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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1  ? 第一百零一章


    ◎“我妻无辜。”◎


    曹严庭一行抵达宁武时, 已到了一年之中最阴冷的时刻。寒风凛冽,卷起漫漫黄沙,混合着雪粒子, 肆无忌惮的刮擦着校场上每一个人的脸颊。


    校场外, 乌泱泱的立着雁门、偏门两关的军队。


    韩武与五营将领站在校场内,只能仰头看着点将台上的曹严庭, 他道:“回禀中郎将,宁武关五营将领已到齐。”


    “全部拿下。”曹严庭抬手示意左右。


    士兵从四面八方涌来, 校场上骤然骚乱成一团, 不解声、谩骂声,此起彼伏。


    左右来擒韩自中, 他不曾有反抗。反倒是云霁要被押走时, 他突然猛烈挣扎, 无奈双手被反捆在背上, 只能奋力撞开两侧士兵,挡在云霁身前, 昂头冷冷瞪着着台上的曹严庭:“你要将我的妻子带到何处?”


    云霁平静地看着他背影的轮廓,眼里有着化不开的复杂情绪。


    曹严庭不紧不慢地从台上走下来, 拍了拍韩武的肩膀, 笑道:“韩兄, 这小子有你七分威武,可惜缺了三分审时度势。”


    韩武急忙道:“犬子年轻莽撞——”


    “啧,年轻莽撞可不是什么借口。”曹严庭不耐烦地打断韩武的求情, 走到韩自中面前, 阴恻恻地说, “她是你的妻, 那么谎报军情一事, 你应当知晓啊。”


    “中郎将这是在诱供吗?”云霁忽然开口,轻蔑地笑了笑,“我才是官家亲封的致果校尉,归州营正将。中郎将,记起来了吗?”


    她最后一句语调上扬,十足挑衅。


    曹严庭果然放过韩自中,快步走到她面前,冷笑:“云校尉,好好留着你的伶牙俐齿,接下来要你交代的事可不少。”


    “来人,将归州营正副将分开关押,听候提审!”曹严庭甩袖离去。


    分开时,云霁最后与韩自中对望一眼。雪飘如絮,她平静地脸上挤出一线惨白的笑意,双唇开合,无声地说:“多谢。珍重。”


    韩自中心头萦绕着一股不好的念头,他朝着背影喊道:“云霁!你回头看看我,云霁,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说!”


    她脚下不再犹豫,背影逐渐模糊,隐匿在风雪中-


    云霁来宁武关也有些年头了,竟不知地下还有一处牢房。这间狭窄的牢房只能容下一人,不能走动,不能躺卧,需要一直保持坐姿。


    曹严庭奉命查案,也奉命折磨她。


    没有通风的窗户,见不到光亮,空气稀薄,阴寒刺骨。云霁一直坐着,不知过了多久,身躯从疼痛到发麻,黑暗中好似生长着吸血的藤蔓,紧紧缠绕,直到失去知觉,如同活死人一般。


    韩自中被关押在地上的牢房里,不等曹严庭拷问,他就将罪名全部揽下,面容沉静,只说:“我妻云霁,毫不知情,实乃无辜。”


    韩武早料到他会如此,立刻拿出云霁之前所写的和离书,薄薄一张纸,将韩自中最后的尊严如数抖落在人前。


    韩武躬身道:“中郎将明鉴,云霁与我儿貌合神离,看更多精品温文来企 鹅裙以污贰 二期无儿把以军中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归州营被云霁把持,他是受了奸妇蒙蔽,这才做出此等有愧天恩的蠢事。”


    “奸?站在这里的,哪位不奸?”韩自中冰冷的双眼紧盯着韩武,“和离书是你让她写的?她一心为了宁武关,你却毫不犹豫地推她去死,这就能对得起韩家的祖宗了?”


    韩武的脸色难看至极,还是曹严庭摆手,示意手下将他的嘴封住。


    二人独处时,曹严庭开门见山道:“在校场上,我认定你们谎报军情,混淆圣听。但当我看过归州营的巡防和作战明细后,才明白此事并不简单。”


    韩武怔了一怔,摸不清曹严庭的意思。


    “我也是武将出身。”曹严庭看着他,“临行前,王相公让我一定要保下你。”


    韩武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半晌才道:“云霁无辜。”


    曹严庭摇摇头:“抗旨不遵是真,谎报军情是真,她没有恪守臣子本分,何来无辜?”


    “作为人臣,忠义为本,心怀家国。官家的那一道旨——”韩武眼中有泪花闪过,“若要你来选,遵还是不遵?”


    曹严庭沉默片刻,道:“云霁非死不可。你们父子死罪可免,失察一罪难逃。”


    韩武低声问:“是谁一定要她死。”


    曹严庭不再回答,擦身而过时,轻声:“管好你儿子的嘴。他若是再胡言乱语下去,谁都别想活。”-


    阴暗的地牢里里忽然出现了一团火光,渐渐靠近,渐渐清晰。


    曹严庭知道她三日未进食、未见光,特意将灯笼放在身后,不让火光灼烧她的眼睛。


    她仿佛如一具骷髅,微微掀起眼皮,气息微弱:“做什么?”


    曹严庭道:“汴京要你亲手写下认罪书,这桩案子才算了结。”


    她的脑袋滑向另一侧,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凹陷的脸颊浮现出了嘲讽的神情:“写好了拿来,我按手印便是。”


    “要你亲手写下。”曹严庭重复道。


    云霁“嗯”了一声,反问:“张殊南还好吗?”


    曹严庭有些惊讶:“你和他果然有私?”


    她僵硬的眼珠缓缓转了半圈,终于肯正眼看他,死寂的眼神。


    “你们这些人,究竟是见不得男女情爱,还是嫉恨美好的东西不能为自己所有?”


    曹严庭避开她的审视,沉声:“官家没有降罪,他依旧是驸马都尉。”


    “他为我做了什么?”云霁直白的问。


    在云霁看不到的黑暗里,曹严庭的神情中流露出一丝钦佩,就连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说话的语气也与先前截然不同。


    “他修编国史,用文臣最爱的笔杆子,拨乱反正,揭开国朝历代重文轻武、士族当道所埋下的祸根。抑制朝廷文臣当权的现状,让武官再次拥有话语权。”曹严庭感慨道,“可他自己也是文臣啊。”


    “他与你们不一样,我也不一样。”云霁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点光彩,由衷一笑,“我所做的每一件事,上不愧百姓,下不愧内心。曹中书郎,你说我该认哪一条罪?”


    曹严庭道深吸一口气:“臣事君以忠。”


    “那是你的君,不是我的。”她目不斜视,敏锐地看穿了他,“你们不仅要我性命,更要我屈服的魂魄。”


    她神情淡漠,像绝境中的孤雁,高傲的头颅始终不肯低下一寸。


    “我的命就在这里,随时来拿。”


    曹严庭本以为将云霁关上三天,就可以很轻松的拿到认罪书,但他没有想到这小娘子的骨头这么硬。


    “把云霁挪去地上的牢房,再给她一些吃食。”曹严庭吩咐左右。在没拿到认罪书之前,云霁不能死。


    先前关押的五营将领,在韩武的授意下,将所有罪责都推在云霁头上。反倒是一直与她不大对付的陆康,迟迟不肯开口。


    牢房中只剩下陆康,韩武站在他身后,脸上憔悴无光。


    “从前咱们这么多兄弟里,就数你最稀罕云霁。”陆康苦笑一笑,“世间好物不坚,人心易变。”


    韩武开口已是沙哑:“保不住,我真的保不住她。”


    陆康转过身看他,眼神冰冷:“做这件事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决定牺牲她了。”


    韩武突然暴怒,他猛地上前揪住陆康的衣领,吼道:“既然如此,就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你没有资格指责我,我是在救你们,救宁武关!”


    陆康任由他摆弄,眼神却一直不曾放过他:“我没有指责你,我是在怪我自己。”


    “你就从来没想过,云霁的箭术是谁教的吗?”他口吻平淡,却激起韩武一身鸡皮疙瘩,冷汗直流。


    “你什么意思?”韩武摇晃着他。


    陆康忽然反手掐住韩武的下巴,一字一句道:“将军,您的记性太差了。让我提醒您一下,很多年前,在这片黄沙上,也曾出现过一位神箭手。”


    韩武脸色大变,骤然松手,踉跄地退后几步,迟疑道:“云霁是唐延的徒弟?不,绝不可能,唐延已经消失了许多年,他怎么会与云霁有关系?!”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双手抱着脑袋,神情也逐渐迷茫,喃喃道:“她怎么会是唐延的徒弟?我怎么没有想到……”


    陆康颓然地坐在地上,脸埋在膝中,声音沉闷:“当年我们牺牲了唐延,如今又要牺牲他的徒弟。因果轮回,报应不爽。韩将军,你说我们的报应什么时候来?”


    韩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牢房的,他失神地走在营地内,迎面撞上曹严庭。


    曹严庭揉了揉肩膀,着急道:“我正要去找你,汴京急函——韩武,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韩武被他叫醒,点头:“在听,您继续说。”


    曹严庭屏退左右,压着声音道:“上面着急知道结果。如果云霁仍旧不肯认罪,你,你儿子,还有五营将领们,都得死。”


    恍惚间,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韩武脑中回旋。


    “擒贼先擒王,只要射中他们的将军,这一仗我们就能打赢。”


    “韩武,你相信我,我绝不会失手!”


    “韩武,不要撤军,掩护将军,快去掩护将军!”


    ……


    曹严庭的嘴张张合合,他却只能听见唐延的声音,仿佛他就在耳边。眼前人的忽然脸变得模糊,而唐延的脸却越发清晰。


    来了,他的报应来了,他的报应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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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2  ? 第一百零二章


    ◎“苦海行舟,如今船到尽头,回头无岸了!”◎


    韩武昏迷不醒, 中郎将开恩,允许他的夫人入营照顾。


    常林去接的她。这个可怜的女人,在宁武城内听了不少风言风语, 已是憔悴不堪。如今儿子儿媳入狱, 丈夫昏迷,她像是被霜压垮的树枝, 更像是风中弱草,被一双无形的手所摇晃。


    入营那的那个傍晚, 她没有去看儿子, 也没有立刻去照顾丈夫,只是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食盒, 对曹严庭道:“大人, 我想去看一看我的儿媳。”


    曹严庭点头:“好, 你再劝一劝她。”


    牢房里静悄悄的, 云霁定定的看着红日坠落的方向,天空中最后余晖消散, 她身上的太阳仿佛也落下了,凄凄的黄沙地刮起了刺骨的寒风, 她没有任何动作, 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刘夫人却真切的听见了笼罩在云霁身上的苦闷与哀伤。


    “丫头,我做了你爱吃的豆沙包。”刘夫人走进牢房,一如往常般招呼她。


    不等她回答, 刘夫人自顾说了起来:“我三十岁的时候, 才有了自中这个孩子。怀的痛苦, 生的时候也痛苦, 生生拿走了我半条命。”


    云霁缓缓转过头, 低声问她:“那又怎么样?难道我也欠你半条命吗?”


    一颗极度失望的心,竟生出了自私与恨意。


    “请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刘夫人面容上的平静瞬间坍塌,怒意翻腾,“还给我!”


    云霁突然笑了起来,不防寒气窜进喉咙,激得一阵咳嗽。


    刘夫人不在乎笑声中的讽刺,一双红眼盯着她:“我中年得子,故而格外娇惯。他三岁才下地,五岁堪堪学会走路。天资平庸,念书习武毫无长处,他爹打断了不知多根戒尺,都没有管教好他。听闻你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你觉得一个二十年年来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白面书生,如何能手挽长弓,驰骋疆场?”


    “他们都以为自中是天资晚现,可是瞒不过我!那是我含在嘴里,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如同刻画在我心里一般!我怎么会认不出?!”


    云霁的脸变得僵硬,刘氏的话让她想起了那些刻意忘记的疑点——“韩自中”究竟是不是韩自中。


    云霁是怀疑过韩自中的。


    汴京大街上的青衣郎君,投壶十矢十不中,是如何做到在校场上一击命中最后的草人?


