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二更】


    (五十一)


    顾斐然咬牙推开核桃, 从货堆里抬起头,“就知道跟你在一起肯定会暴露,笨核桃, 你什么时候能机灵点。”


    挨了大小姐一通埋怨,核桃委屈地揉了揉脚趾,小声道,“斐然姐, 我看咱们还是先别出去为妙,现在离幽州还不远,万一暴露, 顾大人说什么也会把咱们送回去。”


    “你也知道呀, 那还不声音小点?”顾斐然敲他个暴栗, 压低声音道, “要是我被哥哥送回去,我就揍你。”


    核桃捂住脑袋,用小小的气声问, “那咱们现在要怎么办?”


    他一直都想跟着毛豆和崔晏他们一起出去, 只是每次崔晏都不许,说他没有武功,去了还得分人保护他。


    可是, 他觉得自己也能帮上忙的, 最起码可以打打下手嘛。


    顾斐然沉思片刻,悄悄探出头, 看向船尾的货船, 低声道, “两个人一起太不好藏身了,刚刚险些被温晏发现。”


    温晏那个人, 聪明得吓人,要是让他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他们就全完了。


    “这样,你跟我兵分两路,我悄悄藏到船舱里的货堆,你藏在这。如此一来咱俩至少可以留下一个人,如果有人暴露了,绝对不许说出另一个人也在船上!”顾斐然信心满满地说出自己的盘算。


    听到她所谓的计划,核桃欲言又止,还是开口道,“这样行吗……”


    顾斐然哼哼笑了声,“怎么不行,听姐姐的就够了,难道你想被哥哥逼着游回幽州?”


    核桃想象了一下顾问然发怒的场景,打了个冷颤,使劲摇着头。


    见他答应,顾斐然打量片刻四周,确认没人,偷偷摸摸地从角落溜进了船舱。


    核桃见她进了船舱,紧张极了,直到过了一阵,才看到不远处的顾斐然钻进货堆,笑眯眯地朝他伸出个拇指哥来。


    他这才放心些许,乖乖地躲回杂货堆里,默默祈祷在到通州之前不要被任何人发现。


    船在海上飘摇,风浪愈发狂暴,像是双沉重的大手不断推打着船身。


    温连有点晕船了。


    他躺平在船上的小榻里,感觉胃里翻江倒海,奄奄一息地问,“还有多久能到?”


    崔晏递给他一杯水,安抚道,“就快了,再忍忍,幽州离通州不算远,很快就可以上岸休息。”


    嘴上虽然这样说着,可风浪却没有要停歇的架势,乌云黑压压地布满天空,叫人喘不上气。


    还未到通州,雨已经隐隐有下大的迹象,看来通州的水患比传去京城的消息要更加严重。


    “这么大雨,通州府内还有青扇湖,湖水不得把田地全都淹了。”顾问然也是一脸愁容,尽管通州不在他管辖之内,但百姓都是一样的百姓,“遇到这样的天灾,今年恐怕要死很多人了。”


    温连接过水杯,润了润唇,一点也喝不进,“听说涝灾后易发疫病,到通州后得好好想办法安置难民,让通州知府多发些药。”


    崔晏点了点头,脱下外衣,整整齐齐叠好,垫到温连的脑袋下,“睡会吧,睡着了身体会好受些。”


    温连早撑不住了,脑袋沾到崔晏的衣服上,嗅到那熟悉而清淡的檀香,晕眩和困意便席卷上来,模糊不清地应了声,“好,我睡一会。”


    有崔晏和顾问然在,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事。


    他晕晕乎乎地睡去。


    崔晏看向船舱外漫无边际的乌云,面色凝重,“信送出去了么?”


    闻言,顾问然点头道:“信鸽已放出去了,现在这点雨不算大,他们那边一定能收到。”


    等他们快到通州时,康安王的兵马估计也都埋伏好了。


    崔晏颔首,心头那阵不安再次涌上来,他心神不宁地起身,立在木板窗前,望着波涛汹涌的海面。


    他不是男主,更不是天命之子。


    正相反,他的运气一直说不上有多好。


    如果不是温连来到他身边,他现在恐怕连身边这些家人朋友以及这所谓的太子之位都没有。


    人生在世,充满变数。


    他讨厌变数。


    崔晏从袖间取出那串红木香珠,捻动片刻,心尖烦躁没有消减分毫。


    顿了顿,他俯身下去,将那串香珠戴在温连手腕上。


    白皙似玉的手腕与绯红如血的香珠交相辉映,比戴在他手上,要漂亮得多。


    崔晏的心境也渐渐平静下来。


    只要温连没事就好,其他任何人是死是活,无所谓。


    *


    船只很快便将要抵达通州,崔晏叫醒温连,开始施行计划。


    顾问然简单跟温连解释了一下他们兵分两路,掩盖身份的谋略,“江大人,快要到通州了,通州水匪猖獗,不得不防。你和殿下是通州水匪的目标,这群匪寇定然会想尽办法先劫持你们二人,否则有康安王在岸边列兵,他们上不得岸。所以你和殿下要藏去货船。”


    温连明白过来,“好办法,他们肯定料不到我和殿下会敢藏在他们要劫走的货船里。”


    如此一来,哪怕水匪劫了客船,客船上只有武功高强的顾问然和温武英,两人脱身几率极大,等船上了岸,就可以立刻动兵剿灭这群匪寇。


    见他明白,顾问然便道,“好,现在咱们就动身吧,我去叫人把客船停靠在货船边上。”


    众人收拾好东西,离开船舱,雨忽然下得更大。


    风急浪高,两艘船好不容易才十分艰难地停靠在一处。


    温连看得心焦,忍不住出声道,“顾大人,劳烦你先送殿下过去,他身子弱,呛不得水。”


    崔晏身上的喘疾不能入水,只能靠顾问然使轻功带他过去。


    听到温连的话,崔晏鲜见地犹豫了片刻,“先送太傅吧。”


    话音刚落,顾问然便一把捞住崔晏,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殿下这种时候还分什么谁先谁后,等送你过去,微臣立马过来接江大人便是。”


    崔晏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看向温连朝他微微笑着的面容,终是忍了回去。


    顾问然带着崔晏运起轻功,轻而易举地跳上了货船,二人脚尖刚刚落地,只听轰隆一声巨响。


    惊雷仿佛结结实实打进了耳朵里,紧接着,天际被闪电照亮,大雨滂沱而落,将所有人淋得湿透。


    崔晏下意识察觉到不妙,厉声道,“去接江大人!”


    可他话音刚落,两艘船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船只依靠处被浪水狠狠击打碰撞,所有人都摔得歪七扭八,就连顾问然都险些没站稳。


    下一刻,无数持刀的黑衣人从水中蹿出,跳上了甲板,其中一个,劫住了温连。


    水匪竟在他们天降暴雨准备换船时正好赶到!


    崔晏瞳孔疾缩,扯住顾问然喊道,“先去救他!”


    他们这艘货船上已经跳上不少水匪,顾问然即便听到他的话,却也只能咬牙道,“不行!”


    他走了,崔晏怎么办?


    顾问然把崔晏牢牢护在身后,高喊了声,“武英,去接江大人!”


    温武英自顾不暇,他身前围着五个水匪汉子,实在有苦难言,只能握紧刀子努力想要杀出一条血路。


    一时间,所有侍卫和水匪们厮杀起来。


    天边打了一个怒雷,雨像从天而泻的洪水倾落,又是一道惊涛骇浪,两艘船彻底被浪涛分离开。


    崔晏眼睁睁看着客船上温连被人挟持住,渐行渐远,他只能看到雪亮的刀尖染着冰冷的寒意,抵在温连的喉咙上,渗出一滴滴鲜红刺目的血珠。


    浑身冷透,不知是被冰雨浸透,还是被海水浇湿,崔晏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他推开顾问然从腰间拔出匕首,方要自己下船,便见温连在客船上,朝他蹙眉摇了摇头。


    他看到他用口型轻轻说,


    “冷静点。”


    “别过来。”


    *


    温连被人绑住手脚,扔到船舱里,浑身湿透,水滴滴答答地从额发间滴落,稍显狼狈。


    他抬眼看去,一个男人坐在他方才睡过的小榻上,翘着腿,眼睛如同恶狼一样打量着温连。


    外面兵刃相接和皮肉绽开的声音还在响起,温连穿书以来还是头一回遇到如此凶险的场面。


    上一次,好像还是十五岁的崔晏拿刀子抵着他的时候。


    他咽了咽口水,静静等待着对方先开口。


    男人懒散地倚在榻边,用刀尖挑起温连的墨发,仔细看着他的脸,问,“你就是太子殿下?”


    他们并不知道谁是崔晏,谁是温连。


    但是却能精准知道哪一艘是载着太子的客船,说明他们船上有内鬼。


    可能是藏进了江家的府卫里,或是顾问然带来的侍卫。


    如果他认下太子身份,对方说不定会真的把他当成太子,这样崔晏他们那边也就少了些威胁。


    温连强逼自己镇定下来,低声说道,“不是。”


    听到他的话,男人果然笑了,“还堂堂太子呢,怂包。”


    刀尖沿着发丝缓缓落下,冰冷的刀沾着雨水,在温连侧脸上拍了拍,男人淡淡道,“这皇宫里的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细皮嫩肉。”


    温连没有应声。


    男人倒也不急,自言自语起来,“半月前截得那头猪,好像是什么户部粮官,肥头大耳,一看便知是大鱼大肉养起来的。”


    他蹲在温连面前,恶劣地扯起嘴角,笑道,“太子殿下,你猜那头猪后来怎么样了?”


    离得很近,温连甚至可以嗅到他身上的海腥味,或者还掺杂着血的气息,令他本就晕船的身体更加作呕。


    他眉头皱得很紧,摇了摇头。


    男人似乎很满意看到温连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大笑着道,“这么肥的猪当然要拿来宰了,老子赏了他一个凌迟之刑,太子殿下以为如何?”


    温连倏忽想到顾问然闲来无事时曾提起过,之前赈灾粮三次都没能送进通州,听说都是被水匪劫走了,而那些水匪的下落,没人知道,也没人提及。


    恐怕都是这样死在了这群畜生手里。


    温连心底寒意更甚,不清楚对方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刚想开口应对,只听门外传来一阵打斗声,不一会儿,一个水匪压着个人走进来。


    “头儿,从外面货堆里找到个藏着的!”


    听到这话,温连愣了愣,抬眼看去,对上了核桃战战兢兢的惊恐目光。


    他竭力忍住险些脱口而出的脏话,震撼不已地看着核桃。


    不是,这小子什么时候上的船?


    核桃也被一脚踹倒在地,而且,就倒在温连的身边。


    “哟,这位是谁。太子殿下,你认识么?”男人嗤笑着看向温连,眼底却丝毫笑意都无。


    温连和核桃对视一眼,咬牙抬头道,“我不认识,哪来个小贼,应是偷偷藏在船上跟来的。”


    话音落下,男人略微思酌片刻,目光在核桃身上看过,忽地诡异一笑,“你撒谎。”


    他扯住温连的领子,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冷笑道,“太子殿下,自己都性命难保了,还有闲心要为江太傅打掩护?”


    温连:?


    对方似乎认准了这一点,极其笃定地道,“实话告诉你,老子早收到消息,知道这船上有太子和太子太傅,我警告你最后一次,别再骗我。”


    刀尖划入温连的襟口,冰得他打了个颤,耳边传来男人漠然的威胁,“否则,不论你是太子还是什么人,老子一样当猪宰了你。”


    温连:“……好。”


    你牛逼,哥怕了。


    现在他们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静观其变,这些水匪的目的就是劫走赈灾粮安全上岸,只要没到岸上,他们不敢杀人灭口。


    想到此处,温连稍稍放心下来,他刚想与面前的男人再周旋几句,却看到船舱角落里,露出一角水蓝色的衣襟。


    片刻后,货箱的盖子悄然打开一条缝,温连的呼吸瞬间停了。


    趁所有人注意力在温连身上,少女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衣襟收回来,然后对着温连比了个大拇哥,用口型暗示温连,好像在说……


    放心有我。


    温连:……


    他欲哭无泪,心中哀嚎,怎么这还藏着一个。


    顾斐然你究竟是怎么跟上船的!


    愿【三更】


    (五十二)


    顾斐然小心地藏进货箱, 借着木板间的缝隙,悄悄观察着外面的情形。


    在幽州安分守己十八年,今天, 就是她顾斐然大展身手的时刻!


    温晏你放心,我一定可以救出江大人和小核桃的!


    少女暗暗握拳,活动着手指筋骨。


    顾问然是幽州节度使,他们家掌有幽州兵权, 顾斐然从小也是跟着顾问然习武,身上有些三脚猫的功夫,比核桃要厉害得多。


    虽然打不过这么多人, 但是等到关键时刻, 她肯定可以派上用场的。


    都怪爹爹, 要是小时候爹爹让他跟哥哥一起习武, 说不定这会这群人她早就全都打飞了。


    等她英勇地救出江大人和小核桃,那时候,哥哥肯定就再也不会骂她, 说不定温晏也会彻底爱上她呢!


    货箱外, 温连面如死灰地看向对面的男人,说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男人拄着下巴, 低笑了声, 说道,“我们都是群难民, 难民能干什么, 当然是来领我们的赈灾粮。多亏有殿下你在, 那船赈灾粮跑不了。”


    听着他厚颜无耻的话,温连心头更冷。


    这群人别提什么良心, 怕是根本没有心,杀朝廷官员,抢赈灾粮,再高价卖给通州难民,发国难财。


    实在恶心,等此劫过去,他一定要和崔晏一起彻底剿灭这群水匪!


    *


    另一边,靠巨浪推送,崔晏他们的客船竟然神乎其技般被早早送到了岸边。


    他们和岸边等候已久的康安王精兵汇合,将赈灾粮一一搬下,上船搬货的所有人都被船上的场景震慑住。


    满船竟然都是各种各样的死尸,水匪和侍卫的尸体交叠横竖,血水混合着大雨像一道蜿蜒的小河在船板上流淌。


    顾问然浑身都被血浸透,手中的长剑都砍卷了刃,他颤抖着伸出手,拍了拍崔晏的肩膀,“殿下。”


    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顾问然深吸了口气,重复道,“殿下!”


    崔晏缓缓回头,没有出声,匕首的冷刃在手心划破,一滴一滴地淌着血。


    脑海里尽是温连最后朝他看来的目光,他亲手丢下了温连。


    他把温连一个人扔在那群杀人不眨眼的畜生手中。


    从未有一刻,崔晏竟觉得自己如此无力,仿佛十五年来,什么都没变。


    他仍然是被温连保护着的那个孱弱的乞丐。


    什么都没变,和废物没什么区别。


    若温连有半点闪失,他必将这些水匪,一个不留,统统杀个精光!


