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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6章 芥子


    【永安十年春, 魏燕两国遣使和谈,约定?燕军撤出上京,以雪域茫城为界, 二十年内,互不相犯。


    三月,大军班师回朝。路见饿殍、流民遍野;帝都上京, 满目疮痍,繁华不再。时人泣之,“百年琉璃瓦, 今为墟中屑, 涕泪落如雨, 不见华彩归”。】


    赵怜秋对于后来上京城中发生的一切, 始终有些不知身处梦里梦外的恍惚感。


    这恍惚一直持续到她时隔近一年再次踏入夕曜宫,面?对着一桌丰盛佳肴,胃里竟不受控制地翻江倒海。


    没?吃几口,她?终是俯下身去,在?魏璟惊愕的目光中吐了一地酸水。


    “你、你这是怎么?了?”


    “……”


    “是这些菜不合口味么?,我给你换,我这就叫他们给你……给你,换?”


    曾经那个被送来上京、只知哭泣以求垂怜的“小美人儿”, 在?长?久的缄默与恐惧中,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只这一刻,她?从?圆凳上滑落在?地, 久久站不起?身, 却忽然?掩着面?, 嚎啕大哭。哭得不能自已。


    人生一世,沧海浮萍, 不过如此。


    而与她?同样“骤然?惊醒”的,显然?还有第二日的承明殿中,哭得两眼肿如核桃的聂婉儿。


    曾经将马车挤得满满当?当?的东宫女眷,衣香鬓影,群芳争艳,如今还能站在?这里的,却仅剩五人。


    除了一如既往神情懒倦的曹禾,在?场女子,无一不是锦衣华服亦掩不住的凄苦憔悴。


    很快,随众人俯身行礼过后,怜秋又悄然?抬头,望向那位专程召她?们前来的“皇后娘娘”:


    眼下魏帝久不露面?,太子仍未回?朝。


    放眼整座上京城,这位携天子手书干政、“死而复生”的谢皇后,便?是当?之无愧的主事之人。在?她?的想象中,对方理当?是个女中豪杰、巾帼枭雄——然?这一眼却令她?大吃一惊:


    “起?来吧,不必多礼。”


    把怀中那瘦骨嶙峋的狸奴轻放下。


    随即缓缓走?下御案,将众女一一搀扶起?身的绿衣少女,瞧着分明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比之曹禾与她?亦大不了几岁,甚至模样清秀,未施粉黛。没?有一国之母的威严贵气,反倒亲和落利。


    只那双格外明亮的眼睛,不知怎的,她?越看越觉得眼熟。


    “还有你,怜秋。”


    连声音同说话时的腔调,也格外熟……嗯?


    赵怜秋表情一凛。


    唯恐自己礼仪不周,下意识躬身再拜,手臂却被人轻轻一托,茫然?间,僵硬站直了身体。


    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眼见得那谢后忽而回?身,自案上抽出一纸信笺递到她?跟前,心中更是莫名?。她?讪讪低头,伸手想去接,却又忽的僵住——


    她?盯着谢后的左手。


    小指的切口齐整干脆,足见下刀之人的果断。可那一截小小的肉块与其他正常修长?的四指一对比,仍是看得她?头皮发麻。心道该不会是,在?辽西留下的伤口吧?


    “嫔……妾身、妾身惶恐。”


    怜秋接过信函的手指不住发抖。


    就在?这承明殿里,辽西众女血溅白纱的惨象仍历历在?目。


    她?与这谢皇后非亲非故,此刻交给她?的又能是什?么?信?


    辽西已然?归降,家人被逼与她?这个苟且偷生的“女刺客”恩断义绝的陈情书么??


    “这是你阿姊托我带给你的家书。”


    正出神间,谢皇后却忽而反手攥住她?手腕——仿佛试图通过这样的动作予她?以某种支撑或力量。


    她?听见她?说:“既我答应了亲手转交,如今,也算是‘不辱使命’。怜秋,你的事,阿璟已同我说过。”


    “若你不愿留在?这伤心地,便?随谢麒回?辽西去罢——到那时,也好把你的回?信亲手交给你阿姊……”


    话音未落。


    藏不住的、甚至越来越响亮的抽泣声自身后传来。


    赵怜秋愕然?回?过头去,却见魏璟不知何时踏入殿中。


    许是一进?来便?听见了不可置信的消息,他一脚迈过门槛,另一只脚甚至还落在?殿外。


    那双乌溜溜噙着泪水的眼珠,在?她?和谢皇后两人身上打转,最后,竟什?么?“多余话”都没?有说,只低头一抹眼泪,丢下一句“人我带来了”,便?转身飞也似地跑走?。


    殿中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搅乱,一时鸦雀无声。


    安静了好一会儿,却忽听又一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响起?,似是他去而复返——


    只这一回?。


    那人踏入殿中。


    “哇”的一声、撕心裂肺哭出声来的却不是别人。


    “殿下!殿下!”


