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现代言情 > 沉珠 > 72. 惊变 “我的妻儿,若有毫发之伤,我必……
    魏历开元二十三年,是日,腊月初一。


    日暮时分,上京郊外,一队全副武装的轻骑行色匆匆、快马加鞭地向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至城外十里,那领头的黑衣大汉却蓦地吹响手哨,勒停身下骏马。身后队列随之整齐有序地停下。


    “在此稍作休整,明日入城。”


    而那大汉遥望天际,思忖片刻,扭头同众人吩咐道:“切不可风尘仆仆,忧色过深,扰了将军静养,定拿尔等是问。”


    男人生得一张颇威武的黑面,浓眉大眼,狮口阔鼻。


    鼻翼至嘴角两道厚重的深纹,更让整张脸多出几分不怒自威的郁色,叫人望而生畏。


    此人显然便是这一列近百人的队伍中说一不二的“领头羊”。


    话已出口,众人当即就地扎营。


    那黑面汉子也不例外——干起活的麻利老练,竟毫不逊色于年轻人。不多时,一顶行军帐篷便在他手下稳稳搭成。


    “老二哥,行啊你,”身后却倏然伸来一只黑手,“带了几年孩子,真到要你出马的时候,啧啧,风采犹在啊,风采犹在。”


    话落,更是抢在他之前,撩开帐篷、便滚了进去。


    可都几十岁的人了,这老身板,哪经得起年轻时候那般折腾?


    为了抢帐篷滚进去是真,摔了个瓷实、“哎哟哎哟”叫个不停也是真。


    赵五捂着后腰、叫苦不迭。


    他哪里知道,自家这位二哥早已看穿他这死鳏夫的“懒惰成性”,没有好使唤的便宜儿子在旁,便打起身边便宜兄弟的主意,因此,早有准备地把这帐篷往宽敞了撘。


    便是他不抢,这帐篷,睡上三五个人也绰绰有余。


    赵五躺在地上,“哎哟哎哟”喊了半天疼,没见老哥哥搭腔,索性不装了,一骨碌爬起身来。


    他是个实打实的瘦子,年轻的时候便细瘦地像条竹竿,如今都四十有六,从脸上到身上,仍然没长出几两肉,仿佛一阵风都能吹飞了似的。


    就在他装惨的这会儿功夫,赵二已经在帐篷里生起火堆。


    把一双昼夜不息赶路、冻僵生疮的手指搁在火堆上烤着,赵二冷冷道:“若是人人都像你,我们赵家军早就一个接一个懒死在路上。”


    “哪的话,哪的话。”赵五闻言,顿时嘿嘿一笑,又恬不知耻地凑近了些。


    见赵二没赶他,索性同人坐在一起烤火,嘴里不忘咕咕哝哝念叨着:“要我说,还得是咱们辽西好,白天热乎、晚上凉快,四季如此,哪像上京这鬼地方,这才腊月,就冻成这样……若是天气好些,我这老骨头可懒散不起来咯。”


    “这借口,你用了没有四十年也有三十年,还没腻味?”赵二却立刻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咱们在辽西的时候,也没见你多勤快。”


    赵五却只是被他训得直笑,半点不生气,说若是少了我这插科打诨的劲儿,将军回来了还不习惯呢。


    “……”


    听他提起将军,赵二脸上神色明显一黯。


    翻动火堆的树枝亦忽的顿住,许久,方才低声开口:“那皇帝老儿当真心狠手辣,将军病重,他将消息瞒下,我们派来上京的探子,前后已有七十余人,尽皆丧命于此。如今一道圣旨赐婚,竟也只给半月时间容我等赶路。”


