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现代言情 > 沉珠 > 140-145
    第141章 谢后


    已是金乌将落, 日暮西沉之时。


    却见那水生竹林中,忽有雀鸟振翅,走兽惊起。伴着一声令下, 数万魏人大军拍马而去,顷刻之间,便将绿洲城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为首那老翁端坐马上, 手执尚方宝剑,须发皆白、眉目威凛。


    身旁一青年勒马静候,环顾四下, 同样?缓缓行出阵列去——再看其手中所捧锦盒, 中置玉色扳指, 不?正是当初曹恩奉命前来求援、为表“诚心”而献上的赵氏家主印鉴?


    绿洲城中, 不?乏有人认出此物,一时面面相觑。


    “辽西赵氏何在!为何迟迟不?开城门?”


    而曹睿仰头望向那群神情各异的辽西兵士,骤然叱喝道:“我等应约而来、驱逐北蛮,擒突厥苍狼残部三千。如今战局已定,胜负已分,尔等却仍闭门不?见,龟缩城中。难不?成还要公然毁约……再?闹得兵戎相见,民不?聊生才?满意?敢问方才?城上那位下令放箭的红袍将军, 如今身在何处?”


    想来这曹氏终归是混迹大魏朝堂数十年,老奸巨猾、手眼通天。


    立场既已站定,便将从前卖主求荣, 墙头草的嘴脸浑然抛诸脑后。


    “见惯了背信弃义?的小?人, 可?老夫阅尽半生, 倒从没?见过现形得这般快的!”


    脸上表情皮笑肉不?笑,目光一一扫过众人。


    他话中暗示的意味却已然摆足:“敢做不?敢当, 算什?么大丈夫?!”


    一语方落。


    “这……!”


    “天可?怜见,这群魏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我们如今难道还有得二选?为何还要这般咄咄逼人……”


    “他、他们点名道姓要的,是不?是……聂将军?”


    魏军本就兵强马壮,士气高昂,围城的阵仗甫一祭出,已叫绿洲城中人心惶惶。


    如今,这为首者?再?一喊话,更是令城楼之上鸦雀无声,回过神来,亦唯有怯懦私语不?绝于耳。见此情形,本已被劝回避的聂复春、猛地推开护在他面前的谢缨等人,终是行出人群上前。


    众人阻拦不?及,他已毫不?犹豫横剑于颈,向底下人开口喊话道:


    “开城门,迎上使,是神女懿旨,如今贵方亦说到做到,前来平事。我等绝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说话间,手中力气加深,颈边立见血痕。


    他脸上表情却丝毫不?变,唯独声量一再?拔高,近乎歇斯底里:“我聂复春同样?敢作?敢当,绝不?打那苟且偷生的主意!若我一人性命,能换得满城百姓平安,我这便以?死明?志,绝无二话!只求诸位看在赵家驻守辽西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绕过赵家家眷和?这绿洲城中数万百姓。我愿以?这区区性命,求得诸位平息怒意——”


    曹睿闻言,既不?应声,也不?喝止,只冷冷抬眼看他。


    身后密密麻麻的魏人大军,却是无声而森严的威慑。聂复春苦笑一声,紧握剑柄。


    一旁的春喜见势不?妙,出手欲拦,然她疏于武艺日久,又岂能拦住决意赴死的将军?争执之下,竟被一把拂开在地,耳听得男人暴喝一声,手臂青筋毕露,咫尺之距、便要血溅城楼!


    “师兄!!不?要!!!”


    “……将军且慢!”


    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女声,与春喜惊慌之下的尖叫几乎前后脚响起。


    聂复春听出那声音是谁,又听身后哭喊声此起彼伏,手中剑刃堪堪在颈边停住。一双虎目圆瞪,几乎下意识地低头望去。


    目之所及,却唯有城下面若金纸,绿裙染血的少女。


    她并?未束发,一头乌发披背、如枯草凌乱,雪狐大氅之下,漏出一截鲜血淋漓的白纱——显是强打精神的模样?,风来便要吹倒。


    然而,纵使这般狼狈,她甫一露面,竟仍是让城中早已六神无主的众人、仿佛一瞬找到了主心骨。


    狂喜之下,纷纷扑在城墙上向下探望,嘴里不?住叫嚷着:“神女,是神女!”


    “神女果真吉人自有天相!”


    “你看,你们看,是神女回来了!我就知道……神女绝不?会?对我等见死不?救!”


    “说是这么说……”


    “可?你们难道忘了那群魏人叫她什?么——”


    曾经绿洲城中,无数人顶礼叩拜的少女;赤地传说中,神灵血脉的延续;昨夜大婚的主角之一,如今,却与城下叫嚣的魏人公然站到一处。


    “……也罢。”


    而她仿佛浑然不?察这因己而生的诡谲气氛,只吃力抬手,接过兆闻递来的扳指戴在手上,随即向众人轻轻一福身,“曹丞相,聂将军,还有诸位将士,事已至此,便容我来作?了这定夺吧。”


    定夺?


    若换了旁人,敢在曹睿跟前堂而皇之抢走这战后清算、“揽功”的活计,只怕他早已翻脸不?认。


    然而,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却是他苦苦寻觅数十年,又无数次失之交臂的“故人”,是阿史那珠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


    “这……”


    他纵然不?愿,不?满。


    于心有愧,亦不?得不?让。


    “右丞大人,”沉沉听出他话中犹疑,当即转过头来,压低声音道,“可?是有何异议?我方才?已与兆军师商定好应对之策,如今……事急从权,还请丞相……”


    “娘娘不?必多言。”


    曹睿却只是摇头,“既是娘娘决定,微臣岂敢有半句微词。”


    说罢,一语落定。


    方才?还在辽西众人跟前态度轻慢,摆足了天家气派的“曹右丞”,竟也毫不?犹豫翻身下马,颤颤巍巍、俯身叩拜于她身前。


    在他之后,数万魏人大军见状,同样?层涌跪下、齐声高呼千岁。这震彻天际的高呼声,恰遮去一段无力抑制、急促的低咳。


    “聂将军——”


    待她悄然拭去唇边血迹,抬起头来。


    甚至有了力气,扬声向城楼上等候已久的聂复春喊话道:“你胆敢以?下犯上,伤及陛下,此罪之深重,恐万死难辞其咎。今日若不?叫你以?血祭旗,他日消息传出,又有谁能向上京,向大魏千千万万的百姓交代?这个中厉害,想来你也清楚。”


    少女脸色苍白,一头乌发随风乱舞。


    纵使此刻孤身立于阵前,她仍平静,亦无惧,坦然接受着世人的叩拜与审视。


    “请神女……明?鉴。”


    而聂复春闻言,终只长叹一声。


    “末将自知今日死罪难逃,也绝不?敢叫神女为难,”随即,摆手叫停身后议论,男人复又双手抱拳,朗声应道,“只想请神女在此做个见证,容末将一人做事一人当,纵使赔上这条命,也万不?能再?伤了……再?伤了彼此和?气。只要神女答应绝不?牵累旁人,末将立刻命人打开城门——”


    “可?将军当真以?为,赔上你一条命,便真能叫这事就此揭过么?”


    聂复春身形一僵。


    似想不?到她竟会?在此发难,有些?不?敢置信地抬眼望来。


    正要开口解释,她却又一次出言打断,摇头道:“聂将军,如今你铸成大错在先,若以?魏地律法而论,谢罪陈情,人头落地,连坐满门,株连九族,这里头的哪一样?,恐怕都?免不?了;方才?在你麾下、领命放箭的每一个人,都?逃不?过。将军真以?为,只你一条命,便能将这一切都?一笔勾销?”


    此话方出。


    甚至没?等聂复春开口,城墙之上,已然丢盔弃甲、跪倒一地。


    “神女饶命——”


    “请神女看在聂将军护城有功的份上,饶将军一命吧!”


    “我们这些?人也只是奉命行事,绝没?有故意加害之心啊!请神女明?鉴……神女明?鉴!”


    谁料,却亦就在这一片慌张求饶声中。


    “好你个两面三刀,首鼠两端的贱人!”


    一道毫无预兆的怒吼,骤然惊破天际。


    变故来得太快——更何况,那与男人一身儒士打扮毫不?相干、甚至不?堪入耳的咒骂话语,更直白得叫人茫然。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那喊话的已不?管不?顾冲出人群,半边身子探出城楼去,冲底下的人破口大骂:


    “婊/子养的贱人!你真以?为自己骗得过所有人?!”


    “一个突厥人认回来的神女,如今又站在魏人一边……风吹两边倒,端的是哪门子的架子!”


    “若不?是我们护着你,捧着你,你早死在战场上流干了血!现在却和?这些?魏人里应外合……唱的好一出大戏!倘若平西王在世,哪里由得你们在这放肆!!”


    男人说着,拼命挣扎,挥开身旁七手八脚拦他拖他的“障碍”。


    只一手抱住墙墩,涕泪齐飞,声嘶力竭地干嚎:“赵家的废物,都?是废物!”


    “一个个的,早都?被这绿洲城里的温香软玉磨软了骨头,如今方才?心甘情愿、对着这些?魏人奴颜婢膝!老子要是年轻十岁,定当弃文从武,就算是拼了这条命死在他们手里,也绝不?会?就这么任人宰割!你们看看自己的样?子,日后死了、到了地下,我看你们谁有颜面去见地底下的祖宗!滚开,都?给老子滚开……你小?子是谁?”


    被他反握住手臂的少年面无表情,手指却如铁箍一般,飞快攥紧他右手。


    “这么盯着老子什?么意思?!你要有本事,倒是多杀几个魏……”四目相对,甚至不?等他话说完。


    只见那少年袖中、剑刃寒光一闪。


    男人满目惊恐,下意识抱头躲避,却不?知想到什?么,护着脑袋的手忽然撤开,反倒将身子一挺,咬牙向剑尖迎了上去——


    “阿麒!”


    眼见得剑尖与男人唇齿只一寸之距。


    “住手!咳……咳……!住手!”


    本该横贯他咽喉的剑刃,却僵持于半空、悬而不?落。谢麒又惊又气,不?由低头向自家二姐方向望去,却见城下少女不?知何时,竟早已咳得弯腰、身体抖簌不?止,一时脸色大变,仿佛做了什?么莫大错事一般,抬手便将那男人推倒在地。


    这老书生本就身无二两肉,如今鞋子不?知在挣扎中飞到何处,被发跣足,被谢麒这么一推,更是哀叫着不?住呻/吟,半天爬不?起身来。


    然而纵使如此,直到被人架起、拖走,他嘴上仍在片刻不?停地大骂:既骂天地不?仁,小?人当道,也骂妖女祸国,辽西将亡。


    许是兔死狐悲之心作?祟,他一路哭嚎不?止,人群中,起初交头接耳的私语议论声,竟也逐渐被抽噎哀泣所取代。


    “……”


    沉沉察觉不?对,当即拂开身旁欲要搀扶的兆闻,皱眉高喊道:“等等!”


    “谢麒,替我拦住他!”


    后背早已被湿意浸润,那粘腻分不?清是汗、抑或血。她不?愿叫人看出端倪,唯一能做的,却也只有拼命控制住打颤的牙关。


    见谢麒将那男人猛地揪回跟前,这才?一字一顿、向城上众人喊话道:“是,这位先生没?有说错,我谢沉沉是两面三刀,首鼠两端;不?瞒诸位,就在一炷香之前,我还在犹豫,在摇摆不?定。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本可?以?不?选,可?以?不?犹豫不?摇摆?索性拼个鱼死网破,成全?你们的高节大义?,再?光明?正大,杀遍城中所有逆贼……岂不?更一劳永逸?偏偏,我却如我母亲一般,承过你们的情。”


    “我母亲……”


    她说到此处,声音忽的轻了。


    恍惚间,脚下站立之处仿佛悄然变幻。


    她不?再?是不?得不?站在这里结束一切的“神女”,不?再?是众人眼中的大魏皇后,而是天佛禅寺,后山小?院,一抹游荡的孤魂。


    而阿史那珠,她的母亲,理应无知无察地躺在那张“吱呀”摇晃的美人榻上,轻抚着隆起的肚腹,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长生啊,你知道在这里,要怎么种出一株花么?】


    【不?是抛下去便能大片大片的生长,下一夜雨便能盛放,在这里,一颗种子埋入土里,有时会?因土地干裂而枯死,有时会?因严寒风霜而无法长大,哪怕努力发了芽,也免不?了因为鸟兽的啄食和?踩踏,令之前的努力骤然化为泡影。可?即使开了花,风吹雨打便能令它凋败,因被人看中而随意采撷,就能叫它断绝生机……就是这样?脆弱的生命啊。】


    大颗大颗的泪水,忽从沉沉眼中落下。


    “她在你们眼中,曾改换天地,无所不?能,可?结果呢?仍是被突厥人掠去,套上一个‘神女’名号,又被如物件一般送去上京。你们口口声声敬之爱之,可?她最后死在江都?——离此地不?过两日脚程;杀她至亲至爱之人,正是你们奉之为王的赵氏……这么多年来,可?有人想过这个中因果?她为何宁可?颠沛流离,也不?愿回到辽西?从前,我亦不?懂。”


    她说:“可?直至今日,直到我站在这里,我终于明?白了她那时的心情。”


    她用心浇灌出的良田,长出的果实,却“毒”死了她的丈夫;


    她费尽心血改变所有人的命运,却也把自己的至爱推向绝路。


    世人奉她为神,可?到最后,这世间其实只有一个孑然一身死去,飘荡在黄泉的游魂——这本就是上天对她最冷冽的嘲弄。


    然而,直至生命的最后,她为自己这一生写下的答案仍然是:


    【救一人,为救世人。】


    【抑或救世人,为救一人,由始至终,皆是吾顺心所选,与天无愧。】


    “……你们以?为我何尝不?怨?聂将军,放眼天下,这世上最想杀你的人就是我!可?今日过后,这赤地之上的万万性命,同样?也是大魏子民。”


    沉沉两眼沤红,攥住前襟的手指不?住颤抖,“被你所伤的、我的丈夫,是大魏的君主;我远在上京的幼子,是大魏唯一的储君,正因如此,我更不?能用一家的情仇,寒了天下百姓的心。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军师与我早早商量好的计策,倘若你死不?悔改,誓死领兵顽抗,今日,绿洲城将再?次血流成河。可?你……却愿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这城中太平。若我仍坚持不?顾一切杀了你,日后便是入主城中,又如何服众?”


    “所以?聂将军,我留下你的命,”她说,“亦只是为了给绿洲城中的百姓一个交代,告诉他们,魏帝绝非昏庸之主,此地魏人,亦绝非残暴之兵。”


    “神女——!”聂复春听出她的话里有话,双膝不?由一弯。


    难掩脸上动容之色,终是跪倒在地,向她重重叩首。


    “娘娘……娘娘,兹事体大,”而曹睿在旁“观火”许久,见情势发展全?然不?如预料,当下亦忍不?住、跪地劝谏道,“容臣多嘴一句,他赵氏在此盘踞多年,公然自立称王。此战以?来,更是咄咄逼人,数次去信挑衅上京,眼下,更纵容麾下将士犯下此等滔天大罪,岂能轻易饶过?”


    “那按丞相所言,理应如何?”


    沉沉闻言,却轻声反问道:“为何丞相这般急迫,一口一句挑衅上京,却连先听完我要说的话、也没?有耐心?”


    “这……”


    “方才?,我私下向兆军师问计时,他曾同我说过一句话,‘斩草除根易,春风再?生难’,我腹中并?无多少笔墨,可?我觉得,这话在理。”


    她说着,忽抬手拢了拢肩上狐裘。


    苍凉目光掠过金乌将落、昏暗即噬的苍穹;掠过脚下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万里黄沙侵袭的赤地,和?立足于这土地之上,熟悉而陌生的一切。


    最后,她看向迟迟不?起的聂复春。


    “聂将军,”沉沉道,“自今日起,你当自行革职,贬为庶民,家中三代不?得为官,不?得习武。至于赵家诸位,抵御突厥大军,护城有功;然日前绿洲城下两军交战,同胞相残,死伤无数,个中缘由又从何说起?因一家一姓之私,致千家万户骨肉离散,赵家……难辞其咎。日后凡赵家男子,皆不?可?从政于辽西,不?可?从军,不?可?掌权。五十年后,此令方得废止。”


    她以?手掩口,努力遏住喉口那翻涌的腥涩气味。


    只将方才?同兆闻拟好的说辞、一字一句背出口:“今日,我便以?手上这枚印鉴为信。”


    “自今日今时,此时此刻起:绿洲城仍是绿洲城,八方商路,汇聚于此,仰承天威,百代绵延;然则,赵家军不?再?是‘赵家’军,而乃辽西军,‘平西王’之名,亦当由能者?居之。至于余下城中诸事,我不?能断,尽皆交由上京朝堂定夺;少则一月,多则三月,当有定论。在此之前,城中诸般事务,由飞虎将军樊渠、副将李青领兵坐镇。此外……”


    “谢麒。”


    少年两臂如铁,脸上神情恨恨,仍毫不?留情地、将那老书生跪押在地。忽听她冷不?丁一“点”,不?由茫然抬起头来。


    “你于我有恩,于此战亦有功,待朝廷诏书传至,自当论功行赏。你既在辽西多年,绿洲城中诸事、想来也是了然于心,樊、李两位将军在城中行事,便由你在旁辅佐——另有城中修缮、恢复商路等一应事务,春喜姑娘。”


    沉沉说着,目光并?不?在那期期艾艾的少年身上停留片刻,只忽的侧身,向一直静候在聂复春身后的妇人颔首道:“姑娘是将门虎女,既有才?德,在城中亦有盛名,想来此事非姑娘出面、必不?得行,还请姑娘多费心。另听闻城中有一女子,名唤解家七娘,此女绝顶聪明?,精于从商,若你二人能精诚合作?,我想城中不?日,必能恢复往日盛景。”


    与之前的慷慨陈词不?同,这突如其来、“安插人手”的一出,字字句句,皆未提前与兆闻商量。


    兆闻一时有些?愕然,在她身后轻咳提醒。


    “……”


    她却只悄然在袖中摆手、示意他不?要开口。


    继而仰起头来,又冲春喜笑了笑:“姑娘家中幼妹,那位怜秋姑娘,如今正在上京宫中做客,”沉沉温声道,“若辽西能早一日恢复太平,我向姑娘担保,怜秋也能早日回到家乡,陪伴在姑娘身边……姊妹团聚。她是个好孩子,虽胆小?了些?,可?从没?做过错事。姑娘若有想带给她的话,稍后不?妨写作?一封家书,待我回京之日,定会?亲手交付与她。”


    “怜秋?”春喜听她提及胞妹,脸上表情瞬间一变,语气亦是毫不?掩饰的急切,“怜秋她还——”


    “她没?有做过错事,是个好姑娘。”沉沉却又一次重复道。


    “……”


    “我曾见过她,与她生活在一处,在我眼里,她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任人摆弄支配的物件。所以?,倘若有朝一日,她要回来,我绝不?会?拦她,还会?亲自派人、将她全?须全?尾地送回家乡。春喜,这就是我要做的事,你明?白么?”