    顶着两只核桃眼的聂婉儿猛地扑进?来人怀中。


    分明是依偎的姿态,肩膀却控制不住地颤抖,“你回?来了……殿下回?来了!婉儿就知道,您一定?能平安无事……殿下……”


    殿中众女许是有感而发,五味杂陈,一时都落泪不止,围在?魏咎身旁。只有满脸迟疑的曹禾依旧站在?原地。


    半晌,方才默默跟了上去。


    而自始至终是个旁观者的赵怜秋——


    “……”


    怜秋对这位太子殿下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初南宁门外的远远一瞥。


    她?记得他的苍白,清瘦,俊美,也记得他超乎常人的冷静与无情。


    纵然?后来听说他曾深夜呕血,暴病不起?,可那日他面?对宋雪嫣血溅宫门时、神情中的苍凉与冷漠,依然?令她?“刻骨铭心”。


    她?很难将那样一个人视作与他外表相符的少年。


    更无法想象这样的“少年”长?大后,会成长?为怎样一个铁血残酷的君主。是以此刻见了他,非但不觉得长?舒一口气,反而心有余悸地退开两步,毫不犹豫地“退出”了那凄风苦雨的气氛。


    谢皇后见状,亦兀自笑了笑,松开她?的手。


    母子两人,同样的沉默,什?么?话都没?有说。


    一时间,殿中只剩下东宫女眷此起?彼伏的哭声。无不是心疼魏咎舟车劳顿、模样憔悴,又感慨这数月的艰辛难捱,怀念曾经的东宫生活。话里话外,只盼着日后一切还能照旧,再不要有半点波折。


    “殿下……”


    唯有聂婉儿,靠在?魏咎怀里嗫嚅半晌,却忽的哽咽道:“婉儿、婉儿不想呆在?宫里。”


    “每一夜,每天婉儿都做噩梦,”她?说,“我梦见很多人,宋姐姐,顾姐姐……还有陈姐姐,殿下,她?们都不在?了。你知道么??”


    “东宫如今空荡荡的……婉儿好害怕,您让婉儿出宫去,好不好?就像、就像宁安姐姐一样?”


    “只要出宫去,哪里都可以……哪怕,就算不回?家——去西京啊,西京也好,殿下之前答应过的。答应过……不是么??”


    她?不过十岁,从?小被金娇玉贵地养大,不知人间疾苦。


    如今骤然?跌进?泥里滚过一回?,才恍惚惊觉,看似金堆玉砌的皇宫底下,原来埋着那么?多的死人。


    宫里的每一处角落,原都藏着死去的冤魂在?流泪。


    自由,不是她?东宫的四方天地,也不是看似偌大繁华的皇城,而是作为一个人,可以选择怎么?生、怎么?死、怎么?活。


    可这一点,只要她?还在?这里,在?皇宫中,便?永远都是奢求。


    “求求你……”


    所以,她?死死攥住魏咎的衣角。


    任由眼泪鼻涕在?脸上糊成一片,只呜咽着哀求:“求求你,殿下……”


    身后一众东宫女眷面?面?相觑,悄悄拽她?、小声相劝,她?亦充耳不闻。仿佛已铁了心要做这离经叛道的异类。


    “……”


    而魏咎低垂眼帘,伸手抹去她?脸上狼藉。


    动作细致而耐心。


    “好。”


    长?久的沉默过后,亦只有淡淡一句:“我会命人去信聂尚书,聂家十一娘不幸殒命,丧身燕贼之手。从?此以后,世上再没?有聂婉儿。”


    或许日后,聂家会另寻女子嫁入东宫,东宫之中,会有新的聂承徽笑着、闹着,在?春园中扑蝴蝶,缠着人翻花绳。但曾经那个在?宋良娣身旁笑语声声的小姑娘,再也没?有了。


    聂婉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眼泪一瞬夺眶而出。


    默默退离他的怀抱,她?回?过身去,与众姐妹相拥而泣。


    可是。


    ……为什?么??


