


    孙嬷嬷连道不敢, 只得悄声吩咐小丫鬟:“速速去回禀郎君。”


    木兰阁落了锁, 韦元同站在阁外静静看了一会,粉墙黛瓦, 不像是汴京时兴的建筑模样。


    赵靖匆匆赶来,令公主意外的是, 他并没有阻止她进入阁楼, 而是面有愠色的训斥了孙嬷嬷:“我看你是年老糊涂了, 你倒是说说这两座宅子里,有哪一处是公主不能去的?”


    公主笑着劝道:‘“孙嬷嬷是怕屋子里灰大,你不要责怪她了。”


    赵靖点点头, 对公主道:这屋子确实许久没人住了, 钥匙一时间不知道丢去了何处, 下人们在找寻, 请公主少安毋躁。”


    韦元同晓得他是在糊弄, 于是笑了笑,并不作声。过了没一会,有家仆从远处走来,向公主道:“驸马说海棠花正盛,不知公主有无雅兴一同赏花?”


    公主欣然前往。


    后来的好些年,这样的相处方式成为了张殊南与韦元同的日常。他们有着心照不宣的秘密,也相敬如宾的生活着。


    初夏时节,韩武等人启程回宁武关。


    他在宁武城里为韩自中与云霁置办了一间宅子,叮嘱道:“若军中无大事,你们便回城里住,省的被人抓住把柄。”


    可云霁是闲不下来的性子,大小事务她都要亲力亲为,日夜都在营里,与韩自中分帐而眠。不过一月,军中便有谣传:“韩自中与云霁感情不和,实为怨侣。”


    话是谁传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这话传了出去,传回了汴京,便是大罪了。


    当天夜里,韩武把俩人喊来一起用晚膳,直到饭后喝茶,他犹犹豫豫,没好意思张口。


    云霁将茶碗放下,看着韩自中道:“来之前我已让人把你的物件挪到我帐中,此时应该收拾妥当了。”


    韩武暗暗松了一口气,笑道:“如此甚好。你们也累了,早点回去歇息吧。”


    韩自中的神情里说不上惊喜,他安静地跟在云霁身后。不大的寝帐内左右各摆一张木床,中间设桌椅。


    云霁点了灯,对韩自中道:“凑合住吧,你知道的,我心里放不下归州营。”


    韩自中道:“我在哪都能睡,你不嫌难过就成。”


    “那你去拎桶热水进来。”云霁耸耸肩,试图用轻松一点的对话打破俩人间若有似无的尴尬。


    军营里只有一个女人,不像男人们随便找个地方就能冲凉,她得在屋里沐浴。


    “遵命。”韩自中爽快应下,他很快就拎了水桶进来,随后就坐在了寝帐外。


    她的床前挂了一片麻布遮挡,云霁掀起帘子走进去,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使韩自中坐立难安,他随手捞了一本书来看,哗啦啦地又传出一阵水声……罢了,他还是出去透口气吧。


    韩自中回来的时,天已经漆黑了。云霁坐在桌边,就着烛光看书,她翻过一页,下意识问:“怎么跑出去了?”


    他顺手将肩膀上的澡布挂在架子上,脱鞋上榻,玩笑的口气:“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哪里有危墙?”云霁起初没反应过来,见韩自中十分心虚地背过身去,后知后觉地低声骂他一句,“登徒子。”


    同帐几日后,军中谣言不攻自破,云霁很快就将心思放回了战事上。


    过了小暑后,契丹军队的活动范围逐渐缩减,仿佛消失于漫漫黄沙之中,宋军似乎得到了一点喘息的时间。


    烈日当空,暑气熏蒸。


    将士们倦怏怏的窝在阴凉处,袒胸露乳,挥汗如雨,云霁经过时他们尚来不及反应,呆愣愣地看着她走过去。过了好一会,云霁才听得身后传来几声模糊的“云校尉。”


    酷热之下,每一个人都是煎熬的,云霁也不例外。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径直走入将军营帐内。


    韩武一手摇扇,另一手倒茶,问她:“午后日头正毒辣,有什么急事不能等到日落后再来?”


    云霁灌下一碗凉茶,空碗在手里转了多久,话就在嘴边斟酌了多久。


    韩武看出她心里有事,和颜悦色道:“都是一家人,有话直说。”


    “不是家事。”她顿了顿,“将军,我们应该趁着契丹人避暑的间隙,巩固边防。”


    韩武定定的看着她,神情复杂:“天气只会越来越热,在高温缺水的情况下,将士们撑不了多久。”


    云霁认真道:“秋收过后,契丹人粮多马肥,又会向边关发起新一轮的进攻。春天修缮好的边防,秋天会被契丹铁骑再次冲破,冬日里守着断壁残垣苦苦支撑。”


    “我们不能一直被动的打下去。”她扬了声调。


    韩武靠在椅背上,看着帐外一束发烫的光,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这件事没得商量,往后也不必再提。”


    云霁坐着没动,“给我一个理由。说服我。”


    “你很出色,几年来带领归州营打了不少漂亮仗,宁武关将士们士气大增,但是——”韩武叹息一声,“朝廷不曾对宁武关有格外嘉奖。”


    云霁的神情微变,下意识的去拿碗,又突然意识到茶碗已空,转去拎茶壶,轻声道:“你继续说。”


    “你已经明白,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韩武道,“家国情怀之下是将士们的血肉之躯,朝廷让他们心寒了。”


    云霁忽然问:“这辈子就这样一直守着宁武关吗?”


    韩武看着她道:“在我死前若能保宁武关不被契丹铁骑踏过,便是俯仰无愧了,我也希望你能如此想。你有雄心壮志,我宁武关的好男儿亦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如果有的选,他们不愿做缩头乌龟。”


    “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切莫操之过急。”韩武感慨万千。


    云霁回来后一直坐着桌案前,头顶有阴影罩下,韩自中弯腰看她在写什么,白纸上只有四个字:张殊南启。


    他说:“你当真决定了?这件事可以再缓一缓。”


    “缓多久?战场上没有常胜将军,我们是刀尖舔血的人,真怕等不到那一日。”云霁低着头,韩自中看不到她的神情,“我曾以为这一生至少能够看见契丹人如数奉还十二州,如今已是天方夜谭。现在多想一点,多做一点,后人就能多往前走几步。薪火相传,是不是这样道理?”


    “那就做吧。”韩自中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丝毫犹豫,“你的任何决定,都有我在。”


    话音刚落,四目相对,云霁的眼睛里有感动,更多是疑。


    “哪怕违背你爹的意思?”她问,“将军说,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韩自中笑了:“如果什么事都依照他的意思来办,我们怕是还住在鹰眼营里。”


    他原意是想告诉云霁不要被外人的想法干扰,却没想到挑起她的伤心事。她的目光陡然变得灰暗,又将头低了下去,良久才道:“是啊,我们已经离开那个小院很久了。”


    “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出去吧。”云霁打断韩自中即将出口的安慰,砚台里的墨汁已干涩,她将茶碗里剩的半口凉茶一股脑儿的倒进去,墨条捏在手里,粗鲁的研磨着。


    韩自中没有出去,反而夺下她手里的墨条,说:“我来。”


    他就站在案边,专注且沉默地磨墨。


    云霁盯着白纸发了一会愣,有人在身侧,她突然不知该从何下笔。


    “今日正好有军报要送回汴京,一会我去安排。”墨研好后,他搁下墨条,顺手为她斟了一杯茶。


    看着微黄的茶汤,云霁心里百感交集,而愧疚轻而易举的占了上风。韩自中不是外人,这些年他默默地站在她身侧,与她命运相连。


    他不应该被忽视、被隐瞒、被提防。


    云霁突然喊住他:“你坐在这,别说话就好。”


    她心里有他,韩自中微微眯起了眼睛,他很高兴,但他不能被云霁看出来一点端倪。他平静地点点头:“好,我不走,我就坐在这里看书。”


    当月湖上再次铺满枯叶时,张殊南收到了宁武关的来信。


    是云霁的信。


    张殊南吩咐下人转告公主,今夜不去后院用晚膳。


    月上柳梢头,赵靖走进后院,向公主禀告:“驸马今夜宿在前院。”


    公主宅与状元府并为一府后以后院、前院相称。成婚以来,张殊南都会在后院与公主一同用晚膳,再各自回房休息。


    今日很是特殊。


    韦元同微微一笑:“好,我知道了,你照顾好驸马。”


    赵靖离去后,公主遥看窗下月辉,轻声吩咐:“去问问,近日可有宁武关的消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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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2  ? 第九十二章


    ◎他也算是从一而终了。◎


    翌日午后, 公主内臣张照先从宫中回来,带回来一则消息:昨日有宁武关的军报。


    张照先不知道她为何关心军事,只是觉得那一日的公主格外的寂寞, 眼睛里好似泛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沉思了一会,平静地说:“我不爱看枯枝败叶, 窗外的那棵树该修剪了。”


    傍晚时分,张殊南如往常一般走进后院, 韦元同徐缓的起身相迎, 客气几句后,张殊南坐在另一角, 等着用晚膳。


    屋内太安静, 韦元同的声音像是击穿湖面的石子, 张殊南微微皱眉, 她说:“如果你最近很忙,不必特意来陪我用晚膳。”


    张殊南迟疑了一瞬, 目光徐缓地挪上她的脸庞,带着审视的意味。


    韦元同被他看得手心发汗, 恰逢婢女们捧膳入内, 她匆匆起身, 故作镇静道:“咱们用膳吧。”


    终归还是年轻,沉不住气。张殊南似笑非笑的扯了一下唇角,没有接话。


    寂然饭毕, 张殊南搁下手上的茶盏, 这是要走的意思。


    韦元同暗自松了一口气, 低头整理衣袖上的褶皱, 抬头时猛的对上张殊南的视线, 她紧张道:“怎么了?”


    “有事想与公主商量。”张殊南一直看着她。


    韦元同败下阵来,心虚的将视线挪开:“什么事?”


    张殊南微笑道:“如今我是著作郎,虽是闲职,但整日闲在家中无所事事,虚度光阴,确实可惜。所以,我想修著国史,不知公主可有兴趣与我一道?”


    韦元同又惊又喜,垂首自谦道:“我不过是看过几本书,会写几个字,驸马不要嫌我添乱就好。”


    “公主不觉枯燥就好。”


    天色已暗,张殊南起身往侧房走去,候在廊下的张照先躬身行礼,他脚下放缓,与身边的赵靖说话:“今夜你就把前院书房里的古籍整理入箱,搬到后宅来。我与公主要静心编撰国史,前院的事就交由你打理了。”


    正所谓说者有心,听者有意。张殊南离去后,张照先私下便将这话原原本本的复述给珍珠听,珍珠合掌高兴道:“菩萨保佑,公主的一颗真心总算是叫驸马回心转意了。你明日就将此事回禀中宫,好让皇后殿下放心。”


    次日一早,张殊南与韦元同在书房内整理史籍,午时一同用膳,各自午枕,起身后又回到书房,直至黄昏才歇。晚膳后又坐在一屋喝茶,共听了一出评剧,月上柳梢头,张殊南微微打了个哈欠,道:“公主早些休息吧。”


    韦元同点头,目送张殊南出门。


    夜里,珍珠替公主篦头时,只听她漫不经心地问道:“我与驸马着手编撰国史一事,嬢嬢是怎么说的?”


    珍珠手上顿了顿,如实回答:“公主心悦驸马数年,成婚后经历几月平淡,骤得欢喜,殿下怕您头晕眼热,不知如何是好。”


    韦元同从镜子看她,笑中夹杂着一丝愧疚:“我让嬢嬢担忧了吗?”


