亵渎神仙


    (二十一)


    小红把他关在家里, 温连只好自己找些事做,他儿子在外努力挣钱养家,他自己在家躺着睡大觉有点太没人性。


    好在核桃还在, 他至少有个能说上话的人。


    “温晏他每天都去外面赌钱么?”在小红的房间里还算自在,温连伏在案上,无聊地用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核桃守在他身边,时刻盯着他, 像是怕他会偷走家里什么东西似的。


    “当然不是,我们每天都好好读书的。”核桃自豪地挺了挺胸脯,“上次小考, 温晏拿了第一, 夫子夸他的时候你不在?”


    温连笑了声, 说道, “这么厉害啊,那你第几?”


    闻言,核桃有些支支吾吾起来, “我……你管我做什么。”


    看来是没考好。


    温连倒也不揭穿他, 笔尖在纸上来回画着小人,眼眸一转,忽地看到书卷深处, 有一沓黄纸。


    他有些困惑地抽出那沓黄纸, 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鬼画符,这竟是一张道家符纸。


    温连蹙起眉头, 直觉告诉他哪里不太对劲, 他挨个翻开那摞书卷, 在最底层,找到了一本破破烂烂的古籍。


    “起光回圣秘令……”他缓缓念出上面的字, 心头猛地一跳,温连翻开手头古籍,又把那道家符纸搁到眼前,一一比对。


    书页翻了一页又一页,哗啦啦的声响像落叶纷飞。


    核桃不懂他在看什么,只知道温连在看书,看书最没意思了,光是听到翻书声他就犯困,核桃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然而一道书卷坠地的声音响起,吓得核桃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你做什么呢?”


    温连怔怔地看着书案上一字排开的道家黄符,上面赤红的笔迹,不是来自于朱砂。


    “以指尖精血,书九万八千张,日夜悟道拘魂,可使死人魂归故里。”


    九万八千张,他看到的眼前这些黄符,不过是冰山一隅。


    怪不得见面时他看到小红头顶别着一支道簪,怪不得小红会真的在城隍旧庙给他立一尊神像。


    小红想要复活他,并非口头说说而已。


    书上写,唤回死人魂魄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立金身像,以金身重塑骨肉,然后用回气复血的丹药使人恢复呼吸,再后面的字被一摊血渍遮挡,温连看不清了。


    只是这样看看,温连便头皮发麻,浑身的血都凉透了,一阵毛骨悚然。


    这根本不可能做到,人怎么能起死回生,他又不是穿进修仙文里。可这么可笑的书小红却相信了,不仅相信,还用自己的血画了这么多张符纸。


    究竟进行到哪一步了,接下来是要为他塑金身像,还是炼制回人气血的丹药?


    去燕回楼赌钱,是因为家里欠债,还是因为想藉此机会用赌来的钱去换金子,给他造一副金身像?


    “你怎么把别人东西乱扔到地上啊,陆子云不是我说你,你这人也太没规矩……”核拾起那本古籍,拍了拍尘土,搁回桌上。


    温连怔愣地坐在原地,抬头望着核桃。


    四目相对,核桃那双清澈中带着点愚蠢的小鹿眼,让温连悬在高空的心脏稍稍回落,指尖也恢复了温度。


    他冷静下来,把古籍合上,连同那些用血写出的符纸,一并塞回原来的位置。


    年少无知时轻信一些东西很正常,只要他想办法引导好小红就行。更何况如今他已经复活回来,想必这些符纸小红从今往后都用不着了。


    思及此处,温连又是一怔,他想起,自己总有一日还是会离开的。


    而且就算这次离开后,告诉小红自己还会回来,迟早有一天他任务完成,会彻底脱离出这个世界。


    那以后呢?


    在他走后,小红会变成什么样子。


    终其一生在庙堂神像前,苦求他的魂魄能靠这几张骗人的假符纸回来吗?


    只是想到那个场景,温连的心就开始躁动难安,他不想,不愿。


    说不定小红这次还会以为他复活,还因为是那些符纸起了作用,把他的魂魄找回来了。


    傻小红,怎么聪明时那么聪明,结果连这种东西都信,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心尖涌上一丝一缕的酸疼,温连伸出指,在符纸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寸寸抚过。


    他是很怕疼的人,摔个跟头都会想掉眼泪,这么多血,小红用针扎破指尖流出来,写满九万八千张。


    十指连心,该有多疼。


    不是说不信神仙么,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温连怅然地看向窗外,第一次察觉,其实小红要比他想象中更要在乎他。


    不仅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么简单,更多的像是一种幼兽恋.母的依赖。


    小红十五岁,已经长大,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轻易糊弄。


    下一次死亡,他必须得做好万全的准备,要让小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是为了自己。


    “怎么这么久没回来,我去看看他。”温连坐不住,迫不及待想现在见到小红,他起身把那些符纸塞到袖内的口袋,又像从前那样轻轻揉了揉核桃的头发,低声道:“好好在家里等着,多看会书,知道么?”


    发顶被揉乱,核桃呆了呆,直到温连大步踏出房间才回过神。


    他捋了捋头帘,小声嘟哝:“这人真是,没礼数……”


    只是为何,方才他会突然回想起那年严冬大雪,穿着狐氅的少爷,俯下身轻轻揉他脑袋时的场景。


    温连少爷啊……


    距少爷去世已有十年了,他记得半月之后,就是少爷的忌辰,届时崔晏怕是又要跟温玉吵架了。


    其实他也不懂。


    那是在一次少爷忌辰,崔晏强求温玉叔给他一辆马车,放他去京城,说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做。


    温玉叔说他疯了,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如果他要去京城,此生此世就别再回温府,后来又不管不顾地将他困在家里,两人的关系也是从那时开始变得很差。


    向来不着腔调的温玉大发雷霆,把他们都吓坏了,以为他是动真格的想对付崔晏。


    可是,核桃和毛豆不觉得崔晏疯了,全府上下也都没人觉得。


    一个人好好的,脸上带着笑,声音沉稳,聪明过人,哪像是疯了?


    从那之后,崔晏便也再没提起过回京城的事,他规规矩矩地和大家一起进书院,上课,学习,放课,回家。


    唯独一日,他们在燕回楼为了还账赌钱,崔晏第一次玩不懂,输了。庄家见他年纪小,让他罚酒十杯抵债。


    那夜崔晏是被他们俩人扛回来的,回家的路上,他听到崔晏极轻极淡的声音,带着微微酒气,说,


    “核桃……”


    “你相信世上有活死人,肉白骨的丹药么?”


    核桃和毛豆都忍不住笑他,喝醉之后像个傻子,什么胡话都说出来了。


    然而崔晏下一句却是,


    “有的,我知道。”


    “在皇宫里啊,如果我能拿到,他是不是就可以活过来了……”


    他们都知道崔晏在说谁,却没人再接下这段话。


    活死人,肉白骨,怎么可能?如果有,这世上就不会有改朝换代,玉玺相传的事情。


    想到这,核桃叹息了声,把被温连弄乱的书案一一整理好。他以前觉得崔晏命很好,聪明伶俐,还能有温府这样的靠山,现在竟觉得崔晏其实很可怜。


    死去的人是不会活过来的,所有人都懂的道理,他却不懂。


    *


    小红又遭遇了刺客。


    温连是如何得知呢?


    事情还要从一炷香前,他揣着一兜子黄符纸打算来天乐坊开解小红开始说起。


    甫一进门,温连就听到有许多人大喊着什么“杀人了!”“见血了!”“快去报官啊!”之类的话。


    他立马联想到小红的男主招灾体质,拔腿跑到掌柜面前,把小红的所在问了出来。


    天乐坊里客人都惊慌失措地乱成一锅粥,连究竟谁是杀人的,谁是被杀的都分不清楚,温连挤在逆流的人群中,寸步难移。


    温连心头惴惴,虽然知道小红是男主不会死,但男主也会受伤,他害怕极了地上时不时能看到的鲜血是小红的。


    那天小红在巷子里对付黑衣人,动作游刃有余,应该不会太吃亏,可对方人多势众的话,就算是男主也扛不住啊。


    也不知道这群人到底是不是催债的,小红又怎么会惹上这些亡命之徒,还有就是家里到底欠了多少债啊!


    他焦急地在长廊上朝里挤进去,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小红,却看到了一个可疑的影子。


    那是个身穿墨色衣衫的男人,挨个重重踹开二楼房间的门,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别人都在跑,独独他在踹门,所以在人群里显眼极了。


    男人袖间一阵微弱寒光闪过,温连确信,自己看到的是刀。


    眼眸一凛,温连干脆推开那些人群,朝着小红的房间跑去。


    所幸小红在一楼的房间,那人在二楼寻找,要找到这里还要等好一阵子。


    温连急切推开门,房间内竟然空无一人。


    茶盏里的水微凉,温连四下看看,目光落在了床榻上,一袭赤色床帐遮住了里面的光景,只隐隐可以看到有道人影,端坐在小榻上。


    红帐掀开,温连眼前竟是一个用被子叠的假人,随后从被子后面探出一把寒刀,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是我!”他惊呼了声。


    “你怎么来了?”看清来人后,崔晏深吸口气,立刻收回刀子,顺手把温连摁进被褥深处,“别出声,装没人。”


    温连知道小红这准是又摊上了麻烦,就跟上次来暗杀他的黑衣人一样,也知道小说里电光火石之间没空多说废话,但是……


    “那个,我鞋刚刚掉在地上了。”


    刚刚他跑来太着急,把鞋跑丢了,这会他的鞋说不定正在门口,歪歪斜斜地倒着。


    崔晏沉默片刻,脑海里浮现温连拼命朝他跑来结果把鞋跑丢的场景,忍不住低笑了声,“没事,随机应变吧。”


    温连不知道他是怎么笑出来的,可能是被自己气笑吧。他有些内疚地摸了摸鼻尖,小声说:“我的问题,下次改正。这人应该是冲你来的,一会你千万别出声,咱俩演一出戏。“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崔晏点头答应。


    红帐再次垂落。


    很快,推门声响起。


    嘈杂的人声被关在门外,屋内顿时死一样的寂静,落针可闻。


    “有人么?”果然是男人声音。


    温连故作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怒道:“谁啊,这么不长眼色,有人!”


    男人似是轻笑了声,继续道,“巡捕查房,有人说天乐坊里有人行刺,你们是做什么的?”


    话音落下,温连和崔晏对视一眼,心知这是鬼话,却还是硬着头皮答:“我们自然是客人。”


    “出来,随本官走一趟。”男人不疾不徐道。


    温连哪能就这么让他看到小红,他沉思片刻,咬牙道:“我一个人去行么?”


    “一个人啊……”男人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冷刃,笑意更深。“若你们两个,我都要呢?”


    听他牵扯到温连,崔晏眸光陡然沉下,自袖内抖出一把尖刀。


    见他拿刀,温连赶紧捉住崔晏的手腕,提醒道:“你忘了,上次那个来杀你的人是一路隐藏自己偷袭的,万一这次还有人埋伏在暗处,就等你验明身份后上钩怎么办?”


    他的话不无道理,天乐坊里什么人都有,外面正乱着,防不及他们会有其他人手相互通知,可能就在外面等着这男人摔杯为号。


    而且,这群人的目的看来并非是要杀他,而是活捉,如果是铁了心要他死个干净,不会等这么久,说这么些废话。


    崔晏抬眼看他,把刀子收回,低声道:“那我们怎么办?”


    一纱之隔,他们现在什么伪装都没有,难不成要躺着等死?


    温连四下看看,果真什么有用的玩意都没看见,他闭了闭眼,绞尽脑汁,总算蹦出来一个不算点子的点子:“你什么都不用做,听我的吧。”


    这一刻,温连感觉自己又找到了当爹保护小崽的感觉。


    他清了清嗓子,对外面男人说道:“我来这是为带我夫人玩玩,现在我夫人她衣着不整,不便见人,还请你体谅体谅。”


    闻言,男人倏忽笑了,重复了遭,“你夫人?”


    温连对崔晏使了个眼色,崔晏会意,有些无奈地在红帐内点了点头,拟做一副欲说还羞的姿态。


    “哈哈哈,倒是有意思,你们夫妻跑到天乐坊这种烟柳之地睡觉。”男人干脆撩开衣摆,落座在屋内的小桌边,竟还有闲心为自己斟杯茶喝。他一边品,一边冷笑着看他们二人演戏,“既然你说你们是夫妻,那便做些夫妻该做的事证明给我看看。”


    温连:?


    一口脏话差点飙出来,他强忍住,问道,“这要怎么证明?”


    男人的声音淡淡传来,“亲嘴儿啊。”


    温连:……


    他攥住小红的刀柄,面无表情道,“我看还是捅死他吧。”


    闻言,崔晏险些笑出声,他伸手按住温连的指,认真道,“方才你教训得是,万一暗处里还藏着暗卫,以这么一把小刀咱们未必可以杀出重围,我看还是先稳住他比较好。”


    温连憋住脏话,压低声音道,“那怎么办?”让他亲自己养大的儿子,这不乱.伦吗?


    崔晏敛起笑意,温声道,“做做戏罢了,你我都心知肚明是假的,问心无愧即可。”


    这话,不止说给温连。


    他声音大方平静,反倒让温连感觉好像没有那么别扭了。


    “快点啊!”那男人似是已经开始不耐烦,冷声催促,“嘀嘀咕咕什么,难不成你们是在欺骗于我?”


    闻言,温连轻吸了一口气,闭上眼,把手搭在小红的肩头,“你说的对,问心无愧没什么好害臊的,来吧。”


    就当给小红做人工呼吸,以前小红喘疾发作时,他俩又不是没碰过嘴,只要他问心无愧就是。


    崔晏静静地看着他,温连闭上双眼时,更像他亲手捏就的那尊神像,他供奉神仙十年,从未想过要和神仙做任何不轨之事。


    分明一直是这样想的,分明从未妄图沾染。


    可自从温连回来后,杂念也愈发变多。


    或许他和那住在皇宫大殿的弟弟一样,生性便是残忍的,喜欢摘下美好无暇的花朵,任它在指间碾碎,流出秾丽刺目的花汁。


    他低下头,只吻在温连的唇角,蜻蜓点水,不敢停留。


    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他想,至少自己现在并不想毁掉温连,只是偶尔想稍稍亵渎一下。


    唇角被轻轻触碰,温连眼睫轻颤,猛地睁开眸子,却看到崔晏朝他笑了笑。


    红账内,暖意攀升。


    温连小声问,


    “就完了?”


    崔晏顿了顿,


    “不然呢?”


    有时崔晏的确想不通温连究竟在想什么,就比如此刻。


    温连悄悄贴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这什么破演技,鬼才信啊。”


    崔晏:……?


    见崔晏不出声,温连干脆摁住崔晏的肩膀,仔细嘱咐,“瞧好了,爹给你演示一遍。”


    说罢,温连俯身重重吻在他唇上,手指轻轻贴在崔晏的脸侧,还不忘换口气间,在他耳畔低声道,“没亲过嘴,但是我猜跟人工呼吸差不多,你老实待着别动,看爹表演。”


    崔晏震愕地看着他,唇上的触感是那般柔软真实,一遍遍地吻过,耳道内被轻轻吹进来一阵小风,让他甚至感觉自己根本没从昨夜的梦里醒过来。


    温连……不介意这样做么?


