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画【一更】


    (三十一)


    明德所内, 温连赶到殿前时,守在门口的小德子已经在明德所打点好一切,为他呈上今日来上课的皇子名牌。


    温连打眼一看, 最左边搁着太子的纯金名牌,太子崔晏,二十岁。


    他看得怔了一会,旋即想到, 这样才对,小红现在是太子,太子怎么可能还跟着他姓温呢。


    “大人, 您这仪容……奴才帮您整理一下。”眼看就要上课, 温连头顶还炸着一缕毛。小德子赶紧伸出手, 从怀里衣襟掏出把小梳子, 给他仔仔细细梳了一遍。


    温连一早上都是急急忙忙的,因为发现那床单的事,一下子把他的美好清晨全给打乱了, 连带穿衣吃饭都耗了不少时间。


    待小德子给他梳好头发, 温连略显紧张地问道,“殿下他们可都来了?”


    小德子道,“还差一位六皇子殿下。”


    听到这话, 温连放心下来, 只要他不是最后一个迟到的就行。


    他迈开步子,方要踏过门槛, 突然想到小红就在里面等候, 温连猛地顿住脚步, 心头快跳了几下。


    莫名怪紧张的。


    思想来去,温连把这种紧张归结于昨天放小红鸽子的内疚感。还有就是小红太聪明了, 当着其他皇子的面讲课他没什么好怕,随便忽悠几句就行,可小红是一定可以看出端倪的。


    “大人?”小德子都有点急了。


    温连沉了沉气,换上一副慷慨赴死的神情,淡声道,“走吧。”


    他缓缓踏进殿中,诸位皇子都在翻书写字,似乎在复习昨日温连讲过的内容,并没有人察觉到他,就连最中央的小红,也仍然静静地看着书本,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温连心底稍稍安定下来,他走到讲台上,翻开书,把任务纸塞进去,清了清嗓子,“咳咳。”


    诸位皇子闻声朝他看过来,纷纷起身行礼,“见过太傅。”


    温连客套一番,不敢去看小红的表情,顾自对着书里夹着的任务纸开始讲课,“今日需要研读的是赵陇德所书的晟君古志……”


    意外的是,整堂课进行的十分顺利。


    没人找事,没人看穿,大家都认认真真地听他讲课。


    温连那颗悬着的心脏总算落了下来,趁皇子们背书时,他一边用书遮掩,一边悄悄用余光打量去小红的方向。


    小红坐得很正,姿容端雅,神态清贵淡然,捧着书的手指修长白皙,像一截截莹润干净的明玉,他认真看书,似乎并未察觉到温连的目光。


    看到那双手,温连脑海里突然显现出清早那个诡异奇怪的梦,在梦里,就是这样一双手在抓着他的肩膀。


    刹那间,温连尴尬到头皮发紧,脚趾扣地,赶紧把目光挪开,看向旁边的崔清。


    见温连朝自己看过来,崔清笑盈盈地道,“太傅,学生有个问题不解,可否劳烦太傅解释?”


    温连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好。”


    他起身走到崔清的身边,掠过了旁侧的崔晏。


    “这个啊,微臣仔细跟您讲讲……”温连半俯着身子,撑在崔清的桌上,用毛笔为崔清勾画着重点,“殿下可懂这前半句治世无需同道,便国不必法古的意思?”


    崔清笑了笑,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崔晏,偏头说道,“学生不懂,还请太傅详解。”


    闻言,温连有点纳闷,这孩子昨天怪聪明的,怎么今天脑子是被啥堵了么,这么简单的一篇古文都没看懂。


    他刚要耐心同崔清解释一番,却听到身侧传来平淡无波的声音,“古来往矣,时事多变,为君之道应当多有变法,应运而生,不可固执一道,一味法效前人。太傅,学生可说对了?”


    温连怔了怔,他没敢回头,干笑了声,“是,正如太子殿下所言。”


    还是他家小红更省心,就是这语气听起来怪怪的。


    一堂课讲罢,诸皇子回宫休息,温连也总算得空歇息,吃上了小德子从御膳房领来的饭菜,八菜一汤两盘葡萄,可谓极其丰盛。


    温连看得直流口水,刚下筷子,还没吃几口,小德子便急匆匆跑进殿内,“禀大人,清宁宫太子殿下有请。”


    一口肉还在嘴里嚼着,温连顿时连味道都尝不出来了,“殿下说请我去做什么?”


    小德子摇了摇头,“奴才不知。”


    温连心底凉了几分,小红这么执着请他去宫里,看来这次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的,是福还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缓缓起身,把衣襟拍平,万分不舍地看了眼还没吃够的饭菜,揪下一颗葡萄边嚼边道,“走吧。”


    总也不能一直躲着小红,只要藏好人设便是,没什么好怕的,小红是好孩子,不会随便杀人。


    温连在小德子的引路下,绕过弯曲的宫道,来到了清宁宫前。


    清宁宫离明德所很远,甚至于离皇上的寝宫都远极了,虽然自外边看去幽静典雅,但太过冷清,加上地处偏僻,犹如一座冷宫似的。


    “这清宁宫是不久前太子殿下归京后才翻新的,奴才只能送到大人这里了。”小德子停在宫门口,俯身悄声道,“殿下明说了,只请大人您进去。”


    温连:“……?”


    他瞬间一阵毛骨悚然,一把扯住了小德子的袖子,“什么意思,你先别走。”


    小德子忍住哽咽,轻轻拍了拍温连的后背,“大人莫慌,只要大人超过三刻钟没出来,奴才立马去惠妃娘娘宫里求娘娘来救您!”


    这话不说还好,说了这话,温连彻底连门也不敢进,瞳孔地震,“三刻钟都够他们把我捅成筛子了,你不能跟我一起进去吗?”


    小德子吓得赶忙摇头,“奴才就是个伺候人的贱.奴,哪里敢违抗贵人的命令,求大人别难为奴才。”


    温连咬了咬牙,知道这也不是他的过错,深吸一口气道,“装病吧,我就说我突然头疼,你扶住我,咱们先跑。”


    小德子听得呆滞,还没来得及配合,只见守在宫门前的两个侍卫互相对视一眼,忽地上前来,左右架住温连,语气恭敬道,“大人,殿下等候多时,还请大人快快进去,莫要让殿下等急了。”


    这些侍卫都是顾问然从幽州兵营里为崔晏挑出来的,性子直爽,不认权贵。


    看到温连和小德子在门口磨磨唧唧,竟直接把他给拖进了清宁宫里。


    “等等,我头疼……”温连戏都还没演上,侍卫已经先他一步把话头堵上了。


    “清宁宫里恰逢太医为殿下看诊,大人不必担心。”


    温连心如死灰地被侍卫拖入清宁宫,穿过弯弯绕绕的回廊,在一间侧殿前停下了脚步。


    殿门敞开,阳光自脚下泻入房内,温连紧张地抬头去看,看到侧殿内摆着一排书架,看起来像是书房。


    “回殿下,江大人带到了。”侍卫说罢,松开温连,转身便毫不犹豫地离开,活像是把犯人给押到崔晏面前似的。


    “嗯。”


    一道如弦似玉的声音在房内响起,并未多言其他。


    温连听得出是小红的声音,若是以前,他早就直接冲进去,可如今小红不知他的身份,两人关系也说不上好。


    他立在原地,踌躇不前,不知是该进还是该扭头跑掉。


    良久,温连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玄色玉砖被擦拭地深邃洁亮,甫一进殿,温连便嗅到了熟悉的香味。


    那是小红从前在温府时用的檀香,每次靠近,都能闻到他身上浅浅淡淡的柔和香气,让他莫名联想到道山上终年不散的冷薄晨雾,很好闻。


    他抬眼看去,果然在窗边见到一支香,悠悠燃着。


    熟悉的味道偶尔会令人一瞬间唤醒过去的回忆中,不知为何,闻到这香气,温连脑海里浮现了那些用血一笔一画写下的黄符纸,也不知道小红如今还有没有再写那些符纸。


    这次穿来,他真心觉得小红长大了,和任务纸上描绘的救世主男主也愈发相像。


    二十岁的崔晏,应该不会像十五岁的小红一样,再写那些明知是假的骗人符纸了。


    “太傅。”


    声音清冷,一刹唤回温连飘远的思绪。


    他连忙俯首行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话音刚落,那股对这香气的熟悉感随着一句君臣脱口骤然消失,温连低笑了声。


    有一种鲁迅先生和闰土多年分别再相见的感觉,他们之间已经隔着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无须多礼。”崔晏淡然出声,“太傅且抬头罢。”


    闻言,温连缓缓抬起头,目光与崔晏的双眸交汇,见到那熟悉的眉眼,心尖就这么软塌了下去。


    当年他一眼就觉得小红该是男主,正因为这张一看就不像是池中物的容貌。


    这么漂亮好看的人,本身就不该藏在尘埃角落里。


    温连平静下起伏不定的心潮,低声道,“不知殿下叫微臣前来所为何事?”


    崔晏不知在写些什么,动作微停,微微笑着,指尖将手边的墨砚朝着温连的方向推了推,“孤想画一幅画,还差最后的人面还未画好,太傅可否帮孤磨墨?”


    温连愣了片刻,上前接过墨砚,应声道,“自然。”


    他将墨条按在砚上,认真地磨着,方才进殿时恐慌不安的心也安静下来,甚至觉得现在这样也还不错。


    小红语气温和,态度平静,完全没有要害他的意思嘛。


    温连专心致志地磨了会墨,望着对面小红认真画画的神态,突然对他的画起了兴致。


    在崔晏看不到的角度,温连踮起脚尖,偷偷瞥了一眼——


    那是一张,春宫图。


    看清上面光秃秃横陈的玉.体,温连手上猛地一抖,磨好的墨汁以一个极佳的弧度飞溅到崔晏的手背上,缓缓淌下。


    耳边传来崔晏似是有些困惑地问询声,“太傅,怎么了?”


    温连努力扼制住喉间的颤音,试图冷静地回答,“没事。”


    崔晏似是轻轻笑了,带着些懒散玩味,自嘲道,“拙笔一张,太傅可不要窥看。”


    温连呼吸紧促,脚下泛软,甚至迫不及待想要扔下手心里的墨砚,而后夺门而出,一路狂奔,头也不回地逃


    ——那幅春宫图上画好的人面,分明是他和崔晏的脸!


    情根深种【二更】


    (三十二)


    温连不敢回答, 垂下头去,颤抖着磨着墨,仿佛勤勤恳恳到已经充耳不闻般。


    对于崔晏来说, 温连那张脸已经十五年没再见过,可他却能够如此精准清晰地描绘出当时他的模样。


    孩子没救了,真的,他有点想弃号重练了。


    温连想要捂好马甲的决心此刻更加坚定了些。


    死也不能让小红知道自己的身份, 不然就真的死定了!


    “殿下来寻微臣,只是让臣帮忙磨墨?”温连若无其事般扯开话题,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他现在只想赶紧应付完小红, 回明德所去。


    崔晏摇了摇头, 神色专注, 每一笔都极其认真, 声音平静,“非也。”


    温连还在等他下半句,没想到他竟然就此不再出声了。


    说啊, 你倒是说啊……


    孩子你哑巴了吗?


    温连现在真的有些头痛, 自打穿书以来他一直觉得自己还挺幸运的,一下子找到男主,一下子完成任务, 认识的人基本都是善良的好人, 没想到霉运是在这等着他呢。


    混蛋小红。


    只会捉弄爹的小坏蛋。


    越想越气,温连磨墨渐渐也带上一些私人感情, 动作粗暴起来。


    “太傅, 墨条快要过半了。”崔晏低声提醒, 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不够磨么?”


    温连:“……”


    他轻吸了口气, 想起惠妃先前提点他的话,小红现在势单力薄,他不敢对自己做什么,反而还要讨好自己,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就算小红是一只聪明绝顶会吃人的狼,现在也还只是小狼崽子而已。


    温连沉声道,“如若殿下没有要事,微臣就先回明德所备课了。”


    听到这话,崔晏总算停下画画的手,抬眼看他,“有的。”


    “什么事?”温连催促,“殿下但说无妨。”


    闻言,崔晏静静地望着他,声音很轻,开口道,“我想让你陪我一会。”


    他不再自称孤,而是我。


    只一会,只在在他身边陪一会。哪怕什么话都不说也好。


    温连急躁的内心仿佛瞬间被这句话给熨平了,对上小红定定的目光,喉头微噎。


    良久,他小声嘟哝,“这可不算什么要事,殿下若是清闲,可多温习课上臣所讲的古文。”


    “晟君古志,五年前孤便已经通读数遍,不劳太傅费心。”崔晏淡淡开口,“太傅还是多辅导三皇子的功课吧,毕竟,三皇子与太傅是知己挚友,比孤要更投缘。”


    温连愣了愣,没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却能听出他声音里的那一丝丝的阴阳怪气,“殿下为什么这么说,三皇子和殿下都是臣的学生,没有厚此薄彼的道理。”


    “不。”崔晏垂下头,吹干画纸上的墨迹,缓缓举到窗前,透过窗外阳光细细地欣赏,“一母同胞尚且有个先后,太傅还是要厚此薄彼的。”


    温连见他把画拿起来对着窗户,简直想蹦到窗前把他手心的画抢走撕碎,怼在窗户前,这是要给外面的宫人全看到吗,堂堂一国太子,要是让别人知道画这种画,成何体统?