    她苦练多年箭术,竟与后来的韩自中不相上下,当真是一夜成才,神兵天降?


    云霁没有回话,紧紧闭上了双眼,她不想看到刘氏的眼神。


    她无法辩白。


    初到宁武关时的惺惺相惜,雪峰悬崖的奋力相救,逍遥小院里的默默陪伴,归州营里的志同道合。


    云霁不能否认,若没有韩自中的坚定相信,她走不到这里。他是谁不重要,他们早已互相需要,只是她一直不愿承认。


    她的干枯的嘴唇动了动,低低的说:“他就是你的儿子。”


    刘夫人眼泪流了一脸,决绝摇头:“他不是,从你出现后,他就不是我的自中了。”


    “那他是谁?他是谁——”云霁骤然睁眼,难以言说的情绪如同狂波翻涌。一样的面孔,分明是一样的面孔,为什么会有截然不同的灵魂。


    刘夫人话锋忽转,刀尖相对:“你呢,云霁,你又是谁?你以为自己是英雄吗?在我眼里,你是懦夫,是无能者,是刽子手。”


    “你以为自己可以唤醒世人,改变世道吗?你以为所有人都如你一般有着报国壮志,视死如归吗?睁开眼看看周围的可怜虫吧!宁武关这些可怜的牺牲者,他们有什么罪?在由你亲手编织的一场救国大梦里,他们拿着脆弱又渺小性命去做着无谓牺牲。这就是你自认为的,问心无愧?”


    “这世道本就是一片苦海,你这副泥做的身子骨偏要做菩萨。”刘氏声调陡然上升,挣裂胸口的嘶吼,“苦海行舟,如今船到尽头,回头无岸了!”


    仿佛被扼住咽喉,云霁死死咬住牙关,身体是一片灰烬,火星四溅,劈啦啪啦的冒着血泡。


    风从四面八方来,她紧绷的嘴角浮现出疯子般的笑容,牙齿缝里蹦出来破碎悲鸣:“我……可是我有什么错?我想证明女子也能领兵出征,上阵杀敌。女子亦有独特才能,也能走出四方庭院,去看大好河山,活出自我,而不是数年后只有寥寥八字涵盖一生——恪守妇道,三贞九烈!”


    刘氏垂下目光,沉默了很久很久,有一种锐利的东西在撕扯她,想要释放出心底里涌动的东西,她似乎也在挣扎,奋力拉扯。


    “我是个懦弱的人。”她深深地喘息,哭也无声,“也不需要你为我们这样的人争取什么。你做的事,害了我的丈夫、儿子,我只会恨你!”


    云霁忽然撑起上半身,直挺挺的向她凝视着,不怒,也不恨,只是用一种悲伤的目光看着她:“我从噩梦中惊醒,发觉身处地狱,不能忍受。你在美梦中长眠,这一生都不曾醒来。这才是我错的地方。”


    “让曹严庭来吧。”云霁坐回了角落,她终于枯萎。


    曹严庭带来笔墨纸砚,云霁默默地看着他,没有要写的动作。俩人僵持许久,他不耐起身:“后悔了?下回想清楚再喊我。”


    刘氏带来的食盒被他的袍子掀翻,包子滚了一地。云霁捡起脚边的一个,吹吹灰,大口塞进嘴里。


    “打算让我怎么死?”云霁嘟嘟囔囔地问。


    曹严庭顿了顿,轻声:“不用押你回京,就地处死。”


    云霁笑了一下,拿笔舔墨,“如此甚好。”


    曹严庭见她落笔,松了一口气,站在她身侧,垂目静看。力透纸背,笔走龙蛇,一看就有十几年的功夫在里面。听闻她百步穿杨,是宁武关第一弓箭手。容貌出众,又写得一手好字……惋惜之情油然而生。


    画押时,云霁推开印泥,利落咬破食指,眉眼不动半分。血顺着指头往下滚,她冷笑:“这才是满腔愤懑,怨气冲天。”


    曹严庭收下认罪书,吩咐左右:“烧水煮饭,再拿一壶最烈的酒来。”


    “换身干净衣裳,吃饱饭,无牵无挂的上路吧。”曹严庭背对着云霁,一声长叹,“来世投胎,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吧。”


    云霁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笑得弯下了腰,嘶哑的嗓子里滚落出一串尖锐的笑音,让曹严庭格外难受。


    “你笑什么?”他拧着眉头问。


    “笑你接手了一个烂摊子不自知。”云霁又坐回窗边,浓墨一般的乌云阴沉沉的压住天空,狂风呼啸,卷起尘土与沙砾。“你没在边关呆过,这是暴雪的前兆,契丹人最喜欢这样的天气。”


    “你的下场,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在曹严庭看不到的地方,她眼里有着沉重的担忧,“你领过几回兵,上过几次战场,见过刀光血影、遍地残骸吗?你听过滚烫的鲜血融化积雪的声音吗?你知道人首分离后,躯体还会颤抖吗?”


    她用一种近乎可怜的语气告诉他:“他们会抹去我的存在,但不会放过你。当契丹铁骑踏破宁武关的时候,“曹严庭”这三个字,会钉刻在耻辱柱上,被世人唾骂千年。”


    曹严庭极力克制着心底的恐惧与不安,说话时的微微颤抖却暴露了他:“你不必在此危言耸听。契丹与我军作战多年,都没能拿下宁武关,这不过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冬季,解决了你,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希望如此。”云霁淡淡道-


    随着云霁写下认罪书,宁武关谋反一案终于盖棺定论。


    曹严庭奉诏下令:“三日后,问斩归州营正将云霁。明威将军韩武任内失责,用人失察,革去宁武关统帅一职;归州营副将韩自中,不能规劝正将,玩忽职守,贬为小兵。各营将领,罚奉一年,三年不能升迁。”


    韩武自昏迷中醒来,像丢了魂魄一般,双眼呆滞地望着头顶的横梁,不言不语。


    其余将领都被释放,曹严庭亲自前往牢房释放韩自中,或许是怕韩自中口无遮拦,他屏退左右,偌大的牢房里只剩俩人。


    曹严庭道:“云霁已伏法认罪,你爹爹患了重病,若你还有些为人子的良心,就别再固执了。”


    韩自中毫无表情地看着他,异常平静:“云霁是如何认罪的?”


    “她自知一木难支。”曹严庭道。


    韩自中意味不明的笑了起来:“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何出此言?”曹严庭负手在背,对眼前人的油盐不进有些头疼。


    “一心为国的人都被处死,往后谁还会为你守疆卫土?”你解决了云霁,实际上也将自己的退路斩的一干二净。”韩自中歪着脑袋,盯着曹严庭,“死守宁武关的,从来就不是那群草包软蛋。”


    “没有云霁,我不会为任何人而战。”韩自中笑得轻蔑,仰头躺在干草堆上,不再理会曹严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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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3  ? 第一百零三章


    ◎“我只要对得起云霁。”◎


    天刚擦黑, 暴风雪骤然袭来,风在荒漠中嘶吼,旋卷的雪花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天地连成一片空白。


    统帅营帐外的大纛旗在寒风中簌簌作响, 营帐内坐着宁武关上下全部将领,死一般的沉寂笼罩着每一个人。


    “报!雪深三尺, 人马难行。”哨兵进帐回禀。


    寒流如浪,营帐内的火盆毫无用处, 曹严庭命人加了三回柴火, 帐内仍没有暖意。


    常林拢了拢棉服,哈气成雾:“温度骤降, 将士们怕是连兵器都拿不住。”


    曹严庭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云霁说准了天气, 那么接下来……他鬼使神差道:“契丹会趁机进攻吗?”


    恐惧如山一般压下, 没人愿意去做这样的假设,谁都不希望契丹人在暴雪天发起进攻。


    他们神色庄重, 默契十足的用沉默掩盖心中的不安。


    “说不准。”常林率先打破僵局,他走到沙盘边, 凝重的看着局势图, “塞北冬季漫长, 契丹人早已适应严寒天气,但我们没有。”


    “契丹人极擅骑射,根本不会给我们近身的机会。”角落里传出陆康的声音, “就算能够近身作战, 我们的马, 我们的士兵也不是蛮人的对手。”


    中郎将眉头紧锁, 似乎是在思考陆康的话。常林见状, 解释道:“在这样的天气里,骑兵的战马迈不开蹄子,步兵僵硬的手掌握不住长剑大刀。风雪之中,弓箭手看不清前方,无法精准有效的完成远程攻击,这是最为致命的一点。”


    曹严庭心想,他不过是凑巧于冬日里接了宁武关这个摊子,他们愁眉苦脸,一口一个困难,难道是在给韩武鸣不平?


    他冷笑道:“前些年是怎么打的,你们今年照做就是。”


    众人心知肚明,可谁都不敢接话茬。


    “从前有归州营,有云霁和韩自中。”陆康从黑暗里走出来,扫视四周,“除了归州营,谁能打头阵?除了云霁与韩自中,宁武关中还有谁能于百米外取敌将首级?”


    曹严庭神情冰冷,牙关紧咬,将双颊撑的鼓起。不等他发作,帐外传来哨兵急切的声音:“报!发现契丹大军正在向我边界快速行进,直冲阳方堡而来!”


    “蹭”地一下,曹严庭站了起来,顾不得与陆康计较,他指着常林道:“立刻调兵,准备迎战。”


    常林反问:“调哪里的兵,如何作战?”


    这一句问住了曹严庭,他虽为武将之后,却一直在京内担任闲职。云霁说的不错,他从没上过战场,更别说领兵出战。他愣在原地,一顿搜肠刮肚,也只能想起几句书上的兵法。


    “我说了,前些年是怎么打的,你们今年照做就是。”曹严庭急切道。


    “请中郎将明示。”众人纷纷跪了下来。


    曹严庭仿佛被架在火上烤,气急败坏,只得顺着陆康的话往下说,“韩自中,对,韩自中,让他立刻领归州营上前线!”


    陆康没动,大家都没动,只听得下面有人问了一句:“明日,还斩不斩云霁?”


    果然,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曹严庭怒极反笑:“军令如山,明日就算契丹大军压阵,本将也要先监斩云霁,再出关迎战。”


    暴雪未歇一刻,契丹新王耶律奇衡亲自领兵,利用疾风骤雪掩盖行军痕迹,悄无声息地抵达预定战场。


    这一头,常林苦劝韩自中一夜未果。天蒙蒙亮时,韩自中忽然问:“什么时辰提斩云霁?”


    “巳时一刻。”常林抱着脑袋,不厌其烦道:“国家危难当头,请郎君以大局为重,领归州营出征。”


    常林如何能不知晓,小郎君这一去是凶多吉少,但他也绝不会独活。若是老天开眼,小郎君能挣回一件军功,他也算是对得起将军多年恩情了。


    韩自中冷笑道:“大局?造成今日之局面,他们可曾想过一次大局?”


    常林长长叹息一声:“朝廷对不住我们,但我们不能对不住百姓啊。”


    “我只要对得起云霁。”韩自中背过身不再看他,透过木窗去看飞舞的雪。


    身后寂静了好一会,韩自中听见了脚步声,又有人来了,但还是常林在说话:“若是云霁知道,大概会对你失望吧。”


    韩自中的喉咙里滚出一声讽笑:“我本就是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云霁,我不会来宁武关,更不会理会什么家国危难、民生疾苦。”


    “我本就是这样的人。”他重复道,“一个胆小怕死,自私自利的人。随便你们怎么想,失望也好,厌恶也罢,我根本不会在乎。”


    “你不是。”一道沙哑的女声响起,韩自中几乎是在一瞬间回头,在看清来人时,血液都在叫嚣。


    云霁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点笑意,冬袄空荡荡的挂在身上。她极力地想让自己看起来一如往常,可眉梢眼角失去了从前的神采,再也找不回了。


    “从前辛苦你了。”云霁注视着他,“本想让你歇一歇,只是这次上前线,我缺一个副将。”


    韩自中静静地看着她,他很怕这是一场梦,但又希望这场梦不醒。


    “他放过了你?”韩自中问。


    云霁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他需要一个弓箭手,我还算有些用处。”


    韩自中笑着问:“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她忽然沉默,安静了有一会,也笑了起来:“中郎将是想给我一个挣军功的机会。你废话这么多,是不是怕死,不愿助我?”


