牺牲【一更】


    (四十一)


    翌日。


    上了一整日课, 温连望着空空如也的大殿,崔晏和崔清不来,这明德所比之从前更加空旷了。


    听说崔清已经从昏迷转醒, 情况依旧严重,靠太医院的药吊着口气,这段日子怕是不再能来明德所上课了。


    “大人,奴才把三皇子殿下的牌子撤下来了。”小德子叹了口气, 说道:“这三皇子殿下也是倒霉,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中毒, 也不知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温连思绪微顿, 忽然间, 他想到那一日上午, 崔晏似乎请了半堂课的假,说是被华清宫召见。


    这二者间难道有什么联系?


    虽然崔晏脑子灵活,谋略深厚, 但不至于会心狠到把丽妃和三皇子一网打尽的程度。


    他儿子不是那样的人, 小红是看到核桃受伤会想尽办法找到他家,以当牛做马为条件求他救人的好孩子。


    应当只是一场意外吧。


    温连不敢深思。


    黄昏,后宫因丽妃的死寂寥许多, 宫里行人也少了, 近些日子,常常还能听到一些传言。


    有人说丽妃是惨死的, 会化成厉鬼在夜半索命。大抵是这个缘故, 入夜时分, 宫里的宫人才会这样少。


    温连在明德所换上侍卫的衣物,跟在小德子身后, 鬼鬼祟祟地来到华清宫。


    “大人,奴才只能送你到这了,宫里眼熟奴才的人多。”小德子把怀里的干粮递给他,活像俩逃难到皇宫的难民,“这点心和干粮大人拿着,晚上好歹垫垫肚子。”


    温连颇为感慨地拍了拍小德子的肩膀,接过干粮,“还是你懂我。”


    昨夜偷溜来时,晚饭都没顾得上吃,回去差点饿得眼冒金星。


    小德子对他还是很上心的,不愧是惠妃娘娘信任的身边人。


    温连抓着干粮,绕过宫门口的侍卫,找到一处宫墙的缺口,这缺口是他们昨天来发现的,周围没什么人经过,很安全。


    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一点点从缺口里钻进去,刚钻了一半,忽地听到头顶传来一道冷声,“什么人?”


    温连登时愣住,进也不是,出也不是,脑袋冒汗,低声道,“你是什么人?”


    那声音似乎有些耳熟,温连试探着抬头看去,只见一双黑色足靴悬在他头顶,那人竟是坐在墙檐上的。


    “问你话,老实点答。”一块石头扔在他头顶,力道很大,头盔顿时被砸得嗡嗡作响。


    温连差点被这石头砸晕过去,连忙道,“我是来给太子殿下送吃食的!”


    话音落下,那人饶有兴致地笑了声,翻墙下来,温连抬起脑袋,看到一张熟悉且欠揍的面孔,“顾问然?!”


    顾问然自然也听出他的声音,有些惊讶地俯下身子,端详着温连卡在缺口的姿态,阴阳怪气地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江大人,怎么,觉得大门不称您身份,跑来这钻起狗洞了?”


    没想到,还真让崔晏说中了,这“江施琅”竟然宁肯钻狗洞也要来见他。


    温连面皮发烫,咬牙道:“照这么说,翻墙这种小偷小摸的做贼手段,也称得上顾大人的身份?”


    “哎,大人何必跟我争一时口舌之快,咱们都是为了太子殿下,”顾问然故作大方地扣住他的肩膀,将他一把拉出来,“不过,江大人这张嘴还真够硬的。”


    明明都卡住出不来了,还敢在这跟他犟嘴叫嚣,也不怕他趁机一刀子给他捅死。“江施琅”若是上战场去,估计活不过半天。


    温连被他猛地一拽,整个人重心不稳,没蹲住,朝着顾问然便扑了过去,瞬间将顾问然给压倒在地。


    顾问然愣了愣,望着坐在他身上的温连,倏忽失笑道,“大人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温连毫不客气地踩在他身上一脚,起身拍去包袱上的尘土,说道,“乌鸦坐飞机,不懂吧?”


    小臂被踩痛,顾问然眉头狠蹙了下,倒吸一口凉气,居然生生被温连气出些笑意,“成,领教了。”


    乌鸦坐飞机,没听说过,哪来的邪门歪道。


    温连懒得跟他纠缠,朝着崔晏所在的方向而去,身后,顾问然快步跟了上来。


    “江大人,下官先前跟你说的事情,考虑得如何,若你愿做太子殿下的幕僚,下官必定日后都对大人毕恭毕敬,服服帖帖。”


    “不需要。”温连毫不犹豫地拒绝,虽然他本意还是会帮小红登上皇位,但他才不想跟顾问然这种混账二流子共事。


    说不定小红被教坏,就有这二流子一份功劳。


    顾问然不依不饶地追上来,笑道,“不需要,大人何苦专门到华清宫来给殿下送吃食,若是叫旁的人发现,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大人当真对殿下情深一片啊。”


    原来江施琅还真对崔晏有几分真情,从前是他小看崔晏了,能把江施琅拿下,在前朝后宫可都算是一大助力。


    温连被他问得烦燥,顿了顿,他似是想起什么,回身立定,朝顾问然微微笑着道,“是啊,殿下他的确乖巧懂事,任我施为,这么好的殿下,我自然也要多多疼爱他些。”


    话音落下,顾问然愣怔在原地,不可思议地指向温连,“你……疼爱他?”


    温连冷冷道,“不像么?”


    见顾问然面色呆滞,温连轻嗤了声,转身离开。


    身后顾问然不甘心地喊了声,“江大人,你说笑吧?”


    崔晏那般高傲的性子,怎么可能……可也没准,以崔晏对“江施琅”的容忍程度,这种事情还真有可能发生!


    温连不置一词,任由他胡乱猜测去,来到前庭,崔晏还跪在老地方,面前搁着个瓷盆,瓷盆里的黄纸已经烧过一轮了。


    他缓缓走近,轻咳了声。


    崔晏闻声抬头,一眼便从那身形认出了温连,低低道,“你来了。”


    今日崔晏看着倒是很温顺,想必是昨天的话起了作用。温连稍稍放心下来,看着崔晏瘦削的身形,又有些不是滋味。


    他四下望了望,没有其他侍卫,把包裹打开,拿出块精致的小点心,递给崔晏,“吃吧,还热呢。”


    崔晏抿了抿唇,他其实已经用过晚膳。不过温连给他的东西,他还是伸手接过,一点点吃掉。


    见他乖乖吃东西,温连心头又软乎乎起来,仿佛能看到当初那个五岁的小崽在他怀里,像只小猫一样认真吃饭时的模样。


    啊……那时候多可爱啊。


    “今天又跪一天?”温连拽过一只蒲团,坐在他身边,有些心疼道,“不是告诉过你,没人的时候就不用跪了么,对膝盖不好。”


    崔晏轻轻点头,诚实答,“做做样子罢了,并未跪多久。”


    见状,温连便也不好再说,他回想起昨晚陆允城的话来,低声道:“昨天右丞相陆大人来我府上了。”


    昨晚,陆允城的话说得云里雾里,有些他想了一整晚都没想明白,以他的智商玩权谋等于白瞎,思来想去还是直接告诉给崔晏知道更好些,他不懂的,男主肯定能懂。


    崔晏神色并无起伏,双手合十,似是闭目祈祷着些什么,手上那串那串殷红的香珠在苍白指间更加鲜艳夺目,“嗯,他说什么了?”


    “他说,”温连把陆允城的话一一复述给崔晏,“幽州刺史上奏,那边早已多日暴雨,洪涝频发。今年怕是又要不安生了。”


    顾问然恰好赶到,听见此话,心脏瞬间悬起来,急切地问:“幽州发涝灾了,情况严不严重?”


    温连摇了摇头,这些话都是他从陆允城那里听说,他的职务只有教好皇子,朝堂的事,他并不清楚。


    “殿下,”顾问然焦急地看向崔晏,说道,“幽州有难,咱们不能就这么干看着!”


    幽州地远势偏,外有异族来犯,内有朝廷不管,每次遇到天灾,更是伤亡惨重一片凄惨。


    在温连和顾问然紧张的注视下,崔晏终于缓缓开口,“孤去不得。”


    “为什么?”温连和顾问然同时发问。


    崔晏睁开眼,指尖捻动香珠,淡淡道,“陆允城与孤无冤无仇,不会轻易帮孤这种事情。”


    温连赶紧凑到他面前,说道,“可他也不会轻易害你,昨天陆大人说了,他是为了国事,希望天下安宁,不像是揣着坏心。”


    闻言,崔晏轻轻笑了,低声道,“你看谁都是好的。”看陆允城如此,看他也是如此,在温连眼里,仿佛谁都是善良热诚之人。


    温连不太认可,指了指身边顾问然,“不啊,我看他就挺坏的。”


    顾问然:……


    被他逗笑了些,一整日守孝,死水般的心境也在此刻泛起波澜,崔晏耐心地同他解释:“陆允城在朝中并非中立,他看好的是年幼的六弟,崔允。崔允乃是皇贵妃所出,皇贵妃正是陆允城的胞姐。”


    “崔允虽年幼,但心智赤诚,先前在孤回京之前,左丞坚持立长不立幼,想助崔颖登上太子之位。右丞认为崔颖才识有亏,性格偏激急躁,并不适合成为太子,二人常常因此起争执。”


    温连仔细地听着他分析,越听越有种奇异的自豪感。虽然感觉还是啥也没听懂,但是他儿子真的很厉害啊。


    “陆允城此举并非为了帮孤,他是在试探你。”崔晏沉吟片刻,缓缓道,“在他眼里,你必定是和你爹一样支持崔颖,与孤交好也不过是表面做戏罢了。”


    顾问然十分不合时宜地插进一句来,“所以,江大人真的不是和殿下表面做戏么?”


    俩人同时瞥他一眼,十分默契地无视掉他,温连轻声问,“他以为我支持崔颖,所以必定会把幽州有灾的事情瞒着你,反而告诉给崔颖知道。”


    “对。”崔晏赞许地点头,“聪明。”


    温连被夸了,腰板也挺直了不少,“还好啦。”


    崔晏忍住笑意,继续道,“治理灾情是皇子功绩的重要评判之一,若是真有这么大的功劳,陆允城怎么可能会专门留给崔颖?他巴不得崔颖德行有亏,遭皇帝嫌弃。这其中必有蹊跷,此举是陆允城特地挖了个坑,给江家和崔颖跳。”


    温连恍然大悟,“他害我!”


    “朝堂事诡谲多变,人心复杂,太傅日后要小心。”崔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顺势想要将温连拉得更近些。


    旁观的顾问然嘴角微抽,忽然有点没眼看。


    温连浑然不觉,仍在紧张,“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做,他就不怕我真的瞒着我爹告诉你?”


    “那也无妨,孤和崔颖都是六皇子登位之路的阻碍,除掉一个算一个。”崔晏半揽着他,声音愈发低沉,“依孤所料,幽州涝情应当并不严重,但若有皇子急着去赈灾立功,收揽民心,落在皇帝眼里,其心必异。”


    听到这里,温连冷不丁地颤了颤,由衷感慨道,“真是人心叵测啊,那咱们将计就计,祸水东引到崔颖身上,还是怎么办?”


    话音落下,温连没有得到回应,却突然发觉自己胸前多出来双手,他扭头看去,臭小红的脸已经近在咫尺,身上淡淡的檀香裹挟着略显急促的呼吸扑洒在耳侧。


    他面无表情,伸手想去扯住崔晏的耳朵,“又来?”


    崔晏动作极快地捉住他的指,稍微松开温连些,抬眼看向顾问然道,“顾大人先请回吧。”


    顾问然早想走了,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得命,殿下,江大人,下官便不打扰了。”


    被最讨厌的顾问然撞见这种事,温连脸上已然滚烫,像是快烧着了似的,咬紧下唇,不肯出声理他。


    直到顾问然离开,温连瞪向崔晏,带着些薄怒,沉声道,“温小红,昨天爹说的话你没听进去?”


    “听进去了。”崔晏垂下头,指尖在温连的手上缓缓划下,攥紧了他的腕子,“你说想要我做救世主,我听进去了。”


    “那你现在又在干什么?”温连没好气地想挣脱开他的手,挣扎半晌,崔晏的手仿佛铁铐般,纹丝不动。


    “当救世主有什么好处?”崔晏忽地发问,“当皇帝又有什么好处?”


    温连一时噎住,不知如何作答,大脑飞速旋转,给出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来,“这个……可以做很多对百姓好的事情,能救更多像核桃毛豆一样的孩子。”


    闻言,崔晏淡笑了声,“那是你的心愿,并非我的。”


    为人父母者,总喜欢将自己的志向强加给孩子,哪怕温连与他没有任何相似的血脉,却还是不可控制地犯了这个错误。因为疼爱他,所以总想让他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长大成人。


    他以为的好,并非就是真的对崔晏好。


    温连哑然失语,一下子找不到理由来解释,半晌,闷闷道:“世上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按你的心愿发生。”


    闻言,崔晏松开他的腕子,闭上眼,继续双手合十,不知在祈祷谁,“会的,我想做的一定会做到,十五年来,一向如此。”


    这发言怎么那么像要被打脸的反派,温连眉头微蹙,刚想教育他几句,却听崔晏不疾不徐道,“当救世主不难,只是成大事者,必须伴随着牺牲,你愿意为之牺牲自己么?”