    珍珠急切道:“不,您是皇子皇女中最让殿下省心的。”


    韦元同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她侧过身子,顺着珍珠的话说下去:“既然我们都不想让嬢嬢担心,往后公主宅里的事就不要事无巨细的回禀了。”


    珍珠立刻跪了下去,韦元同知道她与张照先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已,于是口吻缓和了一些:“若我受了委屈与怠慢,你们再去禀报也不迟。”


    珍珠应道:“奴婢遵命。”


    桑皇后说的话不无道理,韦元同生长在后宫,自小就清楚这世上没有白得的便宜。她缓缓地走到窗前,透过细缝去看侧屋的烛光,忽然想起母亲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诗:“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纵然贵为国母,在情感上也有着无法诉之于人的无奈,更何况她呢?听闻四姐姐的驸马纵情声色,四姐姐扯着爹爹的袖子不知哭闹了几回,爹爹私下里训斥过驸马,却是治标不治本。


    张殊南为人清澈,一身正骨。与她互敬互尊,偶尔亦能志趣相投。想到这里,韦元同默默地将窗扉合上,她应该知足。


    若是这一生都能如此,哪怕有利用、欺瞒,他也算是从一而终了。


    十日、半月、三月……直到风中带着泠冽的寒意,汴京城里年味渐浓,公主宅里也挂起了红灯笼。


    书房里温暖似春,两张长案相对而设,韦元同一手捧史籍,另一手捏笔,她一身宽松长袍,行动时香影相随,立在张殊南椅旁,倾身道:“这一页已看不清了。”


    张殊南不着痕迹的侧了侧身,目光落在泛黄的书页上,道:“搁在这里,我一会看。”


    韦元同应了一声,又问:“你在整理哪一朝的?”


    思绪被扰乱,张殊南索性站起身来活动,他借机走到茶桌前斟茶,“已看到文祯皇帝一朝了。”


    “皇公公(祖父)大力推行新政,明黜陟、精贡举、抑侥幸,这三条新政使朝堂上皆为有真才实学的大臣,国力大盛。”身后传来韦元同的声音。


    张殊南忽然转身看她,韦元同抿了抿唇:“这都是我在学堂里听师傅说的,不敢在你面前卖弄。”


    “公主好学。”张殊南目光沉静如水,“但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待我将文祯之治整理成册,再请公主研习。”


    韦元同笑着点头:“如此甚好。”


    张照先叩门入内,恭敬道:“臣从宫中归,殿下有口旨:除夕夜于宜春苑设家宴。”


    “除夕……”韦元同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原来都要过年了,我竟毫无知觉。”


    张照先笑道:“公主与驸马醉心于文书,不问窗外事。殿下还说,她许久未见公主了,思念的紧。”


    张殊南放下茶盏,走向韦元同道:“嗯,也该歇一歇了。我不知官家与殿下的喜好,入宫贺礼一事就交由公主打理了。”


    他的视线划过张内臣的脸,最终又落回了韦元同面上,继续道:“我们也很久不曾出去逛一逛了,这两日天气好,不知公主可有兴趣?”


    韦元同心情大好,笑颜如花:“驸马与我想到一处了,新年新气象,我也该添置些衣裳首饰了。”


    张照先垂首立在一旁,夸赞驸马心细。


    于是在年节的热闹里,京中高门大户中流传起了一件新鲜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昭宁公主夫妇,出现在了汴京街头。


    这件事还是香山公主宅里传出来的。


    那一夜驸马宿在韦蔓露房中,他翘着脚躺在榻上,忽然提起:“昭宁公主长相倒是不俗。”


    韦蔓露气得撒了半碗燕窝,冲到榻前拧他的耳朵:“你同她见哪门子的面?”


    杜璟捂着耳朵叫唤:“疼!你快撒开!我是在云裳阁里碰见了他们夫妻俩,张殊南也在,不信你去问奴才!”


    韦蔓露半信半疑地松开手:“当真?他们在云裳阁做什么,你莫不是看错人了?”


    “你当我是瞎子?看得千真万确。在云裳阁还能做什么,当然是买衣裳去了。”杜璟揉着耳朵,没好气地说,“外面的风言风语不可信,我看这俩人感情好的很,比咱俩好多了。”


    韦蔓露倒是有些失落,她坐在一边,好半天才回了一句:“我不信,说不定是逢场作戏呢?”


    杜璟不屑地瞥她一眼,话里夹枪带棒:“哎呦,您可真是戏演多了,看谁都不像是真的。”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燃起了韦蔓露心头的恶火,她正愁没处撒气,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你没事去云裳阁做什么,又去陪哪个贱蹄子了?我看你是皮痒了,赶明儿我就去宫里告状,让你们家过不成一个好年!”


    丫鬟们见状纷纷忙碌起来,有劝架的,有拿棉布塞窗户缝隙的,还有蹲在地上收拾物件的。


    总之敲敲打打,又是一个不眠夜。


    翌日清晨,韦蔓露顶着一双乌青跑回了宫里。她成了烈火上的一阵风,不仅狠狠地告了驸马一状,还把昭宁公主的事吹进了宫里。


    景泰十四年的除夕夜,宜春苑里张灯结彩,宴上一片和煦热闹。


    众人神情愉悦,觥筹交错,皇子皇女们纷纷向官家与娘娘敬酒。轮到香山公主与驸马时,韦蔓露与往年一样,顺便敬了贤妃娘子。


    大伙儿习以为常,贤妃娘子微微一笑,举杯欲饮时,上首传来一声不轻不重地咳嗽。


    贤妃有些疑惑的看过去,正对上皇帝的视线,官家口吻算得上平淡,对香山公主道:“今日虽为家宴,祖宗规矩不可坏,一会再敬也不迟。”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收了笑声,心里不免打起了拨浪鼓:今上这是对贤妃与香山公主有大不满啊。


    贤妃稳了稳心神,目光落在香山公主的面上,神情微动。


    韦蔓露面漏惊色,几次想要开口争辩,但在贤妃的示意下,她终于咽下了这口气,矮身请罪:“女儿知错,请爹爹不要生气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今上并没有轻易的绕过她,反而板着脸教训:“错的可不止这一件。”


    自小被捧在掌心的韦蔓露没受过这样的委屈,脱口而出:“还有哪处错了,爹爹告诉女儿,我一并认了就是!”


    一石激起千层浪,今上面色铁青,桑皇后适时开口道:“蔓露,你太骄纵了。你可知谏官是如何指责你与驸马的所作所为,而你爹爹又是如何维护你的?”


    此话一出,杜璟也站不住了,他跟着韦蔓露跪了下去,垂着头不敢说话。


    韦蔓露小声辩解:“哪条律法规定,公主下降后不许回宫?”


    桑皇后声音冷了几分:“可你哪次回来,不是闹得满城风雨?你与驸马相亲相爱,你爹爹与我、还有你姐姐,才能放心啊。”


    韦蔓露还要再说话,却被今上打断:“退下吧,你们俩回去好好想一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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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3  ? 第九十三章


    ◎“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该做的事。”◎


    香山公主红着眼眶, 在驸马的搀扶下走回座位。经过韦元同时,她目光哀怨,直勾勾的落在俩人身上。


    她这会子想明白了, 若不是韦元同与张殊南故意演了一出琴瑟和鸣, 爹爹也不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韦元同被她看的发毛,而张殊南并不在意宴上的动静, 他淡漠的目光划过狼狈俩人,仿佛在看一对死物。


    韦蔓露缩了一下脖子, 恨恨地走回座位。


    桑皇后侧过脸, 见今上仍旧不豫,便命内侍奉上一盏六安茶, 意在解酒败火。


    今上接过茶, 缓缓地用上一盏。桑皇后见他神情有所缓和, 笑道:“接下来, 便是昭宁公主与驸马了。”


    韦元同从容起身,她姿态娴雅, 气质如兰。身侧的张殊南举止大方,清朗疏阔。


    俩人并肩而行, 如美景一道, 赏心悦目。


    今上一扫先前的不快, 和颜悦色道:“听说我儿为编撰国史连日辛苦,不知进展如何?”


    韦元同微笑道:“驸马最是辛苦,女儿从旁协助, 做些文书整理的小事。这是我与驸马送给爹爹的年节礼物——”


    张殊南将装订成册的史料呈上, 道:“公主心细如针, 许多破损、污渍都是她亲手修补清理的。”


    “是驸马教的好。”韦元同道。


    话音刚落, 就听桑皇后一声轻笑:“知道了, 驸马哪里都好。”


    官家原先对俩人编撰国史一事并不赞同,脏活累活自有国史院的人去做,哪里需要公主和驸马动手?不过,正如皇后所说:“编撰国史事小,两个孩子若能因此事培养出感情来,就算他们要下田种地、沿街叫卖,也只管由着他们胡闹去。”


    今上腾出手翻看史料,问道:“哦,是只编不评吗?”


    张殊南道:“臣只想将历朝历代真实的样貌记录下来,至于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官家听罢哈哈一笑:“整理的好。条理清晰,一目了然,比国史院的那帮老学究强上百倍。既然你们夫妇乐在其中,那朕便赐你们一个恩典,尽管放手去做。”


    “谢陛下恩典。”张殊南道。


    他宠辱不惊,看得桑皇后眉头一跳,玩笑口吻:“光谢陛下可不够,还得谢公主,她可是日日陪你泡在书堆里。”


    韦元同弯着眉眼,将手递给张殊南,温声:“夫妻之间,不必言谢。”


    众目睽睽之下,张殊南看着横在身前的手掌,在短暂的犹豫后,他握住韦元同的手腕,却道:“多谢公主。”


    韦元同面若桃花,与张殊南共同回座。


    结果不出意料,在一堆金银珠宝、古玩字画中,唯有昭宁公主与驸马的馈岁最有心意,最得皇帝喜爱。


    用过晚膳,众人挪步苑中观看宫人燃放爆竹,张殊南嫌爆竹声响,落座于角落处的石凳。


    韦元同正在看眼前的屏风爆竹,身旁忽然多出了一个人影,韦蔓露笑中夹杂着一丝耐人寻味的嘲讽:“这身衣裳,是驸马替妹妹挑选的吗?其实不大衬你,妹妹气质出尘,织金镂花太过俗气。”


    韦元同侧过身子看她,徐徐笑道:“我不过是讨个年节的吉利。说起来,那一日在云裳阁也见到了杜驸马,他挑选的好像并不是姐姐身上这一件?”