    “还请殿下立刻奉皇上之命和康安王交接赈灾粮!”顾问然重重跪在他面前,合剑行礼,“望殿下保全大局!”


    良久,理智渐渐冲散血液里疯狂叫嚣的杀戮冲动,崔晏丢开那匕首,掌心已然血肉模糊。


    他戾声道,“让康安王来见孤。”


    *


    客船上,已经隐隐可以看到陆地的边缘,他们愈发接近通州了。


    暴雨如注,幽州的船质量果真不错,这么大的雨都没散架,也算是值得谢天谢地的一件事。


    温连被这雨浇得有些焦躁不安,比起自己,他更担心崔晏他们那边。


    崔晏现在在哪,到没到岸,赈灾粮护住了么?


    到了岸上,才是真正的恶战。


    温连不想被当成威胁的人质,可现在根本不是他能选择的情景。


    他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死了便死了,可核桃和顾斐然却是真真切切生活在这里,温连不能不顾他们的性命。


    他就知道,小说里哪那么轻易就能当上救世主呢,现在会这么危险也情有可原。


    只盼一切能平安。


    船摇得厉害,温连昏昏沉沉地蜷缩起身子,莫名发冷,垂下眼睫,看到手腕上有一串红木珠子。


    崔晏竟在他睡着的时候,把这串红木香珠给他戴上了。


    担心他么。


    哎,傻小红……


    温连在心底长叹了声,忽地听到有人喊了声,“头儿,岸上好像有兵!”


    男人猛地站起身来,走到甲板上朝岸边望去,半晌,眉头紧锁。


    他转身走到温连身边,一把扯住温连的领子,将他拉到甲板上,狞笑着道,“太子殿下,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温连深吸了口气,镇定地答他,“是来交接赈灾粮的人,本殿下性命捏在你手心,你还怕什么?”


    闻言,男人似是觉出些道理,力道微微松懈些许,冷声道,“最好别给老子耍花样。”


    他对身旁一个手下道,“去,到岸上,就说让他们交出赈灾粮,否则太子和太傅这两条金贵的小命可就不保了。”


    手下领命,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朝着岸边游过去。


    这么大的浪也敢下水,这群水匪的水性果真非同一般。


    温连暗暗揣度,既然赈灾粮已经送到岸上,说明崔晏他们也平安抵达,只要人没事就好。


    接下来,他得想办法把顾斐然和核桃先救出去。


    核桃颤颤巍巍地跟在温连身旁,两腿抖得像筛子,显然是吓坏了。


    而顾斐然……


    温连没看到顾斐然的身影,想必是还藏在船舱的货堆里,这样也好,比他们要安全许多,到时候上岸自然也就被一起救下了。


    岸边,崔晏见到客船上被挟持住的温连的身影,心头悚然,他转头对顾问然道,“传令下去,所有人不许放箭!”


    他的指尖和声音都在颤抖,顾问然从未见过这样的崔晏,好像恐慌到极致般,就连当初进京面圣,皇帝面前,崔晏都没有流露出任何激动的神情,而此刻为了江施琅,他竟紧张到这种地步。


    顾问然掩去眼底难言的心思,沉声应下,立刻去和康安王传令。


    时间一分一刻过去,载着温连的客船在万众瞩目中,终于将要靠岸。


    水匪派来交涉的人也到了,扬言说用赈灾粮换太子与太傅性命。


    崔晏他们立刻明白,温连假扮了他们的身份,借此才能存活下来。


    很好,这样很好。


    温连很聪明,崔晏在心底喃喃。


    “殿下,赈灾粮不能给他们。”顾问然拽住崔晏的袖子,摇了摇头,眸光凝重,“咱们此行是负皇命前来,赈灾粮被劫走没送到便也罢了,若是送到还让出去,那便是砍头的罪名啊!”


    听到此话,崔晏冷冷地看向他,反问道,“所以便让太傅死在他们手里?”


    顾问然登时噎住,努力同他解释道,“微臣怎么可能会情愿江大人死在这群水匪手里,只是……不仅是皇命不可负,这些赈灾粮还是整个通州百姓的希望,如果粮食送不到,不知道通州还要死多少人。”


    崔晏清楚他的意思,缓缓走近顾问然,眼眸深处透着一丝绝望的孤狠。


    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恨声道,“顾问然,从一开始我便同你说过,皇权富贵、明君正主、太子之位,我什么都不在乎。就算此刻全通州百姓都要死,我也要他活着,听得懂么?”


    话音落下,顾问然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仿佛时至今日,他才认识了真正的崔晏,一个以往他没有察觉到的崔晏。


    从没有什么无欲无求的太子,也并无胸怀天下的明主,崔晏只是崔晏,崔晏也有私欲。


    失去江施琅,他便是这样一副陌生到可怖的面容。


    两人哑然僵持片刻,崔晏毫不犹豫地漠然回头,传令道,“告诉他们,赈灾粮即可会给,但绝不可伤及太子和太傅。”


    水匪手下收到消息,便转身扑进水里,朝着货船游去,准备把消息传到首领那边。


    顾问然默然地看着,缓缓闭上眼。


    ……


    另一头货船上,温连被男人用刀尖死死钳制住,动弹不得,只能揪心地看着对岸。


    不知道崔晏那边一切是否顺利,如果崔晏真的拿赈灾粮换他,通州百姓又该怎么办?


    崔晏答应过他要做救世主,应当不会做傻事,这种时候一定可以想出其他办法吧。


    毕竟崔晏是男主嘛,他一定可以的。


    温连也只得如此祈祷了。


    那传信的水匪手下,身影一会被浪花淹没,一会又浮出水面,跟条鱼似的飞快游到了货船旁。


    众人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他上船,目光寸厘不移地看着他的动作。


    不一会儿,水匪手下从水里冒出头来,抓住船舷,跃上甲板。


    男人问,“他们怎么说?”


    那人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忽然间,一支利箭自后精准地穿透了他的心口。


    水匪手下竟然连句信都没来得传出口,当场一命呜呼。


    温连瞬间睁大眼睛,在场所有人都看着那水匪手下倒在了他面前。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他还是知道的,对面把前去交涉的水匪杀了是什么意思,昭然若揭。


    咋办,好像要完了??


    ……


    岸边,看到那水匪中箭倒下,崔晏呼吸停滞,眼前几乎黑了黑。他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人头攒动的精兵,“是谁放的箭?”


    他分明吩咐过所有人不得放箭,是谁放的箭!


    在他身后,顾问然双膝跪在他面前,搁下手心的弓箭,沉声道,“是微臣。”


    崔晏的弓箭,是他亲手教过的,也只有他可以千里一箭精准刺穿心口。


    顾问然别无他法,通州千万百姓的性命,比江施琅一人的性命要沉重千万倍。


    崔晏是君,君做不到的,臣替君做。


    之后崔晏恨他也好,杀他也罢,他都悉听君便,死而无憾。


    崔晏木然地盯着他,俯身上前,单手死死掐住了顾问然的喉咙,直到将顾问然掐到面色苍白,无力呼吸,他缓缓道,“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做主?”


    他什么都没有,从他出生起的那一刻失去母亲,长大后失去太子之位,失去健康的身体,失去富足的生活。


    他只有肯在他最痛苦时唯一出手救他离开深渊的温连。


    他明明已经想尽办法决心要把温连留在身边。


    凭什么,凭什么因为其他人的性命,又要将温连从他身边剥夺走?


    太子不是他想做的,救世主也并非他所愿。


    他一生所求,不过温连!


    为何……所有人都不让他如愿?


    手心力道渐渐缩紧,在他快要将掐死顾问然的那一刻,身后忽然有人急匆匆地上前禀报,“启禀殿下,船上放人了!”


    崔晏怔了怔,放开顾问然。


    他回身去看,身前漫无边际的阴云辟出一道天光,光下,一道瘦削的身影缩在小船上,朝他们缓缓驶来。


    不留活口


    (五十三)


    雨将停了, 潮湿的客船血气更浓,传信的手下尸体还热着,一片死寂。


    “太子殿下,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男人冷戾开口,剜了眼温连,猛然抓着他后领撞在船头上,面色狰狞, “真以为我不敢动手?”


    温连只觉五脏肺腑都险些挪位,眼前陡然模糊了阵,他看到对岸密密麻麻的军队, 似乎能感受到崔晏的存在。


    崔晏在看着他么, 他现在还不能死, 至少不能再次死在崔晏眼前。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他不能干等着崔晏救他。


    温连竭力冷静,指尖扣在船板上,用疼痛唤醒理智, 低声道, “等等,再让人去传信,这次必定是场意外。”


    “意外?”男人掌心上移, 绕到温连的喉间, 如同一条冰冷毒蛇,阴沉沉道, “你当我好糊弄, 我警告过你, 我最恨别人骗我。”


    温连轻吸了口气,循循善诱道, “命在你手里,现在他们要杀你,也就等于要杀我。相信我一次,再去派人传信,这次派我的人。”


    闻言,男人眯了眯眼,“你的人?”


    “让江太傅去。”温连用余光看向核桃,不动声色地继续道,“他们不敢轻易杀朝廷命官,让江太傅去传信。”


    男人倏忽嗤笑了声,五指合紧,死死掐住温连的喉咙,“那他万一要是跑了呢?”


    窒息的痛楚传来,温连竭力挣扎开他的手,难耐地咳嗽几声,“现在难道还有别的办法?江太傅不去,你我一起死,江太傅去了不回,你依然可以拉我垫背。”


    话音落下,男人目光在温连面上凝滞片刻,起身将他推开,对旁边的手下喊道,“来人,给他艘船。”


    一艘小船被人从船舱里搜刮出来,连同解开绳子捆绑的核桃,一并扔进水里。


    核桃跪坐在小船上,望着船头的温连,张了张口,眼泪倏然而落。


    温连颤抖着叹息了声,自他身上收回目光,转身以背影相对。


    身体疼得厉害,刚刚又差点被掐死,再加上晕船,温连感觉自己浑身不自在。


    走吧,能走一个是一个。


    核桃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只要能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温连靠在船头,肺部微微刺痛,像是搁浅的鱼沉重呼吸,身体上的难受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对死亡的恐惧。


    他好像要被杀了,崔晏现在不来救他才是最好的做法。堂堂救世主,总不能为了救他扔下无数百姓不管,这种电车难题崔晏肯定能拎得清轻重。


    放弃他是对的,小红,别自责。


    虽然死之后,他可能还会被系统复活,但这次恐怕会比前两次死遁要疼痛得多。


    温连很怕疼,更别提这群以折磨人为乐的水匪。


    如果核桃没带消息回来,他们说不定真的会活活凌迟自己。


    想象到那个场面,温连不禁打了个冷颤,好像已经挨上刀子似的。


    忽然间,温连想起一件事。


    系统说过,如果他要主动去世,得用笔把自己的死法写在任务纸上,这样系统才会给他安排无痛死亡。


    思及此处,温连心头一动,他抬起头,对那水匪头子道,“我能不能给康安王写一封信。”


    男人漠然看他,说道,“你想干什么?”


    “岸上的是康安王的军队,我写信一封命他收兵,他看到之后必然不敢动手。”温连解释道,“如果他真的敢动手杀我,日后这封信被被人找出来,康安王对太子见死不救乃是死罪,他逃不了要被皇帝砍头。”


    闻言,男人似是冷笑了声,“你倒是阴损。”


    温连:……彼此彼此吧。


    他还是允了温连,只不过是命人盯着温连,让温连在船舱里写信。


    温连来到崔晏曾写过信的那方小案,缓缓落座,自衣襟内悄然取出那张任务纸,深吸了口气,提起笔。


    他现在没有完成任务,也不知系统会不会允许他这么早申请无痛死亡。


    可他没有别的办法了,总不能干等着被凌迟三百刀吧。


    想象到那个场面,温连笔都有些拿不稳当,他控制住手腕力道,摊平任务纸。


    刚要落笔,他忽然看到桌上的字纸堆里,有一张上写着字。


    温连眉头微蹙,在身旁水匪看不到的地方,他轻轻扯出那张写字的字纸。


    “江大人,别轻举妄动。”


    娟秀漂亮的小字,温连瞬间联想到船舱里货箱堆中藏身的顾斐然。


    这小丫头胆子真大,难道是刚刚在他挨揍的时候出来写的字?


    不过他也不算轻举妄动了,现在他无论做什么都等同死路一条,还不如给自己找个舒服的死法。


    温连静静地看着那行字,闭了闭眼,提起笔,在那行字下方轻轻写下。


    别出来,活下去。


    温连本就不是属于这里的人,在这种时候死去倒也合适,甚至还能派上些用场。他的死可以救很多人,这样好像也不错。


    他的性命不重要,天地间多他不多,少他不少。


    就算有人会痛苦,伤痕也很快会被时间抹去,没有什么亘古不变,死也是人之常情。


    温连望向木板窗外辽阔的大海,怔忡地想,是不是应该给崔晏写一封告别信或是遗书什么的再死。


    上次写遗书,还是在温府的时候。


    那时他以为小红会慢慢忘记他,觉得就算不留下什么也无所谓。


    可是后来……


    还是写些吧。


    温连垂下头,认认真真地蘸饱墨汁。


    “小红亲启。”


    爹要死了,不过别担心,任务没有完成,爹可能会回到天上去。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可自怨自艾,不可自暴自弃,做一个善良的人。


    温连自认没什么文化,写不出感人至深的话语,他满意地看了看信纸上的字,觉得这样就够了。


    他所希望的也仅此而已。


    顿了顿,温连脑海里倏然浮现出崔晏看到自己尸体时的场景,再看到这封干巴巴的信,心底肯定更难受。


    他讪讪地想,还是再添几句比较好——


    小红,断袖就断袖吧,人活着就图一乐。


    要是活着的时候不开心,就等于白活了,所以,高高兴兴地活下去吧。


    写罢,温连放心地把字纸塞进桌案深处,在任务纸上着笔写下自己的死法,“系统,申请无痛死亡,死法是被水匪杀掉。”


    然而他方落笔写完,却听船舱外一阵喧闹,似乎有什么人上船了。


    温连微微一愣,困惑地转头看去。


    按理说核桃那艘小船得摇上一阵子才能到岸,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下一刻,他看到水匪头子面色铁青,撩开船上门帘,一边朝温连大步走来,一边拔出了腰间的长刀,高声喊道,“我说过我最恨别人骗我!”


    温连瞳孔疾缩,他下意识后退,急切道,“怎么了,我没有骗你。”


    男人一把掐住温连的喉咙,将他从地上提起,怒极反笑道,“没骗我?来人!”


    在男人身后,一个浑身湿透的人走进来,指着温连便道,“对,头儿,他才是江太傅。刚刚我潜去岸上打探消息,太子早都和货船一起已经到岸上了!”


    话音落下,温连心脏停了一瞬,他骇然地转头看向男人,听到他狞笑着开口,“怪不得你一直在这拖延时间,原来是知道太子不会救你!”