    怜秋怔怔望向不远处,仿佛隔离在?这悲苦气氛之外的曹禾。


    曾经的她?,分明是这群人里唯一一个想离宫再嫁的女子啊?为何她?不趁机求太子、与聂婉儿一同出宫?


    倘若日后不幸让太子知道,她?曾在?这深宫中经历过什?么?——


    “曹禾。”


    魏咎突如其来的话音一转,令怜秋瞬间头皮发麻。


    心中直打自己嘴巴,道是不该如此乌鸦嘴。


    可不管她?如何愧疚,如何叹息,一切都迟了。


    她?想,曹禾终究还是被注意到:经过人事的女子,和未经人事的女子,但凡稍敏锐些,总能轻易发觉不同。更遑论她?亲眼见过,曹禾腕上、颈边,还残留着数月不曾褪去的淤痕。倘若这些痕迹被发现?,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怜秋越想越心惊,牙关不觉打颤。


    攥紧手中信函,她?心中反复思考着东窗事发后为人求情、有几分全身而退的可能——


    然?而。


    出乎意料的是,魏咎看向同样颤颤不敢抬头的曹禾。


    半晌,竟只平静撂下一句:“我记得你,曹大人的孙女。”


    “如今东宫良娣之位空置,待我奏请父皇、母后,未来东宫一应事务,便?由你代掌。”


    由她?,代掌?


    曹禾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之色。


    哪怕向来从?容如她?,此刻,竟也无从?揣摩这位太子殿下的心意,一时怔在?原地。


    魏咎却并没?有解释。


    只径直走?到她?跟前,将哭得险些背过气去的聂婉儿轻轻推给她?,随即,毫不犹豫撕下半片衣袖——他拉过曹禾的手,沿着她?淤青的手腕,缓缓缠了一圈,又一圈。


    “本宫自幼习武,手劲远非常人可比,方才一时不慎误伤了你。”


    他看着她?忽而血色尽失的脸。


    “抱歉。”


    魏咎说——声音却忽而轻了,他搁下她?的手,看她?一瞬紧紧将聂婉儿搂在?怀中。


    顿了顿,方才低声道:“回?宫后,派人去找陆太医,命他开个活血祛瘀的方子来。”


    “……”


    别说曹禾,就连赵怜秋,也实在?说不清楚自己这一刻的心情。


    但或许是她?回?过神来、骤然?长?舒一口气的反应太过明显,一直安静陪在?她?身旁的谢皇后,倏而拍了拍她?手背。


    “你也回?去吧,”谢后温声道,“阿璟懂事了,不是从?前那蛮不讲理的性子。只是,倘若你已决定?要走?……走?前,记得同他告个别。”


    “……好。”


    “去吧。”


    谢后看着她?,目光噙笑。


    却不知想起?什?么?,忽又抬起?手来,逗孩子似的、摸了摸她?的脑袋,“以后不会再饿肚子了,”谢后对她?说,“无论你身在?何处,可以想哭就哭,想笑便?笑——”


    “怜秋,你自由了。”


    就因为这句话。


    直到搀着魂不守舍的曹禾走?出承明殿,怜秋依然?觉得自己脚下的每一步,似乎都踩在?落不着实处的棉花上。


    她?说不清楚那熟悉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却情不自禁地,在?踏出宫门的最后一刻,又一次回?过头去——


    许多年后,新君继位,这位曾以礼贤下士、仁善多智闻名?天下的魏太子,却在?登基为帝后,展露出截然?不同、雷厉风行甚至狠辣严酷的手段,他的勤政与寡情,同他在?位期间前所未有的清明盛世、他“中兴之主”的名?号一同流传青史。


    可那时的赵怜秋依然?坚信,他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酷和专断。


    至于原因……


    或许,因她?始终记得,永远记得承明殿前,自己回?头的这一眼吧?