    韦蔓露被她噎的一滞,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狐狸。


    韦元同静静地看了她一会,伸手去扶她鬓边一支不歪不斜的簪,在外人看来姐妹俩亲密无间。


    “四姐姐,我并不在意你与驸马的生活起居,从前如此,往后更是如此。希望你最好也别太在意我。”她的手慢慢滑落在肩膀上,不轻不重,“我由衷的希望姐姐也能幸福啊。”


    四目相对,韦蔓露轻蔑道:“他的心不在你身上,你能瞒过爹爹,但你瞒不过我们。”她慢条斯理地将韦元同的手拂开,又掸了掸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歪头一笑:“咱们姐妹,半斤八两。不过今夜你风头无限——”


    韦蔓露学着她的语调,一字一顿:“我由衷的希望你一场好梦不醒。”


    说罢,她身形一晃,又钻回了人群里。


    韦元同失神地去寻找张殊南的身影,他坐在欢闹喜庆的边缘处,藏在昏黄的烛光下。头顶是绽开绚烂的烟花,而他似乎有着重重心事。


    耳边不时传来韦蔓露银铃般的笑声,她与贤妃很像,天生的厚脸皮。哪怕官家对她有所不满,她转脸便将此事抛之脑后,此时正拉着驸马在官家面前耍宝逗乐,神态自然,游刃有余。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股火气,韦元同侧身对珍珠道:“你去,去将驸马请来,就说我要同他一起放烟花。”


    这无疑是命令的语气,她从没有这样和张殊南说过话,韦元同莫名有些紧张。


    珍珠领命而去,夜空忽明忽暗,张殊南的影子也在地上闪烁。半盏早已凉透的浓茶下肚后,他整理衣袖,徐徐走向韦元同。


    “臣不爱放烟花。”他站定回话,脊背挺直,口吻平淡生疏,“请公主恕罪。”


    韦元同怔怔看着他,不知所措:“我


    依譁


    只是想让你陪着我……一个人很寂寞,我不知道该和谁说话,又该说些什么,我只有你了。”


    “驸马,我只有你了。”她低声重复道。


    ……


    噼里哗啦的爆竹声陡然在耳边炸开——官家下令点燃了今夜最大的一颗爆竹。


    在烟尘中,张殊南忽然想起,他也是孑然一身。


    曾经有一簇微弱的火苗,在心底燃了数年,以为能护得周全,到头来还是灭了。


    是一缕孤烟,两败俱伤。


    张殊南静静站着,待硝烟散去,他仍旧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只是有一点笑意浮在面上:“公主,臣最不爱热闹。”


    “……那你喜欢什么?你告诉我。”韦元同追问道。


    张殊南的视线掠过韦元同的肩膀,久久凝望天边的一轮弯月。夜色浓稠,月华朦胧浑浊,他说:“臣不会依赖喜好而活,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该做的事。”


    韦元同虽不知他话中所指,但她不是傻子,她知道,这话不是对她所说。


    依祖制,已成婚的皇子皇女不能在宫中守岁,须得在下钥前离宫。


    回府的马车上,张殊南闭眼假寐,韦元同将车窗轻轻推开一条细缝,街道上洋溢着年节的喜庆,商铺林立,人流如海。


    韦元同心里发闷。张殊南永远是这样,与她在一处的时候,不是假寐便是沉默,总之是不愿意同她说话的。


    “停车,我想下去走走。”韦元同突然出声,张殊南缓缓睁开眼,看向她的时眼中清明,没有疲倦。


    韦元同更加笃定,张殊南是故意的。不顾侍女劝阻,她戴上帷帽下车,张内侍看向驸马,颇有深意。


    张殊南默了一默,随即下车。


    韦元同似乎是存心报复,哪里人多偏往哪里钻,摩肩接踵,挤得张殊南眉头微锁,面色凝重。


    忽然,一家卖磨喝乐的小铺子撞进张殊南的视线。


    宋国人只在乞巧节购买磨喝乐,所以这家小铺十分冷清萧条,门口人来人往,却无一人驻足停留。


    老掌柜佝偻着身子,正在擦拭货架上的小人,见有人入内,喜笑颜开道:“郎君尽管看,有没有喜欢的?”


    “莲花样式的,有吗?”张殊南问。


    掌柜摆摆手又摇摇头,看样子是不大想做成这桩生意:“后续番外整理在滋,源峮妖儿污要死药死妖尔买磨合乐讲究一个缘分,合眼缘,打心底里欢喜才行。郎君想要的样式,我这个小店恐怕是没有的。”


    张殊南无奈笑了笑:“我从前有过这样的一只,想给他们凑个对。”


    掌柜狐疑地从上到下打量他一回,又说:“我卖磨喝乐许多年,没见过买了一只,过了许多年还要再买一只凑对的。要么是当场买了一对儿,要么便是每年买一只不重样的。凑个对……”


    他古怪一笑:“人都分开了,凑个物件,有什么意思。”


    张殊南不笑了,淡道:“总归是个念想。”


    老者弯腰吹木箱上的灰尘,一面道:“郎君一表人材,被念想困住,实在是可惜。哎,是个什么样式的来着?”


    “一个坐在莲花上的小娃娃,嗔眉笑眼。身有彩绘贴金,饰以金珠牙翠。”


    “呦,听起来就不便宜。”只见掌柜逐一将木箱打开,翻找许久,有一声惊讶:“还真有这么一个,恰好能同你手上的凑成一对。”


    张殊南上前去看,是坐在莲花台上的不错,但泥头泥身,颜色败落,更别提金玉珠翠了。


    他伸手接过,低头去拿钱袋:“多谢掌柜,多少钱?”


    “不值钱。”掌柜呵呵一笑,“我说过,磨喝乐看缘分。你特意来寻,又恰能寻到,是天注定啊。”


    俩人说话时,张内侍入内道:“驸马,公主在等你。”


    “哦?郎君竟是驸马。”老掌柜并没有感到意外,行礼道:“那小老头便恭送驸马了。”


    张殊南不动声色地将磨喝乐收进布袋中,再次道谢后离去。


    张内侍在前引路,马车外,他回禀道:“公主,在一家售卖磨喝乐的店铺里寻到驸马。”


    上车后,韦元同笑道:“你喜欢磨喝乐?乞巧节的时候宫内会制作许多,比街上卖的精巧许多,明年我让他们给你做几个。”


    话中带有讨好的意味,韦元同想,他总该给一个台阶下吧。


    张殊南平声道:“臣只是到处走走,公主不必在意。”


    94  ? 第九十四章


    ◎“委婉是最长久的残忍。”◎


    夜色深沉, 有风吹散浓雾。


    木兰阁内黑暗无光,张殊南推开临湖的一扇窗,从窗缝里穿出一束窄窄冷光。


    凉风习习, 寒气催人。他沉默地坐着, 脸庞半明半暗,呼吸很轻, 甚至不见胸前的起伏,垂眼注视着面前的磨喝乐。


    阁里太寂静, 脚步声一下一下传来, 直到看见月光下的张殊南,赵靖只觉得心惊肉跳, 不敢出声。


    “什么事?”他低声问, 恐惊面前一对小人。


    “公主请您回后宅守岁。”


    赵靖听见了一声轻飘飘地笑, 回荡在空气里, 说不上来的瘆人。


    张殊南将两个磨喝乐靠的更近些,一对金童玉女。他缓缓道:“我不胜酒力, 已睡下了。”


    那位难缠的张内侍还在前院候着,摆出了见不到人就不走的阵仗。赵靖犹犹豫豫, 站在原地没动。


    张殊南像是看穿了他的难处, 又说:“你直白告诉他, 我幼时孤露,这些习俗,我从不知晓。”


    这话原原本本地传回了公主耳朵里。


    韦元同望着桌前的果酒点心, 神情中有着难以言说的尴尬。过了一会, 她打着哈欠起身, 强撑着笑说:“忙碌了一整天, 我也累了。”


    她指了指屋中的喜庆装饰:“红通通的一片, 看久了确实累眼,都撤了吧。”-


    雪虐风饕,挡不住边关将士们浓烈的思乡思家之情。除夕夜里百无禁忌,酒肉管够,谈天说地,纵歌跳舞,斗武比划,要闹到天光乍破才算过了一个好年。


    鹰眼营在练武场上设了投壶的擂台,彩头是陆正将珍藏的一套盔甲,据说是从前鹰眼营某位将军的。他每年都会拿出来的当彩头,但每年又会被他自己赢回去,大伙都说他是故意显摆。


    规则很简单,每人十支矢,一次机会,谁中得多谁就赢。


    投壶和射箭不大一样,虽说也看技巧,但天黑风大,大伙又喝不少酒,这运气便占了上风。校场上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像下锅的饺子,排着队上前投壶。


    有中三四支的,也有中五六支的,陆正将自己中了十支,好不赖皮。


    不知是谁喊的云霁,一声接着一声,很快变成了高呼云霁。


    云霁正坐在火堆旁,肚子里的酒被火一烤,争前恐后地翻滚。酒意上头,晕乎的厉害,她索性将头埋在腿上,蜷成一个球。


    听见有人喊,她莫名其妙地将头抬起来,又不知是谁牵的她,总之有人开路,她迷迷糊糊地走到了练武场中央,手上还提溜着酒袋。


    “云校尉,你也来试试?”陆康站在台前,话音刚落,已有士兵将十支矢送上。


    云校尉挑战陆正将的消息不胫而走,人越围越多,各营将领都前来观战。


    这是赶鸭子上架,不得不战了。云霁脸颊烧的通红,上前接矢时还踉跄了一下。


    她慢悠悠地走到白线后,将酒袋系在腰上,先立起手肘,手腕比划了几下,随后抽矢投壶,速度很快,丝毫看不出醉酒的痕迹,“咚咚咚——”十支矢依次落入壶中。


    “好——”周围传来一阵欢呼。


    陆康脱了披风,对手下道:“换壶!”


    大壶被搬了下去,换上双耳壶,壶口只有半指长。这是鹰眼营的宝贝壶,若不是今夜碰上对手,很难被请出来。


    “咱们简单些,给你三支矢,投出倚竿者胜。”陆康抱臂看她,“三次机会,好好珍惜。”


    云霁反问:“陆正将不投,是怕输吗?”


    陆康道;“我出的彩头,自然是不必投的。”


    “你怕输。”她的眼睛很亮,无所谓的耸耸肩,“怕输就算了,我也不是很想要那副盔甲。”


    陆康低声道:“哪怕是唐延的?”


    云霁搓了搓冰冷的脸颊,对上他的眼睛:“盔甲你自己留着吧,我只在乎沙岭战役的真相。你打算什么时候履行在阳方堡应下的誓言?”


    “再赢我一次吧,赢了就告诉你。”陆康避开视线,将箭筒递给她。


    云霁弯腰取矢,话音冷然:“只要我想,可以赢你千次、万次。”


    她的声音更低了,仅俩人可听:“陆康,你心中不为人所知的秘密,也可以依靠输赢消磨吗?”


    陆康心头一震,猛地转头看她,神情中满是错愕与震惊。


    云霁脊背挺直,左手捏矢,风轻云淡:“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中壶口!”


    她又换了一只手握矢,微微侧头看他的同时出手,不紧不慢:“我们也算师出同门。”


    “再中壶口!”


    两箭未倚竿,周围人不免失望,有人窃窃私语:“看来今年又是无人赢得彩头。”


    云霁拿起最后一支矢,对上陆康的眼睛:“我赌这一投倚竿,也赌你心中有愧。”


    她终于认真,静静感受风的流动,如同泥塑一般,动也不动。在众人都以为她不敢投掷时,云霁忽然手腕一甩,箭矢破风而去。


    场上鸦雀无声,千百双眼睛盯着箭矢,“哐”地一声,这是矢头击打青铜的声音,紧接着箭身歪靠在壶口——“倚竿!”士兵举起红旗示意。


    “还是龙首?!”站的近的士兵们纷纷喊了起来,“云校尉投出了龙首!”


    龙首,即箭入壶中而倚竿,箭首正向投壶者。


    倚竿已是极看运气与技巧了,龙首更是难上加难。


    在欢呼声中,云霁走到陆康身边,面沉如水:“看来我赌对了。”


    韩自中站在校场外等她,云霁走到他面前时,神态已是寻常。


    冰天雪地里,韩自中不知从哪里揪出半截草杆子,叼在嘴巴上,一如既往的吊儿郎当:“哟,出了好大的风头。你这样厉害,往后我在军营里很没面子啊。”


    “鬼话连篇。”云霁毫不客气地反击,“你先起哄,又把我拽过去。现在反过来怪我出风头,当真是好大一张脸。”


    韩自中凑到她面前,仔仔细细地将人看了一遍,眉梢微扬:“原来你是在装醉啊。”


    云霁用肩膀将他撞开,哼了一声:“你管的挺宽。”


    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韩自中大步追上,俩人并肩走着。


    雪夜漫步,俩人脸上很快就挂满了冰霜,韩自中忽然道:“我母亲预备开春后来宁武关住上些时日。”


    云霁有些惊讶:“她怎么想的?”


    “她的丈夫、儿子……”韩自中顿了顿,“还有儿媳都在宁武关,她一个人留在京城难免孤独。”


    “确实。”云霁点点头。


    她解下腰上的酒囊,就着风雪吞下一口,语气平静:“我们之间不必拐弯抹角,你需要我做什么?”