    温连额头冒汗,本来还打算再帮崔晏他们拖一拖时间,现在看来也不行了。


    望着水匪手中的利刃,温连硬着头皮开口,“你现在杀了我,太子便会毫无顾忌地将你们全部杀光,你大可以动手。”


    也不知道系统收没收到他在任务纸上的申请,他现在已经是免伤状态么?


    听到他的话,男人却只是冷冷笑了声,“好啊,如你所愿。”


    眼见那把长刀高高举起,温连心脏悬高,他闭上眼,祈祷着系统能够反应快一点。


    耳边忽地传来刀尖刺入皮肉的声音,温连却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他愣了愣,以为是系统的免伤状态。


    可等温连睁开眼的刹那,呼吸却陡然滞住。


    在他身前,是一道瘦弱的少女身影,长刀生生穿透脊背,血液鲜红刺目,一滴滴沿着刃口淌下。


    她声音虚弱,低低开口,


    “江大人,快跑。”


    温连嘴唇颤动,不可置信地道,“斐然?”


    男人见刀子被挡下,一把掐住顾斐然的喉咙,将她狠狠摔在地上,踩在她腹部的血洞,不屑道,“哪来的娘们?”


    顾斐然吐出口血,又狠狠拽住男人的裤腿,咬牙将他拖住,却因此再次被踩在了伤口上。


    见状,温连眼前黑了黑,他冲上前去推开男人,将顾斐然护在身后,竭力维持冷静道,“你不能杀她!”


    “你说了算?”男人仿佛已经烦躁起来,甩去长刀上的血迹,漠然道,“把他们俩都给我按住。”


    他要亲自动手凌迟,再把江太傅的血肉送到那狗太子面前去。


    “等等!”温连急中生智,不得已开口说道,“她是幽州刺史之女,也是太子殿下的未婚妻,你不能杀她,杀了她,你们就彻底休想活着逃到岸上去!”他不敢停下,一口气说完,“你以为你们水性好可以从水里逃出去?我告诉你,岸边已经围满了太子和康安王的人,但凡你们上岸,必定会被一箭射死,不如听我的。”


    对方神色微顿,眼眸如枭鹰般死死凝在温连的脸上。


    温连喘了口气,极尽诚恳地低声道,“听我的,再信我一次,等送消息的人回来,你再杀我们不迟。太子正是知道他未婚妻在此,所以才久久不肯直接剿灭你们。他一定会用赈灾粮来换的,先别动手。”


    船舱静得可怖,男人望着奄奄一息的顾斐然,冷嗤了声,大步踏出了船舱,徒剩温连和顾斐然两人。


    温连悬在嗓子眼的心脏终于落回原位,他转过身,看到顾斐然身上的血洞,眼眶顿然红透,“斐然……”


    他颤着指把顾斐然扶起,手掌堵在她腹部的伤口上,血却愈来愈多,像是要将她浑身的血流干、流尽。


    顾斐然望着他,眼睛湿润着,掉下眼泪来,她小声地说,“对不起。”


    她总是那么没用,从前哥哥和温晏就不喜欢带她一起玩,因为她很笨,不聪明,经常给人添麻烦。


    她只是想救人,想帮忙。


    温连没料到她第一句竟会说这样的话,一时间心如刀绞,他连话都说不出口。


    “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江大人,我救到你了,对么?”她声音极轻,染着丝哽咽。


    血汩汩而流,她的生命在温连的手心一点点流逝。


    温连从未如此真切地感知到,死亡是那么绝望而恐惧。


    “对,斐然救了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是你现在要活下去,知道么?”温连把自己的衣服扯成布条,手指发着抖,小心翼翼地裹在顾斐然的伤口上,想为她堵住那血洞,可很快,布条也被殷红色的血染透。


    血止不住,不到半个小时人就要没了,这艘船上没有大夫,更没有人能帮他们。


    温连垂下头,眼泪夺眶而出。


    为什么要让他穿书,他什么都救不了,他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听到他的答案,顾斐然脸上血渍斑斑,仍然勉强笑着,“谢谢江大人,我有些话,想跟你说,我怕现在不说,以后就说不了了。”


    眼泪大颗大颗簌簌而落,温连捂住她的伤口,把她抱进怀里,努力平稳住声音,安慰道,“不会有事的斐然,别说了,保存体力,哥哥会来救咱们。”


    在他怀里,顾斐然摇了摇头,小声道,“江大人,其实我知道温晏是断袖。我装不知道是因为……我好生气,为什么温晏会喜欢你呢,我想不明白。”


    温连愣在原地,听她自顾自地轻声呢喃,“温晏看你的时候很温柔,他从没那样看过我,是不是我不够好?”


    温连心口像是被刀子割开,随着顾斐然的声音一滴滴淌下血,“你很好,你特别好,别说了斐然,咱们坚持到哥哥来好吗?”


    顾斐然笑了笑,擦去他的眼泪,说道:“我好像等不到哥哥了,我从来不听哥哥的话,你帮我跟哥哥道个歉,要告诉他,其实我一点也不讨厌他。”


    她从小在幽州长大,哥哥一直都在保护她,她心里都清楚。哥哥是世上最疼爱她的人,可惜她没办法跟哥哥道别了。


    温连哽咽着答应,“我知道,哥哥也知道,你要亲口告诉他,千万别放弃!”


    “不行了。”顾斐然轻轻叹息了声,望着腹部将衣衫染透的血洞,神色落寞,“如果能继续陪在你们身边就好了,哪怕不只陪在温晏身边,我也很高兴的。”


    温连忍住泪水,点头道,“好,你坚持住,等治好伤,咱们一起去京城,去看花听戏,去皇宫里看看龙椅……”


    他实在说不下去了,温连从未有一刻如此无力,眼睁睁看着手心里的生命一寸寸流逝。


    她不是什么小说里的角色,起码这一刻,她是活生生的人啊!


    “江大人,你是顶好顶好的大好人,我说过我的眼睛不会骗人。”顾斐然眨了眨眼,眼睫上的血像一滴泪缓缓沿着脸侧滑下。


    她说,“没人能看到自己的眼神,但是旁人可以看到,温晏看你的时候,你的眼睛也亮亮的,像是有小鸟飞出来,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她知道这样的眼神,因为她在看温晏的时候,就是这样。


    “江大人,我想哥哥了。”


    她的呼吸愈发微弱,缓慢闭上眼,声音渐渐几不可闻。


    “江大人,我不去京城了……我想回家。”


    幽州是她的家,她哪里都不想去了,她想陪着哥哥,陪着爹娘。永远做个讨人厌的小丫头,也挺好的。


    温连近乎失声地抱紧她,泪水坠落,他竟然连带她回家都做不到,他要如何跟顾问然交代?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这样善良的人要死在这种地方?


    她只是想救人,只是想帮忙,她什么坏事都没做过!


    良久,尸体在怀中冷透。


    温连仿若空壳,木然地跪在她身边,颤着指,拂去顾斐然脸上的血泪,低声道,“我带你回家,斐然。”


    睡吧,以后都不会再疼了。


    在他身旁,那张任务纸沾着血渍飘落,字迹渐渐消失不见,仿佛什么都不曾写过。


    *


    小船悠悠驶来,崔晏气息微停,甩开顾问然,屏息凝神等待那艘船靠岸。


    不一会儿,小船靠岸。


    崔晏看清船上人的面容,心神震颤,险些站立不稳。


    核桃泪流满面,跪在崔晏面前,“殿下,江大人他还在船上。”


    “他怎么样?”崔晏深吸了口气,问。


    “江大人还在周旋,水匪说若是不把赈灾粮送去,就把江大人杀了!”


    闻言,崔晏扯住核桃的领子,定定地看着他,“回去报信,就说赈灾粮马上送到。”


    身旁,顾问然还想再说些什么,崔晏冷然看他一眼,继续道,“孤亲自去送,赈灾粮全部腾空,顾问然带暗卫埋伏在货船上,两船相靠,立刻登船剿匪,不留活口。”


    顾问然深吸了口气,沉声应下,“微臣遵旨!”


    他的走马灯来了


    (五十四)


    海风吹拂海面, 掀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涛,天光逐渐大亮,风雨平息, 浪花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明媚的光辉。


    温连抱着顾斐然的尸体搁在小榻上,用衣服一点点擦拭干净她脸上的血渍污秽,为她整理凌乱的发丝, 再轻轻盖上软被。


    他闭了闭眼,声音沙哑,低低道, “斐然, 我一定带你回家。”


    温连从顾斐然的衣袖里摸出一把匕首, 他敛起眸光, 不动声色地塞入后腰的腰带里。


    敌众我寡,他不可能将这些水匪全杀掉,眼下崔晏他们那边也没有动作, 只能先等待时机。


    如果核桃不回来交涉, 他只能和那男人拼了,如果核桃回来,那他就好好留着这条被顾斐然救回来的性命, 为她报仇。


    他偏头看去, 任务纸就落在脚边,温连俯身自地上拾起, 看到自己方才写过的字迹已经消失。


    他略微怔忡, 拧眉思索。


    字迹消失了, 是不是意味着,就算他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死法, 仍然有可能会被人阻止。


    顾斐然救了他,他没有死成,活了下来。


    如果他真的要自杀,便不能被外界干扰,否则就死不成了。


    温连抬头看去,窗外天亮风停,海面平静,却不知海面之下,有多少暗流涌动。


    通州的水匪胆子大到敢劫持太子,不可能没有通州官员从中帮扶,坐收渔利。


    如果真的有通州官员插手,劫太子、抢赈灾粮、以水匪为障眼法封锁消息,他们的目的可就不止劫赈灾粮这么简单了。


    说不定……是想要借机造反。


    何楼一个小小的通州知府,有什么胆量支持他造反?


    温连想得头痛,这些麻烦事实在不适合让他来考虑,都是原书里的大人物才会思考的问题,比如让小红这样的男主来考虑。


    也不知小红现在在做什么,温连望着手腕上那串红木香珠,心底长叹了声。


    他有点想见小红。


    人在将死之时才觉活得不够。


    如果这次能活着回去,他以后就不再想各种办法从小红身边跑掉了,至少在他任务完成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他要好好陪伴小红走完自己最后一程。


    海面上,一艘小船吱悠悠地摇来。


    核桃咬紧牙关,用尽力气抡着船桨,眼眶红透,脑海里全是“江施琅”送他走时的模样,这次换他回来救江大人了,江大人,千万坚持住不要放弃啊!


    “头儿,那小船回来了!”


    男人眯了眯眼,落在不远处的小船上,冷然道,“算他们识相,把他捞上来。”


    水匪把核桃带到他面前,核桃累得喘着粗气,片刻不敢停歇,开口道,“赈灾粮……马上送过来,正在装货!”


    男人满意地嗤笑了声,“来人,去把那个姓江的带过来。”


    不一会儿,温连被人挟持到船头,手腕被结结实实地捆紧,迎面吹来一阵风,激得温连头脑清醒许多。


    一只大手掐住他的喉咙,迫使他看向对岸,刀尖抵在温连的心窝,耳边传来男人兴奋而嗜血的笑意,“那娘们已经死了罢,如果他们敢在赈灾粮做任何手脚,老子也会一刀捅死你。”


    温连抬眼看向对岸驶来的货船,敛眸道,“随你。”


    崔晏很聪明,只要冷静下来一定可以想到办法。他唯一担心的是崔晏冷静不下来。


    刚才那支箭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温连猜测应当是崔晏和别人起了争执,以他那么固执的性子,偏激起来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的。


    但愿这次不要再出意外。


    捆在身后的手轻轻触及后腰间的匕首,温连深深呼吸,若有意外,他也只能孤注一掷了。


    货船缓缓停靠在客船旁侧,核桃努力稳住声线,喊道:“赈灾粮已经送到了,你们、你们把江大人放了。”


    男人剜他一眼,冷笑道,“先验货。”


    几个水匪立刻应声跳上货船,前去验货。


    温连屏住呼吸,目光寸厘不移地盯着水匪的动作。


    他们用刀尖插进盛着赈灾粮的货袋里,里面很快流出各种各样的米粮,水匪们一件件地排查,最后扬声对男人道,“头儿,货是真的!”


    温连悬着的心落回原位。


    男人露出满意地笑意,扯住温连,说道,“好,让你的人回去报信,把岸上的兵全部遣散,等顺利到了岸边,我自会放人。”


    温连微微睁大眼,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货已经给你,你不肯放人?”


    “不抓着你,我们怎么上岸?”男人漠然笑了,“江大人,想必太子殿下应该也料得到这一点,你还是老老实实配合为妙。”


    温连咬紧牙关,手中摸到那把匕首,恨不能现在就一刀捅死他。


    他没杀过人,也从不敢杀人,这是温连人生头一次这么迫切地想要让一个人在这世上销声匿迹。


    这个畜生!


    核桃又一次乘着小船出发去报信。


    水匪用绳子把两船链接到一起,船帆打开,船只开始缓缓朝着岸边移动。


    温连不敢轻举妄动,紧紧盯着岸边,岸上的军队已经开始陆陆续续离开。


    崔晏究竟是怎么想的,他要做什么?


    温连不合时宜地想,真tm想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男人松开他,去检查那些赈灾粮,温连见他离开,身子贴在船板上,小心翼翼地取出后腰上的匕首。


    绳子捆得死紧,他费好大力气才勉强够到匕首的刀套,温连将匕首从腰带里推下来,额头微微冒汗。


    他打开刀套,反手抓着匕首,一点点地割开手上的绳子。


    温连会游泳,现在风平浪静,只要他能在快到岸边时跳下海,肯定可以游出去。


    周遭的水匪似乎已经开始庆祝这一次的胜利,纷纷用各种不堪入耳的声音辱骂着朝廷和太子。


    温连权当没听见,专心致志地割着绳子。


    很快,麻绳在他手腕上落下。温连松了口气,又提起心脏来,依然把手背在身后,装作被捆着的样子抓紧匕首。


    斐然,多谢你。


    这把匕首说不准真的会救他的性命。


    眼看船离岸边越来越近,温连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男人缓缓从船舱里走出,看到空荡荡的海岸,心情畅快极了,甚至还有心思同温连闲话,“江大人,你要怪就怪皇帝把你派到通州,若不是他,你也不会死在这里。”


    温连不回答,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知道,到岸边自己也一定会死,这群残忍成性的水匪不会放过他的。


    男人倒也毫不在意,继续道,“哎,天命不可违,你错就错在事错主忠非人。下辈子投胎,自己注意点吧。”


    温连额头突突地跳,实在被恶心得不行。


    马上要靠岸了,这男人在他身边,他不好动作,得想个办法把他支开。


    他正犹豫思考着办法,只听船舱里传来一声巨响,男人循声回头看去。


    如此绝佳的机会,温连瞳孔疾缩,毫不犹豫地一刀捅进他的后心,那把匕首像是钉进去对方身体里般,力道之大,险些让温连抽都抽不出。


    男人痛极怒喊了声,愤恨地转头看向温连。


    温连松开匕首,踉踉跄跄地后退,靠在船头,刚想跳船,就被对方一把掐住喉咙,硬生生从地上提了起来。


    他没想到这人居然被捅了一刀还有这么大的力气,一时间,眼前涌上黑暗,死亡的绝望涌上心头。


    从前的一切渐渐浮现在他眼前,他看到五岁的小可怜卧在雪里喘疾发作,看到小孩牵着他的衣角喊他爹爹,眼前画面忽转,他又看到了少年立在书院的白荆树下,墨发垂落,眉目青涩。


    他看到长大后的崔晏,手起刀落,苍白的面容上溅开一片血迹,红得刺眼。


    完了,走马灯了。


    他的走马灯居然全是崔晏,离谱。


    温连缓缓闭上眼,失语地想,这辈子全围着这王八蛋男主转,有苦一起吃,有福他却享不到了,有点亏啊。


    “温连!”