    俩人缄默相望,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眼睛里得到答案。


    韩自中最终还是咽下了这颗“定心丸”,他掸了掸身上的杂草,走到云霁身边。


    他们再一次并肩而立,性命相系-


    云霁与韩自中归队后,归州营很快集结完毕,即将与其余各营一同出征。


    天寒地冻,云霁又受了一场牢狱之灾,脸上总是没什么血色,乍一眼扫过去,像个雪堆出来的人。她背着长弓,手攥缰绳,紧抿着唇,眼睛里带着坚毅,无悲无喜,笔直的看向远方。


    常林不能与他们一道上战场,他手下的神威营要保证大营的安全。他走到陆康马边,用仅能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你是怎么说服曹严庭的?”


    若不是有人从旁劝说,曹严庭如何能一夜之间改变主意,敢让一个死刑犯领兵上阵?他思来想去,认为军中上下只有陆康能做出此事。


    陆康垂眼看他:“你为什么不觉得是曹严庭自己想通了?”


    “此话怎讲?”常林问。


    陆康淡淡道:“一个死刑犯,死在营地里和死在战场上,并无区别。”


    常林被他这话惊出一身冷汗,试探着问:“所以……他并没有给云霁留有什么退路,只是想让她上战场?”


    陆康手上一紧,胯下战马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云霁也看了过来,目光擦过的那一瞬,她唇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甚至笑了。


    即使陆康有愧于唐延,即使他与韩武的决定直接导致了沙岭战役的失败,但陆康确实给了她重返沙场的机会。


    昨夜,陆康与曹严庭来到她面前,给了她一条新路。


    “让你说准了,天降大雪,契丹进攻。”曹严庭神情凝重,“不知道你是否愿意披甲上阵。”


    云霁怔了怔,声音很低:“号令如山,你已下令问斩我了。”


    曹严庭当然知道,他比谁都清楚这样做的后果,如果汴京知晓此事,定不会轻饶他。


    不过,他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身边的陆康,既然有人做保,横竖不吃亏,他倒也愿意一赌。


    “倘若你能戴罪立功,我立刻传信汴京,相信官家会宽恕你的。”曹严庭道。


    云霁没有理会曹严庭的口说无凭,越过他的肩膀去看陆康,轻声:“你答应我的事,现在应当可以兑现了吧?”


    她有些疲倦了,闭上双眼:“你不说,我没法安心的去。”


    陆康盯着她,神情复杂。很快,他便拱手对曹严庭道:“曹将军,请允许我与云霁单独说话。”


    曹严庭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意味深长道:“好,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陆康,记住你答应我的事。”


    牢里安静异常,陆康坐在云霁面前,内心像是一道被打开的阀门,拥堵了半生的洪水倾泻而出。


    “沙岭战役时韩武还只是宁武关的副将军,唐延是鹰眼营正将,我是他的副将。当时宁武关的战力是能与契丹扳一扳手腕的,所以唐延格外激进,甚至不顾底下人的死活,他赞扬牺牲,视保守为背叛。”


    “所以你们一直都不赞成唐延的战术,实际上,也不赞同后来的我。”云霁道。


    陆康摇头:“不是不赞同,而是知道无力改变,所以不想做无谓的牺牲。”


    云霁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我不想听他做了什么,我只想知道,你们做什么。”


    心里有愧的人,总是会强调别人的错处。


    陆康沉默着,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发抖,他忘不了唐延那一双冰凉失望的眼睛,刀子一样扎进他的心脏。


    “将军亲自带兵上阵,我们三人率兵冲在前线,很快就打破了敌军的阵型,但同时也将我军队形打散,一时间双方都很混乱。唐延抓住机会,发现了敌军将领的踪迹,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只要他能射杀敌军将领,这一仗我们定能大获全胜。”


    “但天不遂人愿,右翼突然出现了一队契丹骑兵,直□□军腹地。唐延那一箭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他仍不愿收手,继续驱马追赶。两难之下,我与韩武选择撤兵,情况紧急……我们只能往左边迂回,正中了敌军圈套,像剖瓜一样,被一劈为二。”


    他的头颅深深埋下,像野兽一样发出嘶吼的哭泣声。


    “将军被一箭射下马,我军溃散而逃。”


    104  ? 第一百零四章


    ◎“打完这一仗,我就回家去了。”◎


    云霁好像被笼罩在灰暗中, 冷漠的眼睛看着他。陆康缓缓地抬起头,痛苦使他的五官扭曲,他不敢看她的眼睛, 胆怯地将视线挪至一旁。


    “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陆康问。


    云霁徐缓地摇了摇头, 她原以为自己会愤怒,会斥责他们的背叛。可实际上, 她的内心早已死寂,已不再鲜活的跳动。


    她无能为力, 无权责怪谁, 也无法拯救谁。这是他们教给她的,刻骨铭心的道理。


    “心里的愧疚和痛苦, 将使你们永远无法解脱。”云霁的声音很低, “这已是极重的惩罚了。”


    她话锋一转:“我确实更愿意死在战场上。”


    陆康猛地侧过头, 声音干涩:“你果然聪明。”


    云霁嘴角抽动了一下, “你觉得,是谁不聪明呢?”


    陆康瞬间就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 他的脸上挂满了犹豫,数次欲言又止, 长吁短叹。


    云霁将他看得透彻, 却很难说清自己此刻的情绪, 是一种很难说清的东西。


    她怨恨这些冷眼旁观、冥顽不灵、固执中庸的人。他们如饥似渴地享用着上位者的指缝里落下碎屑,既同情卑贱者的遭遇,又竭力的维护着自己的权力与地位。


    云霁问道:“这次要去哪里?”


    陆康表情复杂, 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阳方堡。”


    云霁面上终于漏出了一丝无措的神情, 怔怔地看着陆康, 像是在无声发问。


    陆康知道, 阳方堡是她不能提起的一道疤, 但他不得不去揭开。为了阳方堡,为了云霁,更是为了填补他心中的愧疚。


    “我会上战场的。”云霁平平生笑,有一种悲戚的意味,“终于可以再次见到阿辰了。”-


    “呜——呜——”


    出征的号角响时,大雪像破碎的棉絮从天而降,深红色的旌旗在空中飞舞,出征的将士们发出山海般的呼喝,整耳欲聋。


    云霁仰看白天,她看到一只雁在迎风盘旋,雪白的羽毛闪闪发光,鸣叫声不绝于耳。


    “在看什么?”韩自中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什么都没有。


    这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她想,有些话要早些交代。云霁收回视线,抬手掸了掸肩膀上的积雪,对韩自中说:“打完这一仗,我就回家去了。”


    韩自中笑着应允:“好,我们卸甲归田,隐居江南。”


    云霁稍偏头看他,破天荒没有说扫兴的话,轻声:“你母亲也不喜边关,她很想念从前。”


    “那就一同回去,再不管这里的是是非非。”韩自中吐出一口浊气,忽然压低了声,“这是场硬战,你机灵些,别逞能。”


    积雪颇深,两万大军行进的速度不算快,云霁与韩自中领归州营两千将士为前锋小队,为后方大军探路开道。


    她站在雪崖上,看着后方绵延不绝军队道:“我小时候看兵书,书上说,两国交战讲究先礼后兵,师出有名。攻方要先下战书,派出使臣,双方约定好时间地点,两军按时赴约,在开阔地带摆开阵型后方能开战。”


    韩自中道:“哈,契丹可不是什么文明之师。”


    云霁毫不客气的说:“这样的行军方式,在契丹人眼里,单纯的像白痴。”


    韩自中轻蔑地笑了:“所以,不要为了白痴送命。”-


    按照曹严庭定下的路线,穿过前方的玉峰谷,就可以抵达阳方堡。云霁一行人朝着谷口疾驰,即将进谷时,云霁猛地勒住缰绳,流星的前蹄高高地扬起,“吁——”地声音回荡在山谷。


    两侧山岭上,闪烁着不自然的光,不像是积雪的反光。云霁摆出“嘘声”的手势,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队伍尾端的韩自中立刻上前,轻声问:“怎么了?”


    “谷顶不对劲,有光闪到了我的眼睛。”云霁指着上方,“大军上不去,但极适合小队伍伏击。”


    韩自中摇头道:“契丹人要想伏击,就必须绕过阳方堡,至少要耗费一夜时间。且不说这几日天寒地冻,这一路上若是被我军发现,他们插翅难飞。你的猜想,不符合常理。”


    云霁仍然坚持,吩咐士兵上谷顶勘查。


    “永远别用常理去判断契丹人的行动,我们称呼他们为蛮人是有道理的。”


    不多时,士兵连滚带爬的从谷顶冲下来,带回了一件破碎的蛮人盔甲,神情紧张:“云正将,在谷顶有契丹人的踪迹。还有——谷中有大量尸体,似乎是从阳方堡来的。”


    寒意凝结在面上,云霁立刻翻身上马,冲进玉峰谷。


    当她看清谷中情况时,不由自主地勒住了缰绳,缓缓地走在谷道中,到最后,甚至无路可走。


    尸横遍野。他们的身上插着数十支从不同的角度射下来的箭,瞬间就被取走了性命。


    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韩自中也倒吸了一口凉气,隐隐不安,“他们是怎么绕过来,为什么没有巡查的士兵?”


    “这一块,原来是归州营的巡查点。”云霁脸色阴沉,他们双双下狱,竟然被贼人钻空子。


    云霁下马搬动尸体,突然看向韩自中,声调上扬:“上一回收到阳方堡的消息,是什么时候?”


    “两天前。”韩自中瞬间明白了云霁的意思,“暴雪天无法点燃烽燧,阳方堡只能依靠哨兵传递消息,契丹人绕这么一大圈,是为了截断消息?!”


    云霁立刻翻身上马,说:“你留在这里与大军汇合,我带兵去支援阳方堡。”


    韩自中横在她面前,沉声道:“云霁,阳方堡守不住了。”


    她当然知道,但她有着不得不去的理由:“若阳方堡被破,外三堡告急,契丹人此时攻进来,如入无人之境。阳方堡能多撑一会,后方大军安营扎寨的时间就会多一点,胜算也算大一点。这是我们必须要做的事。”


    “我和你一起去。”韩自中不再劝她,转头看向后方将士,“留下两人回去传话,其余人等支援阳方堡!”


    大雪仍没有停,寒气浸骨。


    一行人快马疾驰,马蹄声在玉峰谷上方飞扬。快点,再快一点,云霁心中默念,视线直勾勾地望向前方,恨不能立刻看到阳方堡的现状。


    天地凝成一片灰白,白,眼前除了白,没有其他的颜色。


    她逐渐能闻到从阳方堡飘来的血腥味,攥紧缰绳的手微微发抖,愤怒的情绪在身体里流窜,找不到发泄的出口。极度紧张之下,甚至出现了幻觉——积雪上流淌着滚烫的血热,耳畔响起了令她心酸眼红的声音:“阿姐,我好痛阿姐,救救我。”


    这一次,她绝不会失手。


    阳方堡前,硝烟弥漫,契丹士兵从四面八方涌来,千万匹奔腾的战马向着阳方堡冲锋。上一次没能攻破阳方堡,这一次他们有着势在必得的决心。


    大林血淋淋地从堡垒上下来,没有久别重逢的寒暖,劈头盖脸一顿发问:“怎么才来?带了多少兵?多少粮?”


    云霁道:“你们派出去的哨兵,全部被契丹人拦截在玉峰谷,消息根本没送到大营。我与韩自中带了两千将士为前锋,还有两万大军在路上”


    她顿了一下,与大林对视:“没有带粮草,身上仅有口粮。”


    大林愣了一下,旋即痛心道:“云霁啊!你从前是吃过亏的,怎么还不长记性?!冬日储粮本就不足,这两日阳方堡弹尽粮绝,你又没带粮草,如今上下将近三千张嘴,吃什么?”