    韩自中一时无言,隔了一会,低声笑了:“你这个人啊。”


    “我怎么了?”云霁反问。


    “怎么就学不会委婉?”他说。


    云霁脚下一滞,鞋尖碾着雪粒子,慢声:“委婉是最长久的残忍。”-


    景泰十五年。


    刚过了惊蛰没两日,刘夫人就在宁武城内住下了。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团圆饭,云霁与韩自中要在城门下钥前赶回军营,刘夫人的脸色当下就有些不好看了,韩武不动声色地咳嗽一声,对俩人道:“回去注意安全,明日再早些过来收拾吧。”


    送走俩人后,屋门一关,刘夫人便发作了:“你不是说他们住在宁武城里?你看看这间屋子,哪里有点人住的痕迹。”


    韩武笑着去搂她:“儿子正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年纪,不去施展身手,窝在大宅院里算什么道理。”


    “那云霁呢?她毕竟是个成了婚的女人家,我也不是逼她从此相夫教子,洗手作羹汤,但好歹……”刘夫人将身子转过去,“你们风雨来雨里去的,做的都是大事,我不懂那些。可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得替以后打算啊。”


    韩武沉默片刻,一声长叹:“夫人说的,我都懂。”


    “你任由他们俩个胡闹,这也叫懂了?”刘夫人冷哼,“我是指望不上你了,这回我来宁武关,不达目的是绝不会回京的。”


    韩武低声道:“云霁脾气倔强,你强迫不了。再说了,咱们儿子愿意,你跟在后面瞎操什么心。这才成婚一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缓缓再说吧。”


    刘夫人回头瞪他一眼:“刀剑无眼呐,若不是嫁到你家来,我也不□□家的闲心!自从云霁入门,我们不曾亏待她,她与自中日夜相对,就算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吧?”


    “说不准。”


    刘夫人想起来一桩事:“有什么说不准的,就说那昭宁公主与驸马,原先冷冷淡淡的一对夫妻,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现下感情好的狠呢。”


    韩武猛的睁开眼,严肃道:“这话不许再说了。皇家的事,不是咱们的谈资。”


    刘夫人撇嘴:“那张殊南说起来也是云霁的义兄,怎么就不能说了?”


    “你也知是义兄而不是亲兄啊?好了好了,咱们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不要说外人的事了。”韩武又把眼睛闭上,不一会就打起了呼噜。


    刘夫人恶狠狠地捶了一把他的胳膊,见他没动静,只得悻悻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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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5  ? 第九十五章


    ◎“我没有要与韩家荣辱与共的打算。”◎


    即使韩自中一直没对她说些什么, 但从他母亲的话语暗示中,云霁也渐渐明白了:她辛苦从京城搬来宁武关,是希望自己能为韩家开枝散叶。


    刘夫人一时要他们回城里吃饭, 一时又留他们小住几天, 总之城内和军营两头跑,云霁有些心烦。


    这日, 有一份急报送进宁武关各营,报上说契丹大王耶律折德病逝, 七王子耶律奇衡即位。


    难怪契丹人最近格外沉寂, 原来是在忙族内大事。云霁提笔批阅,一面问韩自中:“宋人讲究立嫡立长立贤, 这位七王子是什么来头?”


    韩自中从里间出来, “我不知道, 要不你去问我爹?”


    “也好。”云霁起身收拾桌案, 随口问道:“将军在营中吗?”


    韩自中道:“他在城里。时间尚早,咱们现在回去还能赶得上用午膳。”


    云霁手上动作一滞, 又很快恢复正常,只是没有接话。过了一会, 她又坐了下来, 诚恳道:“我不想去。”


    韩自中像是没听懂她的另有所指, 走过去低头看她,声线温和:“今日天气晴朗,你怎么不想动弹?”


    云霁坐如针毡, 嫁给韩自中以后她第一次感受到煎熬, 面对他的感情, 她不能回应也无法回应……她是一个残忍的人。


    云霁沉默不语, 仰头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韩自中缓缓地蹲下来, 细细看她眉眼,耐着性子问:“你这是怎么了?和我说说吧。”


    云霁深吸一口气,轻声:“我们不是家人,你知道的。”


    韩自中怔了怔,流露出一丝受伤的神情,迟疑道:“在我心里,你早已是我的家人。”


    更是我的妻子。


    云霁摇头:“我可以把性命交托给你,但我们不是家人。”


    “不是吗?”他突然低声问,“那我们是什么?”


    不想看见他眼中的可怜,云霁将视线挪开,口吻抱歉:“人不对,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你们想要的家,我真的给不了。”


    韩自中仍然蹲在她身边,沉默很久,云霁去拽他,缓声:“你起来,起来我们好好说。”


    韩自中挣开她的搀扶,明明是同一张脸,此刻看起来又多了一点冷淡。


    他觉得自己傻透了,以为六年的日夜相伴,五年的出生入死能换来一丝温情,多么可笑。


    她的心从没有为他而跳动,甚至连敷衍都不愿施舍。


    这是他自找的。韩自中笑了一下,无辜地耸了耸肩膀:“你有些紧张了,我说着玩的。”


    “可我是认真的。”云霁盯着他看。


    韩自中徐徐起身,带着安抚的意味拍了拍她的肩膀:“母亲那我会去解决的,你放心,她不会再打扰你了。”


    云霁拧着眉头:“我没有责怪她的意思,我是在担心你,你当真要一直这样同我耗下去吗?”


    韩自中转身,袖中藏着紧握的双拳,极力克制着情绪:“那么你呢,也要这样耗下去吗?”


    帐内一片沉寂,他转头,对上云霁冷冷清清的眼睛,她说:“是啊,我们都说服不了对方。”


    韩自中自嘲道:“我们都知道求而不得的滋味,也算是难得的天造地设。”


    在短暂的僵持后,云霁道:“走吧,我要去见将军。”


    到家已是午后,刘夫人脸上不见一丝埋怨,她牵起云霁的手,关切道:“厨房里熬了一锅鸡汤,先盛一碗出来给你尝尝?”


    云霁不大自然地将手抽出来,道:“夫人,我有事找将军商议,先行一步。”


    手中落空,刘夫人神情尴尬,云霁走后她自然把气撒在了韩自中身上,又是旧话重提:“你们成亲也有一载了,她怎么还是不愿改口,听着怪生分的。”


    韩自中平静道:“她性格如此,母亲不必往心里去。”


    刘夫人听了这话突然愣住了,看着眼前分明熟悉,又万分陌生的儿子,迟疑地问:“你说什么?”


    韩自中神色如常道:“我劝您宽心啊。”


    刘夫人不大自然地摸了摸耳边碎发,轻声:“哦,让我宽心”


    书房内,云霁开门见山道:“这位七王子,您此前可有接触?”


    “名不见经传。”韩武放下茶盏,“契丹习俗与我们不同,但在传承上是极相似的,他们在乎血统,更拥立强者。除了死去的十一王子,契丹还有九王子和十王子,都是精英猛将,而我们未曾听说过这位七王子带兵打仗,实在奇怪。”


    云霁想了想,试探道:“阳方堡一战,会是他吗?”


    韩武摇摇头,他也不能确定。


    云霁起身告辞:“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将军了。”


    “不留下来用晚膳吗?”韩武微微一笑,“是在这里住不习惯吗?”


    “嗯,不习惯。”云霁直白道:“我对韩自中自始至终都没有男女之情。”


    韩武沉默片刻,无奈道:“罢了,你们好自为之。”


    韩自中来书房寻云霁的时候,才晓得她早已回去。后续番外整理在滋,源峮妖儿污要死药死妖尔韩武对云霁说好自为之,对韩自中又是另一番说法:“你不为我与你着想,也该为韩家想一想。”


    韩自中自己斟茶,一面道:“覆巢之下无完卵,若官家还是一意孤行,韩家也传不了几代。”


    韩武气得拍桌,怒斥:“放肆!家国命运,不是你能挂在嘴边玩笑的!”


    “如果嘴上说说就能灵验,那我便天天祈祷收复失地,山河海晏。”韩自中将茶盏放下,正色道:“我与云霁的事,你们不要插手。”


    “你打算怎么解决?”韩武问。


    韩自中伸了个懒腰,口吻淡淡:“我心甘情愿,乐此不疲。”


    韩武无言以对,他也不知道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竟然生出个痴情种-


    入夏后,韦元同渐渐不往书房去了。


    一是天气炎热,而张殊南为了保护古籍不受潮,不许在书房内摆放冰鉴,她素来怕热,不喜身上有汗。二是张殊南一门心思扑在书本上,俩人虽同处一室,张殊南却对她视而不见,实在难熬。


    索性分开,各忙各的。


    有一日用晚膳后,张殊南将两本厚册放在桌案上,对韦元同道:“这是文祯之治的全部内容,公主闲暇时可以翻阅。”


    韦元同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想起来,这是他们去岁整理时的一句闲话。


    “嗯,多谢驸马。”韦元同虽应下了,但彼时心境与现下已经大不相同,她已没有翻看的打算。


    这年初秋,契丹重兵压边境三关,宁武关首当其冲。


    不同于先前的小打小闹,这位新王似乎是在示威,大队人马源源不断地出现在荒漠,宁武关外扩的三十里边防不得不拔营后撤,而契丹还有继续深入的势态。


    此事非同小可,军报送回京城,由枢密院呈上。不出王清正所料,官家看罢,脸色铁青,当即下旨:宁武关不许后撤半里。


    他从大殿里出来,两手在身前交握,颇惆怅地看天发愣。


    不许后撤,却没有援军粮草,不知道宁武关能不能撑住。“王相公——”身后有人唤他,他转过身,见是胡内侍。


    “官家还有什么吩咐?”王清正想,若是官家回心转意,宁武关便多一线生机。


    胡内侍笑眯眯道:“官家说天要落雨,吩咐臣送王相公出宫。”


    “仅仅如此?”王清正又问。


    胡内侍被他问的有些糊涂,摇头:“官家没有其他吩咐了。”


    王清正叹息一声,说:“好,我出宫了。”


    朝廷的旨意送到宁武关时,饶是几位见过大场面的将领也不由地破口大骂:“他老子的,这不是推着宁武关去死?”