    温连愣了愣,努力睁开眼,看到他的走马灯朝他走来。


    “我来了,我来了,温连。”崔晏把他抱进怀里,狂跳的心几乎能冲破胸膛,擂得温连都有些胸痛。


    原来他没死,崔晏真的来了。


    温连怔怔地看着他,崔晏把他抱得更紧,本来还在隐隐作痛的肺腑被他一抱,差点真吐出点什么来,他拍了拍崔晏的后背,一边咳嗽一边道,“我没事,先放手。”


    快给他抱死了。


    崔晏赶紧松开他,将温连浑身上下检查一遍,确信没有其他地方受伤,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温连望着他身后,无数暗卫精兵像是神兵天降般从船舱里走出来,所有水匪都被他们一刀一个杀死,一切好像在做梦似的。


    “你们怎么上船的?”温连震撼地低声喃喃。


    货船上的赈灾粮全都被水匪检查过一遍,用刀子捅进去,流出来的不是鲜红的血,而是米粮,这说明船上应该确实都是赈灾粮没错。


    崔晏伸手抹去温连脸侧飞溅上的血,声音沙哑,道,“军队里有水匪的接应,若我让人藏进货船,届时必定会有人报信作乱。水匪一旦知道赈灾粮里有人藏身,说不准会直接动手杀你。”


    他一开始的确是如此考虑,想着让所有人藏进货船,直接上船剿匪。


    临出发的一刻,崔晏想到温连在船上分别时的话,温连让他冷静点,这话如同鬼使神差般令他冷静下来。


    崔晏改了主意,让所有暗卫潜入水底,扒着船底以饲时机,就像那些水匪埋伏在水底劫船一样,两船相靠,他们再悄无声息地从水底上船,把所有水匪全部杀了。


    听完他的话,温连总算明白方才为什么船舱里会传出一声巨响。


    看来是那些暗卫为了掩盖上船的声音故意制造的奇怪响声,不过这也的确为温连拖延了不少时间。


    劫后余生,温连感觉紧绷的精神总算松懈下来,稍顿片刻,他抬眼看向船舱里,忽然想起更重要的事。


    船舱内。


    顾问然立在小榻前,见到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容,浑身如坠冰窟,他脱力地跪坐在顾斐然的身边。


    指尖颤抖着,掀开顾斐然身上的软被,水蓝色柔纱被血染透,血迹已干。


    就在昨夜,小丫头还吵着要跟他一起去京城,喝醉了酒,扯着他耳朵嚎啕大哭,哭得他耳朵又痒又痛。


    怎么会这样?


    斐然为什么会在这里?


    温连走进船舱,看到顾问然,手脚刹那冰凉,他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解释,对方却先出了声。


    “怎么死的?”


    顾问然低着头,额头青筋暴起,抬眼看向温连,一把扯住他的领口,“我问你怎么死的?”


    温连哑然地看着他,刚想说些什么,却听身后崔晏冷然道,“放开他。”


    顾问然的眸子如同冷刃朝崔晏看去,两道目光交聚,彼此都看到对方眼底浓郁的恨意。


    良久,顾问然甩开温连,俯身抱起顾斐然的尸身,触碰到那冰冷的身体,眼泪在眼眶里溢满,他强忍住,将牙咬紧,颤巍巍地低声道,“傻丫头,谁让你跟来的,从来不听哥哥的话。”


    他把顾斐然抱进怀里,就像小时候抱她那样,头也不回,一步步朝船舱外走去。


    见他离开,温连终于忍不住低声道,“是为了救我,斐然是想救我才死的。她说……她想回家。”


    听到他的话,顾问然没有回眸,只低低地在顾斐然的额头上蹭了蹭,脸侧滑落下两道温热的泪,他木然地轻声道,“斐然,哥哥来了,咱们回家。”


    回幽州,回他们的家。


    他抱紧顾斐然,朝船舱外走去,天色明亮,照在怀里少女安静的面容上,仿佛她只是轻轻睡着了。


    温连想起身追上顾问然,却被崔晏伸手捉住腕子,带回身边。


    “你真的没事么?”崔晏眉头紧蹙,掀开温连的外衣,检查他有没有什么隐藏的伤口。


    温连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我没事,你快去看看顾大人……”


    听到他的话,崔晏眼眸微沉,避之不答,转而问道,“顾斐然究竟怎么死的?”


    温连默了默,良久,轻轻道,“水匪有探子上岸,将我真实身份暴露。水匪要杀我,她本来躲在船舱的货堆里,见我有危险,便出来挡在我面前……”


    待他说完事情原委,崔晏明白一切。


    “是么。”崔晏望着小榻上的血痕,眼睫低垂,“怪不得核桃也在。”


    他们两人一直想要跑出幽州,没想到这次竟然胆子大到躲在船上,偷偷跟来。


    人间千万事,自有定数,他与顾斐然虽说不上有多么关系深厚,但也算相识一场。


    她救了温连。温连的恩人,便也是他的恩人。


    他拍了拍温连的肩头,安慰道:“回去吧,此事与你无关,是顾问然的错。”


    闻言,温连怔愣抬头,看向他,“什么意思?”


    崔晏思及那时顾问然的狠心,冷声道,“若不是他执意要留下赈灾粮,枉顾你的性命,也不会拖延那么多时间。”


    第一次水匪派手下来交涉时,若是没有顾问然一箭穿心导致交涉失败,温连的身份不会暴露,顾斐然也不会死。


    他淡漠道,“你该同他说清楚,顾斐然不是为了救你而死,是被他拖延时间才死。”


    口口声声君臣尊卑,关键时刻,顾问然却全然不听他的命令,自持为民着想,大义凛然地让他放弃温连的性命,难道这放弃至亲之人性命的责任落到他顾问然身上就不行?


    听到他的话,温连怔了怔,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扬起头说道,“你胡说什么?”


    崔晏抿了抿唇,继续道,“我说错什么,他不许我救你,是他害死顾斐然,与任何人无关。”


    “他做的对,”温连捧住他的脸,低哄道,“你是太子,天下百姓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顾大人是为大局考虑,放弃我是对的,你明白吗?”


    闻言,崔晏猛然抬眼,眸光通红,紧紧盯着他恨声道,“我不明白,我只要你活着。”


    那双眼眸决绝而固执,几乎吓了温连一跳,让他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


    “顾问然凭何替我做主,若今日死的是你,我要他顾问然同这群水匪和通州百姓全部陪你一起……”崔晏攥紧指,话尾还剩一个死字未脱口,唇瓣就被一只手用力捂住。


    “别说了!”


    心头涌上来的万千戾气一瞬僵滞,崔晏顿在原地。


    温连很少这样斥责他,崔晏不知所措地望着温连,他不知自己说错在哪,既满腔怨恨着顾问然,却又恐慌被温连厌弃。


    “别说了,小红,别说了。”


    温连伸手把他揽进怀里,深吸一口气,像小时候哄他睡觉那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帮怒极发抖的崔晏理顺呼吸,“伤人的话一旦脱口,不论是不是你的本意,都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你当真恨不得将顾问然杀之而后快?若没有真得那么恨,就别再说这种话!”


    崔晏闭上眼,克制住身体的战栗,沉默不语。


    他和顾问然相处五年,知根知底,没有顾问然相助,就没有他的今天。


    这些年,他们什么困难都共同经历,抵御外寇,建设幽州,谋划未来。顾问然一直对他忠心耿耿,他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


    “别生气,”温连声音极轻,似是叹息,“我知道你难过,觉得被顾问然背叛。但是先冷静冷静,别说这么难听的话,这些话会伤害他也会伤害你自己。顾问然不是要背叛你,他是为你好,想让你做一位救世明君,所以才不得已射箭杀掉那传信的水匪。”


    温连的声音温柔下来,崔晏紧攥的指亦缓缓松开。


    “若有机会,顾问然又何尝不想救我?现在斐然已经因为救我而死了,顾问然是最痛苦悲伤的人,听话,别再争执究竟谁是谁非。”


    他的声音循循渐次传进崔晏的耳朵,像一缕涓涓细流,逐渐浇灭心头的恐惧和怒火,让自己慢慢地恢复理智。


    只有温连最懂怎么安抚他。


    良久,崔晏伏在他肩头,把温连一寸寸抱紧,感受着怀里温热的身体,疲惫低声道,“可我不想做太子,也不想再做明君了。”


    只是想到会失去温连,他便一瞬间像是回到多年前的那个深冬,他眼睁睁看着温连在长街上绝气,而自己只能无力地跪在温连面前流泪。


    那种噩梦一般的恐怖遭遇,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成,等通州的事情结束,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经此一役,温连也看开不少,他不想再逼崔晏去登上什么皇位,如果崔晏真的是男主,他只需要顺手帮助,崔晏自己便会成为救世主。


    温连的怀抱很暖,听着他的安慰,崔晏温顺地靠在他颈间,应声道,“嗯,我会想办法,以后咱们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好好生活,就我们两个……”


    温连默了默,不忍打破他的幻想,低声答应。


    他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但是,这种事没必要和崔晏说。


    让他开心地度过这段日子,不更好么?


    *


    赈灾粮很快送进了通州,这批粮几乎成了通州百姓的救命稻草,在康安王的支持下,官府有条不紊地开始陆续放粮。


    城中到处都被洪水侵袭过,房屋倒塌,连日的雨让这片曾经繁荣昌盛的地方,变成举目破败的烂屋碎瓦,散发着潮湿的土地气息和氤氲不散的尸臭。


    温连和崔晏下榻在康安王府,这里地势较高,算是极其幸运没有被涝害冲垮的地方之一。


    他们在城中休整了一日,温连也整整睡了一日。


    身体太过疲惫,他总感觉自己好像还在那艘亡命客船上,随浪摇晃,胃里翻江倒海,什么都吃不进,甚至到夜里还发起烧来。


    崔晏觉得温连病得很重,可府里的大夫却信誓旦旦地说他什么事都没有,只是淋雨加惊吓过度才发烧。


    可能确实是惊吓过度吧,外加晕船晕得厉害,他们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崔晏知道他难受,便俯在榻边,端着饭碗一口一口喂温连吃饭。


    温连难得享受了一把天伦之乐,躺在床上任由尊贵的太子殿下伺候自己。


    虽然有崔晏喂饭,可温连还是食欲不振,看啥都想吐,有几次看着崔晏的脸也想吐。


    直把崔晏吐得脸色黑如锅底,幽幽问他,是不是觉得自己长得恶心。


    温连沉思了下,跟他胡说八道,“别多想,爹应该是怀孕了。”


    崔晏被他说得无语,往他嘴里塞了口饭,堵住他鬼话连篇的嘴。


    如此过了三日,康安王办事效率很高,通州赈灾一事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他们把赈灾粮一并运去其他四府里,救了不少百姓的性命。


    温连的病仍然没好。


    他渐渐意识到了些什么。


    恰逢核桃前来探病,傻孩子立在门口,也不往前走,似乎和他保持着什么诡异的距离。温连便问他城里是不是有什么事发生。


    崔晏从来不告诉他跟通州灾情有关的坏消息,只叫他好好休息,少管闲事,少操闲心。


    核桃只是小声说,江大人,街上的人越来越少了。


    温连再问下去,核桃却怎么也不肯说,嘴里反反复复地为那日船上的救命之恩跟他道谢,临走还给他磕了个响头。


    待核桃走后,温连躺回榻上,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红木手串,深吸了一口气。


    他妈的,他悟了。


    这回怕是真的要嘎了——


    城里的人越来越少,恐怕是官府已经发现了某些事情在城中肆虐……大雨之后就是疫!


    信【二更】


    (五十五)


    康安王府。


    崔晏坐在上首, 手心捏紧一张医书,目光自医书书页从头到尾扫过,沉声开口, “诊不出病,开不出药,要你们这群大夫有何用?”


    他甩手将那医书狠狠扔在地上,在他对面, 齐刷刷跪着十多个大夫,个个冷汗直冒,头也不敢抬。


    崔晏身旁落座的康安王眯了眯眼, 说道, “殿下不必心急, 城里染病的百姓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起了疹子, 上吐下泻。如今江大人只是头晕发热,并没有其他征兆,不一定就是身染疫病。”


    崔晏青筋直跳, 他掐了掐额角, 低低问道,“顾问然在哪?”他已经有几天没看到顾问然了,温连说让他找个机会跟顾问然道歉, 他虽不愿, 可温连的话他还是会听的。


    康安王颔首低眉,答道, “顾大人在灵堂为妹妹守灵, 这几日都未怎么出来。”


    崔晏敛眸, 心头烦郁更甚,“知道了。”


    不一会儿, 从门外急匆匆走进一个侍卫,单膝跪地,“启禀殿下,在客船上搜出一封信。”


    闻言,崔晏眉宇微蹙,心下忖度,应当是水匪要传信给什么人,立刻道,“呈上来。”


    他展开信,目光落在第一行的字上,崔晏听到自己的心跳停了。


    待他逐字逐句地看过,崔晏猛地起身,竟连一句话都没说。


    他脚下不敢停歇,指尖紧紧捏着那封信,呼吸愈发急促,崔晏来到温连的房间,推开门。


    半晌,他望着空无一人、整洁干净的床榻,手脚冷透,如立寒冬。


    *


    时间回溯至核桃刚走时。


    温连躺在床榻上,闭上眼,感觉自己的生命也在缓慢流逝,现在只是难受点,以后病重起来估计会更痛苦。


    而且,这疫病可能还会传染,崔晏这几日总来亲自照顾他,万一染上疫病可怎么办?


    崔晏可只有一条命。


    他本想和崔晏在好好生活一阵子的,可惜,天意弄人啊。


    如今赈灾粮送到通州,千万百姓得救,是不是也算任务完成了呢?