    她?看见年少的太子紧握住母亲残缺的左手,颤抖着贴在?颊边。


    缓缓跪倒的那一刻,脊背如崩塌的山岳。


    他哭得那样撕心裂肺,满面?涨红。


    可他没?有让自己发出哪怕一丁点的声音。


    只有沉沉,听见他颤抖的呓语。


    掌心下的皮肤随着他的呼吸而起?伏,她?看着自己的孩子,他因无法承受那样的心痛而疼得弯下腰。


    “你被我们……困在?这里了。你被我们。”他说。


    而她?沉默着,无声中,随他一起?跪倒在?地。


    仿佛不必言语,只用力将怀中少年抱紧。


    便?将曾经从?身上掉下的这块肉,又再揉入骨血中去。


    *


    【永安十年夏,圣体不怿,称病罢朝。未几,谢后持帝手谕摄政,命太子监国,奉行休养生息之策,宽刑薄赋,以安民心。


    逾半年,岁至隆冬,百废俱兴之际,皇城忽发地动。一时屋瓦皆堕,宫人惊走?。】


    地动发生时,沉沉正在?朝华宫中读书——字面?意义上的读书。


    铺在?她?面?前书案上的,一指厚的《天启政要》,是魏咎特地给她?选的“政务启蒙”书。


    内容颇丰,却并不算晦涩难懂。


    真正令她?“头疼”的,却是上头写满了它昔日主人密密麻麻的注疏:那行云流水的笔锋背后,似仍能窥见当?初那个囚困朝华宫中,十一年而不得出的少年。


    手不释卷,以慰平生。


    他的每一天,都在?与这些看似枯燥无味的经史作伴中度过。


    而那些至今读来依然?辛辣的针砭时弊之语,纵横捭阖之策,他从?未在?她?面?前展露过的另一面?,仿佛令她?在?不觉察中又重?新认识了他一遍。


    沉沉看得聚精会神。


    时不时地,还要提笔在?他的注疏旁添上几句“感悟”。


    “喵呜……!”


    原本窝在?窗边悠闲晒着太阳的谢肥肥却不知怎的,忽而毛发竖起?。


    那凄厉的哀叫声吓得她?猛一哆嗦。


    回?过神来,只觉脚下一阵地动山摇。沉沉脸色大变,想也不想地奔进?内室,要把魏弃抱下床——可等?真把人搂在?怀里了、咬牙切齿要使劲,方才那阵动静却犹若幻觉般转瞬即逝。


    “……?”


    倒是察觉动静现?身的太子暗卫,一瞬将朝华宫围得犹若铁桶般密不透风。


    待她?匆匆赶到“事发地”与魏咎汇合,更被眼前熟悉的一片废墟惊得怔在?原地:曾被大火烧得只剩碎石瓦砾的息凤宫,重?建不过数月。当?初,在?战火中尚能保全,如今却毫无预兆地、再次轰然?坍塌。


    至于坍塌的原因则毫无疑问:


    沉沉探头看了眼那陷入地下、醒目的巨坑。


    息凤宫留下的“残骸”,一多半都坠入其中,将这巨坑填得满满当?当?。


    “方才已派人下去探过,那处地宫……不见了,”魏咎站在?一旁,伸手将她?拉回?安全处,复才低声解释道,“没?有任何痕迹,也不曾有人在?此使用过硝石火药。”


    燕人攻入皇城前夕,陈缙曾经提议,为保全那地宫中的古籍不遭破坏,用盘龙石重?新封顶,待日后大军重?回?上京,自有重?见天日之时。


    只近来他二人被前朝政事琐事折腾得焦头烂额,完全将这事抛在?脑后。沉沉则是每日朝华宫太极殿两头跑,也只当?日后再探不迟。


    谁曾想如今……偌大一个地宫,不见了?


    就这么?不见了?


    若非沉沉这段时间来见了太多奇异志怪之事,只以为是宫里闹了什?么?神通广大的鬼。


    而她?认识的最“神通广大”那人——


    当?夜。


    等?她?因着这场骤然?而来的地动,与魏咎一同应付完那些闻讯而来、在?宫门外长?跪不起?的朝臣,回?到朝华宫中。


    本已到了每日一次替魏弃擦身活络的时候,魏咎想帮忙,却如旧被她?以“笨手笨脚只会帮倒忙”的借口赶走?。


    沉沉屏退众人,亲自往小厨房烧来热水。


    忙活了好一会儿,方觉殿中今日格外安静,习惯性地扭头找谢肥肥:它在?宫乱中受了不少苦,如今越发胆小。若看不见她?,便?总一个劲呜呜叫唤,粘人得很。


    结果找了一圈,没?看见那被她?惯坏了的狸奴,反倒是一只模样精巧的金翎翠鸟,不知何时停在?窗边,一双黑眼睛骨碌碌盯着她?看。


    见她?走?近,它也丝毫不怕,反倒冲她?歪了歪脑袋。


    在?它的右腿上,赫然?绑着一卷信笺。


    她?将信将疑地拆下、展开一看——


    摆在?眼前的,是一张……


    崭新的当?票


    翌日。


    上京东市,熙福当?铺。


    “钱掌柜!钱掌柜!”


    两名?头戴幕篱的少女手挽着手踏入店里,在?高过人半截的柜台前齐声嚷着:“您在?不在??我和我阿姊来赎东西哩!”