    春喜……


    春喜忽的怔在原地。


    直到这一刻,她才?倏然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已经太久没?有作?为“赵春喜”而活着。


    听了太久的“陈夫人”,她已几乎快要忘了曾在闺中的日子,忘了曾有过的雄心壮志,也忘了自己如何从嫉恶如仇、心有抱负的赵家女,变成如今陌生的样?子。


    她……真的可?以?么?


    沉沉看出她的脸上犹豫与踟蹰,却并?没?点破。


    只话音一转,向沉默叩首谢恩的聂复春,要来了早被五花大绑捆成粽子的突厥侍女阿伊。


    “公……煮……唔唔!公主……!!”


    待人被送出城来,好不?容易松了绑、又吐出嘴里的破布,哭着扑到她脚下。


    她却顾不?上安慰吓破胆的阿伊,只扭过头去,向曹睿低声道:“还请丞相命人,将那群被俘的突厥人带上前来。”


    先兵后礼——同样?的法子,对辽西人尚算管用。


    对损伤惨重、早已无可?挽回的突厥而言,却显是不?尽然:这一点,从被带上前来的这些?突厥兵个个嘴里骂骂咧咧,愤恨之情溢于言表的态度,足可?见之。


    沉沉没?有防备,竟被走在最前那人一口唾沫吐在脸上。


    阿伊见状大惊失色,毫不?犹豫反手一巴、扇在那突厥兵脸上,两人大眼瞪小?眼,显是互相认识的,却又立刻用突厥语破口大骂,到最后,几乎头对头扭打成一团。


    “布日古德,你竟敢冒犯神女!你不?想活了!”


    “神女?!布兰要是还活着,绝不?会?承认有你这么一个黑心肝的妹妹!!你还叫她神女!她配吗?!”


    沉沉连忙命人将两人拉开,阿伊防备不?及,却仍是挨了一记窝心脚,疼得直在地上滚。一旁的突厥兵见了,竟也纷纷大笑起来。仿佛此刻他们再?不?是性命危在旦夕的阶下囚,嘴里一口一句的腌臜话,直听得沉沉心火翻涌。


    “看啊!这娘们的胸怕不?都?要被踹扁了!”


    “我记得她是布兰的妹妹,还没?嫁过人吧?啧啧,布日古德这脚踹得可?不?轻!”


    “天神在上,绝不?会?有人再?要这瞎了眼的贱/女人!……她到现在还在帮着那妖女讲话!”


    “说得对!天神一定会?惩罚这些?渎神的罪人,这些?人一个都?不?该放过!”


    在场的魏人大多听不?懂突厥话,更不?明?白他们大难临头,嘴里还在叽叽歪歪说些?什?么,唯有沉沉脸色渐冷。目光轻扫,见兆闻已先一步将阿伊扶起,她当即转身,走向方才?率先动手的突厥汉子。


    随即。


    站定的瞬间,便抬起右手,赏了他重重一耳光。


    【啪——!】


    用的力气太大,手掌竟一瞬通红。


    然她仿佛毫无感觉,没?等男人别过脸来,又是一巴掌挥去。


    【啪!】


    而男人回过神来,气得两眼发红。


    嘴里立即高声叫嚷起来:“你根本不?是什?么神女,你是魏人派来的细作?,你欺骗了大汗和?我们所有人,天神不?会?饶恕你……”


    【啪……!】


    “妖女!”


    【啪!】


    “你这个妖女,邪祟!大魏的狗皇帝该死,你也该死,就算你今天把我们所有人都?杀了,也只会?加重你的罪孽,我告诉你,等你死后,要受剥皮噬心之刑,永世不?得安……”


    【啪!】


    清脆的耳光声,与凶狠叫嚣的咒骂声,一次又一次前后脚响起。直到男人两颊高高肿起,唇齿流血,再?说不?出半个字,沉沉这才?停手。阿伊在旁,心疼地捂住她那同样?惨不?忍睹的右手。


    “谁跟你们说。”


    她却只冷不?丁开口,用突厥语平静问道,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充满怨恨的面庞,“说我要杀了你们所有人?”


    “你……不?杀我们,为什?么要指使这些?魏人拦下我们?”


    “拦下你们?”


    沉沉却像是听到什?么莫大笑话一般,“你们若不?丢下同伴逃跑,又怎么会?被生擒?从你们做了逃兵那一刻开始,就应该清楚,哪怕你们真的逃回王帐,大汗也绝不?可?能饶恕你们。突厥人向来最看不?起的,就是逃兵。”


    当初,连阿史那金亦将此视为解闷的闲话,为她讲过许多阿史那絜如何惩治逃兵的事迹。而被他描述的活灵活现的、那些?剥皮抽筋的刑罚,更令她接连做了好几夜的噩梦。


    只可?惜。


    为她讲故事的人,如今已然不?在人世。


    曾经听故事的姑娘,也早已不?似旧时。


    “这……我们是为了护送九王子……”


    “别再?自欺欺人了,”沉沉低声道,“只要你们愿意合作?,今日,我非但不?杀你们,还会?许你们一条生路。”


    话落,她忽将还在状况外的阿伊拉到人前。


    阿伊愣愣转头、望向身旁少女。正待问发生何事。却听她抢先一步,将后话缓缓道来。


    每说一句,便令她双眼更瞪大一分:“自今日起,阿伊便是我遣去突厥的‘神使’,见她,即如见我。你们将阿史那金的灵柩留下,代我护送阿伊回到王帐。我会?去信大汗,只要你们将她平安送到,担保你们安然无……”


    “住口!”


    “你、你真当我们全?是傻子不?成?!”


    然而,众人起初又惊又喜的神情,却在听到她提出要将阿史那金灵柩扣下的瞬间,只余惊愕与狂怒。


    不?等她把话说完,四下已是一片哗然之声。


    若非他们双手皆被缚,又有魏军看守在旁,一个两个的,几乎都?要扑到沉沉跟前。阿伊连忙将自家公主护到身后。沉沉见此,却反而安抚似的轻拍了拍她手臂,摇头道:“别怕。”


    “无论如何,我定会?让他们将你平平安安地送回家乡去。”


    “可?是公主——”


    阿伊急声道:“阿、阿伊愿意追随公主,只要跟在公主身边,无论在哪里……”


    她迫切表露的忠心和?眼中怯怯的讨好,概都?一览无余。


    “……阿伊。”


    可?沉沉默然片刻,末了,亦只是苦笑:“我曾经把你当作?朋友,是真心的朋友。”


    她说:“我以?为你是真心对我好的人,但你却为了英恪毫不?犹豫地背叛我。从那一刻开始,我再?也不?可?能把你当作?交心的朋友,可?如果我今天弃你于不?顾,你在辽西也只有死路一条……至少现在的辽西,还容不?下你。”


    阿伊闻言,两眼一瞬蓄满泪水,死死握住她的手。


    嘴唇抖簌着,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可?当目光触及眼前少女苍白的脸庞时,又再?说不?上来,只两腿一软,跌坐在她脚边。


    而沉沉顺着她的力气蹲下身去。


    四目相对,两相无言。想了想,亦唯有抬手拭去她腮边泪水,“朋友也有许多种,做不?了交心的朋友,可?至少是曾共过患难的朋友……我答应你,绝不?会?让你和?你阿兄一样?,不?会?让你的父母,再?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完,又轻声问:“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沉沉指了指她脚上皮靴,“将你身上那把防身的匕首,借我一用。”


    阿伊虽不?知她此刻提出借匕首一用是何用意,但低头看向转而伸到自己面前、光洁的掌心。顿了顿,却还是从靴中抽出那把防身用的短匕,轻轻搁在她手中。


    “公主……是要杀了布日古德么?”阿伊轻声问。


    她口中的布日古德,显然便是方才?险些?与她厮打在一处、又被沉沉当众训斥过的“刺头”。沉沉没?有回答,攥紧手中匕首,转身走到那青年身前。


    冰凉的刀刃抵在男人颈边,却并?未逼入分毫。


    “我方才?给你们的,并?不?是两条路,”沉沉轻声道,“而是一条路——只有这一条。”


    “如果我们不?干呢?”


    布日古德顶着一张通红肿胀的脸,目光死盯着她。


    半晌,嘴角却忽艰难扯起一抹极尽嘲讽的笑容,“神、女,您可?是神女啊。您不?是一向最爱惜性命了么?现在眼看着我们打了败仗,成了阶下囚,你就不?心疼了,反而要亲手送我们去死?”


    “我已经给过你们活路。你们不?选,就算我愿意放过你们,城中的百姓,此地的魏军,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离开,”沉沉道,“你们宁可?背叛同伴也要逃走,却对摆在眼前的活路置之不?理?”


    “活路……!”


    布日古德听得冷笑连连,激动之下,险些?对着那匕首撞了上去,颈边立刻沁出血痕,“要我们把九王子的灵柩抛下,逃回王帐去复命?这算哪门子的活路?!”


    “放眼草原,谁不?知道,九王子是大汗唯一的爱子,”男人双目猩红,咬牙切齿,“你说得好听,可?分明?是把我们往绝路上推,让我们给你卖命,做大汗出气的靶子!如果真的按你说的做,恐怕到时候,死的不?止是我们,还有我们家中的父母兄弟吧?这就是你说的活路!活路!”


    “当初你不?肯我们杀辽西人,拦着我们杀狗皇帝,我知道,你是神女,你慈悲大义?!可?为什?么现在我们只要求一条活路,你偏把我们往死路上推?!你还以?为自己一句话就能保下我们三千人的命,一封信就能让大汗赦免我们?!”


    布日古德道:“你早就背叛了我们!大汗不?杀了你这个叛徒已是开恩,你还觉得你能帮我们求情?”


    对这些?几十年来如一日,刀尖舔血过活的突厥士兵而言,大道理讲不?通,攻心计也无用。


    又或者?说,对阿史那絜的尊敬,与恐惧,就像对那未知的神灵始终不?曾动摇的信仰一般,早已深入骨髓,不?可?撼动。


    沉沉望着他通红的眼睛,不?发一语。


    半晌,却忽的撤开抵在他颈边的匕首,反将那匕首调转过头——


    刀刃旋过手掌,一切的发生,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


    布日古德脸上溅了几滴血,怔怔瞪大双眼。


    “娘娘!!”


    “……公主!”


    而兆闻与阿伊离得最近,同样?目睹了那血腥一幕。两人一前一后惊呼出声,不?远处循声望来的曹睿,更是一瞬色变,再?顾不?得心头的诸多计算,只扭头冲身后亲卫大喊道:“来人!来人!!”


    “陆德生呢?!去……快去把陆医士带过来!”


    惊愕之声,响彻天际。


    正在马车中替魏弃处理伤口的陆德生若有所感,抬手撩开车帘。


    入目所及,却只有苍穹之上、赤红犹若血染的火烧云


    【……你,想做什?么?】


    他记得自己问出这话时,面前人苍白却坚定的神情;


    也记得兆闻命人寻来车马,自己咬牙将十八枚银针封入她身上各处穴道,又在她行下马车前,亲手为她披上大氅、遮去背上狼藉时,不?觉颤抖的心情。


    【这几处伤在要害,若非多年血池调养,令你身体异于常人,此刻你早已血尽而亡。如今我虽以?秘法助你封住痛觉五感,也至多不?过撑得一个时辰。可?你要想清楚,此时不?治,这伤日后留下的遗害,却是一生一世。沉沉,你当真要去?】


    【倘若我不?去,】她听得认真,末了,却笑着反问他,【医士觉得,还能有谁比我更适合?和?人密谋、里应外合的右丞大人么?】


    【……】


    【方才?兆军师告诉我,上京急报,燕人出兵赤水,已经越过雪域,直奔上京而去。我不?懂打仗,可?我知道,如果上京溃败的消息传到这里——哪怕是已经奄奄一息的狼,也绝不?会?放弃眼前的肉——除非本该奄奄一息的我,安然无恙地走出去,告诉他们阿九还活着,告诉他们,我依然还是他们的倚仗。】


    用恐惧,与希望,为上京争得一点喘息之机。


    【这是我如今唯一能做,也不?得不?做的事。】她说


    一截尾指滚落在地,少女跪坐着,头颅低垂,身体因痛苦而不?住抖簌。阿伊吓得仆倒在地,六神无主,却仍是拼命伸手去够那手指。


    好不?容易将它捧在手中,带着未褪尽的体温,那手指竟依稀还在微微颤动。


    “公主、公……公主……”


    十指连心,如何能不?痛。


    可?由始至终,竟没?有一声痛呼或闷哼传来,沉沉以?手撑地,只透过眼前汗湿的鬓发、盯着那截莹白的、本属于自己的尾指。


    雪白的小?脸上没?有表情,唯有眼神深处,尽是无从追忆的悲哀。


    “当初定风城一战,阿史那金身陷城中。”她声音极轻——几乎只剩气声。


    唯有阿伊听得分明?,茫然抬起头来。


    她试图将那截手指碰到沉沉面前,沉沉却反将她手掌拢紧。犹若交付某种信物般、将那截手指交托于她,“我曾用断指来威胁,向他挟恩图报,可?他今日对我的恩义?,我此生再?不?能报答,不?仅不?能报答,甚至连让他魂归故土也做不?到。我知道,自己始终有愧于他。”


    “布日古德。”


    沉沉说着,突然扭过头去。


    很显然,饶是一贯野蛮如布日古德,也被她这突然的决意打了个措手不?及。


    四目相对,男人眼中竟隐隐多了几分敬佩之意——亦是直到这时,二人似终于有了平静对话的契机。


    “神……女。”


    他垂下暴怒的眼,一身戾气转眼尽熄,只哑声问她:“这就是你给我们的诚意?”


    沉沉避而不?答,反问他:“布日古德,死了这么多人,你觉得这场仗,打够了么?”


    “……”


    “我听人说,草原上的冬天是最难熬的,魏骁给你们的那批粮食,不?过堪堪够你们过了这个冬天。眼下为了这场仗,恐怕有许多人不?得不?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等着你们将绿洲城扫荡一空。到开春的时候,你们还会?再?南下掠夺……可?偏偏你们打了败仗。偏偏,身经百战的大汗早已老了,可?他的儿子那么多……每一个都?想证明?自己才?是草原的王。没?有一场胜仗,没?有一身的功勋,怎么能说服余下的族人?若不?能向外打,恐怕就只能,向内了。”


    从前,所有人都?知道阿史那絜属意阿史那金为接班人,不?惜一切为他铺路,众皇子明?知争不?过,尚还能勉强压住蠢蠢欲动的心。


    如今阿史那金一死,究竟谁能得阿史那絜青眼,尚未可?知,到时同胞手足相残,草原难逃一场浩劫。


    “这一切,方才?同你说,你是听不?进去的。”


    仍在流血的手掌,用扯下的半截衣袖草草包扎,沉沉在阿伊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但你该比我更清楚,大汗不?只是九王子的父亲,更是草原十六部的首领。我将神使送往突厥,斩指为信……已然表明?了我的态度。有我在,你们才?能掩过一段相安无事的日子。大汗看的,不?止是你口中‘神女’的薄面,还有这泱泱大国,随时都?可?以?越过玉山关、直奔月河谷的千军万马——布日古德,我要的也从来不?是你们的命,而是这千里赤地的太平。”


    布日古德闻言,果然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怔在原地。


    “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你们将她送回去,抑或我派人送回去,结果都?只能是这一个。你答应了,这便是神女的恩泽;你不?答应,这便是狡猾魏女的手段。”


    无论他们是否看清,是否承认,在她身上,这天下最强的三股势力早已悄然交汇。


    “……”


    布日古德的头终于深深低下。


    从她的视角看去,只有他颈上寸寸爆出的青筋,和?嗫嚅迟疑的嘴唇。


    可?这迟疑分明?与他身后不?知何时安静下来的突厥军众一样?,向她透露了明?白的转机。


    她知道,自己终究是赌赢了。


    是以?本该笑的——然而阿伊哭得那样?厉害,吵得她连怎么笑也忘记。她便知道,阿伊八成是在搀扶中、不?经意摸到了自己大氅下的身体,又怕她哭得“暴露”了自己,只好低声问:“那针刺到你的手了?……流血了?”


    阿伊哭着摇头。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竟然还在问她:“疼么?”