    臭小红!爹开始有点讨厌现在的你了!


    温连咬牙切齿道,“殿下若是对臣执教有所怨言,大可以去御前指摘臣的过错,不必这样与臣针锋相对。”


    崔晏把画收回来,搁在案上,温连悬着的心也跟着落下来,熟料崔晏的下一句,又硬生生把他的心给揪了上去。


    “若孤是想太傅厚我薄他呢?”


    他笑了笑,忽地欺身过来,温连怔怔地看着他凑近的面容,竟然忘记了后退。


    直到眼睁睁地看着崔晏把他手心的墨条取下,温连才恍惚回神,结结巴巴道,“殿下,此言何意?”


    天光落在他玄色锦袍,照得他发丝微微泛着淡泽,崔晏神色安静,柔和,像是一潭无波无澜的死水。


    但在温连看不到的地方,袖内的指却紧紧蜷起,险些掐破掌心。


    “三皇子崔清是孤的弟弟。”


    温连怔怔地看他,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这么说。


    任这宫里任何一个宫女太监,都知道三皇子是太子的弟弟。


    “三岁那年,崔清刚满月不久,孤被母妃当成崔清的仇敌,每每父皇来看望孤,母妃便用带着毒.粉的帕子掩住孤的口鼻。直到孤喘不上气,面色青紫,母妃便以孤病重为由,婉拒父皇的看望,转而把年幼的崔清送去父皇怀里。”


    “她从未把我放在心里,孤当时只觉这世上,连一个真心对孤的人都没有,一个都没有,不如死了。”


    崔晏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他只知道,他想让温连知道这些。


    他想让温连讨厌崔清,想让温连永远站在自己这边。就像幼子在外受了欺辱,想要得到亲人的关爱,亦或是什么其他他现在并未想明白的情感。


    “孤也因此患上终生不治的喘疾,直至今日,岁岁年年。”崔晏缓缓自书案旁走下来,靠近温连,“药太苦了,有时孤也想一死了之,无数次有这样的念头,可偏偏有人不许孤死得这样简单,要孤好好活下去。”


    温连浑身一颤,将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在此刻弄了个清楚明白。小红并不是天生哮喘,而是从小一直被人逼着吸入大量的毒.粉。而且,小红早就不想活下去了,一直以来,都是为了他而活着。


    “他叫温连,就是画上此人。”崔晏饶有兴致地给温连看自己的大作,“他是第一个告诉我,要我好好活下去的人。但其实,没人在乎我的死活,他只让我好好活下去,但我想不明白,他究竟心不心疼我。”


    深渊里,第一束光照进来的时候,最刻骨铭心,也最易灼伤眼睛。


    温连撇开头,不想看那幅乱七八糟的画,心头却涌上一股酸涩的痛楚。


    怎么不心疼,自己养大的,怎么不心疼?


    他也不想走的,他也想一直陪小红长大。


    “好好活下去,可比死要难得多。”崔晏淡笑了声,“一颗糖并不能盖过药的苦味,但人性贪婪,吃过一次糖,便再也不想吃药了。”


    房内一时安静,崔晏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


    温连不由得挪开眼,低声道,“如今殿下也苦尽甘来了。”


    当上了太子,再接下来,只要他能完成最后一个任务,帮助小红当上救世主,一切都会春暖花开,到那时,也就不再需要他了。


    崔晏默然地看着他,半晌,声音渐冷,“你真的不懂?”


    温连被这声音激得浑身一凉,他只得硬着头皮,答道,“臣愚钝。”


    闻言,崔晏倏忽笑了,他轻轻道,“太傅若是愚钝,便不会当孤的老师。”


    他悄然无声地凑近温连,在温连身侧,低声道,“想来是孤说得不明白,那便开门见山吧。”


    一只手轻轻揽在温连的腰间,将他猝不及防地拉进了怀里,耳边传来崔晏滚烫的呼吸和冷静的声音,“甜压不过苦,所以孤只能一直吃糖,糖就是孤解苦的药。”


    温连登时慌乱,把手抵在崔晏的心口上,被他狂跳的心跳震得一惊,“殿下,微臣听不懂。”


    干啥啊,他现在还是江施琅呢!


    难不成小红已经聪明到随随便便两三句话就把他身份看穿了吗!!


    这剧本到底是在谁手里啊?


    崔晏漫不经心地扣紧他的腰际,将他牢牢摁进怀里,“实话实说吧,孤早对江太傅情根深种,发觉惟有太傅才是孤的解苦良药,从太傅擢考开始,见到你第一眼,便已经不可自拔。”


    听到他突如其来的土味情话,温连挣扎地动作顿了一下,紧接着,他震撼地抬头,“嗯???”


    他不可思议地重复,一时忘记了挣扎,指着自己的脸,“你、你对我情根深种?我?”


    崔晏轻笑了声,抓紧温连的腰带,迫使他逃无可逃,“太傅若是不信,大可去问一问孤的亲信顾大人,孤对你当真痴心一片,此生不改。”


    温连慌慌张张地护住自己的裤腰带,满脑袋冷汗,“殿下你定是忘记吃药了,臣去请太医来为你看病。”


    他是江施琅啊,江施琅!有没有搞错?


    “孤没有病,有太傅陪伴,现在感觉就连喘疾也已经痊愈了。”崔晏压根一个字不听,抱住人便坐进椅子中,面色淡然地执起笔,将刚才的画作撕掉,重新铺好画纸,“故人已逝,那张脸如今已画不得了,太傅陪朕重画一张吧,这次便画你的脸。”


    温连觉得崔晏的脑子真的出问题了,而且是很严重的问题。他拒绝崔晏递过来的笔,不肯接过,又听到崔晏淡淡的声音,“太傅不必吃味,他是故人,也是死人,永远活不过来的。”


    温连:……我真谢谢你啊。


    他实在无力吐槽,又被崔晏掐着腰,丝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崔晏当着他的面,画他俩的小黄.图。


    温连撇开头去装死,他现在也只能装死了。


    “此处是否应当再放荡些,太傅平日太拘谨。”温连不看,崔晏便故意低声评价,指尖也毫不收敛地探入温连的衣襟。


    “衣衫也该敞开,太傅将衣服脱下,孤好对照实物画得更加逼真。你我的这幅定情之画不必遮遮掩掩,还有这身子……”


    他动作愈发放肆,像是在试探温连的底线。


    终于,在他将要碰到不该碰的地方时。


    温连忍无可忍道,“够了没有?”


    声音并不大,却极其清晰地在殿内回响。


    崔晏动作微滞,望着他,眼底划过一丝懵然。


    “我问你够了没有?”温连压抑着火气再重复一遭。


    崔晏怔怔地看着他,力道松卸。


    半晌,在这堪称恐怖的死寂里,他很小声道,“够了。”


    温连理好衣襟,从他身上下来,满腔怒火、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哐当一声——


    门窗都震得嗡嗡作响。


    崔晏浑身一颤,他低头看去,手中的笔已然掉在纸上,于笔尖处晕开一片浓厚的墨色。


    完了。


    恭候太傅【一更】


    (三十三)


    从清宁宫出来, 小德子见到温连铁青着脸色,吓得六神无主,急忙凑上前问道, “大人,您没事吧?殿下对您做什么了,刚刚奴才差点就要去娘娘宫里搬救兵了……”


    脸色这么差,难不成是严刑拷打, 羞辱谩骂?


    温连深吸了口气,把脏话忍住,“无事发生, 回明德所。”


    见状, 小德子笃定是那太子殿下狠狠言辞羞辱了他一番, 当即不敢在温连的气头上多言, 连忙道,“得命。”


    俩人回到明德所时,温连仍然怒气未消, 小德子呈上午后来上课的皇子名单, 他一眼看见最左侧的太子名牌,心里的小火苗蹭地一下又烧起来。


    小王八蛋。


    他一边心底骂着,一边在那太子名牌重重用手拍了一下。


    早知道在你小时候就该天天揍你屁股, 让你见到我就怕得要命。还敢摸你爹, 揍到你嗷嗷大哭,看你还敢不敢有这种念头!


    小德子看到他的动作, 吓得低声提醒, “大人, 宫里很多眼睛看着呢。”


    就是再厌恨这太子殿下,当众也该忍一忍, 否则给那小心眼的太子知道,又该想办法磋磨他了。


    温连瞥他一眼,冷哼了声,“若真有他的眼线,那就让他看。”


    从今天起,他不会再对小坏蛋心软,绝对不会。


    午后的第一堂课很快就要开始,皇子们陆陆续续赶到明德所,那位讨人厌的太子殿下也不例外。


    课堂开始,诸位皇子起身行礼,温连回礼。


    与上午一样,温连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讲课,期间绝不给崔晏半分眼神。


    尽管如此,他还是能感受到从崔晏的方向,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烫目光。


    这臭小红,根本不好好听课!


    温连故意不看他,挨个提问皇子们上午所学的古文,轮到崔晏时,温连抿了抿唇,干脆将他直接略过了。


    皇子们自然都发现了这一点,察觉到太傅对崔晏的“特殊对待”,心底不禁开始盘算。


    听宫人说,太子晌午又请了江太傅去清宁宫,这次人是请进宫了,出来时脸却是黑着的。


    也不知他们在里面发生了什么。


    不过,江施琅不喜欢崔晏,这件事对他们大有好处,便都乐得看个热闹。


    “太傅。”


    温连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额头便突突狂跳,疼得厉害,一种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他故作平静问,“太子殿下,何事?”


    崔晏乖乖地举着胳膊,眉宇微蹙,似是有些委屈,“太傅未提问我,可是忘了?”


    温连:……没忘,我故意的,你装看不出来是吧?


    有时他不得不承认,他拿这小坏蛋很没办法。


    “确实忘了,”温连撒谎不带脸红,淡淡道,“那殿下便背一背上午的古文吧。”


    闻言,崔晏轻轻点头,将书本合紧,把上午的古文全篇背了出来。


    背完古文,他安静地道,“回太傅,学生背完了。”除此之外,崔晏并未再说其他,仿佛真的只是想要被老师提问似的。


    温连眯了眯眼,直觉告诉他,以小红的性子绝不可能只是如此。


    “好,殿下背得不错……”


    客套话刚说了一半,果不其然,崔晏缓缓从书本底下,抽出一张字纸,递给身旁的太监,低低道,“还有晌午完成的课业,也要劳烦太傅检查。”


    这小子什么时候做的作业,中午不是一直在画小黄.图吗?


    太监将那字纸恭恭敬敬地呈上来,递给温连。


    温连困惑着瞥他一眼,接过字纸,只见上面端正娟秀的写着几排小字。


    【晌午之事是孤之错,实乃自幼无人陪伴教导所致,情意偏激,不知轻重深浅。孤深深自省过后,已觉伤太傅至深至痛。学生心有愧疚,往后必定不会再犯,恳求太傅饶恕。】


    【如有再犯,必遭亲离子散,一生孤独悲惨,死无葬身之地。】


    温连眼睛微微睁大,心头涌上一阵难言的滋味,他想起当初正是自己离开的太快,所以才没能教导好小红。


    本来小红是很乖很可爱的孩子,都是他两次重生都没有处理好与小红的关系。


    他责怪小红,但自己又何尝没有错。


    孩子只是长歪了,教教还能正过来的。


    小红会写小纸条道歉,说明他还是之前那个良心未泯的孩子,只是太久缺爱,太需要人陪伴,才会强硬地想要和他亲密。


    这孩子……怎么发这么毒的誓,都把他看得心疼了,本来说好不想再对小坏蛋心软的。


    温连眼角微微湿润,指尖抚过那些字,像是想要把那些恶毒的誓言全部抹去。


    顿了顿,温连发现上面似乎有些洇深的墨迹。


    他微愣了瞬,翻开字纸背面。


    【但孤更想和太傅同床共枕,合榻而眠,辰时三刻,诚邀太傅清宁宫见。】


    温连:?


    他愕然抬头,对上崔晏无辜淡然的神情,偏头问他,“太傅,学生的课业可是有什么错处?”


    指尖在薄薄字纸上掐紧,温连轻吸了口气,努力微笑,“写得……挺好的,只不过有些地方错字比较多,回去再重写一张罢。”


    说罢,他当着崔晏的面,从字纸正中央,缓慢而毫不留情地撕开,撕碎。


    小红,爹是为了你好。


    这畸形的爱,还是从一开始就打消你的念头吧。


    温连将那张字纸撕到彻底分辨不出字迹,而后才回身到讲台上,面不改色地继续讲课。


    讲着讲着,太监又捧着张新的字纸,递给温连,“禀太傅,此乃殿下重写过后的课业,请您检查。”


    温连摊开一看,好嘛,这次藏都不藏了,直接满篇土味情话小作文。如果江施琅是同性恋,说不定还真的会被这言辞恳切的文笔打动。


    可惜温连不是江施琅,也不是同性恋。


    他冷着脸,再次撕碎,“殿下,劳您课后再重写一次吧。”


    崔晏静静地看着太监呈回来的情书碎纸,眼睫低垂,低声道,“学生明白。”


    他提起笔,摊平空白的字纸。


    低着头,一笔一画,固执地写。


    温连知道小红从小便是一个很轻易钻牛角尖的小孩,性子偏执,打定主意的事情想尽办法也要做成。


    就像那城隍庙里的神像,一次做不好,便用锤子尽数打碎,加水和泥,重新再捏。他可以心无旁骛,重复枯燥乏味的事情千千万万次,直到神像成型。


    温连死后,为了复活温连,他也可以割开自己的手放血,不怕疼,也不怕累,足足写满九万八千张符纸。


    想做的事一定要做成,认定的人绝不会改变为此他可以付出漫长的时间,无数的精力,或是惨痛的代价。


    如果他是小红,在一个从小不被爱,不被信任的环境里长大,兴许也会变成这样。


    小红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至少现在没有,甚至看起来偏执到有些笨拙。


    温连看着他提笔写字时认真的神情,抿了抿唇,终究忍不住打断他的动作,低声道,“殿下,本堂课要讲的古文你可学会了?”