    还是说,只对他不介意?


    红帐外的男人津津有味地看戏,甚至夹带嗑瓜子的响声,声音带着笑意,“哟,还真亲上了。”


    已经突破心理防线的温连,自信回答:“当然,都说了我们真的是夫妻,不相信,我还能亲一百次。”


    崔晏呼吸微滞,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耳尖滚烫,“别乱说……”


    看出来了,他是真的问心无愧。


    男人搁下茶碗,从牙缝里啐出一片茶叶,兴奋道:“行,那再行个房事给我看。”


    温连:???


    红账里的两人瞬间都按耐不住了,有种想冲出去把这混账色胚一刀做掉的冲动。


    “这怎么行,你要证明我们都证明了,还嫌不够?”温连压抑住火气,死死攥着那把刀。


    如果对方执意要伤害小红,那他没什么做不出来的事。


    谁都别想害小红。


    听到他的话,崔晏伸手在他后背拍了拍,安抚他紧张的心绪,“深呼吸,你太紧张了。”


    手抖成这样怎么拿刀,防不住还会被人把刀夺去,伤了自己。


    崔晏借着红帐薄纱朝外看去,窗子是开着的,这是一楼,跳出去至少能活一个。


    半晌,他回过头,把手中刀子递到温连的手心,低声道:“拿好,有一个人能逃出去就有希望。记住,用刀的时候要稳,稳中求狠,要在对方没有反应过来时一刀刺进去。”


    刀刃冰冷,温连勉强冷静下来,就是莫名觉得小红这番话有点耳熟。


    顿了顿,他反应过来,嘴角微抽,“这不是我当初教你做红烧肉的时候说的词儿么?”


    昏暗红帐里,崔晏轻轻笑了,唇角还带着些被温连吻过的艳绯色痕迹,秾丽姝红,


    他淡声评价,“人是要比红烧肉难做些。”


    掌心按在温连腰间,温连只听得身后少年声音沉缓冷静,像是一块清透坚冰。


    “温连。从窗户跑,别回头。”


    下一刻,温连还没来得及纠结他怎么喊自己大名,就被腰间那只手毫不犹豫地推了出去。


    家人


    (二十二)


    男人坐在茶桌边, 眼看温连被推出红帐,险些一口茶喷出来。


    温连猝不及防地和他对视一眼,立刻把手中的刀对准他。


    男人瞥他一眼, 缓缓起身,刚要掏出刀子,就见温连毫不犹豫地转头朝着窗子的方向逃去。


    扒窗户,翻身一跃, 拔腿就跑。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含糊。


    男人愣了片刻,很快笑出声, 拍着大腿对红帐内端坐的崔晏道:“你男人不要你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崔晏无动于衷地坐在小榻上, 静默地看着他。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温连回来。温连绝对会回来。


    见他没反应,男人兀自笑了一阵, 也觉得没什么滋味, 他敛起笑意,把刀子搁在桌上道:“所以你是自己出来,还是我进去请你?”


    房内冷寂。


    只听一道缓慢脚步声, 男人用刀尖挑开红帐, 眸光落在崔晏的面容上,微微怔忡。


    崔晏反手扼住他持刀的手腕, 向内一拧, 男人吃痛松手, 却又从衣襟里取出一包刺鼻的粉末朝着崔晏撒去。


    甫一嗅到那粉末,崔晏瞳孔疾缩, 没有料到他会突然使出这招,一时不备把粉末吸了进去,肺部立刻火辣辣地疼。


    尽管他捂住口鼻,却还是重重咳嗽几声,胸口涌上一阵窒息感,他的喘疾发作了。


    男人仔细端详着他的反应,而后自腰间解下荷包,迫使崔晏松开手,低声急切道:“把这个吸进去,是药!”


    不知过去多久,急咳声终于轻缓下来。


    直到崔晏面色不再苍白,男人这才松了口气般松开手。


    半晌,他忽地撩开衣摆,沉沉跪在崔晏面前,神色凝重,叩首道,


    “臣幽州节度使顾问然参见太子殿下!”


    *


    温连一路狂奔,头也不回,他知道只要自己耽搁半分时间,小红的性命就多一分凶险。


    虽然很丢脸,但不得不承认,他现在没有任何手段可以救下小红,既没有外挂系统,也没有贵人相助,甚至连可以依靠陪伴的人都只有小红。


    没有别的办法,官府那边他不熟路,他只能回温府搬救兵。


    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温连跑到喉咙冒烟,总算跑回了温府。


    一推门,险些被人撞翻在地。


    温连手脚都跑软了,踉跄地摔在地上,只听头顶传来一道压抑怒火的骂声,“没长眼?”


    这声音熟悉极了,温连惊喜地抬头,果然看到了那张骚包到有些欠揍的脸,他激动道:“温玉,快跟我走!”


    当年第一次见,温玉还是二十出头大小伙子,没成想十年过去,这小子下巴居然蓄上胡茬,整个人相貌气质也沉稳许多。


    “什么东西直呼你爷爷大名,撞人了不知道道歉?”


    看来这张嘴还没有长相那么沉稳。


    故人重逢,温连又想哭又想笑,心知肚明对方眼里自己不过是个陌生人,连忙起身道了个歉,“少爷恕罪,我这是见到你太高兴了。”


    温玉冷哼了声,拍去自己身上压根不存在的尘土,说道:“什么事急火火的,赶着投胎啊?”


    闻言,温连顾不得叙旧,赶紧回话道:“是温晏,温晏他在天乐坊出事了,有人要追杀他!”


    话音刚落,温玉立马瞪大双眼,眉毛险些扬到天边去:“这么大的事,你他妈不早说!”


    温连:……刚刚你少说半句我都说完了。


    他一把推在温连肩头,心急道:“带路啊!”


    温连却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冷静说道:“对面可能人手很多,就凭咱俩上去就是俩经验包,去叫上毛豆和核桃一起,多拿几把菜刀!”


    他们不敢耽搁,立刻回府把毛豆和核桃叫起来。


    但纳闷的是,偌大个温府,竟然只有两把菜刀,正当温连头疼不已时,毛豆点醒他道:“陆子云,你哥不是开锻刀铺的么,顺路去找你哥要两把就成。”


    温连猛地回忆起来,小红的确是说过,他这副身体的主人有个开锻刀铺的聋哑哥哥,小红还说要把聋哑哥哥也请进府来,找个活计干。


    小红总是那么周道细心,比他这个当爹的靠谱得多。


    耳边似乎又回响起小红推他离开前说的话,“温连。从窗户跑,别回头。”


    他心头酸涩,眼眶很快红透,温连忍住哽咽对众人道,“快走吧,咱们一定得把他救出来。”


    温玉瞥他一眼,说道:“那是肯定的,不然老子这么大家业谁继承,动作都麻利点!谁敢动我儿子,我砍他祖宗十八代!”


    听到他的话,温连怔了怔,浑身的血渐渐因为这些话而变得滚烫起来。


    是啊,他们是家人。这种时候,家人可以无条件的依靠相信。


    被他的话语感染,温连也忍不住喊了声:“对,砍他祖宗十八代!”


    一行人吆喝着砍人十八代,骂骂咧咧地出发,无视周围人异样的眼光,他们士气高昂地冲到吉安街外的锻刀铺。


    铺当很小,几把菜刀和猪肉零零散散地用麻绳串起来,像道帘子似的,遮住了铺子深处的模样。


    时间不等人,温连只得朝铺子里高喊了声,“哥!”


    没人回应,温连这才想起小红说过原身他哥是个聋哑人,他撩开猪肉做的帘子,快步走进去,只见一个彪型大汉背对他们坐在不远处,身材佝偻,手中正拿着把菜刀在磨刀石上反复研磨。


    温连吃了一惊,也没人告诉他原身他哥这么彪悍啊,简直跟陆子云完全不是一个画风。


    他试探着上去,拍了拍大汉的肩膀,对方转脸过来,相貌果真与陆子云这张脸有七八分相似。


    大汉见到温连的瞬间,立刻憨厚地笑了笑,把手中菜刀搁到了离温连很远的地方,像是怕伤到他。


    温连不知道要怎么跟他沟通,情况又这样紧急,只得胡乱说了句:“哥,我借几把菜刀用用,有人现在正危险,我得去救人哈。”


    他语速并不慢,大汉却在他说完话后,脸色凝重起来,起身从旁边方桌上抓起两把菜刀,一把塞进温连手心,一把自己拿在了手里。


    温连愕然地看他,没料到对方会读唇语,“你这是要跟我一起去?”


    大汉认真地点了点头,忽地一拳砸在自己胸脯上,发出道结实的闷响,仿佛是在说,哥能帮上忙。


    分明他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竟然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自己的话。


    陆子云真是摊上个好哥哥。


    不过,有这么个彪型大汉的确安全感十足,温连只思考了刹那,便毫不犹豫地开口道:“好,咱们一起去救人。”


    小红,你一定要坚持住啊!


    *


    崔晏阴沉看他,把手心用尽的药包扔至地上,尽力稳住呼吸,“节度使大人好手段。”


    听出他语气不悦,顾问然不敢抬头,低声恭谨道:“臣罪该万死,但只有此法可辨明殿下身份,是从前照料殿下的周太医透露殿下三岁便噩患喘疾,这包药也是周太医所开。”


    “怎么找到我的?”


    “淑妃宫中有个老太监,名叫安奉润,十年前告病出宫,在顺尧城落户。安奉润声称当年一眼便认出殿下身份,可唯恐年迈之年又生祸端,便将此事一直压至今日。”


    安奉润。


    崔晏闭了闭眼,脑海里浮现五岁那年,的确是和温连一起见过一个姓安的老太监。


    良久,他睁开眼,“那他现在怎么又肯说了?”


    顾问然低声答,“他身患重病,时日无多,听闻他膝下养了个义子,今方满十岁。”


    十岁的义子……正是在那年收了个婴儿当义子啊,看来这安奉润倒是还挺疼儿子的。


    崔晏明了,“他把消息卖给你们,你们替他养儿子?”


    “是,改日我便要带他回幽州,安排个好身份。”顾问然说罢,又试探着抬眼瞥了瞥崔晏,“另外,此次前来,臣奉命要请殿下一同回幽州。”


    闻言,崔晏压低眉眼,声音渐渐冷了几分:“幽州非我亲故所在,节度使何苦千里迢迢跑到顺尧来接我回去。”


    他母妃出身寒微,祖籍高阳,不可能与幽州有一丝一毫的干系,更别提认识幽州节度使这样身份的人。


    “殿下回幽州便知了。”顾问然叹息了声,“三言两语无法言清,只一点殿下可全心相信,幽州是殿下的靠山,从前是,日后也会是。”


    自那年元唐寺大火之后,太子失踪,东宫主位空悬,十年来闹得整个大宣动荡不安,人心飘摇,自然没人会希望一个已死之人再活着回来。


    崔晏的身份是迟早会被人发现的,未来还会和皇帝长得越来越像,终究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崔晏眯了眯眼,审度过顾问然脸上神情。身居高位的人若想隐瞒欺骗轻而易举,更何况是幽州节度使这样的身份,统领私军,必得百般周旋,恩威并施,哪是一副面孔便用得过来的。


    他不信,却还是淡淡道:“顾大人请起,如今我早已不是太子,过去的事也都忘得差不多了,我现在过得很好,大人无须忧心。”


    顾问然起身,仍然垂着头,“可是因为方才那人?”那个逃跑的少年似乎很得太子信任。


    “是。”崔晏坦然承认。


    顾问然却淡笑了声,“恕臣直言,他跑的时候可没有半分犹豫,殿下不在意太子之位,也要在意自己生命安危,有时还是要找靠得住的人为伍。”


    听到他的话,崔晏却是缓缓笑了,“我不需与任何人为伍,我要做的是他的靠山。”


    顾问然眉头微蹙,显然是不太赞同他的说法,不过任谁站在这里,听一个十五岁孩子说要做那临危逃跑的同伴的靠山,大抵都会和他同样反应。


    崔晏也并不在意他的看法,只是走到顾问然身侧,而后目不斜视地略过,自他身后,捡起了地上一只墨色的足靴。


    他仔仔细细地为那只足靴擦去尘土,低声道:“况且,你又怎么知道他靠不住?”


    话音落下,只听哐当一声巨响,房间大门被人毫不留情地一脚踹烂。


    尘土飞扬,顾问然愣了愣,看到那破碎房门里冲进来一群人。


    三个少年,两个男人,每人手心一把精光锃亮的菜刀,有人瘦弱,有人彪壮,有的吊儿郎当,有的神态怯弱,但却没有一人畏缩不前。


    最重要的是,为首的那人竟然就是先前逃跑的少年,少年气势汹汹地攥着菜刀,朝他怒喊了声:“把他放了,不然我们砍死你,连你祖宗十八代一起那种!”


    顾问然从军十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场面。


    分明是滑稽可笑的,可他笑不出来。


    身前传来崔晏轻轻的笑声,未置一词,顾问然竟奇妙地读懂了他笑声里的含义,


    “你看,我早说过的。”


    情窍【一更】


    (二十三)


    顾问然无奈轻笑了声, 上前扼住崔晏的喉咙,用只可两个人听到的声音,低声道:“殿下, 得罪了。”


    他并未用多少力道,崔晏明白他的意思,配合着朝温连喊了声:“救命!”


    话音刚落,顾问然对温连嗤笑道:“算你厉害, 没想到你居然搬了这么多救兵前来,看来这次只能放过你们了。”


    他边说边挟持着崔晏退到窗边,直到后背紧贴窗棂。顾问然轻声在崔晏耳边道:“幽州会一直等待殿下, 如有需要, 可到顺尧钱肆。”


    说罢, 顾问然一把推开崔晏, 翻身便从窗子逃走。


    温连追上前时,连顾问然的影儿都没看见。


    悬在半空的心在此刻总算落地,温连顾不上擦掉额头的冷汗, 拉住崔晏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确信那人没有伤害崔晏后,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幸好, 幸好……”


    如果没有赶上, 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崔晏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 “我没事, 多亏你来的及时。”


    旁边温玉看不惯他们拉拉扯扯, 伸手拽开温连,对崔晏道:“多亏他?你多亏多亏你老子正好在家吧!”


    闻言, 温连瞪了他一眼,把小红拽到自己身边,说道:“你怎么跟孩子说话的,他现在刚经历过一劫,正难过的时候,你语气就不能好一点?”


    温玉噎了噎,稍顿半晌,忽然反过味来,“你谁啊?”


    他们府里好像从没见过这号人,方才事情紧急,温玉把这事给抛之脑后,现在才想起来。


    温连刚要回答,被崔晏抢先一步说道:“是我从书院请来的书童,往后住在温府。”


    说完,他牵住温连的手腕,像是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似的,俩人急匆匆地从房间里离开。


    果不其然,身后很快传来温玉气急败坏的骂声:“你私自请书童经过谁同意了,还有,温晏,你给我站住,谁让你来这种地方!”


    温连回头看去,只见毛豆和核桃熟练地挡在温玉身前,轻声安抚着他的情绪,仿佛这种事已经做过很多次般。


    手腕被轻轻牵着,温连有些好奇地凑过来,问道:“你和温玉叔叔总是这样吵架?”