    “归州营出战,后方必须跟有粮草,这是你自己定下的规矩!”


    “我……”云霁紧抿着唇,眼冷似灰,“今时不同往日了。”


    韩自中打断她的话,对大林道:“我们先来支援,消息已经递了回去,你放心,粮草在路上,最多不过两日便能送到”


    大林神情古怪的看了一眼韩自中,话却是对着云霁说的:“这样的话,算上今日,是我第二回听,但愿如此吧。”


    “别傻站着了,我给你们说一下情况。”大林脱下厚重的甲胄,漏出皮肉绽开的伤臂,立刻有军医上前替他包扎。


    “根据哨子探查,还有这几日的作战情况来看,他们的大营驻扎在浑河北岸,在阳方堡三十里外扎营三座。”大林看向云霁,“契丹运了三座攻城炮过河,铁了心要破外三堡。”


    “我也是铁了心,不能让他们得逞。”云霁问,“阳方堡还剩多少将士?”


    大林朝着屋外喊了一嗓子:“樊忠,进来!”


    过了几个呼吸,樊忠才缓缓走进屋子,刻意避开云霁的目光,“刚清点人数,算上伤员,阳方堡余八百四十一名将士。”


    甚至不到一千。云霁默默盘算了一下,满打满算,阳方堡此刻的战斗力不过两千五百人。


    云霁当机立断:“立刻召集阳方堡所有将士,根据实际作战能力,划为修补堡垒、前线作战两个小队。归州营士兵,将随身口粮如数上缴,由樊忠统一分配。”


    樊忠被点名,不大自然地摸了摸鼻子,摆摆手道:“不用,那点口粮能顶什么用?杀马煮肉,按老规矩办吧。”


    老规矩……云霁面色一白,一天的奔波劳累,胃里本就没什么东西,强烈的恶心涌上喉咙。


    樊忠的脸皮抽动了一下,对众人拱手:“我先出去。”


    云霁自己倒了一盏茶,压下恶心,对韩自中道:“你也先出去,我有话和大林私说。”


    105  ? 第一百零五章


    ◎“我来这里,是为了那些回不来的人。”◎


    大林试着活动伤臂, 疼的直抽气,缓了一会才说:“云霁,我方才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叙旧的话以后再说, 不急这一时片刻。”


    云霁摇摇头,话语平静:“短短几日, 大营发生了许多事。韩武不再是宁武关主将,由曹中郎将接任。我与韩自中也不再是归州营的正副将, 只是契丹突然发难, 归州营将领未定,故而暂时领兵。”


    大林瞪着眼看她, 显然有些消化不了。


    “有空再详说其中细节, 你只要知道一点, 这位中郎将是个从未上过战场的草包。”云霁担忧地看向屋外, “纸上谈兵的绣花枕头,我不知道他会整出什么幺蛾子。”


    大林沉默了一会, 缓缓开口:“不求建功立业,但求问心无愧。”-


    驿骑传信, 曹严庭听罢, 立刻下令:“全军暂停行进, 背靠玉峰谷五十里外临时扎营!”


    陆康道:“归州营仅有两千人,未携带粮草,恐怕撑不了多久。”


    曹严庭想了想:“再调派两千步兵, 两车粮草, 要云霁与韩自中务必守住阳方堡。”


    陆康拧眉看了他一会, 终究是没将话说出口。


    援军与粮草一到, 阳方堡众人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在绝望之境看见了希望,热血沸腾,要与契丹人决一死战。


    这当然是好事,但契丹将士的体力和战斗力都远在我军之上,契丹围城而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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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攻势不像先前猛烈,但更为频繁,阳方堡只能被迫日夜防守,人员伤亡惨重。


    云霁看出契丹人是故意在打消磨战,再这样拖下去,丢失的就不仅仅是外三堡了。


    她连夜与韩自中商量了作战计划,传信给曹严庭:“佯弃阳方堡,且退且战,引契丹人入玉峰谷,我军前压,宁文堡与八重堡从后方截断,瓮中捉鳖。”


    曹严庭像是着了魔,他不敢冒一丁点危险,他也承担不起丢失外三堡的责任,死活不肯松口。援军和粮草源源不断地送进阳方堡,又过了两三日,大林看着修补城墙的士兵,终于忍不住翻脸。


    大林怒骂:“曹严庭是个草包,陆康也是死的吗?今日五百,明日八百,后日又要死伤多少?咱们有多少人,能给契丹人这样杀?!”


    天真冷,云霁看着铅灰色的天空,神情麻木:“不止。再算上后方的大军,一日不动,便白白耗费一日的粮草。”


    韩自中坐在阴影里,颤抖着肩膀无声地笑了。盔甲碰撞的声音引起云霁的注意,她转过脸,问:“自中,你有什么想法?”


    他在黑暗中看她,嘴唇动了动:“你仍旧要坚持吗?”


    云霁沉默了。


    她仿佛站在生与死的界限上,静静地看着对岸的韩自中——他们之间有着永远无法越过鸿沟。


    曾经很多个瞬间,她确实被韩自中打动,也有过动摇。他们之间或许是有缘分的,可是灵魂始终无法同行。


    当韩自中的身影渐渐淡去,云霁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也感到解脱。


    她的反应让韩自中很是恼火,声音有着怒气:“你们知道她是死刑犯吗?是在即将问斩的前一夜,被派来前线带兵。”


    大林和樊忠皆是一愣,韩自中“蹭”的一下站起身,走到云霁面前,憋了许久的难听话一股脑的倒了出来:“曹严庭明摆着是利用你,他们都敢派一个窝囊废来指挥作战,这个朝廷已经从根里腐烂发臭,无药可救了,你还在这里充什么救世英雄?!”


    韩自中对上云霁寒凉彻骨的眼睛,好像他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他侮辱践踏了谁的信仰。


    算了吧,他再也不会顺着她了。怨也好,恨也罢,他只想云霁活着,他只想看见她好好活着。


    “云霁,是这样吗?”大林问。


    话已说开,她没什么好隐瞒的,坦然道:“是,他说的对,曹严庭要杀我,也利用了我。”


    大林深深地吐出一息:“你们是如何打算的?”


    “战场上每天都会有人死去,多一个,少一个,根本无人在意。”韩自中微微一顿,看向身旁俩人,“只要我们口径一致。”


    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云霁扯了一下嘴角,轻声:“韩自中,你是想让我做个逃兵吗?”


    “你们要眼睁睁的看着她去死吗?”韩自中不再理会云霁,一个劲地逼问大林与樊忠。


    “够了。”云霁像是要把胸膛喊破,声音回荡在旷野上空,“你是你,我是我,你没有资格替我做任何决定。”


    韩自中觉得自己的心被捅了一下,噗噗地往外渗着血。


    他们久久相望,她的眼睛很深,他快要溺在里面。


    “我来这里,是为了那些回不来的人。”压抑不住的悲愁从心底倾泻而出,她不觉已经泪流满面,“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下去了,一切都将在这里结束。”


    韩自中用手蒙住脸,拼命压制着情绪:“是你说的,打完这仗,我们就回家。”


    “不,是我要回家,是我要先行一步。”云霁用手背揩去面颊泪珠,情绪逐渐平静,对着众人拱手一礼,“这一程,希望诸位能送我到底。”


    韩自中僵在原地,望着云霁离开的方向发呆。


    过了很久,一直没开口说话的樊忠忽然有一句感叹:“你是喜欢她,喜欢到能为她放弃性命,可你从来就没能走进她的内心。”


    “你说什么?”韩自中的声音一点一点的冷了下去。


    樊忠一个大老粗,竟然也摇了摇头,冷不丁冒出一句酸话:“她要站着死,可你非要她跪着活,这不是爱。”


    “那爱是什么?”韩自中迷茫的皱起眉头,“我爱她,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


    难道他错了吗?


    樊忠不知道如何给他解释,向大林投去求助的目光。


    没一会,大林语气平静道:“你的爱是囚禁,而云霁要的是自由。她这样一个高傲自强的人,无法实现心中抱负,活着的每一日都是折磨。”


    “如果云霁要走,我一定帮她。可如果她……”大林停了一下,不愿意再往下说。


    他们也走了,留韩自中一个人站在那。四周逐渐阴沉暗淡,他孤寂的身影仿佛失去了生机,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雪又落了下来,幸好,落在他仍旧温热的痴心上。


    天色沉黑,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雾气。韩自中回来时,正碰上朝外走的云霁,她穿戴齐整,似乎要去哪里。


    韩自中刚要开口,脑子里又响起大林的话,她想要自由,那么他就不应该多问。


    “韩自中。”云霁率先开口,“我要回去见陆康,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他没能忍住,脱口而出:“我和你一起去。”


    云霁摇头,神情严肃:“你不在,没人能指挥归州营作战。放心,天亮前我一定回来。”


    韩自中深吸一口气,无声地妥协。送她上马,临行前,仍有一句叮嘱:“千万注意,早去早回。”


    云霁回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真啰嗦,和我大哥一样碎嘴。”


    她表情忽然凝固,想到家人,心口像被一根芒刺扎了似的,说不上疼,细细密密的难受。


    “我走了。”她僵硬地挤出几个字,扬鞭疾驰而去。


    周敬谦引云霁入帐,她身上铺着一层雪,被帐内的火盆一熏,头发眉毛都变得湿漉漉。


    陆康匆匆打外面回来,神情紧张,质问道:“前线将士,无令不得回大营,你胆子也太大了。”


    云霁莫名想笑,反问:“我还需要怕什么呢?”


    陆康无话可接,转而问道:“阳方堡战况如何如何?”


    云霁也不答,字字锐利:“陆康,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不过是换了一个主将,竟懦弱至此,任由曹严庭胡来?”


    陆康也憋了一肚子的怒气,一脚踹翻火盆,火花四溅,青烟袅袅。


    “主将怯弱不敢战,我能有什么办法?好话歹话我都说尽了,他是个贪图虚名的软骨头,宁愿什么都不做,也不愿意错。我真是一点办法没有了!”


    云霁睨他一眼,口吻平静:“急什么,我就是来给你找办法的。”


    “什么办法?”陆康惊讶的看着她。


    云霁直言道:“再给我五千人,我要在阳方堡前与契丹交战。”


    陆康愣了一下,眼神好像很不可思议:“你疯了?”


    他原地转了两圈,对着云霁呵斥道:“与契丹正面交战?!这就是你连夜赶来要说的话?你真是疯了!”


    云霁面无表情道:“我怀疑军中有间谍。”


    此话一出,陆康与周敬谦面面相觑,几个呼吸后,俩人又十分默契的看向云霁。


    “你知道是谁?可有证据?”陆康压低了声音问。


    “我猜的。”云霁直勾勾地回看俩人,“契丹的实力确实在我军之上,他们也确实比我们更能适应寒冷天气。”


    “可他们也是人,他们的大军也同样驻扎在冰天雪地。你也是与契丹作战多年的老将了,他们脾性刚烈,一向速战速决,很少拖泥带水。若没有得到准确线报,怎么可能在阳方堡前与我们耗上这么久。”


    “我们死的人,所消耗的粮草,远在契丹之上。”云霁从牙缝里蹦出句话,“沙岭战役失了六座堡垒,这一次,或许就轮到宁武关了。”


    106  ? 第一百零六章


    ◎“待到山河平定日,你我黄泉再相聚!”◎


    陆康暗暗吸了口气, 转身走回案前,用后背对着云霁,“你的作战计划是什么, 又有多大把握做成这件事?”


    “我既然怀疑有间谍, 便不会告诉你详细的作战计划。”云霁微微抬起眼皮,“战场瞬息万变, 我没什么把握。”


    陆康猛地转身,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她什么都不肯说, 就敢张嘴要五千士兵。这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所以无所顾忌了?!