    她一时无言以?对。


    却到底没?说疼,也没?法说不?疼,只对跪倒在跟前的布日古德说:“告诉大汗,请他善待我的神使。”


    而这,亦是大魏史书所载,日后千古留名的谢后,在这战场上,留下最为人称道的一句话。


    “还有,我会?命人把阿史那金葬在这片战场上——和?所有为此战而死的将士们一起,”她说,“大汗有生之年,若要率兵南下,马蹄踏过的每一寸土地,皆以?他爱子的血肉滋养。”


    而一切新的生命。


    亦会?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复苏、归来。


    她说着,轻推开搀扶自己的阿伊。阿伊眼中噙泪,望着她淡笑的面庞,仿佛意识到什?么。末了,终是咬牙抹去泪水,俯身跪下,冲她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昔日主仆,来日旧友。


    这一面,此后漫漫余生,她们再?未能相见。


    直至二十年后,阿史那絜溘然长逝,这位历史上最长寿的草原可?汗,传位于自己膝下年仅十六岁的幼子阿史那英。突厥因此再?生动乱。幸而魏帝派兵相助,阿史那英耗费数年,终是平乱称王,后更亲赴上京,求娶永乐公主魏曦为妇。


    在他献上的聘礼中,有一件尤为引人注目。


    据他说,那亦是在同年故去的突厥大可?敦,他的生母,一生中最珍惜的爱物。


    魏曦好奇打开,只见两枚珍珠小?巧玲珑并?排置于锦盒中。


    年岁的磨损并?未令它失去清辉,旧友的故去,也未曾失落它的珍贵。


    【你阿娜可?曾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她听见祖母问。


    【阿娜让我告诉您。】


    而一帘之隔,有人温声回答:【您是她这一生,唯一的朋友。这一次,她没?有背叛您。】


    曾以?为轻描淡写的一笔,终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


    许久,只有四指的左手,颤颤合上了那只锦盒。


    第142章 兰若


    与此同时, 上京。


    愁云惨淡的气氛笼罩着皇宫内外,早已散朝的太极殿中,少年?抱膝而坐, 静静望着殿外夕阳。


    陈缙在宫人的指引下一路寻来,甫一踏进殿中,见他神情?安然, 仿似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的冷静模样,不由暗暗心惊。


    两人之间,最后反倒是魏咎先一步抬眼望来。


    瞧见是他, 当即微微一笑?, 唤道:“夫子。”


    这便是默认了此地只有两人的谈话?了。


    如若不然, 在外人面前, 他总还是会叫一声“左丞”的。陈缙心下了然,当即屏退宫人独自入殿,在魏咎身旁撩袍坐下。


    一如从前御书?房中,师徒二?人无所不谈,历史天文,前朝政治,从无避忌。对?眼下日益焦灼的战事,他亦毫无隐瞒。


    “前线急报, 燕军昨夜突袭赤水关……又是那奇人坐镇,引得异数频生。”


    陈缙低声道?:“众将士死战不退,鏖战彻夜。但赤水关, 终究没能保住。”


    作为通往上京的最后一道?关隘, 赤水关一破, 整个上京无异于中门大开,处境之险, 危如累卵。


    眼前的一切都仿若前朝覆灭之夜的重演。


    “……”


    魏咎闻言,却仍是淡淡模样,面上不见波澜。


    只右手撑颊,眼也不眨地望向殿外落霞,“守关的范将军如今何在?”


    “领兵断后,宁死不降,战死于八方亭。”


    话?落,师徒俩心照不宣地沉默片刻。


    陈缙叹息一声,随少年?目光看去,不知是否错觉,只道?今日夕阳格外刺眼,烧得灼人。


    残阳泄地,为这肃穆恢弘,却亦空落、冷清的大殿带来几分稀疏的热气。


    可几朝兴衰,几朝荣辱,到?最后,都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燕军在关内修整,距此不过百里;上京城中,如今守军不足两万,恐无以为战,只能死守。为以防万一,臣已遣人去信辽西,命兆闻尽快率兵回援。”陈缙道?。


    兆闻本就是天子心腹,此去辽西,与那老奸巨猾的曹家狐狸互为制衡。


    若将兆闻调回,余下曹睿来应对?辽西诸事,无疑是将魏弃的性命落在那曹氏手中——这样的取舍,对?一个八岁稚儿而言,始终太过残忍。


    可如今坐在他身边的,是年?少早慧、心智坚忍的储君。


    是天子给予厚望,愿不惜代价、用?身前身后名?铺路成就的爱子。


    魏咎也许听懂,也许只是不愿让自己听懂,所以久久地沉默不语——


    而这样的沉默,也一直延续到?次日的朝会上。


    众臣为如何应对?燕军、如何尽快与辽西和谈换回人质争吵不休。本应出面主持大局的太子,高居王座,却始终冷眼旁观,仿若游离其?外的看客。


    “燕帝荒淫无道?,早已尽失人心,自八年?前败于陛下之手,更是从此一蹶不振,甘愿臣服为我北部属国,岁献朝贡……眼下竟敢出兵挑衅,直逼上京,恐怕正是听闻陛下遭奸人所害,至今受困辽西……如若不然,焉敢来犯!若不驱之于关外,何以扬我上国之威?!”


    “徐尚书?所言有理,只是据闻那领兵的小将名?唤燕权,乃昔日雪狐王燕翎之子。当初燕翎兵败茫城,致使?北燕败如山倒,此后举家被贬。这燕权更是被俘数日,丢了一只手臂、形同残废,数年?来默默无闻,如今却陡然声名?鹊起。众人皆道?他不仅得了燕翎真传,功夫了得,更不知从哪寻来一名?奇人相助。此人来历不明?,却有一手驯服百兽的本事,日前雪域一战,便是他引来异相,致使?群鸟盘旋不去,遮天蔽日;后又有军中群马嘶鸣,非但不服驯管,反而动辄伤人,令城中人心惶惶。末了,竟引得百姓争相出城投奔,这才致使?……”


    “致使?什么??简直荒谬!”


    “怪力?乱神之说岂能搬上朝堂?!唐大人莫不是也被这唬人的把戏骗去,着实贻笑?大方!”


    “……”


    猝不及防,被曹睿养出来的“能臣”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枉为人臣毫无骨气,那唐大人倒也沉得住气。


    只不卑不亢,冲眼前吹鼻子瞪眼的老翁微一颔首,复才温声道?:“的确只是坊间传闻,并未定论?,可这怪事频生却是事实。遑论?眼下辽西和谈迫在眉睫,左支右绌……难免令人心焦。赤水关一破,放眼百里之内皆是良田,再无关隘可守。届时上京四面受敌,又能撑得多久?殿下乃一国储君,万不可有丝毫闪失,我等着实耗不起,更赌不起。”


    这位唐莫辞唐大人,乃当今左丞旧时同窗,后来一朝高中,自然也投靠门下,是世人眼中不折不扣的左丞喉舌。


    见他这样一番慷慨陈词,陈缙始终不曾出言制止,众臣心中更是明?白了几分——自然而然,也更叫一众曹家门生心下不满。


    “你……危言耸听!难道?陛下特命留守城中、护卫太子殿下的两万精兵强将,皇城中的禁军,在你口中,竟都不是那燕人一合之敌不成?”


    “非也。”


    唐莫辞道?:“若换了从前,燕人自然只是手下败将,无足挂齿,何况陛下深谋远虑,出兵辽西前,亦早早为上京重兵布防。然这群燕人能在如此短时间内越过雪域重镇,且一路遮掩行踪,以致我等竟在半月前、方才收到?军报,得知燕军已至赤水关外叫阵,打得雪域数城十户九空……情?势如此,岂敢再抱侥幸之心?纵使?撑到?征西大军回援,可多一日拖延,便多一分危险——还请太子殿下明?鉴。”


    唐莫辞一字一顿:“为今之计,移驾西京,方是上策!”


    话?落,顾不得四下一片哗然,他只向魏咎撩袍而跪,“泱泱大国,诚不畏战,为人臣者,亦不惧死。只此事实在蹊跷。且北燕大军来势汹汹,若危及殿下,后果不堪设想。臣等无能,虽愧无那射石饮羽之能,亦愿自请留守城中,非死不退,以报陛下昔年?栽培之恩!”


    这……?!


    唐莫辞在此洋洋洒洒大发议论?,本可以出言喝止的左丞,却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看似没有表态,但一众朝臣都是人精,怎能不晓他的态度,知道?唐莫辞不过是代他发声——因着陈缙这等辅国重臣,必然是要?跟着殿下走的。他是天子留给太子的老师,亦是心腹。


    于是你看我我看你,眼波一过,站队已然分明?了。


    左丞与朝中清流一派,概都赞成唐莫辞之说,以太子安危为重,主张秘密出城,移驾西京。


    从前觉得太子过于年?幼是个坏事,如今却感慨还好年?幼:幼主当护,名?正言顺,也不会叫人给小太子留个贪生怕死的名?头。


    毕竟,只有这么?一个皇子啊。


    只有这么?一个名?正言顺、世人公认的储君——如今陛下眼看着是要?折戟辽西,纵然勉强换了回来,听闻那辽西王竟敢当街折辱,不顾陛下伤痕累累,将人拖在马后游行示众。经此一遭,陛下心气恐也不复从前……情?况已是这般,又岂能叫陛下后继无人?


    岂能有半点闪失?


    众人心里其?实都跟明?镜儿似的。


    “殿下,殿下万万不可!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然而,无论?何时,不和谐的声音总还是有的。


    “且不说如今尚未探明?燕人底细,唐大人便要?拱火殿下秘密出京,这是将我大魏颜面置于何处?!将陛下的颜面置于何处!更别提,前朝祖氏,便是落了个不战而逃、仓皇离京的名?声,被后世诟病不休。唐大人恐怕是年?纪轻没经过大事,轻易便被吓破了胆罢!”


    “北燕宁安公主乃燕王膝下独女,据闻王后爱之如珍似宝。人既嫁与殿下,身居东宫,何不命那宁安出面斡旋——”


    在此等大事上,曹家和曹家背后站着的一干人,不意外地唱起反调,一时间,竟也顾不上举的例子是否得当,便在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同左丞一派针锋相对?起来。


    这个中缘由,倒也不仅仅是两边作对?惯了,且朝堂上绝不能只一个声音;


    也因着老派文臣素来持重,自忖正统不可废——京中,早就有废太子立世子的风声。


    那可是千百年?来传下的礼法!


    世子魏璟,乃昔年?太子膝下独子,老皇帝在众臣跟前亲自抱在膝上哄过的皇孙,正儿八经的皇室正统。


    哪里是一个弑父杀兄的、骨子里便藏着暴虐的昏君……咳,这昏君虽是有些战功,到?底是昏的。总之,比怎么?比得上?


    他们巴不得太子监国出点事,又或者,干脆死了。


    这也是曹睿离京前的授意。


    只可惜陈缙坐镇,把这上京城里里外外看得跟铁桶似的,简直没有比他更忠心的“老妈子”,他们一直没有机会下手。不意如今,却突然送上门来一个大好机会。


    陛下没了,太子死了,这皇位可不就该轮到?世子了么??


    大军从赤水关到?上京,不过也就几日脚程。拖了这几日,等太子对?上那群燕人。


    倘若侥幸赢了,也不错,也正当;


    若是脱不了身,他们再秘密将世子护送至西京,到?时……总之,哪还有比这更完满的主意?


    一些人越想越心惊。


    一些人越想越满意。


    于是太极殿里的争吵声也越发恼人,越发口不择言。到?最后,简直如东市买菜般闹哄起来。


    可魏咎仍只是静静听着,不表态。


    陈缙在底下一直观察着他的神情?,察觉他在思索,在迟疑,也选择缄默不语。


    没人知道?,其?实魏咎想得很简单。


    ——他只是在想这么?多日来的局势发展,想自己如何自处,然后,便越发觉得魏弃这个人,他父亲这个人,聪明?得寒凉。


    全算到?了吧?


    可怎么?就能……这样轻易地舍了命去做人家的登云梯呢?他想,哪怕这个“人家”是自己的儿子,怎么?就不会觉得冷呢?


    连他这个得了“好处”的人也觉得冷啊。


    【我若败,必要?时,你当昭告天下,昏君无道?,罪在杀伐。我的死,将会是四海太平的开始,而你,会是一位远胜于前朝、远胜于我,继往开来的贤君。】


    【你的妻子,她?们背后的世家王族,都会是你未来的助力?,他们需要?与你的这份姻亲巩固联盟,不会坐视你的困境于不顾,到?那时,你将踩着我的尸体,往上走。魏咎,这就是你的路。这条路上,我是你的父亲,更是你的垫脚石,铺路砖,登天梯……帝位,本就不该属于我,我得位不正,注定无法成为一位明?君。可你不一样。】


    是啊。


    不一样。


    所以其?实他也早已把答案告诉给了他:别心软,踩着父亲的脊梁,攀到?顶上去罢。


    权力?,姻缘,傍身的倚仗,纵横捭阖的权术,忠心的能臣,他也都已经给了,或命人给了他。


    或许连他力?主和谈这件事,在魏弃心里,本都是不许他做的。这样如今便不会是这般情?状。


    有征西大军压阵,燕人自会被赶回他们天寒地冻的北疆去,他照旧还能做他温润如玉、世有贤名?的太子,不,也许很快便会是新皇。


    所以,做父亲的为他筹谋到?这份上……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聪慧如他,这些年?虽总在明?面上“受气”,总有许多风言风语传到?耳边,可其?实心里明?白:看一个人不能只看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


    旁人只知魏弃在他侍疾时如何责骂冷待,对?他动辄责骂、分外严苛,远不如待世子亲厚,可他知道?,世子只是个虚空的位衔,皇帝若想漏,从手指头缝里漏一点,世子总还是可以和他争一争的——无论?从血缘正统抑或长序而言,都不失底气。


    史书?上也说,做皇帝的总是如此,不喜欢太爱重某个孩子,却喜欢叫他们争一争,抢一抢,好争出个最得力?的来。同时,什么?都要?留个后路,这个不行,总还有个备选的。而他只不过凑巧,做了前边、而不是后边等位置的那一个。


    他总以为只是这样。


    后来,或者说,近来才明?白,原来爱屋及乌,也不止爱屋及乌——到?底是有情?的。


    只若他再大些,受些磋磨和挫折,有了世间爱恨嗔痴来代替这份雏鸟情?,或许也就明?白了、接受了父亲话?里的深意;若他是个真无情?的,毕竟母亲生了他却没养他,父亲养了他却总“苛待”他,亲情?这东西,恐怕也是该舍下就能舍下的。偏偏他都不是,他其?实舍不下。


    纵使?魏弃什么?都算对?了——却还是不自察地忽略了一件事,他还太小了。


    真的还太小了。


    他不是魏弃那样长大的孩子,他曾有过短暂快乐的童年?;他虽被迫扮得持重,可从没人逼他也不敢逼他到?绝路。也许魏弃在这样的年?纪,可以毫不犹豫地做下决定——可他不一样。魏咎想。


    他莫名?地想到?了“十六娘”。


    十六娘是他的娘,他生来便爱她?,这不是他能控制的事,是娘胎里带来的,是这么?多年?日思夜想的,想有个娘。这东西说来玄妙,总之,哪怕第一次见时不知她?是自己的娘,不知怎的,他也平白无故地亲近她?。


    可后来知道?她?是自己的娘了,却也不知怎的,反而别扭起来。


    ——那是他这辈子最“不知”的一阵子。


    总觉得恍恍惚惚,情?绪上上下下。


    但他喜欢见到?她?。


    喜欢到?误了功课和正事也无碍,就装作无事晃荡一般跑去找她?。哪怕只是坐在床榻旁侍奉,说几句话?。


    他娘的确和魏弃曾说的一样,虽没读过很多书?,但聪明?得很,因着眼界不同,比寻常闺阁中的女子,又多了几分健谈。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第一反应就是:不累。


    而第二?反应是,总想待在她?的身边。


    他每见了她?便忍不住想,哦,原来我的好脾气果然是她?给的,我和她?一样温和,一样讨人喜爱,和魏弃不一样,我是这样的。难怪,他们没骗我。


    他们啊。


    阖宫上下,打小便有很多人说他和魏弃像,一样的天资,一样的众望所归。


    但谈及他的脾性,却都异口同声,说他更像已故的谢后,在他们嘴里,她?是个友善的性子,后来也是宽厚的主子,从不苛待人。活得久的老宫人们谈起,总说那时候还是个小姑娘家呢,虽个子矮矮瘦瘦,可永远笑?盈盈的模样,粉面桃腮,眼神清亮,一看就是个要?做贵人的。


    这不,罪臣之女出身,日后竟可以和天子死同穴。


    魏咎听得皱眉。


    尽管他知道?,那群惯会看人脸色的老宫娥其?实不一定记得具体的人,只因着她?是“谢后”,是他惦念的生母,便在他跟前把最好的美德,最好的样貌安给了她?。但他还是默默听了进去。


    他喜欢自己像她?。


    哪怕那是他拼命压制自己的本性才扮出来的样子,模仿出来故意叫人夸的,只要?像她?,就觉得仿佛是她?教出来的一样,很好。


    后来日子久了,他觉得那的确是自己生来就有的性子了,更是习惯成自然。


    可谁料,这世上最怕的就是赝品见了真货,东施见了西施。当他真见了她?,极荒谬的,竟有种东施效颦的惶恐感。


    他觉得,他不像了。


    甚至没有魏璟像。


    魏璟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她?;魏璟说话?讨得她?笑?,他却总是不自觉话?里有话?;


    魏璟同她?吃果子,一吃就是一盘,可他用?了三口,便不自察地放下,等他还想再拿起来,一看她?噙笑?的眼睛,就不自在了,重又搁下。


    她?定也看出来了他的别扭。


    所以每次见他,总不说严肃的话?,不说什么?久别重逢的思念,只同他扯家常,一时喊他作阿壮,说家乡都是这样的,取个贱名?好养活;一时又说魏弃将他教得很好,模样俊,擅谈吐,会武功,有学问,她?觉得有学问的人都了不起。


    他却只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盯得她?都有些不自在了,才终于轻声道?:【阿璟那把长命金锁,真好看。】


    一把金锁而已,款式也是许多年?前的旧样子,成色都老了。


    他是太子,怎会去羡慕那俗气东西?