    虽然知道温玉一直都看不上崔晏,但这次见,好像比从前更加冲突了。


    崔晏摇摇头,道:“我没有和他吵架,是他头脑不太好。”


    温连偷笑了声,“是有点吧,但其实温玉心地很善良,他也是担心你,刚刚一路提刀狂奔过来,他个富家大少爷,险些累成一头驴。”


    方才温玉脸上急色可不是假的,如果不是把小红当成自己的孩子,绝不会紧张至此。


    小红有人心疼,温连也开心。


    听到温连的话,崔晏垂下头,低低道:“我知道。”


    谁对他好,他都知道。


    温玉性子急躁,言语粗鄙,但的确是尽职尽责地照料他长大,吃穿用度从不苛待,就算是家里最艰难的时刻,他也从来没有对崔晏这个外姓人有过半分埋怨。


    他是很幸运的人。


    有温连,温玉,还有毛豆他们……有这么多人关心帮助,崔晏已经不再想离开这里,甚至偶尔还会觉得过去的事情像一场大梦,他冷眼旁观,只觉得陌生。


    “他帮了我很多,我都会牢记,你放心。”崔晏轻声道。


    “确实,比起温玉,我还是太没用了。”温连小声道,有点小忧愁,“如果我再厉害一些,刚刚你就不会陷入危险。”


    温连很困惑,为什么让他穿进书里做任务,又不给他一个日天日地的身份,或者什么奇葩强大的金手指。就给一张小破任务纸,赤手空拳,身份比男主还弱,让他怎么帮助男主?


    他压根一点作用都没有,刚刚若是没有大家,温连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天色渐晚,顺尧城的巷道被晚霞笼罩,两道少年的影子被拉得极长。


    沉思片刻,崔晏低声道:“要多厉害才算厉害?”


    “起码要聪明过人,再不济也要武功高强吧。”温连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什么也没有,光有一张嘴。”


    “从前在话本子里听说,天人下凡是为历劫,若个个都聪明过人,武功高强,有什么劫可以历?”崔晏淡淡开口,手心握紧了温连的腕子,“更何况,你怎么知道自己并不厉害,可以想一想,为什么苍天会让你来到温府,又为什么让你成为陆子云呢?”


    温连愣了愣,拧眉思酌。


    他还真没想过这种问题,要知道他大学每次考试都只看老师圈好的考试范围,从高考结束后就失去独立思考能力了。


    “温连是在你到来时就已经死去的,在他死后,温府必定会一蹶不振,以温玉的性格说不定会终日酗酒,更加放纵。可自从先前你附身温连写了那封遗书后,温玉便再也没去过天乐坊,二老也因为温玉总算回头是岸而有了慰藉,不至过于悲伤。”


    “如果不是你收养我,我现在兴许还在城隍庙与毛豆核桃他们一起当乞丐,可能冻死街头,也可能吃草果腹,无论什么发展,都固然不会好过现在我们一起读书,有家人陪伴。”


    “陆子云和他聋哑哥哥感情也说不上好,他哥终日锻刀挣钱供养他到顺尧城最好的济绯书院读书,他却常常以有这么一位残疾兄弟自卑,路过都还会装不认识。而如今,陆子云怕是已经死了,可你却代替他活着,你能做的还有很多。”


    崔晏仔细地分析,缓缓道,“或许,这些身份本身就是为你存在,并不需要你武功高强,聪慧过人,而需要你付出其他……比如,你的真心?”


    半晌,他笑了笑,“我胡言乱语,你随耳听听便是。”


    温连愕然地望着他,倏忽伸出手捧住崔晏的脸,震撼道:“哪是胡言乱语,你说得对,你简直就是天才。”


    他何必纠结自己有没有金手指,在其位,司其责,把角色的一生走完,完成自己分内的任务,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被温连捧住脸,崔晏的心口快跳了下,脑海内浮现在红帐内,温连俯身吻他时柔软的唇瓣。


    他慌乱低头,垂落眼睫,轻声道:“对你有用就好。”


    “当然有用,我们小红最聪明,什么事都不用操心。”


    虽然温连自觉也没做什么操心的事。


    空旷无人的街道上,温连静静的牵着崔晏。脑海里回忆起,当初他也是在崔晏五岁的时候,这样轻轻牵着他走过放学回家的道路。


    那时崔晏总是会静静的听他讲一些废话,有时候讲安徒生童话,有时候也讲铠甲勇士变形金刚,俩人常常因为路上唠嗑,还嘴馋买糖葫芦错过晚饭时间,而被温玉一通好骂。


    手心紧握在一起,崔晏抬头看他,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相处时光。


    如果时间能一直停在此刻就好了。


    良久,崔晏轻轻问道,“你今天为什么突然到天乐坊来找我?”


    温连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本是看到小红在书案上写下的那些符纸,所以才想来找到崔晏,劝他回头是岸,不要再做这些东西了。


    结果哪知半路碰上了一个刺客。把这事给耽搁了。


    他从怀里已经掏出那些黄符,递去崔晏的手心,正色道:“我本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符纸上已经凝固的血迹,在夕阳下颜色变得鲜亮极了。崔燕微微睁大眼睛,伸手接过那些黄符,一张张看过,低声道,“你看了我的书?”


    语气并没有不满,甚至还有几分心虚。


    温连挠了挠头,“本来是想帮你收拾收拾书桌的,没想到不小心看见了。”


    闻言,崔晏低下声音,说道,“这些都是一些随意写的玩意儿,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我看那书上可是说用指尖血日夜写满九万八千张,这数目可挺值得一提的。”温连淡淡道。


    崔晏手心捏紧符纸,一张张看过,耳边还在传来温连滔滔不绝的苦心教诲。


    “这种东西都是骗人的,如果真有起死回生的,这世界上哪还有几个死人,大家全都直接写去写九万八千张符纸,所有人一起复活不就好了吗?”


    “还有啊,为什么要采取这种伤害自己的方式呢?人死不能复生,人要向前看啊。你不是答应过爹要好好活着吗?”


    崔晏答不上他的话,只得低着头,假装认真去看手心的符纸,他知道温连是心疼自己,可这也的确是他唯一能够拯救温连的办法。


    指尖在那些黄符上一一划过,最后落在了一张与黄符格格不入的字纸上。


    这一张,不是他写的。


    他蹙眉翻开,只见上面墨笔横书,龙飞凤舞写下几个大字,崔晏瞳孔瞬间疾缩。


    【请宿主加速完成任务,拯救男主,角色寿命时限已到,三天内角色即将死亡。】


    耳边风声清晰,掩盖过温连呕心沥血的谆谆教诲,崔晏只感到自己胸腔一阵窒息,眼前开始阵阵泛黑。


    这张字纸向来被温连放在衣襟深处,这次应当是无意中和那些符纸一起拿了出来。


    是假的么?


    这就是温连那日不许他偷看的,上天给他的旨意?


    ——温连要死了。


    *


    黄符纷飞而落,没入尘埃。


    崔晏呼吸急促,昏倒在长街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温连吓得六神无主,以为是旧疾复发,他顾不上捡那些符纸,赶忙把人背回温府。


    “大夫,他怎么样?”温连急切问。


    “温晏少爷今日应当是吸入一些不干净的粉尘,外加受惊情绪激动,所以才使旧病复发,这段日子已经很少再发作,这次身体才防御不住病倒了。”温府的大夫为崔晏诊治多年,早已对他的身体了如指掌。


    温连想起今日在天乐坊,他们不在时,崔晏与那刺客共处一室,说不定就是在那时中了招。


    他心急如焚地在小榻前来回踱步,问道:“可是人现在怎么还不醒?”


    大夫抬头看他一眼,说道:“此次喘疾发作不止是因为粉末之故,更多是心病难医,小少爷这心病已有多年不治。今日偏偏碰上大喜大悲之事,就是健康身体也承受不住,老夫为他施过针后便让他睡吧。”


    温连再心急也没办法,只得答应下来,搬来板凳,守在崔晏的榻边。


    他不明白崔晏为什么大喜大悲,也不懂大夫所说的什么心病多年不治。


    他只知道小红上一秒还好好的,拿到那些符纸看过,整个人便一头栽倒在地。


    对了,那些符纸呢?


    温连拍了拍胸口,没有摸到,他气馁地坐在板凳上,把头发揉得乱糟糟。身前少年紧闭双目,即使昏睡着,眉头还皱得极紧,仿佛梦中还在不安。


    他试探着伸出手,在崔晏的胸口缓慢而轻柔地抚过,低声道:“别怕,小红,爹爹在呢。”


    小红没有任何反应,他听不到。


    门忽然被大力推开,一道身影像带着风似的冲进房间,温连愕然回头,只见温玉面色冷沉,哑声道:“他又怎么了,不是方才还好好的,是不是那畜生给他下了毒药?”


    温连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他叹了口气,“不是,大夫说是大喜大悲之后,喘疾发作。”


    “大喜大悲?”温玉稍显困惑地拧紧眉头,随后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展开,“我知道了。”


    温连愣了片刻,“你知道原因?”


    房内徒剩一道颤抖的叹息,温玉掀开衣摆,扯过凳子,和温连一起守在崔晏的榻前。


    “马上就该是我哥的忌日了,这次准又是想闹着去京城,怕我不给,所以才去天乐坊赌钱。”


    忌日。


    温连下意识摇了摇头,他知晓这次崔晏昏倒的原因绝不是因为自己的忌日,因为崔晏分明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哪还会为了忌日空伤悲。


    可温玉对此深信不疑,他掐住额角,瞥了一眼小榻上崔晏难受的神色,咬牙道:“这小疯子,从来不听我的话!”


    他真不知道,当初崔晏究竟是怎么讨好卖乖,才骗得他哥居然那么信任。


    提起往事,温玉又是忍不住一叹,像是多年压抑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缓缓道:“当初他爹捡他回来,没多久便意外去世,他好像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错。”


    温连怔怔地听着,不忍打断。


    “但是没有人怪他啊,他就那么傻,偏偏把错归到自己头上,非要想各种歪门邪道,要让他爹复活。本来我们只当是孩子年幼,便也随口哄哄骗骗,给他个希望,于是便任由他自己去琢磨了。”


    却没成想,这小疯子执念之深,令他这个丧兄的亲弟弟都自愧不如。


    温玉越说越疲倦,能让他感到无可奈何的,恐怕也就只有崔晏,“一开始,是自己捏泥人,捏到手掌起茧子才被我们发现,后来变本加厉,开始学起什么道法,要让他爹起死回生,偷偷使菜刀割开手指,又嫌自己血不够多,便用刀子划开手臂。”


    他轻轻卷起崔晏左臂的袖子,上面赫然是密密麻麻的刀子割痕,清晰刺目。


    温连呼吸陡然一滞,不可置信地握住崔晏的小臂。


    疯了吗?


    对自己这么狠,他不想要命了?


    “幸好我发现得早,痛揍他一顿,”温玉到底是心疼他,不忍看崔晏再这么下去,“把他绑在凳子上揍,人家一声不吭,活像上战场受拷打的俘虏似的,多牛。”


    温连有些听不下去,他努力调整着呼吸,手心沁出薄薄的冷汗。


    “小时候还好管点,再长大些,我就彻底管不了了。”温玉闭了闭眼,说道,“我知道他读书好,但我从来不求他高官厚禄,我只求我哥的孩子好好活下去。可他决心要去京城,听他说……”


    温玉睁开眼,眼底一片冷然,“他说他要去皇宫,皇宫里有枚仙丹,他只差那一步了。”


    金身佛像,九万八千符,只差最后一枚起死回生的仙丹。


    “我狠狠骂了他一顿,把他关在家里,还敢不吃不喝与我抗争。我便把他拽到我哥的灵位前,我让他当着我哥的面,好好说清楚他要做什么,他什么都没说。如果我哥知道,一定会和我一样骂他。”


    温玉替崔晏扯下衣袖,静静地看着他的脸。


    十年时间,养条狗也养出感情了,他不得不承认,有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够责任,无需再照料崔晏。


    可是,每每看到崔晏这样,还是会忍不住责骂。当爹当久了,还真得代入进去,他到现在都未娶妻。


    温玉苦笑了声,“他肯定总跟你们这群臭小子说我不好,不过也是,他应该讨厌我。”


    闻言,温连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说道:“没有,你对他的好,他一定知道。就像你哥对他好,他会感激这么久一样。”


    前半句,温玉听了还感动片刻,后半句,温玉收起感动,嗤笑了声:“他那是感激么?”


    温连无比肯定地重复,“记了一个逝者这么多年,自然是非常感激。更何况你照料他十年,他必定也会这样感激你的。”


    温玉瞥他一眼,说道:“你倒是跟我哥一样蠢。”


    温连被他骂得一愣,不解道,“什么意思?”


    “对一个人挂念十年,宁可放弃一切伤害自己也要让对方起死回生,你把这些搁进话本里瞧瞧,这是感激?”温玉冷笑了声,“我看是白素贞对许仙的那种感激法才对。你竟一点也不觉得,小子,情窍开了没有?”


    话音落下,温玉没有听到回应,偏头去看,只见少年浑身颤抖了一下,而后猛地一个仰身,从凳子上跌落下去。


    温玉立马扶他起来,还忍不住无情嘲笑道:“你不会告诉我,你当真一点没看出来吧,就连核桃那头小笨驴子都看得出他断袖已久,你们关系这般要好,他什么都没告诉你?有空去翻翻他那书本子,一笔一画写得满满当当的,通篇都是


    ——温连二字。”


    话音半落,仿若一柱沉雷当头劈下,温连胸口跌宕起伏,只觉得被只大手死死扼住喉咙,脑海里浮现无数崔晏对他耳红羞赧的场面。


    本以为只是少年内敛腼腆害羞,本以为只是孝子慈父和睦相处。捏塑十年神像不是因为他是男主毅力惊人,清晨睡醒衣裤湿透也不是因为他青春懵懂一时冲动,


    ——“倘若我不能平常心看待呢?”


    温连掩在袖内的指尖猛颤了瞬,他在此刻终于承认,他的确是很没用,不仅没有教好孩子,反而把小红带上了一条不归歧路。


    耳边仍传来温玉困惑的声音,温连却充耳不闻般僵滞在原地。


    半晌,他头也不回,连滚带爬地,跑了。


    二嘎【二更】


    (二十四)


    温府厢房。


    书案上到处是翻开的书本, 温连一本接一本的看过,所有书都被摊开平放,他望着书页上随处可见的自己的名字,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他的书,处处都是以他的姓名落脚。


    他深吸了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望着花纹繁复的天花板, 想起第一次带崔晏住进温府时的场景。


    小孩怯生生地牵着他的衣角,哪里都不敢乱看,仿佛自己就是他的一棵参天大树, 可以尽情肆意地躲在树下。


    明明刚开始好好的, 为什么后来会对他产生这种感情?


    这不可能啊。


    温连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方才温玉的话很多也可以解释, 他甚至自己就能为崔晏找到借口。


    在书上写名字是因为太过思念, 想尽办法复活他也是如此。


    青春期会梦到一些和父母的不伦之事也有科学解释,可能是那什么俄狄浦斯情结,小孩整天整天地琢磨让他复活, 所以夜里才会梦到他。正所谓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嘛。


    温连努力地说服自己,又忽地想到方才温玉的话。


    “核桃那小笨驴子都知道的事,你和他这么要好都不知情?”