    他忽地点名,诸位皇子以为是温连刻意发难,都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看向崔晏。


    “祝勇刺字明志的文章,孤清晨已经背过学会了。”崔晏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讲起古文,“古传泽州安县有一名叫祝勇的富家弟子,行事浪荡,为安县四害之首。


    众百姓多年受祝勇折磨,苦不堪言。后有一名教书先生路经此地,知晓祝勇此人争强好胜,与祝勇舌战交锋。


    祝勇不敌他口舌伶俐,气急呕血,晕厥过去之后,众人群起而攻之,任他求饶也不管不顾,险些将祝勇打死。”


    温连愣了愣,翻开书里夹着的任务纸。教案的确讲得是祝勇刺字这一段,崔晏分明一个字没听,一直低头写字,怎么记得还这么清楚。


    他不知道的是,崔晏每日清早都能通过另一张任务纸,得知他每天要教的内容,仔细看过两遍便都学会了。


    温连微微蹙眉,不大相信地继续问,“那后面呢?”


    “后来祝勇病愈,悔不当初,决心要拜此教书先生为师,誓要好好读书,重新做人,于是敞开后背衣衫,让先生使匕首在背上刺字以明志,先生便刺了一篇向学诗。”崔晏缓缓说罢,唇角微勾,低低道,“这篇向学诗,太傅可还需要孤再通背一遍?”


    温连:“……不必了。”


    温连此刻算彻底明白了,他可不是乱背的,他是有备而来的。


    崔晏抬头看向他,轻轻道,“太傅,可是我背得不好?”


    温连敷衍,“挺好的。”


    闻言,崔晏垂下眼睫,继续开口,“学生对这篇古文感悟颇深,可否请太傅放课后来清宁宫一趟,与我探讨?”


    听到这话,温连微微睁大眼睛,刚想拒绝,就听在他一旁的崔清先他一步,冷冷开口,“皇兄,太傅这两日教学疲累,是否应该让太傅在放课后好好休息,而非一再缠着太傅到清宁宫去。”


    听到他开口,二皇子崔颖也紧跟着道,“是啊,虽说太傅是太子之师,但毕竟父皇命我们一同旁听,也算太傅的学生,哪有只教皇兄的道理。”


    崔颖年长,本是皇子里最有可能被册封太子的人选,结果被从幽州回来的崔晏横插一脚,与崔清斗了多年,什么也没捞到,自然心中早有怨气。


    闻言,崔晏默了片刻,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抬眼,看向温连。


    对视上目光的刹那,崔晏定定地望了他一阵,而后似是十分失落地挪开眼,缓缓撕碎书案上的字纸,声音很轻,“那便算了。”


    那眼神让温连本来差点脱口而出,想要拒绝的话,一瞬间噎了回去。


    他不是看不出崔晏的处境,崔晏虽是太子,四周却虎狼环伺,争先恐后地想要借机将崔晏从太子之位拉下来。


    这段日子,小红付出多少辛酸才走到这里,周遭却连一个知心得力的人都没有。


    良久,温连在百般纠结中,低声开口,“我会去的。殿下好学是好事,应当嘉奖,臣身为太子太傅自然要尽职尽责。”


    话音落下,他清楚看到小红眼底似乎微微亮起了一簇微光。温连轻咳了声,避开不看崔晏的眼睛,耳尖却不由自主地稍稍泛红,“辰时三刻,清宁宫见。”


    崔晏笑了笑,“好,学生在清宁宫,恭候太傅。”


    谨遵教诲【二更】


    (三十四)


    华清宫。


    到处是破碎的瓷片, 瓷瓶茶碗被扫落一地。


    “殿下息怒,是那江施琅不知好歹,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崔清一脚踹开前来阻拦的太监, 恨声骂道,“都给我滚,日后谁再跟我提江施琅三个字,我剁了他的舌头!”


    屏风后, 一道婀娜身影款款走来,声音婉转清透,“谁惹清儿发这么大火?”


    听到她的声音, 崔清立刻红了眼眶, 急切地走上前去, 低声道, “母妃,今日在明德所里,那江施琅实在太不给儿臣面子。儿臣本是好意帮他解了崔晏的刁难, 他倒一点不领情, 放课后直接跟崔晏走了!”


    三皇子的母妃,乃是当今最受宠的丽妃娘娘。


    丽妃垂下蛾眉,静静地瞥他一眼, 说道,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有什么好哭。”


    她不急不缓地落座在桌边, 慵懒扬声道, “明珠鸣翠, 把殿下摔的这些玩意儿物什扫起来。”


    两旁的贴身宫女应声,招呼其他人赶紧收拾。


    崔清见她不紧不慢, 心中更加愤怼,“母妃……”


    “闭嘴。”丽妃淡淡出声,打断了崔清未说完的话。


    崔清立刻不敢再出声,紧抿着唇,立在她身旁。


    丽妃悠悠地品了口茶,说道,“忘了母妃如何叮嘱你的了?现在他是太子,宫里宫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该唤他什么?”


    闻言,崔清万分不情愿地答道,“皇兄。”


    “是了,”丽妃满意了些,起身拍去崔清身上的褶皱,俯在他耳边低低道,“你皇兄他不过是一只纸糊的老虎,有他替你占着太子之位,你现在身边少了多少阴谋算计。让他再得意一阵又何妨?”


    崔清攥紧拳头,压低声音道,“可儿臣实在厌恶他,还有那个江施琅。”


    “知道,知道。”丽妃敷衍了声,“江施琅不是咱们现在碰得了的。只要左丞还是皇上那边的心腹大臣,你就得陪着些好脸色去,谁让人家有个好爹?”


    “可……”崔清咬了咬牙,说道,“他根本不喜欢儿臣,开始倒对儿臣颇为满意,皇兄他一来,江施琅便很少再注意儿臣了。”


    丽妃神色稍顿,眉头微蹙,“江施琅不是与你皇兄关系极差?”


    崔清摇了摇头,“看着像是,可江施琅几次三番被崔晏请进清宁宫,他都欣然前去。就算顾问然砸了他的脑袋,他都能当什么都没发生。”


    闻言,丽妃面色凝重了几分,指尖在茶碗的边沿轻扣几下,若有所思道,“寻个机会……把你皇兄请到华清宫来,就说母妃想他了。”


    她笑了笑,像是觉得这句话很可笑般,重复道,“对,就说母妃想念儿时抚养他的那段日子,请他来一趟。”


    崔清心头的石头落下来,他跟着笑了笑,“好,多谢母妃。”


    只要母妃肯出手,崔晏和江施琅,一个都跑不了。


    *


    清宁宫外,温连跟在崔晏的轿辇后,缓缓走着。如今身份大不相同,小红可以坐轿,他只能走着。


    小红坐在轿上,单手撑着下巴,懒懒散散地盯着他笑,笑得温连浑身不自在,感觉自己像是一块被盯上的肥肉。


    早知道就心狠一狠,不来了。


    “太傅。”


    臭小孩又在叫魂了。


    温连脸上挂着虚假的笑容,抬头道,“殿下,何事?”


    崔晏抿了抿唇,低声道,“太傅可知道一个夫妻骑驴的故事?”


    “不知道。”温连果断结束话题。


    崔晏却根本不在意,自顾自地聊起来,“一夫一妻在赶路,女子骑着驴子,男子只能走着,有人路过,说这男人真没用,竟是个怕老婆的,让女人骑驴。”


    说到这儿,温连已经知道他讲的是什么故事,也知道他在含沙射影什么,微不可察地轻哼了声。


    “后来,男子觉得不好意思,便自己骑驴,让妻子走路,又有人路过,说这男人真没用,一点也不心疼老婆,让老婆走路。”


    温连忍不住打断他,“那殿下觉得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


    话音落下,崔晏垂下眼睫,正经道,“孤本就是男人啊,太傅,你真笨。”


    温连:“……”


    “其实,孤觉得,男人抱着女人一起骑着驴子不就好了么?”崔晏意有所指地低声道。


    温连嘴角微抽,“殿下,驴命也是命。”


    闻言,崔晏忍不住笑出声,鸦羽般浓密的眼睫轻轻弯下,垂落一片暗色阴影。


    只要在温连身边,心情就会变好,就算温连骂他,远离他,摔门而去,最后却还是跟着自己回到清宁宫。


    温连在意他,心疼他。


    就算他做了坏事,温连也舍不得抛下他,只是想到这里,心里便更想得寸进尺,变本加厉地招惹。


    到清宁宫殿外,崔晏缓缓下轿,二人刚进殿里,就听一道声音远远传来。


    “殿下可算回来了,微臣还没问你昨日那江施琅来之后……”顾问然说了一半,就看到崔晏身后探出半个脑袋。


    温连不怀好意地朝他笑了笑,“顾大人想问什么,不如直接问我。”


    这刺客居然成了小红的手下幕僚,缘分可真奇妙,也不知道小红是怎么原谅他当初行刺的举动,但在温连这,顾大人还是一个混蛋东西。


    他可是很记仇的。


    当初这个姓顾的,让他和小红在床榻上亲嘴,看他们笑话,这个仇他可一直都记着呢。


    昨天他特地问了小德子,原来这人叫顾问然,是什么幽州节度使,现在被封做太子少傅,专门教皇子们练武。


    不过就算是太子少傅,也跟温连的官差着一级,温连可以想怎么怼他就怎么怼他。


    见到温连,顾问然的声音戛然而止,看看温连,又看看崔晏,连忙改口道,“江大人来了,那微臣也不好再叨扰殿下,改日再来。”


    说罢,他起身就走,临走之前,还不忘跟崔晏使个眼色,用只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兴奋地低声道,“弄死他。”


    崔晏默了默,缓声道,“顾少傅慢走,二位老师既然都来了,不妨一会待补课结束,一起在清宁宫用晚膳。”


    顾问然以为崔晏的计划需要他动手,更加兴奋,俯首道,“那微臣便尊敬不如从命,恭候殿下和江大人。”


    “侯着吧,顾大人。”温连悠悠地从他面前走过,轻哼了声,“让开些,别耽搁了殿下温习功课。”


    顾问然面上笑眯眯,袖内的指却已然攥得死紧,像是迫不及待想给他一拳,低低道:“江大人说得对。”


    嘚瑟吧,江施琅,看你还能笑多久。


    熟悉的侧殿书房,晌午在这发生的事情,温连还历历在目似的,门在身后缓慢合上,殿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殿下,想从哪一课开始温习?”温连翻开手里的书,盯着上面任务纸里的教案,暗暗寻思,快点讲完快点回去,省得又节外生枝。


    崔晏落座在书案前,沉思片刻,说道,“从今日课上所讲的祝勇刺字开始吧。”


    温连一听,这个他熟,刚要侃侃而谈一番,又听崔晏继续说道,“孤想让太傅为孤刺字一首。”


    温连愣了愣,便见崔晏缓缓解开腰间衣带,不疾不徐地开始脱起衣服,他登时警惕,猛地后退,“你、殿下,这是做什么?”


    崔晏似是十分茫然地抬眼看他,将衣襟解开,“刺字,孤不是说过了么?”


    衣衫随着腰带的松垮而坠落在地,露出雪色的锦衣,温连呼吸一滞,靠在身后的书架上,低声道,“不行,殿下乃是千金之躯,微臣不过一介臣子,怎么能在你身上刺字?”


    “祝勇乃四害之一,为众人所厌恨,犯错之后,由他的老师在他身上刺字以明志。四害都可以做得,孤是太子,有何做不得。”崔晏淡淡地开口,仿佛这不过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温连赶紧摇头,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不行,这是重罪,微臣担当不起,还请殿下把衣服穿好。”


    闻言,崔晏似是觉得十分可惜般,低低道,“晌午孤做错事,惹怒太傅,这是孤唯一能想得出认错改正的办法。只要像祝勇般请太傅在我身上写字,说不定太傅便可以相信孤会痛改前非了。”


    眼看他又脱一件,马上就要脱到只剩里衣,温连冷汗直冒,有种菊花马上不保的预感,他颤声道:“微臣已经相信殿下了。”


    “不够。”崔晏微笑道,自书案上拾起毛笔,递向温连,定定地看着他,“那便以笔代刀,请太傅在学生背上写一首向学诗?”


    他神色认真,言语举止也并无轻佻,温连压根找不出任何理由反驳。


    只不过晌午是崔晏碰他,而晚上变成了他被迫要碰崔晏。


    温连哪里想不明白,这是又陷进崔小红给他下好的圈套里,但是以他的脑子,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拒绝。


    人家的理由很光明正大,学生请老师像典故里一样为自己写诗明志,何错之有?