    这题简单,温连想也不想便答,“我当然愿意。”


    他活在世上一直顺水逐流,这还是温连第一次想做成什么事情。


    听他答应,崔晏微微勾唇,“好,把衣服脱了。”


    温连:“?”


    一只微凉的手沿着他腰腹攀上,扣紧温连的腰,崔晏将他摁入身下,眸光沉郁,“牺牲自己,换得天下太平,你也愿意?”


    多亲亲我【二更】


    (四十二)


    一股凉意袭来, 激得温连心神一震,他抓住崔晏的手甩开,“温小红, 你能不能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丽妃娘娘棺材盖还没钉结实呢,崔晏居然敢在华清宫就对他动手动脚,这还了得?


    “你说得对。”崔晏沉思片刻,忽地将他打横抱起, 虽然身体虚弱动作稍显吃力,但好歹也是抱起来了。


    温连双脚腾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下意识紧紧扒住了崔晏的颈子, “你要干什么?”


    崔晏煞有介事道, “得有一张榻。”


    他抱着温连缓缓走进殿内, 轻手轻脚地搁在软榻上,掌心微微冒汗,按住温连的手, 一层层地剥开他身上的衣服。


    “不孝子……”温连抵住他的胸口, 刚想把他从身上推下去,却见崔晏自己怔在了原地,眉宇紧蹙, 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良久, 崔晏俯下头,亲昵地在他颈间蹭了蹭, 茫然地低声问, “然后该怎么做, 你教教我?”


    他只有在五岁那年和温连去天乐坊时,意外撞见过一次男子与男子行房事,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便被温连捂住双眼。再之后,崔晏偶尔也从核桃和毛豆他们那见过几次男子与女子之间的画册子。


    之前画的那些春宫图,正是仿照那些画册画的,很多地方其实并不对仗。


    真要做起,他竟然不知如何下手。


    温连僵滞着看向他,半晌,从他的表情看出崔晏没有开玩笑,他爆发出一道无情的嘲笑,“我教个屁!”


    臭小红,也有你不会的,果然上帝给人开了窗得把门关上,关的好啊耶大人。


    崔晏紧抿着唇,闷不做声,笨拙而固执地攥住温连的腕子,他约摸是记着些的,温连越不喜他靠近的地方,说不定就是对的。


    他欺身过去,墨发垂落,衬得白皙皮肤更加苍白,像是透着一抹淡淡的青色。


    温连赶忙后退,腾出只手,掐住崔晏的脸,“不许再靠过来,否则爹真的会生气。”


    “是这样么?”崔晏带着股隐隐的幽怨,抱住温连的腰身,压入软榻深处,口中肆意猜测,“还是这样?”


    是要怎么做的,要怎样温连才会喜欢他?


    其他断袖都是如何,他只见过自己是断袖。


    温连见他快要找到门路,稍显慌乱地爬起身来,把崔晏摁回榻上,“什么都不懂你还乱来,消停点。”


    “我迟早会懂。”崔晏从背后抱住他,不甘心地将他锁进怀里,“就算你不教我,我自己也会懂。”


    简直就像一块粘人的狗皮膏药成精了。


    温连又是无奈,又是觉得好笑,崔晏虽然长大了,但是在某些方面似乎还像个孩子一样。他嘴上敷衍着说:“好好好,知道你聪明,能不能跟爹聊正事?”


    “正事就是如此,你牺牲自己成全大义,我牺牲自己做救世主。”崔晏言辞凿凿,“为大宣牺牲,这是你教我的,难道轮到你你便不情愿了?”


    温连说不过他,这小子歪理邪说一套一套,杠起人来能把他气死,直接捂住他的唇,压低声音威胁道,“如今你是太子,这是你该做的事,别强加在我身上,不然我真的撒手不再管你。”


    听到他的话,崔晏眸光微暗,脑海里回忆起那张任务纸所写的内容,若他不是救世主,温连恐怕真的会抛下他——在那个真正的救世主出现时。


    他必须做些什么,把温连留住。


    “好,我答应你,”崔晏倏地松开温连,恢复往日的冷静,低声道,“但我有条件,如果我真的去赈灾,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温连愣了愣,反问道,“你不是说幽州去不得?”


    崔晏凝眸看他,沉着道,“我主动去不得,但别人求我,我便去得。”


    他有的是办法,只是想做与不想做的问题罢了。


    “你……”温连望着他决然的目光,深吸了口气,说道,“那你先说,是什么事?”


    如果是什么下流无耻的事情,他死也不答应。


    崔晏抿了抿唇,伸手指向了温连的心口,说道,“我要你,亲我。”


    温连:“……我服了。”


    他服了,真真正正的服气了。


    摸也摸过,亲也不是没亲过,这小孩怎么总是想着占他点便宜。


    这世上为什么要有断袖这种生物?


    温连掐住额角,长叹了声,“不行,换一个。”


    就是要金山银山,他都能想办法给崔晏搞来,但是出卖人格不行啊。


    他主意打得倒是精明。今天亲一下,明天摸一下,后天睡个觉也不是事儿了,这是要温水煮青蛙,给他泡熟吧?


    崔晏坚决地重复一遍,“我要你,亲我。”


    温连:“……说了不行。”


    话音落下,崔晏起身便要拂袖离去,声音冷淡,“那便请太傅回去吧,日后也不必再来看孤,所谓救世主,还是留给有能之士替孤去做。”


    见他耍赖,温连无可奈何地抓住他的衣袖,把他拉到面前,“小红,爹真的不行,爹不是断袖,你能明白么?”


    崔晏瞥他一眼,毫无动容,淡声道:“可我是断袖。”


    ——没得商量。


    这是一场交易,并非请求。


    良久,温连深吸了口气,努力地克服心里障碍,“是不是真的只亲一下,你就愿意?”


    崔晏心头一跳,快速应下,“是。”


    “不许反悔的。”温连眯了眯眼,“如果亲完你又扯东扯西,往后我再也不信你。”


    “不会反悔。”


    话音落下,温连稍稍放心些许,他朝崔晏伸手招了招,“来。”


    心跳愈来愈快,似是要冲破胸腔跳出来,掌心又开始冒汗,浑身都紧绷着,崔晏垂下头,凑到他身边,闭上眼睛。


    一个吻,轻柔地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半晌,崔晏睁开眼,有些恍惚,“结束了?”


    温连若无其事般耸了耸肩,说道,“结束了,答应爹的事情要做到,知道么。”


    崔晏默了默,见他起身就要走,伸手扼住了温连的腕子,将他带回身前,“不算,重来。”


    就这样敷衍他,温连还是把他当成那个可以随便糊弄的五岁孩子?


    温连咬牙切齿道,“说好不能反悔的,你答应我但做不到是么?”


    闻言,崔晏缓缓抬头,分明微微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重来。”


    那目光令温连莫名有些心虚犯怵,他扒拉开崔晏的手,轻哼了声,说道:“不行,这是另外的价钱。”


    “温连。”崔晏眸光平静地看着他,说出的话却让温连脊椎骨泛凉,“如果我不答应,你便完成不了天界的任务,现在是你在求我。”


    温连:“……你怎么知道??”


    他震撼地后退,第一次发觉眼前的小王八蛋已经深不可测,温连记得自己并没有把全部任务都告诉给崔晏,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不是,这小子是不是真有个系统什么的一直给他开外挂?


    崔晏没再开口,凝眸看向温连,仿佛捏准了他的死脉。


    他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他们相处的每一天都极其珍贵,一旦真正的救世主出现,温连必定会离开他。


    “你是现在做,还是说,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崔晏挪开目光,有条不紊地整理衣襟,“放心,你也可以不做,这是你的权利,我们还和从前一样,情同父子。”而他也有不做救世主的权利,温连不可以再逼他。


    温连微愕,给三天时间考虑的办法怎么听着也那么耳熟,这不是他当年把小孩拐到温府时用的话术吗?


    好家伙,全学会了,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一时间温连竟然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流泪,好消息:孩子真的翅膀硬了,会威胁人了,坏消息:威胁的是他。


    “那今日太傅便先回去吧,孤也要继续守夜了。”崔晏恭敬地给他鞠了一躬,好像刚刚把人压在榻上乱摸一气的人不是他似的,其无耻又一次刷新了温连对他的认知。


    当初那个乖巧小红一去不复返,是不是中途换人了。


    亲一口其实对他造成不了什么影响,也不是没亲过,上次不是还当着顾问然的面亲过么。


    只是温连总担心会助长崔晏的气焰,让他更加得寸进尺。


    不过……如果崔晏真的答应去赈灾,那他们必定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面,说不定崔晏会消停一些?


    眼看他转身要离开,温连心头天人交战终见分晓,他忍不住轻轻扯住崔晏的衣角,小声道,“这次不许反悔了,就这一次可以亲……”


    后面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妥协,除此之外,崔晏让他再做什么都不可能了。


    崔晏脚下微滞,他僵硬地回头,看到温连红得滴血的耳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因此而迅速滚烫起来,心脏在胸腔横冲直撞,撞得他竟有些不知所措,头脑发昏。


    这些话是有效果的,为了那些任务,温连还是答应了。


    他轻轻踮起脚,拉住自己的襟口——无数个午夜梦回,崔晏从梦里怅然醒来时,梦到的都是这样一副场景。


    温连主动吻他。


    一对唇覆在崔晏的唇上,柔软至极,方要轻触即分离开,便被崔晏扣住后脑,强硬地探进舌尖,不予任何温连逃跑的余地,急切的呼吸和温柔的亲吻几乎席卷了他所有残存理智,他从未意识到,自己居然如此需要一个吻。


    一个可以证明他们是彼此世上最亲密的人的吻。


    “温连,张嘴。”分明是命令,他的语气却更似乞求,像只贪得无厌的小狗,“多亲亲我。”


    多亲亲我,求你了。


    画册子【一更】


    (四十三)


    呼吸在唇齿间交换, 温连挣脱不开他压在后脑的手,只觉得自己像是快要溺水的人,被迫依附在面前人的身上才能得以喘息, 眼尾被吻到微微泛红,激出生理性的眼泪来。


    “够了……”他咬紧牙关,从齿缝间逸出几个字,温连能明显地感受到崔晏的身体越来越热, 这信号太危险了。


    再这么下去……


    他快憋死了!


    温连急切地拍了拍他的胸口,口中呜呜几声,崔晏扯住他衣襟的手微松开些, 眼底被月光浅浅照亮, 透着肉眼可见的欲念。


    半晌, 发现温连是真的要难受哭了, 崔晏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他,舌尖餍足地舔过唇瓣,喉结轻滚, 缓慢吞咽下温连的津液。


    简直像一只在狩猎猎物的狼, 眸光兴奋极了。


    看到这对眸子,温连浑身一颤,立刻后退几步, 直至退到安全距离后才敢松懈下来, 喘了一大口气。


    小王八蛋想亲死他似的,太吓人了。早知道会这样, 他就该死也不答应。


    唇角被磨得红肿泛疼, 就连舌尖似乎也被咬得发麻, 和之前人工呼吸似的吻带来的感受完全不同,温连一瞬间感觉自己不干净了。


    他伸出手, 用衣袖抹掉唇上亮津津的水光,刚要开口骂崔晏一顿,襟口又被忽地扯住。


    “擦掉也不算。”


    崔晏捧住他的脸,在温连惊恐的眼神中再次吻上来。


    半晌,被崔晏紧紧禁锢,衔着唇瓣吻到双腿发软的温连,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崔晏狠狠推开了,“你、你没完了?”


    声音染怒,气势却弱了些许。


    崔晏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出声。


    在他灼灼目光中,温连想要抬手擦嘴的动作微顿,片刻,又悻悻地把手放了下去。


    不敢了,这回他真有点怕了。这小王八蛋绝对做得出逮住他再亲一次这种事,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见温连没再嫌弃自己,崔晏面上终于带上些笑意,唇角微勾,业务熟练地低声道歉,“别生气,是我错了。”


    温连本来已经不太敢生气,甚至想要找个机会先跑路,可听他道歉,又感觉自己还能再说几句再跑,“既然……你目的都达到了,明日想想办法,尽快去赈灾吧。”


    “好。”崔晏温顺答应,规规矩矩地站在他身前不远处,像是怕吓到他一样,“明日我自有安排,你放心。”


    温连现在看到他这副乖巧的模样就有点犯怵,唇上被缠咬过的知觉久久不散,仿佛那个吻还未结束似的。


    他还是赶快跑吧,有多快跑多快,等小王八蛋完成任务回京城后,他再想其他主意辞官,这太傅真是一天也当不下去了。


    “甜的。”


    空旷大殿内,崔晏倏忽轻轻说了一句。


    温连用脚趾盖想也知道他在说什么,不敢接话,转移话题道,“今天也太晚了,我得赶快出宫,不然会出事。”


    崔晏颔首应下,抬起眼,仍是那副无辜乖巧的模样,“温连,糖吃起来很甜,以后我还能吃到么?”