    对, 温玉是长辈, 可能对感情上面的事不太清楚,小红也不可能会把自己心里话告诉给长辈知道。


    但是核桃和毛豆整天和小红待在一处, 久而久之肯定可以看出什么。


    核桃不是说过么, 小红有心上人, 不是他,是书院里的一个同窗。


    那人脾气有点差, 长得还不好看,脑子还不聪明。


    简直就是他的反面嘛。


    他脾气好这点毋庸置疑,长相虽说不上惊天地泣鬼神,好歹也是阳光开朗的帅气小哥哥一枚呀。至于脑子不聪明这一点……比起小红来,这世上大部分人都不聪明!


    温连越想越觉得其中有蹊跷,绝对不是温玉一家之言就能解释清楚的。


    若真要得出答案,看来他得仔细问问核桃才行。


    他打定主意,起身去找核桃。


    *


    入夜,烛火在晚风里轻轻摇晃,一缕药香在小院里静静流淌。


    核桃打了个哈欠,手心执着把扇子,轻轻地在药炉前扇风。


    这药是崔晏每日都要吃的,一日三次,一次一碗,药汤黑糊糊的,味道奇苦,每次帮崔晏试药他都得苦得洗三遍舌头,他都如此,更遑论要一天喝三碗的崔晏。


    听前厅说,崔晏今日喘疾又发作了,明明这阵子都安然无事,怎么这病就突然来了呢。


    到底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摆脱这喘疾。


    想想崔晏还真挺不容易的,要不是有温府这样家底丰厚的家庭收留,光是这药钱,都能买好几条他的小命了。


    还是快些煎好药给崔晏送去吧,他抛开杂念。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忽然从小院外传来,核桃听到声响,打了个激灵,赶紧继续认认真真地给药炉扇风。


    进来的是一个面生的小厮,在府里这么多年,核桃早就和府里上下混得脸熟,这人却是他没见过的。


    “药熬好了没有?”那人甫一见到核桃,便横眉冷眼道,“那边急着要呢,你怎的还在这悠哉悠哉地熬,怕不是惦记着少爷难受死!”


    核桃被他骂懵了,天可怜见,他怎么可能盼着崔晏难受死。这么多年来,他还从没受过这样的误会!


    一时间,他也顾不得问清对方的身份,满肚子冤枉。


    “我正熬着呢,马上熬好。”核桃不甘示弱地回上一句,表情气鼓鼓的,但说出的话却毫无威慑力。


    对方压根不把他当回事,嗤笑了声,“动作麻利点,像你这么干活偷懒,担心我告到管家那去!”


    那人漫不经心似的走到核桃身边,掀开药炉往里看了一眼,道:“这怎么还半生不熟的,你到底会不会熬药,还是让我来吧。”


    核桃再好的脾气都有些不好了,兔子急眼还咬人呢,“用不着,我给少爷熬了这么多年药,我比你清楚得很!”


    对方见他恼怒,眼珠一转,说道:“那你可得尽心尽力地熬,可别再出什么差错。”说罢,他从袖内抖出一包药,递给核桃,“给,这是刚刚老大夫说的,这味药也要加进去,我警告你可别让我看到你偷懒啊。”


    核桃一把拿过药包,哼了声,“放心吧,我干活从来不偷懒,用不着你指教。”


    他把那包药拆开,一一抖落进药炉里。直到看核桃把药放干净,那人才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转身离去。


    平白受了一遭冤枉,核桃不解气地往药炉底下添着柴火,一边添一边小声地骂:“你才懒,你全家哪里都懒!”


    药炉很快散发出一缕薄烟,核桃正骂骂咧咧着,头顶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骂谁呢?”


    他抬头一看,发现是“陆子云”来了。


    今天陆子云喊大家去救了崔晏,所以核桃在心底悄悄把他的名字从讨厌的人的小本本上划掉了。


    核桃不大高兴地道:“也没什么事,我正给温晏熬药呢,你不是在他房里守床吗?”


    温连扯过个板凳,坐在他身边,望着药炉里袅袅升起的烟火,思绪渐渐飘远,声音也低低的,“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核桃困意早就全气没了,这会精神得很。


    温连思酌片刻,不知如何开这个口。


    前思后想,他还是道:“你之前说温晏有心上人这事,到底是不是骗我?”


    听到他的话,核桃往药炉塞柴火的动作微顿,片刻后,他努着嘴抬头望天,“当然是真的咯。”


    温连:“……你是在骗我对吧?”


    核桃继续望天,“没、没有。”


    这傻小子!他根本不会骗人啊!


    自己当初居然会相信核桃的话,他难不成也是一头小笨驴子吗?


    温连气得想跟大猩猩一样捶胸顿足,他前仰后仰,一阵憋闷,最后只蹦出来句,“那他真的是断袖?”


    语气小心翼翼,甚至还隐隐带着一些期待。


    核桃不再望天,大胆地看着温连的眼睛,点了点头:“嗯!”


    那天他亲耳从温玉和崔晏的谈话里听见的,这个不是谎话。


    话音落下,温连彻底绝望了。


    好耶,他穿进晋江文咯,还成了被主角盯上的小炮灰,好耶。


    他自暴自弃地掐住额角,低声道:“这事儿,你们都知道么?”


    温连是指崔晏喜欢他的事情。


    核桃以为他还在说崔晏是不是断袖,沉思片刻,答道,“武英应该不太清楚,但是温玉叔是知道的。”


    对上了,都对上了。


    温连从心底长长地叹息了声,放弃抵抗。


    事情既然已经就发生了,他现在也改变不了什么,小红还在病榻上躺着,只有等小红醒转过来,他再好好教育一番。


    只不过有一点。


    下次死遁再重生,他说什么也要把马甲死死捂住,绝对、绝对不能让小红看出自己的身份。


    这种感情不能再继续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掩藏身份,完成任务后立刻脱身。


    这是畸形的爱啊!红!


    只要他可以一直藏住身份,小红久而久之自然会慢慢淡忘掉他的存在。十年不行,二十年总可以。二十年不行,三四十年,五六十年,总会有一天小红会想明白,他们之间是不对的。


    而且,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再次发生,温连还打算,不要明着对这小坏蛋好了,他得暗着来。


    明着来,小红只会像条傻小狗一样,对他慢慢产生依赖。


    他得像其他小说里那样,表面对小红很坏,其实他背地里偷偷对小红好,这样一来……


    等等,这些小说的结局好像都被拆穿然后酱酱酿酿了。


    温连一时间头痛欲裂,本来就不太够用的大学牲的脑子,现在更是跟裂成七八瓣一样。


    老天爷,你弄死我吧!


    “不管了,要想保全自己,就只能这么干了。”温连暗暗握拳,下定决心说道,“我偏就要当那个晋江文里保住菊花的男人!”


    他回头看了眼核桃,少年呆呆地看着他,手心还捏着把小扇子。


    温连知道他听不懂,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行了,你去休息吧,这么晚该睡了。”


    听他说起休息二字,核桃立刻应景地打了个哈欠,但他又摇了摇头,“不行,药还没熬好呢,今天药多,熬得也慢。”


    温连从他手心拿过小扇子,低声道:“放心,你去睡吧,我来熬药。”


    闻言,核桃有些不太情愿似的说,“可是……”


    “怎么了?”温连笑了笑,“你害怕我往药里下毒药啊?”


    核桃犹豫片刻,看向温连,他觉得“陆子云”不太像是会给崔晏下毒药的人。


    他就是有点怕“陆子云”给崔晏下春.药……


    顿了顿,他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说道:“也不是,就是药煎好之后,我一般都自己尝一尝,试过药温再给温晏喝。你别忘记这个,听说他还昏着,喝药肯定不方便,别烫伤他了。”


    核桃虽然脑子有时不太灵敏,但是在照顾人这方面却是一等一的细心,他是个很善良也很温柔的好孩子。


    除了崔晏外,温连也一直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


    他欣慰地点头答应,“你放心吧,我肯定会按你吩咐,尝过再给他喝的。”


    核桃这才起身,临走之前,又听身后温连轻轻道,“温陶,看到你现在这样,我发自内心地特别高兴。”


    声音很轻,像是风儿一吹便融化了。


    他有些困惑地回头,只看到温连温柔地朝他笑笑,笑容温暖干净,让他的心口慢慢涌进一股热流。


    “陆子云,你可别喜欢上我,我不是断袖,你还是喜欢温晏吧。”少年挠挠头,微微吐出舌头做个鬼脸,飞快地跑得没影了。


    徒留温连哭笑不得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低低骂了声,“一个个,都是小坏蛋。”


    药香四溢,很快便咕嘟咕嘟地冒了泡。


    他掀开药炉的盖子,把漆黑的药汁缓缓倒进碗中,放凉后,尝了一口。


    不太烫了,但还是很苦。


    和他想象中一样,这种药喝一次他就有点不想活了,可小红每次生病都要喝,甚至平日里闲来无事也要喝上一碗预防。


    从五岁至今,小红身上总是飘着一阵淡淡的药香,凑近嗅闻,都会感到舌尖发涩。


    至于他怎么清楚……


    白日里,他在红帐内吻住崔晏时便尝到了。


    耳尖忽地像是被一缕火焰烧着一样,温连回忆起自己那时毫不迟疑地吻,吻得那么重,那么自信满满,还扬言称可以吻崔晏一百次。


    不是,他怎么就那么不知廉耻呢?这种浑话也说得出来,小红变成小坏蛋跟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只是温连实在想不到,平常究竟有什么举动才引得小红对自己这种态度,思来想去,也只有对小红太好了这一个答案,所以这小坏蛋才会做跟他有关的春.梦。


    想到春.梦俩字,温连又是一阵脸如火燎,五脏肺腑都跟着发烫。


    这臭小孩到底做什么梦了……


    就算真的做那种梦,他应该也是上边那个吧……


    当爹的如果在下面未免也太没志气太丢人了点……


    他莫名其妙地胡思乱想着,眼前却忽地黑了。


    温连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耳边传来一道核桃惊慌失措的声音,仿佛在大喊着什么。


    “来人啊!”


    “陆子云他……”


    他听不清剩下的话,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甚至对这具身体的支配也正在慢慢消失。


    温连摔倒在地,眼睛缓缓阖上,四肢无力垂下,到最后连指尖也不再颤抖了。


    他终于反应过来,那碗药里,真的有毒。


    *


    这一次比从前两次都要沉睡得更久,温连睁眼醒过来时,看到面前飘着一个散发淡淡金色的小光点。


    小光点在他面前晃了晃,有些刺眼,温连下意识后退,发现自己居然没有身体,而他方才所谓睁眼的动作,也不过是他自己的想象。


    他现在好像是什么灵魂的状态。


    半晌,温连听到面前的小光点用机械地电子音道:“恭喜宿主前两则任务圆满完成,最后一项任务开始之前,我们将会为宿主发放一个任务成功的奖励,奖励下发时间为三十个工作日之内,请宿主注意查收。”


    妈呀,他还以为是单机游戏呢,原来有系统的啊!


    温连刚在脑子里蹦出这个想法,小光点立刻道:“确切的说,我并不是系统,而是一个普通的修补剧情的机制。”


    温连:懂了,会偷听宿主心里话的机制系统。


    小光点沉默了片刻,直接转移话题,“在最后的剧情开始之前,宿主还要清楚一件事,此次任务时间很长,难度较高,所以本次任务不特定死亡时间,需要由宿主自行安排。


    任务纸已重新发放到宿主身边,请妥善保管,如需使角色死亡,请在任务纸上详细写下死亡方式,我们会为您安排无痛去世。”


    温连:懂了,死亡笔记,Deathnote!欧类哇卡密哒!


    小光点:“……您开心就好,任务即将开始,请宿主稍作准备。”


    温连还沉浸在上段任务给自己带来的震惊里,心头微微不舍。


    说到底,能见到小红他挺开心的,他也不想走。就算小红喜欢他又怎样,小红只是个十五岁孩子,还处于青春懵懂的阶段,本来可以慢慢引导他走上正轨的。


    他这一走,小红那又是十年。


    也不知道小红这十年究竟要怎么过,他只祈祷那劳什子符纸小红不要再写了。


    不知是否听到了他内心的声音,在温连身形消失之前,小光点沉静而平淡地低声道,


    “系统并不会对宿主进行严格要求,人生本就是一场体验,无论成功与否,希望您都能遵从内心的选择。衷心祝您旅途愉快。”


    温连怔了怔,半晌,他在离开之前,急切喊道,“我就知道,你看你自己都说你是系统了!”


    小光点:……


    下届宿主,还是找高中生吧。


    太子太傅【一更】


    (二十五)


    崔晏自昏迷中转醒, 胸口仍然疼痛难耐,他缓缓起身,看到核桃红着眼坐在他床前, 手心端着碗汤药,好像刚哭过一场。


    他掐了掐额角,淡淡道:“哭什么,我死不了。”


    这次发病的确在他意料之外, 看来得想办法把顾问然那里太医给的药方给拿到手,否则喘疾迟早会是他最大的隐患。


    见崔晏醒过来,核桃眼眶更加通红, 本来强行忍耐的泪水在这一刻也彻底控制不住, 潸然落下, “你醒了就好。”


    “嗯。”崔晏轻轻吸气, 端过核桃手里的药碗,低声道,“陆子云呢?”


    他现在很想见到温连, 然后, 问清楚温连到底是不是在骗他。


    分明说过不会再离开的,那张字纸又为何写他三日内就会死亡。


    他喝了口药,被苦得眉头微蹙, 干脆仰头喝尽, 耳边仍然没有听到核桃的回应。


    崔晏心口一跳,他盯上核桃的眼睛, “怎么不说话?”


    核桃抿了抿唇, 把药碗从他手心快速夺走, 起身告退,“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你好好休息。”


    他的神情很不对劲,仿佛在遮掩着不可告人的事情,崔晏几乎瞬间便猜出发生了什么,他一把扼住核桃的手腕,迫使他回来,声音陡然沉下,“说!”


    核桃向来是不会撒谎的,他咬紧唇,扯开崔晏抓着他的手,说道:“温玉叔说了你要静养,这段时间别出门,好好在床上歇着……”


    “我问你,陆子云呢!”崔晏声音拔高,忍不住逼出几声咳嗽,他看着核桃支支吾吾的模样,哪里还不清楚,直接掀开软被,一把推开核桃,朝着门外走去。


    核桃赶紧上前拽住他,急切道:“温玉叔下令你不能出这个屋,你听到没有,温晏,哪里都不可以去!”


    崔晏毫不留情地甩开他,“滚!”


    大门外守着的毛豆听到声响,推门进来,见到正在纠缠的两人,快步上前拦住了崔晏,“你要干什么,大夫的话你不听,不想要命了是吧?”


    他身材高壮,拦住崔晏不是问题。


    崔晏深吸了一口气,止住咳嗽,抬眼看他,“温武英,让开。”


    毛豆被他气势摄住,咽了咽口水,犹豫着道,“真不行,你偶尔也听听我的话吧。”


    核桃也忍不住央求,“你现在的身体根本不能下床。”


    他抓起身旁茶桌的瓷碗猛地砸碎,瓷片碎屑飞落,崔晏拾起其中一片,抵在自己喉间,锋利如刀的瓷片瞬间在白皙颈子上割出一道刺目血痕,崔晏淡声重复,“让开。”


    血一滴滴染红雪白的瓷片,毛豆额头冷汗直冒,低低骂了声,“王八蛋,早知道应该先给你捆起来!”