    是了。


    直到半月前,他们这些“娘家人”,才从上京传信中知悉联姻的消息。


    若非那信上盖着他赵家军的印鉴,众人几乎以为那又是远在上京的皇帝老儿想出来的劳什子奸计。


    无奈时间紧迫,他们亦没空多想,只得匆忙整肃队伍上路,辽西至上京,本来至少需两个月的路程,硬是被缩短到了半个月。


    百余精兵,几乎昼夜不停,直至如今,已然个个精疲力竭。


    而这亦是赵二着令众人城外休整的根本原因。


    他对今上颇多疑虑,深知入城也并不意味着一派和平。


    也许,那是另一番苦战的征兆——养精蓄锐,必不可少。


    “来得匆忙,连份嫁妆也没为阿蛮备下,纵是备下了,也带不来,”赵二道,“想想那妮子从小重排场,好面子,可我们这群做叔伯的,如今竟两手空空而来……到时见了她,真不知如何是好。”


    想他堂堂八尺男儿,拿那小姑娘却素来毫无办法:既是自家将军的掌上明珠,又打小生得玉雪可爱。便是再多的脾气,倘使她气恼起来,流两颗眼泪,他便束手无策,到最后,也只能顺着她去——简直和自己如今的那位胡搅蛮缠的小外孙女一模一样,只一想起,便觉又好气又好笑。


    而且,旁人或许不知,他与赵五身为赵莽多年心腹,却早一清二楚:阿蛮自幼心仪的,分明是那位出身不凡的“三表哥”,如今,却不知何故被许给了九皇子。


    个中必有隐情。


    为此,他这半月来,亦频频去信上京平西王府,却始终未见答复。


    想来所有信件,都在半路被人拦了下来,为今之计,也只能待当面见到,再行探明。


    “也罢,也罢。”


    赵二在众将面前,永远声色皆厉,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


    此刻,却不由地微弯了背脊,长叹一声:“到底是我等无能,愧对将军。”


    “是是是……”


    一旁的赵五听得直打呵欠、眼角泛起泪花。


    被赵二眼刀一扫,这才匆忙坐直了身体。


    “哪的话,哪的话。”他永远是这幅语气。


    “而且,谁说我们没带嫁妆?”赵五说,“阿蛮的嫁妆,不就是咱们这些老东西,还有手底下的兵么?咱们替她和将军,给那皇帝老儿磕几个响头,表个态,比什么嫁妆都来得重。”


    魏家人等了二十年,归根结底,无非是等这一天。


    管他是三皇子还是九皇子,便是那个天生痴傻的十皇子,结局也不例外。


    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一瞬默然。


    “……时过境迁呐。”


    赵五先一步撤开眼神,看向帐篷外的落日残阳,感慨道:“上回呆在这鬼地方,还是二十年前呢,好日子过久了,都快忘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日子。也不知我家里那臭小子这会儿在干嘛,等我回去,他若是还默不出千字文,我非得把他屁股打个开花不可——”


    “说得好像你能默得出来似的,大老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恍惚间,似又回到了昔日的行伍岁月。


    只可惜,这屋中原本应当满当当坐着的兄弟,如今,已只剩下他们两个。


    听见外头一个接一个下水的“大动静”,赵二钻出帐篷,与将士们一同下河捕鱼。


    不多时,便收获不菲地回来,熟练地将手中大鱼开膛剖腹,分作两半,上火炙烤。


    旁边的赵五却半点没有帮忙的意思,只翘着二郎腿躺倒在地,一副几乎快要睡着的懒散模样——


    直到他忽然耳尖一动。


    “有声音。”


    赵五眉头紧蹙,低声喃喃:“马蹄声,人不多,正往我们这来。”


    “不对……”


    一息过后,更是蓦地睁开双眼。


    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摸过身旁长剑,“领头只两人,但追他们的人,至少不下三百——是敌袭!”


    两人一前一后,立时冲出帐外。


    “停下手中动作,”赵二冲四周厉声高呼,“全军听令,速速整队!有敌袭!”