    温连头皮一紧,咬牙道,“你乖乖听话,以后再说。”


    闻言,崔晏的神情似是有些失落,他轻轻“嗯”了声,说道,“我会听的,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这话怎么越听越像男人贤者时间说的话,活像他们刚刚真干了什么似的,温连脸上热起来,随口搪塞道,“行,你遵守约定就好。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说罢,不等崔晏回应,温连转身拔腿就跑,经过门槛时还险些摔了一跤,头也不敢回,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在他身后,崔晏久久立着,望着温连在转角处消失的身影,淡漠出声,“顾大人。”


    宫室里的小窗边,顾问然露出半个脑袋,略显尴尬地干笑两声,“殿下,臣是担心江施琅他会对你做些什么……”


    “是么?”崔晏缓缓回身,眸光凝定在他脸上。


    当然是假的,顾问然就是想知道崔晏和“江施琅”到底谁在上面才偷看,或者说,他更想知道崔晏他俩到底是不是真有一腿。


    顾问然敛起笑容,给了自己脸上一巴掌,“臣有罪,下次绝对不再偷看殿下和江大人的私事,臣这就回清宁宫领罚十鞭!”


    “等等。”


    顾问然以为崔晏心软,期待地回头,却见崔晏淡淡道,“二十鞭。”


    顾问然:“……得命。”


    他这该死的好奇心啊!


    方要离开前,顾问然倏忽想起什么,他搓了搓手,转身回来,笑眯眯道,“殿下,若是臣能找来些好看易学的画册子,这二十鞭……?”


    话音落下,崔晏身形微僵。


    半晌,他轻声道,“减十鞭。”


    好嘛,他还真想要。


    顾问然哀叹了口气,也罢,十鞭子就十鞭子,至少让他知道件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秘密,值了,赚了!


    *


    明銮殿。


    众朝臣面色沉重,无人敢出言先奏。


    最上首,正当壮年的帝王缓缓垂眼,眉宇间略显疲惫,将手心的折子一概丢下殿去,“谁来告诉朕,赈灾粮为何迟迟送不进通州四府?”


    四下无言,一位老臣不得不顶着龙威上前,跪伏在地,“启禀圣上,赈灾粮已经送去三波,可入通州四府的路有水匪趁灾作乱,赈灾粮送了三波,水匪截了三波,实在可恨至极!”


    闻言,皇帝压低眉眼,那双近乎与崔晏如出一辙的阴戾眸子,冷冷扫过那老臣的脸,漠声道,“只是水匪?”


    通州四府四通八达,乃是南方枢纽,只是区区水匪,怎有那个胆子截皇家的赈灾粮?


    老臣身子一抖,头顶官帽颤颤巍巍,冷汗从脊背上渗出来,他摇了摇头,“微臣……微臣实在不清楚这通州……”


    “堂堂户部尚书,呈递国需折子时急不可待,几次三番催促朕广纳赋税,到用粮钱赈灾急需时,却连一波赈灾粮都送不进通州四府。”皇帝极不耐烦地沉声打断他,在老臣绝望的目光中,漠然扔下一句,“朕看你不是不清楚通州,你啊,是脑袋糊涂了,砍了去罢。”


    言罢,他扬声道,“来人——”


    在户部尚书高喊饶命的呼声中,皇帝掐了掐额角,压抑住胸口的燥郁,冷声道,“将这赵永禄打入大牢,若赈灾粮仍送不进通州,秋后问斩。”


    这些日子,通州、幽州频发水患,幽州地偏尚且不算严重,通州紧邻西赤江,内有青扇湖,阴雨时节涝灾不断,今年比之往年灾情更重,偏偏消息还被那些水匪给断了,颇有一股要自立为王的架势。


    区区一群蚁贼蝼寇,哪来这么大的胆子,自然是通州有人起了异心。


    天灾出乱世,决计不能再任由通州如此下去。


    皇帝抬眼望去,满朝文武无一人有这个胆量撑起这个重担。


    有赵永禄的人头在前,谁敢接了通州的差事无异于送死,他们个个紧张自己项上人头,哪管人管通州?


    可笑二十来年大宣无战,竟养出了一群废物!


    “江从安何在?”皇帝阴沉抬眼。


    左丞江从安听到这话,心下打了个冷战,户部为他所管。赵永禄出了岔子,他知道迟早会问到自己头上,只盼圣上惦念旧情,能多给他些机会。


    皇帝仰坐在龙椅之上,长叹了声,“依你所见,江随可否前去通州?”


    江随名随字施琅,朝堂之上,便唤他全名。


    丽妃死后,他这阵子都宿在惠妃宫里。


    昨夜惠妃忽然提及江施琅在明德所带伤上课,甚是用心刻苦,他才记起,江施琅此人多智近妖,若说解决通州水匪这种小事,以他的头脑简直是大材小用。


    因此,江施琅去再合适不过,若赈灾归来,他也可顺理成章再给江施琅一份实职。


    太傅毕竟还是虚职,当初江施琅年少,自己惜才,想把江施琅留在身边才给了太傅一职,也该命他做些实事了。


    江从安心神巨震,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提起了江施琅,竟然还让江施琅一介太傅文人前去通州,他儿子岂能应付那些凶悍水匪?


    “回禀圣上,江随年幼,只略懂纸上谈兵,此去通州恐怕难担大任。”


    闻言,皇帝微微眯眼,对江从安的回应略有不满,“江随聪慧谨慎,胸怀谋略,朕看他担得起。”


    江从安汗流浃背,事关江施琅的小命,他不得不为自家儿子谋一条活路。


    去了通州,刀剑无眼,一个不留神便是天人永隔了。


    江从安脑海里拼命寻找着对策,余光看向身旁的陆允城,在心底恨恨骂了句。


    定是陆允城又从中给他使绊子,想借此机会害死施琅!


    绝不能让他得逞。


    理清思路,江从安沉声道,“启禀圣上,圣上所言极是,江随如今年幼正是缺少机会,圣上肯给他锻炼的机会,微臣感恩不尽。只是微臣觉得,此次通州水患不失为一件操练皇子的好时机,由江随陪同,可让皇子深入接触民情,了解民生疾苦。”


    这样一来,有皇子跟在身边,他家施琅必定会受到最大程度的保护,至少能护着性命回来。


    听到他的提议,皇帝微微蹙眉,但很快又舒展开,“那依你之见,由哪位皇子前去合适?”


    二皇子崔颖是左丞支持之人,此行险恶,搞不好还会引得圣上龙颜大怒,万万不可让崔颖冒这个险。


    三皇子崔清如今缠绵病榻,又刚刚丧失生母,自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六皇子……六皇子今年方十四岁!


    只剩下太子崔晏,他年龄合适,缺少功绩,朝中无人相护,是绝顶合适的替死鬼。


    “臣认为,太子殿下前去正合适。”江从安扬声叩拜,“臣恳请太子殿下为万民谋福祉,殿下皇脉在身,必将带去通州民康物阜,战事太平!”


    话音落下,皇帝神色微微怔恍,从脑海记忆的最深处,将崔晏的面容挖出来。


    自从崔晏回宫后,他还未曾见过崔晏一面,只是在朝上复了他太子之位,说到底,也是他有些不记挂在心。


    也不知这些年是否长高了。


    听说,崔晏这几日都在跟丽妃跟前守夜尽孝,莫不是真把丽妃当成了他的生母,把自己的母后忘得个干净彻底。


    想起明皇后,额角又开始剧烈的作痛,仿佛是当年一事后落下的病根,时刻提醒着他与明皇后的那些过往。


    思及此处,皇帝顿时神色寡然,了无兴味地起身拂袖下堂去,


    “那便让他去吧。”


    你尝尝?【一更】


    (四十四)


    温连脸色极沉, 手心抓着明黄色圣旨,脚下飞快地穿过回廊,推开清宁宫侧殿书房的大门, 恰逢房内人有些怔愣地抬眼,他立刻腾起一股火气来,将手心的圣旨拍在桌上。


    “你想的办法就是,让我跟你一起去?”温连大清早被左丞找上府来, 头没梳脸没洗,左丞拉着他的手一通嘱咐。


    “通州路远有匪,儿, 你要小心啊, 一定要时时刻刻黏在太子身边, 有太子在你一定不会出事, 万万不可离开太子身边半步!”


    “爹拨几个年轻力壮的府卫给你,通州此行你做错了也不打紧,出事有爹兜着, 皇帝知道你年轻经验少, 绝对不要逞能……”


    诸如此类,左丞一通教育,把温连说得晕头转向, 听了半晌, 下发圣旨的太监也来了,他这才知道, 原来崔晏昨夜说的办法, 是让他也一起去通州!


    温连欲哭无泪, 好不容易以为能糊弄崔晏去通州,自己能消停一阵子, 结果圣旨下来,他午后就要跟着崔晏一起去通州了。


    见他气得不轻,崔晏似是早已料到,轻轻笑了声,“这是最好的办法。”


    惠妃在他宫里留着眼线,崔晏放出消息说要想办法将江施琅这个碍事的太傅给换掉,惠妃自然不会让他得逞,便会到皇帝跟前说起江施琅的好处。


    通州此行麻烦事多,朝中没人敢硬接这差事,皇帝自然联想到江施琅,想给江施琅机会谋一些功劳,以待日后重用。


    左丞心疼爱子,必定会拉皇子一起下水,有皇子的身份保障,皇帝会命许多侍卫一起同行,江施琅便也安全了。


    如此一来,他就能和温连一起去通州。


    留温连一个人在京城,他不放心。


    “没有别的办法?”温连不信,以崔晏的脑子,绝对可以想出一百种去通州的办法,他就是想把自己锁在他身边罢了!


    崔晏展开圣旨,漫不经心地看过,低声道,“太傅莫不是把我当成什么神人了,孤才疏学浅,冥思苦想,也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放屁。


    温连现在连他一个字也不相信了。


    坏小红,小王八蛋。


    在皇宫他就敢对自己动手动脚,此去通州,路遥地远,路上不知道还要干些什么坏事。


    温连想想那个场面就浑身别扭,难受,想嘎。


    任务快点完成吧,他真的想嘎了。


    “太傅可收拾好行李了?”崔晏转开话题,将圣旨搁在桌上,眼眸含笑道,“用不着带多少,到通州自会有人安排好。”


    温连瞪他一眼,方要说些什么,便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微臣参见殿下,江大人,你也在啊?”


    温连回头看去,看到那张烦人的脸,更加心烦意乱,指着他,对崔晏道:“他也去?”


    要是连顾问然也去,他真的不想活了。


    顾问然亲切地凑上前来,想要揽住温连的肩膀,倏忽想起崔晏还在看着,又赶紧怕死地收回手,笑道,“江大人怎么对下官意见这么大,幽州也算下官的故里,虽然这次是去通州,但也要途径幽州视察一番,下官怎能不去?”


    “是,”崔晏低声安慰,“幽州也有孤的恩人,温府自五年前便迁居幽州了,所以打算顺路去看一看。”


    听到温府,温连怔忡了片刻,自打这次来,他还没见过温府的人,此刻想起,不禁还有些怀念,“是该去,他们有写信给你么?”


    崔晏颔首,自书案上取出几封信,递给温连。


    温连顿了片刻,缓缓接过那些信,一一摊开。


    核桃的信最多,嘴也有点碎,信里说他近日已经在学着和大夫人一起出门做生意,只是天气不好,一到阴天,风沙就裹挟着大雨落下来,常常做到中途就得改日再约。


    小孩还说他算账很厉害,如果皇宫也缺人看账的话,不知道他能不能也到皇宫来,和武英一起陪在崔晏身边。


    还是那个孩子样。


    温连忍俊不禁,低声问,“武英也在皇宫,怎么没见过?”


    “他整日操练侍卫,平常都在武场,午后跟咱们一起去通州,届时你就能见了。”崔晏道。


    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分外熟稔地提起幽州的家人,顾问然满脑袋问号。江施琅自小便是京城人士,从哪认识的温陶和温武英?


    温连继续翻下去,总算看到了一张温玉的信。


    和温玉的人一样,信写得潦草敷衍,字像狗爬似的,通篇扯东扯西,废话连篇,唯独最后一句还像人话。


    “加冠的字挑好了,今年生辰回幽州否?”


    他怔了怔,仿佛能够透过纸张,看到温玉别扭的神色。


    应该是很希望崔晏回去罢,在温玉心里,还是把崔晏当成温家人,而不是太子殿下。


    温连叹息了声,把那些信递还给崔晏,说道,“收好吧,回去要对温玉叔好好说话,不可以再吵架了。”


    崔晏点点头,说道,“嗯,我清楚。”


    这些年,若没有温府和顾问然的支持,他连京城都到不了,他们对自己恩重如山,崔晏心底都清楚。


    温府早已是他的家,这一点,不论他身份如何,永不会变。


    “好。”温连本来还对和崔晏一起去通州有些不爽,现在一想可能再见到温玉他们,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不爽也烟消云散了,甚至还隐隐有些期待起来。


    不得不说,崔晏真的很会想办法哄他高兴。


    “此行艰险,水路有水匪作乱,”崔晏抬眼望向顾问然,说道,“将所有暗卫精兵尽数带去,顾大人,还要劳烦你护好江大人,千万不得出任何差池。”


    顾问然常年从军,武功高强,杀人于无形,有他保护温连,崔晏才算放心。


    顾问然见他正色,也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认真说道,“属下明白。”


    闻言,温连嘴角微撇,凑到崔晏身边,低声道,“有武英护着我就够了,我爹给我拨了些府卫,这顾问然你还是自己留着用吧。”


    看出他的嫌弃,崔晏抿了抿唇,道,“那你贴身在我身边,我护着你。”


    温连上下打量他片刻,笑道,“太子殿下,您这身子骨,我护着你还差不多。”


    “也对。”崔晏轻声道,毫不介意地应声下来,“我身体孱弱多病,你贴身护着我,午后与我同坐一辆马车。”


    温连:“……”


    他这张贱嘴!