    云霁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这条命,早晚都要被收走。你信我, 我全力以赴去做这件事。倘若你不信我, 今夜我来过, 问心无愧了。”


    云霁的声音入耳, 竟令他回想起唐延回身呼喊的情形。那一日,唐延也说了“你们信我。”, 可是他却临阵退缩,成了逃兵。


    他该怎么办?陆康只觉得心中一波一波地有情绪翻滚, 四周忽然安静, 都在等他的回答。


    “陆康, 这世上能够重来的事情很少,特别是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云霁淡淡开口。


    她终究是心软了,替唐延宽恕了他。


    一瞬间, 陆康忽然明白了, 过去的事情从没有过去, 他的每一次懦弱, 每一次犹豫, 都是在重复过去的错误。


    他想走出去,也应该走出去了。


    陆康如释重负般地吐出一口浊气,对着云霁,也是对着过去的唐延说:“好,我信你。”


    云霁回到阳方堡的时候,天边泛着鱼肚白,韩自中坐在石阶上,远远的看着她。


    “等了有多久?”云霁翻身下马,瞥见他仍穿着昨天的衣服,“一夜未睡?”


    韩自中坦然:“嗯,担心的睡不着。”


    “毛病。”云霁干脆利落的点评-


    陆康很快就履行了承诺,大营派出五千将士支援阳方堡。不出云霁所料,堡外的契丹大军闻风而动,立刻向阳方堡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击。


    云霁立刻找来韩自中、大林等人,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曹严庭不肯将战线拉至玉峰谷,既然拖下去也是死路一条,不如抢占先机,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你的意思是,出堡迎战?”大林摇了摇头,“此时贸然出堡,几乎没有胜算。”


    云霁带着几人走到屋外,指着高墙道:“这是墙。”


    她又指着脚下土地:“这也可以有一座墙。”


    韩自中恍然大悟:“你要再筑一道内墙,佯装不敌,待契丹人破堡而入后,我军从后方包围,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


    大林总算露出了一点笑意,“好法子,契丹人高歌猛进时,已经落入了我们的陷阱。”


    樊忠坐在墙角下,忽然道:“浑河冰厚数尺,契丹大营就在岸边,放敌入堡,如果不能迅速结束战斗,待契丹援兵一到,神仙来也救不了阳方堡,契丹人甚至可以直逼大营,夺取宁武关。到时候,我们就是千古罪人。”


    一时间,几人无言。


    云霁负手而立,面无波澜:“你说的对,这就是一场胜算极低豪赌。所以,我在征询你们的意见。你们认同,五千将士立刻筑墙,日夜不停,三日即可成。你们不认同,这五千将士继续守堡,至少能与契丹耗上个十天。当然了,我们没这么多粮草。”


    樊忠问:“这计策,你想了多久?”


    “从景泰十二年的阳方堡,一直想到了十七年。”云霁仰头哈出一口热息,“如果契丹没有退兵,阳方堡早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我想,这就是契丹为何执着于从阳方堡进攻的理由。”


    “我也一样。”她又看见了白雁,在空中盘旋,雪白的羽毛在疾风中颤抖,“为了回不来的人。”


    “回不来的人”樊忠重复道,“我一直觉得他还在这里。”


    云霁看向他,微微一笑:“所以啊,我们一定要赢。”


    阳方堡上空忽然响起号角声,马蹄急急,大地都在震颤。七恶群每天整理,欢迎加入气六留五零爸吧贰捂这是契丹人进攻的号角,他们压根没有正眼看过宋军,大摇大摆的来,杀完人再大摇大摆的走,嚣张至极。


    “干还是不干,给句准话。”韩自中不耐烦道:“我听云霁的。”


    大林和樊忠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听云霁的。”


    云霁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就像指尖在拨动一根紧绷的弦。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云霁默默点了点头。


    一切都按照计划行事。


    阳方堡作战将士不变,放缓反击,营造颓势。新调来的五千将士日夜筑夯土修筑内墙。


    黄土潮湿,将死马放血,肉捶打成泥,搅拌在土里增加粘性。到后头,没有死马可用,只好强压着恶心和泪水,将尸体混在土里。


    一座内墙拔地而起,空气里弥漫着如同腐烂尸体的腥臭味,沉沉的压在每一个人的身体上。


    韩自中远远的就看见云霁站在墙下,默默地凝望着墙面。


    “墙面还不够干燥坚硬,”韩自中站在云霁身旁,“再等等吧。”


    云霁道:“等不及了,让他们烧火来熏。”


    “哪还有这么多柴?”韩自中拧着眉。


    云霁没有说话,转身看向身后的房屋,韩自中立刻就明白了,她是想拆房烧火。


    韩自中故作轻松道:“你可真是一点后路不留啊。”


    不多时,刺鼻的烟味和令人作呕的腐烂味随风飘散到了契丹营地,将领立刻登高眺望,只见阳方堡黑烟冲天,滚滚浓烟熏黑了半片天。


    消息立刻送回了浑河对岸的契丹大营。新王耶律奇衡沉思片刻,找来前线大将军,问:“这两日,宋军动向如何?”


    大将军道:“根据探子情报,前线已将宋军的作息摸的十分透彻。常在饭点、深夜突袭,宋军日不能食,夜不能睡,个个面黄肌瘦,斗志全无。特别是这两日,不仅无力反击,就连修补堡垒也是草草了事。臣以为,他们军心涣散,无心再战了!”


    耶律奇衡道:“依你看,他们在焚烧什么?”


    他道:“臭气熏天,宋军应当是在焚尸。”


    耶律奇衡转着茶盏:“宋人与我们一样,都讲究入土为安。你征战多年,可曾见过他们如此异常,竟然焚烧同伴尸体?”


    耶律奇衡一语道破其中怪异之处,大将军黑黢黢的脸上浮现出迟疑的神情:“大王是觉得此事有诈?”


    “说不准。”耶律奇衡抿了口羊奶茶,“继续观察,不要贸然行动。”


    前线大将军走后,粮草督官请求面见大王,他刚一进帐篷,就直直地跪了下去,劝道:“大王,天寒地冻,此次出征所携带的粮草已告急。”


    他们在阳方堡前驻留了太久太久,虽然围城战术大有成效,但没有粮草掠夺。实际上,他们与宋军一样,都在消耗粮草补给,只出不进。


    耶律奇衡不耐烦的挥一挥手:“不要废话,你去解决粮草。”


    粮草督官横了心,道:“下一批补给最少要七八日才能送到,请大王三思啊!”


    耶律奇衡高喝一声:“优势在我军,你让孤三思什么?!”


    伴随这一声呵斥,他急得一头磕在地上,有点死谏的意味。


    耶律奇衡数次吐息,才将怒火压下。沉默良久后,起身叉腰,指着帐外道:“去,派人把他给追回来。”


    帐中侍卫闻声而动。


    粮草督官送了一口气,抬起血淋淋的额头道:“大王英明。”


    前线将军刚出大营,就被身后快马追了回来。耶律奇衡来回踱步,看着下方坐立难安的俩人,咬牙道:“前线加大攻势,乘胜追击。粮草不可脱节,紧着前线用。三日,不,孤给你们两日,两日内务必拿下阳方堡。”


    “是!”俩人同声相应。


    当斜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朦胧不清的月亮俯瞰阳方堡,投下一片惨淡阴影。


    深夜,死一般的寂静中,大地忽然猛烈震颤,远方袭来巨大的回声,像鼓点,像急雨,似乎是万马奔腾,一阵阵涌来。


    “呜呜呜——”阳方堡吹响作战的号角,霎时间,火把燃起一片橘黄色的海。


    摇摇火光映照着将士们惨白的面孔。这一刻,他们格外的默契,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们是被挑选出来的守堡将士,有自愿报名,也有抽签而定,无论如何,他们都拥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勇气。


    猎猎寒风下,云霁高举酒碗,嘹亮的声音久久回荡在雪夜:“朝廷或许会将我们牺牲视为理所应当,百姓或许会将我们遗忘,但宁武关会记住,阳方堡会记住,这里的每一颗石,每一捧沙会记住。在今夜,我们都会记住彼此。”


    她仰头灌下烈酒:“用我们的肉,筑起高墙;用我们的血,洗刷国耻。”


    身后传来砸碗声,云霁转过头,看向身后的韩自中。他神情决绝,走到众将士面前:“我绝不苟活。”


    他是将军的儿子啊,底下传来了细微的声音。很快,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他们抱着必死之心,怀着一腔热血,满含胜利的期望。


    云霁眼含热泪,振臂高呼:“待到山河平定日,你我黄泉再相聚!”


    107  ? 第一百零七章


    ◎“我也恨我自己。”◎


    契丹大军很快就攻到城下, 他们也是下定决心破城,竟将三座攻城炮轰隆隆地压到阵前。


    堡垒上的宋军奋力抵抗,依照战术, 不会有援军, 也不能放弃抵抗。这很残忍,是眼睁睁看着战友送死。但只有这样, 让契丹人彻底放下戒心,他们才会有触底反弹, 一招制敌的机会。


    天将破晓, 废墟被照亮,入目是断壁残垣, 遍地尸首。浑浊的殷红顺着墙面蜿蜒, 汇聚成一滩又一滩的血泊。


    契丹暂时撤兵, 像是攥紧喉咙的大手稍微松开了一线缝隙, 阳方堡才有机会喘息。


    云霁沉默地坐在角落里,不停地擦拭长弓和佩剑, 只有不停的重复,她才能不去想。


    大林从堡垒上下来, 在无人处将眼泪擦干, 走到云霁身边道:“不上去看看吗?”


    云霁手上停顿了一下, 才发觉布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她轻声问:“还剩多少人。”


    “不到八百。”大林眼眶又红了,不过几个时辰,他们就损失了一千二百名将士, “要等到什么时候, 还要等多久?难道……”


    难道真的要等到堡垒上的将士们死完了, 才能放契丹人入城?


    云霁动了动已经僵硬的脖颈, 对上了他的眼睛。


    大林这才注意到, 她的眼眶深深凹陷,眼珠也黯淡,用一种生硬的语气说道:“等到契丹人真的相信,我军无力抵抗,人心溃散,不战而败。”


    大林又在活动他的伤臂,被契丹人的弯刀割断了筋骨,军医虽然没说什么,但是他自己心中有数,从今往后,怕是再也提不起剑了。


    “云霁丫头,我们五人能有机会聚在阳方堡,已是极难得的缘分了。”大林的口吻忽然变得柔软徐缓,“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与韩自中的情形,像是从笼子里蹦出来的小家雀,对宁武关的一切都充满着期待和信心。”


    他在交代后事,云霁脑子里忽然划过这个念头。


    “大林——”她开口想要打断。


    大林摆摆手,继续说了下去:“世道艰难,你作为女子能有如今成果,我已是无比敬佩。阿辰的死,确实让我和樊忠深受打击,毕竟他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我今日看着你,心里亦是百感交集,你也是我们看着,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孩子啊。”


    云霁紧抿着唇,喉咙像被封住了一般,发不出声音,只能含糊不清地掉出几个“嗯”。


    他伸出手,慈爱的拍了拍云霁的肩膀:“我把樊忠交给你了,他不怕死,只怕死得无用。”


    “你手臂有伤。”云霁终于开口,话外的意思是,不要做无畏的牺牲。


    大林道:“我身强体壮,若是能替将士们挡下几支弓箭,也算物尽其用了。”


    相遇和离散,皆有定数,她无力挽留。云霁的眼睛酸涩,好像要落泪,酝酿了半天,又无泪可落。


    “我还是那一句话。”云霁缓缓开口,“待到山河平定,黄泉路口,咱们再痛痛快快的喝上一壶。”


    大林举起手掌:“击掌为誓。”


    “啪”,清脆的一声响,云霁也勉强扯出一线笑容:“绝不背誓。”


    大林肃了肃神情,道:“你需要我们,撑多久?”