    话音刚落。


    柜台后便?有人稍探出头来应声:“在?!赎什?么?的?且把当?票拿过来——”


    说话间,一只手伸出栅栏。


    姑娘们当?即从?袖中掏出折了两折的当?票同银票一并递去,只道:“当?初我阿娘有只祖传的赤金镯子,逃难时不得已、在?您家当?了。如今算着连本带利,该是这些银子。还请您看看,算得可对?”


    “是方家大姑娘、二姑娘吧?”


    “难得您还记得,正是。”


    钱掌柜笑了笑。


    从?身后红木柜里翻了好一会儿,总算将那赤金镯子找到,又用手帕托着、递到俩姑娘跟前,道:“给。这么?多年的邻居,记得人有什?么?难得?只难为你们还能回?来……回?来就好啊。”


    这两年,左邻四舍死的死,逃的逃。曾经繁花似锦的上京城,落得个十户九空,遍地饿殍的凄惨样。他爹老钱掌柜也死在?这场战乱里。


    而他侥幸在?燕军手下活命,一直躲在?山中不敢出来,直至年初听闻大军班师,才拖家带口回?了上京,挖出藏在?家中地窖深处的棺材本,重?新捡回?了这当?铺的生意。


    犹记得年初那时,全都是来当?东西的,店里无时无刻不是人满为患。


    情况好点的,当?衣裳被子、嫁妆金银,而家中拮据、屋里值钱东西又全被燕人扫荡一空的,甚至要在?他这公然?卖儿卖女,说什?么?,只为一口饭吃、给他当?牛做马。


    那人挤人的架势,直把他吓得险些关门大吉。


    而今一年过去,店外依旧人来人往,却不再是衣不蔽体的难民和面?黄肌瘦的小儿,多了许多如方氏姐妹般朝气蓬勃的少年人。足见,世道虽艰——


    到底是一日胜过一日、往好里去的。


    “多谢掌柜!”


    方家大姐笑着道谢,两手捧着、小心翼翼接过那只手镯。


    不料,急着想拉自家妹妹“回?家领赏”,却连拽了两回?都没?拽动,她?有些疑惑地转过头去,问:“怎么?了?”


    方家小妹没?说话。


    幕篱下的一对眼睛,只痴痴望着掌柜身后那一排红木柜:和那些被一把又一把的大锁锁在?柜子深处的典当?物不同,这柜子没?有抽屉,从?上往下数,横三竖三,统共九个格子。每一格里,都搁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彩塑。


    虽是木雕而成,可竟能细致到、连头发丝都仿似被风拂动,从?她?的视角看去,能清楚地看到那木塑的小人灵活的手指,裙角的云纹,甚至踮起?脚尖时鞋面?的褶皱,只唯独有一件“缺憾”——那便?是所有的彩塑小人,都没?有脸。


    “好、好漂亮……”方小妹怔怔道。


    “哟,小姑娘倒是识货,”


    钱掌柜循着她?目光回?头一看,也不由揽着山羊须,满脸骄傲,“这些木疙瘩可是我爹生前的宝贝。也得亏我爹那双眼睛出了名?的精明——还记得当?时,那少年人拎着一大兜子来典当?,开口就是一百两呐!一百两一个!”


    “我爹说只要是这样的,有多少要多少,我都以为我爹疯了……”


    只是,当?他真的把那彩塑拿在?手里端详时,却立刻明白了父亲那时毫不犹豫的决定?。


    ——太精巧了。


    精巧得不像木头,打磨得犹若美玉。


    若不是那少年囊中羞涩,区区一百两,又如何能买来这样巧夺天工的造物?


    从?前父亲在?时,甚至不允许他将它们摆出来,唯恐那少年一日发达,将曾经落魄时典当?的爱作赎回?。


    “掌、掌柜的。”


    方小姑娘看了好一会儿,忽的踮起?脚尖,努力扒在?柜台上,冲他期期艾艾道:“我……我能不能拿一个看看?”


    然?这次,却没?等?掌柜的接话。


    一旁的方大姑娘先惊叫一声:“疯了不成!”


    爹爹心疼娘,所以家里刚宽裕些、手头攒下点银子,便?要来换这镯子讨她?开心。


    可倘若小妹手上不当?心,把这木头磕了碰了,到时拿什?么?赔?


    又把镯子当?出去么??