    *


    去往通州的马车共有十八架,承载着要运去通州四府的赈灾粮,随行者有太子亲侍和江家府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京城出发了。


    “武英在哪?”温连刚上马车,就见到体弱多病的太子殿下在捧着药碗轻抿,他从腰间摸索片刻,摸出颗杏仁糖来,扔给崔晏。


    崔晏从善如流地接下,伸手拉开马车窗帘,指了指窗外,“在这。”


    温连循着他手指看去,望见了马车边骑马随行的青年。


    他震撼地看着,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与他想象中的毛豆截然不同,毛豆个还是那么高,可脸却雀黑雀黑的,活像被炮轰了似的。


    “他、他怎么了?”温连坐进马车,有些恍惚地看着毛豆。


    崔晏低笑了声,解释道,“武英常年操练,日晒雨淋,略微变样了。”


    “哦……”温连感慨地看着毛豆,说道,“他也辛苦了。”


    真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毛豆眨眼就从白面小生,变成铁血硬汉了。每次死遁回来见到崔晏,他心中觉得熟悉,便没有那么多陌生感,可每每见到毛豆和核桃,都觉得好像在演大变活人似的。


    马车还未动,外面的府卫和侍卫正在搬货,两人相对无话,温连有些如坐针毡,耳边传来崔晏缓慢喝药的声音,他忍不住提醒,“喝快一点,喝完再吃糖就不苦了。”


    崔晏微愣片刻,眼眸微微染上些许笑意,低声说道,“烫。”


    他偶尔也喜欢温连像小时候那样对待他,尤其是这种细微之处的关心。


    “笨呢,吹一吹再喝。”温连这爱操心的性子又犯了,他起身上前拿过崔晏手心的药碗,轻吹了几下,递回去,“快喝吧,一会马车动身,路上颠簸就不好喝了。”


    崔晏从他手心接过药碗,乖乖地点头,“嗯。”


    温连盯着他一口喝尽,然后低垂着眼睫,摊开手心把杏仁糖吃进嘴里。这臭小孩莫名越看越乖,不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


    当爹的感觉被充分满足,他微微露出些笑意,问,“好吃吗?”


    他特意给崔晏带的,两大包糖,路上每日一碗药太苦,吃点糖也能补充体力。


    崔晏轻轻点头,“甜的。”


    而后他抬起眼,意味不明地道,“你尝尝?”


    温连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刚想推拒,领口已被紧紧捉住。


    唇瓣被撬开,那颗甜腻的杏仁糖夹杂着淡淡的中药苦味,被崔晏不由分说地送进他口中。温连震愕地瞪大双眼看着他,没想到在周遭满是侍卫的马车里,崔晏竟然也敢做这种事。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还有没有王法了??


    马车外,货物已经清点完毕,温武英扬声对马车里道,“启禀殿下,赈灾粮已经全部装进马车,可以出发了!”


    无人回应,温武英有些困惑地重复道,“殿下?”


    马车内,温连被摁在座上死死吻住,衣衫被扯开一半,面色通红。


    喘息的间隙,崔晏捂住他的唇,怜惜地吻过温连紧蹙的眉头,压下心头躁动,替温连紧好衣衫,而后才朝马车外淡淡道,


    “知道了,出发。”


    不可以再吓到温连。


    通州此行水远路长,他有的是时间,不急。


    青梅竹马【二更】


    (四十五)


    崔晏说罢, 转眼看向怀里的温连,低声道,“好吃么?”


    温连额头突突乱跳, 把嘴里的杏仁糖吐出来,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我要换马车。”


    他起身要走, 崔晏也并未拦着他,只是在他身后小声说,“我只是想让你也尝尝。”


    温连气愤地扯开马车帘子, 回头道, “你自己信吗?”


    他跳下马车, 走向后面的马车里, 掀开帘子坐进去,还没坐稳当,就听身边传来一声轻笑, “哟, 江大人,你坐下官这辆马车,不合适吧?”


    温连:“……”


    他就不应该来的, 真的。


    温连刚想再跑, 却被顾问然出声叫住,“江大人留步, 下官有些话想同你说。”


    他身形微顿, 看向顾问然, 仍然没好气道,“有话快说。”


    顾问然规规矩矩地起身, 给他行了个鞠躬礼,说道,“先前对江大人多有冒犯,是下官的错,还望江大人不计前嫌,宽恕下官做人不周。”


    要是早知道江施琅和崔晏这么熟,连温府的事都知情,他也不会得罪江施琅。


    温连狐疑地在他脸上转了一圈目光,干脆利落地道,“不宽恕。”


    顾问然嘴角微抽,挤出个微笑来,说道,“日后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下官会尽量赎罪,还请江大人多多包涵。”


    “不包涵。”


    顾问然被他毫不犹豫的拒绝彻底气笑,“江大人你真是……有个性。”


    这奇怪的个性让顾问然有些似曾相识,总感觉很像之前见过的一个人,可他又记不起来像谁。


    温连白他一眼,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罢了。”


    闻言,顾问然敛起眸光,从怀里取出一张羊皮地图,递给温连,缓缓道,“这是通州四府的地图,虽然咱们会先去幽州,但也只是小作停留一日,隔日便会在幽州乘船抵达通州康安府。”


    温连接过地图,敞开仔细看了看,坐回马车里,示意顾问然继续说,“然后。”


    “康安府是康安王的辖地,是通州四府中唯一水匪不敢大肆作乱的地方,咱们必须要在进康安前,得到康安王的助力,否则赈灾粮仍有被水匪劫走的风险。”顾问然徐徐道来,聊起正事,神色也认真不少。


    温连静静听着,忽然想起通州这地名似乎有点耳熟。


    当初温府好像就是从通州迁至顺尧的,他偶尔听过几嘴府里人的闲话,说是温家老爷得罪了通州知府,这才搬到了顺尧。


    温家上下都是善人,怎么才会得罪人?


    良久,温连低声道,“这通州知府是个什么样人?”


    顾问然愣了愣,说道,“此人名叫孙楼,先前我与他因幽州和通州的往来贸易打过几次交道,为人贪得无厌,自私至极。”


    大贪官啊,那温连明白了。


    “你觉得水匪猖獗,跟孙楼有关?”温连仔细思考,“所以你打算避开孙楼,直接联系康安王一起把赈灾粮送进通州?”


    顾问然满意地点头,笑道,“跟聪明人说话果然省事,这是殿下的主意,孙楼做了什么可以暂且不管,把赈灾粮送进幽州,让百姓们先吃上饭才是头等要事。”


    温连怔了怔,原来崔晏也不只是被他逼着才去做这些事,这不是早就安排得很好么。


    “他早就跟你聊过这些?”温连试探着问。


    顾问然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说道,“那倒没有,昨夜才商量出来。”


    温连默了默。


    好好好,一夜就谋划完了,这就是男主。


    “还有些其他的计划,下官路上再同大人细说。”顾问然从身边包袱里摸了摸,摸出一包点心来,递给温连,“大人要不要尝一些,甜的。”


    温连现在对甜的这俩字有心理阴影,他扭过脸,耳尖微烫,“不吃。”


    见他不吃,顾问然以为他嫌弃自己,便自己吃起来,还吃得喷香,“说起来,大人究竟是怎么和殿下熟识的,下官整日陪在殿下身边,竟然一点也没发觉,是互传书信么?”


    温连正愁找不到借口,顺着他的话道,“是,写信写熟的,我俩是笔友。”


    顾问然恍然道,“原来如此,那江大人可是在我们面前演了一出好戏,不得了,不得了。”


    他刚开始还真以为江施琅看他们不顺眼,铁了心想弄死崔晏呢,原来只是为了伪装。


    温连懒得理他,顾问然却越说越起劲,“有江大人相助,想必殿下日后在朝中会更加顺利。殿下对你当真用心,专门把暗卫也叫上保护你,那暗卫可都是我从幽州精心培养……”


    “顾大人,歇会吧。”温连被他念叨的头疼,忍不住打断,转眼看向顾问然,却发现顾问然肩头似乎有一片洇湿的血迹,他愣了愣,道,“顾大人,你肩上……”


    顾问然止下话头,看向左肩,不甚在意地道,“哦,没事,昨天挨了十鞭子,流点血罢了。”


    眼看那血越渗越多,温连震撼地道,“真的没事么?”


    闻言,顾问然轻笑了声,脱下外衣,露出那俨然已经被血浸透的肩背,说道,“殿下昨夜罚的,区区十鞭子,死不了不碍事。”


    温连骇然看着他肩膀冒血,感觉下一秒就会滋出来似的,不由肃然起敬,抱拳道,“牛逼。”


    这群人没一个正常的,不能再跟他们待在一起,不然他也会变不正常。温连掀开马车帘,还良心大发地给顾问然叫了个大夫进去包扎,转头钻进第三辆马车。


    第三辆马车不比前两辆宽敞,堆积着一些行礼,还有货物。


    温连却在这里感受到久违的安全感,他挤进马车最里面,找个小小的角落缩进去开始打盹。


    迷迷糊糊间,他似乎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是五岁的崔晏,小孩朝他张开手要抱,眼睫弯弯的,甚是乖巧。


    温连俯身将他抱起来,感觉还能闻到一股小崽的奶味,温连忍不住在他额间轻轻亲了一口,夸道,“我家小红就是可爱。”


    而后眨眼间,怀里的小崽一瞬长大,温连被扣在怀里,对方像小狗一样在他颈间乱蹭乱亲,颇不讲理地道,“温连,我都是你惯出来的,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


    温连瞬间吓醒,再睁开眼,天光暗下,马车似乎停了下来。


    他惊魂未定,抚着胸口。


    绝对不能再这么放纵崔晏下去,否则他真的完了。


    温连下车去看,原来是中途扎营准备吃饭。


    见他出来,顾问然老远朝他招手,肩头后背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像个木乃伊,“江大人睡醒了?”


    温连点头,走近过去,发现他们在烤什么动物的肉排。


    “殿下打了两头野猪,专门给你加餐。”顾问然掏出刀子,锋利的刀刃在肉排上轻而易举剜下一大块,他随意抓了点调料撒上去,把刀子递给温连。


    肉香四溢,烤肉的味道引得温连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是有点饿了。


    他伸手接过,尝了口,肉烤得刚刚好。


    温连四下看去,没找到崔晏的身影,故作随意问,“殿下呢?”


    “不知道,在车里歇息吧。”顾问然舔了舔指,还不忘在温连面前夸一夸崔晏,笑着道,“殿下的弓箭实在太准了,大人你是不知道那野猪横冲直撞,殿下一箭射中心肺,野猪跑了小半里路,血都差点流干。”


    温连坐在他身边,有些好奇地问,“殿下射箭很准?”


    “嗯,”顾问然回忆片刻,说道,“当初刚到幽州,殿下说他体弱有疾不易习剑,我便专门找了弓箭手教殿下用弓箭,短短三日,殿下练得炉火纯青,精准至极,当真厉害。”


    像崔晏这种做什么都能无比出色的人,简直世所罕见,天生大才,这也是顾问然坚定跟随崔晏的原因之一。


    温连听着他的话,心底隐隐有些高兴,低笑道,“殿下在幽州过得好吗?”


    见温连对崔晏在幽州的过去好奇,顾问然立刻像打开了话匣子似的,侃侃而谈起来,“那是自然,到我的地盘,岂能亏待了殿下。”


    “殿下刚开始对我多有防备,直到后来我告诉殿下他的身世,自从知道幽州是明皇后的母家,殿下才慢慢信任我。”顾问然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坏心眼地笑了笑,“说来,我妹妹对殿下也是一见倾心,一往情深,回头介绍江大人认识。”


    温连愣了愣,说道,“你妹妹?”


    “是啊,我妹妹,和殿下同岁,殿下到幽州后他们关系还不错,两人也算青梅竹马。”顾问然坏笑了声,“但江大人不必吃味,殿下从未对家妹有过任何逾矩之行,那臭丫头没戏。”


    看妹妹吃瘪,他这个做哥哥的早乐开花了。


    刹那间,温连仿佛明白了什么秘密,他抓住顾问然的肩膀,仔细问道,“你妹妹是不是长得很漂亮,倾国倾城,特别聪明,而且和崔晏一样十项全能?”


    见他突然紧张,好像把这茬当真了,顾问然有些不知所措地道,“还、还行吧,要说倾国倾城……好像也有人这么说过?”他眼看着小丫头长大的,早就看习惯那张脸,虽然他有亲哥眼,但不得不承认,的确是漂亮的。


    温连怔怔听着,青梅竹马,同吃苦共患难,长得还倾国倾城,对男主一见倾心,一往情深。


    这不妥妥的起点文女主配置吗?


    如果男女主感情线推动,是不是他家小红还能被剧情掰正?


    温连恍然大悟,激动不已地晃着顾问然,“顾大人,令妹是我的救星啊!”


    顾问然:……?


    天命之人【三更】


    (四十六)


    顾问然被他晃得脑子都成了一团浆糊, 伸出手贴在温连额头,声音微颤,“江大人, 你没事吧?”