    云霁视线看向满布疮痍的城墙,轻声:“撑到入夜,可以吗?入夜后,我、韩自中与樊大哥各领一支队伍,从三面包夹敌军。”


    大林在心中算了算,从现在到入夜,还有近八个时辰。


    “一定能,你放心去做安排。”他一口应下,起身往城墙那走,“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大林登上城楼没多久,契丹军队又杀了回来。


    城外的喊杀声整耳欲聋,哀沉壮烈的低吼声仿佛融入身体,碾压着每一寸骨血。


    云霁穿戴好盔甲,将韩自中与樊忠喊到面前,吩咐道:“你与樊忠各领一队人马,即刻出发,埋伏在阳方堡的东西方位。阳方堡被破时,我会命人点燃烽火,你们见烽火而动。”


    韩自中道:“你留在堡内面对契丹人的第一波攻势?”


    “你觉得我不够资格吗?”云霁微微抬眼看他。


    韩自中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我留下来抵挡契丹人的第一波正面攻势,你与樊忠从两面包夹。”


    云霁神色凝重,拿出了主将的威严,看着韩自中道:“在我这,男人和女人没有区别。近身搏斗我不如你,但弯弓射箭,我的准头在你之上;冲锋陷阵是你的强项,而我更擅长迂回作战。将彼此的长处放在合适的位置,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我尽量拖住敌人,你们冲锋而来,截断契丹退往浑河的道路。这就是我必须要留下的理由。”


    云霁在等韩自中的回答。


    他身上的盔甲泛着寒光,忽然起身,大步朝外走去。不一会,帐外就响起了韩自中整兵的声音。


    云霁松了一口气,对樊忠道:“我听大林说,你手下有一支马队,指哪打哪,十分灵活。那么,冲散敌人阵型的重任,我就交给你了。”


    樊忠点点头,出帐时突然停住脚步,转头看向云霁,声音有些变扭:“我从没有怪过你,我是恨我自己。”


    云霁的神色已转为淡然,释怀一笑:“我也恨我自己。”


    韩自忠与樊忠领兵离去后,云霁开始清点留守堡内的将士,她是自私的,将归州营的全部将士留给了自己。


    如果是从两面包夹,活下来的几率会大很多。


    云霁坐在他们面前的台子上,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轻松:“我不是一个称职的主将,没能带你们成为宁武关最出色的队伍。但我更想说的是,有你们这群出生入死的兄弟,这辈子不算白活了。”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这场仗能不能赢,能活几个人。”云霁拿出一叠事先准备好的文书,放在身边。


    她闭上眼睛,道:“想走的,我不看,也不拦。拿着我的手信,回大营找陆正将,他会给你们安排一个归宿。”


    安静了,静的只能听见风声和堡外的喊杀声。如果再仔细一点分辨,云霁甚至能听见攻城炮被长绳拽动“吱呀”声。


    等她睁开眼的时候,眼前还是那么多人,一时判断不出,究竟走了多少人。


    她也不想判断,离开只是选择,并不是过错。


    云霁站了起来,抽出腰间小刀,在手臂处划出一道口子。右手指尖沾血,粗鲁地抹过嘴唇,笑道:“今日我歃血为誓,与弟兄们生死与共,与契丹人同归于尽。”


    两千将士又分为三队,两队埋伏于内墙左右,一队在内墙后。待契丹人入城后,三方同时行动,围之,杀之。


    阳方堡,契丹军队发起一轮又一轮的攻击,势必要在入夜前攻破阳方堡。


    大林率众将士拼死抵抗。


    投石车没有石头可用了,就切割契丹丢过来的大石头。契丹试图用云梯上墙,便推下带刺滚木,无滚木可用时,只得在尸体上倒油点火,一股脑从城墙上砸下去。


    契丹后方的骑兵万箭齐发,堡上的宋军一手扛盾牌,另一手拿刀握剑,体力逐渐不支。大林见状,立刻喊人去拿红柳做的篱笆。


    原本是用来防止动物钻进营地偷鸡偷菜的篱笆,一层红柳一层泥,车轮草扎得严丝合缝,轻便又趁手。


    堡上的将士们将篱笆举过头顶,四射而来的羽箭无法穿透粗糙的红柳树枝,如枯叶一般纷纷落下。


    契丹将领不信邪,又下令射了两三回,未能撼动宋军的“篱笆阵”分毫。他头脑倒还算清醒,不在堡前硬耗,鸣金收兵,回营商量对策。


    午时三刻,耶律奇衡亲临前线督战。


    耶律奇衡听完大将军萧一统的汇报后,大手一挥:“将后方的五千骑兵全部调来前线,孤不信那几块破篱笆,能抵挡万箭。”


    萧一统点头应下,跟在耶律奇衡身后一同走出营帐。


    风吹得紧,阴云低飞,天色忽然变得有些昏暗。耶律奇衡驻足远眺,神色凝重道:“要变天了。一统,要变天了。”


    萧一统心领神会,这头传旨士兵翻身上马,手勒缰绳即将疾驰而去时,身后突然响起一声高呼:“且慢,大王还有旨意!”


    耶律奇衡转身走回帐内,一边吩咐:“把前线的所有将领都找来。”


    他等不了了,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末时二刻,鹅毛大雪从天而降,自帐内传出大王旨意:“攻城炮前推五十丈,前线一万兵力全部投入战场,后方调一万五千名将士支援。天黑前,必须拿下阳方堡。”


    “呼——呼——”


    空气中涌动着汹涌的浪,像巨兽在怒吼。在绸缎一般的雾气中,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的羽箭如同一把徐徐打开的扇子,裹挟着气浪,在阳方堡上方炸开。


    契丹军队吹响了冲锋的号角,他们在战马上耀武扬威的吼叫。而阳方堡上,只有沉默,沉默着直面恐惧。


    “咚——咚——”战鼓声仿佛能穿透麻木的身体,迫使虚弱的心脏随之一起震颤、跳动。


    是谁在敲鼓?将士们转动僵硬的身躯,朝着鼓声寻去。


    大林,是大林。


    他奋力的甩动着胳膊,在空中划出一个近乎要脱臼的圆弧,狠狠地击打鼓面,声音像要冲破胸膛:“我们今日将在这里英勇就义,但我并不恐惧。我们的名字或许不会被凿刻在石碑上,但我们的后辈将会踏着我们的血迹,向契丹发起猛烈的复仇!”


    “复仇!复仇!复仇!”大林重复的喊着。


    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了他,他们喊给自己听,喊给契丹人听,喊给堡垒下方准备突袭的将士们听,更是喊给这片天地听。


    没有石碑,他们无痕无迹,天地就是无形的印记。


    108  ? 第一百零八章


    ◎“不杀降者!”◎


    八百对一万, 这是一场可以用“碾压”来形容的战争。


    契丹军队犹如海面上掀起的滔天巨浪,带着惊天动地的力量,凶猛的冲击着阳方堡。


    浪花一次次地拍碎在城墙上, 一次次地席卷重来, 他们不知疲倦,不计损失, 无休无止地发起进攻。


    流淌着血泪的阳方堡,凄惨地等待落日, 迎来死亡。


    守堡的士兵们已经没有任何还手的能力, 他们能做的只有不断的驱赶试图爬上堡垒的契丹士兵。


    在城破之前,不能将内墙泄露一丝一毫, 这是大林下的死命令。


    “咚咚——咚——咚——”鼓声一直在响。


    云霁站在城墙下, 听着墙外的厮杀, 仰头看向战鼓。大林被将士们包围着, 他们身上都插着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羽箭,一旦有人倒下, 立刻填补空缺。


    鼓不停,堡就没有破。


    云霁的眼睛里闪烁着巨大的悲愤, 浑身的血液都叫叫嚣, 似乎要冲破肌肤。


    她也在等, 等待着给予契丹人致命一击。


    终于,铅灰色的天空逐渐变暗,雾气愈发浓重, 雪花又大又湿, 落在仍旧温热的尸体上, 立刻融化了。


    世间万物的轮廓在消失, 天就要全黑了。


    萧一统跪在耶律奇衡面前, 劝道:“今夜雪势太大,黑夜作战太不安全了!一旦宋军调来援军,我们得不偿失啊。阳方堡已是囊中之物,不如明早再战,稳妥拿下。”


    “打了一天,至今还未拿下,你管它叫囊中之物?”耶律奇衡反问,“此时收兵,夜里他们援军一到,明日你还有多大的把握拿下?”


    耶律奇衡环顾在场众人,字重千斤,不容有疑:“凭今日国力,我们没有围城与宋军一直拖下去的资本。后方大军拔寨,向前的每一步都是体力与粮草的耗费,反复无常,乃兵家大忌。眼下,阳方堡唾手可得,每一次犹豫,都是在辜负天神赐予我们的机遇。我们的父辈没有拿下阳方堡,我希望明日太阳升起时,我们会在阳方堡内整兵休息。今夜,我们攻下阳方堡,冲破宁武关,夺取中原,指日可待!”


    他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振奋人心。军中武将纷纷单膝跪地,拳头抵在心口,虔诚发誓:“臣等定不负大王,拼死拿下宁武关,夺取中原!”


    天已沉黑,什么都看不清了。契丹人扬起火把,幽幽鬼火,迫不及待地想要将阳方堡吞下。


    “咚”大林如释重负般敲响了他生命里最后的一道鼓声。他身中数箭,倚靠着战鼓,缓缓地滑落。


    城门被撞开,张牙舞爪的契丹士兵源源不断地从狭窄的通道涌了进来。


    野蛮的腥臭味越来越近,埋伏在暗处的云霁屏住呼吸,静静地数着他们的步数。


    第一批进入堡内的契丹人在看见内墙时,已经来不及回退了。


    他们冲的太急,就像被主人赶入笼中的鸡鸭鹅,身前没有路,身后是不断往里挤的同伴。


    “堡里有埋伏,快点退出去,快退!”契丹人哇啦哇啦的声音格外刺耳。


    场面极度混乱,他们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前胸贴后背,甚至有人被活活踩死。


    “杀!跟着我杀!”见时机成熟,宋军从墙两侧冲出,他们左右手各执一把短刀,冲进人堆里就是一顿乱砍乱杀。


    契丹人擅长在宽阔地带作战,擅用长弯刀。弯刀系在腰上,抽刀时需要足够大的空间。如今被困在狭小领域,别说抽刀了,就连转身都困难。


    云霁领着最精锐的射手站在墙头,挽弓搭箭,在如此近距离的射程下,甚至可以射穿俩人。


    他们都杀红了眼,身体里爆发了杀性,像是菜市口的屠夫,杀的酣畅淋漓,不知疲倦。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涌进城内的契丹士兵就快被砍杀殆尽,血流成河,腥气熏天。


    墙下的宋军开始检查尸体,两脚在血河中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有幸存的契丹士兵被翻了出来,他们惊慌失措的举起手,哀嚎着,叽里咕噜地往外冒话。


    “不杀降者!”云霁脱口而出。


    她话说得快,下面人的刀更快,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刀起人头落。


    听见这话的士兵们纷纷扭过头看云霁,眼中满是不解与悲愤。契丹人杀汉人时如杀猪狗牛羊,被人欺辱至此,还谈什么怜悯?!


    云霁身上没有伤口,此刻却觉得自己此刻血流如注。她不想杀一个失去斗志的降兵,可是她却杀死了在场的所有士兵。


    是她亲手在他们心里种下复仇的种子,是她带来了杀戮,是她抹杀了人性,是她将所有人拖下地狱血海。


    扪心自问,倘若下面站着的是害死阿辰的凶手,她也能将“降者不杀”这四个字脱口而出吗?


    她不知道。


    此时,云霁不想因为这件事动摇军心。她深吸了一口气,扯了扯嘴角,解释道:“我将军中规矩背的比较熟。”


    “今日这条规矩不作数了!”她听见身边有一个恶狠狠地说,“多杀一个就多赚一个,到时候在下面见到祖宗,兄弟们也好有个交代。


    云霁尽力使自己的思绪集中在战场上,她将脸色藏于黑暗,平静道:“做好准备,我们已经激怒契丹人了。”


    如果契丹人退兵,他们保住了阳方堡,是小赚。


    云霁要的,不仅仅是小赚。她在赌,赌契丹人恼羞成怒,失去理智。


    “报——大王,我们中计了!”契丹大营内,萧一统神色焦急,跪地禀告,“宋人竟在阳方堡内又竖起一座内墙,我军看似破了外堡,实则落入宋军圈套。大王!前锋部队被围困,全军覆没!请您速速收回成命,全军后撤休整,再战不迟!”