    他的小红现在的确算是救世主,他也该死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在死在崔晏面前,那太折磨崔晏了。


    当时顾斐然死在他面前,那种从灵魂深处蒙生出来对死亡的恐惧实在太过深刻。


    那是温连第一次看着相识的朋友死在自己面前,也是温连第一次体会到崔晏的感受。


    ——眼睁睁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人,血流不止,死在面前,生命在手心流逝。那个时候,崔晏该有多痛苦?


    他死是死了,却没怎么想过自己的身后事。


    也怪系统,前两次都搞得那么突然,让他一点准备都没有,这次倒好,温连现在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死,可以多做些准备。


    他睁开眼,轻手轻脚地从床榻上下来,穿好衣服,套上靴子,立在镜前。


    在太师府里他每天早上洗漱完都可以看到这张脸,江施琅的脸,比他自己的要好看得多,细看之下,眉目之间还有些相似之处。


    不过智商就差的远了,他远比不上江施琅的才智,如果他有江施琅那么聪明,崔晏的登位之路说不定会轻松不少。


    温连静默地看了一会,轻轻扯起嘴角笑了笑。


    小红,爹为你做最后一件事吧。


    他仔仔细细地梳好头发,而后笨拙地挽了个不算太好看的发髻,用银冠套牢。


    把自己拾掇地干净又整齐,用头纱和斗笠简单做了个防护服,然后大步踏出门去。


    兜兜转转,温连一边问路,一边在康安王府后街里找到了顾斐然的灵堂。


    白幡挂在灵堂前,是用一个简易的棚子搭盖出来的。


    天色渐晚,斜阳初上,灵堂前的白纸灯笼也早早燃上了烛火,在闷热的风里悠悠地摇。


    温连原地看了一会,长叹了声,踏进灵堂里。


    灵堂内,顾问然坐在木凳上,面前搁着只小小的火盆,眼眶泛红,像是好几夜都没怎么睡过。在他身旁还摆放着一桌饭菜,不过筷子规规矩矩地搁在桌上,饭菜也纹丝未动,看来他是一口没吃。


    听到脚步声,顾问然缓缓回头,见到是他,眉头稍蹙了瞬,又扭过头去,“出去。”


    温连抿了抿唇,立在与他十步之遥的地方,淡淡道,“我就不过去给斐然烧纸了,来这是有些话要跟你说。”


    顾问然猛地回头,声音拔高,“我让你,出去!”


    好家伙,嗓门还不小,看来是一点没饿坏。


    温连叹息了声,说道,“消消气,顾大人,听我先把话说完……”


    话音刚落,顾问然起身朝他走来,扯住他的领口要将他丢出门外,温连见状立刻喊道,“我马上就要死了!”


    顾问然动作刹那顿住,他愕然地看向温连,力道松懈。


    温连将他推开,赶紧后退几步,保持好距离。耳边传来顾问然不可置信的声音,“你要死了?”


    一阵过堂风,拂开温连面前的头纱,他脸色苍白,唇瓣几近无色,低声道,“嗯,我身上得了病,你别过来。”


    顾问然踉跄地后退几步,整个人如同树木被抽去了根,深深看向温连,“我妹妹用命救你,你说死就死?”


    话音落下,温连心底也不是滋味,他抬眼看向顾斐然的灵棺,心头像是被长针细细密密地扎进来。


    他苦笑了声,说,“没办法,我这命也不太好。”


    顾问然坐回木凳,双手支着额头,良久,恨恨地怒骂了句什么,抬头问他,“所以你来做什么?”


    闻言,温连叹息着开口,道出此行的目的,“我是想问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顾问然冷笑道,“我还能怎么办,回幽州,继续做我的节度使去。”


    果然,这俩人还是闹掰了。


    温连最担心的情况就是这个,他斟酌着措辞,试探着开口:“不跟着太子殿下了?”


    “你觉得呢?”顾问然听到这个称谓,眉眼立即染上戾气。


    温连知道他心里有气,失去家人的痛苦漫长而折磨,那些水匪已经被尽数剿灭,他有恨无处安放,总要找个角度出出气,恨一恨,这都情有可原。


    岂料顾问然下一句是,“他这种人,不配我与幽州以命相随。”


    温连愣了愣,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顾问然抬眼看他,眸光炯炯彼逼视过来,说道:“太傅自己不知?千万百姓和一人性命,孰轻孰重,你分不清?”


    他自认自己无错,若是当时知道斐然在船上,顾问然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是他的觉悟,是他的决心。


    “为天下统领者,必要舍小爱全大爱,如此道理,太傅不懂?”顾问然一口一个太傅,似是想让温连记清自己的身份。


    良久,温连默然地看着他,小声道,“是我的错。”


    他一直娇纵溺爱崔晏,是他作为父亲的错。


    他让崔晏对自己产生不该有的心思,是他作为朋友的错。


    他没有教导崔晏为君之道、爱民之心,是他作为太傅的错。


    在他眼里,崔晏好像永远都是当初那个依偎在他身边叫爹爹的小孩,他们之间一直风平浪静地相处到今日,从未有过一件像水匪劫船这样的事情,考验他的内心。


    说穿了,说到底。是他不好。


    半晌,温连轻声开口,“殿下虽在此事上没有选对,但他依然可以成为一位明君,这点你可以相信。”


    崔晏是男主,如果没有他把崔晏带跑偏,崔晏最后必定会成为救世主,这一点不会有错。


    顾问然冷笑着没有回答。


    温连无奈,只好继续道,“殿下自小缺失亲情,对我产生了异样的依赖,这点你应该知道。我马上就会死,这世上也就没有殿下留恋的人了……”


    他说了一半,倏忽被顾问然打断,“你怎么知道?”


    温连噎了噎,一时间,他竟然还真找不到理由。


    “你怎么就那么笃定你死了之后他就没有留恋的人?”顾问然眯了眯眼,字字珠玑,“江大人,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他生性自私独利,这是他的本性!”


    听到这话,温连心口像是腾起一股怒火,烧干了所有理智,他咬牙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


    温连丝毫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咬牙切齿道:“我发现你跟崔晏真是相像,一个比一个会放狠话,说得一个比一个难听,真那么恨?是更恨造成这一切的水匪,还是找个借口发泄心中的埋怨委屈?真要是有那么恨,你干脆提一把刀去把他杀了,反正他是个病秧子,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比不过你这身经百战的节度使大人!”


    顾问然被他一通臭骂,哑口无言地看着他,“我……”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温连气不打一出来,他马上就要死了,这群人还在这婆婆妈妈地纠结这种说开了就没事的废话,“斐然的死我们都很心痛,这本就是那些水匪造成,没有这些水匪,斐然不会死,崔晏也不会枉顾百姓性命选择救我,为何你只选择恨他,埋怨他,而不是恨那些罪该万死的水匪?”


    他一步步走近,声音更沉,“你知道如何为君,又知道如何为臣么?辅佐一个人不是见他做不好一件事就选择放弃,而是在他走错路时及时纠正,冒死谏言!”


    温连知道崔晏的为人,清楚他的性子,崔晏并非听不进别人意见的人,恰恰相反,他心思敏感,知恩图报,只是不善言表。


    他定定地看着顾问然,“很多事他都是默默记在心里,从不表现在明面上,你对他的恩情他一直都记着,从我跟殿下相见起,殿下从来都对你尊重有加,即便是私下里也规规矩矩地尊称你一声顾大人。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顾问然默然无声,低下头。


    “因为他不只把你当成一个可以随意使唤的臣子下人,而是当成自己的恩人。”温连深深地看着他,“你是他的恩人,挚友,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不会背叛他的人。殿下只是这次做错了选择,但下一次,我希望他再面临这种选择时,有一个人能替我冲出来拦住他,别让他发疯,别让他昏头昏脑做出后悔一生的事。”


    温连闭了闭眼,低声道,“算我求你,我活在这世上也就这一件事放不下了。”


    他把心底积压的话尽数说出来,顾问然坐在小木凳上,一个字不说,只是面色更加难看。


    见他如此,温连无奈地甩手转身,准备离开,“算了,实在是跟你说不通,我现在还急着找个没人地方去死呢。死了之后你们爱怎么吵怎么吵,只要你们各自都不后悔,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也不干我事……”


    “知道了。”顾问然突然出声。


    温连身形微顿,听到身后顾问然稍显别扭地声音,“你不就是,想让我继续跟着他?”


    他转过身,看向顾问然,有些恍惚,“你现在肯了?”


    听到他的话,顾问然叹了口气,从他脸上挪开目光,缓缓道,“死人的话还是要听一听,你说得对,我原也没有多恨他。”


    他心中尽是怒火与怨恨,无处排解,无法消散,这怨恨本身并非冲着崔晏去的,只是他自己气糊涂了,想不通了。


    并不是真要找什么人来恨,说到底,顾问然更恨自己没本事救下妹妹。


    温连总算松了口气,欣慰地点了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他现在可以放心地嘎了。


    “江施琅。”


    温连愣了愣,应声道,“嗯?”


    顾问然偏过头,掩盖眼底的水痕,淡淡道,“每年这个日子,我会去给你和妹妹一起上坟的……”


    他抹去泪,转眸看向温连,从木凳上起身,深深鞠了一躬,恭敬开口,


    “江大人,一路好走。”


    眼神【一更】


    (五十六)


    今日还算晴朗, 几片乌云稀稀落落地飘在通州广阔的天空,夜幕降临。


    温连走出灵堂,心底怅然若失, 接下来就要准备离开这个世界了。


    这疫病不知崔晏要怎么解决,以网文小说的发展,这种时候男主应该很快能找到药方,拯救世人。


    虽然之前崔晏一直贴身照料他, 但是温连猜测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事。


    因为就算真的有疫病,小红是男主,男主有主角光环肯定不会出事的。


    他从怀里掏出任务纸, 看了看, 果然字纸上的笔迹都消失了, 系统上次应当没有通过他的死亡申请。


    如果不是顾斐然救他, 温连现在早已是一缕亡魂了。


    这回没人能救他了,天意不可违。


    温连低叹了声,踏进康安王府, 这座府邸虽然宽阔, 但陈设都比较简朴,可见康安王是个节俭淡泊之人。


    能跟温家老爷相谈甚欢,甚至愿意把女儿下嫁到温家这样的小门小户, 康安王再坏应该也坏不到哪去。


    通州有他们在, 温连挺放心的。


    温连循着记忆找到自己先前住下的那间厢房,发现门开着, 像是有人来过。


    他困惑了片刻, 又很快抛之脑后, 懒得再管乱七八糟的闲事,只以为是有小厮进过屋忘记关门。


    桌案上, 笔墨纸砚俱在,温连在砚台上倒了些水,开始磨墨。


    任务纸摊平搁在案首,温连提起笔,在纸上写下自己新的死亡申请。


    【系统,申请无痛死亡,死法是身染疫病而死。】


    落完最后一笔,温连满意地吹了吹纸张,让墨汁干得更快一些。


    申请已经写给系统,他可以收拾收拾找个安静没人的角落静静死去了。


    等崔晏看到他的尸体,那时……顾问然应该会帮助他振作起来罢。


    小红,人总是要死的,死得其所是最合适的死法。


    良久,温连把墨迹干透的任务纸仔细折好,塞进衣襟内侧,又把自己所有穿过的衣服,和有可能沾染着病毒的东西全部收拾进包袱里。


    这些东西他都用过,往后都不能再用了,以防传染,不如让他拿走去丢掉。


    准备好一切,温连终于推开门。


    门缝缓缓打开,一缕微弱的月光自缝隙处泻出,洒落在温连泛着乌青的墨发上。


    入目的,是一截靛青色襟口,玄色锦线钩织而成的华贵蟒纹,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温连怔了怔,沿着那襟口向上看去。


    “你要去哪儿?”


    对上那双微微泛红的眸子,他猛地打了个激灵,刚想后退,就被一把扼住了手腕。


    崔晏面色极沉,鸦羽般浓密的眼睫落下阴翳,眼底暗流涌动,像是蒙着一层薄薄水雾,胸口轻促起伏着,抓紧温连的手,冷声重复,“去哪?”


    每一个字都好像咬牙念出来般,温连瞬间慌了阵脚,他原本是想躲开崔晏,写完就走的。


    怎么看崔晏这幅样子,好像已经猜到他的计划似的。


    不是吧,这小子难道会读心术?


    “呃,”他支吾了阵,眼神乱瞟,低低地小声道,“屋里有点闷,我就是出去走走……”


    夏天闷热,连日下雨,他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


    崔晏眸光从温连肩头的包袱扫过,在这一刻,他竟觉得有些可笑。


    这种狗屁不通的理由,也就只有温连会说出来骗骗他。


    因为温连知道他什么都信,什么都听。


    在温连眼里,他永远都是个孩子,好哄,好骗,可以放心丢弃。


    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他说过不要离开,可温连还是要走,究竟有没有一刻把他的话放在心里?


    究竟有没有一刻,把他当成一个真正的男人!


    “没别的事,我就出门了?”温连小心翼翼地问。


    话音落下,崔晏缓缓勾起唇角,抬眸看他,分明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隐隐含着一种让温连看不懂、看不透的疯念。


    温连:“……我真的得出去了!”


    他刚跑了两步,就被崔晏死死攥住腕子拽回了面前,力道之大,指节都微微透着青色,温连被他攥痛,刚想说些什么,便听头顶传来冷然的笑意。


    “去孤榻上走走?”


    温连愣怔片刻,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直到崔晏将他推进房门,干脆利索地反手把锁落上。


    温连终于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冷汗瞬间从额头渗出来,咬牙道,“你疯了?”


    崔晏无声漠然地看着他,缓慢抬手,把窗子也闭紧落锁。


    “崔晏!”温连慌乱地后退,还不忘用衣袖捂住自己的口鼻,高声道,“别闹了,我现在身上有疫病,会传染的,你难道不知道么,我没心思跟你开玩笑!”


    空旷房间内,崔晏剪熄烛火,天地色暗,他在清冷月色下一步步靠近,墨色足靴踏着窗棂树影,面容隐匿在阴霾之下,眼底雾色更深。


    温连已经退无可退,身后就是那张床,他总不能退到床上去,这不是直接把自己放案板上任人宰割吗?


    怎么办?!


    实在不行,就、就揍他一顿吧!


    可是崔晏身体不好,万一给他打死怎么办?!


    温连欲哭无泪,抓起身后的枕头,对准崔晏,试图打一张感情牌出去,“小红,别闹了,爹今天真的没心思陪你玩。你知道我染了疫病,这几日一直难受,你这一弄,爹感觉寿命又短了好大一截……”


    听到他颤抖的声音,崔晏仍无动于衷,默然地走来,扣住了他抓着枕头的手腕,淡淡开口,“那就一起死吧。”


    他想好了,既然留不住,那就一起走,他们永远不分开。


    温连微微睁大眼睛,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种话,连忙道:“别胡说,你冷静一点,听到没有?”