    云霁冷脸不语,已经拔营后撤,如今想要再回去,便是在契丹人眼皮子底下行动,确实送死。


    帐内嘈杂,韩武不得不拍桌制止,他看向云霁与韩自中的方向,却单问云霁:“你是归州营的主将,有何打算?”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云霁缓缓开口,“归州营已经撤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众人皆是沉默,违背君命的罪名,谁都承担不起。


    云霁坐的端正,字落无悔:“他日若朝廷追究此事,我一人做事一人担,诸位不必担心。”


    韩自中淡道:“当务之急,是避开契丹锋芒,研究化解之计。至于追究——”


    韩自中环顾四周,笑了笑:“物来顺应,未来不迎。倘若真有那么一日,我们夫妻二人共担。”


    云霁满眼震惊地看向他,而韩自中则报以一个笃定的眼神。军营里,话落似钉,她只好顺着韩自中的话说下去:“还请诸位放下心中顾虑。”


    韩武面色沉静,终于开口:“你们都表个态吧。”


    不愧是他养的好儿子,三言两语就把韩家拉下水。


    众人见将军开口,纷纷拱手表态:“我等誓死追随将军,定不让宁武关落入蛮人手中。”


    待众人散去,云霁刚要开口说话,就见韩武冷着脸往外走,一面道:“回去吧,我还有事。”


    云霁知道,韩武就是不想让韩自中掺合进来,所以单独问她。


    ……韩自中这个蠢材。


    “蠢材”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对她道:“走吧,回去好好商量对策,这可是一场硬仗呐。”


    云霁坐着没动,合上眼,声音无奈:“我没有要与韩家荣辱与共的打算。”


    韩自中扯了一下唇角,自顾自地往外走:“我有就行了,你管不着。”


    96  ? 第九十六章


    ◎“我亦是枷锁。”◎


    时隔五年的深秋, 云霁再次见到了阳方堡前的狼图腾。


    在契丹军队神出鬼没的荒漠中,云霁与一队探马悄声潜入,侦察敌军。


    有士兵忽然从马上跃下, 立刻匍匐在地, 左耳紧贴黄沙。他边听边调整姿势,直到确定声音的来源, 头朝着东南方向道:“快撤,有一队人马在朝我们过来。”


    这些探马训练精良, 出错的概率极小, 一行人立刻调整方向,匆匆撤离。


    仿佛听见了旗帜破风的声音, 云霁鬼使神差般地在马背上回望, 匆匆一眼, 却从骨头里爆发出难以抵御的寒意。


    她冰冷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 天边的火烧云暗红汹涌,一粒火星落在云霁的眼睛里, 炙烤的痛楚,冷又热的煎熬。


    云霁随着队伍撤退, 脑海中不断回闪旗帜的样式——黑色旗面上绣着一只面目可憎的狼头。


    她死咬齿关, 紧闭双唇, 唯恐恨意倾斜而出。


    韩自中很快就发现了云霁的异常。


    巡查归来后,她和韩自中说要推翻之前的作战计划,不再保守, 甚至有些冒进。


    韩自中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 那是一双充满偏执阴霾的眼睛。


    “巡查路上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云霁拨弄沙盘的手顿了一顿:“没什么。我们之前的计划太过保守, 只会让契丹越发的肆无忌惮——”


    韩自中打断她的话:“眼睛不会说谎。从你的眼睛里, 我看到了怒与恨。”


    云霁避开他的目光, 深吸了一口气,极克制的语气:“契丹王旗上图腾与阳方堡前的一模一样,这一天我等了太久,太久。”


    韩自中平静问道:“现在的你认为报仇比守卫疆土更重要吗?”


    她反复去握一把沙,无论怎么用力,最终还是会从指间滑落。


    云霁忽然停下来,撑在沙盘边,低声:“我没有哪一日能忘记阳方堡。”


    恨意会吞噬理智,她清楚地知道,现在的自己没办法做出正确的决定。


    明明不是为了报仇才走到这里,现在脑子里只有报仇。明明心有宏图大志,却被时局所困,进退维谷,四面楚歌。


    她用手遮住半张脸,轻道:“让我静一静吧。”


    韩自中站着没动,说:“你觉得现在还有时间静一静吗?”


    “你这样逼我又有什么意思?”云霁突然失控,喉间不自主地溢出一股甜腥味,在阳方堡喝下去的肉粥变成了她身体里的一部分,和她的血肉相融。


    她佝偻着身躯,止不住的干呕。


    韩自中并不在意她的狼狈,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我沏一碗茶给你漱口,好不好?”


    云霁胡乱地用手掌擦过脸颊,扯了一下嘴角:“你也知道了……光是听起来就很恶心吧……”


    他从腰间掏出一张干净的手帕,仔细的为她擦拭额头的细汗:“我很后悔那场战役没能陪在你身边,虽然不能改变什么,但至少能身受同感。”


    他的语气和动作让云霁耳红面赤,她的身子微微后仰,极力躲开他的擦拭。


    但她退一寸,韩自中便进一步,自顾自地说道:“好了,擦成了一只红脸兔子,可爱多了。”


    云霁终于从他的魔爪里逃脱,她奋力推开韩自中,两人因为惯性的缘故纷纷跌坐在地上,面面相觑,很是滑稽。


    韩自中盯着她看了一会,突然笑了起来:“总算是卸下那幅严肃面孔,像个活人了。”


    云霁不解道:“像个活人?”


    韩自中用手在脸上比划道:“你是不是很久没有照镜子了?你看啊,紧抿的唇角,缠在一起的眉头,永远严肃凝重的目光,啧啧,咱们营地里的狗见了你都得避着走。”


    她不大自然地活动了一下嘴唇,问:“你们怎么不告诉我。”


    韩自中耸了耸肩膀:“你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我们劝说有用吗?”


    云霁盘腿坐着,沉默了一会道:“我想做的事太多,怕时间不够,更怕不成事。”


    “我不会说大道理。”韩自中伸了个懒腰,“但只要我们尽力了,做不成是天命。”


    “你按照原定计划去安排吧。”云霁缓缓起身,整理凌乱的沙盘。


    韩自中离去后,帐内又归于平静。她将象征着边防线的旗帜握在手中,忽然觉得好笑——天命?如果她非说是人祸呢?


    韩武说的没错,宁武关是朝廷的弃子。她来了五年,五年中宁武关数次迎战契丹人,赢多输少。然而朝廷是怎么做的?逐年减少粮草兵马,军饷亦是一扣再扣。


    此次面对契丹发难,朝廷竟然不顾军队实力,草率决定出击。


    宁武关的将士们究竟守的是谁的国?最终又能不能守住自己的家?


    云霁忽然觉得清醒是一件让人难受的事情。她清醒地知道不公,却没有能力改变不公,甚至连说出不公的勇气都没有。


    在营帐里闷了一天,出来时天已黑透,不想在火光中露面,云霁特意挑了黑暗处行走。


    想必韩自中已经将事情交代下去,她长舒了一口气,这几年幸好有韩自中在身边,不然她一个人真的应付不来。


    云霁苦笑一声,原来自己也是个道貌岸然的人。谁都辜负了,谁都没得到成全。


    她绕着营地外围漫步,直到营地被远远地甩在身后,才想着坐一坐。


    呼呼的风声里夹杂着微弱的人声,耳朵好也不是什么好事,想安静坐一会的时候总会被打扰。


    云霁刚准备起来离开,风里的声音自然地送进了耳朵:“你说可不可笑,拿各营的精兵良将凑出一个归州营,说到底还是在帮他们家挣军功。老话说山高皇帝远,真是一点不错,依我看啊这宁武关快成一言堂了。”


    她僵在原地,一口气梗在喉咙,不上不下。


    换了一人说:“云霁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本事?她有以一敌万的本事吗?还不是靠我们在前线送死,她倒是在后方落得一个骁勇善战的美称。别把她想的有多神,想她五年前来到宁武关,若是没有将军一路优待,谁会高看她一眼?”


    他轻讽的笑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依我看,牢牢的纂住小韩郎君的心,才是咱们这位云校尉最大的本事。”


    深秋风寒,几缕碎发在风中翻飞,云霁试图用冰冷的指尖勾去耳后,几次都没能成功。


    云霁索性用手捂住耳朵,可是声音还是一个劲地往耳朵里钻:“我听归州营的弟兄说,云霁与小韩郎君像兄弟像战友,唯独不像夫妻。她竟敢让将军独子当前锋,摊上这样的女人,真是上辈子造了大孽。”


    唐延曾夸她耐心超群,这一优点不仅在战场上有用,现下也很是受用。


    夏虫不可语冰,她安慰自己。云霁平静地坐着,声音渐渐变弱,直至消失不见。


    他们最后一句说的是:“哎,让女人骑在头上拉屎撒尿,宁武关是成不了气候咯。”


    她看着眼前深邃的黑暗,一个消失在生命里的名字逐渐清晰,思念越发浓稠。


    “怎么还不回去?”


    突然间,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黑夜里传来,她眼前浮现起熟悉的眼睛,那双眼一贯平静如潭,面庞仍旧温润沉稳。


    “在等你来接我。”她仰着头,眼角有些湿润,“什么时候有空?”


    “大明山上我已经接过你一回了。”他说,“别用耳朵去找路,要用心。心是自由的,你便是自由的。”


    “不能再接我一次吗?”


    “我亦是枷锁。”


    风从大漠深处刮来,细小的沙粒打磨着粗糙的皮肤,云霁闭着眼睛,心跳如擂。


    她知道是幻听,是幻觉,是软肋,是自我说服,可是她也是真的想念张殊南。


    天际微亮,巡逻的哨兵的发现了一夜未归的云校尉,她站在归州营的旗帜下,长长久久地注视着东南方向。


    晨光在她的身上拉扯出一道黑影,一半深陷黄沙,一半仰望归路。


    云霁回到营帐时才发现,韩自中如往常一样,坐着桌前等她吃早饭。


    韩自中拿起碗替她盛粥,一面道:“母亲送来些包子来。她知道你喜食甜,特意寻了红豆,做了几只豆沙包。”


    云霁坐下来,接过碗和包子,忽然道:“不问我去哪了?”


    “没丢就好。”韩自中咬了口肉包子,随口道:“出去散心了?”


    甜豆沙的味道在嘴里散开,云霁勉强咽了两口,又道:“让夫人费心了。”


    “你说这话就见外了。”韩自中口吻轻松,“本来她闲在家中也没事做,也算是找点乐子了。”


    云霁不接话,只是默默地放下豆沙包。


    韩自中看了她一会,长叹一息:“你这说来就来的情绪,我可有些受不住了。”


    云霁倒上一碗茶清口,低声道:“军中有些流言蜚语,你可曾听闻?”


    “什么流言?”韩自中疑惑。


    云霁与他对视了一会,淡道:“有关于我,还有我们的流言。”


    原来她昨夜未归,是因为这件事,韩自中若无其事地避开她的眼睛,仰头喝掉碗里最后一点粥。


    军中的流言,他早有耳闻,私底下也管过好几回。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被她晓得也是迟早的事。


    韩自中放下碗,笑了一下:“军旅生活无聊无趣,他们无非是过过嘴瘾,你不必当真。”


    97  ? 第九十七章


    ◎“人固有一死,我只怕虽生犹死。”◎


    云霁转着茶碗, 似笑非笑:“咱们说的是同一件事吗?”


    韩自中心里咯噔了一下,装模作样:“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他们说,天高皇帝远, 宁武关成了一言堂。”云霁坐直了身体, 肃了肃神情,“无风不起浪, 我猜测抗旨的消息不胫而走了。”


    韩自中神情凝重,问道:“一字不差?”


    “当然。人心隔肚皮, 宁武关不过是表面平静, 私下暗潮涌动,各怀鬼胎。”云霁耸耸肩, 旧话重提, “我既然做了决定, 该承担的后果绝不退缩。现下我唯一担心的是这阵风会刮的太快, 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


    “你放心,我绝不会让这个消息传出宁武关。”韩自中收拾碗筷, 抹桌时格外凶狠,暗暗骂了一句, “一群软蛋怂货。”


    云霁头一回听他骂人, 有些惊讶的看着他, 韩自中横眉竖眼,往外赶人:“你忙你的,我一会去我爹那一趟。”


    “这事就交给你了。”韩自中办事, 云霁一向放心。


    她前脚刚出门, 韩自中就匆匆往将军营帐走。


    韩自中话还没说完, 韩武就打翻了笔筒, 毛笔滚了一桌。他顾不上收拾, 问道:“此话当真?”


    韩自中道:“云霁的耳朵,总不会听错的。当然,我们也只是猜测,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这种事你还需要确凿的证据?”韩武打断他的话,脸色着实难看,“一丝一缕的风声就足够咱们喝上一壶了!”


    韩自中点头赞同,接着道:“父亲可有怀疑的人?”


    韩武负手踱步,摇头道:“都是多年的兄弟,有过命的交情,我实在是想不出来,到底是谁生了二心。”


    韩自中干脆利落道:“好办。既然一个都挑不出来,那就都有嫌疑,疑罪从有,请您派人监视各营将领的书信、人员往来。再下令关闭城门,设下卡口,杜绝军营中人与城中往来。”


    “你未免也太过武断了吧?!”