    “书上说师者需以身作则,太傅可是不愿效仿祝勇与祝勇的老师?”


    半晌,在崔晏灼灼的目光中,温连咽了咽喉咙,终究还是伸手接过那支笔。


    反正……只是在背上写写字,又不是脱光,况且脱得是小红的衣服,跟他也没关系。


    温连安慰好自己,小声低低道,“写。殿下你……背过身去。”


    听到他答应,崔晏颔首笑道,“谨遵太傅教诲。”


    他转过身,将最后一件轻薄的里衣在温连眼前脱了下来。


    写诗【一更】


    (三十五)


    笔尖吸饱墨汁, 滴落在地。


    温连颤抖着指尖,轻轻触在崔晏的后背,满目疮痍, 尽是刀枪的伤口,刻印在他苍白的身体,如同攀附在玉石上狰狞的毒蛇。


    尽管温连知道,这不过是崔晏故意给他看的, 可是仍然彻骨的心疼,眼眶热烫,他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些伤疤, 忍住声音里的哽咽, 低低地问, “怎么弄的?”


    崔晏垂下颈子, 温顺回答,“幽州往西是阿兰兹尔贡的部族,常常带兵犯幽州, 孤在幽州和顾问然一起御边, 落下些伤。”


    他说得轻松,温连却知道,这样触目惊心的伤疤绝不是那么简单的御边, 小红是真的九死一生才从战场上活下来。


    他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笔尖悬在半空, 竟连落脚之处都寻觅不见。良久,温连提笔落在崔晏的肩头。


    墨汁微凉, 崔晏静静地感受笔尖在身上划过的痕迹, 半晌, 行笔落尽,他怔了怔。


    温连为他写得是, “平安顺遂”。


    祝勇的先生用刀尖为他刺了一首向学诗,温连小心翼翼地用毛笔在崔晏肩头写下,平安顺遂。


    不求他隆登大宝,只求他平安顺遂。


    分明就是心疼他的,分明就是心里有他。


    “太傅无需替孤挂怀。”崔晏垂下眼帘,轻声道,“此事已经过去三年有余了。”


    温连收起笔,眼眶红红的,不忍再看崔晏满背的伤疤。


    他想象不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在战场上被人砍过这么多刀,究竟是怎样的场景。


    从小小红身世坎坷,一路以来都没过上什么好日子,明明他是来拯救小红,帮助小红,可到头来,温连觉得自己什么忙都没帮上。


    如果有什么忙是他能帮的就好了,还来得及,他还有时间,完成最后的任务。


    他想帮崔晏登上皇位,想要让崔晏当救世主,必须得有足够的权力,皇位便是最好的选择。


    见他久久不出声,崔晏轻声道,“太傅可写完了?”


    温连怔恍了瞬,他回过神,暗暗下定决心,开口道,“殿下,臣有一事想告诉你,其实我是……”


    他还没说出口,崔晏忽地转过身来,冰凉的指扣在他的脸侧,轻轻吻上来。


    温连呆滞在原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崔晏的面容,对方纤长的眼睫仿佛在他的脸上轻轻刷过,唇被蜻蜓点水般蹭了蹭,笨拙而生疏。


    “既然太傅写完了,那便该由孤为太傅写了。”崔晏自他手心拿过毛笔,微微笑道,“太傅可有喜欢的诗词?”


    腰带被崔晏捉住,灵活地解开,温连睁大双眼,猛地抵住他的胸口,按住腰间那只意图不轨的手,“你要干什么?”


    崔晏笑着转了转毛笔,不知是跟谁学的,笔尖在砚台上蘸足墨水,他低低道,“太傅是臣,孤是君,君为臣写字明志,也说得过去。”


    他抽出被温连抓着的手,反手将温连摁在书案重重叠叠的字纸上,一把扯开了温连的衣带,扔落在地。


    “等等,你听我说,”温连深吸了口气,“我不是臣,也不是江施琅。”


    闻言,崔晏面色淡淡,冷静开口,“太傅,你糊涂了,竟说出如此违逆的话来,孤便当做什么都没听过。”


    温连本以为说到这崔晏会有什么吃惊的反应,没想到他竟然压根不听不信,而是更加心无旁骛地开始脱温连身上的衣服。


    “我真的不是江施琅,小红,我是……”温连还没说完,唇瓣又一次被严严实实堵住。


    崔晏一手捂住他的唇,把他牢牢压在书案上,另一手慢条斯理地将他的里衣推至胸口。


    看到温连半截白皙匀称的窄腰,崔晏呼吸缓缓屏住,他执起笔,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太傅觉得,写一首什么好?”


    温连支吾两声,眉头紧紧蹙着,刚要抬脚踹他下去,就听崔晏轻咳了两声。


    “太傅别乱动,孤身上陈疾颇多,若是忽地犯起病来,说不准可会死在这里。”


    温连瞪圆眼睛,被崔晏按到在身下丝毫丝毫动弹不得,心底已经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叫陈疾颇多,看你tm挺有劲的啊!


    笔尖落在皮肤上,冰冷的触感沁得温连止不住打了个激灵,心头瞬间恐慌起来。


    他顾不得什么,伸手扯开崔晏的手,咬牙切齿道:“温小红,我是你爹!我就是温连,你到底要干什么?”


    话音落下,崔晏动作微微停了片刻,就在温连以为他总算良心发现时,那支笔竟缓缓在他身上挪动起来。


    “太傅休要胡说,孤的亲生父亲是当今圣上,母亲是明皇后,并不认得什么温连。”崔晏静静地在他身上一笔一画地写着字,甚至煞有介事地评价,“太傅的腰是世上最好的纸,孤的字写上去,比平日要好看许多。”


    话音落下,温连脸上爆红,忍无可忍地喊道:“温小红!”


    惯的,都是他惯的。这小王八蛋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已经将他底裤都给看穿了,还一直装作不知道哄得他团团转。


    当初真就应该每天踹小王八蛋一脚,见面踹一脚,吃饭踹一脚,睡前踹一脚,看他还敢不敢这样!


    见把人惹急了,崔晏轻轻笑了声,停下笔,将温连的里衣扯回原位,低声道:“太傅,孤姓崔,崔晏。”


    温连努力压抑住火气,沉声问他:“你的意思是,从今往后再也不认我,要和我断绝关系是吧?”


    他说得极狠,崔晏抬眼看向他,眸光决然,“太傅可知道如何与狼共处?”


    温连没有料到他忽然转移话题,一时没反应过来,哑了声音。


    “幽州多山多野狼,兵营里便有专人负责驯狼,狼群在杀人时比兵人动手要狠辣得多。”崔晏一寸寸靠近他,紧紧盯着温连的眼睛,缓声道,“专司驯狼的士兵告诉我,驯一只狼,首先要心狠,如遇狼崽啃咬撕扯主人,就该狠狠地打回去,咬回去。可如果主人放纵,任由狼崽挑战自己的地位,那么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狼确信自己可以成为狼群的首领,它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主人。”


    温连呼吸颤抖,感受到他靠近时滚烫的气息,莫名地开始腿软,“你想说什么?”


    闻言,崔晏摇了摇头,道,“你总是不懂这个道理,因为你的心太软,会纵容一次,还会纵容第二次、第三次。”


    第一次的时候,温连知道他的心思,当时就应该发狠地打他一顿,可温连没有,不仅没有,还十分不长记性地跟他走了第二次。


    崔晏笑了笑,他知道,这就是温连。


    就算发现他满屋写满名字的字纸,温连第一个念头也只会是,想办法让他走上正途,将他掰正,而不是逃离他,拒绝他,厌恨他。


    因为温连最疼爱他。


    “不论君臣,也不论父子,你心中可有过我?”崔晏紧紧抱住他,低声询问,“十五年来,有没有半分其他的感情?”


    温连被他箍在怀里,崔晏激烈的心跳似乎能透过层层的衣衫撞进他的心底,温连想也不想地答他,“没有!”


    怕崔晏又说什么胡话自我催眠,温连再次斩钉截铁地重复,“从来没有,一点也没有。我根本不喜欢男人,就算我喜欢男人,也绝不会喜欢你!”


    话音落下,殿内只剩温连急促的呼吸,与崔晏逐渐僵冷的心跳。


    他顿了良久,只轻轻道,“嗯。”


    温连整理好衣襟,狼狈地从他身下钻出来,没好气地道:“请殿下牢记臣今日的话,既然殿下如今是圣上的儿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己心里要清楚,微臣告退。”


    他自地上拾起自己的衣带,胡乱敷衍地缠好衣服,刚要离开,却被一双手揽住腰际环抱住。


    温连以为他还要乱来,刚要出声,却听身后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对不起。”


    崔晏把下巴抵在他颈间,小声再重复了一遍,“对不起,爹爹,以后不会了。”


    温连非常该死的、记吃不记打地又心软了片刻,他咬紧唇瓣,逼自己不要说什么再让崔晏误会的话。


    忍了半天,颈间似乎有一滴温热的水滴落进来,很快又洇入衣襟,化作一片小小的湿痕。


    温连微愕,听到耳边脆弱的声音,“别走,都是我不好,我以后会听你话,什么都听。”


    半晌,温连转过头,望向他。


    那对漂亮至极的眸子微含水光,浓密的眼睫沾挂着几滴泪珠,委屈而隐忍地盯着他。


    温连轻吸了一口气,说道:“少来这套,装哭是吧。”像崔晏这种多智近妖的狗脑子,装模作样掉几颗眼泪完全简简单单,温连已经被骗出经验了。


    崔晏摇了摇头,未置一词,只是缓缓靠近他,把额头贴在他的心口,像受伤的小兽般讨好可怜地抱住他。


    温连推开他,目光坚定地像要入党,“我不吃这套,你别装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鳄鱼的眼泪。”


    话音落下,崔晏轻轻叹息了声,似是非常可惜般,收回手。


    “变聪明了,方才不该提起那些所谓驯狼之道的。”


    温连:……?


    你tm果然是装的!


    “刚刚我说的话,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心里去?”温连震撼而骇然地看着他,“我说了我不喜欢你,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眼泪早就干涸,崔晏浅浅笑了笑,拱手道:“天色已晚,孤让武英护送你出宫,太傅慢走。”


    温连不可置信地扯住他的领子,试图把他晃清醒一点,“温小红,你耳朵不好使是怎么的,我说我……”


    “再不走,就留这睡吧。”崔晏淡声打断。


    话音落下,温连猛地头皮一紧,他止住话头,抓起自己讲课的书本,毫不犹豫地朝着门口逃了出去,活像有鬼在身后撵似的。


    长命百岁【二更】


    (三十六)


    温连一边逃, 一边在心底怒骂,


    小王八蛋翅膀硬了,气死他爹。以后再也不来了, 永远不要再来这劳什子清宁宫!


    他刚出殿门,就见顾问然候在假山廊亭后,朝他似笑非笑地招了招手。


    “江大人,脸色怎么这么差?”顾问然好整以暇地踱步而来, 立在温连身侧,压低声音道,“有什么烦心事, 不妨跟下官也说说, 都是同僚, 能帮上的下官一定尽心竭力。”


    温连怒气未消, 瞪他一眼,站定身子:“顾大人倒是好心,那便多替我教导教导太子, 何为尊师重道, 何为父子伦常。”


    一生气,成语都一套一套的了。


    见他气得不轻,顾问然心底更加舒畅, 以为必定是崔晏替他好好出了一口恶气, 故作大方道,“那是自然, 下官也是殿下的老师, 一定帮温大人分忧解难, 只不过……”


    他拍了拍温连的肩膀,长叹一声, “只不过殿下他向来知是非,明事理,江大人不如好好想想,殿下不够尊师重道,会不会是因为你……不配为师?”


    听到这话,温连深深地吸了口气,逼近他些,咬牙道:“天下雨了你要洗衣服,锅着火了你开始倒油。顾大人说我不配为师,好,请你回去转告殿下,那自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踏入清宁宫半步。”说罢,温连气愤地转身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顾问然冷笑了声,拂袖道:“谁稀罕!”


    他揣着手,乐滋滋地哼着曲踏进侧殿,心情好得不得了,“殿下怎把那江施琅给放走了,不过他走之前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臣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出去,把江施琅气得说日后再也不来清宁宫……”


    书案边,崔晏执着一枚铜镜,正仔细地看着自己肩头温连写的字,听到此话,眉头微蹙:“你说什么?”


    “臣说把他打发走了,给他气得够呛,临走前还跟臣放狠话,不过下次再让臣看见他,定叫他哭丧着脸出去。”顾问然还没察觉到崔晏陡然沉下的脸色,略显困惑地继续道,“殿下这身上怎么写着字?”


    闻言,崔晏叹息了声,将铜镜搁在桌上,他淡淡道:“江太傅写的。”


    “什么?”顾问然拧紧眉头,脸色铁青道,“他竟敢这样羞辱你,等着,我找他算账去!”


    说着,顾问然拔出腰间的匕首,方要出门,被崔晏出声拦住。


    “算账倒不必了。”崔晏缓缓穿好外衣,低声道,“大人去替我跟江太傅好好道个歉,让他明日还来。”


    顾问然:?