    下一刻,崔晏猛地将他拽到怀里,打横抱起,扔到了软榻上。


    温连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再一睁眼,自己居然已经躺在了床上。


    温连:???


    他力气一直这么大的吗,到底谁是病秧子?


    对方有条不紊地单手扯开腰带,而后腾出另一只手将他摁进软被。


    温连挣扎着推开他,嘴上胡言乱语道,“崔晏,小红,你听爹说这疫病真的会传染到你……”


    还未说完,温连只听刺啦一声,身上外衣连带里衣竟然一齐被对方用力扯开,冷气袭来,刹那间,他浑身凉透,心头陡然跳空一拍。


    温连忍无可忍,朝着面前人的脸狠狠甩去一巴掌。


    清脆的掌声在房间尤其清晰明亮,崔晏的脸都被他打偏些,发丝凌乱垂落,幽蓝的月光映照在他面容上,指印很快令那张雪色苍白的脸泛起一片殷红。


    这是他第一次对崔晏动手,不仅崔晏疼,他的掌心也疼着。


    见崔晏终于停下,温连呼吸急促,努力平稳着心绪,刚想开口,倏忽察觉到唇畔落下一滴温热的湿润。


    他愣了愣,抬眼望去,终于看清崔晏眼底的雾——那是崔晏绝望无助的眼泪。


    温连心口所有的怒火都被这一滴泪尽数浇熄,他沉默着看向崔晏,当年牵着他喊爹爹的小孩已经长大,身形高可以遮盖住他头顶的月光。


    一切不该是这样的,他一直觉得,此情此景不该出现崔晏身上。


    他的小红应当是带着温润的笑意,和自己心仪的女子,在洞房花烛夜剪去灯花,落下红帐,喜结连理,白首到老。


    那时他应该也是笑着的,或许会递上一杯酒祝福他们,或许是打趣着让新婚夫妇以后好好孝敬自己。


    总之一切不该是这样。


    他快要死了,小红掉着眼泪,两人闹到这样僵持的局面。


    良久,温连忽地想明白了,他低低问,“你看过我的信了?”


    只有这个可能,除此外,崔晏哪里知道他的想法。


    崔晏没有出声,但即便他不说,温连也知道他的意思。


    他担心自己知道身染疫病之后,会放弃生命,选择自杀。


    崔晏一向聪明,从小在学堂夫子就总夸他会举一反三。


    温连想起自己在信中的话,本是写来开导崔晏的,没成想如今,他却拿来开导自己。


    人活着就图一乐。


    要是活着的时候不开心,就等于白活了,所以,高高兴兴地活下去吧。


    温连希望他能高高兴兴地活下去,怎样都好。


    如果现在这样就是,崔晏最后的心愿……


    温连闭了闭眼,半晌,他伸出手,轻轻抚过崔晏的脸侧,指印仍渲红着,沾着湿漉漉的眼泪,眼眶通红,挂着晶亮的泪。


    他一点一点,把崔晏脸上的泪擦干,低声笑了笑,轻哄道,“别哭了,孩子似的。”


    崔晏垂下头,缓慢而用力地抱紧他的身体,他柔顺的发顶一如从前,像只受伤的狗崽一样在他颈间用牙齿放肆咬着,力道不轻不重,像是想伤害温连,却更像在折磨自己。


    泪水浸湿胸口的衣襟,崔晏抬起头,继续闷声固执地扯去他的衣服,温连恍惚间从那对沾满水光的眼底,看见了自己的目光。一霎那,他脑海里鬼使神差般响起了一句话。


    “江大人,没人可以看到自己的眼神,只有旁人能看到。”


    “温晏看你的时候,你的眼睛也亮亮的,像是有小鸟飞出来,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那是一道,充满爱怜、溺纵至极的目光,那是他看向崔晏的眼神。


    温连从未想过会接受崔晏,便也从未仔细想过自己究竟该如何看待崔晏,然而他却一直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崔晏。


    他没有类似的人生经验。


    这难道是喜欢么?


    没有刹然心动,一瞬欢喜,怎么算喜欢呢?


    可如果不算,为何从第一天相认起,明知崔晏有意却仍然不舍离开,为何给他无数机会靠近自己,为何狠不下心让他滚蛋?


    为何不给自己临死之前,一次最后验证内心的机会?


    半晌,温连呼吸微停,心跳渐缓。


    “小红。”


    他倏忽出声,怔然地看向床帐帐顶,低声道,“是不是这样做,你会活得开心一些?”


    闻言,崔晏愕然地抬眼,还未回答,便听到温连略含无奈地笑声,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他小声道,


    “那就来吧,速战速决,别掉链子,知道么?”


    要也给他【二更】


    (五十七)


    崔晏指尖微颤, 剥开他衣衫的手微顿,心脏在胸膛跳得震声不已。


    他惊惶地看着温连,带着一丝不敢确信, 低声道,“真的么?”


    见他不信,温连干脆开始自己脱起衣服,“废话那么多, 你来不来?”


    崔晏呆滞在原地,坐在榻上,失魂落魄地缓声道, “你是要从此与我一刀两断, 分道扬镳么?”


    温连:“……?”


    他上下打量着崔晏, 眯了眯眼, “你是不是不行?”


    闻言,崔晏微微张口,“我……”


    温连见他纠结, 还以为他当真不行, 一时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起身从崔晏身上的衣襟翻翻找找,“不是还藏着那小黄书, 放哪了, 拿出来现学。”


    听到他的话,崔晏扣住他的手, 眸光紧盯着温连的脸, 生怕看到温连的神色里流露出厌恨的情绪。


    “没带?”温连耐着性子继续问, “那别学了,我在上也行, 就是你得忍着点疼。”


    虽然他没跟人试过,但是温连还是十分自信自己这份能力的。


    他握住崔晏的手腕,压在小榻边,认认真真地脱起崔晏的衣服,嘴上还不忘数落,“该学的时候不学,不该学的时候学得倒起劲。我看你只一件本事最大,就是气死我……”


    倏然间,崔晏伸手抱住了他,温连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试探着问,“怎么了?”


    下一刻,崔晏不发一言,反手将他按进软被里。


    温连低低惊呼了声,很快便明白了。


    这小子根本不是不行,那天那本小黄书,他早就看得烂熟于心了!


    崔晏一边掉着泪一边用力抱紧他,手指摁在着温连的肩膀将他压下,力道几乎能掐出绯色的指痕,分毫不由他逃窜。


    每一次都仿佛是想将自己整个人的灵魂与温连相碰、相撞、深深相融。


    ……


    温连吃不消,从软榻里探出头呼吸新鲜空气,隐忍许久,在崔晏张口咬住他肩头时,还是忍不住低骂了声,“属狗的?别咬了,疼。”


    无人回应。


    泪水一滴滴落在温连白皙匀称的后背,缓缓滑下,直至随着床榻摇晃而无声地坠落。


    温连不解,憋屈,不解。


    被做饭的人是他,崔晏反倒一直搁这掉小珍珠,这叫什么事儿啊,搞得好像是他把崔晏怎么了一样。


    他咬紧下唇,克制自己别发出什么不体面的声音,对方却仿佛铁了心要折腾死他,不听到他出声誓不罢休似的。


    一次次隐忍换来的,都是更加凶狠的侵略。


    小没良心的。


    他在心底气得低骂了声。


    抬起头,温连又看到崔晏眼底氤氲的水光,眼睛红红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终于在此刻可以尽数倾泻,温连一下子什么都骂不出来了。


    他真是……


    行吧,他自作自受。谁让他养出这么个好儿子,受着吧!


    温连认命地抿了抿唇,只在对方掐住他的脸要吻上来时,眉头微蹙。


    不是,怎么还有这个环节?


    “张嘴。”崔晏小声催促道。


    他默了默,在崔晏灼灼目光中,轻轻张开双唇,对方立刻扑吻上来。


    舌尖相缠,呼吸颤抖,唇瓣碾磨到泛着薄红的水色。


    温连耳尖红透,脸侧烫得像是着火,他闭紧双眼不看,唇上的触感却更加清晰。


    事实证明,崔晏的确聪明,温水煮青蛙那套对温连非常有用,他现在甚至觉得这一切发生得很自然熟练,没什么大不了。


    反正都是要死的人,要做就做全套吧。


    见他有所回应,崔晏的动作忽地停下,温连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像把小锤子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他的心口。


    忽然间,崔晏睁开眼定定地望着温连,轻柔捧住他的脸,什么也不做,只是专心地吻。


    喘息的间隙,温连听到他在耳边呢喃,


    “我会永远记得今天,永远不会忘。温连,这是我这一生、这辈子,最好的一天。”


    温连怔怔地听着崔晏兴奋到语无伦次的话,泪痕还沾挂在眼睫上,像只灰扑扑的小狗扑向心爱的主人。在这一瞬间,温连仿佛也被他内心深处浓浓的喜悦所感染,莫名地牵起唇笑了笑。


    这样啊,原来做这种事他就这么开心,可以开心到一直掉眼泪的程度。


    傻不傻?


    崔晏再次俯身上来。


    ……


    不知多久过去,温连实在体力不支,眼尾飘红,他终于小小反抗了下,忍住哽咽,轻声道,“小红,差不多了吧?”


    回答他的却是崔晏看似道歉,实际却毫无诚意的安慰一吻,声音温柔而体贴,“对不起,再忍一下行么?”


    听到他沉沉的声音,温连心头倏地悸动了瞬,他犹豫片刻,含糊应声,“嗯……也行吧。”


    话刚脱口,温连很快便后悔了,只能忍住泪水咽回肚子里。


    某些人贪得无厌的程度,简直令人发指,这世上恐怕没人比这小坏蛋更懂怎么得一寸进一尺。


    怕是真心想要他命吧。


    温连脑袋混沌,胡思乱想着——


    算了,要也给他。


    ……


    风动床摇,直至月牙隐入树梢,婆娑树影映在帐上。


    良久,万籁俱寂,春消帐暖。


    急促的喘息渐渐停歇,心脏的鼓动归于宁静。


    崔晏餍足地把他抱紧,低声在温连说着乱七八糟的情话,一遍又一遍地喊他的名字,


    “温连,你真的很好,你是这世上我见过最好的人。”


    “温连,如果可以现在死掉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永远留在这一天。”


    “温连……”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廓,痒痒的,温连浑身都快累得散架,没心思理他的胡话,干脆翻了个身,无精打采地道,“别胡说,快睡吧。”


    听到他的话,崔晏抿了抿唇,忍住未尽之言,轻轻俯下身去,紧靠在温连身边小心翼翼躺下。


    他们躺在一起,如同树和树叶,水和鱼儿,崔晏静默地想,他们终于是世上最最亲密的人。


    偏头看去,温连瘦弱身躯上,星星点点,都是他的痕迹。


    崔晏收回目光,极快地露出笑意,又谨慎地敛起,像是生怕这一刻的喜悦太盛,幸福会从唇畔悄悄溜走。


    半晌,他还是坐起身,为温连仔细地掖了掖被角,耳朵里传来温连低低的嘟哝,略带着些不满,“小红,滚一边去……”


    崔晏无声地笑笑,目光落在杂乱无章的衣物上,他们的衣服凌乱地掺在一起,任谁也能看出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温连的一切都属于他的感觉。


    “睡吧,温连。”他轻声细语地道,“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他现在不想和温连一起死了,他想和温连一起活着,像那封信里写得那样,高高兴兴地活着。


    明日他就去寻药方,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治好温连的病。


    崔晏刚欲躺下,眸光微转,忽地看到那堆杂乱衣物里,有什么在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他眉头微蹙,伸手拨开层层衣服,在温连的外衣里,看到一张纸。


    心口忽地一窒,崔晏预感到什么,立刻拾起那张纸,逐字逐句地看过。


    手心微微沁着冷汗,崔晏在自己的衣物里翻找,找到了张一模一样的字纸。


    这张任务纸他很久没看过了。


    今日若不是看到温连在船上留下的那封遗书,他也不会猜到温连想自杀。


    他本就困惑温连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哪怕得了疫病,为什么不等他找到药方就自杀。


    看过这张任务纸,崔晏已然明白了一切,他面色苍白,屏住气息。


    温连在对一个叫系统的人,申请不会痛苦的死亡。


    他根本不是要死,而是要离开这里,回天上去!


    身旁,温连仍然熟睡着,呼吸平稳,安然无恙。


    可但凡他今天晚来一步,温连便要走了。


    崔晏心冷了大半,翻过任务纸的背面,上面清楚写着温连的最终任务。


    【此次任务为终极任务,请您务必协助青年时期的男主成为救世主】


    温连不知道他不是那所谓的男主,所以这任务也必定是不可能完成的。


    如果下一次温连还要选择离开,在这张任务纸上写下自己的死法,而胸有成竹的去面对死亡——那么温连真的会彻底死去。


    绝对不行,他必须做些什么,既要瞒住身份,还要时刻盯着温连,以防他悄悄离开。


    崔晏努力冷静,理清思绪,将其中张任务纸原封不动放回原位。


    这两张纸是一样的,温连在其中一张写下死亡申请,另一张也可以看到。


    这张纸便是他最大的筹码。


    他要永远留住温连,不惜一切。


    看病【二合一】


    (五十八)


    翌日, 身染疫病的征兆开始初步显现。温连在床榻上昏睡了一上午,兴许也有被某个没良心的折腾狠了的缘故,身体虚弱得厉害。


    大夫来看过, 还是之前那套说辞。温连情况特殊,虽然发烧,但到现在也没有上吐下泻的反应,症状与疫病不太相符。


    只开了一些疗养身子的胃药, 便让温连静心休息了。


    晌午,崔晏端来粥,一点点地喂给他喝。


    温连一上午未曾进食, 肚子里却一点不饿, 只抿了几口, 就吃不下了。胃里难受得要命不说, 还反反复复地发烧。


    他浑身没劲,推开崔晏递来的粥,躺回榻上, “不用管我了, 赈灾情况如何?”


    见他不舒服,崔晏垂下眼睫,把粥碗搁在一旁, 脱去靴子, 轻手轻脚地躺进他身侧,低声道, “你放心, 康安王办事牢靠, 前日就已经将赈灾粮分发去其他三府。”


    康安郡府在通州最西,与幽州相近, 通州最发达富足的是东边的秦安郡,北有殷安郡,南有顺安郡,受灾最严重的是殷安郡。


    康安王已经派人快马加鞭通知殷安郡那边准备接收赈灾粮,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他们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听到他的话,温连稍稍放心了些,闭上眼,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望着崔晏,问道,“你的身体呢?”