    可……偏偏就是羡慕啊。


    他的嘴唇抿着,自认为模样坚毅,便不会让人瞧着可笑?。殊不知眼底已有水雾——等了好多年?,想了多少回,梦里排演过,就想和她?说这句话?:怎么?不给我留一个呢?


    他想,给我留一个念想也好啊。


    然则十六娘只是瞧着他,不时眨巴眨巴眼。


    【金锁?】


    许久,却忽然“噗嗤”一声,笑?了,笑?得前仰后合:【都说子肖母,果然,果然。】


    【……?】


    【你父……陛下,他是个金银都作身外物?的人,半点没有铜臭气,可我却不同,】她?表情?促狭,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我可太喜欢银子了。记得小的时候手中不宽裕,总挨饿。却总惦记那年?年?节,见二?姐腕子上戴了一对?赤金手镯,那样好看,羡慕得哈喇子直流,但也知道?这样的好事落不到?我头上。于是便偷摸攒了好久的钱,想着什么?时候也能买上一只。哪怕细一些,旧一些……】


    【买到?了?】


    【怎可能,太贵了,】她?陷入回忆里,【我攒下来那点银子,其?实还不够打根簪子,但总一直惦记着。后来我在江都出嫁,家里人给备嫁妆,说起要?打镯子……我竟还记得那赤金镯子的花样,一清二?楚呢!】


    脸上竟有骄傲神情?。


    以至魏咎看在眼里,都不忍揭破他与她?说的事完全南辕北辙——


    无法,只好任她?说了下去:【后来回了宫,权把此事当成笑?话?讲给了堂姐听,她?果然早都忘了这茬事。毕竟从前谢府富贵的时候,一对?赤金镯子倒也入不了她?的眼。可她?还是记下了,】她?说,【我堂姐啊……你姨母,那真是个极好的女子。那年?我生辰,她?答应要?给我打一对?金镯,又说等我腹中的孩子出生,要?给他打个更大、更重的金锁。】


    咦……?


    哦。


    原来他也有的。


    魏咎想。的确,这东西本都是长辈互赠的,表拳拳爱护之心。


    可为什么?没送成——这缘由他也清楚:听说魏璟那位生母,自己的姨母,死得凄惨。因犯了忌讳惹得太子动怒,后来竟连个坟茔都没有,草席一裹、便丢到?了乱葬岗去。直至后来魏弃登基,为她?追封诰命,才重立了衣冠冢。


    但尸骨,却到?底是找不见了。


    【她?没能活到?那时候。】果然。


    【若她?活着,你会有一只更大、更重的金锁,你不知道?,那时她?多喜欢你,她?其?实不该来看我的,可她?总想尽办法来,摸着我的肚子同你说话?,说盼你健康、又说盼你长得像父亲,性子嘛,像我更好,】她?提起旧事,眉眼柔和,忽又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那时总想不到?,会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如今看到?了,真好。她?一定也喜欢你,在天上保佑你呢。】


    【你本就是……带着最好的祝愿、最殷切的盼望来的啊,】她?说,【阿壮,那对?金镯子,如今还在我的嫁妆里,那时多喜欢,后来才明?白,不是纯喜欢镯子,是喜欢有个赠镯子的人,那样爱她?。大伯母吝啬可憎,对?我更是苛刻,可对?自己的亲女儿,她?多用?心啊。我曾羡慕二?姐有疼爱她?的娘亲。】


    【但后来,二?姐陪我在宫中,就像我的娘亲。那是千金都换不回的手足情?。】


    她?好像在说着旁的琐碎的事,可他知道?,她?说的,其?实与他想的是同一件事。


    甚至更深、更远的事。


    【阿璟还是个孩子,很多事都不大懂,但我瞧着,他是个本性不坏的。那日在息凤宫,他说什么?都要?带着梨云走,后来,又给梨云在宫外厚葬,做了很大的法事,】十六娘捏了捏他腮肉,好笑?道?,【他是你的兄弟呢。还可以教,好好教,日后,阿璟懂事了,会给你打十把,一百把……一千把金锁。】


    【……】


    【我们打个赌,好不好?】


    他看着她?明?亮的、仿佛盛着波光的眼睛,想了想,说好。


    【我也给你打,】紧跟着又说,【十对?,一百对?,一千对?金镯子。】


    十六娘笑?了。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终于像她?


    陈缙事后与人回忆,才想起那日朝会的最后,其?实魏咎统共只说了两句话?。


    其?一,“他是我父,我是人子,必在这守着他回来,辽西的人不能动……他留给我的,已足够。”


    用?的不是陛下,而是“他”;不是本宫,而是“我”。


    话?落,底下静了静。


    有些愕然,有些皱眉,也有极少数地红了眼,但都默契地不再说话?,等他下文。


    其?二?。


    魏咎说:“如今这天下,是他打下的,可大魏不是只有他一人,若只能靠他一人,他走了,也便亡了,留之何用??若我死了,便亡了,留你们何用??”


    殉/国罢。


    这三个字,虽是藏在暗里的,却着实有先例。


    就譬如方才他们还提起过的、前朝祖氏。


    “……?!”


    众人不知这小小少年?竟有如此胆气,更不知他性子里竟有这般决绝狠辣的一面,不由面面相觑——毕竟这位太子,小太子,向来是以尊儒崇礼而享誉盛名?的。


    他虽是魏弃之子,可却像极了从前的魏晟,至少,面上如此。


    年?纪轻轻,便能礼贤下士,个性温文。


    至贤至孝,礼仪端方,从无半分逾矩。


    可就是这样一个少年?,如今却高居上位,掩去了温柔伪善的面具,轻飘的目光扫过所有人,轻声说,留你们何用??


    当真,无怪乎是父子。


    这一刻所有人都想。


    尤其?是些活了有年?头的老人,目光相交间,竟都不约而同想起了曾经太极殿上,那个抱着襁褓中的幼子,满身是血,却仍不急不缓说着惊世骇俗之言的少年?,默默出了一背的冷汗:


    话?说。


    他们盯着长大的太子,素来言行无失的太子,怎么?还是长成了这副模样?


    没有人再敢吭声。


    只都清楚,自魏弃离京后,留下的一众精兵,都城中的两万禁军,实际都把控在太子手上。


    太子想要?他们的命,可能真的不是说说而已。


    陈缙环顾四周,第一个领头,跪下去,高声喊殿下英明?,殿下千岁。


    很快,此起彼伏的声音跟在后边响起,都喊了英明?,千岁。


    朝会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结束。


    自没人敢乱说话?,乱传信,唯有魏璟觉得稀奇——如今他总被魏咎叫着一起读书?。魏咎看奏折,魏璟就在旁弄个案几看书?,虽不知道?魏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喜欢宋良娣做的海棠花糕,很爽快地应了,反正在哪看不是看。


    他只好奇,最近本有好多人争着来给他递话?,说去西京,西京安全,怎么?忽就不去了?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去也好,免了舟车劳顿呢。


    于是继续美滋滋地看书?。


    谁料书?里夹着的话?本子却不知何时被没收,他遍寻不到?,哀叫一声,拍案而起。


    “我的书?呢,我的书?呢,”魏璟哭丧着脸,“这可是镜无尘的新作,千金难求呀!我的书?呢?还我!”


    这才是真正的孩子。


    在命运的阴差阳错下,得了快乐,闲散而富贵的一生。


    *


    赤水关破,关内青天良田,一览无余。


    燕人马蹄踏过,如入无人之境,只六日光景,上京已在眼前——


    然而。


    无论?城外如何叫阵,那沐浴百年?风雨始终矗立如旧的城门,始终紧紧关着。


    城内城外,两片天地就此隔绝。


    这是燕人围城的第一个月。


    太子魏咎号令全城,此乃国都,非死不退。


    与燕血海深仇,若失国都于燕,无颜见先祖。


    【城中四大粮库,千仓万箱,存粮丰足。若有乘机屯粮,低买高卖、盘剥百姓者,皆斩。】


    【都城守备森严,禁军皆是精英,为免无谓损失,只守城以待,绝不正面应战。待陛下自辽西归来,定当扫除燕贼,还我北域。】


    是了。


    太子虽年?幼,可他有皇帝为他留下的亲兵,他是皇帝唯一的孩子,众望所归的储君。


    连他都没有乱。


    太子,还在这里——


    他说陛下会回来。


    于是无论?暗潮涌动的世家,抑或终日劳碌的平头百姓,竟都犹如吃下一颗定心丸。从前能吓得小儿夜啼、令人谈之色变的皇帝,眼下却成了他们日日盼归的救星。


    这一月,除却城内终日巡防的将士,城外偶尔的摩擦与骚动。


    一门之隔,上京城秩序照旧


    燕人围城的第二?个月。


    辽西的军报迟迟未至。


    没有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抑或正在发生什么?,派去的探子亦是有去无回,渺无音讯,倒是攻城的战事越来越频繁,彻夜烽火,令人不得安眠。


    外城墙满目疮痍,乱箭碎石齐飞,不时有伤兵被抬下前线,痛苦挣扎的呻/吟声响彻城中,不绝于耳。曾经繁华的街巷,如今家家闭户,不见半个人影。


    毫无意外地,开始有大批百姓外逃。


    其?中更不乏诸多世家子弟,在家中长辈的授意下、携细软家私秘密出城。


    “等待果真是个难熬的事啊。”小太子向自己的“夫子”感慨。


    陈缙低头不答,却见太子桌案上不知何时摊开一本薄册。最新的一页,墨痕尚未干。


    “这是……”他迟疑。


    太子不答,只示意他可随意翻看。


    那账簿上所记载的,竟是一笔笔堪称丰厚的进账。


    他起初心惊,待渐渐想明?白了个中的弯绕,却不由长舒一口气,忍不住笑?:“幸而臣两袖清风,无家私可卖……是金复来想出的主意?”


    这么?多年?,他在明?,金复来在暗。


    曾经他们是魏弃的左膀右臂,如今,亦自然为这少年?所用?,只是没想到?金复来那些“江湖手段”,这少年?竟也接受得毫无障碍。


    原来,什么?都没有逃过这少年?的眼睛——谁让城中布置的巡逻卫队,都是他的亲兵呢?


    同甘不共苦可以,总得先剐一


    层皮。


    小太子淡淡一笑?,抬手将账簿合上。


    同日,太子开私库,赈济城中百姓。


    而百里外的金家商队,也同时收到?了一封来自上京的密信


    燕人围城的第三个月。


    坐吃山空的恐慌气氛显然已蔓延开去,城中人心浮动,斗殴劫掠之事频生。


    朝臣再次为“是否移驾西京”之事争吵不休,各执一词,然而,此议最终仍是被魏咎驳回。


    当夜,太子于东宫遭人行刺。


    次日,膳食中查出剧毒。


    魏咎自此称病不朝,由左丞陈缙代理一干政务。


    太医频繁进出东宫,宋良娣亦在此时,携着东宫一众“姐妹”前去探望。


    众女走进里间,却见魏咎披衣端坐窗边,手中捻着一纸信函,任由微风拂动鬓发,神情?若有所思。


    虽说脸色不免苍白了些,瞧着倒还算有精神。


    宋良娣心下悄然松了口气。


    “殿下!”


    而一群人里,只聂承徽年?纪最小,又许久没见他,当下竟顾不得行礼,便嬉笑?着将人抱个满怀,一个劲追问他什么?时候才能病好,去园子里陪她?扑蝴蝶。


    魏咎闻言,笑?着拍了拍她?的背,又将手中的信纸折了三折,随手搁到?案上,用?镇纸压住。


    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圈。


    他倏然问:“宁安公主何在?”


    “自北燕围城的第一日起,宁安便闭门不出,为城中百姓念经祈福。”


    宋良娣冲他微一福身,顿了顿,又补充道?:“宁安也让嫔妾代问殿下安好。”


    宁安公主,毕竟不是大魏的宁安公主。


    她?是北燕送来和亲的皇室,正儿八经的燕人。


    也是如今这上京城里,所有人最不愿看到?的燕人。闭门不出于她?而言,倒也算某种意义上的保护。


    “是了是了!”旁边的聂承徽抢着接话?道?,“最近宁安姐姐连剑都不舞了呢!殿下,她?本来都已经答应了我,要?教我一套最厉害、最厉害的剑法的,如今都不见我了!”


    “这样。”魏咎失笑?,将这话?题就此揭过。


    只待众女一一问候过他、起身告退,他却又再次叫住宋良娣。


    “阿嫣姐姐,”魏咎说,“我有事要?同宁安商量。事关紧要?,这便去唤了她?过来吧。”


    当夜。


    上京城外的燕军大营,忽有贵客踏月登门。


    燕权命人将她?迎入帐中。


    “五郎,多年?不见……不,竟不知我们还有再见之日。”


    幕篱缓缓摘下,一身夜行衣,腰间佩剑,英气美丽的女郎仍如记忆中一般模样,未有改变。


    但燕权知道?,早已经不同了。


    曾经奉都的少年?郎,谁没有悄然爱慕过这位英姿飒爽、容色倾城的公主。


    他们曾见过她?挽弓如月,射杀骄傲不肯驯服的鹰隼;也曾见她?纵马穿街而过,笑?声如银铃清脆,红衣潋滟,令多少儿郎脸红心跳,日思夜想,盼着有朝一日长大成人,能与她?结秦晋之好,良缘百年?。


    那是北燕王唯一的掌上明?珠啊。


    天之娇女,尊贵明?艳。


    可如今,她?属于上京皇城——被赐给一个八岁小儿为妾。


    【听说了么??公主抗旨不嫁,已经七日未进水米,连王后也气得病倒了。】


    【可公主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陛下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难道?就真的要?叫那些魏人猖狂到?这般地步么?!我们大燕的儿郎都死了不成,竟要?叫一个女子来承担这些!】


    那时的他在做什么?呢?


    战败而归,失去了一条手臂,失去了父母的庇护和富贵荣华的生活,被震怒的燕王贬为庶民,整天颓丧度日,郁郁寡欢。


    宁安的出嫁却犹如一盆冷水,彻底泼醒了他。


    他想起她?是如何从一个刁蛮任性的姑娘长成如今模样,想起她?弯弓射雕时的倩影,想起他们从小到?大,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比试着谁能斩获最出色的猎物?,她?纵马穿街,他追逐其?后,听着她?畅快的笑?声,一句一句,喊着“五郎”。


    纵然他的生母是魏人,他只是区区庶子,并不能承袭爵位。可她?从不曾看轻过他。


    他是她?的五郎啊。


    【罪人燕权,求见宁安殿下!】


    【罪人燕权,求见宁安殿下,请殿下……殿下!】


    他拼死求到?皇后跟前,三跪九叩,血溢长阶,只求她?让他与宁安见一面。


    可那时,姗姗来迟的宁安,又对?他说了什么?呢?


    【……竟真的是你要?见我。】


    一身华服的公主居高临下,目光平静而冰冷。


    那是他从未在她?眼神中读到?过的寒心与绝望。


    【五郎,你可知晓我不愿意嫁给魏人,是因为在我眼里,他们残暴、凶狠、狡猾——而我更不愿意嫁给你,】宁安公主燕筱温声道?,【因为,五郎……如今的你,只是个废人啊。】


    【明?知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改变不了,何必还来见我?】


    【为什么?不让我记住你从前的样子,却要?让我看见现在……如此丑陋无用?的你?】


    她?的绣鞋用?力?碾在他的左肩,令他不得不伏倒于她?脚下。


    而他的左肩以下,分明?早已空无一物?,衣袖随风飘荡。


    【阿筱……】


    忽然,她?猛的用?力?——


    狼狈跌在雨中久久爬不起身,因此而崩溃嚎哭不止的少年?,与如今满面森然的将军,恍惚间,似都模糊远去。


    “五郎,我今日来,是为了……”


    “够了。”


    燕权眉头紧蹙,冷眼望向面前欲言又止的女郎。


    “公主一口一声‘五郎’,不知究竟在唤谁?若只是专程来与末将叙旧,何必辛苦跑这一趟,”他话?音淡淡,“待我大军攻入上京,届时,自会恭迎公主还朝。”


    “……”


    “还是说,公主已做惯了魏家妇,如今亦是来为他们来做说客,劝末将早日退兵?”


    忍了又忍,却到?底没能憋住那句:“否则眼下我军大胜,公主又为何愁眉不展——为谁愁眉不展?”


    “自然是东宫太子。”


    宁安平静道?:“我的夫婿。”


    燕权微怔。


    “我这么?说,你满意了么??”


    “可笑?至极!”


    回过神来,却几乎下意识冷笑?一声,抬手摸向腰间。


    然而,拇指挑开刀鞘的瞬间,身后却冷不丁伸出一只手,将那长刀按回鞘中。


    “长生!”燕权回头看清是谁,当即低声喝道?,“我早说过不许偷听!”


    “这怎么?能叫偷听?”


    然而男人只是笑?:“我一直都在,不过是你自己关心则乱,眼里只有公主、瞧不见别人,所以没发现而已。”


    “你——!”


    “别动怒,别动怒。”


    长生做了个顺气的动作,又似笑?非笑?地望向宁安:“公主应当还有话?要?说罢?”