    “江施琅都、都这样对殿下你了,”顾问然震撼地看着他,伸出手,摸了摸崔晏的额头,“得罪,他给你下过降头?”


    崔晏静静地看着他,“孤像是疯了么?”


    “……”顾问然百般不解,深吸了口气,说道,“殿下可是怕他那左丞老爹会刁难与你,但凡幽州兵权一日没全落到皇帝手心,左丞便一日不敢对你发难。”


    江施琅虽是太子太傅,可这太傅之名也不过是一个虚职,离开明德所便毫无实权,真正令他们所忌惮的只是左丞在朝中的势力罢了。


    崔晏系好衣带,提起笔,按照记忆,在字纸上一笔一画地拓下温连的字,轻声道:“孤对太傅并非恐惧。”


    顾问然:“那是什么?”


    崔晏无奈地看向他,说道:“当初在幽州孤就说过,有时你这头脑还不如温玉灵活。”


    听他提起温玉,顾问然嗤笑了声,“殿下笑话我可以,温玉那蠢驴一样的脑子,哪里比得过我。”


    崔晏伸出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笑道:“顾大人,你情窍也还没开过吧。”


    独身二十六年的顾问然,被一个刚刚及冠的毛头小子点破。


    他默了默,脑海冷不丁地冒出来一个诡异而可怕的念头,“殿下莫非是……”


    崔晏继续写着字,头也未抬,大方地承认,“嗯,孤是断袖,倾慕江太傅已久。”


    此话如同当空一道惊雷响起,顾问然被这雷劈得外焦里嫩,手脚发软,“江施琅?”


    怪不得,崔晏自从入京城后便一直打听江施琅,那时江施琅甚至还不是太子太傅,只是左丞相家的嫡少爷。


    顾问然还以为他是在打探朝中重臣的底细,便仔仔细细地替他盯着江施琅。


    后来,崔晏好不容易入主清宁宫,坐回了太子之位,江施琅几次三番地发难,崔晏也都忍气吞声。


    原来竟是因为……崔晏倾慕江施琅已久!


    一切莫名其妙的事件都在此刻完美联系上,顾问然仍然不敢相信,指着崔晏肩头那处“江施琅”的大作,问道:“所以,你们方才是在殿里……”


    崔晏衣衫半敞,身上还写着墨字,不知发生了什么,江施琅怒气冲冲离开,还说日后再也不来清宁宫。


    其中缺少的关键,顾问然不敢深想。


    “什么都没做。”崔晏及时打断他的思绪,淡声道,“江太傅对孤并无此意,是孤一厢情愿,强他所难。”


    顾问然:“……这江施琅有什么好的,除了脸还凑合,脾气那么臭,还一点也不识好歹。最重要的是,那江施琅根本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绝对不可能会成为咱们这边的幕僚。殿下此举说难听些,完全是在自取其辱。殿下,就不能换个人?”


    崔晏瞥他一眼,“换谁,顾大人你么?”


    话音落下,顾问然立刻俯首,“微臣领旨,臣这就去找江大人负荆请罪,先行告退。”


    开玩笑,如果要换他,还是让江施琅受着吧。


    顾问然拔腿从侧殿跑出来,不敢看崔晏的神色。


    然而一想到还要去跟江施琅道歉,心里还是堵得慌。


    崔晏喜欢谁不好,偏喜欢个男人,男人也就罢了,还偏是那最难搞的江施琅。


    他倒不是厌恶断袖,只是……多少觉得太怪了。太子和臣子,虽然都仪表堂堂,才华横溢,但两个男子站在一处,怎么看怎么奇怪。


    顾问然回忆起那时“江施琅”从侧殿出来时黑压压的脸色,以及稍显凌乱的衣襟,就连身上的腰带也是胡乱缠在腰间,他莫名觉得,江施琅似乎也并非对崔晏有多排斥。


    昨日江施琅和崔晏也在侧殿,不知两人还做过什么,既然知道会被崔晏这般折腾,江施琅怎的还敢来。


    不对劲,十有八分的不对劲。


    未开情窍的顾大人,此刻突然开了一点点。


    该不会是江施琅也对崔晏有意,只是两人因谁在上在下而起了争执吧?


    他大胆猜测。


    如果是这样,崔晏的意思应当是让他来劝一劝江施琅,说不定……他们还真能把江施琅这块硬骨头给啃下来当幕僚,虽然是以这么不光彩的办法。


    如果能借此得到左丞那边的势力,这倒不失为一件美事,值得他跑这么一趟。


    到太师府时,天已经黑透。


    顾问然立在府门前,命门口的小厮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小厮推门出来,板着脸道,“大人说了,谁也不见。”


    顾问然咬了咬牙,说道:“你告诉他,我是顾问然。”


    小厮揣着手,依旧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大人还说了,你是畜生也不行。”


    顾问然:“……”


    好个江施琅,以为把大门一关他就进不去了?


    顾问然敛起眸光,低声道:“好,那便改日再来叨扰江大人。”


    他转身离开,拐进太师府一墙之隔的小巷,抓住墙上青砖,三两步跃进了府里。


    *


    另一边,温连用过晚膳,准备洗漱休息。


    小厮把浴桶搬进屋内,温连便让他们下去了。他褪下衣物,把脚缓缓伸进水里,水温正正好。


    温连满意地钻进浴桶,温暖的水包裹住身体,一整日的疲惫烦恼尽数消散。


    忽然间,温连发现浴桶里的水似乎被他的身体染黑了些,仔细看去,竟是一团团的墨色,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那是小王八蛋用毛笔在他身上写的诗被水洇开了。


    温连看向腰际,想起当时衣衫被扯开的场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小王八蛋绝对又是写了什么闷骚的土味情诗。


    他想赶紧擦掉,低下头,在腰间看到一列几不可察的小字,不是什么情诗,字迹被水晕染开,只能依稀辨认出,上面一笔一画地写着——


    温连长命百岁。


    心脏一刹那仿佛被鼓槌敲动,震颤不已。


    温连不敢触碰那些小字,却仍然看到墨迹在水中渐渐模糊消散,就像崔晏这份小心翼翼的心愿,也被人从这个世上抹除掉似的。


    让他活过来,活下去,早已成了崔晏的执念。


    兴许,让崔晏变成现在这样的人,是他呢?


    温连恍惚地坐在浴桶里,正望着那列小字出神,耳边倏然出现一道颇为嫌弃的声音。


    “江大人?”


    温连一个激灵,险些在浴桶里打滑,他猛地回头,看到窗外有道黑糊糊的影子,紧接着,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我,顾问然。”


    温连睁大双眼,立马从衣架上拽下自己的里衣外衣胡乱套上,“你怎么进来的!”


    外面的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简单,翻个墙就进来了。”


    温连这才想起顾问然之前就是干刺客这行的,这小子翻进他家来简直轻而易举,他刚想喊下人来捉拿刺客,又听窗外道,“你喊人,我就进屋了。”


    温连:“……你到底要干嘛?”


    窗外,顾问然悠悠道,“江大人把衣服穿好,下官好进去细说。”


    这货竟然连他在洗澡都知道,难不成已经偷看过?


    温连gay达狂响,警惕地躲到墙角,将身体掩藏起来。


    “怕什么,下官只是耳力不错,听到水声罢了。”顾问然仿佛能透过窗子看到他的举动般,竟然有一瞬间觉得这样的江施琅有些好笑,他低低道,“而且,我不是断袖,你放心。就算是,也不会喜欢太傅这样干瘦的男子。”


    他果然是偷看了吧!


    温连深吸了口气,朝窗外扬声怒喊道:“你滚,还有你家太子,你俩一起滚!”


    雪色牡丹【三更】


    (三十七)


    “江大人, 下官真是有要事相商。”顾问然压低声音,问道,“大人近日是否觉得太子殿下行为怪异, 可有需要下官帮忙的地方?”


    闻言,温连没好气道:“用不着顾大人操闲心,我倒觉得顾大人所言极是,是我不配为太子之师, 日后要请你好好教导太子殿下了。”


    听到他的声音,顾问然这次不再恼了,他一想到“江施琅”会被崔晏压在身下, 莫名其妙就想笑, “大人何必说这些气话, 咱们都是为了殿下着想, 之前是下官唐突,如有冒犯之处,还请江大人多多担待。”


    “担待不了, 滚。”


    见他这么不给面子, 顾问然轻轻“啧”了声,干脆也不再遮掩,低声道, “江大人, 按照如今你和殿下的关系,日后咱们迟早会共事一主, 你就别再挣扎了。你也不想你和殿下在书房的事情被传出去吧?”


    温连:?


    这顾问然果真是个二流子, 搁到现代就是个骑鬼火的精神小伙。


    怎么什么狗话都敢说?


    “顾大人, 你也不想明日上朝,我告你个私闯民宅吧, ”温连恶狠狠道,“滚远点,回你自己家去。”


    顾问然被他逗乐,自从知道崔晏和江施琅的事情,他不知怎的,看着江施琅比从前顺眼多了。


    他隔着窗子轻轻笑了两声,“行,这就滚,不过下官说的话江大人还是好好考虑考虑,否则我明日还来,后日也来,大后日大大后日……”


    “来人啊,抓贼!”温连高喊了一声。


    窗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很快便恢复了安静。


    跑得倒快!


    温连分外不爽,决心明日要好好质问崔晏一番,到底派个傻缺顾问然过来是什么意思,故意找茬气死他是吧?


    他拧干头发,躺回床上。


    一身的警惕总算在此刻卸下,温连疲惫不堪,很快便进入了睡梦之中。


    梦里,却仍不安宁。


    一支笔蘸着清水在他身上轻轻掠过,温连浑身颤抖着,腿被人强硬地分开,那支毛笔在砚台上蘸取一点墨汁,复又落在他的腿侧深处。


    写字的人含着浅浅的笑意,勾唇道:“原来太傅的腿才是最好的纸。”


    笔尖轻柔地扫过皮肤,引发一阵阵难言的战栗。


    温连呼吸紧促,低头看向自己的腿,上面浓黑的墨与雪白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赤晃晃地四个字——


    崔晏之妻。


    *


    翌日一早。


    华清宫。


    崔晏请了一日的假,没去明德所,反而立在熟悉的宫门前,抬起头,清晨下过一场雨,这时微风拂面,阳光正好,温暖而明亮。


    他缓缓收回目光,眼底是宽阔敞开的朱红宫门,分明是典雅风致的宫闱,却在他眼里如同一张血盆大口缓缓张开。


    一时间,他呼吸渐促,手脚泛凉。


    清早丽妃突然命太监传诏来,说想要见一见他,与他叙旧。


    丽妃是他的母妃,是幼时养他三年的人。


    崔晏的思绪被拉回到久远以前的某个午后。


    那时华清宫不是母妃为主位,那时的母妃还叫丽贵人,一个丽字道穿她的一生,她生得美艳,是江南名伶妓子。


    父皇对身份家室极为看重,听说是在途径江南时,“不小心”着了妓子的道,上了她的花舫,一夜留情。


    当然,这些也都是后来的后来顾问然告诉他的。


    妓子成了丽贵人,肚里怀着个三皇子,以为自己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熟料帝王无情,后宫里尽是盘枝错节的利益姻亲,故此反倒对出身卑贱丽贵人冷淡至极。


    她日夜悲慨,悲慨自己为何没有生在富贵人家,这份悲慨随着腹中孩儿的长大,渐渐又成了憎恨,憎恨这世上一切过得比她好的人,憎恨所有出身高贵高人一等的人,可日子还是一天天过,没有任何起色。


    这时候,宫中忽然传来消息,明皇后薨了。


    皇帝抱着被谣传血脉不清,还是个婴孩的太子,周遭是无数劝他滴血认亲的臣子,帝王自尊被触犯,他杀了好多人,把太子也丢给当时唯一怀有身孕的丽贵人。


    丽贵人靠着这孩子和她腹中胎儿,很快东山再起,入了皇帝青眼。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丽贵人怀着皇儿,抚养着太子,这是多大的荣宠。


    人在得意时,心也是善的。她对太子殿下礼遇有加,甚至有时看太子殿下孤单落寞,还会偷偷把太子殿下抱到腿上,逗着孩子叫她一声娘亲。


    她说,“以后娘做了妃子,生了弟弟,晏儿还要一直把我当成亲生母亲,要把弟弟当成亲生弟弟,可记住了?”


    小太子垂着脑袋摆弄着她衣襟领口的绣花,羞赧地答应,“好,晏儿记住了。”


    从一生下来,他便被丽妃养在身边,即便不是亲生母子,他们也胜似亲生母子。


    可惜天不遂人愿,丽贵人第一胎没有保住,一个宫女下台阶时绊了她一脚,丽贵人自昏迷中醒过来时,孩子已经没了。


    她陷入近乎绝望的悲痛里,偶然间,丽贵人看到活蹦乱跳,神采奕奕的小太子殿下,又联想到她的孩子——现在已化作一团死肉,被所有人视为不详,扔到不知什么地方去掩埋了。


    那是她的孩子啊。


    这一刻,望着太子小心翼翼陪笑的笑脸,她竟生出恨不得将太子活活掐死的念头。


    为什么她的孩子胎死腹中,而明皇后一介死人,却能留下一个儿子成为太子?


    世上为何有这么多的不公?


    她的儿子在腹中就要低人一等?