    和他这般亲密相处,崔晏反倒看起来跟没事人一样。


    崔晏敛眸看他,淡声道,“我没事,不用操心我。你不是说过么,我是男主。”


    闻言,温连轻轻地笑了,伸出手,点在他鼻尖,“也是,但谁说男主不会生病,我还是神仙呢。”


    崔晏低低道,“你也会没事的。”


    他打算今日去其他四府找寻药方,只要是病,就一定可以找到药。


    从前都是温连救他,这回换他来救温连。


    但有一点,他不放心温连离开自己身边。


    若是再分开,说不定什么时候,温连又会动了寻死的念头。


    崔晏起身,伸手在他脸侧碰了碰,被灼热的温度烫到,心尖酸疼,“还能动么?”


    温连点了点头,不忍他替自己担心,轻声说,“放心,没什么事,比你结实着呢。”


    听到他的话,崔晏也不反驳,只是忽地掀开他的被子,说道,“去看病吧,我陪你去。”


    城中路面积水河泥已经由官府派人清扫去不少,马车暂且可以通行,而且康安郡府地势较高,这几天雨势渐歇,不会有洪水袭来。


    温连微微愕然,说道,“不是,你还真信啊?”


    他嘴上说自己没事,崔晏还真让他下地?


    “嗯。”崔晏紧抿下唇,伸手将他捞起来,不由分说地背在背上,“抱着我。”


    温连睁大眼睛,被他用力抱起,整个人伏在他瘦削的后背上,感觉自己能把他压死,连忙开口,“别别,我自己能走。”


    崔晏摇了摇头,沉声重复,“抱着我。”


    温连:“……让我下来。”


    让崔晏堂堂太子殿下背他出门,太子威严还要不要了?他小命还要不要了?


    两人僵持不下,半晌,崔晏还是拗不过他,将温连放回床上,小心地搀扶着他出门。


    刚一出门,迎面便见一道墨色身影,撑着把伞立在淅沥雨幕中。


    崔晏和温连身形顿住,听到对方闷声开口,“我来吧。”


    是顾问然。


    崔晏动作微滞,抬眼看向他,想要说些什么,又忍了回去。


    君臣有别,从前他并不在意所谓君臣之纲,可后来却导致顾问然不听他的命令,自作主张。


    顾问然缓缓走近过来,眉目冷峻,单膝跪入院内薄凉雨水中,定定开口,“微臣顾问然愿领罚五十鞭,恳请殿下降罪!”


    清宁宫的鞭子乃是幽州军中兵械,水磨钢鞭,常人熬不过二十鞭即会当场毙命,五十鞭,哪怕是顾问然也决然抗不下,不死也残废。


    他怎么可能会命人鞭杀顾问然?


    崔晏眉宇蹙起,声音漠然:“你这是威胁孤?”


    话音刚落,温连捅咕他一下,小声数落道,“人家是来赎罪了。”


    崔晏就这点不好,太聪明也太敏感,一件很普通的事都能想出八百种花样来。


    闻言,崔晏抿了抿唇,虽然仍不太高兴,但皱紧的眉头却轻轻松开些许,“如今各地涝灾严重,你若有赎罪的心思,不如放在救灾抢险保护百姓上。”


    顾问然猛地抬头,继续道,“还请殿下降罪于臣。”


    他早已想明白一切,既然是他的罪责,他必须承担,否则君无以为君,臣无以为臣。


    温连看着这两头倔驴,气乐了,“拿鞭子来,我先亲自抽顾大人几鞭子再说。殿下既然已经开口放过你,你就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事,把你打残打坏了谁护着殿下归京,靠我么?”


    半晌,顾问然这才别别扭扭地起身,撑着伞凑到崔晏身边,“那微臣回宫之后再领罚。”


    崔晏瞥他一眼,无奈说道,“过来帮忙搀着江大人。”


    “得命。”


    顾问然眼底微微亮了亮,他忍住泪意,赶紧把胳膊递过去,又道,“微臣刚刚去打听了一遭,听说康安郡的疫病并不严重,原因是城东有个裁云阁,里面有位神医圣手,什么病都能看好。不过那人平日里常常外出诊病,行踪难觅,今个刚好回康安,城里都传疯了!”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顾问然立马奔来见温连,没成想正好撞见了崔晏。


    听到有人能治,崔晏神色微变,当即道:“备好马车,现在就去。”


    *


    康安郡,裁云阁。


    人满为患,崔晏他们乔装而来,规规矩矩地在百姓后面排队,手里拿着叫号的名牌。


    时不时还能听到看诊出来的百姓夸赞,“这裁云阁大夫的医术太高妙了,我现在感觉可以出去扛五十斤米面!”


    “谁说不是,别说疫病,我原本根深蒂固的那头风病都一齐治好了,真神呐!这裁云阁大夫简直就是康安救世主一般的人物。”


    温连漫不经心地听着,皱了皱鼻尖。


    他家小红也不赖啊,城中居然没一个人提及负责运粮的太子殿下。


    那可都是他们在险象环生的大海,与凶神恶煞的水匪殊死搏杀才送来的。


    他在心底叹息了声,忽然听到前方有药童扬声喊道,“癸已七号!”


    温连听着耳熟,看向自己的手牌,立刻欣喜地道,“是我是我。”


    熟料那药童继续平淡开口,“大夫说从癸已七号开始,今日不再看诊了,还望诸位街坊邻里改日再来。”


    众人哗然,有人急着要看病,也都被药童们阻拦下来。


    顾问然坐不住了,问道,“殿下,怎么办?”


    等了一下午,居然正好到他们这就不诊了,江施琅这命也真是不好。


    温连哭笑不得道,“还能怎么办,明日早点来吧。”


    他刚要转身离开,崔晏却轻轻拉住他,垂手立在原地道,“再等等。”


    不一会儿,那药童果真折返,来到崔晏他们面前,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子道,“三位,我们阁主有请。”


    温连诧异地看向崔晏,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会请咱们进去?”


    这小子不会真有什么读心术吧?


    崔晏默了默,低声道,“方才有两个药童朝咱们看来,窃窃私语,而后才有人说到癸已七号便不再看诊,我猜测是有些内情,恰好料中罢了,我并没有读心术。”


    温连:……


    把他心里话都猜得一清二楚的还说没有!


    药童还在身前立着,他们不好耽搁,便随着药童一起进了正厅里。


    正厅内摆着一扇花鸟屏风,屏风后看来就是那位传言里的神医圣手裁云阁阁主了。


    “阁主,患者来了。”


    药童缓缓拉开屏风。


    温连好奇抬眼,只见屏风后那人一袭流云水袖,鱼白长衫散发着浅淡银光,端坐在茶桌边,十指青葱似玉,在珠盘上轻拨算子。


    年纪与崔晏相仿,看来也是个青年才俊啊。


    “二位造访裁云阁,所为何事?”


    声音清透朗润,含着些笑意。


    他缓缓抬头,那张脸分明不算多么出类拔萃,却处处透着一股清正温敛的舒适感,看起来像极了小说里那种喜欢下棋对弈的翩翩君子。


    温连一时看得呆住,潜意识告诉他,长成这样的一定在小说里有点东西。


    说不定……是男主身边的左膀右臂!


    是了是了,虽然崔晏身边有顾问然这样的忠臣良将,但是还缺少一群真正的智囊团,只他一个人是远远不够的。


    在他身旁,崔晏望见温连怔忡出神的目光,眉宇陡然压下,略一侧身,挡在了温连的面前,沉声道,“自然是看病,抓药。你是大夫,开的是医馆,竟连我们来此的目的都不知道?”


    空气里漂浮着一股醋味,顾问然捏了捏鼻子,阴阳怪气地俯在温连耳侧,小声嘟哝,“江大人闻到没,什么味儿这么酸呐?”


    温连正沉思着,瞥他一眼,没懂,“你该洗澡了吧。”


    顾问然:……


    思虑良久,温连轻轻拉住崔晏的胳膊,示意他退后些,低声道,“这位大夫定然是好意询问,别心急,请问大夫尊姓大名?”


    听到温连的话,年轻大夫微微笑了笑,起身拱手道,“不敢,草民姓文名淮,字淮之。大人喊我文淮之便是。”


    话音落下,温连愣了愣,“你知道我的身份?”


    文淮之的目光在他面上掠过,收起折扇,低头行礼的动作虽然尊敬,却也不卑不亢,“江大人丰神俊朗,气质斐然,草民斗胆猜测罢了。”


    温连:?


    是吗,这还是他头一次被人当面夸长得帅。


    他一时有些想笑,强行忍住,问道,“到底如何猜出来的?”


    见他唇畔笑意,文淮之短暂停顿片刻,眸光流转,忽地绽开笑容道,“太子殿下与江大人携赈灾粮赶送通州的事,如今在城中人尽皆知。雨天道路泥泞,二位进门时,鞋袜干净如新,定是乘马车前来,非富即贵。”


    温连恍然地看向自己和崔晏的鞋子,果然如他所说干净极了。


    “其二,大人身上这件锦衣并非通州制衣坊产出的服制,通州湿热多雨,百姓多着轻快薄纱。想必是大人从京城而来,不熟悉通州天气地情,亦或是因为海上风冷,才穿了一件不算薄透的锦衣。”文淮之谦逊低头,声音沉稳,礼数周全,分毫没有因为猜对他们身份而得意自喜。


    温连不由得对他多了些好感,只不过仍然有些困惑,“只从衣服,你就确定了我们的身份?”


    闻言,文淮之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非也,这几日草民也在坊间听说过送赈灾粮来的太子殿下和江大人英雄之名。偶然得知江大人身患怪病,与疫病症状相似,而后听大人嗓音含沙,面色潮红,应当是在发热,这才妄加揣测。”


    他心思很细,头脑灵活,言语流畅不失风度,温连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恰巧的是,文淮之也正好抬起眼眸,和温连对视上目光,笑容清浅。


    两道目光在崔晏面前交汇,他听到自己脑袋里有一根弦断掉的声音响起,面色难看几分。


    耳边传来顾问然的声音,凉嗖嗖地,“行了,就说这病能不能看吧,别让殿下在这干等着。”


    闻言,崔晏脸色稍稍缓和了些,无视那文淮之,对温连轻声道,“顾大人说得对,先看病。”


    听到他们的话,文淮之缓缓笑着道,“好,那便请江大人随草民到内屋诊脉吧。”


    温连应声点头,跟在文淮之的身后,越过屏风踏入里面的小屋里,刚一进去,就听文淮之又道,“抱歉,草民诊脉治病有一原则,那就是在我看病期间,房间内只能留下我和患者两人。”


    “为何?”崔晏声音陡然冷沉,这次就连温连都听出他语气不悦。


    文淮之避开他的目光,执着扇子,弯腰行礼道:“殿下息怒,行医诊脉关系草民家族绝学,祖上有死训,绝对不得外传,患者受诊时也必须蒙住双眼,闭去嗅听。如若需要草民为江大人治病,只能如此。”


    崔晏眼眸微眯,寸厘不移地盯着他的面容,开口道:“若孤执意要在旁陪同呢?”


    对方身子压得更低,口中却不曾松懈半分,“那草民便也无法诊治了,此乃家祖之训,草民不得不遵守。”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温连刚想缓和一下气氛,便听崔晏忽地开口,“孤与你似乎有些面熟,可是在哪里见过?”


    他自小聪慧过人,过目不忘。一双熟悉的眼睛,哪怕是过去二十年崔晏也认得出。


    文淮之直起身子,低垂的眼睫缓缓看向崔晏,“草民未曾面见过殿下。”


    眸光交错,崔晏冷然开口:“从未?”


    文淮之淡淡答,“从未。”


    二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空气中好似都有电光火花噼里啪啦地闪过,把温连和顾问然看得愣怔在原地,听了半天,还是云里雾里。


    半晌,察觉到气氛尴尬,温连还是开口道,“看病要紧,这病本就古怪,能碰上肯看的大夫已经很难得。殿下和顾大人就在这稍等片刻,不妨事。”


    “可……”崔晏还想再说,被温连用眼神制止。


    他在文淮之身后做了个口型,“听话。”


    崔晏看懂他的意思,张了张口,还是咽下想说的话,闷声道,“好,孤和顾大人在此等候便是。”


    见他妥协,温连松了口气,这小子倔劲上来十头驴都拉不住,幸好还是听他话的。


    文淮之行礼道,“多谢殿下谅解。”他转身带着温连走进里屋,而后缓缓关上房门,隔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屋内,温连看着他熟练地从柜台上取出药箱,扯开一张板凳,示意温连落座。


    温连环顾四周,这里摆设都很简单,除了药就是一些搁在书架上的医书,细看之下还有些四书五经掺杂其中。


    看来是个好学之人,温连对文淮之的印象还算不错。


    “江大人,请蒙上双眼。”文淮之恭敬地递给他一张青色丝帕。


    温连伸手接过,绑在眼上,然后伸出手腕,等待文淮之诊脉。


    然而等了半天,文淮之却迟迟并未将手搁在他的脉搏处。


    正当温连困惑时,听到身前人低沉开口,声音仿佛紧贴着他的耳际传来般,“江大人,我有一事实在不明,大人究竟为何要辅佐太子?”


    温连心口猛地一跳,他立刻睁开眼,透过眼上丝帕,隐约看到对方模糊朦胧的面容。文淮之就立在他不远处,眸光似有实质,哪怕隔着丝帕温连也能感受到对方炯炯的目光。


    “文大夫何出此言?”温连强定下心神,不敢轻举妄动。


    文淮之低叹了声,悠悠道,“此处没有外人,江大人无需与我隐瞒。大人是绝顶聪明的人,明知太子此人难成大事,定然不会做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之事,所以我才百思不得其解。”


    温连慌了阵脚,怎么听他这么说,文淮之好像认识江施琅似的。


    不是说江施琅从来没离开过京城吗??


    而且干嘛说小红难成大事,他家小红很厉害的好不好。


    “数月前,大人传信给我,让我静待时机。如今时机已到,为何大人会转而帮助太子?”文淮之沁凉的指,轻轻扣住他的手腕,一碰便摸出温连的脉搏,他闭了闭眼,道,“邪气亢盛,阴长阳亏,大人,你近日都做过什么?”


    他话题转变太快,温连的舌头都险些打结,赶忙道,“在海上坐船过来,路上遇见水匪。当时除去晕船外没有其他症状,到通州便开始发热,食欲不振。”


    文淮之略微颔首,继续道,“行过房事么?”


    温连浑身一僵,瞬间支吾起来,“我……”


    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文淮之已然猜测出一切,“大人受过暗算,应是有人在你吃食中下过助兴药,那药产于幽州本身无害,但如若过度纵欲,会使身体亏损。外加渡海疲劳,水土不服,所以才引起发热食欲不振。”


    听到这儿,温连觉出不对,反驳道,“可是在出海之前我并未行过那事,而且也不记得什么时候被人下过药……”


    说到一半,温连倏忽顿住。


    幽州?


