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现代言情 > 沉珠 > 74. 今生 噩梦尽头,沉沉终于望清了自己的……
    “三郎呀,三郎。”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柔柔响在耳边。


    过往种种,如琉璃易碎,前尘往事,似过眼云烟。


    究竟是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


    【妾将死,愿葬于江都。然病容憔悴,恐使母忧。


    请殿下开恩,以火焚妾之骨。轻便从行,可归故土。】


    到头来,她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纵使这场梦的终点,仍然是那条看不见尽头的、暗无天日的黑色甬道。


    但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自己来时的路——


    从露华宫到青鸾阁,从青鸾阁,到王府少有人至的东厢小院。


    梦里的她,如局外人般站在“自己”身旁,看着那骨瘦如柴的小姑娘被谢婉茹带出朝华宫,头也不回地背起包袱离去:于是,没有肥肥,没有地宫。


    甚至,在那场梦里,连魏弃的脸也好似蒙着一层白雾,看不清切。


    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由始至终,她只在朝华宫中,呆了不到四十日。


    后来,便与魏骁重逢,成了他名不正言不顺、用一顶小轿抬进府中的妾室。


    再后来,妻妾不和,后宅不宁,她又成了三皇子妃——那位平西王府千金的眼中钉。


    梦中的她,似乎,也曾极力地想与赵明月和平共处,曾试图挽救自己被人玩弄于鼓掌中、不得不随波逐流一路直坠深渊的命运。可那些笨拙的讨好,努力的“模仿”与谦让,在生来尊贵的王府千金眼中,终究也只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罢了。


    正如琴棋书画,风花雪月,本就是与她那双粗糙的、长满细茧的手,压根不搭边的事一样。


    她讨不到赵明月的好,更无法再在魏骁面前,做从前那个看似无忧无虑的自己。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她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虚弱,开始不停呕血,到最后,甚至日日上吐下泻,腹痛如刀绞。


    在“她”的记忆中,那是一段——无时无刻不痛,无时无刻不想着一了百了的日子。


    可那“病”,或者说,那毒药,仍是折磨了她整整半年。


    直到咽气的那一刻,她仿佛才真正得以解脱:再也不会感到痛苦,再也不会夜不能寐。


    再也不需要……逼自己去面对比病痛更残忍的现实。


    她也无法再承受那一切了。


    魏骁害死了她的父兄,却在她面前装了一世的恩人。


    她受困于王府,举步维艰,只能用自己的性命为赌,赌他的一败涂地,功亏一篑。


    只可惜,直到闭上双眼的那一刻,她仍没等到他。


    却在这梦里——


    在这不知几分真、几分假的梦里。


    她终于窥见了这场赌局最终的胜负,见到了紧拥着自己那瘦得只剩一把枯骨的尸体,痴坐了七日七夜的魏家三郎。


    亦终于明白,原来纠缠着自己夜不能寐的噩梦,是一只——盛着她焚骨之灰的雕花玉盒。


    直至临死前,魏骁仍抱着那只玉盒,要与她的骨灰,一同葬入那永夜般暗无天日的皇陵。


    记忆中曾不可一世、剑指王座的魏三郎,这一刻,苍老得令人陌生。


    她站在他的床榻边,居高临下,望向他死前衰残的脸,听着他急促的呼吸,和无可抑制的沉重咳声,忽然无比悲哀地发现,自己的心中既无大仇得报的快意,也没有余下丁点的怜爱与痛心。


    她只是觉得悲哀——这一生到最后,她竟不得已选择用死,来困住另一个人。


    一个连错误都不敢面对,只能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自以为无尽而终有尽的时间来掩盖一切的人。


    也许,在他前半生汲汲以求于王权,夙兴夜寐不敢懈怠的日子里,他的唯一一次从心而行和“破例”,便是违背昭妃的意旨、强娶了她这样一个,与他并不般配的女子。


    可,纵然他给了她、自以为世间女子皆梦寐以求的宠爱与眷顾,却由始至终,连她最想要的是什么,最恳切的愿望是什么,都从未了解、也从未尊重过。


    所以。


    他喜欢她的生机勃勃,却将她困在死气沉沉的王府;


    他喜欢她的笑颜如画,却眼睁睁看着她的笑变成一张欲盖弥彰的假面;