    话音刚落。


    果不其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众人目之所及处,只见远方残阳倾泻,两道白影驱马而至。


    眼见得营队驻扎、炊烟袅袅,其中一人,更是冲着彼方撕心裂肺地大喊起来:


    “赵二叔叔……赵二叔叔!”


    那道女声,赵二实在再熟悉不过,瞬间头皮发麻,不敢置信地抬眼望去。


    “救我——!”那白衣女子却依旧凄厉地嘶喊着。


    寒风吹起了她的帷帽,露出一张足以倾城的娇美面庞。


    待到她勒马停下,狼狈地翻下马背、跌跌撞撞出现在赵二身前,他仍没能回过神来。


    只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眼前险些摔倒在地的孱弱身影。


    一旁的赵五,则盯着她背后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又看向那名后脚赶到,勒马环视四周的男子,神情若有所思。


    “赵二……叔叔……”


    白衣女子——亦即平西王府千金,赵明月,此刻紧紧攥住了赵二的手臂。


    未语泪先流,她哭得几乎抬不起肩,每说一个字,便忍不住地哽咽。


    赵二明显亦被她哭得乱了阵脚,不停地问:“发生什么了?”


    他说:“阿蛮,为何你会出现在这,将军呢?可是将军命人护送你前来?上京城中到底发生何事,为何这般狼狈!”


    他声若洪钟,中气十足,仔细听,那说话的声音却同样止不住地颤抖。


    问到最后,鼻尖似乎嗅到某种味道,他望向赵明月身后的布包,脸色一瞬苍白。


    再开口时,便几乎是怒吼了:“说!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了?”


    “阿爹……”


    闻言,赵明月终于抽噎着停住了哭声。


    “阿爹,被他们逼死了。”她说。


    少女满脸是泪,众目睽睽之下,她颤抖着手,解下了紧紧绑在自己背后的布包。


    “他们逼我嫁给……九皇子,我不愿意,阿爹也不愿让我嫁给那般嗜杀狠辣之人。可是,所有人……都在逼我们,我们被关在王府中寸步难出,所有的暗卫都死了!连赵韬也死了!”


    赵韬是赵二的远房侄儿,闻听此事,他脸上顿时一阵失神。


    可紧跟着。


    那失神便被更加不敢相信,痛彻心扉的表情取代。


    赵明月说:“那九皇子性情残暴悖劣,更是险些杀了我和阿爹——!”


    “阿爹气愤不已,却被他们害得身患重病,到最后……连,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自知木已成舟,无力转圜,可他是那般个性刚烈之人,最后,为换得我一线生机,竟……自刎而死!”


    自刎,而死。


    此话一出,四下皆静。


    连一贯冷静的赵五,脸上亦瞬间褪去所有血色,一阵地转天旋下,趔趄着退了半步。


    而赵二一动不动,只木然地看着赵明月揭开手中布包,露出里头的四方锦盒。


    “我、赵二叔叔,赵五叔叔,”她又一次哭出声来,“侄女无能,我,我没法把阿爹的身子带出来,我……只有这些了,我只想让阿爹能回到辽西,入土为安……”


    那锦盒中,散发出一股几欲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


    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再没人比赵二赵五更清楚,这味道意味着什么。


    他们的将军,战无不胜的平西王。


    带领他们攻下辽西,让他们得以安居乐业,恩同再造、万世难偿的主公,如今,就只剩下了这么一只腐烂的头颅。


    赵二静静听着赵明月的哭诉,却始终没有伸手去接住那只锦盒。


    他的手,仿佛有千斤沉重,抬不起来,无法动弹。


    一片苍茫间,他只听见身后一声接一声的啜泣响起。


    到最后,这哭声甚至再难压抑地响成一片,震彻云霄——


    可他仍然哭不出来。


    脑海中,只反反复复回荡着一个念头:


    将军死了。


    被那些贪心不足的王孙贵族们害死,死无全尸,身躯腐烂。


    若不偿命,岂能解恨?


    若不让他们以命抵命,他如何向翘首盼望着将军归来的辽西子民交代?