    恨比爱来得更快速,更深沉,如附骨之疽,渐渐蚕食殆尽了她的心,丽贵人一夜便恨上了那个会拽着她衣角轻轻喊娘亲的孩子。


    那不是她的孩子,她们长得不像,也并未留着一样的血。


    丽贵人掐着他的脸,分明笑着,声音却冷如冰窖,她说,“殿下更像你父皇,你们父子二人才是真正的帝王,无情、冷血,就和毒蛇一样。”


    太子不明白她为何改变,仍像从前一样小心讨好,渴望娘亲的疼爱。


    直到丽贵人为了恢复宠爱,将沾着毒粉的帕子捂住太子的口鼻,让他自此染上终生不愈的喘疾,动辄发病便可能濒临死亡的边缘。


    她发疯般想要一个孩子,兴许不止是为稳固自己的宠爱和地位,丽贵人只是想要一个和太子一样聪明伶俐、真真正正属于她的孩子。


    但从那天起,年幼的太子明白了一件事,他再也没有娘亲了。


    丽贵人如愿得了第二个孩子,正是现今的崔清,她一跃晋升为丽妃娘娘,坐拥整个华清宫,可仍觉不够。


    丽妃想,她的孩子才该是太子。


    思绪收回,崔晏忽觉可笑,他总以为自己这些过往已经如同云烟散去,可故地重逢,旧事仍然如同一场阴魂不散的噩梦纠缠上来。


    直到他长大很久,才知道当年抱着他说,自己是他亲生母亲的女人与他没有任何血缘,自己的亲生弟弟更和自己毫无瓜葛。


    崔晏一下子便同时失去了两个亲人,只剩下一个对他勉强称得上怜悯和同情的父皇。


    如今也都没有了。这偌大皇宫里,皇帝只把他当成一枚好用是棋子,他们不是父子,只是君臣。


    “劳烦殿下等候多时,丽妃娘娘身子不适,方才听说殿下来了,急急忙忙便起身收拾,生怕被殿下看到面色不好再徒生担忧。”华清宫的太监总管笑着躬身,请崔晏进殿。


    崔晏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一个字也没信。


    让他在太阳下等着,不过是丽妃磋磨他傲气的手段。


    他并不介意,正好可以得空抬头,看看太阳。


    温连教过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抬头看看星空,便会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温连是这世上最通透的人,讲的也是最通透的道理。


    看不到星空,看看太阳,也是一样的。


    甫一进入殿内,崔晏便见到崔清笑着从侧殿出来,同他行过一道礼,“给皇兄请安了。”


    “嗯。”崔晏淡淡应下,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


    崔清与他擦肩而过,忽地又回过头,问道:“昨夜在清宁宫,皇兄和太傅探讨古文,结论如何?”


    闻言,崔晏沉吟了声,言简意赅地答道,“不错。”


    崔清微微笑着,说道:“那就好,皇兄与太傅关系这样和睦,弟弟看了心里也高兴得很,不如改日皇兄同太傅说一说,让太傅也卖弟弟一个面子,到华清宫来讲讲课。”


    话音落下,崔晏缓慢地抬起眼,静默看了他半晌,忽地笑了,“好。”


    分明他笑着答应,崔清却莫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眉头蹙紧,从心底冒出些许寒意,随意敷衍过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在他走后,又只剩崔晏立在殿中。


    良久,丽妃自殿内走出来,她还和从前记忆里的相貌别无二致,似乎连一丝皱纹都没有生过,还是那般漂亮惊艳,腰肢款款,含着笑意对他俯身道歉,亲和开口,“殿下等急了吧,都是母妃不好,近日总是头疼难忍,也不知是不是被殿下那不成器的弟弟气得。”


    崔晏摇了摇头,“娘娘不必多礼,”


    话音落下,殿内一时无话。


    丽妃敛起笑容,“殿下与我到底生疏了,从前可不曾唤我娘娘。”


    崔晏没再出声。


    良久的沉默中,丽妃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仍面不改色道:“今日请殿下来华清宫只是为了叙叙旧,殿下不必拘礼,快请坐吧。”


    崔晏随着她进殿,方要落座,目光却落在了不远处窗台上的一盆花。


    正是他三岁那年,皇帝送给他作为奖赏的雪色牡丹,丽妃特地将它摆在显眼的位置,崔晏自然清楚她的意思。


    眸光微滞,崔晏忍不住多看了一会。


    花还是当年那般漂亮,却不再是当年的花了。


    耳边传来丽妃有一句没一句的叙旧,聊他们从前相处,也聊崔晏的过去。


    崔晏静静地听着,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茶不错,明日可以带给温连喝。


    今天没去上课,不知温连会不会思念他。


    应该不会吧,听说昨夜顾问然去惹了他,早知道顾问然办不好这事,他该亲自去的。


    夜里去,没准还能有机会,和温连一起睡。


    丽妃仍自顾自在他耳边念着,丝毫没有发觉崔晏思绪飘远。


    “殿下,清儿他年幼,日后少不了要殿下多多照拂。”提起崔清,丽妃便笑容满面,“听说殿下近日与江太傅正交好?”


    提起温连,崔晏眼底也露出笑意,“还好。”


    “殿下平日里也可多带着弟弟一起带江太傅到华清宫侧殿里来听课,有你这个好皇兄提携,你们二人作伴,母妃也放心。”丽妃终是道出自己的目的。


    崔晏也一并全都答应,“这是自然,清儿聪慧,太傅常常夸奖。”


    丽妃立刻弯下眼睫,笑着道:“哪里,总归比不得殿下的。”


    他们又像熟人般随意客套了几句,但不过都是丽妃在提一些要求,而崔晏在旁倾听罢了。


    达到目的,丽妃此刻也确信崔晏仍是从前那个崔晏,那个可以任由她搓圆捏扁的崔晏,再聊下去便也意兴阑珊,她心满意足地结束话题,起身送客,“聊这么久,殿下也累了吧,母妃不好再耽搁你用功学习,便就此回宫去吧。”


    崔晏起身答应,他又看向那盆雪色牡丹,低声问:“这盆花,娘娘一直留着?”


    听他提起,丽妃像是才想起来似的,笑着说:“是啊,知道你喜欢,便一直让宫人养着,就等你有朝一日回来能看见。”


    提起旧事,她仿佛伤心极了,“当初的事都过去了,殿下如今能回来,母妃便知足了。”


    崔晏点了点头,像是倏忽想起什么般,缓声说道:“那前些日子,清宁宫送来的檀香,娘娘可也一直用着?”


    那檀香是他从幽州回来时,各宫都送去过一份,作为礼物。


    闻言,丽妃的面色有一瞬的僵滞,“用是用着,怎么了?”


    崔晏笑着摇头,“没事,只是说檀香静心静气,是好东西。”


    说过这句,崔晏俯身行礼,转身离开了华清宫。


    在他走后,丽妃望着宫墙角落里燃着的檀香,眉头微蹙。半晌,她冷声道:“来人啊,把宫里所有檀香撤下去,一把火尽数烧干净!”


    ……


    当日午后,华清宫传来高亢的哭声,太监急匆匆地扣响了清宁宫的宫门。


    崔晏从午睡中醒来,听到那太监说,华清宫不知是中了什么毒气,丽妃娘娘和三皇子竟中毒昏迷,再过半刻钟怕是就要双双薨了!


    崔晏静静地抬头,阳光正好,午后还有温连的课,他想了想,淡淡开口,“孤再睡半刻钟,死透了,再来唤我。”


    那雪色牡丹是从邻国送来,当年由他一人精心栽培,邻国使者说过,这牡丹虽美艳至极,但香气含有剧毒,惟有檀木香气可解,因此育花时,宫里檀香不可断绝。


    他送去各宫的檀香都是无毒的,但凡丽妃信他一次,便也不会有今日。


    到底是自己心虚,只是可惜无辜的宫人被她白白害死。


    崔晏走回榻边,望着床头贴着的,用毛笔拓印下来的“平安顺遂”,眉宇轻轻舒展开,他静心躺下来,叹息了声。


    他什么都不在意,皇位,荣宠,过去,亦或是谁的性命,一切都不重要。


    星辰从天边升起,再渐次隐入云间,世上没有什么亘古不变,他的一生短暂,只想陪伴温连。


    鬼魂【一更】


    (三十八)


    清宁宫里, 檀香袅袅,琴声悠扬,顾问然大步踏入殿中。


    “禀殿下, 丽妃薨了,听说是因着丽妃清早私自叫宫人从侍花所搬走带毒的异色牡丹,却未察毒气,一宫人死的死, 病的病,被太医断为了一桩意外。三皇子吸入毒气不多,被太医院抢救了回来。”顾问然俯身行礼, 冷笑了声, “那三皇子倒是命好, 不过, 他虽捡回一条命,却落下了终身难愈的喘疾。这可真是现世报。”


    指尖抚过长琴,崔晏静垂眼眸, 面无波澜道, “父皇那边如何说的。”


    闻言,顾问然起身,低低道:“听说只在御书房叹了几口气, 叫人好生操办丽妃的后事, 追封为丽贵妃,宫中上下着素服服丧三日。这几日殿下怕是都用不着去明德所了。”


    按理说以丽妃的身份, 太子是不必服丧的。可崔晏曾被丽妃教养过三年, 再怎么样, 崔晏也该做做表面功夫,在丽妃宫里祭奠三日, 以免落得话柄。


    崔晏颔首应下,“传话去明德所吧,就说孤悲伤过度,这段日子在华清宫服丧,不再去明德所。”


    “得命。”顾问然转身欲走,又想起昨夜的事,有些犹豫地回头,“殿下,江施琅那边,微臣还用再去道歉么?”


    话音落下,琴声铮然作响,戛然而止。


    崔晏沉吟片刻,缓缓道,“不必了。”


    顾问然愣了愣,他不明白,为何崔晏这时候又让他不去纠缠江施琅,难道崔晏不想尽快将江施琅收入麾下么?


    殿内,崔晏自长琴边缓缓起身,任宫人替自己换上一身素色的外衣,依次取下腰间佩珏锦带,声音淡然笃定,低低道,“太傅自己会来找孤。”


    说罢,穿戴整齐,崔晏便与宫人一同离开了。


    徒剩顾问然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依他昨天所见,那江施琅看着恨不得把崔晏打一顿似的,怎么可能再来找崔晏?


    明德所里,顾问然望着空无一人的大殿,殿内上首,那道熟悉的身影仍在埋头苦读,似是在预备下堂课的古文。


    小德子见他进来,肉眼可见地打了个激灵,扬声道:“见过顾大人——”


    闻言,温连抬起头,见到那张欠揍的脸,嘴角微抽,“顾大人何事?”


    这人怎么没完没了的,又来纠缠,看来他得找个机会好好跟崔晏说清楚,别再派这种不三不四的人在他眼前晃悠了。


    顾问然吊儿郎当地走来,面上一副若无其事地模样,俯身行了个礼,“下官见过江大人,此次来是替太子殿下传话的。”


    听到是崔晏让他来,温连更加不耐烦,“什么话?”


    昨夜又做了可耻的怪梦,温连清早醒过来,床单又是一片不可描述,回想起梦的内容,他羞辱至极,恰逢上午崔晏旷课,温连本来还松了口气。


    没想到下午崔晏又喊人来找茬,这任务真是一天也做不下去了。


    “太傅别急,”顾问然悄然走近他些,带着沉沉的笑意,开口道,“晌午丽妃娘娘在华清宫薨了,三皇子殿下也伤势严重,这事想必还没传到明德所,丽妃娘娘乃是太子殿下幼时养母,因此殿下专门要为娘娘着丧服,替代病重的三皇子殿下在华清宫吊唁三日。”


    丽妃。温连倏忽想起,崔晏的确有提到过,他在宫中原是有一位抚养他的母妃,是崔清的生母,只是那位娘娘待他并不好,为了争宠用沾着毒.粉的帕子让崔晏染上了喘疾。


    提起那所谓的母妃时,崔晏神色淡淡的,仿佛他们只是一介陌生人。十多年过去,当初的事情虽然留下不可磨灭的痛苦,但崔晏说不定也会有些伤感。


    ——“她从未把我放在心里,孤当时只觉这世上,连一个真心对孤的人都没有,一个都没有,不如死了。”


    崔晏说,世上没有人真心待他,温连却觉得,崔晏是想要母妃真心待他,所以才会说这样的话。


    如同一个求死的人告诉别人自己想死,其实说不定,他是很努力地正在向别人求救。


    “江大人,怎么了?”


    良久,温连听到顾问然有些困惑的声音。


    他回过神,摇了摇头。


    “没事就好,这几天宫里怕是要忙些,太子殿下与三皇子殿下的名牌便先撤了吧。”顾问然仔细观察着“江施琅”脸上的神色,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殿下为何那么笃定江施琅会去找他?