    耶律奇衡大怒,斥道:“此时一退,前功尽弃!”


    萧一统情急之下,竟顾不得君臣礼仪,箭步冲向沙盘:“后方若没有援军,宋军如何敢以阳方堡为诱饵?!堡门狭窄,一次仅能容纳五人进入,我军优势在骑兵,继续进攻,如同自断臂膀!”


    耶律奇衡眯眼看了他片刻,说:“宋军生性懦弱,沙岭战役时整体军力超过我军,可结果怎么样?他们丢了十二座城池,退守浑河岸边。”


    “今日我们这一退,宋人又得以喘息五年。”耶律奇衡敲着沙盘,“区区一座阳方堡,竟挡我契丹铁骑十余年啊。你有多少个十余年可以等待?”


    萧一统有些动摇,耶律奇衡没再给他犹豫的机会,穿甲拿刀,扬声:“传我命令,攻城炮再前移五十丈,我们夷平阳方堡。”


    他要披甲上阵,亲自带队冲锋,鼓舞士气,誓死也要拿下阳方堡。


    夜,静的可以听见雪堆积在一起时湿漉漉,粘稠稠的积压声。


    云霁的耳边一直飘荡着拖拽尸体发出的“沙沙”的声响,他们将契丹人的尸体堆在一处,撒上烈酒。她已经猜到了他们的意图。


    忽然,“轰隆轰隆”的巨响传来,云霁立刻起身,在确定是攻城炮挪动的声音后,她心里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她赌赢了。


    攻城炮威力巨大,但前进与后退所耗费的人力与时间异常高,契丹人将它挪的越近,在作战时越是受限。若是一切顺利,韩自中与樊大哥形成包夹,契丹甚至没有时间撤回攻城炮。


    “将盔甲穿戴整齐,抱头分散蹲下!”云霁下令,“不要靠近墙体房屋,尽量找空旷地。”


    众人闻声而动,迅速分开。


    巨石划过黑夜,阴风森森,“砰”地一下砸在阳方堡的城墙上,碎石四溅,烟尘扑面而来。尽管穿了盔甲,还是士兵被碎石击中,立刻没有生息。


    紧接着,“砰——砰——”又是两声,看来,三台攻城炮已经就位。


    在惊天动地的声响中,云霁嘶吼着:“点烽火,快点烽火!”


    蹲在“尸山”旁边的身影动了一下,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子,迅速抛在尸体上。


    红焰焰的光发出噼啪的声响,越烧越猛烈,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焦臭味无声无息地蔓延。


    韩自中与樊大哥等了大半夜,终于看到了约定的火光。他们立刻整理队伍,朝着阳方堡奔袭杀来。


    耶律奇衡看着堡内的火光突然感到大事不妙,立刻下令:“加快投石速度,杀进堡内!”


    他心里焦急,手下人更是心急火燎。再怎么快,石头也得一个一个的填放,投石器也得靠将士们一点一点的拉。


    这边刚下令没多久,另一头就有哨兵急惶惶地从远处疾驰而来,驾马冲到耶律奇衡等人面前,恐慌万状:“报——发现两路敌军自东西方向正朝我军袭来,至多一刻,便要与我军相碰了!”


    萧一统当机立断道:“大王,他们这是要包夹,一旦叫他们成阵,咱们插翅难飞,必须撤军!”


    “就地划分队伍,从四面八方撤离,冲出他们的包围圈。”耶律奇衡看着攻城炮,眉头紧锁。


    人是好走,物可没长脚。明明是他们的攻城利器,如今却限制了大军行动。耶律奇衡冷笑一声,不惜以阳方堡作为肥肉诱他上钩,这城里藏的是何人物,竟生生让他吃了一场闷亏。


    “销毁攻城炮,我们带不走,也绝不能落入宋人手中。”他道。


    萧一统大惊失色:“臣以为攻城炮乃重中之重,需得安排大军护送离开!”


    耶律奇衡翻身上马,垂眼看他:“我们有最好的工匠,可以重新制造。性命和士气,比三座死物重要的多。”


    109  ? 第一百零九章


    ◎“改日再见。”◎


    一阵穿云裂石的嘶吼声传来, 阳方堡暗门齐开,霎时涌出三千人马,杀气磅礴地朝着契丹军队杀来。


    契丹军队此时马仰人翻, 整个队伍混乱成一团。一拨人忙着划分小队, 另一拨人围着攻城炮发愁,最手足无措的当属排在最前面的士兵, 眼看着宋军声势汹汹的冲了过来,究竟是迎战还是撤退?


    “杀——”耶律奇衡为了稳住军心, 带兵冲到前线, 扬声怒吼,“随孤冲锋!”


    大王亲自冲锋陷阵, 迷茫的契丹军队一改颓势, 士气大振。两方人马碰撞在一起, 立刻杀的昏天黑地, 鲜血四溅。


    云霁被护在后方,手上的弓箭仿佛长了眼, 混战中不断地有契丹士兵被射于马下。


    一开始,他们趁着契丹人迷茫之际, 是占了些优势的。但耶律奇衡的亲卫军很快加入战场, 战鼓急擂, 黑色王旗立在大军后方,狼图腾在风中簌簌作响,它仿佛活着, 青黑的眼睛冒出寒冷的幽幽火焰。


    风有一瞬的凝滞, 又迅速的形成漩涡, 将云霁狠狠地卷入, 口鼻都无形地一双大手捂住。大仇今日终于得报的激动使她忘记了呼吸, 满腔热血如同决堤的河水,颤抖着,奔腾着。


    “呼——”云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屏住呼吸,眼睛如利刃一般射进人群里,她要足够冷静,要找到“王”。


    韩自中与樊忠在冲过来的时候正好与分散撤退的契丹小队相撞,敌军人不多,但方向相冲,足够难缠。


    “冲过去!不要恋战,冲过去支援云霁!”韩自中手拿长剑,左砍右刺,战马蹄下血肉横飞,残肢乱舞。


    云霁将长弓背在身后,转而抽出腰上佩剑,势不可挡地冲进了人群。她近身搏斗虽弱,胜在灵巧,与胯下战马默契十足,来去自如。


    其余将士见云霁从后方杀出,纷纷围绕着她作战,如同一根细长的银针,虽不起眼,但直插敌军心脏。


    很快,契丹军的将领就发现了异常,下令所有人马向里包裹,拦截宋军的突袭。


    契丹军从四面围而来,边缩边打,很快就形成了包围,将云霁等人团团围住。寒刀银凉凉地投在面颊上,云霁立刻后仰挑开面前即将落下的弯刀,左手又从抽出一把短刀,将身体尽量匍匐在马背上,凭借着身形灵巧的优势,左手短刀右手长剑,右拦左砍,杀得契丹人毫无办法。


    众人跟着云霁快要冲出包围,对面契丹将领大喝一声:“杀了那个鬼女人,她是领头的。”


    周围契丹将士立刻找寻目标,直直朝着云霁杀来。


    耶律奇衡也发现了她,特别是她背后的长弓,使他有一种莫名的预感,就是她。


    她来了宁武关六年。杀了十一弟,放火烧了契丹边界线上最大的粮仓,还搞了一支在黄沙里神出鬼没的队伍。


    没想到,这次还是她。耶律奇衡被亲卫军围在中央,用马鞭虚虚一指,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活捉她。”


    越来越多的契丹士兵涌了过来,身边的战友纷纷被斩于马下,云霁紧咬牙关,目光敏锐地观察着周围情况,寻找突围的机会。


    突然,一根铁链甩来,云霁下意识拿剑去挡,却不想被顺势勾走长剑。


    “该死,天杀的韩自中怎么还没到。”云霁忍不住咒骂一句,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发颤,胸膛急剧起伏着。纵使她速度再快,也招架不住如潮水般涌上来的契丹士兵。


    契丹士兵丢出绳索套住马脚,流星被扯翻在地,云霁也滚落马下。她顺势从地上拿起一把契丹弯刀,架在身前,警惕地看着围上来的契丹人。


    若是被俘,她便自行了断,只是可惜,不能杀了狗贼。


    有大王活捉的命令在,契丹这边也不敢轻举妄动,双方僵持不下。


    万幸,韩自中领兵自后方杀来,不管不顾地冲进契丹阵中。契丹人见情况有变,立刻呼喊着:“套上绳子,把她拖走!”


    契丹人立刻拢了上来,云霁一面稳住心神,一面仔细观察韩自中的位置。


    还行,不算远,跑两步应该能赶上。


    她缓缓放下弯刀,佯装投降,惊恐万状地往后退。


    契丹人见她如此,心中忽然不屑。要知道,他们契丹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甚至连车轮高的孩童都明白,灵魂绝不可以屈服于敌人。


    就是现在,趁着他们分神的时机,云霁迅速掏出腰间匕首,以匕首为箭矢,瞅准一人脖子,猛地投掷出去,那士兵甚至来不及哀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韩自中,快来救我!”云霁转身就跑,刚才喉咙里喷出来的血溅了她一脸,糊在眼皮上,视线一片模糊,任她怎么眨也看不清。


    她本能地伸出一只手,等着韩自中来捞。


    韩自中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双腿夹紧马肚,奋力抽鞭。那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急切,横冲直撞,终于来到云霁身边。


    “上来。”简短地两个字落在云霁耳边,听得她差点落下热泪。韩自中一手抓膀子,另一手托腰,飞快地将人甩上马。


    樊忠赶到了,两路大军汇合,掩护韩自中与云霁撤退。


    云霁用韩自中的衣角擦眼睛,朝着樊忠喊道:“樊大哥,流星还在契丹人那。”


    樊忠点点头,从胸口掏出驯马哨,吹了三声后,七八匹战马扑腾扑腾地奔来,流星正在其中。


    耶律奇衡见活捉不成,也不能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尽管前方还有与宋军混战的士兵,他还是挥手下令:“放箭,射死他们。”


    “嗖嗖嗖”地飞过来数支箭,两方皆有死伤。


    云霁弯腰从地上拔起一把长剑,回过身不断打飞箭矢,她还得感谢这场箭雨,让她准确的找到了耶律奇衡的位置。


    只是韩自中不晓得哪根筋搭错了,竟腾出一只手死死按住她的背,好巧不巧,他左肩正被一支流箭射中。


    “你抽哪门子的疯?”云霁骂道,挣扎着要起来。


    韩自中不管她,硬着头皮往回冲,直到回到阳方堡前,他才松开手。


    云霁猛地抬起头,这才看清他身上中了三支箭,骂骂咧咧地扶人下马:“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不然呢,拿你做肉盾挡在身后?”韩自中忍着痛反问。


    云霁阴沉着脸,利落地折断箭尾,平静道:“你回堡内,不要再动了。”


    说罢,她就要去抓韩自中的马:“借我一用。”


    韩自中咧着嘴去拦,怒道:“我救你出来,不是再让你杀回去的?!契丹两万大军没能攻下阳方堡,还丢了三座攻城炮,这场仗,我们已经赢的够多了。云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见好就收吧。”


    云霁盯着他看了一会,摇头道:“自中,我没有回头路了。从前的六年,我为了宁武关而战。今日,逼死阿辰的凶手就在眼前,我要为自己而战了。”


    韩自中反而笑了起来:“云霁,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就不能为我考虑一回吗?只要你想,我们现在就可以走,去哪里都行。”


    云霁又觉得此刻的韩自中有些陌生,是不是他从始至终就没有过家国情怀,只有男女情爱。是不是真的一个躯壳里住着两个魂魄,所以“韩自中”才会如此割裂?


    她不想再纠结了。


    “你可以为张殊南,为阿辰。”韩自中逼上前,痛苦的表情闯进云霁的眼睛,“就是不能为了我,是吗?”