    他喜欢她对所有人毫无保留的爱与宽容,却让她与此生最亲最爱之人阴阳两隔。


    他明知她想回家,却还是将她的骨灰,与他衰残的身躯一起,埋入了不见天日的皇陵。


    她以为自己会恨,会唾弃他的卑劣,可当她真正想明白了这一切,亲眼看见他老去的、丑陋的、面目全非的脸庞时,她竟只忽的想起许多年前,倚在床边,用受伤的手指执笔,为她描绘一只纸鸢的卫三郎。


    若缘起只因一念之善,缘灭为何泪眼相对。


    “……三郎啊。”


    于是,在这梦中,她终是最后一次唤他的名。


    “江都城中,我阿爹的坟前,早已开满鸢尾。把我葬在那里吧。”


    你这一生,愧对之人何其多,孽缘开始于何处,不如,便让它在哪里结束。


    “就当还我那一年少不知事、跳下河去救你的恩,”她说,“从此,你我二人之间的恩仇,前生今世,一笔勾销——我不愿再做那些劳什子的噩梦啦。”


    我愿“放过”你。


    你……也放过我罢。


    一行浑浊的泪,忽从病榻之上、那惊咳不止的青年眼角滑落。


    他分明听不见她的话,可至死仍不甘心、紧攥着怀中玉盒的手指,竟真的渐渐松开了。


    于是。


    在这无止境的噩梦尽头,沉沉终于望清了自己的来路。


    再回头,则是属于她的另一扇门。


    推开门的瞬间,她仿佛又回到踏进朝华宫的第一日。


    满心惴惴的少女悄摸仰起头,瞧见一截瘦削的下巴,藏在毛绒的裘领中,玉白胜雪。


    她看得有些痴了,久久不曾回转目光。


    直到这时——


    她才想起,这原来不是他们的初见,而是再会。


    魏弃沉着脸坐在床边。


    看着榻上少女眼睫扑扇,不住颤抖,到最后,终于有气无力地掀开眼帘。


    四目相对。


    他攒了一肚子的话刚到嘴边,眉心微蹙,正待开口。


    小姑娘却抢先一步,在他说话之前——忽的皱着鼻子、哭丧着脸直起身来。


    伸出手、她紧紧揽住了他的脖颈。


    好似拼命拥紧一个易碎的美梦般。


    魏弃一怔。


    顾不上脖子被她勒得发痛、只下意识环住了她的腰,低声问:“怎么了?”


    沉沉说:“做了个怪梦。”


    不是噩梦,而是怪梦。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险些落泪的冲动强按下去,搂着他安静了好一会儿,复才轻声补充道:“不过我觉得,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做这个梦了。”


    “嗯?”


    “梦里我没有呆在朝华宫,我很早很早就走掉了,被你吓跑了,”她说,“你在我心里,只是个奇奇怪怪的小疯子,长得漂亮、脾气却很古怪,动不动就要杀人。我都没来得及了解你,就已经不在你身边了。”


    “……”


    “梦里也没有肥肥,我经常一个人呆在一间小院子里。每天都在生病,肚子疼,头晕,”她说着,忽又拉过他的手,隔着衣衫、轻轻覆在自己的肚皮上,“肚子疼得像有把刀在搅,大夫来看了、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开的药不管用倒是很苦,我的嘴里每天都很苦,饭也吃不下去,到后来,已经瘦得连一阵风都能吹倒啦。”


    “到我第一次开始呕血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可能是毒。我中毒了,”沉沉说,“后来,我果然被毒死了。”


    “那我呢?”魏弃忽的开口问她,“你生病的时候,我在哪里?”