    思及此,一时也不管小姑娘如何不乐意,如何挣扎,拽着她?便?往出走?。


    结果方小姑娘又哭又闹,手臂乱挥,竟不巧打到个站在?门边的客人——也不知她?到底是要进?去还是路过,只站在?那一动不动,活似个门神一般。


    方大姑娘吓了一跳,忙给她?福身赔礼;


    方小姑娘却是个出了名?性直的,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呆呆道:“你、你……这位姐姐,你怎么?也哭了?”


    幕篱挡住了她?的脸,却没?有挡住悄然?淌落的泪。


    她?只是想起?了很多遥远的旧事。


    想起?自己第一次出宫,坐在?马车上偷偷撩开车帘,瞧路两旁的什?么?,好似都那么?新鲜;想起?魏弃提着一大麻袋沉甸甸的东西,她?想帮忙,他却一直护得死死的不让她?碰。


    后来,那东西便?不见了。


    他带她?去珍馐阁、锦衣庄、玲珑坊,她?问他哪里来那么?多的银子,是不是在?赌坊里赌钱了,他不说,只问她?谢沉沉啊,你这一日,过得开心么??


    可又怎么?能不开心呢,殿下。


    她?看着那一个个栩栩如生的木塑,仿佛看到了一个少女的一生,一场不舍落幕的走?马灯。


    有太多她?并不知晓的过去,就藏在?呼之欲出的答案中。


    “掌柜的,赎东西。”


    沉沉忽的越过方家姑娘,几步走?到那柜台前,将手中当?票递到栅栏后。


    钱掌柜接过当?票一看,却忍不住“哎哟”一声,又道:“昨日才当?了,怎么?今个儿又想赎回?来?”


    只是,话虽如此,看她?坚持,还是扭头把东西给人找了出来。


    “喏,虽说只有一日,可时间太短坏了规矩,是要加倍算利息的,一共二两银子。”


    钱掌柜絮絮叨叨:“何况这东西按理不值那么?多,是昨日那人和我磨破了嘴皮子,好说歹说,我又瞧着石头确有几分稀奇,像是海外来的奇物,这才……”


    “姑娘……?”


    掌柜等?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却迟迟不见她?反应,不由开口催促。


    谁料这一催,放上柜面?的不是银两,而是两锭沉甸甸的金元宝并一袋金叶子,反倒令他讷讷失了声音,目光惊疑,不住上下打量着眼前这尊“财神爷”。


    可惜“财神爷”并没?看他,只接过他手中木盒打开。


    躺在?里头的,是一条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破旧的草绳,上头串了块表面?凹凸不平的黑石头。


    那石头只她?拇指指甲大小,从?外观来看,实在?与路边随手捡的碎石没?有区别。


    唯独凑近了、睁大双眼仔细观察,方能发觉那凹凸不平的纹路犹若有生命一般,似水中波纹,极缓慢地流转着。


    “……”


    钱掌柜看了眼柜面?上黄澄澄的元宝,又看了眼那寒碜的石头。


    两相对比,终于还是忍不住,他小心翼翼开口解释道:“昨日他同我说,这东西是他家传的护身符,别看成色一般,可胜在?奇特,世间仅有。说是叫什?么?、什?么?,‘戒止石’?”


    ——“是芥子石。”


    忽然?插话的男声,令沉沉骤然?回?神。


    循声侧过头去,却见再熟悉不过的“故人”,此刻悄无声息立于一旁。


    见她?望来,长?生亦没?有解释,反倒展颜一笑。


    随即探出头去,屈指轻叩柜面?。


    “还请掌柜割爱,”他说,“不知这些金子,可够买下你身后那九件彩塑?若是不够——我这个做长?辈的,便?再替她?添点。”


    长?辈也好,平辈也罢。


    曾经无数次战场交锋的对手,如今,却像寻常老友般,并肩穿行于闹市中。


    沉沉屏退了一路跟随的暗卫,暗自攥紧手中草绳,沉默良久。


    “昨日的事,”末了,却终是把心中疑惑问出了口,她?仰头看向不住打量四周的长?生,“那地宫消失不见,是你干的?”


    “是。”长?生道。


    顿了顿,又一脸无辜的微扬下巴示意:“但如今,我不是已把它还给你了么??”


    “还给……我?”