    温连点了点头,吩咐下去,“小德子,撤去太子殿下和三皇子殿下的名牌。”


    该说的都说完,顾问然看了他一会,见温连还是没什么反应,只好道,“那下官便不打扰了,江大人且备课吧。”


    温连微微俯身,送客,“顾大人慢走。”


    顾问然点头离开,边走边想,看来这次是崔晏猜错了,江施琅可半点要找他的意思都没有。


    这江家人都是保皇一派,说不定私下里,江施琅早被左丞耳提面命,要他不许与太子私交。


    想让江施琅当太子幕僚,实在太过异想天开了些,还是从长计议吧。


    必要时,他们仍得除掉江施琅。


    *


    昼漏尽,夜漏起。


    恢宏典雅的宫殿笼上一层薄凉月色,朱墙冷,青瓦淡。


    丽贵妃死于意外,按规矩在华清宫停灵三日,宫中鸣炮三响,代表一条人命便就此消失了,清晨还是后宫最受宠的妃嫔,眨眼间,已经躺在冰冷冷的棺柩里。


    华清宫到处已撒过了消毒清气的药粉,听闻那株牡丹花也被烧成了灰烬。


    崔晏静默地跪在宫苑里,稍显形单影只,宫人们为丽妃烧过纸,心中都还提防着那杀人的毒气,便也纷纷退下去了。


    他抬起头,看向天空,白日那般晴朗的天气,入夜后阴云积郁,遮住了繁星的光辉。


    看不到星星,崔晏心底莫名烦躁了些。


    忽然间,一颗石子从身后丢了过来,圆溜溜地滚到他眼下,他微微怔愣,回过头。


    一道侍卫打扮的身影,鬼鬼祟祟地朝他走了过来,穿着铁皮的盔甲,冷邦邦开口道:“殿下去休息吧,外面没人盯着。”


    那声音似是故意压着嗓子说话,怪声怪气,更显可疑。


    崔晏望了他一会儿,忍不住笑了,胸口的烦郁也烟消云散。


    侍卫干咳两声,有些讪讪,“殿下笑什么,快去睡吧,熬夜对身体不好。”


    这侍卫,正是乔装打扮而来的温连,说是乔装打扮,其实不过是去侍卫处借了身衣裳罢了。


    分明是不该来的,可脚底不由自主就走到了这。


    听到温连的话,崔晏轻轻摇头,继续跪着,“孤要代三皇子守灵,睡不得。”


    见他执着,温连似乎早就料到会是如此般,在胸前甲衣里摸来摸去,摸出两片小小的软垫,朝崔晏递过去,用气声低低道,“那蒲团硬不硬,再垫一层罢。”


    崔晏看着那两片软垫,像是用针自己一针一线缝的,针脚缝得歪歪扭扭,有点像一口烂牙,他轻轻接过,心潮在细密参差的针脚中起伏翻涌,他抬起眼,小声问,“你亲手做的?”


    话音落下,温连自己也知道缝得丑陋,略显尴尬地干笑两声,支支吾吾着答:“不是,找、找别人缝的。”


    “嗯,”崔晏将那软垫捏在手心,笑了笑,“孤很喜欢,你费心了。”


    他缓缓起身,自一旁的香桌上,取出三炷香,低声道,“陪我一起去为娘娘上香吧。”


    温连愣了愣,前后左右观察了一番四周,确信周遭无人看见,才悄然跟上了崔晏。


    甫一进入殿内,到处是浓厚的檀木和艾草混杂的气味,一阵冷嗖嗖的寒气倏地自脚下袭来,崔晏无动于衷立在殿前,手执着香,在白蜡烛火上引燃。


    棺椁就摆在正殿中央,因着是盛夏时节,尸体易腐,故此只停灵三日,周遭都用冰盆时刻维持着温度。


    空旷大殿内,温连莫名有些心慌,他颤颤巍巍地看向那角落里的棺椁,总感觉里面会有人会突然蹦出来似的,他忍不住猛咽一口口水。


    再回头去看,崔晏倒是一身坦荡自然,上过香,他微微俯身,捻动手心的红木香珠,低声道:“娘娘,安息吧。”


    这串香珠,温连记得是崔晏很久以前便随身带着的,他信道,信道法自然,也信天道轮回,那本十五岁时通读的道法书,至今也还留在他身边。


    思及此处,温连又开始担心他是不是还像从前一样,写那些害己伤身的符纸了。


    “殿下不必太过伤心。”


    身后传来温连的声音,崔晏转头,看向他,“你害怕?”


    两腿打着颤的温连,摇了摇头,“不怕。”


    崔晏忍住笑意,将手心的红木香珠手串送到他眼前,“喏,拿着吧。”


    “这玩意儿有什么用。”温连嘀嘀咕咕地接过,以为自己声音很低,不会被听见。他把那香珠握进手心,却隐隐能从这红木手串里感受到崔晏掌心的温度,意外地很暖。


    他嘴上又赶紧道,“多谢殿下。”


    崔晏神色微顿,似是思考了片刻,缓声说道:“也并非一点用都没有,这是开过光的。”


    温连没想到自己的碎嘴子被他听见,面色略显尴尬,捏着那串红木香珠,半信半疑地带在手上,小声道,“原是如此,多谢殿下。这香珠可是佛祖开的光,还是张三丰?”


    崔晏面不改色,“是我。”


    温连默了默,干脆不再说话。


    臭小子张口就来,他觉得崔晏压根对什么鬼神都没有概念,在崔晏眼里,温连可以成为神仙,任何人都可以成为神仙,就连崔晏自己也可以为手串开光。


    忽然间,一阵阴风吹过,哐当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从窗边掉落。


    温连吓得差点蹦起来,连忙跑到崔晏身前,把他严严实实护在身后,“谁?”


    半晌,没有声音。


    崔晏拍了拍他的肩膀,失笑道,“是风,别怕。”


    话音刚落,就听又是一道瓷片破碎的声响,嘁哩喀嚓地响起。


    温连瞬间脚软下去,差点给丽妃跪下,被崔晏眼疾手快地捞进怀里。


    “鬼……是鬼,丽妃她回来了!”温连惊恐万分地抓紧崔晏的衣襟,“快跑,你先走,我保护你……”


    崔晏把他抱得更紧些,带着些笑意,轻声安抚道,“别怕,世上没有鬼。若真有鬼,你死过两次,不应该也是鬼魂么?”


    “对哦,我也……”温连恍然大悟,忽地反应过来,止住话头,抬眼看他,咬牙切齿地道,“下次露馅的时候,劳烦你提前说一声,我也少费点功夫。”


    刚说完,温连便见崔晏对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神色凝重,压低声音道,“嘘,刚刚有东西过去,好像真的有鬼魂在此。”


    温连猛然睁大双眼,颤抖着呼吸,死死缩进他怀里,四下观望,“哪呢,搁哪呢,你看见什么了?”


    怀里的脑袋拱来拱去,温连很少这样主动亲近他了。


    崔晏忍不住笑出声,趁他没有防备,飞快地在温连额头轻轻落下一吻,低声道:“骗你的。”


    他抬起手,指向窗边慵懒舔毛的白色小猫。


    没有什么鬼魂,只是一只路过的小猫罢了。


    看清楚窗边的小猫,温连咬紧牙关,满腔火气地给他胸口来了一拳,没好气道,“以后再相信你,我就是狗。”


    见他生气,崔晏吃痛地吸了口气,无奈地拽了拽他的衣角,“好痛,下手真重。”


    幼稚不幼稚?


    温连在心底唾弃他一句,明明跟个人精似的,在他跟前还总装可怜。


    温连从他手心扯回自己的衣服,面无表情道,“既然没别的事,那臣便先回去了。”


    闻言,崔晏略显不解,问道,“你来不是陪我守夜么?”


    “明日还有课,我陪你守什么夜?我来是为了……”


    说到一半,温连忽然哑了嗓子。


    良久,他垂下头,在转身离开之前,终于扔下一句,


    “我来不是为你,是为丽妃娘娘。如果真有她的鬼魂在此,那便告知她泉下——


    赶紧轮回投胎去吧,崔晏如今过得很好,有很多人疼爱,现在是,以后也是。”


    任何人都休想欺负伤害他的小红,哪怕是黄泉之下,已死的厉鬼。


    你见过么【二更】


    (三十九)


    崔晏怔怔地看着他离开大殿, 快步追上温连,捉住了他的手,“那你呢?”


    有很多人疼爱他, 那温连呢?


    温连没有回头,只是轻轻道:“我是你爹,当然也是疼爱你的。”顿了顿,他着重强调, “当然,是父亲对孩子的疼爱。”


    听到他的话,崔晏缓缓松开手, 说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我问的是, 有人疼爱你么?”


    话音落下, 温连身子一僵,他诧异地回过头,看到崔晏伸出手, 指了指天空, 眼眸凝定,“你在天上,过得好吗?”


    一刹那, 温连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在他的世界里, 他只不过是无数普通人的缩影,一个身世稍微悲惨点的打工人, 过着紧紧巴巴的日子, 攒钱还房贷。


    过得不好吗, 好像没有什么不好。


    过得好吗,好像也说不上有多好。


    一个人的日子他早就过习惯了, 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他偶尔也会交几个朋友,但大多都是浅尝辄止,恰到好处的社交。


    几乎所有人对他的评价都是,是个好人,很善良,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了。


    温连的座右铭便是人生是自己的道路,这条道路上失去谁都有可能,他唯独不能失去自己。


    所以只要他自己对自己好就够了。


    不开心就看看天空,烦恼时就去楼下跑一圈,想到世界上还有很多人连饭都吃不饱,他就觉得自己多少还是很幸福的。


    这样独来独往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小半生。


    没人问他过得好不好,是否有人疼爱。


    旁人眼里他独立,阳光,永远可以带给别人能量。


    可他自己呢?


    温连对上崔晏直勾勾看来的目光,竟在此刻有种想要逃避的冲动,他挪开眼,随意地敷衍一句:“我过得挺好的,很多人喜欢我,也有很多朋友,用不着你担心。”


    他来这里的任务是帮助崔晏,至于他自己,重要吗?


    听到他的答案,崔晏指尖的力道微微松卸,抿了抿唇,说道:“你骗不到我。”


    温连自然知道他聪明,不像小时候那么好忽悠了,他干笑两声,拍拍崔晏的脑袋,说道:“行了,我骗你做什么,少多愁善感。”


    “天上的天上,你说的宇宙,太阳系、银河系、更大的星系团,你见过么?”崔晏出声发问,似乎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他的意思,“冰天雪地,大山大河,漫天极光,比人高的蘑菇,可以吃的面包树,你真的见过么?”


    温连哑然地看着他,手掌顿在半空,半晌,讪讪地收回手。


    哪里见过呢,他哪里都没去过,冰岛的极光,热带雨林的面包树,温连最多也只是在书本网络上看过几眼。那时不过是随口说说,想要崔晏有活下去的希望,让他觉得世界很美好罢了。


    “你在骗我,也在骗你自己。”崔晏攥紧他的手腕,沉声开口,“人生苦痛孤单,你告诉我这些,其实就像当初你受了伤,难过到无法排解,不得救赎时,自己告诉自己这些一样。”


    温连愕然地看着他,那双仿若可以摄人魂魄的洞黑眸子,竟在此刻让温连心慌意乱。


    脑海里倏忽闪过无数不愿面对的片段,十几岁时在父母的葬礼上,他孤单茫然地立在两张冷冰冰的相片前,分明一滴泪都掉不出来,可自己却清楚知道,他整个人在渐渐的崩塌破碎,陷入无止境的深渊。


    那时他只能住到乡下亲戚家,寄人篱下,夜深难眠,温连便偷溜出去,抱着腿坐在门口板凳上,望向天边的夜空,想象父母会在天上看着他。


    他告诉自己,这颗星星是爸爸,那颗星星是妈妈……


    后来再长大些,他知道那些星星谁也不是,每颗星星都有它们自己的名字,可每次痛苦难过,温连还是会习惯性地看看夜空,这样就好像他还是小时候那个有家人陪伴的自己。


    最疼爱他的人已经都不在了,他只剩他自己,和天上的星星。


    星星是不会消失的,唯有时间的流逝才可将其身影消匿,第二天,这些星星仍然会从天边浮现,生生不息。


    如果不是这样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催眠,他也早就不想活了——为谁而活呢?


    他的人生本就没有意义,难道他还不能自己给自己一点堪称可怜的意义吗?


    温连呼吸微微停滞,难得焦躁,他试图把手腕从他掌心挣扎出来,胡乱搪塞道,“你别瞎想了,说得好像你什么都知道一样。”


    “我知道。”崔晏捉着他的手,贴向自己的心口,眸光灼灼地看着他,“因为我和你是一样的。”


    他们是一样的,不过都是想在这痛苦的世界里,找寻一隅真正属于自己的角落,相互依偎,舔舐伤口。


    他需要温连,温连也需要他。


    良久,温连立在原地,发自内心地问了一句,“崔晏,你喜欢我什么?”


    听到他的话,崔晏茫然地抬眼,似乎从未思考过这件事。


    他在脑海中仔细寻找了片刻答案,低低道:“在这个世上,我只会不加任何揣测地信任你,我可以笃定你是对我最好的人,永远不会伤害我,想和你亲近,难道这还不够么?”


    温连忽地笑了,他伸出手,指尖点在崔晏的心口,像敲门一样轻轻扣了扣,说道:“这些都是借口,喜欢一个人需要的是理由,而不是借口。”


    长这么大,虽然温连也没有谈过恋爱,但他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喜欢一个人不该只是想和对方亲密,相互信任,相互依赖,这太简单。


    “如果只是互相信任,想要亲近我,那父子朋友都可以做到这点,”温连收回指,仔细斟酌一下词句,低声道,“想和一个人亲密,并不代表就是喜欢。喜欢一个人是可以在心底强烈感受到的。舍不得让他烦恼却独自烦恼,不敢让对方讨厌自己还觉得自己还不够优秀,喜欢本质是小心翼翼、焦虑不安和自我怀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美好。”


    崔晏定定地看着他,轻声反驳,“你说得不对。”


    孩子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不好糊弄了。


    温连无奈地看向他,将手腕上那串红木香珠摘下来,递还回去,“随便你,你还小,什么都不懂,我不跟你抬杠。如果想和人亲近就是喜欢,你怎么不喜欢核桃毛豆顾问然?”