    恨意令胸腔鼓胀得几乎无法呼吸,他双目赤红,几次张嘴亦无法言语,末了,竟是趔趄着喷出一口鲜血来。


    赵五闻声回神,匆匆擦去眼角泪痕,搀扶他站直身体。


    “阿蛮——”赵二痛心唤道。


    可这一次,话音未落。


    “众位得知噩耗,想必轻易难以平复,某亦自知,实在不应出言打扰。”


    跟在赵明月身后,始终沉默打量四周的白衣人,却忽的出声打断了他。


    随即,见众人皆望向此,那白衣人亦索性爽利地翻身下马。


    “我名尹轲,因爱慕赵姑娘甚深,不忍见她孤苦无依,遂一路护送姑娘至此。”


    骨节分明的手指揭开脸上罩纱,露出一张风流俊秀的面庞。


    男人微微一笑,神态自若:“但如今,追兵将至,想来,不是痛哭哀悼的时候。”


    说着,他抽出腰间佩剑。


    剑身状若灵蛇、造型奇诡,且材质极软,竟如缎面一般随风微晃。


    “你!”


    赵五一见那剑,却瞬间神情大变,厉声喝问道:“‘银蛇君子’尹问雪是你什么人!”


    “不才,正是家师。”


    而尹轲似早已料到他的反应,笑容愈发温和可亲,如春风拂面。


    “只是,此人滥杀无辜,欺凌弱小,师不为师,徒,亦不必为徒。六年前,我已将此人斩于剑下。”


    “……!”


    “如今,我便以此剑相助各位,万死不辞,”他说,“还请将军,容得我对赵姑娘的……一片真心。”


    与此同时。


    魏弃踏入御书房中,单膝尚未触地,一只白玉茶盏便不偏不倚砸碎在他脚边,瓷片四下飞溅。


    “你还有脸来见朕。”


    御案之上,天子脸色阴沉:“若非你有意放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赵氏如何能逃出上京去?”


    “你可知你的妇人之仁,令朝野大计毁于一旦!原本尽在掌握、兵不血刃便能收得的辽西阔土,如今赵莽已死,消息传出,必将招来恨海滔天,来日两军交战,更有无数大魏将士战死边疆!还是你以为,人人都是你这般的……!”


    这般的,怪胎么?


    那冷漠的字眼在他舌尖打了个转,末了,终是没有说出口。


    可眼下焦灼如焚的气氛已然说明一切。


    而魏弃沉默着,冷眼看向脚边破碎的茶盏,微一停顿过后,仍是如旧向天子行礼——只是这一次,他没等座上之人的一句“平身”,便已径直起身。


    “我不曾对她有丁点的妇人之仁。”他说。


    抬首直视天子,少年眼中一片澄定:“她能离开上京,一来,是因为赵莽之死,的确令人措手不及,这半月来,上京人仰马翻,而越是气氛紧张,越易发生混乱;二来,则是因为护送她的那名剑客,的确本领非凡。若非我体质异于常人,早已丧命他手。”


    他虽体质特异,接近不死之身,可八岁之后,因受困深宫,他所学的武功路数,大多只出自纸上谈兵。所凭借之内力,亦非一朝一夕可以养成。


    如今他的武功,应付普通高手或已足够。


    但与那些真正高深莫测的武林中人交手,却仍需谋算斟酌,反复推演——甚至,从他的敌人身上“取经”。


    对旁人而言的生死一刻,于他而言,每一次,却都是见招拆招、融会贯通,不断变得更强的过程。


    魏峥闻言,脸上神色亦有一瞬怔忪。


    但很快,那迟疑便被他心下所更熟悉的、名为“怀疑”的情绪取代。


    “即便真如你所说,此人武功高超,可你既知自己体质特异,便更应顾全大局,以命相搏,直至将此人赶尽杀绝,把赵女带回上京,”魏峥冷声道,“但眼下,你却出现在朕眼前。”


    “因我不必去做毫无意义之事。”


    “毫无意义?——你告诉朕,什么叫毫无意义,”魏峥被他平静无波的语气逼出额角青筋,“还是说于你而言,阿毗,能让你顺理成章地避开这门婚事,反倒是件好事么?”