    “古有言,纳须弥于芥子,于芥子观大千。可别小看了这区区一块——丑石头。”


    长?生说着,蓦地摊平掌心。


    而在?他掌中,赫然?是枚与她?手里一模一样的、黑黢黢的怪石。


    “芸芸众生,无论生、老、病、死,无一不在?世间规则之下,然?此间亦有如我与你母亲一般,本不属此地的过客,”长?生道,“我说它是护身符,并没?有蒙骗那掌柜。若无芥子石傍身,我们便?是行走?于世间的异类,不为天道所容。可一旦有了它……”


    他抬手指天。


    “便?仿佛在?上头那双眼睛前,蒙了一层纱。


    他瞧不见我们,自没?法把我们赶回?山那头去,也无法用这里的规则来制衡所谓异类的存在?——而同样的,芥子石也束缚着我们的能力。你母亲最终选择抛下芥子石,将它埋在?上京城中,我想,自有她?的用意。”


    “但,阴差阳错。”长?生说。


    “你不是正想要他……像个寻常人一样,活下去么??”


    他。


    沉沉猛地停步,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


    长?生却没?有停下,甚至,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愕然?般,不曾回?头,更从?始至终,未曾告别。


    他离开,一如他来时那般飘然?无声,径直走?入人群中。


    无数人与他擦肩,笑谈依旧,毫无反应,却只有沉沉看得清楚:他乌黑的头发如何变成白发,笔挺的背脊如何变得佝偻,他的步子越来越慢,到最后,竟真如老人般蹒跚了——


    【长?生,原来你也会老么??】


    【人都是会老的。】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他终于知道了长?生的苦,知道了真正的白发苍苍是个什?么?滋味,可原本该与他一同白发苍苍的人,已然?不在?了。


    这一次,换他不再回?头。


    而沉沉攥紧手中石块,目送他背影远去。


    直攥到掌心被硌得生疼,心跳渐如擂鼓。


    【你不是正想要他像个寻常人一样,活下去么??】


    她?忽而回?头,提起?裙摆,拔足狂奔——!


    跑过嘈杂的闹市,拥挤的人群;


    跑过熟悉的宫道,巍峨殿宇,飞阁重?楼。


    裙裾飞扬,寒风扑面?,她?听见自己如风箱般鼓噪沉重?的呼吸,看见眼前越来越近的朱门。


    不明所以的宫人追在?她?的身后,却被重?新用力关上的宫门挡在?朝华宫外。


    而她?一步一步,走?进?主殿,缓缓撩开珠帘。


    掌中的石块早已被汗意濡湿,她?几乎是失力瘫坐在?榻边,精疲力竭,许久,方才终于望向面?前犹若“沉睡”的男人。


    墨发铺陈如缎,脸庞寒冰胜雪。


    她?的手指轻抚过他毫无起?伏的身体,不再跳动的胸口,最终,停留在?光洁的颈边。


    她?俯下身去——


    *


    【阿毗,阿毗。】


    女人轻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纵然?他闭着眼睛,仍能感受到那手指爱怜地拂过他眉心、鬓角,小心描摹着他的脸庞。


    类似的场景,曾无数次出现?在?他少时的噩梦中……实在?不算陌生。


    魏弃眉头紧皱。


    太多不愿回?想的记忆翻涌在?脑海深处。然?而,当?他睁开双眼、心中早已做好准备,奇怪的是,眼前所见却并非记忆中黑暗森冷的宫室。


    相反,阳光透过窗棂,为面?前女子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她?那样年轻而美丽,笑容明媚,见他醒来,甚至快活又放肆地,伸手搓了搓他脸蛋,嘴里直笑道:“傻孩子,终于舍得醒了!娘还以为你……”


    还以为,什?么??


    魏弃怔怔盯着她?的脸:五官眉眼,每一处,分明都与从?前无二。唯独那神情,令他觉得十足陌生。


    他想,自己曾见过她?这样笑么??


    大抵没?有的。


    她?总是凄楚,难堪,哀伤,连笑时也带着无奈叹惋的意味,或小心翼翼的讨好。久而久之,他便?不太喜欢她?笑。宁可她?面?无表情,也不想她?装出一副并不可信的快乐模样来骗他。


    ——所以,终究还是在?梦里吧?


    他低头看着自己过分细嫩的手掌,被子下的小胳膊小腿,愈发觉得头疼。


    顾离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他的焦躁,反倒拖过他的手,将他带出房间。


    金乌落山,夕阳残照,院中花草山石,似都透着某种朦胧而不真切的暖意。


    魏弃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看着眼前莫名?熟悉的风景,槐花随风而落,满庭飘香。


    顾离忽而回?头,伸手摘下他发梢不慎沾到的落叶。


    “我一直很想,”她?轻声说,“带你回?家来看看。阿毗,你的外祖和舅舅们……一定?会喜欢你。他们都会很疼爱你。”


    家?