    他们不敢再拦,也没办法拦,只得眼睁睁看着崔晏走到正厅前的院子里。


    那里聚集着不少人,温玉正在逐一排查下毒者,而在院子的角落里——正停放着“陆子云”的尸体。


    崔晏眼前黑了黑,他踉跄地朝着那盖着白布的尸体走去,对温玉震惊的声音充耳不闻,直至走到尸体跟前,他静默地注视着那具尸体,心脏仿若停滞般听不见任何声响。


    温玉冲上前来,不敢乱碰他,只急切地喊了声,“你出来做什么,见了风又要发病!”


    “怎么死的?”崔晏木然地转头,看向温玉,不消掀开那张白布,他也清楚里面究竟是谁。


    温玉被他问得一噎,打算囫囵过去,“这些用不着你管,来人,把他给我抬回房里!”


    闻言,崔晏忽地掀开了那张白布,看清楚白布下尸体的死状后,他闭了闭眼,在两旁小厮和毛豆他们围上来之前,安静地自己转身离开。


    温玉愕然地看着他,“你要去哪儿?”


    一醒过来就专门找这“陆子云”,可怎么见到尸体后却是这个反应。


    不对劲,太平静了,平静到令人有些恐怖。


    温玉赶忙给核桃和毛豆使了个眼色,“跟上啊。”


    核桃和毛豆这才反应过来,跟上崔晏的脚步。


    “温晏,你千万别太伤心,大夫说了你不能总是大喜大悲,对你身体很不好……”毛豆苦口婆心地劝导着他。


    核桃则是低垂着脑袋,不敢看崔晏,声音也染上一丝哽咽,“对不起,如果不是我偷懒让陆子云帮我熬药,他就不会出事了,都怪我。”


    毛豆恨铁不成钢地骂他一句,“怎么叫都怪你,当然是怪那个下毒的畜生,如果不是陆子云,死得可就是你了!”


    没人知道那畜生是怎么混进府里来的,人死在温府,他们也难辞其咎。温玉下了死命令,今日说什么也要把那人给找出来,必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毒药原封不动让那畜生喝进肚里。


    “可是我也有错,我不应该就那么轻信别人,都是我不好,陆子云他人挺好的,我之前还对他说过很难听的话……”核桃越说越伤心,眼泪也彻底抑制不住滚落下来。


    毛豆叹息了声,安慰他道,“人各有命,咱们这种平民百姓哪里会料到会有杀手直接混进咱们府里,这杀手怎么偏偏挑中咱们温府!”


    他们说了半天,崔晏却仍是没有反应,核桃抬眼一看,只见崔晏立在自己的厢房门前,而后面无表情地推开房门。


    他们赶紧跟上,只见崔晏立在窗前,身形被清冷月色笼罩。


    在他身前是数不清被翻开的书本,四书五经在皎月光辉下散发莹白的光洁之色,偶然一阵清风吹过,万千书页哗啦啦作响,如落叶纷飞不止,无数字纸散落,飘扬到他们的脚边。


    每一页,都写满了温连的名字,墨迹如新。


    “温晏,”核桃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他弱弱地出声,“这是……”


    崔晏忽地回头,面色已然冷静下来,他喃喃自语般低声道,“他走了。”


    核桃和毛豆都吓傻在原地,以为他被刺激到脑子不正常了,“崔晏你别吓我们,你说什么呢?”


    闻言,崔晏猛地把桌上所有的书本推到地上,展露出最底层的那些黄澄澄的符纸,他随手拾起一张,脑海里浮现在他昏迷之前,依稀记得那张温连的字纸是夹杂在黄符里一起给他的。


    那就说明,温连把这些也全部看过。


    温连知道他的心思,清楚他的偏执,所以害怕恐惧他的为人,这才想办法寻死离开自己?


    如果是这样,下次再相见,温连是决然不可能会再告诉他身份,反而还会小心翼翼想尽办法隐藏。


    手心的黄纸被攥得越来越紧,近乎掐破。


    良久,崔晏深吸了口气,抛开阴郁冷沉的杂念。


    不会的,他了解温连,他是世上最了解温连的人,就算害怕,温连也不会因为这种理由就寻死离开。


    最可能的原因便是,温连当真寿命时限到了,他不得不走,替核桃喝下毒药是一场巧合。


    “我要出门一趟,取个东西。”崔晏冷淡开口,“你们不放心可以跟着,但别告诉温玉。”


    核桃和毛豆对视一眼,俩人都松懈下紧绷的神经。


    至少还是肯让人跟着的。


    他们提着灯笼,跟在崔晏身后,绞尽脑汁护送他从温府后门逃出去,最后竟来到了天乐坊附近的那条长街上。


    崔晏当时就是在这里昏过去的。


    烛火悠悠,灯笼晕开一片柔和暖光,少年立在夜色里的长街,举目看去,整条街道干净如洗,什么都没剩下。


    “帮我找一张纸。”崔晏低声道,“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些字,找到后相互通知。”


    毛豆微愣,“你出来就为找一张纸,就不能明天再找?”


    崔晏摇了摇头,面色冷沉,“今日必须把它找到不可。”


    其实他也并不知道那张纸会不会随着温连离开而消失,但他还是要找。


    这是唯一的线索了。


    三人在朦胧夜色中打着灯笼,搜刮过长街每一个档口的角落,什么也没找到。


    就在他们几乎以为那些符纸早就被吹得不见踪影时。


    一张黄色符纸忽地从核桃的头顶飘下来,他抬头望去,只见高高的树梢上,沾挂着一团被风裹挟到树杈卡住的纸包。


    核桃三两下爬上树,从树梢小心翼翼地摘下那团纸包,像剥菜一样轻轻把纸包剥开,而后眼前亮了亮,欣喜地大喊了声,“温晏!温晏,是你要的字纸!”


    半晌,崔晏心跳加速,仔仔细细地将夹杂在黄符里的字纸摊开,抬眼看去,核桃和毛豆都好奇地望过来。


    “都转过脸去,谁也不许偷看。”


    “……行行。”


    崔晏指尖颤抖着,在那张任务纸上轻轻抚平。


    他先前看到的那些“任务完成后角色死亡”之类的字迹竟然已经消失不见,变为了一片空白。


    难道是因为温连现在死了,但是还没有新的任务出现,还是说之前看到的字迹不过都是假象,是他一场梦境,根本就不是真的?


    崔晏呼吸急促,心跳愈来愈快。


    顿了顿,他把纸翻过来。


    ……原来是拿反了。


    他自嘲地苦笑了声,额头蒙上一层薄汗,颤抖着继续往下看。


    【宿主本次角色身份:太子太傅,保皇派左丞之子,名江随,字施琅,男,二十二岁。此为终极任务,请您务必协助青年时期的男主成为救世主。】


    太子太傅……


    崔晏心口一震,他怔忡地抬头,看向无边月色,繁星如碎玉闪烁,虫鸟在树畔低咛。


    从顺尧一路向北,驾马车行七天七夜,就是京城。


    ——如果他要再见温连,只能是太子。


    崔晏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张任务纸轻轻塞入衣襟深处。


    明日,去一趟顺尧钱肆,见见顾问然吧。


    三救【二更】


    (二十六)


    太医署。


    “双瞳震颤, 后脑有铁器重击的伤口,此为脑髓振伤,气闭昏厥, 什么时辰送来的?”


    “午时三刻伏枕之时送来的,听刘公公说,路过武场时被一节子断裂的扫棍给打晕,差点断气。”


    “胡说八道, 后脑离地七尺,谁家扫棍飞这么高?”


    “是顾少傅在武场里练扫棍,‘不小心’打飞的。”


    “……顾少傅啊, 情有可原。”


    谁不知道那位自幽州护送太子归京的大功臣, 幽州节度使顾问然顾大人, 家中三代从军, 代代英勇。


    因救太子有功,圣上亲封太子少傅一职,命他好好教□□武艺。


    这上过战场的人, 别说是棍, 估计就是拿根树杈子也能把人打得七窍流血。


    老太医看向床榻上仍昏迷不醒的人,长叹一声,“准备施针吧, 咱们尽人事, 听天命。”


    “得命。”


    一支线香被火折子点燃,升起袅袅蓝烟, 香灰积聚在鎏金的莲花香炉里。很快, 线香燃尽, 老太医探出指,轻轻搁在床榻上苍白的手腕上。


    脉搏微弱, 但好在终于是可以摸到脉了。


    所有人长舒一口气,老太医接过身旁年轻医正递来的帕巾,擦干额头的汗珠,说道,“去请刘公公回惠妃娘娘宫里复命吧,就说,江太傅他脉象平稳,不时便可苏醒,只是仍需再修养观察几日。”


    这江太傅搬入太师府第一日,到武场转了个圈脑子被人打坏了,倒霉催的。


    看来是有人诚心想要他变成个傻子,要不是有惠妃娘娘这层关系,他们还真不敢动手治病。


    老太医把帕巾扔到一旁,固自揣着手走远。在他走后,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房内寂静下来,线香的香灰被风吹散,飘落到小榻上。


    小榻上的人瞬间僵尸一样坐了起来,胸前衣襟大敞,满脸满身都被细针扎着,他愣了半晌,狠狠打了个喷嚏。


    “哪来的灰。”温连伸手揉了揉鼻子,发现自己脸上还扎着针,后知后觉地发现后脑居然像是被人用大锤子抡过一样疼痛。


    他疼得想捂住脑袋,结果后脑上也有针。


    温连咬咬牙,把身上脸上的针逐一拔下来。


    这什么鬼地方,他怎么被人扎成筛子了。


    仔细看去,周遭摆放着许多药柜,上面用朱砂红笔写着许多温连看不懂的药材名。


    他简单分析了一下,


    1.这里应当是个医馆。


    2.他刚挨过揍。


    温连想起系统说过的话,从衣襟内的口袋摸了摸,果然摸出一张薄薄字纸,上面写着他这具身体的生平。


    “太子太傅?”温连微微睁大眼睛,上次还吐槽嫌自己没有身份,这次直接来了个巨巨巨大的官,他记得太子太傅好像是正一品来着。


    他紧接着读下去,越读越了不得,这个叫江施琅的人居然还是左丞之子,这家族个个都是大官啊。


    就是这个保皇派是什么意思?


    罢了,不重要。


    温连随意看完任务纸交代的身份,把它仔细折好,塞回衣襟里的口袋,蹦下床去。


    虽然后脑勺还是剧痛无比,但这副身体还算不错,没有温连和陆子云那么薄弱,身形匀称,五体康健,感觉力气也要比前二者大上不少。


    温连嘿嘿傻笑了声,这次肯定可以保护好他家柔弱多病的小红了。


    他现在就回温府找小红去。


    温连兴高采烈地来到门口,缓缓拉开门,面前却忽然被一道高大身影遮盖住视线。


    对方穿着一袭靛青色仙鹤补子,居高临下地挪动眼眸,看向矮他一整头的温连,自唇齿间挤出一道讥讽的笑,“江大人身体康复之快,实在令在下咋舌,方才我还以为一棍叫你归西了呢。”


    温连脑袋瞬间因他的话更痛了点,当然,不仅因为他说的话,还因为,这张脸,他见过!


    ——那个在天乐坊挟持小红的混蛋刺客!


    他怎么穿的人模狗样的,难道这人本就是什么大官吗?


    不过,这刺客是冲着小红来的,那就说明小红就在附近……对吧?


    温连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故作随意地答道:“小伤而已,不妨事,我睡一觉就好了。”


    话音落下,顾问然笑容凝滞,伸手指向温连的脸侧的针孔,“你脸上都冒血呢,江大人,真的无碍吗?”


    温连胡乱抹了把脸,咬牙道,“无碍,你还有事么,没事我要回家了。”


    “回家?”顾问然嘲笑一声,“你回哪的家,今日你入宫第一天,不去教课,脑子让我砸坏了?”


    待顾问然说罢,温连愕然抬头,从他的肩膀上看向远处。


    一眼望去,数不清的红朱墙琉璃瓦,飞檐脊兽,皇宫庑殿,白玉栏杆。


    宫人俯首低头,在檐下恭谨走过,半蹲行礼,唤了他一声,“见过二位大人。”


    温连怔忡开口,“这是哪儿?”


    宫人答,“回大人,这是宫里太医署。”


    完了。


    系统怎么把他传送到这鬼地方啊!


    顺尧城呢,他的快乐老家呢??


    听到他的话,顾问然倏忽冷沉下面孔,在温连从他身侧即将擦肩而过时,一把扼住了温连的手腕,眸底划过一丝戾色,“江施琅,少给我装傻,我知道你头脑聪明,但你要想清楚,你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与何人作对。顾好太子,安守本分,否则……皇宫深院,人烟稀少处,你总有落单的时候。”


    温连:“啊?”


    他拍了拍温连的肩膀,力道很重,差点把温连肩膀的针孔也拍冒血,“你说过,我们幽州人士向来粗鄙下流,阴险自私。依你所言,下次可就不是一棍的事了。”


    温连只觉得被他拍过的地方都腾然冒出一股冷气,直逼脊髓。


    这个人上次刺杀小红,他一定会对小红不利。


    不管小红现在究竟是什么身份,他都绝不能向这个太子的走狗妥协!


    他沉住气,抬眼看向顾问然,淡淡道,“我既然身为太子太傅,必定会尽好分内之事,但是你也要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否则……”


    温连学着他的样子,低声凑到他耳边,说道,“皇宫深院,人烟稀少处,太子是我学生,总有落单的时候吧。”


    话音落下,顾问然瞳孔疾缩,一把扯住温连的领口,咬牙道,“你哪来的胆子,江施琅!”


    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听得,顾问然只觉可笑,可江施琅代表着左丞一派,此人坐到太傅之位绝非运气,年纪轻轻便深得皇帝信任,心机手段可见一斑。


    他的意思,自然是左丞一派的意思,甚至说不准,还能代表皇帝的意思。


    温连冷哼了声,想要潇洒推开他抓着自己的手,没推动,他掩饰住尴尬,继续道,“管好你自己,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幽州的形象。”


    顾问然不可置信,“你拿幽州威胁我?”


    温连:?我不是我没有。


    “好,好,”顾问然怒极反笑,狠狠甩开温连的领子,冷眼看他,“那便等着瞧吧,江施琅,在这朝中,站错位置便等同走了一步死棋,今天是你第一次入宫,你猜你还能得意几天呢。”


    温连整理好自己被抓乱的襟口,分外不爽道,“我不会站错位置,此生此世都不会成为太子的爪牙。”


    他永远站在他家宝贝小红那一边。


    只是这里,虽然他官大点,但是谁也不认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皇宫深院,人烟稀少处……


    今天是他第一次入宫,被人偷摸砸成脑震荡,何况他刚刚还对那人又放了一遍狠话……


    还是先自求多福吧。


    温连辛酸地想。


    *


    太子寝宫,清宁宫里。


    顾问然大步踏进宫门,脸色阴沉至极,手心攥着把刀,像是恨不得直接把谁砍死一样。


    自打进宫以来,他处处受限,明着是受封太子少傅,实则将他留在京城,不能再回幽州,暗中盘剥他兵权。


    老皇帝明着还了崔晏太子之位,暗处却得了幽州兵马,还能让其余几个蠢蠢欲动想当储君的皇子把愤恨转移到崔晏身上。


    好一个一举多得。


    顾问然怒火滔天地走到明秀亭外,只见亭内阴凉下一道素色澜衫的身影,正不紧不慢地下着棋。


    身侧贴身太监见到顾问然来,远远地朝他行了个礼,快步走来,俯身道,“见过顾大人。”


    顾问然眉头微蹙,抬头望向明秀亭的方向,问道,“还在下棋?”