    这也没发热啊。


    “我没事,你妹妹叫什么名字?”温连兴冲冲地问。


    闻言,顾问然咽了咽口水,抓住了温连的袖子, “江大人,下官真的就是开了个玩笑。”


    温连笑了声,拍拍顾问然的肩膀道, “我知道, 你妹妹叫什么?”


    “顾、顾斐然。”


    温连牢牢记下这个名字, 只要一到幽州, 他就去见顾斐然,如果那位真的是女主,就把这剧情给掰正回去。


    他笑眯眯对顾问然道了声谢, 起身拂去身上尘土, “我去看看殿下。”温连攥着那把叉着烤肉的刀,直奔崔晏的马车。


    在他身后,顾问然呆滞地看着温连离去, 在心底默默给妹妹点了根蜡。


    对不住了臭丫头, 好像给你招了一桩记恨,都怪大哥嘴贱, 等到幽州……你自己解决吧。


    太子马车。


    温连立在门帘前, 犹豫片刻, 看向手心的烤肉。崔晏一直惦记他,怕他路上吃不好, 专门打野猪给他做烤肉吃。


    他这会关心一下也正常,应该不算是惯着崔晏吧?


    良久,温连还是缓缓推开帘子。


    马车里,崔晏紧靠在车窗边,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面色苍白至极。


    温连瞳孔疾缩,立刻凑上前去,让崔晏躺在马车的车板上,高喊了声,“来人!”


    崔晏一把抓住温连的手,咬紧牙关,指向自己衣袖襟口道,“我没事,帮我拿药。”


    “药在哪呢?”温连急得满头大汗,顺着崔晏的指,从他袖管深处的袖兜里取出一包药,哆哆嗦嗦地摊开那药包,递到崔晏面前,“快,吃药。”


    崔晏抓住那药包,用鼻腔轻轻吸进,身体的颤抖也渐渐随着呼吸而平息下来。


    他近来已经很少发病了,这次是突发情况。


    “好端端的怎么又发病了?”温连心疼得要命,抱住他的肩头拍了拍,“没事,爹在这呢。”


    听到他的话,崔晏竟还有闲心牵起唇角笑了笑,“你不是我爹,江太傅。”


    温连没心情跟他斗嘴,手上的烤肉刚刚被他随手丢在车板上,沾了些灰,吃不得了。


    他有些心烦意乱地道,“这病真是……”


    如果他是医生就好了,虽然哮喘在现代也不能完全治愈。


    都怪丽妃,害他家小红这么好的孩子,偏得了这种终生不愈的重病。


    崔晏抓着温连的手紧了紧,低声道,“没事,早就习惯了,不是么?”


    温连垂眸看向他,小声嘟哝了句,“你倒是看得开,自己躲在马车里,发病了也不吭声,强行忍着。你傻是吧?”


    被数落了一通,崔晏也不恼,反而还很喜欢这种被温连教训的感觉似的,洗耳恭听着。


    温连看他这样就数落不下去,再骂他怕把他给骂爽了,干脆撇开头,说道,“还有余药么,常备在身边,别到时候又偷偷摸摸发病。”


    崔晏抿唇,指向车座下的包裹,“在行李里。”


    闻言,温连俯身刚要去拿,崔晏仿佛又忽地想起什么似的,捉住了温连的腕子,“等等,还是我自己拿吧。”


    少见崔晏会露出这种心虚的神情,温连登时好奇起来,瞥他一眼,问道,“藏什么了?”


    “没、没藏。”崔晏额头略覆着一层薄汗,当真是心虚了。


    温连轻笑了声,“好,我不看,爹尊重你的隐私。”


    待崔晏放心地松开手,温连立刻不讲道理地一手摁住他,一手打开了那包裹。


    “你……”崔晏无奈地看着他,刚犯过病,身子还虚弱着,只得放弃了抵抗,眼睁睁看着温连开始翻他的包裹。


    温连翻来翻去,除了一些药包,衣物,就是些破书。


    “这也没什么啊。”温连奇怪道,拿出其中一本书,看清上面的书名,“老君二十六簿真经……你还在修炼?”


    这种书崔晏居然随身携带,打算修炼飞升成仙是吧。


    崔晏低垂眉眼,轻声道,“偶尔看一看,符纸已经很久不写了,你放心。”


    他看这些书,只是想了解温连的世界。


    温连是天上的神仙,他想,万一有一天温连不想再在人间生活,想回天上该怎么办。


    每次想到这些无依无据的事情,崔晏便会心乱如麻。


    他是人,人成不了仙。尽管知道,崔晏还是想试试,不想坐以待毙。


    温连确实没有找到之前那些黄符,稍稍安心些许,至少证明崔晏现在已经不会伤害自己了。


    他刚要随意翻开那本老君二十六簿真经,就被崔晏按住了手。


    “有点渴。”他小声说。


    温连抬眼看他,忽地笑了,“又跟我玩转移话题呀?”


    崔晏那点把戏他早就一清二楚了,他今天非得知道这小混蛋藏了什么秘密!


    “我告诉你,这招已经对爹没用了,以后少看这种书,看点有助学习的书不行么。”温连得逞地笑着,把那本书打开,见到上面的图画的瞬间,温连笑容僵滞。


    啪地一声,他重重把书合上,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耳边传来崔晏毫无罪恶感的笑声,“都说让你别看了。”


    温连深吸一口气,说道,“这书我拿去烧了。”


    话音落下,崔晏无辜地开口,“可我还没看完……”


    “没得商量!”


    温连抓着那本书,冲出马车,走到顾问然面前的烤肉的火堆边,面无表情扔了进去,“给你加点柴。”


    顾问然本在喝茶解腻,见他脸色阴沉,笑着道,“怎么了江大人,何事这么恼火,殿下他干什么了?”


    目光缓缓挪到温连方扔进去的那本书,书页在火光翻开几页,顾问然看清上面的图案,紧跟着把一口茶都喷了出去。


    这不是他昨天刚帮崔晏找到的画册子么??


    男子和男子的画册子难找得很,他托了好几个人才找到这么一本的!


    怕别人发现,顾问然还特地把崔晏常看的书封扯下来,贴在画册上以假乱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还是被江施琅本人发现。


    温连偏头看他,望着顾问然心虚喝茶的神色,眯了眯眼,“顾大人,这书,跟你有关系么?”


    感受到从温连身上爆发的杀气,顾问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义正辞严道,“太子殿下也真是,臣屡次教导他不可太过放纵,没想到啊没想到……江大人别生气,等下官找个机会一定好好劝说教育殿下,保证不会再让殿下看这种玩意儿!”


    也温连不知信是没信,冷笑了声,道,“那便劳烦顾大人了。”


    “是是。”顾问然头皮发麻,干咳几声,说道,“下官身为少傅,此乃应尽之责。”


    殿下你自求多福吧,江施琅看着舍不得弄死你,但是看起来很舍得弄死我。


    温连掐了掐额头,听到不远处温武英喊了声,“马已经休息好,可以出发了,咱们今明两日得加快赶路到幽州,洪水等不得人。”


    闻言,温连这才回神过来,他是带着任务来的,不能再和崔晏这么过家家下去。


    决定了,他这两天要躲着崔晏,然后到幽州,撮合男女主在一起,然后完成最终任务死遁。


    想到这,温连稍稍放松下来,他隔着马车车窗对里面的崔晏道,“殿下,该走了。”


    “嗯。”崔晏低低应声,“书烧也烧了,太傅不回来和孤同乘么?”


    他还有脸提书,温连咬了咬牙,倏然间,他想到更好的办法怼回去,“听闻殿下在幽州有位青梅竹马?”


    话音落下,一只白皙玉透的手缓缓掀开车帘,崔晏敛眸盯着他,定定地道,“没有,孤绝对没有对任何人有过非分之想,从来没有。”


    他一连说了三个没有,生怕温连会多想似的。


    “殿下不必隐瞒于臣,”温连凑近他些,压低声音,带着些笑意道,“我不是说过,我是神仙,我知道在幽州有位同龄的小姑娘一直倾慕你,和你一起长大,经历许多困难险阻,这还不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崔晏静静看着他,无比笃定地重复一遍,“没有什么青梅竹马,若真有,从小到大,一直陪着我的只有你。”


    温连听懂他的未尽之言,喉头噎了噎,干脆直接道,“崔晏,她是你天命之人,你们才是注定会在一起的。”


    “为何这么说?”崔晏淡淡道。


    温连卡壳在这个问题上,顿了顿,他胡乱搪塞道,“你也知道我是神仙,是老天爷告诉我的,你是男主,那小姑娘是女主,你们是天生一对,只是缘分未到而已。就算你现在没发现,以后总会发现的。”


    马车前方的车队已经开始前行,温武英骑着马指挥着众人准备出发。


    听到男主二字,崔晏目光凝在温连身上,似是想明白什么关键,半晌,唇角微勾,道:“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温连讶然地看着他,没想到崔晏居然会接受良好。


    崔晏轻轻放下车帘,低声道,“孤知道了,她就是那所谓的女主,太傅快回马车歇息吧,今夜还要赶路,多睡会。”


    看到他这副平静如水,游刃有余的模样,温连不仅没有怼到人的爽快,反而还有种奇异的憋闷感。


    这臭小孩到底知道什么了?


    感觉更不爽了,靠。


    待温连离去,崔晏缓缓从衣襟内取出那张任务纸,面色漠然。


    他既不是男主,也不是救世主。


    女主是谁的天命之人,与他又有何干?


    什么天命,笑话。


    他这条烂命就是温连给的,温连才是他的天。


    亲事【一更】


    (四十七)


    一夜车马劳顿。


    温连是被一阵嘈杂人声吵醒的。


    他缓缓睁开眼, 发现自己的脑袋竟然枕着旁人的肩膀,温连猛地醒神过来,听到耳畔道, “再睡会吧,正在搬货,一会到温府叫你。”


    声音温柔,简直像哄孩子似的。


    温连瞌睡都吓醒了, 摸了摸自己身上,衣服都还整整齐齐,确认节操没丢, 才后怕道,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崔晏笑了笑, “刚来。”


    外面的侍卫把搬运赈灾粮进幽州府衙, 这种事他不需出面,便来看看温连。


    一进马车,便看到温连缩在角落, 睡得正熟, 不忍心叫他醒过来,于是把肩膀借给温连靠了会。


    温连还是有点不太适应这么亲密的距离,总感觉崔晏有所图谋似的, 他干咳了声, 直起身道,“有没有我能帮忙的?”


    “没有, 幽州有专人负责, 只需把赈灾粮送到就好。”


    幽州和通州不同, 幽州地广人稀,通州地窄人密。通州水运发达, 财力深厚,相比之下幽州就显得偏远而穷苦些。


    虽然穷苦,但幽州在治理上却更加严密。因此水患涝灾发生时,幽州并未有太多伤亡损失。


    温连掀开马车帘朝外看去,果真一切井井有条,所有人有条不紊地搬货交接,一一登账处理,俨然是有专门的一套管理方式。


    看来幽州刺史很有手段。


    “以这个速度,是不是咱们在幽州停留不了太久?”温连放下车帘,有些怅然,他本以为还可以多和温玉他们相处一阵子的。


    崔晏颔首道,“通州事态严重,最多只能在幽州停留一天,连夜便要乘船离开。”


    不过,幽州早已收到太子运送赈灾粮的消息,想必温府现在正在家等着他们,吃两顿好饭还是有时间的。


    交接完赈灾粮,马车很快动身。


    到温府时,温连掀开马车帘,远远地便看见一座大宅,大宅门前满满当当立着一群人。


    他不由得紧张起来,对崔晏道,“可是到了?”


    崔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恰好看到门口懒散斜靠着的温玉,好像有多不耐烦似的,他低笑了声,“是。”


    “一会到了温府,你尽量让着些温玉,他嘴贱是贱点,但心思不坏。”温连叮嘱了句,生怕他俩又把场面闹僵。


    从温玉给崔晏写的信来看,这臭小子肯定是想崔晏了,就是嘴硬要面子,不肯直说而已。


    崔晏似是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又忍了回去,只道,“好。”


    马车甫一停下,温连立刻忐忑地下了马车,崔晏紧随其后。


    为首立着的,是温家老爷,那位他到死前都没能见上一面的温家老爷,如今已两鬓略有斑白,看到他们下车,脸上立刻乐开了花。


    温连依次看过去,大夫人,还是和以前那样漂亮,核桃,还是和以前那样开朗,温玉,还是和以前那样二笔。


    大家都没变,一点没变。


    这曾经都是他的家人啊……


    眼眶泛红,久别重逢,温连竟然有种想掉眼泪的冲动。


    “太傅,扶孤下车。”崔晏在他身后提醒,“你现在是江施琅,不是温连。”


    温连回神过来,赶忙伸手扶着崔晏下车。


    一道嗓门嘹亮的声音,带着些阴阳怪气在他们身后响起,“草民拜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温家老爷听到这声音,赶紧给了温玉一脚,“好好跟殿下说话。”


    温玉轻嗤了声,不屑一顾道,“我态度还不好,要不我给太子殿下跪一个吧?”