    韩自中拱手道:“父亲,此刻的优柔寡断,或许他日便会成为悬在我们头上的一把刀。”


    韩武脚下一顿,几声沉重的叹息后才道:“按你说的做。”


    “臣领命。”韩自中动作很快,立刻上前研墨,提笔起草军令。


    韩武亲自盖下将军印,召常林进帐,沉声道:“将此令下发各营,违令者,斩。”


    常林不明所以,双手接过将军令,飞快的看了起来。没一会,他抬起头,神情紧张:“是契丹有所动作吗?”


    不然为何要关闭城门严禁往来?


    韩自中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韩武望了他一眼,知子莫若父,韩武静了一会,还是没有隐瞒常林。


    “事情我交给你去办,别让我失望。”韩武道。


    “将军有令,臣万死不辞。”常林随即领命而出。


    韩自中问:“父亲就这么相信常林?”


    韩武道:“正如你相信云霁,若是常林背叛了我,那我当真是失败至极。”


    他竟拿云霁与常林比较,韩自中莫名笑了起来,阴阳怪气道:“儿子忘了,上回扣押阳方堡粮草一事,也是常林办的。”


    韩武猛地拍桌,韩自中却没给他骂的机会,笑着往外走:“我是说他差事办得好,父亲别多心。”


    将军令颁布后,军中上下顿时舆论哗然。


    原先战事吃紧,将军担心宁武城中百姓的安危,下令不许入城。后来政策逐渐放宽,准许本地士兵每月可以进城探视两回,不少年轻的外地士兵借此机会与城中姑娘结亲,黄土地虽贫瘠,但漂泊的灵魂总算有了块栖息地。


    其中也有不少钻空子的士兵,买通城门口的守卫,拿着无处花的军饷进城喝酒消遣。


    这会子又毫无缘由的不许进城了,军规放松了以后再收紧,不买账的人就多了,他们虽不敢直指矛头,但私底下怨气渐深,絮絮聒聒地搬弄口舌。


    景泰十五年,十二月初一。


    云霁将三月以来的边关情况呈给韩武,帐内只有两人,她敞开天窗说亮话:“内忧解决了,现下该解决外患了。”


    年底了,呈给朝廷的边报该如何写?


    韩武闭着眼靠在椅背上,缓缓道:“你想怎么写?”


    云霁道:“官家希望看到什么,就写什么。”


    “抗旨,谎报军情。”韩武倒吸了一口气,“杀头的大罪,若是连坐……”


    阳方堡一事,他确实对不住云霁。但韩武想不明白,这样的亏欠,需要拿他韩家上下百十条人命来弥补吗?


    “那依将军的意思,该如何写呢?”


    云霁等了片刻,没有等到韩武的回答,她莫名生了一笑,将三封信放在了他面前。


    她如释重负般的吐出一口气:“一封是我起草的边报,一封是给张殊南的家书,最后一封是和离书。官家赐婚,不能轻易和离,这封和离书请将军代韩自中收下,图穷匕见之日,韩家便可凭借此书与我撇清干系。”


    韩武先是松了一口气,忽然反应过来,尽管心中有愧,但他还是收下了和离书。


    他酝酿了一会,郑重道:“云霁,多谢你。”


    云霁摆摆手,起身告退:“话别说太早,韩自中那我劝不动,若他一心寻死,这桩罪我是不背的。”


    寒风凛冽,天地萧索,塞外又将迎来一年雪季。


    张殊南收到云霁的信时,汴京正下着密密的雪。


    他点了灯,烹了茶,净手欲看信。


    忽然,院子里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没一会赵靖走进来道:“郎君,大雪压倒了那棵病树,该如何处置?”


    张殊南看着手里的信封出神,赵靖等不到回话,静悄悄地出去了。


    那棵木芙蓉树,在春日害了虫病,花匠一直照料着,还是慢慢枯死了。拆开信封的一瞬间,张殊南心里涌起不好的念头。


    信纸从掌心滑落,他心情复杂,云霁在信中将所做之事全盘托出,言辞恳切,求他保全云家。


    且不说最后能不能保全云家,令他痛心的是,她做出决定之时已然料到未来结局,纵死无悔。


    “人固有一死,我只怕虽生犹死。”


    他将这句话默念,用牙关碾碎咀嚼,字字锋利,剖着五脏六腑,躯壳下一片血肉模糊。


    “哐”的一声,赵靖闻声而入,紧张道:“郎君,怎么了?”


    茶水顺着地砖的缝隙蜿蜒曲折,张殊南弯腰收拾瓷片,嗓音低沉:“我要去一趟龙津桥。”


    赵靖上前一步:“让我来收拾吧。”


    “你去准备。”张殊南手上收紧,掌心立刻涌出血,“马上就走。”


    赵靖犹豫片刻,转身去安排车马。


    大雪纷飞,公主内侍张照先挡在马车前,赵靖与他相对而立,俩人剑拔弩张。


    张照先昂着头,气势凌人:“公主只是想知道,驸马在这大雪天里,要去何处?”


    “赵靖,驾车。”张殊南从府内走出,冰冷的目光落在张内侍面上。


    张内侍被他看的背后发凉,立刻让身后的婢女呈上斗篷,解释道:“天寒地冻,公主担心驸马受寒,特意让臣送来斗篷。”


    没有张殊南的首肯,没人敢去接斗篷。


    张内侍追问:“不知驸马要去何处,公主命令臣……”


    他顿了一下,语气加重:“一定要去接您回府。”


    张殊南垂下眼睫,张内侍以为他屈服于公主威严,得意洋洋地接过斗篷,要替驸马穿上。


    “啪。”清脆的巴掌声很快消失在风雪里,企饿裙撕二佴尔污九以肆七历史汇总超级多,欢迎来玩张内侍歪着脑袋,瞳孔放大,微张着嘴,无比震惊。


    众人面面相觑,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这位张照先,从前是皇后内臣,如今是公主近侍。驸马动手打了他,如同打了皇后与公主的脸面。


    等了几个呼吸,张内侍像是缓过神来了,他用手摸了摸脸颊,半个手掌都染了血。张照先既愤怒又奇怪,明明只是一巴掌,为何会有这么多血?


    张殊南脸色难看,没包扎的伤口又加深了几分,正缓缓地往外渗着血,嘀嘀嗒嗒落在雪地上,红得刺眼。


    他反应过来了,驸马手上有伤。


    赵靖很快从震惊中拉回理智,先从袖中扯出一张帕子裹住张殊南的伤口,另一边反客为主,张口便是指责:“张内侍,你怎么敢对主君不敬?!”


    他说的是“主君”,而不是“驸马”,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张照先神情焦急,辩解道:“你血口喷人,我何时碰到驸马了?”


    赵靖大声道:“刚才只有张内侍靠近主君,众目睽睽,如何狡辩?”


    张内侍左看右看,无人敢站出来为他作证,说话也结巴了:“不,我没有伤害驸马,是,是驸马打了我!”


    “荒谬!”赵靖一步一步迫近张内侍,眼神凶狠,“是你伤害主君在前,主君难忍巨痛方才出手。作为公主内侍,蓄意谋害驸马都尉,还不认罪?!”


    张照先脚下踉跄,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张殊南不想再做纠缠,他缓缓道:“压下去,等我回来后再做决断。”


    赵靖一挥手,家丁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着张照先的胳膊。


    他没想到张殊南今日会如此硬气,梗着脖子道:“我是内侍高品,服侍昭宁公主,你没有资格关押我!”


    张殊南静静看着他,反问:“为了一个伤人的内臣,与我翻脸?”


    这位内侍高品先是一怔,脸色一时青一时白,最后如同一根干枯的树枝,任由家丁将他拿下。


    马车往龙津桥去。


    作为皇后的眼线,这个张照先确实不是什么聪明人。本想留他一命,奈何他不长眼,偏偏撞上刀口。


    “张内侍持械伤人,缺个物证。”张殊南道。


    他给张照先判了死罪,口吻却平淡,像是在讨论一棵树,一株花,一个物件。


    98  ? 第九十八章


    ◎“爱会消散在终日的彼此相望,但会永久地凝固在共同注视的方向里。”◎


    云安惊讶于张殊南的亲自登门。


    他们之间十分避嫌, 仅用书信往来。是什么事能让张殊南冒着大雪匆匆赶来?


    云安隐约感到有些不安。


    俩人在书房坐下,张殊南手上的伤引起了云安的注意,他问:“怎么搞的, 可有处理过伤口?”


    张殊南将手缩回袖中, 不大在意:“无妨,被公主身边的内侍所伤。”


    云安尴尬无言, 很难相信清风霁月、才华横溢的张殊南会沦落至此。他知道尚公主只是表面荣光,却不晓得张殊南背地里如此狼狈。


    云安起身去倒茶, 以此掩盖心中无奈。


    张殊南开口打破沉默:“我不能久留, 此次前来只为一件事。”


    “什么事?”云安端着茶走过来。


    “劳你立刻回一趟钱塘,补一份收养文书。记好了, 从今往后, 云霁只是你云家的养女。”


    云安惊得手腕一翻, 眼看茶盏要摔下去, 张殊南伸出手,稳稳当当的接住, “这是云霁自己的意思。”


    云安拧着眉头,问:“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张殊南默了一默, 声音干涩:“她是做大事的人, 心有羁绊, 难成事。”


    “什么样的大事,需要抛弃家人,不认祖宗?!”


    云安情绪激动, 他这个妹妹做事从来是说一不二, 她拜托张殊南开口, 此事便如同板上钉钉一般, 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张殊南安静坐着, 在等云安接受。


    云安胸前起伏,气得喘不上气,几次想要开口,话好像卡在了嗓子眼,发不出声。


    过了一会,他颓然的坐下来,低声下气:“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云霁的家书了,自她去了关外,这一颗心无时无刻不悬在空中,再没有落地的时候。”


    “大哥——你给我交个底,云霁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云安很多年不曾这样亲切的喊过张殊南了。


    张殊南心中一颤,像一根细小的针在刺,又顺着血管穿过全身,他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是不痛的。


    “边境有异动,官家对宁武关军情不甚关心,却武断下令进攻。”张殊南的声音突然变轻,“云霁抗旨了。”


    云安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自主的颤抖。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充满了震惊,当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时,张殊南看到了恐惧。


    云安嗓音发涩道:“抗旨?”


    这样眼神和语气,无疑是一场控诉。张殊南闭上眼睛,在深深的几个呼吸后,说:“家和国之间,云霁选择了家。她既想要守护大家,也想保全小家,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那你呢?你就没有办法吗?你要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吗?!张殊南,是你亲口告诉我,你可以保护她的!”云安拍着桌子,一下又一下。


    张殊南忽然觉得有一股十分粘稠的情绪从他的头顶泄了下来,愁苦和悲伤灌入口鼻,有一双无形的手攥住喉咙,窒息的感觉越来越沉重感。他无力摆脱,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极缓慢的站了起来,挣扎着,从粘稠沼泽中拔出身体。


    “我没有办法。”张殊南一字一句,“我会完成她的心愿。”


    他拱手一拜:“我与她,同生共死。”


    *


    张殊南刚下马车,早有恭候多时的内侍上前道:“公主担忧驸马伤势,请您务必回一趟后宅。”


    他边走边问:“张照先现在何处?”


    内侍顿了顿,答道:“公主命人将张内侍押回后宅了。”


    天寒地冻,张照先就跪在院子里,冷风呼呼地往衣裳里钻。他见到张殊南时,神情大动,却迟迟不见动作。等张殊南走到廊下,快要进屋时,他才使僵硬的身躯趴在地上,喊着:“请驸马饶恕臣!”


    张殊南没有理会,解下斗篷交给侍者,走进屋中。


    韦元同坐在里间的罗汉榻上,张殊南坐在外间,只听她问:“手上的伤需要请医官入府来看看吗?”


    “多谢公主关心,只是一点小伤,包扎即可。”张殊南道。


    韦元同又问:“哦,那是如何伤的?”


    她明知故问,张殊南也不肯让步,淡淡道:“张内侍用持利器所伤,他跪在院外,竟没向公主请罪吗?”