    “是。”


    顾问然叹息了声,方才满腔的怒火又偃旗息鼓了,“那殿下可曾用过午膳了?”


    太监欲说还休地看着他,指了指身后那些端着菜碟的宫女,低声道,“殿下还不愿吃呢,大人您看……”


    闻言,顾问然无奈道,“撤下去吧。”


    “是。”


    顾问然悠悠走到亭中人的身后,打量着棋盘上错落的棋子,良久,低声道,“从前不知道殿下对棋道如此痴迷,下棋下到废寝忘食,只不过依臣之见,这棋路属实变幻莫测,黑与白紧追不舍,撕咬难分,凶悍至极,不知殿下是执白子还是黑子?”


    听到他的声音,对方并未有多大反应,仿佛眼眸里只有面前方寸之间的棋子,声音极淡传来,“孤下的五子棋。”


    顾问然:“……嗯。”


    马屁拍牛身上了。


    太子缓缓自棋桌前起身,似是十分惫懒地从凉亭出来,在青砖小路上踱步而行。


    “顾大人寻我何事?”太子眯了眯眼,望向灼辣滚烫的日光,又是个无趣至极的酷暑。


    顾问然垂头道,“先前殿下命我监视江施琅的动向,此人果真和左丞一脉同源,声称绝不会站到咱们这边来。”


    太子早已习惯,低低道,“知道了。”


    见他反应平平,顾问然急切道,“殿下,此人不杀,日后必成大患,若是皇帝想要动你,只消江施琅随意在你头上安个不忠不孝的罪名便是。”


    闻言,太子似是轻吸了口气,“我知道。”


    顾问然不明白,自打他们回宫之后,殿下对其他皇子下手之狠辣果断令人吃惊,可唯独对这江施琅一再忍耐,对他的所作所为熟视无睹。


    前些日子,江施琅被封做太子太傅,更是变本加厉,三天两头对皇帝说太子品行不端,教养不善,是从幽州带来的陋习。


    皇帝因此还罚了殿下在宫中闭门思过一日,殿下居然就这么乖乖地领罚,把这莫须有的罪名忍了下来,他看着就满肚子火。


    幽州是地处偏远边陲,但他们那里的人性情豪迈,大方热情,殿下聪慧谨慎,礼数周全,完全是江施琅狗眼看人低罢了!


    想了半晌,顾问然还是低沉沉地开口,“殿下忍得了这口气,臣郁结在胸,实在忍不了。”


    听到他的话,太子神色微微有了些起伏,他回头看向顾问然,“你做什么了?”


    “臣……”顾问然攥紧拳头,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承认下来,“我在武场用断棍扔在他脑袋上,把他砸晕过去了。”


    太子面色变化,扣住顾问然的手腕,“然后呢?”


    顾问然以为殿下恼火他闯祸,咬牙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若他要去皇帝前告状,都是臣一人做的。他不就是脑子挨了一棍么,还装成自己在哪都不知道傻子,他哪里不知道这是皇宫,分明是想让皇帝罚我更重!”


    话音落下,太子眸光沉如漆墨,呼吸紧促,他死死盯着顾问然的眼睛,逼问道,“你说,他突然变成一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殿下,殿下去哪儿,现在清宁宫还在禁足!”


    顾问然望着太子头也不回离去的方向,愣了半晌。


    完了。


    他怎么有种闯了弥天大祸的感觉?


    别来无恙【三更】


    (二十七)


    “殿下, 您究竟去哪?”顾问然头疼欲裂,挡在宫门前,“这样硬闯出去是违抗圣令, 到时只会罪上加罪!”


    太子望着遥远的宫门外,渐渐平息了胸口波涛汹涌的起伏,他淡淡道,“孤不去, 你去。禀告圣上,就说我痛省昨日过错,决心去当面向太傅请罪, 他会同意的。”


    顾问然震愕地看着他, 以为是自己当真犯了重罪, 殿下才如此紧张, 他顿然无话可说,连忙道,“是, 微臣明白。”


    在顾问然走后, 太子从衣襟内取出张字纸,上面果然显现出了新的内容,他一字不漏地细细读过, 明白过来。


    这是一张名为教案的东西。


    只有那人才可以使这张纸发生改变, 足足五年,这张纸终于不再只有那潦草的几个字。


    他心潮澎湃, 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字纸, 搁进衣衫内, 贴紧心口。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


    烈日炎炎似火烧,温连擦掉额头的汗, 在太医署漫无目的地闲逛,随手逮住一个过路端水的宫人,低声问道,“你好,从这里怎么去给太子他们上课的地方?”


    那人先是行礼,而后有些紧张地思考片刻,回答道,“回禀大人,您是说明德所吧,奴才这就带您前去。”


    有人带路,任务变得简单许多。温连稍稍放心下来,等上完课,他再出宫去找小红。


    系统应该不会把他投放到陌生地图里,这里肯定有他要完成的任务,顺其自然,见机行事吧。


    一路上,温连打听了不少宫里的情况、路线,把皇宫地图大致摸出了个三五分,又问,“你可知道今日刚入宫的一位太子太傅,他平日什么性格?”


    宫人不敢隐瞒,如实道来,“奴才只听说是左丞相的贵子,先前几日太傅考核夺了头名,是位世所罕见的旷世奇才,其余奴才并不清楚。”


    他们久居深宫,能知道一点身份,都是上面的人好心透露,担心他们无知得罪。


    温连明白了,只要他不回丞相府去,不和他丞相老爹打照面,自己的身份就不好暴露。


    毕竟,今日是他第一天入宫。


    只不过,旷世奇才这个人设也太不好维持了点,他演二傻子倒是能出神入化,演旷世奇才,他一上讲台就露馅了。


    说不定还要被皇帝知道,治他个欺君之罪,满门抄斩。


    想到那个场面,温连颤了颤,掏出任务纸,而后惊人地发现上面居然写着教案俩字——如果他没看错的话。


    教学要求,教学内容,教学手段……好家伙,甚至连开场白怎么自我介绍都有,比教资考试标准答案还全。


    温连瞬间就有了信心,要是拿着这么详细专业的教案还教不懂,那他就只能甩出一句,“这需要你们放课后自己慢慢摸索领悟。”


    这样一来,既能教出点真东西,又能装得高深莫测,简直完美。


    明德所离太医署并不算远,宫人将温连带到,便俯身告退了。


    高门上,牌匾崭新明亮,院落里有假山草木,曲水流觞,两侧洒扫宫人为白玉石阶一层层地擦亮。


    温连震撼地看着这华丽的装修,回想起自己攒了半辈子钱才买到的郊区两室一厅小屋,突然感觉现代也没那么香了。


    光这实木横梁,白玉地板,单建一座宫殿随随便便就能上千万。


    他怀揣着敬畏之心踩在宫殿地砖上,只见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朝他跑来,行礼道,“见过太傅,圣上得知太傅清晨路过武场受伤,特传话赐假一日,今日不必上课了。”


    温连摇了摇头,道,“来都来了,一点小伤,不碍事。”


    小太监欲言又止,被他带伤上课的行为深深感动,江大人脑袋上还冒着血珠,刚从太医署抢救回来,竟然立刻来明德所上课,这是何等的毅力啊!


    他重重地点头,说道:“禀大人,奴才叫小德子,是惠妃娘娘特地派我来明德所的,娘娘原话说等您寻了空子,您姐弟俩可以好好叙旧一番。”


    温连更加震撼,他是太傅,他爹是丞相,他姐是惠妃娘娘,这岂不是一家子神仙?


    怪不得任务纸上写他家是保皇派,这要是造.反派,哪个皇帝敢这么养蛊?


    他赶紧答应下来,“好,我知道了,劳烦娘娘挂念。”


    小德子高兴地点头,他喜欢温连这样礼数周全的主子,哪怕是私底下也会尊称一声娘娘,平日定然也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温连展开自己的任务纸,方才在来的路上,他已经背过一遍教案,一会上台,再把字纸夹在书本里偷看,他只需要照本宣科把课讲好就行。


    “还有一事需得告知大人,今日来上课的只有二皇子殿下,三皇子殿下,以及年岁不足来旁听的六皇子殿下。”


    小德子把盛有名牌的碟子恭敬递上去,太子殿下昨日才被江施琅打小报告禁足,因此小德子便也没提。


    温连接过一看,上面是三份纯金打的名牌,每人姓名旁侧还有一列小字,写着每人的年龄。二皇子崔颖二十岁,三皇子崔清十八岁,六皇子崔允十四岁。


    十四岁初中小孩来听啥了,他讲得这些完全不是给初中孩子的课。


    指定是六皇子的母妃催促他来的吧,想把孩子培养成天才,十四岁能听懂十八二十岁才懂的课程,借此可以跟老皇帝好好嘚瑟嘚瑟。


    甄嬛传十级研究学者温连,对这些后宫的尔虞我诈充满各种刺激的想象,转而想到其实现代也好不到哪去,家长望子成龙的心态几千年都不会变。


    温连叹息了声。


    唉,也不知道他家小红如今怎么样,有没有长高长胖,身体有没有好一些,有没有听温玉叔叔的话。


    虽然小红被自己教歪了,但是毕竟是自己一点点看着长大的。对于小红来说他们每隔多年才能见一次面,相处一段时间,可对于温连来说,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称得上十分熟悉的人,只有小红一个。


    不断的死遁,不断的复活,每次更换身份,都让他和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断掉,牢固的关系再次归零……除了小红。


    只有小红从不间断地想念他,惦记他,哪怕他的身体变成一捧土,一抹灰,小红都在想尽办法复活他,就像追随主人的忠犬八公,一直等候在主人回不来的站台。


    温连突然有点想他,很想那种。


    他缓缓踏进宫殿,身旁的小德子也立刻噤声,空旷的大殿内,摆着五张红木书案,整座大殿的墙面都被书架排满,仿佛把全国各地的书全给搬了进来。


    这皇帝还挺重视教育,温连在心底评价,他用余光瞥去,果然看到了小德子所说的那三位皇子。


    个个倒是长得都很眉清目秀,不过比起他家小红还是逊色一些,绝对不是他亲爹滤镜,他家小红就是绝世容颜,倾国倾城!


    温连踱步到讲台前,按照教案的开场白,俯身行礼道,“微臣江施琅参见诸位殿下,今后微臣便是诸位殿下的老师,必将竭尽所学,倾囊相授。”


    说罢开场白,三位皇子都规规矩矩地起身对他行礼,而后坐下翻开了书本。


    学生乖巧懂事,温连突然就觉得这任务好像也没那么难了,他把任务纸塞进书本里,开始仔仔细细地讲课。


    三位皇子虽然实力参差不齐,但是都很好学不倦,尤其是那个三皇子崔清,温连记得他只有十八岁,学起课程一点不比二十岁的崔颖差,背课文更是一绝,有时还会引经据典一番。


    温连最赞赏地也是这个崔清,主要是省事嘛,几乎都不用自己怎么教。


    有时其他皇子提出问题,崔清自己便替温连答了,简直跟个小助教一样。


    讲到中途,温连口干舌燥,也站累了,便让大家休息一刻钟,也让自己有时间喝口水。


    当老师真累啊,温连正大口大口牛饮宫里名贵的毛尖,眼前忽地被一道身影遮盖住视线。


    “太傅,蕲州渊鉴内有一则古文,我看过很有感触,可否与太傅探讨?”


    温连一抬头,发现是崔清过来。


    崔清相貌清秀白皙,还有两颗小虎牙,看着甚是可爱,温连笑了笑道,“当然可以。”


    闻言,崔清弯下眼睫,乖巧地凑上前去,亲密地靠在温连的肩头,“是这则原谷收舆的故事,太傅且看……”


    母妃在他来明德所之前特地提点,江施琅一家都是皇帝心腹,惠妃年轻美貌却从不争宠,只为皇帝诞下一位公主,左丞忠心肝胆跟随皇帝多年,江施琅才华横溢入宫教书,又与太子一派结下了梁子。


    所以,皇帝最不会忌惮的,就是丞相府。


    只要他能得江施琅看重……


    崔清轻轻揽住温连的腰际,好像他们有多要好似的,天真无害地笑着道,“太傅,你觉得这故事怎样?”


    温连压根一个字没听,半天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居然愣是给听困了,他强撑眼皮,点头道,“此故事甚好,改日我单独拿出来与其他皇子共赏。”


    崔清故作激动,“果然知我者,太傅也,伯牙子期不过如此!”


    温连被他夸得都有点飘飘然了,“微臣不敢当,是殿下聪慧过人,微臣还从未见过像殿下这般好教的学生。”


    他话音刚落,只听宫殿外一道冷冷声音忽地传来,“不如太傅也教一教孤,看看孤是否也聪慧过人?”


    听到这熟悉无比的声音,温连登时愣住,心头莫名其妙咯噔了声。


    他下意识心虚地转头去看,只见大殿内倏忽哗啦啦跪下一片宫人,齐声喊道,“参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看清对方的面容后,温连猛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险些脱口而出一句脏话。


    小,小红??


    小红是太子?!


    宫门处,崔晏身着玄紫色四爪蟒袍,眸光冷如冬日寒潭,落在崔清搭在温连腰际的手指上,愈发阴郁冷沉。他们两人倒是亲密无间,紧紧依偎,好一对挚友亲朋,知己佳音。


    知我者太傅也,伯牙子期,聪慧过人……


    他指尖蜷紧,狠狠掐碎一枚绯玉扳指。


    别来无恙。温连。


    这就是你回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


    红门宴【一更】


    (二十八)


    御书房外, 得了赦令。


    顾问然脚下一刻不敢停歇,他刚从御书房出来,便急急忙忙赶去明德所。


    在他身后, 正打算回宫当值的温武英,碰巧撞见顾问然急急忙忙的神色,困惑不已地追上来,问道, “顾哥,你这么着急去干什么?”


    温武英现在已经是太子亲侍,掌管清宁宫侍卫统领大权。


    那年顾问然把崔晏接回幽州, 崔晏的条件是要将他们举家一起搬去, 而且要对温府厚待。


    顾问然便以经商为由, 把幽州最闻名的香料茶叶生意交给温府, 大把银两终究还是把本不愿搬家的温家老爷的心给砸动。


    温府一家就这么搬到了西迁至幽州,如今在幽州,有顾问然做靠山, 温府不仅还清了欠债, 而且已然成了整个幽州财力最雄厚的商贾之家。


    温武英也渐渐和顾问然混熟,知道了当年顾问然假扮“刺客”的内情,私下里尊称他一声顾哥。


    顾问然这些年运筹帷幄, 才智手段非比寻常, 能把崔晏送回到太子之位,怎么也说得上是崔晏的左膀右臂, 温武英从未见过他这副表情。


    “别提了。”顾问然额头突突乱跳, 脑海里回忆起崔晏的表情, 只觉得心底冒着寒气,阵阵不安, “武英,你从前见过殿下发怒是什么模样么?”