    他们声音并不算小,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温连和崔晏的耳朵里。


    二人对视一眼。


    崔晏淡淡道,“你看。”


    温连默了默,“确实不怪你。”


    纯属是温玉这小子嘴太欠了,要他是崔晏,也会忍不住想怼死这货。


    崔晏走近,静静望着将要给他下跪的温府众人,抬手道,“祖父无需多礼,一切还像从前一样便是。”


    听到这一声祖父,温家老爷倒吸一口凉气,连忙道,“殿下万万不可,如今身份不同,草民担不起这一声祖父了。”


    崔晏无谓地笑笑,“天高皇帝远,无人会在意这等小事,不必拘礼。”


    话音落下,温玉跟着道,“既然太子殿下都说了,那草民便也不跪了。”


    说罢,他转身刚要走,就听一道冷森森的声音自他们身后传来,“温玉,殿下让你不跪,此乃殿下开恩,对待太子殿下不可无礼。”


    温玉听到这声音,头皮瞬间像是被人揪紧了似的,回头看去,“顾大人,您没死在京城啊?”


    “你咒我死?”顾问然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指尖在腰间长剑的剑鞘上轻弹一下,发出铮然响声。


    温玉脸色微变,僵硬地笑道,“哪敢啊,顾大人,草民是担心你。”


    另一头。


    温连立在崔晏身边,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这出好戏,压低声音问道,“他俩谁更贱?”


    闻言,崔晏略微思酌片刻,轻声答,“顾大人应该更胜一筹,温玉打不过他。”


    或许这就是恶人还需恶人磨吧。


    温连忍不住轻轻偷笑起来,见到这些亲人朋友,感觉整个人心情都舒畅了不少。


    见他露出笑意,崔晏也被他感染几分,唇角微勾,低声道,“进去休息吧。”


    崔晏将温连带到身边,对众人介绍道,“这位是孤在京城的老师,江太傅,也是此次同我一起运送赈灾粮的官员。”


    温家老爷忙不迭行礼道,“见过江大人,没想到江大人竟如此年轻有为,快都请进寒舍休息吧。”


    二十二岁的太傅,的确称得上年轻有为。


    温连笑吟吟回礼,“多谢老爷招待,那便不客气了。”


    一行人进了温府,温连有些讶异地看着,这里的一切装潢竟然和从前在顺尧时别无二致。


    假山流水,厢房排布,都和之前他们在顺尧的宅子如出一辙。


    崔晏走在人群最前方,与温连并肩而行,“是温玉要的,他更喜欢从前那宅子。”


    温玉念旧。


    哪怕搬家到幽州,他还是想念那个在顺尧的小家,虽然那时也说不上阔绰,但一家人住在一起和和美美,已成了他最珍惜的回忆。


    温连的厢房也一直留着,好像只要那房间不变,温连也还一直在他们身边。


    目光在熟悉的场景一一看过,温连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和崔晏相处的时间分明没有多久,可一眨眼,在崔晏的世界里,已经十五年过去。


    他也“死”了十五年了。


    众人吃过饭客套几句家常,知道崔晏他们赶路辛苦,便纷纷告退,将崔晏安排在从前住着的厢房休息。


    温连推开房门,这里的一桌一椅,屏风罗扇,竟什么都没变。


    当年给小孩准备的矮脚书案,如今都用不得了,还规规矩矩地摆在原位。就连他当初给崔晏用两张软榻拼成的“席梦思”大床,居然也被千里迢迢从顺尧搬到幽州。


    指尖在床榻上的软被抚过,温连心头微酸,仿佛能看到那个五岁的小可怜第一次进温府时的场景。


    小孩紧张而手足无措地立在床边,扯着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问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那时候小红又可怜又可爱,温连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小崽看看,自己有多喜欢他。


    现在是不行了。


    温连用余光瞥了眼身旁比自己还高半头的“小崽”,心底长叹了声。


    怎么人心就变得这么快呢,要是小红长不大就好了,一直那么天真可爱多好。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崔晏偏头看去,低声道,“这张床舒服,你睡这里,我换一间厢房?”


    听到他出声,温连还以为自己偷瞥被发现,心头一跳,下意识道,“行,正好我也困了。”


    崔晏笑而不语,推门离开,“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待他脚步声走远,温连趴在门边看了半晌,确认崔晏已经回屋歇息,而后才飞扑到大床上,舒舒服服地打了个滚。


    累了一天一夜,总算可以休息了。


    他小憩了会,忽然听到阵敲门声,温连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穿鞋下床,“谁啊?”


    打开门,温连被灼目的正午阳光烫了下眼睛,视线模模糊糊,依稀看到面前立着的是个身形瘦削的青年。


    “你是?”青年歪了歪头,没有看到自己想见的人,有些不解地问道,“敢问太子殿下不是在这间房住下么?”


    听到这声音,温连定睛一看,惊喜地睁大眼睛。


    面前青年眼眸如星,眉似远山,相貌清秀而温润,最重要的是,这人居然是当年那个又瘦又小的小核桃。


    核桃变化比毛豆还要大,一身水青色锦衣,周身气质仿佛也跟着变了。


    “殿下住在隔壁。”温连指向旁边的厢房。


    核桃点了点头,同他行礼道谢,作势便要去找崔晏,却被温连一把拉住。


    “等等。”温连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低低道,“殿下累了一日,正在歇息,有什么事同我说吧。”


    话音落下,核桃面露难色,犹豫了片刻,在温连热情地迎接下,还是走进了屋里。


    温连给他斟了杯茶,道,“出什么事了?”


    核桃有些不自在地端起茶杯,小声道,“在下温陶,还没问过公子的姓名?”


    孩子大了,有警惕心了,挺好。


    温连笑着道,“我叫江施琅,是和殿下一起从京城来的,你喊我江公子便是。”


    听到此话,核桃面露吃惊,立刻站起身又要给温连行礼,“见过江大人。”


    太子崔晏和太傅江施琅一起到幽州赈灾的消息早传遍了温府上下,核桃自然是知道面前人身份有多贵重的。


    温连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说道,“不必多礼,你找殿下何事?”


    他语气和缓,平易近人,核桃不由得放松了些,捧着茶杯,小小口抿了抿,道,“是一些家事,与殿下许久未见,思念得很。”


    崔晏顾问然还有毛豆他们离开幽州已有半年了,只有核桃被留在温府,他常常会想念崔晏他们。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从破烂不堪的城隍庙里一起活下来的朋友。这些年,他们不是兄弟,却也早已胜似兄弟了。


    温连颔首道,“是该叙叙旧,要不,我去喊殿下起来?”


    “不必了!”核桃连忙道,“整日舟车劳顿,还是让殿下好好休息吧,左不过就是老爷又让我催促他一些事,不重要的。”


    闻言,温连神色微顿,对他的话起了兴趣,“老爷催促他什么事?”


    见自己说漏嘴,核桃赶紧把嘴严丝合缝地闭上,摇了摇头。


    温连面带微笑,又给他斟了杯茶,“看来还是我把殿下叫醒,你们一家人好好商量吧。”


    核桃:“……别!”


    他瘪了瘪嘴,老老实实接过温连递来的茶杯喝下,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之前殿下还在幽州,身份未坦明的时候,老爷和刺史大人在家中喝酒,俩人喝到酣处,一不小心……”


    温连挑了挑眉,继续把茶杯给他满上,“一不小心怎么了?”


    喝太多茶,核桃甚至有点想如厕了,可面前这位笑眯眯的江大人,好像并没有想轻易放他走的意思。


    他纠结地咬紧下唇,最终还是缓缓开口,“一不小心……把殿下的婚事给定下了。”


    温连愣了愣。


    “老爷说,让我来探探殿下的口风,刺史大人家嫡女性情活泼,心地善良,和殿下在幽州时关系匪浅,家世身份与殿下倒也匹配。当初他做主定下这门亲事,的确是他考虑不周,但一诺千金,刺史大人毕竟对温府和殿下恩重如山,还望殿下能考虑考虑……”


    房内一片寂静,核桃浑然不觉,继续小声道,“当然,如果殿下实在不喜欢,此事便就此作罢,他会去跟刺史大人好好断去这门婚事。只是这段情谊,恐怕往后也就彻底结束了。”


    说完,核桃又小口抿了抿茶水,凉津津的,耳边传来温连轻轻的声音,“刺史大人家嫡女,叫什么名字?”


    核桃怔然抬头,不知他为何这么问,但仍然如实回答。


    “顾斐然。”


    手到擒来【二更】


    (四十八)


    顾斐然。


    刺史大人家嫡女, 顾问然的妹妹,崔晏的未婚妻,这本书的女主!


    buff叠满了, 温连这下几乎可以确信顾斐然就是原书女主。


    温家老爷真是给了他一个大惊喜,如此一来,他可以堂而皇之道德绑架(划掉)借机劝说崔晏和女主在一起了。


    到时候崔晏和顾斐然成亲,久而久之必定可以体会到真正恋爱的感觉, 应该也能明白自己现在的苦心了。


    先婚后爱,这也是经典题材!


    温连激动地刚要再给他斟茶水喝,核桃吓得连忙推拒, “江大人, 不喝了不喝了。”


    再喝他得憋死在这。


    核桃规矩地喝掉最后一杯茶, 实在忍不住, 起身道,“这些话还请江大人替我转达给殿下,小人不敢打扰江大人歇息, 先行告退。”


    温连心头正舒畅着, 一并应下来,送核桃出门,“好, 我会告诉他的。”


    核桃前脚刚走, 温连后脚就敲开了隔壁房门。


    房间里,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随后, 门被缓缓拉开。


    崔晏只着一件素白色的里衣, 衣袖宽大,露出半截苍白的手臂, 他神色平淡,像是刚醒,“怎么了?”


    一出声,嗓音还微微的哑。


    温连感觉心尖像是被一片羽毛给不轻不重的拂过似的,莫名发痒。


    他干咳了声,抛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杂念,道,“方才核桃来找你。”


    闻言,崔晏什么也没说,侧身给他让出一条道来,示意温连进门。


    温连迫切想跟他分享这桩喜事,便也毫无顾虑地踏进门里,刚想开口,后腰却被一双手紧紧揽住,猝不及防地落入温热怀抱里。


    身体紧贴着,温连甚至能感受到身后的心脏跳动,扑通扑通,简直像一把小锤子在敲打他的后背。这人怎么回事,没进屋的时候表情看着挺冷静的,一进屋就突然变脸。


    崔晏在他后颈上轻轻吻贴着,眼眸微垂,遮住眼底朦胧而蓬勃的欲念,低声喃喃他的姓名,“温连。”


    声音一听就知道是没睡醒,还迷糊着,说不定连这是现实还是梦都没分清。


    温连明显感受到有什么不明物体在身后靠近,心脏悬到嗓子眼,他结结巴巴哄着崔晏道,“听话,松手,爹有正事要跟你说。”


    听到他的话,崔晏眸光更深,喉结轻滚,掌心在温连的腰间掠过,恍若未闻般,避而不答道,“我梦见你了。”


    温连干笑了声,扒开他的手,“是么,梦见爹干嘛,不如梦一梦你未来妻子孩子。”


    话音落下,不知哪个字好笑,崔晏忽地低低笑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将他用力抱紧,“我哪来妻儿,除非你可以生。”


    温连被他突然的动作吓得浑身紧绷,屏住呼吸,吐出几个字,“我真有正事说,温府老爷给你说了门亲事,是刺史……”


    “刺史府上嫡女,我知道。”崔晏面色淡然地接下他的话,“他乱喝酒帮我允下亲事,就像当年给你也应承下一门亲事一样。”


    温连:“啊?”


    怎么还有他的事儿呢?


    崔晏轻轻笑着道,“当初他与康安王饮酒作乐,相谈甚欢,把你许给了康安郡主做女婿,可惜你死了,康安郡主连你一面都没能见上,此事才作罢。”


    温连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这老头咋回事,喝点b酒就给家里孩子乱点鸳鸯谱。


    他刚想说些什么批判一下这种行为,手腕却被崔晏牵住,白皙的指缓缓下移,扣进温连的指间。


    “不想知道我梦到你什么了么?”崔晏在他耳边呢喃,“我梦见你抱着我,说要和我永生永世在一起。”


    呼吸渐渐沉重,空气中仿佛都氤氲着崔晏身上淡淡的檀香气息,把温连牢牢包裹在其中。


    温连浑身鸡皮疙瘩起来了,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机,他赶紧转过身,抵住崔晏的胸口,说道,“当然,我是你爹,咱们父子肯定会一直在一起。”


    他特地咬重父子二字,试图借此唤醒崔晏残存的理智。


    崔晏抿了抿唇,眸光落定在温连的唇上,喉结轻滚,唤了声,“爹……”


    听到这声久违的爹,温连大喜过望,应声道,“怎么了?”


    然而下一句,崔晏静静望着他,解开了衣带,“我想要……你。”


    好难受,梦里的温连太美好,不会躲避他,也不会排斥他的靠近,会亲密地抱着他吻他的额头。可他醒过来却看到温连不在身边,好难受。


    温连差点一脚踢过去,要不是怕把柔弱不能自理的太子殿下一脚踢死。


    他咬牙道,“胡说什么,你疯了?”


    温连转身欲逃,又被崔晏从身后紧紧抱住,他试图扒拉开崔晏的手。


    正在此时,房门被人一把推开。


    “温晏,你回来怎么没叫人告诉我一声?”