    宁安低头沉默。


    见燕权始终没有主动向她?介绍这“长生”是谁的意思,复才长叹一声。


    随即,一字一顿,向他说出了此行真正的来意。


    “前线来信,征西大军即将班师回朝,魏帝亦在其?中。信中称,此战辽西大败,已然归附;而突厥人本想坐收渔利,却损失惨重,仓皇逃回草原。至少五年?内,再没有南下征伐的可能,”她?说,“这一切,皆是今日殿下亲口告知于我,绝无半分虚假。”


    “没有半分虚假?”


    然燕权依旧丝毫不为所动:“试问殿下,此等军机大事,他若真的胜券在握,何必放你出城来大肆宣扬?恐怕是苦熬三月,终于弹尽粮绝,这才想叫你来游说一番,搬出这等说辞诓骗我等罢?”


    “是啊,他何必在这时放我出来。”


    “……”


    宁安苦笑?道?:“燕权,若我说,他只是不愿叫我为难呢?”


    朝堂上的骂声愈演愈烈,她?纵使?整日闭门不出,也并非一无所知。


    相反,她?很清楚,作为北燕献上求和的“贡品”,倘若她?还想在魏都活下去,或许理应学学那位辽西王姬,登上城楼慷慨陈词、痛骂北燕不守承诺越过边界;又或者,干脆以死明?志,向世人忏悔燕军的杀戮之罪。


    她?清楚自己终有一天会被逼出东宫。


    魏咎将她?请去,却只问了她?一句话?。


    【你想回家去么??】


    【……殿下。】


    而她?沉默良久,终是落泪:【您知道?,宁安不愿对?您撒谎。】


    他们二?人做了一场交易。


    于是,太子所纳的燕良媛,此刻仍在东宫中闭门礼佛;


    可北燕的宁安公主,却可以连夜离开上京,站在昔日的故人身前。


    “倘若魏帝归来,你与他之间,必有一场血战,”宁安轻声道?,“五郎,可你还不明?白么??天下大势,百岁轮转,我们的确曾赢过,曾让魏人忌惮恐惧,但如今屈居人下亦是事实。你先打破了这之中的平衡,又失了攻城的先机。倘若大军被困辽西迟迟不归,或许还有一丝机会,但他们……胜了啊。”


    收复辽西,击溃突厥,此乃大胜。


    回到?上京的,注定不会是一批乌合之众,而是一支斗志昂扬、志得意满的雄兵。


    她?的语气急切起来:“太子殿下绝非穷兵黩武之人,此刻和谈,或能免去一场大祸。五郎,我知道?你对?我有怨,可这不是你我二?人的私事,为何你就不能……”


    不能什么??


    燕权沉默不语,独唇边笑?容讽刺而冰冷。


    既笑?她?的天真愚蠢,也笑?她?自以为是地做了旁人喉舌。


    曾经的故人,此刻于沉默中对?望,彼此眼中投映出的、却分明?都是陌生。


    “宁安公主。”


    反倒是方才那从燕权背后窜出、又一直默默在旁听着墙角的青年?,这会儿再一次插嘴笑?道?:“你这些话?说得着实偏心,但独有一句,我觉得有些道?理。”


    “你是何人?”


    “不过是个无足挂齿的小人物?,叫我长生便好。”男人满脸无谓地摆了摆手。


    随即,却又一脸正色,自顾自压低声音道?:“你说天下大势,百岁轮转,诚然不错。但你有没有想过,如今这天道?运数,究竟偏向哪一方?”


    “你只道?他回来了,却没想过为何会拖这么?久;说回来了,他在其?中,可那是他的尸体、还是活生生的人?”


    宁安没有回答。


    只扭头看向燕权,又一次重复了方才的问题:“他是谁?”


    “他?”


    燕权于是亦抬眼望她?,笑?容渐敛。


    “他是天命,予我大燕的‘运’。”


    燕权道?:“有他在,我大燕绝不会败,不用?多久,我便会斩下那魏咎的头颅献于陛下。而殿下你,”他说,“你是要?灰溜溜地滚回上京城,还是回盛都去,等着末将的‘好消息’?”


    当夜。


    自燕军大营外,两批人马前后出发。


    前脚离开的,一行十余人,直奔燕国奉都而去;


    而后脚走的那位,却只一人一马,优哉游哉地辨认了好一会儿方向,复才一夹马肚。


    很快,纵马消失在夜色中。


    第143章 长生


    【阿史那絜整日缠着我, 说?什么早就?见过我,日思夜想要我来做他的妻子,我问他你觉得我好看么, 他不说?话,问他那你究竟想要娶我做什么,他说?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妻子?, 我说?没有人?生下来就是为谁做妻子?的?,那你怎么不做我的?妻子?呢,他气得跑了。】


    【我猜, 他应该有段时间不会来找我了。终于?清静了。】


    【不知为何, 总觉得草原上的?人?似乎比辽西人还要奇怪。他们一看见我, 就?求我赐他们风调雨顺。可?假如我真能做到挥挥手便天?降粮食, 怎么还会辛辛苦苦去种地种竹子呢?真是群奇怪的人?啊。】


    一望无际的平原大地上。


    大雪方歇,又迎来阴雨连绵。


    沉沉搁下手中“佛经”,只觉两眼酸疼得厉害,不由轻捏了捏鼻梁。


    缓了一阵,还欲继续读下去,却忽发觉点点雨丝越过车窗、不知何时飘入马车中,落在魏弃脸上。她动作一顿,目光划过马车侧壁上刻下的?数个“正”字。稍一计算, 方才惊觉这已是连着下雨的?第十六日。


    于?是抬手拭去那水痕,又撩开车帘向外?张望。


    一眼过去,只觉黑压压的?乌云仿佛看不到?尽头。分明是白日, 反倒如夜幕已至, 空气沉闷、犹若凝滞。


    她眉头蹙起。


    一个个被淋成落汤鸡、只能简单靠蓑衣避寒遮雨的?兵士却并无怨言, 间或还有人?发觉她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劝她莫要淋雨受寒, 随即继续埋头赶路。可?饶是如此,天?气的?影响依旧显而易见:


    明知上京被围,燕人?虎视眈眈,他们好不容易自辽西战局中抽身,本该快马加鞭赶回?救驾,如今却只能拖着辎重,在泥泞中跋涉前行;又因冻死?冻伤者甚多,不得不沿路安置部分伤兵,无可?奈何之下,脚程便这么被拖慢下来,前段时日大雪封山,更是连通信亦成困难。


    ——好似连天?都在阻挠他们回?去似的?。


    不知怎么,她心中倏然闪过这个想法。


    若有所思间,目光于?是又飘向桌案上那看似平平无奇的?“佛经”:


    安尚全托小?和尚将此书交予她,着实骗过了她和魏骁的?眼睛。所有人?都以为,那不过是几本抄录静心的?经书。也正因此,当她离开辽西前、命人?在一堆嫁妆中翻箱倒柜找出它们时,彼时经书已被大雨淋湿,纸页黏连,近乎损毁。


    因着时间紧迫无暇处理?,她只好先将经书带在身边。


    很快,却又在亲手扯着书皮搭在暖炉旁试图烘干时,发现了写在蓝色封皮上,密密麻麻的?小?字。


    若非雨水浸润,那字显然不会现形。


    细看其内容,竟和当初地?宫密室中的?“起居注”出自同一人?手笔。


    ……阿史那珠!


    【他们给了我一个新名字,阿史那珠,说?是草原的?明珠。可?我觉得这名字还不如我自己取的?好听。】


    【只不过,听说?这样一来,我就?算是阿史那絜的?姑姑了?想到?他知道的?时候憋屈的?表情,忽然觉得这名字还不错。】


    沉沉并不知晓,当初阿史那珠为何要将她亲笔记录下,从辽西被掠至突厥、又被突厥送往上京和亲的?经历撕毁,可?她清楚地?意识到?现在在自己眼前的?,正是那段缺失的?记忆。


    或许也是阿史那珠在离开人?世前、最后留给自己的?东西。


    为此,哪怕拼着熬坏一双眼睛的?代价,她仍是将经书的?秘密瞒了下来。


    坚持独自一人?“破译”这个中的?谜题,而没有让兆闻或陆德生插手——更别提这一路来总千方百计想与她套近乎,却每每被她拒之门外?的?曹右丞。自启程离开辽西,她再没有单独召见过他。


    不知为何,或许是母女间的?天?然联结使然,她总有种预感。


    阿史那珠无论如何也想留给她的?这份手书,让安尚全不惜冒着杀头的?风险、也要为报住持之恩交予她的?“故人?遗物”,背后,或许就?藏着她想知道的?答案。


    【阿史那絜说?我又要被卖一次。卖?】


    【原来他也知道,我在他们、在他父亲的?心里不过是个交易的?货物,尽管他们叫我‘神女’。可?看他哭成那样,又是赌咒发誓又是断发表忠心的?,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他还问我有没有喜欢过他。】


    【我问他喜欢是什么?他拉着我的?手去摸他的?心,说?在他心里只有我是他真正的?妻子?,永远永远。我说?不会的?,你以后会有很多妻子?,你也会变成和你父亲一样的?人?。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瘦猴儿教过我,男人?在流眼泪的?时候最脆弱,不管你说?什么他都会答应。于?是我趁机跟他说?,你以后做了大汗,不要杀辽西人?,尤其是往来的?商人?;不要砍掉我种的?竹子?毁掉土地?,尤其是千辛万苦开垦的?良田,更不要毁了我辛辛苦苦建起来的?绿洲城。他说?好。】


    【但不能不杀,只能少杀,因为他们生下来就?注定了在杀戮中求存。他要成为最伟大勇猛的?草原战士,总有一天?,他会跨过玉山关,一路南下,去上京接我回?来。】


    【其实我知道他在说?大话。


    但看他边哭边说?,也就?没有拆穿他。】


    【上京与绿洲城一点也不一样,大魏的?皇帝更是个怪人?,我不喜欢他。】


    【他一边让我疼得要命,还一边喊别人?的?名字。我只想一刀劈死?他。


    可?无论我怎么做,不杀都没有动静。


    我不仅没法杀他,每次想对他动手脚,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他是第一个让我恨不得千刀万剐的?人?。】


    【这就?是愤怒的?感觉么?】


    【为什么我杀不了他?】


    【他又逼我跪了一天?一夜,只因为我在夕曜宫里见到?了他念念不忘的?人?。


    一个长得很美、不过一看就?知道过得很不开心的?女人?。】


    【真是无聊。】


    【是他让人?不开心不快乐,是他把人?家关得憔悴生病,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讨厌他。


    祖潮生,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过,在上京城里还有唯一一个有意思的?人?,叫仲珩,曹仲珩。


    他整天?跟着祖潮生,管着整个皇宫的?禁军,只不过人?却像个弱书生,不仔细看,绝瞧不出他其实是个练家子?。


    祖潮生每回?罚我跪,怕我跑了,都要他在门外?亲自看守。】


    【侍女提醒我,应该和这位曹大人?‘打点好关系’。我问她什么是打点关系?她那解释听得我头晕。不过后来罚跪的?次数多了,我们确实能说?上几句话,虽然总是隔着门或别的?什么……我还托他给我买了上京城里不少有意思的?小?玩意儿。】


    【我问他有没有去过辽西,他说?没有。北燕呢?也没有。扶桑呢?也没有。】


    【我于?是明白了,原来他和祖潮生,还有夕曜宫里的?那个女人?一样,都是笼子?里的?鸟。他们从来都没有飞出去过。】


    【真可?怜。】


    【但慢慢的?,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想再见见他。】


    【和看见瘦猴儿、看见阿史那絜或祖潮生……和所有其他的?人?都不一样,他不一样。】


    【总觉得他有点像长生。】


    【我想见他,就?像看见了长生一样。】


    【狗皇帝竟然给仲珩送女人?!】


    【明知道不杀剑不允许我杀他,我还是忍不住动了手。


    如今想来,实在不知道当时我在想些什么,但我的?确第一次明白了‘恨’。那种比愤怒还要浓郁的?情感充斥在我的?心里。我恨他。


    他身上有太多的?谜团,令我受困其中。好像冥冥之中有某种力量阻止我逃出这座皇宫。尽管如此,他还要把我为数不多的?快乐夺走。我若不杀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尽管失败了,被他关进息凤宫没吃没喝,我都觉得自在。


    至少,再也不用见到?他那张可?恨的?脸。】


    沉沉只觉得一双眼快要被那针扎似的?小?字弄瞎。


    遥想“梦”里见过的?阿史那珠与祖潮生,便实在是一对……令人?觉得奇怪的?夫妻。既是夫妻,又像水火不容的?怨侣。如今她总算明白了这些诡异的?感觉从何而来,心下暗自叹息。


    待翻到?另一本封皮,想看两人?究竟是如何冰释前嫌,有了后来那种种故事?,越往下看,却忽的?倒抽一口?冷气,只下意识摸索着、用力握住了身旁冰冷的?手。


    “阿九……”


    【长生。】


    【这是我和你做的?约定,我说?过,无论我在山的?这头经历了什么,都会一一写下,日后讲给你听,所以我想第一个翻阅我写下的?这一切的?也是你。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把这些话说?给谁。我只是开始怀疑,山的?这头,这些人?,都是真的?存在的?么?


    三天?前,祖潮生闯进息凤宫,疯了似的?要我杀他,他屏退所有侍卫,亲手把剪子?塞进我手里。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我来动手,可?他说?我是唯一一个‘不同’的?人?。他握着我的?手,唯恐那把剪子?捅不穿他的?心,是真的?一心求死?。


    可?那么重的?伤……他竟然还是活过来了。


    他不该活过来的?。


    他醒来后,我和他第一次坐下来安静地?说?话,他竟然告诉我,这已经是他第十七次做‘祖潮生’。他告诉我最初的?祖潮生是如何呕心沥血,夙兴夜寐,只想挽救父兄留下的?基业,可?他努力了很多年,依然还是满盘皆输。


    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王朝倾塌的?命运。于?是,当他被叛军逼入绝境,自刎于?太极殿,他愤怒地?指天?大骂,控诉天?地?不仁,若然给他机会再来一次,绝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后来,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他竟然醒在了自己登基的?前一天?。


    后来的?每一次,都醒在自己登基的?前一天?。


    而无论他怎样努力扼杀叛军的?苗头,怎样将朝堂内外?的?势力大肆清洗,把不安分的?世家斩草除根,他仍然一次又一次死?在城破之日,醒在眼睁睁看着江河日落,走向灭亡的?最后时光,在清醒中一步步的?绝望。


    于?是,他疯了。


    他的?确是个疯子?,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所有人?的?结局。


    所以这一次,他选择对那些虎视眈眈的?势力不闻不问,选择让自己任性一次,娶了最爱的?女人?,同时,杀死?女人?那两个、无数次在未来勾结外?邦背叛自己的?孩子?。他以为给人?造金屋,给她荣华富贵,权势与地?位,就?能得到?一个人?的?心,但他错了。


    他说?之所以把这些说?给我听,是因为在过去的?十六次人?生中,今生,我是他第一次看见的?,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他说?并不指望我相信这一切,只希望我能为他找出结束这场闹剧的?办法。到?那时,不管我想要曹仲珩,还是想回?辽西,或者要自由都可?以。等他死?后,我可?以带着他的?密旨和数之不尽的?财宝出宫去。


    可?我听完后,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害怕。


    ……长生,的?确只有一个我,是真的?么?


    可?这只冥冥之中操纵着一切的?手,就?是我们向往的?天?道么?】


    【长生。


    我害怕他的?眼睛,我不敢看那双眼睛。


    我终究还是答应了他。】


    经书跌下桌案,久久无人?拾起。


    马车中,谢沉沉紧攥着魏弃冰冷的?手,看着他犹若沉睡般安静面庞,忽然不受控制地?牙关打颤。


    ——她想起了自己那场荒诞的?梦。


    那条走不到?头的?黑色甬道,困了自己一生的?玉盒。


    那时的?自己,死?前也曾带着怨恨和不甘么?


    重来一次……


    就?能更好么?


    还是说?由始至终,他们只是走在一条未曾改变的?路上,奔着已知的?终点和倾塌埋头狂奔?


    她浑身发冷,满心惶然间,竟不知身处何地?,唯有背后犹若水洗、汗意涔涔。那凉意提醒着她方才看到?的?一切不是梦——


    “娘娘。”


    却亦就?在此时。


    车帘忽被撩开,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陆德生道:“有人?请臣传话,邀您一见。”


    大雨不知何时悄然停歇,他没有撑伞,额角却有细密的?水珠渗出,话音明显迟疑。


    以他如今的?身份,本该与兆闻同乘一车,却专程来与她传话。


    还在明知魏弃离不得人?的?情况下,请她去见那位“贵客”?


    不对劲。


    “……那人?是谁?”于?是她问。


    “他说?,他叫长生,让我给娘娘带一句话。”陆德生低声道——回?忆起那人?不知何时藏身军中,又借着传膳的?机会与他打了照面,笑盈盈托他传话的?模样,他脸上郁色更浓。


    浑然不察,就?在他说?出“长生”二?字的?瞬间,面前人?表情忽的?一变。


    【陆医士,你我二?人?不算故友,长生亦实不忍叫你为我涉险,无奈那头着实守卫森严,令人?不好近身……思来想去,也只好沾你的?光了。劳烦医士替我带一句话。】


    “定风城一别经年,”陆德生说?,“敢问娘娘,故人?可?还如旧?”


    长生。


    ——长生!