    “如果那天跳下阳方堡的是你,我也会为了你去杀耶律奇衡。”云霁的声音里有着说不出的疲倦,细听之下,还有失望。


    韩自中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现在,我们有机会去过平静的日子,你愿不愿和我走。”


    他抓云霁的左胳膊,死死地攥住,生怕她下一刻就会毫不犹豫的离开。


    云霁没有说话,只是试着把胳膊抽出来。她越动,韩自中握的越紧,他肩上伤口滴滴答答的落下血,云霁深吸了一口气,右手迅速抽出长剑,果断挥下。寒光乍现,韩自中眉头一皱,立刻松开了手。


    “刺啦”,一片布料徐缓地飘落在雪地上。


    她不惜斩断手臂,也不愿意与他远走高飞。巨大的痛楚在心口迸发,韩自中手足无措地捡起地上的布片,颤着声问:“一刀两断,你要和我一刀两断?”


    “改日再见。”她说。即使知道这一面即是永别,她还是想保留与韩自中最后的一点情谊。


    云霁不再看他,翻身上马,策马扬鞭,朝着耶律奇衡的位置冲了过去。


    樊忠见她单枪匹马又杀了回来,拍马上前问道:“怎么回来了,韩自中不是带你走吗?”


    云霁死死盯住契丹军队中央,淡淡说道:“来取他性命。樊大哥,给我五百死士,我要杀进去。”


    樊忠神情陡然凝重,问:“他在?”


    “王旗之下,他一定在。”云霁笃定。


    樊忠道:“契丹已有撤兵之势,穷寇莫追。”


    云霁取下长弓,举起手掌感受风流,语气不容拒绝:“所以,我要五百死士。”


    “五百不够。最后一程,我亲自护送你去。”樊忠开始招呼人马,“别人我不放心。”


    “好,多谢你。”云霁果断应下。


    110  ? 第一百一十章


    ◎爱恨会消散,不甘是充斥一生的折磨。◎


    樊忠调来一千骑兵, 以极快的速度清点物资后,一队人马向着契丹王旗追赶而去。这是云霁与她的归州营最擅长的作战方式,追击时敌人的后背完全暴露, 一支箭就是一条人命。


    契丹军队采取分散撤退的战术, 三千亲卫军自成一队,保护耶律奇衡撤回浑河对岸大营。


    经过一夜的厮杀, 天际已微微泛亮,黑色的王旗越发明显。云霁等人一路追赶, 在背后不断放箭, 耶律奇衡在队伍最前方,部下焦急禀告:“大王, 身后有一队宋军骑兵穷追不舍, 那个女人也在。”


    耶律奇衡看着近在咫尺的浑河, 心中又有了底气, 大笑一声:“地狱无门她偏来投,和他们打。不管是活捉还是射杀那个女人, 孤重重有赏!”


    毕竟是王的亲卫军,训练有素, 相较于一般的契丹将士更为强壮凶猛。加之敌我数量相差大, 两方人马刚一碰撞在一起, 宋军就落了下方。


    耶律奇衡摘下了头盔,在阳光下冷冷地睥睨着战场。云霁终于看清了他,他竟然与阿辰有着一双同样的眼睛。


    她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都成了事实, 但她没有想到, 阿辰竟然是契丹王族流落在外的孩子。


    耶律奇衡同样也在观察她, 云霁冷淡地掀起眼帘, 笔直的看向他, 她的眼里有一种不屑的神气。


    这一眼让他瞬间精神抖擞,他渴望与她交手,更想要亲手杀了她。


    耶律奇衡拿起长弓,冰冷的箭镞对准她,“嗖”地一下,一支羽箭直冲云霁而去。


    樊忠大叫:“云霁,快躲开!”


    云霁不躲不让,目光紧锁在耶律奇衡身上,平静的等待这一支羽箭。


    破空声在耳边响起,箭尾的羽毛划过脸颊,“噗”地一下涌出的鲜血,在空中荡出一道弧度。她半张脸都浴了血,眉头不皱,眼波未闪,反而嘴唇上扬,徐徐生出鄙夷的笑。


    他一出手,她就晓得这一支箭射歪了,契丹的新王,也不过如此。


    耶律奇衡从未受过如此侮辱,怒不可遏,长弓一指。部下心领神会,大批人马朝着云霁冲来。


    轮到她了。云霁一手扬起马鞭,离弓之箭一般向着耶律奇衡的方向奔了出去。此时此刻,她的眼里已经没了旁人,只有耶律奇衡。


    契丹人见过不要命的打法,却没见过如此毫无章法,横冲直撞的。


    所有宋军紧紧的聚拢在一起,抱团向前冲刺。身边的战友不断倒下,樊忠嘴里叼着马哨,哨声嘹亮,人死了,马儿还在接着向前冲。他们甚至不去管左右两边的敌军,目标明确且唯一——为云霁保驾护航。


    就这样,他们硬是将契丹人坚硬如铁的包围圈撞出了一个豁口。


    云霁连射三箭,终于将那面笼罩在她心头数年的旗帜射下,旗帜在风中飘飘荡荡,如同一片浑浊的乌云,最后落在雪地上,被马蹄狠狠踏破。


    耶律奇衡的部下试图去捡起落在地上的尊严,却被一箭钉穿臂膀,嚎叫着跌落。


    耶律奇衡快马加鞭,头也不回地往浑河赶。云霁当然知道他打的是什么注意,一旦上了浑河,对面就是契丹大营,哪怕天降神兵,也很难再取他性命。


    云霁忽然发觉樊忠的马哨很久没了声响,“樊大哥——”她喊了一声,没人应答。她心中顿感不妙,侧过身想看他,只见樊忠脸色苍白,瞳孔空洞无光,唯有嘴唇被鲜血染的殷红刺眼。


    樊忠身后插着六支箭,硬是凭着一口气撑到了现在。


    他曾听军队里的老人说过,人死的时候,五感会慢慢丧失,而听觉是最后消失的。


    云霁看见樊忠的嘴唇几不可察的颤抖了一下,像是在应她。随后他腰身一折,仰面朝天,重重地摔下马去。


    眼热如火,心冷似冰。冷热交织,她的身体像树叶一样发抖,五官因为哀伤扭曲,始终流不出一滴泪。


    耶律奇衡已经踏上了冰河,而云霁清楚地感受到,她的马已精疲力竭,再也追不上了,只能孤注一射。


    云霁仰头向天狂吼,拈弓搭箭,箭镞随着马背的起伏上下波动。


    “别动了,在坚持一下。”云霁低声安慰战马,却很快发现,上下晃动的不是马,而是她的右臂。


    这一刻,大林、樊忠,阳方堡的所有人都站在了她的右臂上,是无比期待,也死死压住。她渐渐感到疲惫无力,周围的空气里涌动着无形的暗波,一点一点地将她拽进虚无的漩涡。


    “要在这里停下吗?”云霁问自己。


    她舍弃家人,放弃爱人,踩着无数战友的性命才走到了这里,怎么可以停下?!


    突然间,她感受到了一阵风。没有轮廓,没有重量的风,结结实实地穿透了她,向着耶律奇衡的方向猛烈的吹着,将天地翻搅。


    云霁在风里,眼睛突然明亮,心里一片敞亮。她的阿辰,化成了一阵风,永存于世间。


    “嗖——”在阿辰与众人的陪伴下,她燃尽心血,射出了最后一箭。


    天空亮的像一面镜子,她放缓速度,最后停留在冰面上,定定地看了一会。渐渐的,镜子上落了一滴墨水,慢慢洇开,于是光亮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不可挽回的被黑暗吞噬。


    “扑通。”云霁听见东西坠地的声音。是什么?她射中耶律奇衡了吗?他死了吗?不管了,不想再管了,她终于卸下一切。


    韩自中还是来了,晚了一点,但也不是很晚。她躺在冰面上,四肢一点一点麻木,心越来越凉,身体越来越轻。


    他抱起她的时候,才发觉她背后有伤。他贴着她的脸,大颗大颗的眼泪滚在她的面颊上,不断地恳求:“别丢下我云霁,求求你,别丢下我,我跟你走,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她笑了一下,背后又涌出一滩血,气声虚弱:“把我的尸首带回临安……放在雩风轩里,一把火烧个干净。”


    “别说这样的话,我不爱听,你别说。”韩自中哭得不能自已,风中满是他破碎的哀嚎声。


    云霁想,她此生将爱给了张殊南,将恨给了朝廷,唯独给他留下了不甘。爱恨会消散,不甘是充斥一生的折磨。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她由衷地希望,他能成为他自己。


    “你是谁?”她忽然问。


    “我是……”韩自中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失魂落魄地看着她。


    云霁艰难呼吸,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别做他了,做你自己。”


    霎时间,风起云涌,天地混沌。风穿过荒野,发出凄厉的呼号,他就像从昏迷中逐渐苏醒,神情不在迷茫,失去神采的双眼慢慢地找回了光亮,只是悲伤不改。


    “我是,仇千行。”他说,只是再也等不到怀中人的回应了。


    墨山与司命星君现身,司命长长地叹息一声,轻声道:“小魔君,凡人云霁已经死了。”


    “我为什么会忘记自己是谁?”仇千行用手背抹去脸颊泪水。


    司命摸一摸下巴,意味深长道:“因为你心中所爱,不是九重天上的玄女娘娘,而是凡人云霁啊。”


    墨山道:“你如今还是不能从这副躯壳里出来吗?”


    仇千行抱着云霁的尸体起身,目光冰冷地扫过俩人:“关你何事?滚回你们的天宫,不要在我面前出现。不然,休怪我新仇旧恨一起同你们清算。”


    墨山看着仇千行骑马离去,忽然想起一事:“玄女娘娘的神识已回天宫,我家帝君还要继续历劫吗?”


    “这是自然。”司命阴恻恻地点了点头,看得墨山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与仇千行的恩怨还未了啊。”


    “凡人云霁不是死……”墨山张大嘴巴,恍然大悟道:“他们活着的时候要争,死了更是要争一争啊。”


    司命星君笑而不语,身影慢慢淡去。


    三十天,紫微宫。


    玄女自沉睡中缓缓苏醒,早已候在身侧的阿福凑上一张大脸,喜笑颜开道:“娘娘回来啦!”


    熟悉的沉木香钻进鼻腔,她猛地坐起身,看着周遭熟悉又陌生的陈设,适应了好一会才慢吞吞道:“嗯,我回来了。”


    阿福受了冷落,颇委屈的坐在榻沿,说:“娘娘都不想我。”


    她的脸颊上还挂着泪,口吻有着说不出的哀伤:“怎么会?我只是还未缓过神来。”


    说着话,玄女伸手揉了揉阿福的脑袋以表安慰。


    “文昌帝君呢,我去看看他。”她尽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寻常,“你是不晓得,那个仇千行竟然也下了凡,还与我一起上战场——”


    “娘娘。”阿福挡在她面前,神情很是凝重,“宋国的云霁,只是您的一缕神识。她不是您。”


    玄女怔了一怔,勉力笑道:“我知道,她当然不是我。我只是想看一看他。”


    阿福寸步不让,只说:“西王母娘娘吩咐,在您醒来后,立刻将您带回昆仑山。请娘娘不要让阿福为难。”


    “好吧,只是凡人云霁死前最后的执念是未能见到爱人,我被这股执念搅得有些心烦,想成全她而已。不让见就算了。”玄女眨了眨眼,似笑非笑,真假难辨道:“情爱还真是一个折磨人的玩意。”


    她的灵力已经恢复,仅仅只是隔着一道屏风,若是真的想见,阿福又岂能拦住?


    玄女也在怕。


    如果她不是凡人云霁,那么文昌还会是张殊南吗?


    昆仑山神殿之上,西王母对玄女道:“你与文昌帝君牵扯太多,归根究底,还是我对你太过放纵。既然一切都回到了正轨,我也不再多言从前,从今日起,你就搬回昆仑山吧。”


    “嗯,我听娘娘安排。”玄女道。


    西王母话锋一转,反问道:“那一缕神识,你是想自己留着,还是我替你收起来?”


    玄女一眼就看穿了西王母的担忧。


    “你放心,我不会再提起此事。”玄女语气平淡,“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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