    温连和崔晏同时抬眼看去,门外立着的少女也看向他们。


    目光缓缓落在了崔晏紧抱着温连的手上时,少女微笑的面容上出现一丝裂痕。


    半晌,在这堪称恐怖的寂静里,温连慌乱地挣脱开崔晏,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不小心抱住了!”


    少女的脸色缓和些许,抚了抚胸口,笑道,“原来是不小心,我还当你俩是断袖呢,嗨。”


    温连:……


    不是,你有点太好骗了吧。


    少女蹦蹦跳跳地冲进房内,抓着茶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茶,咕嘟咕嘟喝尽,抹了抹嘴,“可给我渴死了,我一路上快马加鞭过来的,温晏,你怎么不让我哥告诉我,要不是我自己看见府衙门口在发赈灾粮,恐怕得错过了!”


    崔晏神色平静,淡声道,“错过便错过吧,本也没什么好见。”


    话音落下,少女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委屈了些,小声道,“你老是这样,好不容易从京城回来,就不能说点好听话?”


    崔晏还未开口,少女很快又把注意力转移向温连,气鼓鼓道,“想必这位就是江大人吧,大人,您评评理,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温连轻吸了一口气,略显尴尬,附和着道,“是,我改日好好说他。”


    听到温连的话,崔晏沉下眉眼,从少女手中拿过茶杯,低声送客,“顾斐然,回家去吧。”


    顾斐然三个字落入温连耳朵的瞬间,他震撼地看向旁边的小姑娘,没想到这就是传说中的女主,连忙道,“不着急,殿下,人家才刚来怎能就这么赶回去?”


    “就是就是。”顾斐然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苹果,口齿不清地小声碎碎念,“怎么能当上太子殿下就对以前的朋友不管不顾呢?“


    他俩倒是能搭上话。


    崔晏微微眯起眼,伸出手,抓住了温连的手,十指紧扣,“顾斐然。”


    顾斐然嘴里一口苹果还没嚼烂,愕然地听着。


    “第一,孤如今名为崔晏,不是温晏。”离开幽州多年,现在只有顾斐然还执拗地喊他温晏。


    “第二,孤的确是断袖。”崔晏终于露出笑意,“而且和太傅已经私定终身,往后别再来了。”


    话音落下,顾斐然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


    温连使劲挣了两下,居然死活没从他的铁掌里救出自己的爪子,只能干笑着讪讪道,“你别信,殿下没睡醒,胡说八道呢,我是他的老师。”


    听到他的解释,顾斐然恍然地竖了个大拇指,“原来是没睡醒,我还以为他说真的呢,好逼真!”


    崔晏:……


    跟这小丫头说不通的,从前在幽州,崔晏早就领教过顾斐然的混账逻辑,她只听自己想听的,只信自己想信的,跟她哥一样不讲道理。


    见顾斐然这么轻易就相信了,温连也震撼地看着她,问道,“你相信我的话?”


    “信啊。”乐天派小丫头扬起笑脸,自信满满道,“我的眼睛可以看穿一个人的内心,我刚刚看过了,江大人是顶好顶好的大好人!”


    温连一瞬间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好笑,他突然觉得可能这才是适合崔晏的女主。


    二货克高手,顾斐然还是第一个让温连感觉崔晏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的人。


    “随你。”崔晏漠然道,“我们吃过晚饭就走,让你哥哥管教你。”


    说罢,他牵住温连出门,毫不犹豫地把顾斐然丢在身后。


    顾斐然哀嚎了声,追出来,“不行!你告诉我哥哥的话,我就……我就跟你拼了!”


    看来还是个食物链,温连认真点评,二货克高手,贱嘴克二货,高手克贱嘴,挺好,完美闭环。


    崔晏毫不在意,低声对温连道,“晚饭应该已经备好了,今天早些吃饭,傍晚就要去坐船了。”


    幽州傍晚的船只在辰时左右有最后一班,可以去往通州,他们得赶上这最后一班船。


    温连扯开他的手,眉头微蹙道,“为什么对人家这么冷漠?”


    闻言,崔晏脚下顿了顿,回头看他,平静开口,“太傅难道不觉得令一个心有所属之人再对其他女子温柔以待,对二人都是一种残忍么?”


    温连被他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甚至还觉得有点道理,半晌,他回过味来,咬牙道,“你逼我对你温柔以待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


    崔晏低笑了声,扣住他的手腕,道,“你我不一样。”


    若他规矩守礼,温连怕不是真的会把他当成儿子看待,他们之间永远都不可能有任何改变。


    温连对他的强词说理无语片刻,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膳厅。


    小厮和婢女端着菜盘酒壶在膳厅门口穿梭,里面传来一道热情的吆喝,“殿下,江大人,快请入座吧,酒菜都备好了。”


    顾问然执着两壶好酒,美滋滋地看着门口的两人,忽然间,在崔晏和温连身后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脸色微僵,“臭丫头不是让你别来吗,我的话你又当耳旁风!”


    他专门叫人回家传信,让顾斐然千万别来温府,万一让江施琅撞见那还得了?


    没想到他千防万防,顾斐然居然还是偷偷跑来了。


    听到顾问然的怒声,顾斐然立刻躲到了温连身后,可怜巴巴地揪着温连的衣角,“江大人救我。”


    柿子专挑软的捏,温晏是决计不可能替他求情的,只有江大人看着是会为她说话的好人!


    温连拍了拍她的肩膀,对顾问然笑道,“顾大人,既然是家宴,在座的都是亲朋好友,何必发这么大火?”


    顾问然噎了噎,“……行吧。”


    江施琅还是不清楚这小丫头的脾性,她虽然脑子不好使,但是心思多着呢,到时可别怪他没提前把人赶走。


    得到顾问然的准允,顾斐然脸上立刻绽开笑容,高高兴兴地跟着温连和崔晏进门。


    今日的酒全是烈酒,若是她再从中做些手脚,温晏必定被灌得神魂颠倒,然后她就把温晏带回家,生米煮成熟饭!


    届时看温晏还敢不娶她?


    三人落座,顾斐然眼疾手快地拿过酒杯,一一倒好酒,分发给温连和崔晏。


    见他们接过酒杯,她得逞地笑了笑。


    她在杯子里下了药,只要温晏把带着药的酒喝进肚里,她可就手到擒来了!


    顿了顿,顾斐然兴奋的大脑短暂停了片刻。


    等等,她把药放进哪个杯子里来着?


    烛熄【三更】


    (四十九)


    温连很久没有喝过酒了。


    上次喝酒, 好像还是在他名叫陆子云的时候。


    那时崔晏对他仍很规矩,两人泛舟湖上,一艘小小的草棚船载着满湖月色, 当真是极美的景色。


    温连不禁有些怀念,端起酒杯,还不忘提醒一下崔晏,“你要少饮酒, 饮酒伤身。”


    闻言,崔晏淡淡道,“太傅可是忘了孤已及冠, 喝点酒不算什么。”


    温连默了默, 小声嘟哝了句, “及冠又怎样, 叛逆期没过,惯会犟嘴。”


    他握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壶似乎在冰窖专门冰过, 沁冷的酒液入口, 苦辣中带着丝回甘,温连浑身都痛快了。


    顾斐然开始还紧张地盯着温连和崔晏,生怕自己下错了药, 喝着喝着, 反倒比温连他们先醉了。


    小丫头醉醺醺地打了个酒嗝,抓住顾问然的衣角, 嘟哝着, “讨厌哥哥, 哥哥离我远点!”


    顾问然知道她是个一杯倒,无奈地对温连他们笑笑, 道,“家妹见丑了。”


    “无妨,令妹很有趣。”温连倒是很喜欢像顾斐然这样的人,性情直爽,比皇宫里那些一句话藏八百个心眼子的人要好相处得多。


    对,说得就是崔晏。


    小丫头迷蒙地睁开眼睛,目光落在了温连脸上,小声道,“江大人,你从小在京城长大吗?”


    温连不知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点了点头。


    “京城好看吗?”小丫头猛地凑上前来,眼睛亮津津地望着他,一连串地问起,“京城的房子是不是比幽州大,是不是有很多漂亮的花,有高耸入云的皇宫,一整条街的花楼?”


    温连哪知道这些,自打这次穿来,太师府明德所清宁宫,三点一线,他天天跟上班没什么两样。


    京城具体长什么样,他也不知道。


    见顾斐然缠着温连,顾问然故意板起脸来,数落她道,“问那么多干什么,我们又不带你去。”


    听到他的话,小丫头皱起脸来,那对大眼睛红彤彤的,仿佛要掉泪般,生气地道,“我果然还是最讨厌哥哥,偏不带我去京城,你都带温晏去了的!”


    “你跟太子殿下能比吗?”顾问然扯住她的耳朵晃了晃,“不许去,就你这脑子,去了还不够给我们添乱的。”


    顾斐然呜呜假哭了两声,耍起赖来,“我就要去京城,我要看花,我也要去皇宫里,我要看龙椅!”


    顾问然揍了她一巴掌,小丫头这才消停了。


    温连笑着看他们,能有这么开朗天真的性子,说明顾家上下都很宠溺顾斐然,虽然顾问然嘴上总是嫌弃,但暗地应该一直都在很仔细地保护着她的天真。


    京城不是什么好地方,顾斐然的性子确实不适合。


    他想了想,开口道,“斐然,京城一点也不好,到处都是灰,又脏又烂,不如幽州。”


    小丫头抬眼看他,汪地一声又哭了,“你们都骗我,我不信,明明温晏可以去,人人都去得,偏我去不得!”


    把人给惹哭了,温连一下子也阵脚大乱,只得和顾问然一起哄起她来。


    酒桌上众人又是推杯换盏,温玉似乎也喝多了,端起酒杯饮尽,起身道,“既然大家都在,不如趁这个机会,咱们聊聊温晏及冠赐字的事……”


    他还没说完,温家老爷立刻起身捂住了他的嘴,咬牙切齿地道,“小王八蛋,江大人还在听着,你不想要命了?”


    温玉甩开他的手,眸光沉沉地落在崔晏身上,那模样,哪里像是喝醉的人,“太子殿下,草民可以继续说么?”


    当年崔晏要去京城,只有温玉不同意。


    他知道,幽州不比京城,温府不比皇宫,崔晏这一去可能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当初若没有温连,没有温家,哪来崔晏的现在。


    皇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温连泉下有知,知道他把崔晏亲手送去了皇宫,定会担心的。


    所以他千不愿万不愿,竭力阻止,最终却还是没能拦住。


    崔晏就这样一走了之了。


    温府上下,乃至整个幽州,可能都系在了他的身上。


    温玉想知道,崔晏还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他还想知道,皇权富贵,究竟会不会改变一个人。


    满堂皆静。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向崔晏和温玉。


    崔晏轻轻叹息了声,执起酒杯,对着温玉缓缓喝尽,低声道,“什么字?”


    见他喝光了酒,温玉脸上终于露出些笑意。


    他知道答案了。


    “长庚。”温玉轻轻开口,“温长庚。”


    崔晏笑了笑,“不太好听。”


    “谁管你。”温玉切了声,撇开脸去,离桌而去,“我喝多了,睡觉去了,走时不必叫我。”


    转身的刹那,泪水忍不住从眼眶滑落,温玉没出息地抹了抹眼睛,不敢让任何人看见。


    当初那个小屁孩长大了,哥,你看见了么?


    温连死的那年正是及冠之年,他们早就准备好了温连的表字,


    就叫长庚。


    温连怔怔地看着温玉的背影,心头莫名酸涩,温玉的确把崔晏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对于温玉来说,这是一桩好事么?


    在温玉走后,众人又开始继续喝酒,唠起家常,像是想要掩盖过这个说不上愉快的插曲。


    他偏头看向身旁人,崔晏低垂着眼睫,望着杯中的酒,在嘈杂人声里,轻声开口,“虽然不太好听,但是比起小红,似乎还不错?”


    闻声,温连忍不住笑了笑,“是啊,比我起得要好听多了。”


    “那便就叫长庚吧。”崔晏为他斟满酒,唇角弯了弯。


    温连看着他的笑容,心头那点怅然若失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或许是好事吧,他想。


    *


    酒过三巡,温连不胜酒力,脑袋昏昏沉沉的。


    他明明觉得自己酒量没有这么差,不知是幽州的酒太烈,还是他这具身子不能喝酒,才简单喝过几杯温连便涌上困意。


    他在酒桌告辞,崔晏也紧跟着离席,搀扶着温连回厢房。


    “温晏别走!”顾斐然还想留住崔晏,却被顾问然一把薅住,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崔晏和温连离开。


    药,那酒里的药,到底是下在哪一杯里了?


    顾斐然今夜注定得不到答案了。


    温府厢房,崔晏托着温连,脚下踉踉跄跄地走进房内。


    他把温连搁在软榻上,而后到桌边小心点燃烛火。


    烛火刚明。


    软榻上,倏忽传来一声呢喃。


    “小红……”


    崔晏心口怦然一动,他回过头,“我在。”


    温连感觉浑身像着了火一样,又热又闷,难受得紧,他翻了身,小声嘟哝,“好热,开一下空调。”


    闻言,崔晏缓缓走到榻边,执起床头小扇,半跪在他身旁,轻轻地扇风,“好些么?”