    没有随从,亦没有护卫。


    就?在三里外?的?一处山坡上,沉沉与这位千里来寻的?故人?,时隔多年,再次相见。


    她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到?他跟前。


    似有许多话要问,却始终难以启齿,脸色沉凝。


    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男人?,反而姿态随和,笑望向她。


    锦袍狐裘加身,不怒而威的?贵人?气派,自不是当年那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可?比。


    唯独笑时依旧梨涡深深,带着几分令人?猜不透的?狡黠。一时间,竟让人?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年。


    “想来也是神奇。”


    见她久久不语,他甚至伸手,熟稔地?为她别开颊边碎发。


    复又温声道:“第一次见你时,不过是个追着哥哥跑的?垂髫小?儿。一眨眼,竟不期然……过了这么些年。”


    短短一句话,足够印证她脑中太多纷乱猜想。


    她的?眼角顿时微微抽动。


    沉默中,却忽的?伸手,用力按住颊边那只徘徊不去的?手掌!


    “嗯?”


    男人?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一怔。


    回?过神来,又不由失笑:“我……”


    “为什么是你?”


    沉沉问。


    昔日与自己“一恩还一恩”的?少年,与反复出现在阿史那珠笔下与梦中的?“长生”,他们竟是同一个人?……


    可?怎么会?


    纵然迟钝如她,也并非从没考虑过名字的?巧合。可?梦里的?“长生”,明明就?是个双目已盲的?老翁。


    如今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却正值青春,意气风发。


    任谁来看,也绝不可?能将他们二?人?联想到?一起。然而事?到?如今——


    “你究竟想做什么?”她追问。


    那些她无法理?解却真实发生在眼前的?事?,母亲留下的?文字,无不在提醒着她,在她的?认知之外?,就?在她脚下的?这片土地?,眼前的?世界,还有另一层无法触及的?背面。


    她迫切地?想知道所谓真相,又恐惧那答案远不是自己可?以接受。


    那恐惧感甚至比她独自面对战场上无数张陌生面孔时更甚。


    “我一直都是我,从没骗过你,”长生却并没有试图挣脱她的?手,“我一直都告诉了你我是长生,不是么?”


    甚至爱怜地?向下、捧住她不觉颤抖的?脸庞,他温声道:“为你消灾解难,为你荡平荆棘,最后,将你平平安安地?带回?去。这就?是我一直在做的?事?。”


    “带我……回?去?”


    回?哪里去?


    她神情茫然。


    四目相对的?一瞬,却恍惚从男人?眼中,窥得一丝令她心似石沉的?平静。


    第144章 因果


    “大?魏注定?二世而亡, 气数将尽。未来燕人入主中原,自命上朝。此后百年,小国林立, 纷乱不断。直至新的命定之人出现。他将踏平五国,一统天下?,结束战乱……而你?, 沉沉,你?已做了你?能做的所?有,只是?并非所?有人, 都能挽大?厦于将倾, 把自己的命绑在一条将沉的船上, ”长生说?, “现在随我走,让我带你?回‘山那头’去,是?最好的选择,亦是?日后再不会有的良机。”


    沉沉:“……”


    “你?在这里等我,就为了跟我说这些无稽之谈?”


    她眉头紧蹙,忽的用力?别开他手,“如果你是来同我叙旧,待到解了上京之困, 我的确还有很多事想问你,但不是?现在——”


    “你?清楚我说?的不是无稽之谈。”长生却道。


    似乎算准了她不会轻易离开,他话里甚至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调侃:“不过, 你?若想问我什么, 我定?当知无不答。”


    他笑?着补充:“但只有现在。”


    这便是?摆明了要在此地与?她言明利弊的意?思了。


    她人已走出几步远, 终究还是?停下?回头,站定?。


    “我一直不明白, 你?们说?的所?谓‘山那头’。山在哪里?山的另一头,又?究竟是?什么样子?”


    “与?这里很像,又?截然不同,”而长生思索片刻,耐心向她解释,“它是?超脱生死?与?时间的世界,我与?你?母亲从诞生伊始,便生活在那里。至于山本身,它无处不在。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甚至跨过那座山门。定?风城时的你?,就绝不可能。”


    “为什么?”沉沉好奇道?。


    “因为那时你?身上的‘业’还不够。”


    说?到这里,他忽的一顿,“不过……现在不同了。”


    看向她的目光与?言语中,却分明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她还没反应过来这转变的缘由,长生已先一步伸手,轻拍了拍她头:“在辽西,你?做得很好。”


    “你?的慈悲与?宽怀会被?世人铭记,赤地神女的传说?,也将经你?而延续下?去。”


    一身牵系万万人,一举一动,都干系着天下?大?势。


    只有这样的人,方能被?天道?允许跨过那道?门。


    为这一刻,他已等了太久。


    “你?……”


    可惜沉沉显然不解他这突如其来的喜悦从何而来,有些不自在地扭过脸去。


    “就算我现在可以跨过那扇门,可我终究不是?我母亲,”她说?,“我为什么要随你?‘回去’?那不是?我的家乡,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反而在这里,我有我的家人和朋友。你?与?其同我说?这些,不如等我们回到上京,到那时,你?再亲眼看看,大?魏究竟是?不是?‘气数将尽’。”


    “哪怕以卵击石,血流漂杵?”长生问。


    “你?活两世,已尝遍了生老病死?、爱恨情仇,”他的话里似有叹息,“理应明白眼前所?见,皆是?虚妄,美人枯骨,亦不过弹指一瞬间,世人穷其一生,追求长生不老得窥天道?,如今大?道?便在你?的眼前。”


    “为何执意?要将自己的性命,绑在一艘注定?要沉没的船上?”


    沉沉没有回答。


    目光却投向山下?乌泱泱的人群。


    数万征西大?军,此刻就在山脚修整,清点辎重之余,还有不少人趁着难得天晴晾晒盔甲与?湿衣。


    时有微风掠过,衣衫随风扬起,山谷中,到处皆是?布料随风鼓噪的窸窣声?,此起彼伏。


    几个军医亦没闲着,领着年轻士兵穿梭人群中,为各个营地分发姜汤、用以驱寒。


    陆德生虽贵为御医,这种时候也不例外。只他是?出了名的医术高超,是?以,凡走过之处,无不被?围得水泄不通。士兵们一见他,就争着抢着要这位“陆太医”给自己也来上一针。


    “陆太医,陆太医,你?看我这胸闷气短的,走一步喘一步也不是?办法,您就费费心,给我断一断罢!到底是?个什么毛病?”


    “那上京城就在眼皮子底下?了,我韩老六可不想人没带走一个,先拿脖子给那群燕人磨了刀啊!”


    “对对对!陆太医您看,您、您也给咱兄弟扎上两针吧?听?陈老三说?,就托您的福,自打您给他脖子上一针下?去,这几日再没听?见咳嗽……”


    “陆太医,也不知陛下?的眼疾养得如何了?”


    “我们哥几个从前常进山里给镇上的大?夫找草药,要是?有用得上咱们的……”


    “呸!哥你?说?什么话呢,哪能把?那大?夫和陆太医拿来作比!”


    长生同样循着她目光看去,半晌,听?清他们围着那太医在追问些什么,却不由失笑?。


    “眼疾?”


    “明知魏弃生机尽丧,已无丝毫转圜,这一点,想必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他问,“可你?还要用蹩脚的借口隐瞒……你?可想过届时两军对垒,谎言败露,要如何收场?”


    “也许这就是?你?说?的,气数将尽罢。”沉沉平静道?。


    然她脸上哪里有一丝一毫“气数将尽”的慌张?


    “我从没想过这件事?可以一直瞒下?去,当我选择亲手了断这一切,让他做回魏弃的时候,我就知道?,于大?魏而言,我或许做了一件错事?。但我不可能将他视为一件杀人的工具……无论重来多少次,也永远不可能。长生,所?以,我方才在想,这是?不是?也是?你?说?的天意?呢?”


    前世,她并没有活着看到北疆之战的结局,但是?大?魏的败相早已显露。


    哪怕她不用自己的死?逼回魏骁,赵莽被?刺杀,赵家军与?朝廷离心,抗敌不力?,节节败退也是?事?实。


    今生,魏弃几乎靠一己之力?,扛下?了魏国四方征伐的大?旗。


    纵使穷兵黩武的骂名在身,也无法掩盖他之战功赫赫。如今“所?向披靡”的魏军,或许早都遗忘了,曾经对北燕束手无策、频频落败的屈辱。


    可若没有魏弃,如今的魏军,究竟能否与?来势汹汹的北燕一战?


    这一路来的狂风暴雪,骤雨连绵,冻死?冻伤的士兵无数。


    他们还能士气高昂地撑到这里,无非是?因为打从心底里相信,上京一战,仍能重现绿洲城下?的奇迹。


    可他们并不知道?。


    这两个月来,与?她同榻而卧,交颈而眠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们并不知道?。


    是?她在最后一刻,选择了让他像一个人而非杀人的工具,有尊严地死?去。


    尽管因着炼胎之法的影响,他的身体始终没有腐化或衰败,保持着沉睡一般、平静安详的姿态。


    可他的心再不会跳动了——她曾数过他身上留下?的伤疤,每一道?,都那样触目惊心。倘若他还“活”着,又?该活在怎样的痛苦里?


    她不后悔自己亲手“杀”死?了魏弃,这是?她唯一能为他求得的解脱。


    只是?,当长生将那残酷的未来赤/裸/裸揭露在她眼前,她才恍然惊觉:


    属于阿史那珠与?祖潮生的“前车之鉴”也好,这段时日来萦绕在心头的不安也罢。


    【长生。】


    “长生啊。”她说?。


    【这只冥冥之中操纵一切的手,就是?我们所?向往的天道?么?】


    摆布着这阴差阳错命运的“人”。


    等待着她为无可挽回的结局痛哭流涕、忏悔自己不该出生的人。


    “就在方才,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我终于明白了你?和我的不同在哪。”


    长生闻言一怔。


    回过神来,蓦地低头。


    而她竟也不闪不避地迎上前去。


    “那便是?,纵然你?有了人的皮囊,你?努力?去体味人的生老病死?,”沉沉说?,“可你?永远只是?站在天的角度,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这些被?圈养的牛羊。你?告诉我这所?谓的命运,只是?期盼我感恩戴德地随你?离开……在你?眼里,这是?恩赐,是?奖赏。你?看似比我高上一等,‘窥得大?道?’。可我的出生曾令天道?震怒,我欲行之路,令它穷尽办法阻挠——你?呢?你?永远也无法与?你?口中的天道?比肩,你?不过是?它精心养出的奴才。你?从不曾抬眼看过,所?以你?无法理解我母亲那时的选择,也无法理解今日的我。”


    她一字一顿:“山的那头,你?的同类,何尝不是?另一群牛羊!”


    话落瞬间。


    一声?惊雷自天际骤然炸响!


    打在身上的雨点透过衣裳,沁人的冰凉。


    只顷刻功夫,她已浑身湿透,不得不用力?捋开糊在眼前的头发。


    望着眼前同样狼狈不堪、神情晦涩的男人,却反倒笑?起:“那雷竟没有劈在我身上,”她拍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想来我的确是?个命大?的,阿弥陀佛。”


    “……”


    “多谢你?今日前来,虽说?我不能跟你?走,但也算为我解了心头一大?难。”


    沉沉一脸认真:“长生,定?风城时若没有你?,我与?魏弃,或许早都成了一堆白骨。无论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帮我,但我永远只当你?是?那个、曾与?我在沙漠中同甘共苦过的少年——你?也不要把?我当成‘阿史那珠的女儿’,就,只把?我当成谢沉沉吧。”


    【长生——!长生!】


    【谢、沉、沉……!】


    昔日的定?风城外,战场之上,遥隔人海的一面。


    那时他说?,一饼之恩,无以为报,不知这份回礼可还满意??


    那是?有血有肉、舍命陪君子的北疆儿郎燕长生,为他平生挚友所?做的努力?。


    那是?一份再也回不来的情谊。


    而她不愿这份情谊,变成高高在上的施舍。


    说?完,她转身走向早已不停打着响鼻、焦躁不安的踏雪马。


    “等等。”


    长生却忽的在她身后叫住她。


    “你?可知道?。”


    他问她:“当初的天启一朝,因何而亡国?”


    “……?”


    沉沉虽不解他为何话音一转,突然提起如此遥远的一段历史,却仍是?停住脚步。


    幸而,天启亡国的原因还算世人皆知,连魏弃也曾在地宫中随口向她讲起:


    毫无征兆的大?旱三年,令赤地千里,寸草不生。


    纵使末帝三请罪己诏,也无法阻止各地流言四起,民怨沸腾。就在此时,一支以祈雨闻名、自称能通天意?的奇人势力?崛起,其首领正是?后来的祖氏开国皇帝,祖达。


    “的确……”


    可她依照记忆、原模原样地复述,却只得到长生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世人只知祖氏所?到之处,民意?归附,群起响应,但时间日久,却早已无从深究,这场摧毁天启盛世的天灾究竟为何如此‘巧妙’地到来。他们更不会知道?……”


    长生幽幽道?:“天启一朝自诩正统,严令废止怪力?乱神之术,凡遇游方术士,格杀勿论,祖氏却以巫术起家。早在天启立国伊始,两方势力?便已开始明争暗斗,延续近百年。终于,到了祖达一代——他想出了一个极阴毒的法子。”


    “假借保胎求子之名,召集近百名信众妻子,尤选体质最弱,八字最阴者。待到其受孕后,以断肠蛊、寒热剧毒辅以大?补之药,命孕妇每日服下?,久而久之,那孕妇形如枯骨,却肚大?如球,在孩子生下?前,便多已被?活活耗死?。孕妇死?后下?葬,足一百日,若坟头方圆十里寸草不生,此法即成。待挖出尸体,剖出死?胎,胎儿不复人形,反而通体被?黑毛覆盖,四肢退化,形如走兽,长出利爪獠牙。此物,名唤旱魃。”


    “传闻旱魃为虐之地,可使滴雨不落。而祖氏彼时,正是?将足足四十余只以人力?炼化出的旱魃丢进家族禁地,以血肉圈养。直到他们杀得只剩最后一只……也是?最强的一只。这过程听?起来,是?不是?有些熟悉?”


    “这正是?那‘炼胎之法’的前身,”他说?,“不过世人以讹传讹,‘弄拙成巧’。殊不知这法子最初炼出来的东西,足令天启三年大?旱,赤地千里。而祖氏就此起势,最终问鼎中原。多年后,祖潮生穷尽办法也无法改变亡国的命运,冥冥之中,何尝不是?又?一场因果循环。”


    “所?以你?该庆幸,在最后一刻,你?让魏弃以‘人’的身份死?去。否则只差一步,你?与?他,便将亲手召来同样的灾祸。”


    天启自诩正统,却亡于旁门左道?;


    祖氏苦心孤诣经营百年,最终亡于穷途末路无计可施;


    魏帝一生视辽西之地为鱼刺,如鲠在喉。


    针锋相对,处处掣肘,终致二王离心,灭于宿敌北燕之手。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沉沉问。


    “因为不愿见你?最后,”长生说?,“和你?父亲一样,生得糊涂,死?亦糊涂。倘若难逃一死?,至少知道?自己因何而死?。”


    他的脸上再没有了笑?容。


    眼神之中,却似多出了一些令她无法看透的情绪——或许那样的深沉和冷漠才是?真正的他。此时此刻,他终于不必再扮演“燕长生”。


    也终于,和她彻底站在了对立的两面上。


    那是?属于他的道?心,他自诞生伊始便认定?的“道?”。


    无论对错,到底要走一遭。在这一点上,他们都有着同样的固执。


    “……多谢。”


    “不必。”


    男人背手而立,目送她跃上马背。


    那踏雪马一声?长嘶,蹄下?雨水四溅,奋力?奔下?山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


    从始至终,她再没有回过一次头。


    *


    “驾——”


    “征西军急报!!无关人等退避……征西军急报!!!”


    第145章 青史


    【史载, 魏历永安九年春,燕人举兵二十万,渡梵江, 破赤水,围困上京逾百日。登高远望,徒见残垣断壁, 烽火狼烟。


    城中禁军两万,拼死守城迎敌,死伤甚众。五月初二, 燕军骤然发难, 克东华门、西平门, 左丞陈缙为振军心、披甲上阵, 领兵督战,无奈敌众我寡。五月初九,禁军退守皇城。


    时太子咎抱病多日,世子床前侍疾,每日常哀泣。


    朝臣有意拥立世子璟、秘密移驾西京,璟闻之大惊,答曰:“吾庸才耳,何比东宫?”固辞不受。】


    *


    睡到半夜, 赵怜秋忽被耳边一阵恼人的哭声吵醒。


    她懒懒向?外?探头一看,只见窗外?夜色正浓——床边却有道熟悉的黑影抖个不停。


    得了。


    又来了。


    眼见得那人肩膀不住耸动的可怜样,她轻轻叹了口气, 到底抱着被子坐起?。


    “世子殿下, 这是又……怎么了?”


    不知道的, 还以为她胆大包天把魏璟给揍了。


    “……”


    而魏璟见她醒来,却没有如?往常般向?她大倒苦水:不是说这个大臣悄悄围着他说太子的坏话, 便是说今日太子的药实在太苦,他尝过一口后、半天都没吃下饭,只用力吸了吸鼻子,勉强止住哭声。


    随即,在她惊愕目光注视下,他竟忽的开始从鼓囊囊的前襟里往外?掏东西。


    见她没有反应,又把堆在床头的“小?山”往她跟前推了推。


    赵怜秋很给面子地?借着月光一看:嚯!好一堆亮闪闪的金子。


    “这……”


    给我的?