    交谈声停了,里屋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紧接着韦元同带着怒意走出来,拧着眉头道:“是我让他去问你的。驸马,你今日究竟去了哪里?”


    张殊南问:“那么,是公主授意他伤人的吗?”


    “放肆!”韦元同有些失态,“他是我的内侍,他怎么可能伤害你。”


    张殊南慢慢解开白布,将伤口送到她眼前,平静道:“这是无缘无故出现的吗?难道在公主心里,我是污人清白的小人吗?”


    四目相对,他坦坦荡荡:“夫妻一场,你我竟猜疑至此吗?”


    或许是太久没有被这双眼睛注视,她此时不想再纠结真相如何,只想让他再多看自己一会。


    “你想如何处置?”韦元同轻声,“他毕竟是公主宅里的内侍,此事传扬出去,并不光彩。”


    张殊南垂首想了一会,似乎有些为难。


    韦元同坐在他身侧,温柔道:“你只当是卖我一个面子。”


    “好吧。”张殊南叹一口气,“城外的庄子里缺个管事,让他去吧。”


    韦元同松了一口气:“如此甚好,就当给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用晚膳时,张殊南无意提起:“编撰的国史,我想署你我俩人名,公主可愿意?”


    韦元同拿勺的手微微一滞,笑道:“都是你一人的功劳,我怎么好分?”


    张殊南忽然问:“上回拿给你的文祯之治,可看完了?”


    “嗯,看完了。”韦元同脱口而出,话音刚落她便后悔了,心虚地问:“怎么了?”


    他看着碗里的白粥,追问:“有何感想吗?”


    韦元同觉得他说话就像学堂里的老先生,总爱问她感想如何,有何见解,又学到了什么。


    看来,张殊南也喜欢旁人夸他。她按照从前唬弄先生的办法,笑眯眯地说:“驸马将每一年、每一件大事都详细列出,这是很费心神的活呢。”


    张殊南看着她没说话。


    “嗯……收录了诏令奏议与名家文章。”韦元同见他仍不接话,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列传八卷,传于后世。”


    她承认也好,说谎也罢,一字未看是真。


    天潢贵胄,德不配位。张殊南心中最后一寸恻隐不在,失望之下,还有厌恶。


    他跟着笑了起来:“嗯,那就署你我俩人之名,待全部完成之后,再呈与官家。”


    —


    景泰十六年,五月初一。历时两年,张殊南编撰国史四十五卷,含本纪五卷,志十五卷,列传二十五卷。


    有官家的恩典在前,张殊南将编撰的四十五卷送入国史院,编修官董广平笑脸相迎,不派人检查修编是否正确属实,先请驸马坐下喝茶。


    张殊南轻描淡写道:“茶什么时候都能喝,耽搁了这四十五卷登册入库,官家责怪,我担当不起。”


    董广平心道,他一个八品编修官,再借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挑张殊南的毛病啊。


    “是是是,下官立刻安排。”董广平点头哈腰,召集今日当值的所有人手,在殿中翻看检查。


    “辛苦董大人了。”张殊南端起茶盏,又问,“两个时辰,够吗?”


    “这怎么来得及?!”底下有人惊呼,“从头到尾翻一遍都够呛。”


    董广平连连点头:“够,两个时辰够了。这里太过嘈杂,请大人挪至侧屋休息,待检查无误后向您复命。”


    张殊南离去后,董广平换了一副嘴脸,训斥道:“你们算什么葱,还想指点状元郎?抓紧时间翻一遍,吹吹灰,把纸张压平就成了。”


    不到两个时辰,董广平叩响房门,进屋道:“驸马,四十五卷国史已核验完毕,可以登册入库了。”


    张殊南起身笑道:“董大人好快的效率。”


    “四十五卷,卷卷条理清晰,字迹工整,文采斐然。”董广平感叹,“您与昭宁公主真是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呀。”


    短短一个半时辰,就能将四十五卷看完?睁着眼说瞎话,从上到下,果然是一脉相承。


    从国史院出来后,张殊南执意要步行回府,只留赵靖随行。


    赵靖边走边说:“这两年郎君当真是辛苦极了,回去可得好好歇一歇。”


    已是暮春,湿润的风吹拂在脸上,乌黑的云层薄薄的铺在天边,酝酿一场入夏的暴雨。


    “怕是一场急风骤雨,木兰阁的门窗砖瓦可有按时检查?”张殊南问。


    “一切妥当,您放心吧。”赵靖莫名看了他一眼,有话卡在喉咙里,想问,却又不敢问。


    “有话直说。”


    赵靖轻声问道:“您心里遗憾吗?”


    沉甸甸的岑寂压了下来,赵靖见他一直沉默,赶忙告罪。


    张殊南眯眼凝看远方,声音平缓:“我抱憾终身。”


    他已是三十出头的年纪,这么多年,鲜少与人说过心里话。今日话多,似乎是怕没机会再说。


    “爱会消散在终日的彼此相望,但会永久地凝固在共同注视的方向里。”


    99  ? 第九十九章


    ◎“朕不杀士大夫。”◎


    傍晚, 狂风大作,电光闪在乌云里,阵阵雷声碾过。雨越下越大, 像一道水帘, 什么也看不清。


    韦元同看着石阶上溅起的水雾,口吻惋惜:“我本想亲口将这事告诉爹爹与孃孃, 看来要被这场雨耽搁了。”


    张殊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让张照先去吧。”


    韦元同转过身,惊奇道:“你这是宽恕他了吗?”


    这雨一阵密, 一阵急, 一阵缓,叫人摸不清。


    张殊南的嘴角拎起一点浮于表面的笑:“他将庄子打理的很好, 我又有什么理由继续惩罚他呢?”


    再说, 他几个月未露面, 皇后殿下不免担心。


    韦元同合掌道:“那现在就让他回来, 明儿一早就让他进宫。”


    张殊南“嗯”了一声,交代赵靖冒雨去接人。


    张照先蒙冤受屈, 在庄子里劳筋苦骨,原本白白净净的一张脸, 被晒脱了皮, 密密麻麻的皱纹像老树皮。他正悔恨自己恐怕没有机会再回到公主身边, 没想到张殊南竟放他回来,甚至让他进宫复命。


    他跪在公主脚边,泣不成声:“臣以为再也见不到公主了, 臣……臣当真是冤枉的。”


    韦元同知道他此次是遭了大罪, 柔声安慰:“好好修养, 往后不可再莽撞行事了。”


    侍女搀扶张照先起身, 公主又说:“明日你进宫同孃孃说, 我与驸马修编的四十五卷国史已交国史院登记入册,请孃孃与爹爹有空时定要翻阅呢。”


    张照先点头:“臣记下了,一定将话带到。”


    他退下时,韦元同突然道:“照先,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放下吧。”


    这是在警告他,不要在皇后面前多言。


    张照先脚下微微一顿,躬身道:“臣感念驸马宽宏大量,不敢计较。”


    翌日清晨,雨有渐停之势,淅淅沥沥地落着。


    宫道上的侍女内臣见到张照先,皆惊讶驻足,悄声议论。张照先羞愧难当,心中更加记恨驸马,快步往仁明殿走去。


    桑皇后见到殿中的张照先,讶然道:“几月不见,你怎么成了个黑猴子?”


    张照先不敢在皇后面前嚼舌根,只说:“驸马派臣去乡下管了几天庄子,庄子不比公主宅,风吹日晒,让殿下见笑了。”


    桑皇后“哼”了一下:“他倒是不见外,竟使唤起公主的内臣了。”


    这句话说得张照先心里发涩,一肚子的委屈正咕嘟咕嘟地冒泡儿。


    “公主让你进宫来禀告什么?”皇后问。


    他将公主所吩咐的话一五一十地告知皇后,皇后听完大喜,立刻吩咐殿中内臣立刻安排人手抄录,她要与官家一同翻阅。


    张照先出宫时,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片墨似的乌云,天色骤暗,一阵风刮过来,灰尘浮在半空中,只能眯眼前行。


    “这天可真怪,像长了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压的人喘不上气。”宫道上扫地的小宫女缩了一下脖子,躲在了老嬷嬷身后。


    “怪天出怪事,别说话了,扫完赶紧回屋。”


    ……


    半夜,韦元同被一道沉重的雷声惊醒,屋外大雨滂沱,雷电交加,她莫名心慌。


    珍珠点了一盏夜灯,她披衣起身,急落的雨点敲打在心上,越发心烦意乱。


    “快去,去熬一碗安神汤给我。”公主不耐烦道。


    侍女应声而出,昏黄不定的烛光,劈在头顶的惊雷,她止不住的问:“好了吗?让厨房再快一些。”


    前院的灯一盏跟着一盏亮了起来,一道又一道的门被推开,直到站在公主的屋前,传旨的内侍才得以喘息。


    韦元同没等到安神汤,却等到了官家召见。


    传旨内侍道:“皇后殿下急病,官家御批夜开宫门,请驸马与公主即刻入宫觐见。”


    韦元同“蹭”地一下起身,惊慌道:“孃孃上午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张照先,让张照先立刻准备!”


    侍女鱼贯而入,点亮屋内所有的烛台,服侍公主更衣梳头。


    张殊南在侧屋听见动静,他早已穿戴妥当,身姿挺拔,步履从容淡定。


    韦元同低头提着裙摆往外走,心如悬旌,想找个依靠:“驸马来了吗?”


    抬头看见张殊南时,她愣了一下,张殊南衣冠整齐,眉宇不见丝毫惊慌,像是……早有预料。


    韦元同来不及多想,领着一行人匆匆出府。


    马车到宫门口,炬火通明,两列禁卫严正以待。韦元同深吸了一口气,泪水摇摇欲坠:“我从没见谁可以深夜入宫,殊南,你说会不会是孃孃……”


    张殊南避开她的视线,语气平静:“公主莫要自己吓自己。”


    他从始至终都如此淡然,韦元同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压着怒气问:“你一点儿都不担心?”


    “臣担心。”张殊南说的干脆。


    呵,她当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韦元同此刻没有心思与他计较,离仁明殿越近,她心里越发不安,险些喘不上气。


    仁明殿灯火通明,院子里却不见侍女内臣,唯有桑皇后立在檐下,电闪雷鸣,烛火摇曳,一明一暗,令人毛骨悚然。


    韦元同冲上前去,抱着桑皇后的胳膊,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落下:“孃嬢,你怎么了?爹爹说你急病,我吓得六神不安,心里害怕极了!”


    桑皇后没有动静,韦元同仰脸去看她,恰好一道白光划过天际,皇后扬手便朝着韦元同打了下去,“啪”的一下,隐在轰隆而来的雷声里。


    韦元同跌坐在地上,不明缘由,不知所措。


    桑皇后低声斥道:“不许你叫我!我是如何将你养成这副没心肝的模样,为了这个张殊南,你竟敢忤逆?”


    她一手指着张殊南,抖得像筛糠:“若没有本宫,没有桑家,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那个云霁能好端端的活到今日?张殊南,你就是这样报答本宫的?”


    “孃嬢,你们在说什么?”韦元同坐在两人中间,一脸茫然。


    “你瞒着她?”桑皇后的声音在飕飕雨声里显得尖锐嘶哑,“她一颗心都捧给了你,你怎么下得去手?”


    殿内传来今上沉重的声音:“让张殊南进来。”


    桑皇后仰头深吸一口气,不愿再看俩人:“滚进去。”


    殿内地面散落着宫人抄录的国史,官家坐在一把红漆椅上,垂眼问他:“沙岭战役是几月几日当真有这么重要吗?殊南,我想听一听你的解释。”


    张殊南如一棵孤松,笔挺的脊背像薄如蝉翼的刀锋,闪着冰冷的寒光。


    他道:“重要。臣想让官家直视过去,从此刻起重视宁武边防,收复失地。”


    今上不阴不阳地笑了一下:“仅凭这样的借口,你就可以将朕扒得干干净净,放在国史上任天下人耻笑。你知道吗,他们会说宋国的君王在生辰那日丢了六座城池,实在是滑稽可笑!”