    温武英思酌片刻,笑了笑,“见过啊,挺吓人的。”


    崔晏平常很少发怒,甚至很少有情绪波动,永远一副面无波澜的神情。越长大,越不喜将自己展露人前,但对于一国太子来说,这是好事。


    这些年来,他掰着手指都能算出来崔晏动过几次怒。


    顾问然轻吸了口气,加快脚步,“他动怒时会做什么?”


    “也没什么,可能会砸点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吧,他脾气一直挺好的。”温武英跟上他的步伐,好奇道,“顾哥,你见到殿下发火了?”


    顾问然面色纠结,喉头的话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早知如此,今天晌午他就不应该往江施琅头上扔棍子!


    江施琅此人心机深沉,殿下定是清楚他的手段,所以才命他立刻到御前求取解禁令,还要为他犯的错误亲自去向江施琅道歉。


    堂堂一国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为了他,去跟江施琅这种小人道歉,顾问然愧疚难当,心头更加不是滋味。


    “我现在就去见江施琅,大不了老子给他跪下磕一百个响头,磕到他肯放过咱们为止。”顾问然下定决心,眼眸逐渐坚定,“武英,咱们走,我决不能让殿下为我受江施琅的羞辱!”


    温武英愣了愣,虽然不懂其中关窍,还是被他大义舍身的气势所感染,答应下来,“好,我也给他磕,磕到江施琅无计可施为止!”


    俩人慷慨激昂地冲进明德所,只见大殿之内,一片鸦雀无声,崔晏静静立在殿前,江施琅目光呆滞地望着他们,好像已经发生过什么的样子。


    顾问然深吸了一口气,冲上前去,挡在了崔晏身前,对不远处的江施琅道,“还请江大人莫要为难殿下,今早武场之事是我一人之过。太子殿下并不知情,此事与殿下无关,大人若要惩罚,罚我便是!”


    说罢,他当着众人的面,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膝盖磕在地上,结结实实地发出一道闷响,在寂静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而万众瞩目的最中心,所有人都在期待着讲台上的“江施琅”出声。


    温连望着跪在台下一副“要不你今天弄死我”表情的顾问然,傻眼了。


    不是,大哥你又是来干嘛的?


    温连想不通,顾问然口中的太子竟然是小红,而他怎么突然成大反派了。


    这还不算完,温连目光挪向顾问然身后的温武英,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九尺黑脸大汉应该是他家毛豆吧?


    温武英感受到他的眼神,冷嗤了声,跟在顾问然身边一齐跪下,气沉丹田道,“今日在武场与顾大人一起练武的人是我,若江大人要罚,便也连我一起罚吧。”


    片刻间,整座大殿站着的人只剩下了几位呆若木鸡的皇子和目瞪口呆的温连。


    温连觉得自己最近应该是水逆,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找到他头上来。


    他掐了掐额头,当着崔晏的面,只得努力维持人设,“顾大人何出此言,我早说过,晌午我只是受了点小伤,顾大人不必挂念在心,你们快些回去当值吧。”


    这话他是真心的,现在温连只想把这群人全部轰出去,自己清静一下。


    顾问然哪里相信,以为他故意拿乔,想借此机会给崔晏难堪,只得压下声音道,“若江大人不信,我只能叩首谢罪了。”


    话音落下,温连微微睁大眼睛,赶紧挣脱开了身旁崔清的手,走下台去,说道:“你这不是折煞我吗?”


    他看向旁边许久不发一言的崔晏,有些心急地道,“殿下,您快劝劝顾大人吧。”


    这还是温连对崔晏说的第一句话。


    崔晏眸光冷然,在温连脸上转过一圈,终究还是淡淡开口,“既然太傅开口,顾大人、武英,你们都起来吧,别让太傅为难。”


    听到他的话,顾问然怔了片刻,在温武英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他怎么感觉殿下这火气,好像是冲着江施琅去的呢?


    难道殿下终于对江施琅看不过眼,想要反击了?顾问然喜出望外,立在了崔晏身后,准备见机行事。


    而后便听崔晏声音沉沉道,“今日是太傅入明德所执教第一日,学生来得匆忙,并未准备拜师礼,还请太傅毕课后,专程来清宁宫一趟。”


    温连没敢抬头仔细看他,生怕自己一个眼神就把身份暴露了,只轻轻答应,“好,微臣正有此意,午后毕课,微臣会专门去清宁宫为殿下补课的。”


    听到他爽快答应,崔晏神色微微缓和下来,他眉眼舒展,“好,那孤便回宫稍作准备,先行告退。”


    临走之前,望着不肯抬头的温连,他抿了抿唇,伸出手,在温连肩膀被崔清碰触过的地方,轻轻拍过,


    “有尘土。”


    声音低得像是在同温连轻声私语,还隐隐有些怨念。


    温连啥都没听出来,他紧张到不敢抬眼,俯身行礼,小声道,“多谢殿下。”


    小红长大了,肯定变得更加聪明。


    他千万千不能露馅,小红现在可是太子,要真露馅,他想管都管不住。


    崔晏轻轻勾唇,收回莹润的指尖,带着顾问然他们转身离开。


    察觉到头顶那灼灼的视线消失,温连总算松了口气,回过头,却又对上了三皇子崔清朝他看来的目光。


    “太傅当真温润君子,宽厚大方。”崔清意有所指地笑了笑道,“太子殿下确实不太懂宫里的规矩,毕竟才从幽州那等粗鄙之地回宫一年,礼数不周,若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太傅多多担待。”


    听到他的话,温连眉头微蹙,有些纳闷地道,“跟太子殿下有什么关系?”


    本欲投其所好的崔清,被他怼得喉头一噎,眼神有一瞬间的愣怔。


    温连毫不在意地翻开书本,语气还有些急切似的,“殿下请回座位,上过这堂课,微臣还要去清宁宫为太子殿下补课。”


    他还要好好看看小红有没有在宫里受委屈呢。


    怕引得温连不悦,崔清只好忍下煽风点火的话语,坐回自己的书案前开始听课。


    母妃不是说江施琅很厌恶崔晏么怎么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这么好的机会,江施琅竟然真的半点要追责太子的意思都没有?


    他望向讲台上故作深沉的“江施琅”,心头蹦出个猜测,难不成“江施琅”是在下一盘大棋,等待更大的机会一鼓作气把太子搞下马去?


    崔清心头兴奋,越想越觉得是这个可能,更加殷勤地听起课来。


    一堂课很快讲罢。


    温连按着教案讲完,除了口渴以外倒是不觉得累,他简单布置了篇文章给诸位皇子,而后起身告退。


    明德所里,太傅比皇子要更加受尊敬,温连走后,其他皇子才起身离开。


    见温连讲完课,小德子连忙凑上前来,递上一杯润喉茶,“大人现在可是要去清宁宫?”


    温连点了点头,他这堂课上得心不在焉,一直在想小红怎么会变成太子,是冒名顶替还是阴差阳错,想了半天百思不得其解,早就迫不及待想见到小红。


    小德子却一脸骇然,紧张兮兮地说道,“不可,万万不可啊,大人!”


    “有何不可?”温连困惑看他。


    小德子猛咽一口口水,说道:“大人您想想,前日您在御前说太子殿下品行不端,害殿下被禁足一日。殿下面上波澜不惊,私下里却让顾大人把您脑袋打破,这次又专程过来,让您去清宁宫里一趟……”


    温连悚然一惊,发现了盲点,小红现在可还不知道他这副壳子里已经换人了,说不准真是小红让那顾大人一棍子砸在原身头上。


    “你看那清宁宫是什么地方,太子殿下的地盘,四面高墙围着。您孤身一人在皇宫,万一又出了什么事,左丞相他老人家就是有心救也救不及啊。”


    小德子仿佛已经参透了崔晏的目的,咬牙道,“奴才敢说,这必定是太子殿下设的鸿门宴,冲着您来的,大人您千万三思!”


    鸿门宴……!


    以小红的脑子,这种主意的确是他能想得出来的,在这前朝后宫里,如果没有些手段头脑,小红也不会能轻易坐到太子之位。


    温连越想越有道理,越想越一阵后怕,他心惊胆战地喝了口茶水,说道,“惠妃娘娘的宫苑在哪,小德子,你快去请示一番,就说我想在娘娘那先躲一躲……不是,先叙叙旧。”


    至于小红那里……先鸽一下吧。


    浅浅鸽一下,他应该不会生气吧?


    放鸽子【二更】


    (二十九)


    清宁宫。


    宫人们精心打扫着宫殿, 一片忙碌。


    小太监把花瓶擦拭干净,望向身旁给花盆浇水的小宫女,压低声音, 好奇地问,“今个是皇上要来宫里么?”


    上次这么隆重地清扫大殿,还是太子殿下刚搬进来的时候。


    小宫女摇摇头,凑近他些, 小声道,“听嬷嬷说,是殿下的老师要来, 殿下特地命人在小厨房做了一席子好酒好菜。”


    闻言, 那小太监若有所思, 嘿嘿笑了声, “殿下的老师定然很严苛,不然怎会这么用心布置。你瞧外面莲花池里,殿下专门叫人去把鱼都给喂了一遭呢。”


    小宫女被他的话逗笑, 眼见顾问然走进殿内, 赶紧噤声,“顾大人来了。”


    一众宫人顿然不敢耽搁,老老实实地收拾起来。


    顾问然环顾四周, 没见到崔晏的影子, 转身出殿门,果然在明秀亭里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他静静走过去, 只见亭子两旁各立着一排端着瓜果的宫女, 角落里还搁着清凉散爽的冰鉴。


    “殿下。”顾问然轻唤了声, 在崔晏朝他看来时,俯身道, “咱们不准备着些什么吗。”


    比如说什么暗器、毒药之类的。


    这会他估摸着江施琅已经讲完最后一堂课,说不定已经站在清宁宫门口了。


    他看了一圈,宫里一切似乎与往常并没什么两样,要对江施琅下手是有些难度,但以殿下的聪明谨慎,杀个年轻气盛的江施琅绰绰有余。


    闻言,崔晏执棋落下,淡声道,“都准备过了。”


    顾问然明白过来,笑道,“好,可有需要微臣帮忙的地方?”比如说帮忙把江施琅装到麻袋里乱棍打死,他还是很乐意效劳的。


    崔晏沉思片刻,捻起一枚棋子,缓缓道,“有。”


    “殿下尽管吩咐,微臣这就去办。”顾问然一时激动,指尖都已经搭在了腰间长剑上。


    却听崔晏风轻云淡地开口,递给他一盘荔枝,“去把荔枝剥了,再把你从幽州带来的乌骓宝马牵来,待太傅赶到,亲自送给太傅谢罪。”


    话音落下,顾问然微愕,不可思议道,“殿下,那马是专程送来给您练骑术的!”


    那可是匹千里好马,送给江施琅这种卑鄙小人,他心里跟割肉一样疼。


    崔晏不再出声,而是聚精会神地看着棋盘上暗流涌动的棋子,抬手落下一子。


    下棋时,时间会过得更快一些,等待也不会太过难熬。


    “殿下……”顾问然见他如此,便知道此事无法转圜了,无奈地长叹一声,“臣那宝马良驹啊,要被别人给骑走咯。”


    虽然心里不爽,但顾问然还是乖乖动身,去马厩牵马。


    在他走后,崔晏仍静静地独自下着棋。


    晌午的饭已放凉重温三回,日头西斜,虫鸟嗡鸣,寂静的明秀亭里,只有崔晏落寞的背影。


    棋盘上已成死局,没有棋子可以再落。


    崔晏仿若无知无觉般,抬眼望向亭外的天空,半晌,低声喃喃道,“几时了?”


    “回殿下,申时三刻了。”


    崔晏怔了半晌,偏头看去,身侧的宫人来去几波,顾问然牵来的乌骓沉默地被拴在栏杆,盘子里精心备好的饭菜,已然冷透。


    温连没有来。


    指尖缓缓蜷紧,麻木的心脏忽地传来久违的涩楚,像是被细小的针扎进来,虽不致死,却疼痛绵长。


    良久,崔晏站起身。


    恰逢去明德所打探消息的太监回来报信,“殿下,听说江大人一放课就去了惠妃娘娘的巧善宫里头,到这会也没见让人送信儿过来,可见今天应该是不来了,这饭菜……”


    “扔了。”他倏地冷冷打断,将周遭宫人瞬间吓得全部跪在地上,无人敢抬头看他此刻的神情。


    太监额头的冷汗一滴滴渗出皮肤,滴落在地。


    夕阳斜入树梢,崔晏将棋桌上的棋子尽数拢至掌心,再漠然地任由那些棋子从指缝间漏出,坠落在地,眸色洞黑如墨,他声音淡淡,对身侧太监道,“李忻,去通报惠妃娘娘,孤要到巧善宫去……”最后几个字,他一字一顿地吐出,


    “接太傅回来。”


    *


    惠妃宫中。


    温连被惠妃热情招待,酒足饭饱,又聊了聊家里老人身体,温连都机智地答上了问题。


    “爹身体很好,娘娘大可放心,在这深宫里顾好自己身体,爹他才能少一分担忧挂念。”


    惠妃娘娘容貌并算不上最好,但性格却很不错,和她聊天让人感觉十分舒适。


    她淡笑了声,说道,“琅儿说得对,这次见面,姐姐倒觉得你变了些。”


    温连心头一跳,故作懵懂道:“娘娘何出此言?”


    闻言,惠妃对身旁侍女使了个眼色,周遭宫人皆纷纷退下,她悄然凑近温连身侧,沉声道,“瘦了不少,琅儿,你实话告诉姐姐,是不是那新太子对你不善?”


    晌午的事早已传到宫里,本就是寂寞深宫,一点小吵闹便很快落到各位贵人耳中,更何况是惠妃娘娘这等一宫之主,耳目更是遍布各处。


    温连端起茶杯,装作认真品茶地模样,沉吟了声,“与太子殿下无关,娘娘怎么会这么想?”


    话音落下,惠妃抿了抿唇,叹息一声,“琅儿在外受了委屈,也不肯知会这个姐姐一声。到底是多年不见,生分了。”


    眼见美女姐姐面露难过,温连险些一口茶呛到自己,连忙解释道,“怎么会,娘娘多想了,殿下聪慧有礼,是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


    听到他的话,惠妃轻笑道,“什么栋梁之才,你前些天还在御前怒斥他不知礼数,品行不端,这会又成栋梁之才了?”


    看来原身是真不待见他家小红啊。


    温连思酌片刻词句,缓声解释,“殿下乃一国太子,行为举止自然要比其他人要求更甚,我鞭策他是为了令他更好的进步,如此他便不敢松懈了。”


    这个理由天衣无缝,外加“江施琅”这张沉静谨慎的面容,更加有说服力。


    惠妃眉头微蹙,低声道,“你当真看好这新太子?”