    虽然不知道什么是空调,但温连口中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字眼,他早已习惯。


    大概也都是些天上的东西吧。


    感受到面上有微风拂过,温连仍然不得缓解,反而在听到崔晏的声音后,更像被一团烈火烧着似的。


    他难受地低低哽咽道,“还是热。”


    好热,口也渴。


    感觉像是快死了。


    胸口燥得厉害,好像有千万只密密麻麻的小虫在爬。


    温连转过身,朝崔晏伸出手去,立刻摸到了他冰凉的指尖。


    身体里的火焰似乎被短暂浇熄了片刻,又很快熊熊燃烧起来,引得温连更加难受。


    他忍不住抓住崔晏的手,搁到自己脸上,温连甚至已经分辨不清眼前人究竟是谁,只知道这只手很冰,很凉快。


    好想再多碰碰。


    察觉到他的异样,崔晏眉宇微蹙,低声道,“你吃了什么?”


    温连哪里还有心思去回答他的话,捉住崔晏一只手还不够,又去找寻他另一只手。


    不一会儿,崔晏不得不双手捧着他的脸,失笑道,“这是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声不清不楚的低低喘息。


    “好热……”


    月色透过窗子洒落,阴蓝的月光和灼灼的烛火,在崔晏眼底交错。


    半晌,他鬼使神差般,俯下身子,问,“温连,看清楚,我是谁?”


    温连无力地自榻边垂下头,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小声道,“……不知道。”


    崔晏低低笑了,“不知道,你还敢乱蹭。”


    “唔……”温连已经彻底没了力气,喉头干渴得连话都说不出。


    崔晏搁下扇子,越过温连,躺在他身侧,将他扳过来,“我帮你?”


    温连不知听是没听懂,委屈地哼哼了两声,主动往崔晏怀里钻进去。


    “你放心,我不是趁人之危的人。”崔晏替他撩开墨发,望着他额头的汗珠,仔细地擦拭干净,低叹了声,“至少现在不是,否则明日你定会恨死我。”


    今日恐怕是没办法赶路了,只得明日寻一艘快船,争取能按原计划赶到吧。


    他刚掀开温连的外衣,温连的脑袋便凑了过来,在他怀里漫无目的地蹭着。


    崔晏倒吸了口冷气,按耐住心头的冲动,把温连轻手轻脚地按回榻上。


    这次机会是上天赏赐给他的,他不贪心。


    他不敢再看温连的神色,生怕多看一眼,今天就会闯下弥天大祸。


    崔晏小心翼翼地帮助他抒解,像是对待一件不得磕碰的珍贵宝玉,轻柔而谨慎。


    “温连……”他一遍遍地唤着温连的名字,“明日醒了,要记得今晚是我,是崔晏,一定要记得。”


    烛花被风吹动,温柔地摇晃,床榻帐落,掩去一片春光,直至夜深烛熄。


    一夜长梦。


    神仙庇佑


    (五十)


    翌日清晨。


    有下人来叫温连起床。


    温连闻声醒来, 大脑一片空白。


    上次喝到断片,还是在大学毕业的时候。


    他只依稀记得昨夜有人同他说了什么话,蚊子叮咛似的, 嗡嗡半天也没听清,最后沉沉睡去了。


    身上没有没有多少酒气,反而神清气爽,是他这些天来睡得最舒服的一晚。


    昨夜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外衣被人脱去只剩下件里衣,勉强还算整齐,温连放心下来。


    他穿戴收拾好, 出门正逢顾问然提着两笼包子, 对方打了个哈欠, 递来其中一笼, 说道,“江大人早,包子还热着, 路上吃吧。”


    原本的计划是夜里坐船, 但因着众人重逢,都喝多了些,只好推到早晨。


    温连接过包子, 有些困惑地问, “殿下呢,船已经备好了?”


    “嗯, ”顾问然伸了个懒腰, 看样子也是宿醉头疼得不轻, “昨天夜里就在装船了,今早殿下说让你多睡会, 便都没喊你,现在殿下应是在幽州口岸的船上清货。”


    温连看着手心的包子,心头稍暖,“他有心了。”他这个当爹的,有时还没有儿子细心会照顾人。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朝正厅里走。


    正厅内,见到顾问然和温连一起出现,温玉嘴角抽了抽,俯身行礼道,“江大人早。”


    温连笑了笑,跟着回礼,“温公子早。”


    臭小子长大了,礼数倒还挺周全。


    顾问然瞥了温玉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我呢,温公子。”


    温玉直接无视掉他,对温连道,“此去通州,若是有困难,还望江大人多多帮助照拂太子殿下,殿下毕竟年轻,经验不足。”


    到底还是担心着的,这么多年,就是养条狗也变成亲生的狗了。


    温玉隐约知道通州的情况,水匪猖獗,涝灾频发,比幽州要严峻得多,说不定会有生命危险。


    他听刺史大人说,江施琅是太子太傅,先不论是否对太子殿下尽心尽职,光是头脑这一块,温玉觉得江施琅比顾问然要靠谱得多。


    温连认真应下,“公子放心,昨日多谢温府款待。”能够再见到温玉他们,温连真心很高兴,尽管他并不是他们的亲人,只是一个穿越来的过客,可那段时光的确是最温暖的。


    闻言,温玉深深地看他一眼,俯身鞠躬下去,腰压得极低,“多谢江大人,我送你们出去。”


    一路上,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送到了门前,温玉立在门边,又朝他们拱手,“恭送江大人,殿下便托付给你了。”


    温连点了点头,与顾问然并肩而行,方要上马车时,他回过头看,温玉的身影仍然立在门前,目光落在他们的马车上,久久不离。


    心头莫名一酸,他忽然想到,此次一走,恐怕再见温玉就难了。


    他的任务是帮助崔晏成为救世主,可究竟怎么才算是救世主,谁也说不准。


    如果当上皇帝才算救世主,他们往后怕是再难回幽州。


    良久,顾问然低声道,“没想到江大人也有多愁善感的时候。”


    他转头看向温玉,笑了笑,“放心吧,他坚强着呢。”


    听到这话,温连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顾问然干咳了声,“我就是知道。”


    反应怪怪的,温连不由得多看他一眼,出言警告道,“顾大人,你可别打人家温公子的主意。”温玉可是他弟。


    “我打他主意?”顾问然差点咬断自己舌头,“江大人你真会寒碜人,他打我主意还差不多!”


    闻言,温连轻轻笑了,掀开手心的笼屉,发现最上面是一碗粥。


    粥的旁边,还有一张小小的字条,写着三个字。


    趁热喝。


    笔迹文秀端雅,语气亲密体贴,实在再好认不过,温连做贼心虚般,趁着顾问然没看到,把那张字条拾起,塞进袖子深处,就连温连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要藏。


    马车行至幽州口岸,一艘大船停在岸边,货物和粮食被绳子固定码齐垛好,在大船旁,还有一艘偏小的客船。


    顾问然得意地介绍,“此乃幽州最出名的澎河快船,内设二十四扇木板大窗,甚至有六间单独的船房。”


    温连立在岸边,望着那精致漂亮的客船,由衷感慨了句,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果真伟大。


    两人登船入舱,温连总算见到了崔晏,身上披着一件靛青色罩衣,俯在案边似乎正在写着什么。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过去,立在崔晏身后偷偷打量。


    看了几行,温连明白过来,崔晏在给通州那边接应的官员写信。


    其中有一封信,是写去康安郡府的。


    崔晏低声问,“太傅昨夜如何,睡得还好么?”


    “昨夜睡得挺好的,怎么了?”温连微愣,把笼屉搁在案旁,笑着道,“你是说我喝多那事么,早上起来头不疼,神清气爽的,的确奇怪。”


    崔晏抬眼看着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抿了抿唇,“嗯,是挺怪的。”


    不记得,就不记得吧,权当练练手腕拉弓。


    阴雨绵绵,船很快离岸,一阵摇晃,开始驶向海的远方,晨风夹杂着雨丝拂面而来,煞是清凉,温连舒爽地眯了眯眼。


    崔晏安静地在案边写字,墨香被雨冲散,他抬起头,看向阴云密布的天空,眉宇稍沉。


    “雨势还会更大,到通州时恐有大浪。”顾问然立在他身边研墨,低声问道,“虽然咱们的船翻不了,但毕竟咱们在明,水匪在暗,如此多的货物更没办法掩藏,难防中途劫船,不知殿下何解?”


    崔晏挥笔蘸墨,头也不抬道,“让他们劫。”


    写下最后一笔,他落下自己的太子印,看向面露困惑地顾问然,笑了笑,“水匪是人,是人总要上岸。”


    他将所有书信递给顾问然,说道,“传信去康安郡府,康安王若是有良心,知道怎么做。”


    温玉之前提起过康安王此人,能与温家老爷这样的平民百姓交好,应当差不到哪里去。


    通州四府水匪作乱,封锁消息,也只有康安郡府可以将书信送出来,说明康安王有些手段。


    “岸上有精兵包围,你我兵分两路,客船先行,货船殿后。”崔晏淡淡道,“顾大人,届时还要劳烦你和武英,扮做孤和太傅的模样。”


    太子归京也只有半年,没人认得太子的相貌,江施琅从未离开过京城,他们的身份很好掩盖。


    顾问然正色道,“是。”


    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不仅他们懂,那些水匪必然也懂,如果不劫持太子,他们连岸都不敢上。


    有顾问然和温武英,那些水匪即便先劫持了太子的客船,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届时水匪带着承载崔晏和温连的货船上岸时,由康安王带兵一网打尽。


    这是最好的办法,只要上了岸,那些依靠水性为非作歹的水匪不足为惧。


    他们安排好一切,忽地一声闷雷自头顶响起,崔晏神色微凝,“如今万事俱备,只需看这场雨。”


    若是遇上暴雨天气,他们的计划也会有变。


    但愿一切顺利。


    崔晏看向不远处船板上淋雨看海的温连,心底有一阵不好的预感浮现。


    或许,他不该让温连来的。


    可他真的害怕,若温连这次回来,又是短短几日就离开他该怎么办?


    那张温连的任务纸上写,这是最后一次任务,如果温连再死掉,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只是想到会有这个可能,崔晏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难以呼吸。


    雨渐渐大了,天沉风晕,像是前方有什么可怕之事在等待他们。


    他搁下笔,撑开一把纸伞,缓缓走到温连身侧,看向温连面前的海。


    “都淋湿了,会生病。”崔晏将伞面朝温连的方向倾斜了些。


    温连似乎很兴奋,指尖拨着海水,低声道,“在我家乡见不到海,也没有这么大的船,你不觉得很有意思么?”


    崔晏在幽州生活了几年,海边也见多了,他不知这有什么新奇,仍然配合地笑笑,“孤还以为太傅这般人物,见识过雪山极光和银河系,会觉得这人间乏味无趣。”


    温连噎了噎,敛起笑容,闷闷道,“没见过的。”就连皇宫他都是头一回见到那么大的房子。


    崔晏发觉自己似是说错了话,默了默,小声问,“那你的家乡是什么样的?”


    温连很少说起自己,先前说的那些天花乱坠的话,也都是随口骗他。


    就像锁在壳里的一只蜗牛,下起雨时,才会出来探头,遇到风浪,又立刻胆小地缩回壳里。


    如果没人问起,他便什么也都不会说。


    海风吹乱温连的额发,他低下头,声音极轻,像是融进了风里,“我家是一个小城,连座山都没有,出门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矮房子。”


    就连水泥浇筑的钢筋大楼,也是温连考上大学之后才见到。


    崔晏心头微跳,想象着温连在天上住的地方,继续问,“还有呢?”


    他想听更多,关于温连的一切,他都想知道。


    “嗯……”温连犹豫着开口,“也没什么特别的,天上和地下区别并不大,平民百姓到哪里都是平民百姓。”


    他转头看向崔晏,开玩笑似的拍了拍崔晏的肩头,“不像你,太子殿下到哪里都会很厉害,如果你在天上,那绝对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崔晏没有出声,或许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并不是男主,也不是救世主,就连太子的身份也可有可无。


    他和温连有什么区别?


    半晌,崔晏低声问,“温连,你在天上有很重要的人么?”


    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住,温连撇开头去,略显支吾地道,“有,我有些同学朋友什么的,就像你跟顾大人,毛豆核桃他们一样。我们关系特别好,在天上经常一起喝酒呢。”


    话音落下,崔晏嘴唇翕动,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温连没有提及他的家人,一个字也没有提过。在天上的世界里,有人疼爱温连么?


    像他心疼温连那样?


    天气更阴,雨快要下大似的,温连用袖子遮住脑袋,低低道,“下大了,殿下也快回船里吧。”


    他方要走,崔晏倏忽捉住他的手腕,低声道,“私下里还像以前一样喊我,你我之间不需要这种虚名。”


    温连愣了愣,失笑道,“好,那你也要喊我爹。”


    崔晏无奈地看向他,说道,“随你。”


    话音落下,温连的笑容又再浮现出来,像是可以突破阴云的阳光,温暖而平淡,“行,小红。”


    崔晏看着他离去,心尖的不安奇异地逐渐消散,所有的烦躁恐慌都被一一熨平。


    只要看到温连,他便会安心。


    他们有神仙庇佑,何惧水匪?


    在他们都回到船舱里后,甲班上的杂货堆里,冒出一双眼睛。


    “走了没有?”


    “温晏和江大人都走了,我们先出去,不然要被这些货压死了!”


    “啊!斐然姐你踩到我的脚了……”


    “笨核桃,小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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