    “谁告诉你的?谁默许你将这件事写进国史?”官家问。


    张殊南不语。


    今上拍了拍膝盖,说:“不说我也知道,是王清正吧?他倒教出了一个好学生,把他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完成了。”


    张殊南终于开口:“此事与王相公无关,是臣一人所为。”


    今上道:“现在说一人所为,太晚了。皇后、昭宁、桑太师、王清正、宁武关的韩武等等,如果朕降罪,这些与你有关联的人都会收到牵连。这样的结果,你能承受得起吗?”


    张殊南淡道:“您的妻子和女儿,身居高位,享受奉养,却不行劝诫之责;您的臣子,食百姓俸禄,却不能为黎民进言。而您,明知有错,却粉饰太平,一错再错。臣不无辜,前朝后宫不无辜。真正的无辜者,是因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是拿血肉之躯死守国门的将士,他们遭受的苦难无处说,更无人听。”


    今上沉默许久,忽然叹息道:“可你非得行极端之道吗?非要捅破这层窗户纸,让朕难堪吗?”


    “若不将伤疤揭开,逼到险境,进退两难,您会重视吗?”张殊南反问。


    今上静静看了他一会,摇头道:“不会。”


    张殊南撩袍跪了下去,背脊未松半分,沉声:“请官家降罪。”


    殿内又归于死寂,好似一切都没发生。透过门窗的风吹动地上的纸张,“哗啦啦”,一切又都尘埃落定。


    “朕不杀士大夫,不会给你定任何罪名,但今后你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官家捡起脚边的一页纸,“十根手指伸出来尚且有长有短,更何况天下。总要有一个被欺负蚕食的口子,你能帮得了一个宁武关,帮的了下一个吗?”


    “你出身微末,能有今时今日,皆仰仗于国朝重文轻武的风气。你非但不感激,还要反过来砸了文官谏官的饭碗,他们如何能容你?那个叫云霁的小娘子,如果不是朕与皇后开口保下,试问谁会承认自己弱于女子,谁又愿意被一个女子踩在脚下?”


    “你以为文祯皇帝不想保贾堰,朕不知道文臣当道的坏处吗?”今上痛心疾首道:“那些历经百年的名门望族,臣强君弱,朕也有许多难以诉之于口的苦楚。”


    张殊南一声轻笑划破了他的虚伪:“宁可纵容文臣作奸犯科、沆瀣一气,舍不得边关将士嘴里半斤粮,这就是官家的苦楚?”


    100  ? 第一百章


    ◎那一年她在临安码头射出的箭,躲了一年又一年,终于要来取他的性命了。◎


    在景泰皇帝的注视下, 张殊南缓缓起身:“不遏制士族门阀,反而将下位者的出类拔群看作是自己的好心施舍,官家您亦是——名门望族啊。”


    “放肆——”今上靠在椅背上, 神情疲倦, 老态毕露,“说出来, 就一定能改变现状吗?做个一尘不染,风流儒雅的人不好吗, 中了什么邪, 偏要搅这趟浑水。”


    张殊南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他似乎摇了一下头, 平静道:“我非肉身泥塑, 如何独清独醒, 作壁上观。”


    “你无私的皮囊下, 又藏着多少私情私欲?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皇帝嘴边挂着嘲讽不屑的笑容, 摆手道:“朕宽恕你了。出去吧,去看看外面些人有多恨你, 恨不能千刀万剐, 啖肉喋血。”


    他走出了门, 很快就被滚滚雷声卷走,吞并在风雨中。


    桑皇后失德,已被带回仁明殿。只有韦元同还站在原地, 她半倚半靠着红柱, 像一株枯死的花, 苍白无力。


    听见了声响, 她僵硬的身躯微微一动, 眼皮缓缓地抬起,声音因为寒冷而颤抖:“宜春苑的家宴上,是你跪在爹爹和嬢嬢的面前,说要娶我。大婚之夜,你醉的不省人事,我们同榻而眠,不曾想竟是你我唯一一次同寝。前院的那座江南阁楼、宁武关的来信……我不是不知道。张照先持械伤你,是你自导自演的吧?你怕他看出端倪回宫禀告嬢嬢,所以寻了一个由头将他支开。将我的名字写在国史上,也并非想与我名标青史……”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水,眼中满是恨意:“你是想祸水东引,让嬢嬢与桑家为你兜底,让爹爹不得不碍于情面宽恕你,是不是?!”


    张殊南淡漠的眼眸轻轻地划过她的面庞:“不是。”


    韦元同朝前踉跄一步,一头扑在他身上,揪住衣领吼道:“你虚伪!什么正人君子,清廉之士,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我是瞎了心眼,竟被你算计至此,众叛亲离!”


    张殊南握住她的双手,将人制住,垂眼道:“当日你说文祯皇帝推行新政,国力大盛。我是如何回答你的?我说,待文祯之治整理成册后,再请公主研习。请问公主看了吗?”


    又是这件事,韦元同浑身发抖,修剪整齐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她不知道张殊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最讨厌他这副故作玄虚的模样。


    “我没看,一眼都没看。”她瞪着眼睛,恶狠狠道。


    张殊南道:“新政推行后,新旧之争愈演愈烈,上至皇亲国戚、门阀士族,下至一些迂腐不化的读书人,纷纷反对新政,拥护旧制。新政推行不到两年,贾堰等人被贬出京,新政彻底夭折。为了保全文祯皇帝的颜面,谎称新政推行成功,实际上只是旧制套新壳。你口中的“国力大盛”,不过是一场精心粉刷的骗局。”


    “旧制有什么不好?历朝历代,不都是这样过来的?”韦元同反问。


    “一直这样做,便一直是对的吗?”


    张殊南骤然松开双手,韦元同猝不及防,从台阶上歪倒下去,跌坐在雨里。


    “我也曾心怀希望,希望你与我道合志同。纵使没有夫妻之情,这一辈子也能相待如宾,不至穷极无聊,反目怨恨。”张殊南走进雨中,眼中一片荒凉。


    韦元同深深地喘息,雨水冲刷着脸颊,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她已经流不出泪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生来尊贵,受万民奉养。朱甍碧瓦只教会她如何做一位公主,不曾告诉她国家命运,万民之苦。


    张殊南最终还是伸手扶她起身,韦元同几次挣扎未果,扬手抓破了他的脖子。


    他平静道:“朝廷积贫,上下交困。军队积弱,契丹铁骑虎视眈眈,可谓内忧外患。我深知凭一人之力难以扭转朝中局面,哪怕只能揭开遮羞布的一角,也算尽了臣子本分,不愧天地。”


    韦元同固执道:“那我呢?你对得起任何人,唯独对不起我!”


    张殊南不再看她,本就是不同道路上的人,实在不必勉强同行。他举目望去,雨势渐歇,狂风如浪。


    天潮地湿,身后是韦元同哀怨的哭诉,身前是没有尽头的黑暗。


    没有一盏灯为他而点,但云霁与他,他与云霁,不就是为对方而燃的一盏孤灯吗?


    想到这里,张殊南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坚定地往前走去。他的身躯疲惫不堪,狂风可以将他的影子吹散,吹不散心头的人影。


    云霁,世间寂寂暗暗,幸好我们可以相互照亮-


    皇后急病,夜开宫门,哪一条单拎出来,都是要被谏官大做文章的。诸臣心里正打鼓,不知发生了何事。紧接着驸马都尉抱病不朝,有心人发觉编修后的国史与先前大有出入,涉及前朝当世,新党旧党之争,关乎文臣武将之间的平衡,绝非小事。


    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风雨如晦。


    出宫后,张殊南就被软禁在前院,今上并未降罪,公主却不能放过他。


    说到底,驸马都尉也是公主宅里的下人,今时不同往日,从前韦元同好颜色好说话,现在她自觉受辱,要张殊南痛苦千倍万倍。


    从暮春到立秋,满树的茂密的叶子渐渐黄了,韦元同踏进了张殊南的屋子,三个月来,他第一次听到人声。


    华贵的裙摆扬起灰尘,她的姿态依旧端庄,举止优雅。


    “驸马。”韦元同坐在他身后的椅子上,笑说:“日月流逝,再见你竟有些恍然。”


    张殊南木然地看着窗外,从这个方向望出去,能看到木兰阁的一角屋檐,“你来做什么?”


    韦元同话中有话:“你机关算尽,若不知最后结局,实在是太过可惜。我于心不忍啊。”


    他仿佛“死了”,沉默着没有声响,一片灰白惨淡。


    韦元同不在乎他的态度,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口吻嘲讽,充满了快意的报复:“朝臣们翻来覆去,就是想不明白,这个生如草芥的张殊南,为什么要挑起陈年旧事,激起党派之争。你所敬重的王相公牵扯其中,为了保全枢密院上下的清白,他只好将宁武关推上风口浪尖。”


    张殊南微微侧身,寒光凄凉,“怎么不提桑太师与郑相公?”


    那日桑太师出面保下他与云霁,如今东窗事发,身为后族,他如何独善其身?


    国史院隶属中书省,郑相公到底是失查,还是有意为之,单凭一张嘴就能清楚吗?


    他确实出生草芥,可入朝为官多年,身居高位,与两府三司关系密切。这一招釜底抽薪,正算准了他们谁都不能全身而退,这才敢做去这件事。


    果然,韦元同神色陡然一变,冷笑道:“状元郎果然神机妙算,不知你是否算到宁武关韩武等人阴奉阳违,谎报军情?”


    张殊南神情微动,缓缓看向她。


    韦元同毫不客气地回望,施舍的口吻:“爹爹纳谏如流,大力抚恤边关将士,格外优待宁武关。不出一月,雁门关与偏门关竟联名上书,称宁武边防异动,恐主将有二心。两关军报称,宁武关放任契丹入侵,边界线回缩近百里,与韩武的军报大相径庭。”


    她笑的耸起肩膀:“瞧瞧,不需旁人动手,自己人就自杀自灭起来。活像个被戳破的皮球,往外涌着烂泥,恶心极了。”


    “官家作何决断?”张殊南问。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好消息。”韦元同终于从他的脸上看见了设想了千百回的神情,他在紧张。


    “官家任命曹严庭为怀化中郎将,接管宁武关,即刻赴任。你放心,他是桑家的人。”


    她走到张殊南身旁,慢慢地阖上窗户,轻声道:“有人说缓慢绵延的折磨最能使人痛心伤臆,所以我特意为你安排了这间住所,让你只能远远的、模糊的看着,再也无法触及。”


    他的声音里有轻微的嘲笑:“如果这样的说法能让你感到一丝快意,那我可以附和。”


    韦元同牢牢盯着他,一双彻底疯狂的眼神,一字一顿道:“她会死在宁武关,挫骨扬灰,无踪无迹。”


    他越是难受,韦元同心中越是畅快,她就是要看他苦苦哀求,痛不欲生的样子。


    张殊南身躯僵硬,心口像插了一把冰刀,将身体里的热气吸食的干干净净。


    他漫长地、沉沉地吐出一口冷气,那是从身体最深处翻滚上来的冷:“能葬于滚滚黄沙,在所挚爱的土地中永存,臣替云霁谢公主成全。”


    韦元同瞪着双眼,不可置信,难以理解。


    过一会,她忽然掩面大笑,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踉踉跄跄地往屋外走:“你们疯了还不够,还要活生生地逼疯我,哈哈,都疯了。”


    韦元同离去后,黑暗寂静无声,他再也站不住了,扶着窗台慢慢地滑下来,泪也跟着往下落。


    那一年她在临安码头射出的箭,躲了一年又一年,终于要来取他的性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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