    话落,殿中的杀意一瞬凝滞,几乎令人无法喘息。


    “回陛下,确然如此。”


    可魏弃却仍似对此浑然不察般,依旧面不改色,平静地反问:“还是说在陛下眼中,我应当为失去这门婚事而后悔莫及?”


    “……”


    “与赵氏联姻,本非我所愿,如今功亏一篑,或许亦是——不该求而强求的报应。”


    报应。


    谁的报应?!


    “你放肆!”


    魏峥拍案而起:“逆子,你真当自己反了天去不成!”


    “不,陛下,我不过是您手中的一枚棋子,对这一点,我毫无怀疑。”魏弃温声道。


    他此时此刻的神态,竟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和缓了。


    魏峥看在眼中,竟有些莫名的无言以对。


    重重拍在御案上的右手,掌心传来火辣辣的痛意。他脸上神色阴晴不定,一时之间陷入沉默。


    而这倒给了魏弃机会,平静地,把要说的话说了下去:“若我孤身一人,或许早已如您所说反了天去,不受掌控。但如今,我心中已有挂牵,无法独善其身,自然,也就注定受制于人。正是因为想明白了这一点,所以,这些时日以来,无论婚事也好,抑或您想让我为您除去的朝中爪牙也罢,我都一一遵从,绝无二话。”


    “我早已不将您当做我的‘父亲’,却依然可以做您的‘臣子’,只希望您,将我物尽其用,从而,能善待我的妻子。”


    “我何时亏待过她?!”


    魏峥冷声道:“她在朝华宫中有吃有穿,衣食无忧,纵然……那一日,陶朔亦对她礼遇有加。”


    “的确如此,”魏弃笑了,“所以如今,您与我还能平静地站在这里,而非刀戈相向,骨肉相残。”


    魏峥一怔。


    他忽的想起,自己已很久没见过魏弃脸上,出现“笑”这个神色。


    带着真心实意的笑而非讥讽冷漠的笑,于他而言,竟是恍若隔世。


    大多数时候,在他的记忆中,自己的这个儿子总是沉默的,平静的,顺从——却并不温和的模样。他的眼神永远不会直视向他,他的唇角永远低敛,漠然地抿成一条线。


    以至于,他与丽姬分明有六七分相似,可逐渐地,竟已让人找不出丁点昔日故人的影子。


    他成了一个令人陌生、好奇,又不得不打从心里惧怕和提防的少年。


    可这一笑。


    依稀间,魏峥又从那眉眼间找出了几分令人无比怀念的温度。


    顾离。


    顾离……


    他心口灼烫起来,手指不由地收紧,喉口发涩,嘴上却仍是低声斥责着:“你可知光是你这些大逆不道之言,便足够朕将你——还有你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所谓‘妻子’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您不会的。”魏弃说。


    “……”


    “您不舍得丢弃一把,仍能为你所用的刀,”少年声若敲冰戛玉,清透悦耳,“而我的妻子,便是当世唯一,能制住我的‘刀鞘’。一把没有刀鞘的刀,注定会失控而大开杀戒,这个赌注,于您而言,是得不偿失。”


    “陛下,你并非这般意气用事之人。我赌,您是知道我的底线的……唯一的,不能越过的底线。所以,您不会那样做。”


    他的话并不重,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吞。


    可不知为何,魏峥看着眼前不闪不避望向自己,眸色沉静的少年,心中却忽的泛起几丝寒意。


    他直觉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或许不是自己想要听到的话。


    “而我今日来,亦只是因为听说……嗯,一段空口无凭的传言罢了。”


    魏弃的脸上笑容未褪:“几个月前,七哥府上有几名侍妾先后有孕,陛下对此颇为关心,派出太医为其日夜诊脉,重药保胎,可那些稀世珍贵的草药到最后,似乎毫无作用,连一个孩子也未曾保下。至于那几名侍妾,事后亦都暴毙而亡,死相可怖。”


    “荒唐,哪里听来的无稽之谈!”