    “……”魏弃环顾四周。


    是了。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无不和顾叔曾耗费万金复原的顾家老宅如出一辙。


    可他仍是沉默着,装作一无所知,任由顾离兴奋地带着他左瞧右看,一时说,小的时候曾在?这池子里摸过鱼,结果被二哥哥一脚踢到池子里,闹了笑话;一时又说,三哥最疼小孩,那时自己只一句话,三哥便?为她?搭了秋千,时常推着她?荡荡悠悠;只大哥最严厉,总是催着她?念书,偏她?不喜欢,日日哭鼻子。阿爹心疼她?,便?劝着大哥说算了算了,阿离既不是这块材料,逼她?做什?么?呢?


    那是她?远去的青春年华,也是这座早已毁于大火的宅院,曾埋葬的过去。


    她?的快乐,无知,笨拙与天真,都在?顾家落败的那一日彻底破灭。


    从?那以后,她?便?成了丽姬。


    国色倾城,祸国殃民的丽姬。


    他从?未快乐过的母亲。


    魏弃定?定?看着她?,一语不发。


    直到顾离说也说累了,“逛”也逛累了,将他拉到槐树下的秋千旁。


    两具秋千上,坐着心境全然?不同的两个人,顾离自顾自地玩了好一会儿,看着颇是乐在?其中。半晌,却在?他默默神游天外时,忽又偏过头来。


    “阿毗。”


    她?问他——如此没?头没?尾的一问,可她?问得那样认真,一字一顿:“你还是在?……怪我么??”


    怪我,将你生到这世上,却不曾护你长?大。


    怪我给了你异于常人的身体,让你无法、也不被允许平庸安稳的生活。


    怪我明知活着必将伴随痛苦与折磨,却奢求你能长?命百岁。


    原来,这才是她?一直想问的么??


    魏弃没?有回?答。


    小小的少年,坐在?秋千上,两条腿短短瘦瘦,甚至触不到地。


    夕阳洒在?他的肩膀,将他的影子投落得极长?。


    然?而。


    在?那沉默的尽头。


    “从?没?有过。”


    他轻声说:“阿娘,从?没?有过。”


    “……”


    “谢谢你当?初,能够生下我。”


    我也曾厌恶过这条予我无尽折辱和痛苦的路,我曾无数次盼望过死,可是啊——


    不是,终究还是,活下去了么??


    这一路支撑他活下去的人与事,令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甘心交付最后的尊严。


    既甘心,何来的后悔?


    “我活得,很好……活得很好。”


    魏弃说:“所以,不要牵挂我,奔你的路去罢,娘。”


    不要再牵挂我。


    为你自己而活吧,娘。


    四岁那年,昏暗无光的囚室中,未能流下的泪。


    直至这一刻,终于自眼中蜿蜒而落。


    顾离于是笑着——这一次,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开怀,她?最后一次伸出手来,轻附在?他的头顶,想了想,复又倾身冲他吹了一口气。


    【阿毗,还痛么??】


    【娘亲给阿毗吹吹,吹吹便?不痛了。】


    不痛了。


    直至手指散去,面?容模糊。


    他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挂,如今,终于,落定?。


    【阿毗,回?去吧。】


    顾离轻声说:【接你的人,她?来了。】


    *


    “……”


    魏弃睁开眼睛,在?漆沉的夜里。


    怀中的人睡得正熟,毫无察觉。反倒是窝在?床边打盹的狸奴先一步注意到了动静,黑暗中,懒洋洋冲他摇了摇尾巴——过去见了他,它少不了要一身炸毛或赶紧溜走?了事,可如今,它也老了。


    若换作人,恐怕已是耄耋之年的老者,怕也怕不动,便?不怕了。


    它认他做了主人的伴。


    窗边,搁着一只栩栩如生的木塑,那木做的小人儿手里杵着一只笤帚,下巴搁在?笤帚棍上,模样娇憨,不知在?望着哪里出神。


    这一年冬天,瑞雪压垮了松枝,朝华宫中,如旧积了一地的雪。


    谢沉沉醒来,同样是在?安静而无光的夜。


    一双手臂环过她?的腰,轻搂着,并不勒紧,只那手上传递来的温度实在?烫人。她?在?茫然?中回?神,恍惚不知是梦是真,却忽听见那人轻声说:


    “芳娘……你瘦了。”


    【沉沉,你瘦了。】


    于是只一张口。


    眼泪便?替了回?答,没?来由地落。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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