    怜秋满脸写着受宠若惊。


    毕竟眼下外?头正打仗,到处都是仓皇外?逃的宫人。且不说这夕曜宫里的嬷嬷太监早就跑了个干净,宫里的值钱物什也被搬空,估计这些金子、还是小?世子私下从自己的私库里掏的。


    只她一个辽西送来的贡女,整天“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等?早投胎”,更不知道自己是干了什么事、才得这位世子青眼——难道就因为平时闲的没事,愿意听他抱怨两句?


    燕人围城百日,城中的恐慌气氛亦是一日胜过一日。


    她多少次半夜被魏璟的哭声惊醒,可也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贡献出自己的耳朵,默默左耳进右耳出。


    烦虽有些烦,倒也真?没想过要凭着这点情谊,从他手里骗什么好处。


    思及此?,越发觉得受之有愧,她忙把金子往回推。


    “拿去!”


    谁料魏璟这厮压根不管她想不想要,抓起?金子便往她手里塞。


    见她抱着金子傻坐着不动,又一迭声催着她起?来,说是要赶紧收拾包袱。


    “收拾包袱?”怜秋有些懵,“去哪儿?”


    “当然是出宫去!”魏璟说。


    他的眼睛在月色下闪着莹润的光,那是还未干透的眼泪。


    他低声说:“你跑吧,我只有你一个媳妇儿,我想过了,‘夫妻一场’,我、我不拉着你一起?死。你立刻带着这些金子出宫去,回你的家乡去,别留在这里等?死。听说那些燕人在赤水关……把那些守城将士的妻女,他们……”说到这里,他的眼泪又淌了下来,停顿良久,复才哽咽道,“那些女子很可怜,和?梨云姑姑一样可怜。”


    “连兰若也和?他那群媳妇儿说了,皇城恐怕守不了多久,今晚,他便会派人护送她们偷偷出宫。我和?他说过了,带你也一起?去!”


    “……”


    怜秋看着他那张哭得鼻涕眼泪糊成一团的脸,抱着沉甸甸的金子在手,不知为何,反而有些怅然。


    “那殿下你呢?”她问。


    “我是男子,他们岂能对我做什么!大不了、大不了就是一死!”魏璟故作恶声恶气。


    可说话时不住发飘的声调到底出卖了他,他那点怕死的小?心思全写在脸上,“何况,还有兰若呢……”


    怜秋问他:“既不想死,为何不去西京?”


    “那群老奸巨猾的狐狸,不过是要把我当傀儡供着罢了,要是姨父回来知道了,还不掐死我!”魏璟道。


    边说着,似是想起?什么,又有些心有余悸地?按了按自己那脆弱的颈子。


    纵然他从前的确受人唆摆,想过什么取魏咎而代之的傻事,可但凡把自己拎出来和?如?今的魏咎一比,他也比谁都清楚、自己实在不是做皇帝的材料。


    “何况我要是跑了,不是太没义气了么?”魏璟嘴里小?声嘀咕道,“兰若说他把我当亲哥哥……他说了我要是想走?,他绝不拦我,可他越是为我着想,我越不能抛他一个人在这……总之,总之你快跑吧!你别管我了!”


    魏璟说完,见她还一副磨磨蹭蹭的懒散样,索性自个儿满屋子跑,替她张罗起?来。


    可他又哪里干过什么活儿?别说打包袱了,连几?件衣裳也被他揉咸菜似的糟蹋了。赵怜秋看在眼里,不由扶额。


    “你这件衣裳还要不要?”


    “殿下……”


    “你说呀,你看这个,这个要不要也带上?快点快点!”


    “我说殿下……”


    她又怎么和?他解释,如?今的她不过是被送到上京的贡品——她哪里还有什么家呢?


    纵使回到辽西,恐怕也不过是拖累了姐姐姐夫,做个讨人嫌的累赘。


    但望着魏璟那双泪盈盈的眼睛,看着他强打精神的模样,这些话,却终究都被她默默吞了下去。


    只乖乖背着自己那沉重的——主要还是装满了金子的包袱,怜秋被“热心肠”的小?世子亲自送到了南宁门的宫墙下。


    早已等?候多时的车夫压低帽檐,飞快瞥了她一眼。


    什么都没问,只向?魏璟稍一拱手,随即沉默着撩起?车帘、示意她进去。


    怜秋还想回头和?魏璟道个别,才发现那厮怕哭得太丢脸,早已一溜烟跑远。


    从她的视角看去,只能看到他一点一点垂落的脑袋,和?不住耸动的肩。


    赵怜秋:“……”


    也罢。


    一个连什么是“夫妻”都不懂却满口“媳妇儿”的孩子,你指望他懂什么离愁别绪呢?


    怜秋摇了摇头,甫一钻入车厢,却仍是被被里间迎面而来的一张张美人靥晃花了眼。


    只道是环肥燕瘦,娇媚明艳,无一不有。虽说早听闻东宫姬妾美人如?云,但陡然这么一看,还是叫人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被惊艳的。


    但可惜,无一例外?,这些美人都红着眼睛。


    就连其中年纪最轻的、一个瞧着不过八九岁的“小?美人”,也捂着嘴巴小?声啜泣,又被另一个容色清丽的女子搂在怀里安慰。


    怜秋有些好奇,待问过后才知道,太子料定上京情况危急,此?番,竟将所有姬妾尽数送出宫去,一个不留。


    “殿下说,燕贼恐不日便将破城,他不愿叫我们一群女子随他受罪。说若他……若他……”


    讲话的粉衣少女几?度哽咽,好一会儿,才缓过那口气来,抽噎着说了下去:“若他不幸被俘,我等?可自行嫁娶;若家人迂腐,不愿接我们归家,在西京也有铺子田庄,足够我们后半生衣食无忧……”


    “我才不要什么田庄!什么仆妇!”


    那小?姑娘窝在女子怀中听着,依旧抽噎不止,闻言,却忽的开口嚷道:“我阿爹不缺银子,他把我嫁给太子殿下也不是为了银子!”


    “殿下是个好人,会陪我翻花绳,扑蝴蝶,他和?我嫡兄那些人一点也不一样,我明明都嫁给他了,为什么要赶我走??”


    “阿瑶,别说傻话……”


    “我没说傻话!宋姐姐,怎么连你也这么说?”小?姑娘满脸委屈,扑在女子怀中呜咽大哭,“殿下从来最亲近你,最疼你,什么好东西都紧着你,都说你是未来的太子妃,日后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可原来你也和?她们一样贪生怕死!都怪你,你骗我吃那甜糕,不然我才不会出宫,我要一直陪着殿下!”


    “听说那些燕人残暴无度,他们会把人活生生劈成两半,把人吊起?来放血,他们……他们!殿下若是真?的被燕人抓去,该如?何是好?”


    “殿下他处处为我们着想,可谁又来替殿下着想……那群征西军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征西军……


    怜秋右手托腮,把装着自己“全副身家”的包袱抱在怀里,沉默中,望着车窗外?浓黑的夜色出神,


    没过多久,一众东宫女眷似也哭累了,开始安静下来。


    只零星几?个人还在说话,小?声讨论着出宫后的打算:


    有的说想先?回娘家,家中父兄已收到消息,会到西京接应;


    有的则坚持要在西京苦等?太子,无论如?何,要等?此?战尘埃落定再想以后。


    虽说事急从权,一群人不得不狼狈地?挤在同?一辆马车上,但这些女子不是出身世家,便是小?国送来和?亲的公?主。


    怜秋自觉格格不入,竭力把自己的存在感压缩到最低——却仍不免被注意到。


    见众人有意追问,只好坦言自己是当初辽西送来上京的十名贡女之一。


    “原来是你。”


    谁知,竟真?的还有人对她有印象。


    那容貌清丽、一路抱着小?姑娘好言安慰的女子,此?时冲她微微一笑:“我记得你,你与十六娘同?住,那时偶尔也听殿下提起?过,说你……是个能‘泪淹上京’的能人。我叫宋雪嫣,应当虚长你几?岁,若你不介意,随她们叫我一声宋姐姐便是。”


    赵怜秋听得脸上一红,连连摆手道:“哪里、哪里,我如?今已不是从前……从前那样……”哭哭啼啼的性子。


    说完,又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应了句:“是,十六娘,她那时很照顾我。”


    只众人都知道那解十六娘自宫中被掠走?、引得天子大怒的事,彼此?对视一眼,都默契地?没有将话题延续下去。


    如?此?这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倒也叫马车中紧张哀伤的气氛冲散不少。


    聊到后来,赵怜秋甚至有了几?分困意,脑袋靠在车壁上,开始小?鸡啄米——


    “吁!!!”


    然而,正当半梦半醒之际。


    马车突如?其来的剧烈颠簸,伴随着众女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却令她一瞬惊醒!


    她死死扒住车窗,仍抵挡不住马车侧翻倒地?带来的天旋地?转感,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噪音快要将耳朵吵得炸开。


    “在这里!她们在这!”


    忽然间,伴着一声闷哼和?重物倒地?的声响,带着浓厚口音的大魏官话自车外?传来。


    “头儿,那群暗卫已经处理干净了!只这驾车的倒也有些本事……”


    “啧,断气了。”


    话落,车帘被猛地?掀开,有人探进头来,只左右打量一眼,便又退出去笑着嚷道:“长生大人算得没错,全是女人!!还都长得仙女儿似的……头儿,你说咱们……”


    “滚蛋!这是将军要用的人,轮得到你?!”


    一阵迷烟随即吹入车厢


    纵使怜秋反应过来不对、努力闭气,仍是没能抵挡药效。等?到再次醒来,低头一看,果然,人已被捆成只丝毫动弹不得的粽子:


    好消息是,性命尚在;


    可惜,坏消息是——


    她抬头看向?头顶苍穹。


    心说今日果真?是个好天气,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但倘若她们这些人,不是正跪在紧闭的南宁门外?做人质,就更好了。


    脖子上抵着的长刀寒气森森,她一动不敢动。目光却悄然望向?城墙之上,久未露面的太子肃容而立,曾经还带着几?分婴儿肥的脸蛋,如?今彻底褪去稚嫩,消瘦得厉害。


    他与站在他身旁的左丞陈缙,同?样的眉头紧蹙,同?样不发一语。


    “你们这群不要脸的蛮子!”


    反倒是不该出现在这的魏璟,这会儿扒在城墙头,也不管旁人眼光,撕心裂肺地?喊:“放开她们!放开她们!燕权你枉为大丈夫!你们燕人不是自诩能征善战么?怎么如?今也使出这种无耻下作的伎俩!”


    “她们从没杀过燕人,和?你们无仇无怨,你怎能——”


    话音未落。


    “无仇无怨?”


    背后那一声轻哼,怜秋听得一清二楚。


    眼角余光一瞥,才发现那位传说中的“独臂将军”,雪狐王之子燕权,竟就站在她的斜后方。


    京中早有传闻,他颇具其父遗风,如?今一看,果真?是个高大落利、满面郁色的青年。只可惜戾气太重,白瞎了一副好容貌,活似个杀神一般。她不敢多看,慌忙收回目光,跪得端端正正。


    “区区黄口小?儿,本将不屑与你争辩。但魏太子,十年了,本将何尝不是苦思冥想亦不得解:当初我与尔父又有何恩怨……”


    燕权冷笑道:“狗皇帝把我绑在营外?日晒雨淋,只为逼我母亲就范。茫城既失,父死母殉,一夕之间,我便家破人亡……!如?今本将不过以彼之道还彼之身,若说下作,也是你们魏人下作在前!”


    话落,他眼也不眨地?一枪挥下。


    腥热的鲜血喷溅在身,怜秋怔怔低头望去,浑身血液却仿佛在一瞬间冷却。


    跪在她左手边的粉衣少女,甚至来不及为自己求饶一声,已被那红缨枪穿胸而过,倒在血泊之中,身体抽搐不止。


    “……”


    她甚至并不知道她的名字。


    只记得在马车上时,这少女也曾哭着说过,无论如?何,都要在西京等?太子殿下接她回去。


    可她再没有机会活着回到东宫了。


    “如?何?看来区区一条性命,还不值得太子思量。”


    燕权观察着魏咎脸上神情,再次举起?手中长枪。


    怜秋听见耳边风声,后背顿时爬满冷汗——


    “且慢。”


    正想着恐怕下一个去投胎的就是自己,忽然,却有一道女声自身旁响起?。


    “燕将军,你是否忘了,你母亲萧氏也是魏人。江都萧氏,就是这么教你凌虐女子为乐,一身本领,独向?弱者挥刀的么?”


    燕权听她提起?萧蝉,登时神情大变,手中长枪毫不犹豫调转方向?,抵住女人后颈。


    “贱婢,岂敢辱吾生母!”


    枪尖锋利,几?乎瞬间见血。


    可宋雪嫣不曾闪躲——亦不曾畏惧。


    只望向?城楼方向?,与那面若金纸的少年遥遥对视一眼。


    “殿下!”


    半晌,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妾虽女子,不敢忘国。若要殿下因顾惜妾身而抛国本,断性命,妾,宁求一死!”


    宋雪嫣道:“我父宋旸,年仅二十有三,即战死于北疆沙场,英年早去,我宋家男儿个个从军,有几?个不曾亲手杀过燕人,手中不曾染过燕人的血!妾不惧死,只感念殿下深恩——东宫六年,妾,未尝有一刻不欢喜。”


    “阿嫣,叩别殿下。”


    说完,她缓缓跪倒,以身伏地?。


    纵使燕权暴怒之下,手中长枪从她后心猛地?贯入,她仍维持着这一动不动的姿态。


    鲜血如?注,从胸口滴落,她的身体在抽搐,却不曾哀叫一声,直至断气。


    这是属于东宫良娣,宋雪嫣的一生。


    *


    【永安九年,五月十五,燕军围城逼宫。


    时太子仁厚,特许东宫良娣宋氏、良媛顾氏、承媛聂氏,共十六人秘密出宫,赴西京别苑。奈何燕人诡诈,众女半路遭截,燕人挟之叫阵于城下。又以良娣宋氏,少有贤名,常伴东宫之侧,刚烈尤甚,死而不屈,时年二十有一。


    太子当夜哀之泣血,满宫皆惊。


    六月初一,皇城破。


    六月初五,征西大军归,魏、燕两军战于赤水。】


    “陈阿刀!”


    “陈阿刀,是不是你小?子?阿刀!”


    这日傍晚,陈阿刀领着一班手下浩浩荡荡走?出夕曜宫。只仔细看,那脸上却分明写满挫败,越想越气之下,竟又忍不住抽出佩刀,泄愤似的往宫门口那石狮子上狠划上几?记。


    此?刻忽听有人在身后喊他,他当即回过头去。


    那人却已一瘸一拐奔来,二话不说,将他抱了个满怀。


    “你小?子!是我!我牛贵啊!你不会忘了吧?小?时候咱俩一块挨了婶子多少打!”


    “牛……牛大哥!”


    陈阿刀一对虎眼瞪得老大。


    老乡见老乡,难免泛起?思乡情,在宫门前便闲扯了一通家常。


    只牛贵问他如?今高就,陈阿刀挠着头、却是一脸的不好意思,说自己十五岁从军,在军中混了几?年,到现在也不过混成个什长。


    “可恨我不讨上峰喜欢,那厮唯恐我立了军功越过他去,只派我留守魏都,整日领着一班手下在宫里找人!”陈阿刀忿忿道,“那魏太子又不是什么插着翅膀的鸟人,究竟能跑哪去?说不定是早就死了扔乱葬岗里呢?!”


    “结果就因为那什么长生大人一句话,宫里前前后后搜了一个多月!可眼下你看,连地?里埋的粪都给掘出来了,竟还是连个影子也没找见……!依我说,就是白费功夫!”


    “阿刀,小?心慎言,”牛贵听得表情一变,连忙提醒他,“长生大人乃世之奇人,岂是我等?可以妄议的,如?今连燕将军都敬他三分。若不是他神机妙算,我们和?魏人这场仗,可不定能打得这般顺利……”


    牛贵和?陈阿刀不同?,他本就是在赤水关与魏人交战时受了伤,这才被送回上京养病的伤兵。


    陈阿刀心急立功,更是连连向?他追问战况如?何。


    “还能是什么?你看我这样子,也不像是打了败仗回来的。”


    牛贵却只笑着摆摆手,神情中难掩骄傲之色:“想来过去魏军的确强悍,军中能人不少,但他们从辽西一路赶回,风餐露宿,早都病的病,伤的伤,哪里能跟咱们这兵强马壮的比?又被长生大人算准时机埋伏,赤水一战,打得那是节节败退,不瞒你说,这会儿都快退到梵江边上了。赤水如?今是真?的‘赤水’——河都给染红了!”


    “咦,不是说那魏人皇帝是在世杀神,所向?披靡?怎么这次竟……”


    陈阿刀撇嘴道:“罢了罢了。还以为那征西大军真?有本事,原来也不过就是一群废物,偏这上京城里的人还都把他们当救星。”


    心道倘若我能上阵,这会儿指不定已杀出一番赫赫战功来,更是越想越恨。


    “此?事的确有些蹊跷。”


    而牛贵闻言,也点头道:“还有人说他们那皇帝早就死了,只是一直瞒着消息不报,说那谢皇后整天抱着尸体睡觉呢,听了怪吓人的。不过,我想着也不是没有道理。不然仗都打成这样,怎么从未见皇帝露面?反倒只让那谢皇后出尽风头……幸而她不过区区女子。”


    “虽能占点口舌上的便宜,到底手无缚鸡之力,”牛贵说着,忽的压低声音,满脸促狭地?撞了撞陈阿刀肩膀,“燕将军还说,等?到时候抓住她,要把她剥光了吊在城墙口暴尸示众呢。”


    “谢皇后?”陈阿刀一愣,“这、这女人又是从哪冒出来的?不是都说那谢后早就死了?”


    难道闹鬼了不成?