    红木香珠落在手心,温连走出大殿,肩头披洒上一片盈盈月光。


    崔晏忽然道:“温连,如果我说对你的亲近,是想同床共枕的亲近呢?”


    温连脚下一个趔趄,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


    身后人仍然在不知死活胆大包天地继续说着,“想抱你,想和你躺在床上,跟你睡觉,这样难道还不算?”


    天地无声,温连脸颊滚烫,脑海里不可抑制地随着他的话,想到昨夜诡异的怪梦,不由得深吸了口气,打断道,“你胡说什么,怎么越说还越不要脸了?”


    挨了句骂,崔晏仍无动于衷,踏着满地檀木艾草的干叶,缓缓走向温连,被踏碎的干裂草叶发出酥脆的轻响,有种莫名的压迫感逼近。


    温连下意识想跑,还未动作,就被冷冷唤住。


    “不许逃跑。”


    这小坏蛋自从摇身一变成了太子,有时说起话也像在命令人似的,可偏偏听到他这么说,温连还真有点不太敢动。


    “我说过,我长大了,”崔晏伸出手,扳过他的脸,迫使温连看着自己,无比困惑地问,“为什么总是把我当成孩子?”


    方才瓷瓶摔落在地,温连以为有危险,第一时间便把他护在身后,就好像他还是当年那个手无寸铁脆弱无依的五岁孩子。


    时过境迁,温连离开的日子很长,长到有时他会忘记,自己究竟是喜欢温连,还是喜欢那种被人拯救的安全感。


    如果是后者,他的神仙就应该永远端坐明台上,而不该出现在他午夜旖旎的梦里。


    十五岁那年,见到温连回来。


    他便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的,不仅于此。


    想留下温连,想让温连长命百岁,永远陪着他,眼里只有他,不许娶妻生子离开他。


    难道说,这也是父子之情?


    崔晏松开禁锢他的指,缓缓后退半步,退到一个不至于令自己吓到温连的距离,眸光沉沉,低声道,“温连,我是断袖,喜欢男子。自小便是如此,是你一直待我太好,你亲手把我养成这样,亲手把我惯得无法无天。”


    “我?”温连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崔晏深吸了口气,自顾自道:“对,就是你,所以你得对我负责。”


    温连忍无可忍,一把扯住了他的耳朵,看到崔晏吃痛拧眉也不松手,“少PUA我,这套你爹我也不吃!”


    良久,崔晏跪在蒲团上,耳朵通红,眼角疼得泛泪。


    “自己跪着吧,想清楚,爹给你机会再说一遍。”温连冷着脸立在他面前。


    崔晏捂住耳朵,依旧丝毫不肯妥协,一字一顿重复,“我早已想清楚一切,你得对我负责。”


    半晌,崔晏另一只耳朵,也被拧得红透了。


    不择手段


    (四十)


    月色清冷, 积水空明,崔晏执拗地跪在庭中,二人都在置气。


    温连知道他性子固执, 懒得和他再在此事上纠缠,抬头望了望天色,他低声道,“我该走了, 外臣留在后宫里被人发现是重罪,今日跟你说的话,你仔细想清楚。”


    崔晏方要张口, 就被温连打断, 冷声道, “别说你已经想清楚了, 我给你时间考虑。有些话说出来,不仅做不成父子,可能连朋友也做不成。”


    他态度果决, 崔晏愕然地听着, 仿佛从未料到温连会对他说出这种话。


    “如今你在朝中势力单薄,但凡有我能帮的地方,我会帮的。”这是温连任务所在, 并不只为了崔晏, “左丞那边你放心,我会想尽办法劝说他, 帮你登上皇位。”


    他语气客气而疏离, 崔晏的手脚似乎都因为他的话渐渐发冷, 失去知觉。


    温连说完该说的话,淡淡道:“我能做的只是帮你去沟通, 真要他们认可你,还是要你自己努力。别忘记,你现在是太子,将来会是这天下的救世主。”


    无人回应。


    温连转头看向怔在原地的崔晏,神色失魂落魄的,茫然无措地跪在蒲团上,忽地又生出些许于心不忍来,补上一句,“别总跪着,对膝盖不好,我明日……有时间的话,还会来看你。”


    他知道,登上皇位这条道路注定艰难险阻,鲜血淋漓,可这就是崔晏的命数,崔晏是这个世界的救世主,能做到的事情比他要多得多。


    他们是不一样的。


    说罢,他踩着那些艾草干叶离开,叶片破碎的声音愈来愈远,直到华清宫寂寥安静,万籁无声。


    崔晏伸出手,冰冷的指尖探入胸口衣襟,取出一张薄薄的字纸,这些年,他翻看过无数遍,纸张已经皱痕累累。


    上面那些字,就是温连的任务。


    【此次任务为终极任务,请您务必协助青年时期的男主成为救世主。】


    温连说过,他是男主,是很厉害很聪明的人。


    温连还说,他会成为救世主。


    这些年,他不止一次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当年他被温连捡走,是因为他随口胡编的一句谎话,他说自己父母双亡,家中人都死光了,因此温连才将他收留。


    后来温连说他是男主,是很聪明很厉害的人,是听话的好孩子。


    再后来,温连说他会成为救世主。


    可这一切都并非是他本意。


    他的确是父皇的孩子没错,哪怕是从相貌也看得出来,他有父亲。


    他不是好孩子,也并不乖巧,虽然很多人说他聪明,但更多的评价是阴险。


    更不可能会成为救世主,他入宫以来,从未想过要登上皇位,温连所说的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


    什么皇位,复仇,一统天下,他一概不想要。


    这世间能人异士,有志之辈,多如雨后春笋,源源不竭。而他没什么志气,只想陪伴在温连身边走过一生,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一直以来,崔晏从不敢细想此事。


    ——倘若他不是温连要找的人呢?


    温连会离开他,毫不犹豫地离开,就像方才他头也不回离开自己一样。毕竟温连已经没有任何和他纠缠下去的必要,何况还是一个犯上作乱、心思不正的逆子。


    他耽搁了温连十五年的时间,毁掉了所有任务,温连怎么可能还会再留在他身边?


    扑通一声。


    一滴露水滴落在地,心湖荡开涟漪,愈演愈烈,最终掀起一片风波巨浪。


    崔晏指尖紧紧蜷拢,掐破掌心,淌出滴滴殷红的血珠。


    真有那一天,


    他会疯的。


    必须留住温连,不论以什么方式。


    *


    温连回到太师府时,小德子在门口已等候多时,见他回来,脸上顿时像看到救星般,“哎呦江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他神色紧张,温连困惑地问,“怎么了?”


    小德子替他借了身侍卫的盔甲,这小子对自己还算忠心耿耿,这种掉脑袋的大罪都敢帮忙做,是靠得住的。


    听到他的话,小德子赶忙道,“江大人,丞相大人他老人家来了,在府里都等您老半天,奴才说您出门去和同僚吃饭,一会大人可千万别说漏嘴咯!”


    丞相大人……该不会是他爹吧?


    温连顿时紧张起来,抓住小德子问道,“丞相大人来找我何事,都说什么了?”


    小德子面露难色,“这……奴才也不知道,大人坐在正厅喝茶看书呢,模样看着不像急事。”


    不是急事,那就应该没什么了。


    温连稍稍放下心来,把包袱里的盔甲递还给小德子,“我明日再穿一次,先藏到我厢房去,千万别让人看见。”


    小德子重重点头,结果那包袱牢牢抱进怀里,战战兢兢道:“得命,就是为了奴才的小命也绝不敢叫别人看见啊。”


    温连带着小德子进府,来到正厅,甫一进门便见有位发须半白的老者坐在上首。


    看来这就是他爹了。


    “爹。”温连热情地喊了一声。


    那老者微微一怔,随后大笑了声,起身道:“施琅啊,你这是做什么,怎么管伯伯叫上爹了。”


    温连:?


    不是说丞相大人来了吗?


    小德子吓了一跳,连忙在温连身后道:“大人你怎么了,这是右丞陆允城陆大人啊。”


    温连在心底卧槽一声,赶紧改口道:“近日课业繁多,瞧我这眼睛都看花了,原是陆伯伯来了。”


    陆允城抚了抚胡须,笑意不减,意味深长道,“是该好好歇歇,听说你这几日在明德所教课,放课后还要去清宁宫辅导太子,可够累的。”


    额头冒汗,温连俯身行礼,干笑一声,“是,幸好太子殿下聪慧,倒也不算特别费力气。”


    陆允城将他扶起来,笑眯眯道:“你爹最近常跟我说,说你颇得圣上看重,整日在我跟前得意,我家那个小子可不如你,差得远呢,有空还得劳烦你也多教教他。”


    这种客套话让温连有点幻视亲戚串门,虽然他小时候没啥亲戚,还是从善如流道:“自然自然,伯伯近来身体可好?”


    “老了,不中用咯,”陆允城叹息一声,和温连一同落座,感慨道,“到底是后浪推前浪,不比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温连笑道,“哪里,伯伯正值壮年,晚辈还得多向您学习。”


    寒暄至此,陆允城也该切入正题了,他打量着周遭的下人,低声道:“施琅,伯伯有些心里话想同你讲。”


    温连很快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扬声道:“都下去吧,不用伺候了。”


    待到下人离去,陆允城神色微微凝重,指尖在茶桌上轻扣两下,沉沉道:“伯伯听说,最近你和太子殿下相交甚好?”


    温连察觉到他话里有话,思酌片刻,应声下来,“是。”


    见他大方承认,陆允城似是轻轻吸了口凉气,收回指尖,若有所思般道:“这太子殿下回宫也有月余了,朝中形势并不明朗,这是你爹的意思?”


    闻言,温连摇了摇头,“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陆允城顿时讶然,看向温连的目光也多了几分不解,“你爹肯教你这么做?”


    “我爹他……”温连想起这事,还是有些头痛,“此事还未跟家父商量,是我自作主张。”


    话音落下,陆允城面色沉重几分,端起茶盏轻轻吹去茶叶,低声道:“原是如此。”


    温连不清楚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陆允城究竟是站在哪一边。但他知道,原身他爹,左丞相必定是站在皇帝那边的,铁打的保皇派。


    “陆伯伯,”温连试探着开口唤了一声,问道,“可是此事有何不妥?”


    陆允城瞥他一眼,忽地露出笑意,摇了摇头道,“并未不妥,只是恐怕你爹知道了,要结结实实收拾你一顿。”


    温连:“……侄儿也有料到一些。”


    右丞相在朝中的势力应当与左丞相是相互制约掣肘的,温连猜测是不是陆允城和他爹意见并不相同,所以才来打探他的想法。


    果然,陆允城悠悠开口,却并不是在说方才他们聊起的话题,“盛夏时节多阴雨,百姓怕是又要遭殃,听说各地都已陆陆续续出现灾情,早上上朝时,幽州刺史上奏,说是那边已经暴雨多日,洪涝频发,这大雨之后就是疫,今年恐怕又会不安生了。”


    此番话说得没头没尾,温连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微微蹙眉,半晌,干脆起身行礼道:“侄儿愚钝,还请陆伯伯直言。”


    陆允城失笑,扶他起身,“你若愚钝,这朝中可就没人比你聪明了。”


    说罢,陆允城搁下茶盏,似乎并不打算再继续说下去,转而捶了捶老腰,意味深长地开口道:“太子殿下我是见过的,的确聪明,但聪明人往往都被聪明误。施琅,为师者就是要带学生走去正道。”


    温连静静地听着,认真点了点头,“侄儿明白。”


    “我跟你爹常常意见相左,但入朝为官者,不为黎民百姓,苍生大计,便不配为官,在这一点上,我与你爹是同道中人。”陆允城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开口,“开国至今已有二十二年矣,王朝兴衰胜败乃是天地铁律。如今的大宣就如襁褓婴儿,方才破除万难,走出新生,未来是要靠你们,而非我们这些老臣。”


    温连怅然地看着他,在这一刻仿佛突然理解了历史书中那些为国为民的朝臣将领,陆允城是真心为国尽忠,而不只是为皇帝忠心耿耿。


    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他只在乎谁能带给国家安定富足,而不在乎那皇位上究竟做的是谁。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似是回忆起从前种种,声音悲慨,“明皇后是位好皇后,太子也是好太子,遇到你,是太子殿下天命所致。”顿了顿,他凝眸落在温连身上,继而道,“施琅,放手去做吧。但愿你和太子,能带来大宣国祚绵长。”


    在陆允城走后,温连立在太师府门口,抬眼望向门上的牌匾,太师二字高悬在头顶,他倏忽觉得,自己的确是有很多事可以做的。


    他从未想过自己能给别人带来什么,从未想过人生有什么意义。


    不妨这一次让他试试,无论用什么手段都好。


    他想辅佐小红,成为一代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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