    “陛下说是无稽之谈,便是无稽之谈吧,我亦只是在查案间隙偶然听闻此事,对此颇为好奇罢了。”


    魏弃说:“这‘无稽之谈’,倒让我想起了一段往事。事关母妃,事隔经年,我依然记得一清二楚,只是昔日,我尚是稚子,不能了然个中阴险恶毒之处,如今,我亦将为人父,却不能不为我的妻儿苦心筹谋。”


    妻儿?


    魏峥的眉头一抽,脸上表情立刻变得古怪。


    “为了让我的妻儿没有后顾之忧。”


    魏弃却仍旧目视前方,语气平和地说着:“因此,我不得不向陛下事先言明。旁人的孩子,死一个或十个,与我而言,无关痛痒。”


    ——“但我的妻儿,若有毫发之伤,皆时,我必将以死相陪,血、洗,上京。”


    他把“血洗”两个字,说得无比轻柔。


    魏峥起初怀疑自己错听,脸色一瞬疑惑。


    明白过来他所指的是什么,面皮却顿时不受控制地抖簌起来。


    三步并作两步,他走到魏弃跟前,高扬起右手——


    “啪”的一声,无比清脆。


    魏弃脸上几乎瞬间浮现出清晰的红印。


    然而,这少年竟不怒反笑,微笑着,他低头凝视着自己满面怒容的父亲。


    直至这时,不可一世的帝王方才惊觉:自己的儿子,已然不知何时高过自己一头。


    他尚在不断地成长之中,而自己,已然佝偻了脊背,走向迟暮之年。


    以至于,身为九五之尊,他竟不得不仰头看向面前的少年了。


    “陛下不是一直苦于朝堂势力盘根错节,难以将之拔除斩灭么?那么不妨借我之手,一把火烧个干净。”


    魏弃说:“到那时,我会亲手拔去头顶金针,化身恶鬼,噬尽这大魏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凡你所想,尽将毁于我手。只要我还能再次睁开双目,便要——无止境地屠戮下去。”


    何等的狂妄与不可一世。


    可,偏偏这话从他之口说出,竟让人不得不发自心底地胆寒。


    魏峥只觉自己的右手被震得发痛,竟似彻底麻痹了一般,甚至难以举起。


    他怔怔站在原地,脸上神情瞬息万变。


    而魏弃低头睨视他片刻,最后,竟再次展颜一笑。


    笑罢,带着脸颊上骇人的五指印记,少年转身离去。


    “魏弃!”


    “……阿毗!”


    骤然回神的天子却出声叫住他。


    “你是大魏的皇子,你不该……”


    “你应当知道何谓大局,怎可这般肆意妄为!”


    “你的命是朕给的,你竟悖劣至此,枉为人子!”


    ……


    他一声接一声地痛骂着。


    魏弃留给他的,却始终只有一个不回头的背影,连脚步,也未有丝毫的迟疑。


    终于。


    “……告诉我!”


    精疲力竭,头晕目眩之下,魏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厉声呵斥道。


    “为什么……那一日,平西王府中,你不杀了他们?”


    若说从前,他或许还能相信,魏弃是因顾念大局而留下了那对父女的性命。


    那么如今的他,已然对此毫无信任可言。


    魏弃,根本就不是一个会考虑所谓“大局”的人。


    他分明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果然,唯独这一问,令那少年微一迟疑,顿住脚步。


    “……哈。”


    可最后,亦只不过换来一声短促而冷淡的笑声罢了。


    他重新迈步,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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