    “谁知道呢?什么消息都有,还有说这谢皇后其实同?辽西那个摄政王不清不楚的,说她是前朝祖氏公?主的,总之……”牛贵话音一顿。


    眼神扫过不远处的甬道拐角、那一闪而过的瘦削身影,牛贵神情微凝,蓦地?大吼出声:“等?等?!那边那个,说的就是你,站住!”


    喊罢,提刀便要去追人,反倒是陈阿刀探头看了眼女人跑走?方向?,忙抬手将他拦住。


    “大哥莫急,莫急,”陈阿刀道,“不过是个命不久矣的蠢女人罢了。活一日算一日的……就当积点德。左右咱们说的这些,被她听去了也不碍事。”


    “什么女人?”牛贵却仍是满脸怀疑,“这宫里还有没被送去军营的女人?”


    “大哥就是贵人多忘事,难道忘了,那日南宁门外?……”


    【燕将军派人把这群女的抓来,逼那小?太子开宫门。结果那小?子不知是不是也遗传了亲爹不近女色的本事,哪怕人都死在他跟前了,给他又是哭又是跪的,全没半点反应。跟瞎了看不见似的。】


    赵怜秋手里提着食盒,脚下步子越来越快。


    确认那凶神恶煞的跛脚男人没有追上来,这才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里,毫不犹豫、反手闩上大门。


    【最后一共就十几?个女人,还有五个学?着那女的自尽,自己撞刀尖上求死。剩下九个,长生大人替她们求了情,又说里头还有扶桑、大夏送来的公?主,陛下素来与扶桑交好,还等?着扶桑的仙丹‘求仙问道’,将军一听,也懒得再和?一群女人计较,索性把她们丢在这自生自灭,就关在宫女住的下房里。】


    【不过我估摸着,要是再找不到那魏太子,她们,啧啧……】


    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了院中浣衣的女人,一个两个,纷纷循声望来。


    怜秋背抵住门,还在不停喘着粗气,年纪最小?的聂婉儿已跑出房间、一把飞扑到她怀里,两手紧紧环住她的腰。


    顿了顿,又有些紧张地?抬起?头来,目光迟疑地?上下打量她的衣裳。


    “……”


    怜秋叹了口气,默默拍了拍小?姑娘的背,低声道:“没事,我没碰上什么人。换了食物便回来了。”


    “那你怎的这么、这么……?”小?姑娘拽着她的衣摆,声若蚊蝇,“你平时从不会这么慌张的。”


    而聂婉儿问的话,显然也是院子里余下几?个女子想问的,是以尽管都饿着肚子,众人竟都不关心她手里的食盒,反而齐刷刷盯着她看,目光里满是担忧。


    唯有姗姗来迟、只披了件外?袍在身的曹禾倚在门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头发,低着脑袋看看脚尖。瞧着像是刚睡醒不久,神情懒懒。


    赵怜秋见状,只好诚实道:“我方才经过夕曜宫,不巧听到了有人在说赤水关的战事,忍不住偷听了一会儿。结果被其中一人发现,险些被他逮住,还好,他没有追上来。”


    话至此?,她忽的沉默了一瞬。


    见曹禾也饶有兴致地?望向?自己,众女更是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连连感慨她好运,问她眼下赤水关究竟情况如?何。她才又将方才听到的都原模原样复述了一遍。


    话落。


    四下却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直到第一个人压抑着哭泣出声,很快,包括聂婉儿在内的四个少女哭成一团。只有曹禾依旧没什么表情,短暂的呆滞过后,直直看向?她。


    “你方才说的人,”曹禾问,“我认不认识?”


    这话问得实在突然,任谁来听、都有些没头没尾的奇怪。


    但怜秋却明白她的意思——更惊愕于她的敏锐,想了想,终究还是小?声回答道:“想抓我的那个人,我不认识。但他在和?陈阿刀说话……是陈阿刀拦下了他。”


    尽管她努力压低声音,可“陈阿刀”三个字依旧清晰可闻。


    耳边的哭声一瞬戛然而止。


    那眼泪甚至还挂在少女们苍白的颊边,她们却仿佛有某种默契,在这一刻安静地?沉默下去。


    倒是曹禾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轻轻“啧”了一声。


    如?花的脸蛋上看不出喜怒神色,只眼帘低垂,在眼眶下投落一片乌青的阴影。许久,她方才淡淡抛下一句,“挺好的,”曹禾说,“不枉我给他睡了这么久,良心没被狗吃了。”


    【不就是一具身子么?】


    【宋家姐姐能做的,我也可以。你们不敢做,不愿做的事,我来做。】


    燕权饶过她们一命,却只是任由她们在混乱的皇城中自生自灭。


    早在被送到这来的第一日,便有两名少女因尝试结伴离开而被燕人掳去,待被送回时,衣不蔽体,两眼木然。很快,便因不堪受辱而自尽。打那以后,便整日有居心不良的燕军在院外?徘徊。


    她们又冷又饿,彻夜不敢合眼,纵使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亦不得不没日没夜地?浣衣缝补换取那丁点的食物。这座院子既是牢笼,也是她们唯一的保护。


    从前尊贵的身份,快活的日子,仿佛都已是遥不可追的旧事。


    而曹禾却在这时——在院中埋下第三具少女骸骨的那一天,自己走?了出去。


    但结果,和?之前的三个人不同?。


    她是被安安全全、体面地?送回来的。


    送她回来的人叫陈阿刀,据说是燕军中一个并不大起?眼的什长。


    打那天过后,她们终于可以在陈阿刀每日巡防的路上行走?而不必提心吊胆,去交换用以饱腹的食物。而曹禾,也每过两日,便会消失一段时间,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院子里。


    她美丽,安静,无声无息,并不引人注意。若不是那个姓氏赋予了她所有人一听即知的身份,她与那座东宫实在扯不上半点关系。偏偏,她的祖父叫曹睿。


    偏偏她是他所有的孙女中最不讨喜的那个,她的生父曹康早早去世,兄长曹丰年如?今也不过是个七品官。她就这样无法?反抗地?被送到了魏咎身边,代替曹家,表了一番可有可无的忠心。


    那日马车上的东宫姬妾中,她是唯一一个说被送出宫后,准备在西京安顿后另找夫婿的人。


    可如?今,年仅十六岁的少女却选择委身陈阿刀,为这院子里剩下的五个人换了一条生路。


    而她们能为她做的,也不过就是在换到吃食时,多给她分一个馒头或半个馕饼而已。


    怜秋只觉喉口干涩,再说不出半个字,默默目送曹禾转身回房


    而也就是自那日过后。


    她发现,曹禾离开下房的次数变得越来越频繁,甚至久违地?开始出现连着数日彻夜不归的情况。


    但每一次,曹禾都会从外?头带回一些她们无从打探也不敢打探的消息——连带着的,还有她身上多出来的许多伤口。


    只无论她们怎么追问,曹禾都只推说是撞到了或跌倒了,语焉不详地?敷衍过去,随即话音一转,同?她们一五一十复述起?外?间的“传闻”:


    “他们还是没有找到殿下,世子和?左丞大人也一直不曾露面,有人怀疑他们兵分几?路逃去了西京,也有人说,殿下……也许早就死在了宫乱的那一天,那天有很多尸体,根本没有辨别容貌就被运了出去。”


    “战事如?今僵持在梵江岸边,他们开始渐渐从上京调派军队支援,想要速战速决。原来燕人当日突然攻城,是因有人提前通风报信,告知他们辽西大军将归。他们不敢拖延时间,只好冒险攻城,结果损失惨重,远非看似那般轻松。眼下上京城里留下的,也多是一些上不了战场的伤兵。”


    “他们昨日发现了朝华宫底下的一处地?宫,据说里头珍宝无数,个个价值连城。陈……有人怀疑殿下就躲在地?宫里,把那地?宫翻了个底朝天……可还是不见殿下踪影。”


    “倒是找见了那只失踪很久的‘神兽’——也不知它在地?宫里藏了多久,竟都饿得瘦骨嶙峋了。不过,就算瘦成那样,十几?个人抓它也还是没抓住,眼睁睁看它跑走?了。”


    “还有人说,燕王近年一直缠绵病榻,他的几?个皇子四下斗得厉害。如?今已有人不满那燕权一人掌兵,开始往军中安插人手——”


    赵怜秋有时会恍惚,被关在这院中的日子仿佛过去了很久。


    短短三个月,好似她人生中的三年或三十年。从盛夏蝉鸣到叶落枯黄,本就细瘦的手臂,如?今更只剩一层薄薄的皮附着其上,犹若骷髅。


    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


    连她们唯一的一点安稳,也是曹禾用她的身体换来,再被轻易地?收去。


    那一日。


    曹禾倏然召集她们一起?,面色枯败地?,宣布了一件并不算好的消息。


    “从明天开始,不要再出去了。”


    “把所有能换吃食的东西都找出来,什么都不留,全都换成吃的。”


    “拿给我,我去换……我去和?陈阿刀换。”


    事发突然,没有人追问原因。


    她们相?依为命数月,此?刻亦只默契地?把压箱底的傍身钱全都凑到一起?,聂婉儿甚至把祖母留给她唯一的遗物也拿了出来。直到曹禾将换回的粮食全都堆在院中,怜秋才终于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


    曹禾默然片刻,目光中似也有些茫然。


    许久,方才缓缓道:“陈阿刀被调走?了,”她说,“据说梵江那边的情况有变……现在连很多伤兵也要上战场,我问过他,他不肯说原因,只说这回他要去建功立业。外?头现在很乱,他们都想趁乱捞上最后一笔,在到处搜刮东西。”


    竟连伤兵也要上阵……?


    难道是要一鼓作气——


    不对。


    赵怜秋只觉一股血往脑门上冲,心口忽而狂跳不已。


    连声音也仿佛不是自己的,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找回了正常的腔调:“你们的军队……大军要反扑了。这群燕人在害怕。他们在害怕,所以才会自乱阵脚!”


    “……真?的?”


    “你相?信我!”


    赵怜秋说着,猛地?拉住曹禾手腕——那腕子细得仿佛稍一用力便要被折断,可她早已顾不得其他,只用力攥住,攥紧这少女的手。


    “我爹爹是辽西兵马大将军赵二——赵飞虎,他一生打过无数胜仗!我记得、记得爹爹说过,‘乱象既生,败相?便露’,若不是前线战事吃紧,怎会连伤兵也叫上阵去填命!”


    “外?头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事……他们定是要打回来了!不会错,只要熬过这段日子,熬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众女在寒冷的秋风中彼此?相?拥,喜极而泣。


    连一贯不显喜怒的曹禾,也怔怔然良久,蓦地?别过脸去。


    她将自己的情绪藏得极好。


    只有怜秋看到她脸上的泪


    却不想,这一等?又是一个月过去。


    因着换来的吃食并不多,已然连着数日、每人每天只用半个馒头充饥,六女无不饿得发昏,但外?间的动乱却更令人恐惧。几?次险些被人闯进院中,她们索性用一把大锁锁住了门,此?后,坚持不踏出院门半步——


    只赵怜秋依稀觉得,自己大概饿出了幻觉。


    否则,怎么会半夜里又听见有人在床头低声哭泣,那哭声还格外?耳熟——像个,男的?


    男的!


    她猛地?睁大双眼,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睡在她旁边的聂婉儿不安地?嘤/咛一声,也跟着揉揉眼睛、半坐起?身。


    只见黑漆漆的夜色里,一双格外?明亮、盛着泪光的眸子。


    赵怜秋毫不犹豫,一巴掌扇过去,顿时“啪”一声巨响,那人连退几?步,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瞪她,忽然大喊道:“我、我来救你,你竟然打我!”


    满屋子的人,当下都给惊醒。


    一时间点灯的点灯,摸木棍的摸木棍,不知是谁一棍下去,直抽得那人哀嚎抱头。赵怜秋突然反应过来那声音是谁,连忙喊住手,可到底没喊得住早已草木皆兵的众女,待好不容易把魏璟从围攻中拉出来,他已是鼻青脸肿,忽又听夜色之中,传来“噗嗤”一声闷笑。


    “……”


    赵怜秋吞了口口水,努力鼓起?勇气,大声喝道:“什么人!”


    那人亦没有遮掩,高挑瘦削的身影从黑暗中行出。


    怜秋莫名觉得眼熟,索性端起?蜡烛仔细一看。


    不想,待真?正看清楚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却反而一时失语。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们认识?”被她拉着护在怀里的魏璟蓦地?探出头来,急急忙忙向?她“介绍”,“有个燕兵被抓之后,一直嚷着说你们还活着。我想来救人,姨母便派他随我一起?,他叫谢——”


    “谢麒。”


    男人忽抢在他之前接了话。


    可赵怜秋当然知道这是谢麒。


    她甚至还清楚地?记得,当初父亲是如?何赏识这个在军中冒头的年轻人,一度希望自己能和?姐姐一样,选个年轻有为的好苗子入赘,如?此?可令赵家后继有望。


    然而父亲过身后,她被魏骁送来上京。与谢麒那压根没来得及成行的婚约,自然也早就作废。


    此?刻乍逢“故人”,心下只觉百感交集。


    谢麒亦静静望着她。


    许久,少年单膝跪地?,脸上不复笑意。


    只向?赵怜秋,向?在场惶惶不安的众女低声道:“两个月前,辽西军奉命南下、勤王救驾。前线战事胶着,直至半月前,我军终于一举夺回赤水关。皇后听闻诸位身陷囹圄,命谢麒务必排除万难、前来营救。”


    “末将来迟,二小?姐……受苦了。”


    *


    【永安九年六月,上京城陷,燕军入主皇城,烧杀劫掠,无所不为,城中十户九空,满目荒凉。时有义商金氏,暗中相?助太子假死出逃,太子顾虑璟之安危,将其送往梵江;另有亲兵二百,随左丞陈缙陪同?太子秘密南下,远赴扶桑。


    燕王沉迷长生之术,视扶桑为世外?仙山,求丹问药。然扶桑之主远居海外?,不谙中原局势。又恐魏军渡海南征,凡事无不顺从。


    太子咎借口出巡,得“神药”若干,偷天换日。而朱砂性烈,服用过甚即为毒。燕王骤病不起?。


    六子夺权,盛都大乱。


    同?年八月,谢后去信辽西,命其南下勤王。十月,魏军假意偷袭溃逃,引君入瓮,后与十万辽西大军重兵合围,燕军损失惨重,退至赤水关内。燕人败相?已露,大批调派军马回援。上京防务空虚,时有小?将谢麒,更率兵三千,火烧燕军粮草大营。


    十一月,燕王病重,急召骠骑将军燕权班师复命,权拒不领旨,连降三级。


    同?月,燕王薨逝,诏令三皇子燕守心继位,太子燕长庚以意图谋害天子之罪,锒铛下狱,皇长女宁安公?主奉命监国。举国哗然。】


    “荒唐!简直荒唐!”


    燕军大营内,燕权一目十行地?看完手中密信,又再三确认信中内容、仍是一再劝自己班师回朝,终是怒极,拍桌而起?,恨恨将那密函投入火盆中。


    直至目睹信纸完全被火舌舔舐吞没。


    “长生,”他颓然坐回原地?,却又忽的低声道,“你曾说过,此?战得胜之日,便是新?君当立,改元换代之时。你说我将立不世功业,问鼎中原……可如?今呢?”


    “纵我不计生死,领兵搏杀,可那些瞻前顾后心有余虑的废物依然把握朝政,他们不愿见我功高盖主,宁可放弃唾手可得的江山,直至,天时地?利人和?皆失,一场必胜之局,终至于此?。”


    “事到如?今,你所谓的天命,可还站在我这一边?”


    他问:“我这一生……功败垂成,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曾经的独臂将军,意气风发,剑指上京;


    如?今不过一年,前线步步败退的战事与新?帝毫不掩饰的针对,“腹背受敌”的现实,却已将他逼成了眼下满脸胡茬、不修边幅的苍老模样,仿佛短短数月,已摧折了他的半生。


    “……”


    长生闻言,把玩着手中石子,垂眸不答。


    只目光同?样落在那熊熊燃烧的火盆上。


    “天命啊……”


    许久,却终是幽幽叹道,“或许一直以来,真?正坐井观天的人不是她,是我。”


    【你永远也无法?与你口中的天道比肩,你不过是它精心养出的奴才。你从不曾抬眼看过,所以你无法?理解我母亲那时的选择,也无法?理解今日的我。】


    【山的那头,你的同?类,何尝不是另一群牛羊!】


    长生闭上双眸。


    一声长叹悄然溢出唇畔,太多往事,太多故人,分明还历历在目。


    但原来,他始终没有学?会,如?何做一个“不认命”的人。


    “此?刻退兵,尚可保住雪域八城,为你父亲正名,承袭雪狐王爵位,但倘若你当真?成了新?帝立威的靶子,”长生道,“即便你冒死一博,博得通天战功,可如?今的军中,早已千疮百孔,遍布眼线。未来的你,仍然也只会是第二个燕长庚。”


    “……”


    燕权两手扶额,不发一语,只手臂无声颤抖。


    而长生轻声道:“这一局棋,燕权,终究是你我输了。”


    说完,他不再去看身后人的表情。


    仿佛亦对那沉闷而压抑的、犹若从喉口寸寸挤出的痛苦呜咽置若罔闻,只兀自撩开帐帘,走?出营帐。


    此?刻,此?地?。


    静立苍穹之下,头顶繁星如?许,空气中飘来熹微的血腥气。


    这不过是赤水战场上,再寻常不过的一夜。可当明日的太阳升起?,他想——


    那或许会是无数轮回中前所未有的,崭新?历史的开始。


图片    请收藏魔.蝎.小.说.网 WWW.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