    沉沉被他问得呆住。


    竟当真搂着他想了好半天,末了,方才声若蚊蝇地轻声道:“我记得,你死了。”


    “……”


    “你死在我前面啦。”


    用无辜的语气说出最可怕的话,在魏弃这,她谢沉沉大概算是第一人。


    “哦。”


    魏弃闻言,沉默片刻过后,搁在她腹上的右手,却忽的不轻不重地揉了两下,低声说:“难怪。”


    沉沉原本还在感伤着梦里的事,却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和怪话逗笑,只觉肚子上一阵细痒,终是松开了“钳”在他脖子上的手,转而轻拍在他的胳膊上。


    “痒呢。”她说。


    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之前分明是在宫门前同魏骁说话,怎么现在却躺在榻上。刚刚她睡醒时,魏弃甚至还一副“等着吧终于醒了这就骂你”的表情看着她。


    为什么要骂我?——她那一头雾水的神色已经代替言语,把她要说的话表达了个清楚明白。


    魏弃本来都快把训她的事忘在脑后,这会儿反倒被她提醒,脸色顿时阴沉起来。


    “我怎么……”


    “魏骁同你说了什么?”他问,“把你吓得昏迷不醒,如今,好不容易醒过来,又说一堆……胡话。”


    “昏、昏迷不醒?”


    “你睡了整整两天。”


    提及此事,魏弃脸上郁色更浓。


    沉沉毫不怀疑,就在自己昏睡的这两日,他八成已经同魏骁算过一笔总账,把那日在场听到两人说话的人、概都盘问过一遍。


    只是那些“证词”显然不能说服他罢了。


    他疑心向来重于常人,若非她亲口所说,他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怀疑真假。


    “还能有什么?”沉沉于是笑着摇头,“他……三殿下说,他不日便要启程去辽西,可以为我带些东西给阿娘。可这事儿哪里需要他代劳,我便回绝了。”


    说着,索性又把从前江都城中的旧事,同他如实说道了一番。


    虽说他们从前在江都城时,其实也几次陪着顾氏去拜祭过谢父。


    只是一来,沉沉不愿挑起母亲的伤心事,二来,她其实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谢缨,究竟为何变成了突厥人口中的“英恪”,是以,从未向魏弃说起过家中这段往事。


    “那些杀手,把商队里几乎所有人都杀光了,根本不是图财。可衙门的人偏说这是一群劫匪。到最后,货追回来了,人命却无法抵偿。”


    沉沉说:“也就是因为这件事,我们家破人亡。阿娘改嫁,那时,她还未在萧家站稳脚跟。我不愿拖累她,正好大伯父找来,我便随伯父入了上京。至于,我阿兄的事……”


    她低垂眼帘:“我阿兄的事,你知道的。我如今还没有头绪。”


    魏弃听罢,半晌无话,表情却看得出来颇为古怪。


    旁人见了,或许以为他是怀疑她与魏骁交往过密,但沉沉知道,以他的心性,或许——不过是早比“梦”中的她、或者说,两年前的她,更早想到了其中的关窍所在罢了。


    果然。


    “你父亲不过是普通行商,为何会有杀手赶尽杀绝,你兄长经此一事,更是性情大变,行径古怪。”


    魏弃思忖片刻,低声道:“何况魏骁从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大义之人。若说他会轻易与人共患难,我不信。但,若说他能面不改色踏尸山登顶,听来倒不像作假。总之,他绝没有你想象中那般以德报德,相反,或许正因心中有愧,所以想方设法补偿。”


    他说着,又不禁冷笑一声:“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图自己心安。一点小恩小惠,也敢拿来贻笑大方。”


    ……你干脆直接说他是罪魁祸首好啦!


    沉沉一时失笑。


    可那笑却亦只轻轻在脸上掠过一瞬,很快淡得无从察觉,几乎带着几分苦涩之意了。


    魏弃的话或许毒辣,但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已然一语道破天机,甚至于,把她“梦”里走过的弯路,三言两语,都说尽了。


    “嗯。”


    沉沉说:“我明白,这件事……一定和他脱不了干系。来日见了他,我会再找机会与他说清。”


    虽然魏骁贵为皇子,在皇室眼中,一个小小行商的性命,哪里值得掀起什么波澜?


    就算他有愧,又能怎么补偿,可她总觉得,这事是需要一个交代的。


    起码,还活着的谢缨——需要一声道歉。


    无论谢缨为何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他永远是她的兄长。


    话落,殿中静了片刻。


    “……好。”魏弃却倏然淡淡应了一声。


    “好?”


    沉沉被他这不伦不类的反应惊得一愣,下意识问:“什么好?”


    “昨夜他已与亲信暗中出发,分三路赶往辽西,”魏弃说,“你醒得晚了一步。但也无妨。他回京之日,我便把他脑袋摘来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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