    “太子文雅洁淑,才识广达,实在令人佩服。”温连夸起自家小红来滔滔不绝,“不仅如此,殿下相貌堂堂,足智多谋,识文断字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担当得起一国太子的位子。”


    见他越说越夸张,惠妃困惑半晌,忽地朝温连招了招手,“琅儿,你来。”


    温连从凳上起身,小心翼翼把耳朵地凑到她面前,听到惠妃压低声音,徐徐道,“可若太子并非圣上亲生子呢,你可还支持太子?”


    一刹那,一股寒气从天灵盖贯穿到脚底,温连不可置信地看向惠妃,压下心头的震愕,低声道,“娘娘如何得知?”


    虽然他也猜测,小红根本不是太子,而是什么冒名顶替的狗血剧情,但是这种皇室秘辛,惠妃怎么会知道?


    惠妃知道了,还有谁会知道?


    皇上知不知道?


    惠妃徐徐道,“传言道太子生母并不是丽妃,当年在我入宫之前,宫里百废待兴,与皇上一起风雨同行打下江山的,是如今已然薨逝多年的明皇后。”


    明皇后性情温善,得皇上专宠,却不喜后宫纷争,于是后宫大权一直旁落其他妃子手中。


    恰逢那几年战事吃紧,皇上无瑕顾及后宫,有时常常几月才进后宫一次。


    这大权旁落,底下的人自然会蒙生各种腌臜心思。一年深冬,明皇后被宫人污蔑与侍卫私通,皇上虽然没有相信,但到底心里留了个疙瘩,将皇后宫中所有与此事相关的宫人斩首示众。


    其中就有明皇后的几个手足姐妹。


    明皇后因此大病一场,却意外发现自己怀了孩子,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让明皇后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重上加重。


    皇子诞生不久,因着是嫡长子,很快被册封为太子。


    册封太子当日,明皇后被人发现死在软榻上,脸上还挂着两行清泪,而小太子正戴着御赐的金锁子,在软榻嚎啕大哭。


    皇后是郁郁而终的。


    消息传出去,宫中忽地流言四起,有人说那孩子是明皇后与那侍卫的种,皇上杀了侍卫,所以明皇后才死得那么悲痛。


    知晓这些传言后,皇上勃然大怒,将所有传谣的宫人全部残忍斩杀,头颅挂在后宫宫墙上,暴晒十日,以示警戒。


    尸体腐败后烂臭无比,整座后宫无论何处都好像透着一股死人的尸臭似的,这些事便也没人敢再提起。


    流言蜚语虽了,皇上却也因此对明皇后诞下的皇子心生隔阂,把孩子丢给了当时一个意外承宠,恰巧也有身孕的贵人代为抚养。


    那贵人是个美艳戏子,出身不好,地位卑贱,承宠后很快怀上了自己的孩子,也是个皇子。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自然比别人生的好,于是那贵人在暗地各种苛待太子殿下,甚至期盼有一日太子死后,她的儿子能成为太子。


    惠妃收回思绪,望向对面已经震撼到石化的温连,轻声道,“琅儿,你认真在听么?”


    温连深吸了一口气,在心底用最脏最难听的话,骂了一句。


    皇帝,你***脑子有**啊?


    怎么别人说啥这二笔皇帝都信呢,别人说他老婆给他戴绿帽子,他信了,别人说他孩子不是亲生的,他又信了,那要是别人说他先天性.无能呢?


    这死皇帝指定早就拔刀去砍人了。


    说到底,根本就是皇帝他自己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皇后,所以才总是幻想猜测皇后会不会真的和人私通。


    堂堂一国之母,皇后怎么可能做出这么傻的事情?


    男人的面子有那么重要吗?


    温连一肚子火,还没见过皇帝,已经想要给他一刀了。


    谁当他的老婆孩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思及此处,温连看向惠妃的目光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同情,“娘娘,这些年,你辛苦了。”


    惠妃被他说得一怔,眼眶微酸,“不辛苦,有你和爹为我撑腰,我在宫中的日子还算安稳。”


    她垂眸,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泪,低声道,“琅儿,太子的身份不清不白,只要有人能找到当年明皇后私通的证据,皇上必定会废去太子,改立他人。你在朝中行事定要想清楚再做,世事难料,落子无悔。”


    等等。温连猛地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小红如果真的是男主的话,他的父母定然是已经去世的,这也就代表着,小红还真不是皇帝亲生的。


    如果这证据真的被人找到,小红的下场大概就是……欺君之罪,举家抄斩!


    不仅小红要死,连带温家、幽州,一个都跑不了!


    温连额头冒汗,连忙道,“此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惠妃沉思片刻,答,“宫里的老人应当都知情,不过,有证据的恐怕只有明皇后宫里的人,只不过那地方已是冷宫禁地。没有皇上圣旨,谁也不可出入,就连每日吃饭都是只能开一个狗洞大小的小门,由皇上内侍亲信去送饭。”


    这也就代表着,没有皇帝的准许,小红暂时还是安全的。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如果真有人想对付小红,一定会想出办法的,就比如说这原身江施琅,倘若不是温连及时穿来,江施琅听过惠妃这一番话,肯定会想尽办法搞死小红。


    幸好,幸好是他在这。


    小红不慌,爹会誓死保护你!


    温连沉声叮嘱,“娘娘,此事事关重大,千万不可外传,以免打草惊蛇。”


    “江施琅”的聪敏,惠妃向来是清楚的,她重重点头,说道,“这你放心,此次请你来最重要的便是此事。太子回宫当日这些流言曾经出现过几次,都是我叫人压下,就等你入宫之后再做商量呢。”


    温连感激涕零,他都想要喊惠妃一声亲姐,这也太周到了,无形之中还帮小红躲避了一场浩劫呀。


    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忽地宫门外传来急切匆忙地脚步声,一道尖细声音响起,“启禀娘娘——”


    二人立刻不再谈及此事,惠妃扬声道,“进。”


    一个小太监步履飞快地跑进殿内,手中的拂尘都险些甩丢,“娘娘,太子殿下现在正在巧善宫外,说是要求请太傅与殿下一道回宫去!”


    惠妃和温连同时站起来,惊诧开口,“什么?!”


    小红居然追杀他追杀到惠妃宫里来了!


    他青春期了【三更】


    (三十)


    清宁宫内, 温连与惠妃对视一眼,他飞快道,“娘娘, 宫里可有后门?”


    惠妃略显困惑,却仍颔首道,“有一扇运菜运粮的后门,你要做什么?”


    “烦请娘娘去通知太子殿下, 就说时辰太晚,微臣不宜在后宫久留,方才已经出宫回府了。”温连想出个堪称完美的借口, 这个借口哪怕是小红肯定也找不出错来。


    惠妃无奈地笑了笑, “太子根基不稳, 以咱家的家势, 何须怕他,我猜是那太子为了讨好于你,才特地来登门请你过去。”


    真要说起来, 太子在宫中除了身边那几个幽州来的莽夫, 连个亲信幕僚都没有。眼看琅儿成了太子太傅,颇受皇上器重,眼下不知多少人巴巴地想凑到琅儿跟前来卖乖。


    惠妃自以为看得通透, 却不知道他们仨人各自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 惠妃一百,崔晏一千, 温连负三百, 仨人也没猜对谁。


    温连已经起身, 拂去衣衫褶皱,低声告退, “并非怕他,只是今日时辰已晚,上了一天课,微臣也累了,无暇应付于他。殿下那边还要劳烦娘娘同他演戏,微臣就先走一步,改日再来叨扰。”


    闻言,惠妃也不好再留他,便命人带温连从后门离开,又借故拖了一会崔晏,才让宫人出去传话。


    巧善宫的殿门前,太子的舆车落地,崔晏静静垂首,等待里面人出来回话。


    晚霞似火,斜阳将他身上玄紫澜衫染成绯色,崔晏像一棵树,动也不动,袖内的指却寸寸攥紧,微微盗汗。


    很快,终于有人出来。


    小太监把头扎得极低,哆哆嗦嗦地道,“启禀太子殿下,娘娘说您来得实在不巧,江大人方才在巧善宫待了一阵,自觉时辰太晚,已经出宫回太师府去了。”


    话音落下,整条宫道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袖内的指一刹松开,崔晏面色怔忪,身形犹如一片枝头随时可以被风吹落的枯叶,他定定望着那小太监,重复道,“已经回太师府去了?”


    “回殿下,是……”


    崔晏忽地抬起头,夕阳如浓浓鲜血般刺目煊红,每一道光仿佛都在争先恐后地扎进他的眼底。


    他倏然回忆起五年前,温府厢房书案上那满桌被翻开的书本符纸,以及月光洒落时,上面满满当当触目惊心的温连的名字。


    任谁看到都会觉得他是个疯子罢,九万八千张用血写就的符纸,庙宇高堂之上亲手捏塑的神像,他在日日夜夜思念一个不该肖想的人。


    温连什么都知道,如今只是不想再见他,不想再靠近他。


    也对,他心思肮脏,对神仙产生亵渎之心,是他有罪。


    温连该厌他的,自始至终,他都不是温连心中的好孩子。但是说不定,只要他更听温连的话些,温连就不会离开他。


    他本想等温连上完课,来清宁宫,他可以还像从前那般和温连说一说这些年自己有多么想他,每日每夜,不得安眠。


    可是温连却离开了,不知究竟是巧合,还是温连有意为之,崔晏心底都有些酸楚。


    半晌,他敛起眸光,听到不远处宫道里有人快步走来,抬头看去,是李忻。


    李忻神神秘秘凑近崔晏,用只能二人听到的声音,开口道,“殿下,刚刚奴才手底下的太监小年子说,他看到江大人从巧善宫后门走了,刚走!是听到您到巧善宫才走的!”


    崔晏怔在原地,李忻还在愤愤不平地念叨着。


    “这个江太傅啊,实在是欺人太甚,根本不把殿下您放在眼里……”


    “别说了。”


    崔晏木然地抬手,打断李忻剩下的话。


    温连不是巧合离开,是有意为之,甚至为了躲开他,悄悄从后门溜走,只为了不和他碰面。


    五年苦等,换来那人连一面都不肯见。


    他闭了闭眼,低声道,“回宫。”


    李忻愣了愣,“这就回去啊,殿下,要不咱们直接把那江太傅半路截住,好好质问质问他,给他个下马威?”


    崔晏漠然地摇了摇头,不知想到什么,倏忽顾自笑了声,“不必了。”


    既然温连铁了心要离开他,他现在去又有何用。


    崔晏想清楚一切,彻底打消与温连相认的念头,在心底缓缓重复着江施琅三个字。


    从今日起,他要把温连,当成江太傅。


    神仙高坐庙堂,不可妄念。


    但江太傅,却是可以妄念的,不仅可以妄念,还可以百般纠缠,任意施为,太子与太傅,往后还有无数漫长的日子可以消磨,他有时间,也有耐心。


    是温连执意要做江太傅,是温连执意要落到他手里。


    爹爹,他再也做不得好孩子了。


    *


    太师府。


    温连一路偷偷摸摸,总算苟到家门口,这一天的工作量还真不少,又是装老师,又是装深沉,应付过小红还有应付惠妃,可给他累得够呛。


    小德子跟在他身边,激动地道,“大人,您快看,皇上果然还是最看重您,这大宅子,在整个京城里头都少见,快比上王爷府了!”


    温连循声看去,只见一间比温府大了不知多少倍的豪宅映入眼帘。


    瓦片宅墙,屋檐牌匾,处处都是崭新的,两侧各摆一个口衔宝珠的石狮子,还有两个站岗的家丁。


    甫一见到温连,那两个家丁立马从他的衣裳认出他的身份,殷勤地凑上前来,将温连乘坐的马车给牵住,声音嘹亮,高喊道,“恭迎太傅回府——”


    这一声,给温连心里喊得那叫一个舒坦。


    之前在温府,那是温家老爷的房子,这次直接给他自己一座这么大的宅子,如何让他不高兴?


    温连最喜欢房子了,越大越好,越贵越喜欢。


    光是看着院落里的亭台草木,心里就跟吃了蜜一样甜,白日里的那些烦恼疲累瞬间一扫而空。


    温连看向身旁的小德子,努力维持了下人设,“小德子,回府吧。”


    小德子是惠妃特地派给他的,可以跟随温连一起出宫,平日里随时陪侍着温连,是贴身太监。


    如今见主子得意,小德子也跟着高兴,脸上有光极了,“得命,大人!”


    回到府里,温连把太师府上上下下都看了一个遍,还挨个看了家仆的名单,他越看越满意,直到最后累得走不动,才回到厢房,彻底瘫在床上。


    窗外天色已晚,温连在柔软的床榻上反复滚了滚,夜色朦胧,虫鸟低鸣,失去人群的掩护,他忽然感觉有点孤单。


    这种时候,旁边应该有人在的。


    应该是一个小孩,黏在腿边甜甜地喊他爹爹的那种,亦或是一个少年,乖巧温顺地依偎在他身边帮他剥果仁吃。


    他忍不住长叹了声,把脸埋进枕被里。


    不得不承认,今天见到小红的时候,他真的被吓到了。


    小红比以前更高了些,相貌也从青涩钝感的少年模样彻底长开,五官变得更加精致绝艳,若以前的小红是一首挥笔游龙的七言律,现在的小红便是一幅书至绝笔的绝句诗。较之从前,眉眼锋利许多,那双眸子又极其墨黑,目光灼灼,像是藏着一个能够把人吸进去的漩涡。


    只是多看了眼,温连便有一种自己被剥光了,赤.身.裸.体展露在对方面前的感觉,他忍不住低下头。


    ——其实本来是想多看几眼的。


    人的身份一变,从小少爷成了太子殿下,身上的气质也跟着变了。


    温连莫名其妙不敢看他。


    这种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有点奇怪。


    就好像每天一起哭穷的好兄弟,突然有天去他家里,发现人家是富二代。


    温连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望着花纹繁复的天花板,旋即想到自己还是陆子云时,在天乐坊里和小红一起躲在红帐里的场景。


    脸红害羞的时候,其实还挺可爱的,像在逗一只狸花猫似的。


    顿了顿,温连忽然发现自己刚刚脑海里的想象,居然莫名把那个小小红的脸,代入成了现在大小红的脸。


    耳尖瞬间烫起来,温连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畜生啊,想什么呢!那是小红!!”


    食色性也,食色性也,温连努力安慰自己只是太好色了。


    夜深。


    小德子特地在他房里点了熏香,兰花味道的熏香袅袅升起,温连逐渐安宁地睡去,进入梦境。


    梦里,一双大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肩膀被人咬过一口,留下几个极其霏靡,侵占欲极强的牙印。温连几乎失去意识,天地旋转,眼前模糊,身体好似不由自己控制般,在身后人莽撞急切地动作中,像一艘在大海里飘摇的小船,荡啊荡,荡啊荡……


    翌日一早。


    温连自梦中迷迷瞪瞪地醒过来,望着床单被褥上湿漉漉的痕迹。


    他呆滞半晌,像是一刹回魂似的,猛然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是什么,他又青春期了??


    温连颤抖着把床单被褥揉成一团,而后翻箱倒柜,找出个空箱子,把床单被褥塞进去,像是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似的,一脚恨恨地踹进床底下。


    先前还大义凛然,振振有词教导小红不要羞赧的温连,此刻大脑只剩一个念头,


    今天的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小红,死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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