    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醉酒醒来的早上,身上外衣被人褪去,前夜发生的事也什么都记不起来。


    然后,崔晏问他昨夜睡得好么。


    温连很快联想到一切,脑袋越扎越低,耳尖也逐渐红得滴血。


    小王八蛋……


    “这助兴之药来自幽州,通州府里大夫少有知晓其药性者,所以诊断不出。我开些药,大人回去按剂服用便是。”文淮之缓慢起身,摘下来温连眼上的丝帕。


    眸光交簇,文淮之静静地看着他,低声道,“大人可是打定主意,从今往后都要支持太子殿下了?”


    温连看不透他是哪一边的,犹豫良久,试探着开口,“你猜?”


    闻言,文淮之忽地笑了,“大人说笑了,我与大人相识这些年,还从未有轻易猜透你的时候。”


    温连:“……你不愿我与太子结盟?”


    “并非不愿。”


    文淮之轻叹了声,抬手竟是一副要送客的意思,“大人慢走,明日若症状还未减轻,可再来裁云阁找我。”


    温连默了默,干脆把他的话都记在心中,回去问问崔晏,他听不懂的话,崔晏肯定都能听懂。


    他道了声谢,起身离开。


    在他走后,文淮之眼底涌动着晦暗不明的心绪,许久,握紧了手中那方曾遮住温连双眸的丝帕。


    江施琅,你难道当真忘记我同你说过的话?


    崔晏此人有多危险可怖,我在信中与你道过无数次,难道你尽数忘之脑后?


    他缓缓闭上眼,脑海里尽是前世崔晏端坐在金殿之上,冷然看着他的眼神。


    “文大人,既然你和江大人关系甚笃,不如便让江大人替你顶去这桩罪名。”男人支着下巴,慵懒地半倚在软榻上。分明面色平静,语气淡然,说出的话却令文淮之遍体生寒,恨到战栗。


    “来人,将江施琅双手砍去,双腿打断,流放幽州。”


    “永生永世,不得再踏入京城半步。”


    思绪收回,文淮之只觉心口剧痛,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


    江施琅,你为何还不离开?


    崔晏他根本不是人,他是地狱里前来复仇的恶鬼!


    岂不更好【二更】


    (五十九)


    康安王府。


    温连喝过药,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整个人真的好了不少,浑身都轻快许多。


    “真管用, 我现在都快好全了似的。”温连搁下药碗,伸了个懒腰,困意上来。


    听到温连夸这药不错。崔晏塞给他一颗杏仁糖,闷声道:“药哪有那么快见效, 是你太相信那文淮之了。”


    温连瞥他一眼,说道:“咱们太子殿下好像对文大夫很不满啊?”


    他接过杏仁糖丢进嘴里,甜滋滋的糖味很快压盖过中药的苦涩, 温连漫不经心道, “吃醋了?”


    崔晏抿了抿唇, 轻声说, “有点吧。”


    他坦诚应下,温连反倒觉得有些好笑,盯着他道, “看个病都吃醋, 你是想把我锁起来从今往后都不和任何人来往?”


    崔晏抬眼看他,仔细思酌片刻,吐出一句, “行。”


    见他居然认真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 温连眯了眯眼,狠狠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行什么行, 我告诉你这是违法的, 不人道的,堂堂一国太子, 整日脑袋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若是我把你关起来锁进小黑屋,你什么感受?”


    崔晏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轻轻笑了声,又道,“也行。”


    温连:……


    跟他说不通。


    温连躺回榻上,双手交叠,垫在脑后,想起今日文淮之跟他说的那些怪话。


    他又赶紧坐起来,把文淮之和他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崔晏。


    崔晏听罢,眉头愈蹙愈紧,指尖蜷起,冷声道,“看来是文大夫对我不满更甚。”


    温连伸出手,用两根手指在他眉头舒展两下,“别生气,你看你总皱眉头,以后就变丑了。”


    被他打岔这一下,崔晏面色稍缓,展开眉宇,低低分析道:“我入京那段日子,江施琅的确平白对我有很多恶意,处处在皇帝面前道我是非。”


    当时他只以为,江施琅是左丞之子,左丞家对二皇子崔颖支持多年,因此才对他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太子极为不满。


    “现在想来,应当是文淮之与江施琅关系密切,从中告诉给江施琅些什么事情,才导致江施琅对我多有针对。”崔晏分析出来,心底冷笑。


    这群人总是如此,自认为他这太子会挡他们的路,便迫不及待想将他除掉。


    “他为什么会对你有意见呢……”温连想不明白,躺在床榻上翻了个身,“难道他暗恋江施琅?”


    崔晏默了默,莫名被他这话逗笑了些。


    “温连,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是断袖。”


    闻言,温连干咳了声,说道:“我开个玩笑。”


    “或许,”崔晏思虑片刻,淡声道,“文淮之以为我会谋权篡位?”


    温连愣了愣,扭头看他,“此话怎讲?”


    崔晏垂眸看着他,缓缓道,“明皇后是我母后,丽妃是养育我的妃子,当初我年幼住在丽妃宫里,受过一些伤。”


    明皇后是宫里所有人的忌讳,没人敢提起,所以年幼时,崔晏当真以为丽妃才是自己的生母,直到后来顾问然告诉他,他才知道自己是皇后的孩子。


    他说得轻描淡写,温连却倏地坐起身来,问道:“什么伤?”


    温连知道崔晏的喘疾是因为丽妃才患上的,但除此之外,崔晏从未跟他提及过任何其他的细枝末节。


    崔晏静默片刻,轻轻开口:“崔清是三皇子,但其实,丽妃在生下崔清之前还有一个孩子,只不过那孩子还在肚里时便夭折了。”


    他娓娓道来,仿佛那些过去都是旁人的故事,与他无关。


    “丽妃自那以后性情大变,誓要重夺圣宠,便以我为跳板,令我患上喘疾。冬日里逼我溺在水中,高热风寒,以此为理由让皇帝来看望他。”


    崔晏淡淡笑了,“她实在高估帝王之家的父子之情,皇帝对我并无半点怜爱之意,自从母后蒙冤死去,他认为我是他人生里的一个污点,认定我不是他亲生儿子。”


    温连渐渐睁大双眼,呼吸微停,“然后呢?”


    “皇帝没来看我。”崔晏平淡开口,“他让丽妃自己去寻太医,丽妃因此勃然大怒,把对皇帝薄情之恨转嫁到我身上,知道皇帝不在乎我,便对我变本加厉地虐待。”


    温连险些一口脏话骂出来,“然后呢!”


    崔晏伸出手,在他眉间抚了抚,笑道,“别皱眉,当心变丑。”


    见他拿这话搪塞自己,温连咬了咬牙,“你快说。”


    “这些事在宫中人尽皆知,我这一国太子,地位等同婢女宫人。”崔晏几乎已经快忘了那段日子,如今回忆都变得模糊许多,“三岁那年,一次祭祀大典,为了躲避丽妃的折磨,我同皇帝毛遂自荐,跪求他让我在元唐寺为黄泉下的皇后娘娘祈福。”


    祭祀大典,太子不想参加也要参加,丽妃拦不住他。


    皇帝兴许是因为许久未见他动了恻隐之心,也兴许是因为实在看他心烦厌倦,便答应下来,只派两个宫人陪伴,让崔晏安心在元唐寺祈福一年。


    “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崔晏静静说,“意味着我可以一年不用再被丽妃折磨,我便满心欢喜地住进寺里。”


    听到这话,温连心尖像是被刀刃划开,血涌不止。


    旁人避之不及的寺庙苦修,对于那个三岁的太子殿下来说,却是天大的好事,是皇帝的恩赐。


    “不过很快,我没住多久,元唐寺便出了事。”崔晏叹息一声,“有贼人上山放火,将整个元唐寺烧得一干二净,寺里百十僧人,连同皇后娘娘的牌位,全部尘灰不剩。”


    温连骇然地听着,他隐隐猜得出,这绝对不是一场意外。


    以崔晏的聪明才智,也一定能猜出,这是有人故意针对他,想将他杀之而后快。


    他只是一个三岁的孩子,他甚至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躲避宫中的虐待,住在寺庙里礼佛,然后为去世的娘亲祈福而已!


    崔晏见他胸口起伏,似是动气,伸手抚了抚他的胸口,道,“不说了,你刚喝过药,先睡吧。”


    温连猛地扣住他的手,沉声道,“继续说。”


    在他的坚持下,崔晏只好继续道,“幸好那日寺里有位大和尚,他慈悲为怀,会些拳脚功夫,半夜见到寺庙走水,连忙抱着我从后门逃出,一路上我们历尽艰险,躲避开那些追杀我们的贼人,不敢停歇。最后,大和尚身受重伤,勉强带我乘船到了顺尧城,找了间城隍庙安置我,留下些我平日要吃的药材,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也正是如此,他才能苟活至今。


    温连听罢,拳头死死攥紧,他难以想象一个三岁孩子居然经受过这么多困苦灾难。


    就算这是一篇小说,这也太过了吧?


    忽然,崔晏话锋一转,轻轻道:“宫中人人都知我在外过得不好,我也的确受了不少折磨,挨过打,受过冻,当过乞丐,被人追杀。文淮之大抵是以为我回宫是为了复仇,这也情有可原。”


    因为他在未认识温连之前,的确是靠着要回宫杀了他们所有人这一个念头,才吃着野草,喝着雪水,在街头行乞要饭,勉强活下来的。


    原本令他活下去的,只有恨。


    他当时年纪太小了,什么都不懂,不明白,不理解,他想不通为何世上所有亲人都厌弃他,为何所有磨难都轮到他,为何母妃只偏爱弟弟而伤害他?


    这种无助绝望的困惑最后都渐渐演变成了一种最原始的恨。


    他恨皇帝,也恨“母妃”,恨那个受尽万千宠爱的弟弟。


    崔晏自认自己并不是一个良善之辈,反而恰恰相反,他自小就冷漠而残忍。


    如果没有温连,他死也会爬到京城,一个个掐断他们的脖子。


    温连怅然地看着他,轻声道,“所以,你现在回宫是为了复仇?”


    如果崔晏要复仇,要杀皇帝夺位,那他该怎么做?


    温连竟还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闻言,崔晏怪异地看他一眼,低声道:“我记得我说过很多次,你一次也不记进心里去么?”


    温连愣了愣,不等他想明白,面前,崔晏忽地凑近过来,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声音染上一丝轻笑,“我是为了你。”


    “我?”


    温连心头怦然一跳,躲开他灼灼的目光,“怎么什么都是为了我。”


    崔晏声音沉缓,幽幽道,“你说呢。”


    温连翻过身去,假装不懂,“说正事就说正事,少扯别的。”


    见他如此,崔晏无奈地叹息了声,躺在他身侧,思绪飘远,“旁人都以为我是要来复仇,兴许皇帝也这样猜忌,不过我都已不在乎了。”


    甚至有些时候,他还会庆幸当初自己遭遇那些苦难,才能让他流落到顺尧城,遇到这世上最好最温柔的神仙。


    “人就是如此古怪,喝了满满一大碗苦药,再吃一颗糖就会觉得甜得心痒痒。”


    分明经历了那么多伤害磨难,却只要遇到一个人,便觉得从前种种,不过如此。


    多奇怪。


    他闭上眼,感受温连身体的温热,那熟悉的温度总能令他很快心安。


    “文淮之以为我要复仇,要将这个国家颠覆,让世间水深火热,其实我未曾想过那么多,你信我么?”


    “温连。”


    “温连?”


    崔晏睁开眼,偏头看去,身旁人已如一只猫儿一样蜷缩着阖眼睡去。


    他垂下眼睫,微微笑了笑,抱紧温连的后腰,随他一同睡去。


    当什么皇帝,复什么仇,他不想再过被仇恨裹挟的日子。


    当个被人数落的任性孩子,快快乐乐地过完此生,岂不更好?


    岂不更好。


    欲嘎


    (六十)


    在康安王府治病的日子里, 天气不再连日暴雨,城中涝灾渐渐得到控制,百姓在官府的组织下开始重建房屋。


    崔晏将温连安置在康安王府, 带着顾问然和康安王私军数千沿着通州口岸剿灭水匪。他们各显身手,康安王与崔晏共同指挥,顾问然勇猛杀敌。水匪本就是自立为王的土霸主,很快被剿灭得不剩多少。


    一切都好起来了。


    温连卧床修养数日, 身体也康复不少。


    这其实不算一个好消息,因为温连本来的打算是干完这一票,早死早超生。


    他已经跟崔晏做了超出父子之情的事, 但他死期未至, 还得整日和崔晏见面, 实在尴尬。


    文淮之的药药效很好, 但有一点忌讳,就是服药期间,不可同房, 以免邪气侵体, 五脏亏虚。


    温连怀疑这人是故意点他呢。


    他看起来像是那种喜欢纵欲的人么?


    文大夫每隔一日便差人送信一封,每封信崔晏都要当着温连的面拆开看,幸好里面只写了一些用药的剂量, 简单问候了几句温连, 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


    又是一日清晨,康安王忽地命人来请温连到正厅去。


    温连到了之后, 发现崔晏他们都在, 门口还立着个笑眯眯的年轻太监, 面色苍白,身形瘦削, 与从前温连见过的太监不太一样,相貌清秀爽朗。


    年轻太监见了他,笑容更盛,拱手道:“奴才李仕安见过江大人。”


    温连出宫以后还是头一次在宫外看见太监,他不免新奇地多看几眼,“你认得我?”


    他好像这几天总说这句话。


    “曾在大人金殿受封时见过一面,奴才与您府里的那位小德子是老相识,关系很好。”李仕安弯腰行礼,脸上仍挂着笑意,“奴才此次奉圣上之命赶来通州,就是为了见殿下与大人。”


    是小德子的朋友啊。


    温连微怔,刚欲开口问问小德子如今过得怎么样,却听崔晏在上首扬声道:“江大人,先请落座吧。”


    闻言,温连抬眼瞥向崔晏,咽回想说的话,坐到他左手侧。


    李仕安低头俯身,朝在座的崔晏、康安王、温连和江施琅依次行礼过去,而后从怀中取出一个明黄色卷轴,哗啦啦摊开,扬声道,“昊天有命皇王,诏曰——”


    众人纷纷起身,婢女小厮紧接着跪下,温连见状赶紧跟着一起要跪,被崔晏用手轻轻扶住。


    “皇帝特命你不用跪。”


    温连立刻从善如流地起身,听着那李仕安宣读圣旨。


    “朕闻讯通幽二州水患得缓,太子、皇弟康安王与爱卿江随共同剿匪,运送灾粮,功不可没,特此钦赏。”


    听到这儿,温连忍不住抬头。


    李仕安面不改色,继续道,“太子赏八宝玉如意一对,康安王赏南域夜明珠三颗,其女康安郡主锦缎千匹……”


    皇帝对自己弟弟出手倒是大方,怎的对自己儿子就这么不上心,只赏一对玉如意。


    温连又开始为小红打抱不平,这皇帝明显是偏爱康安王吧。


    “爱卿江随,升任户部尚书,无量佛金尊一座,普贤菩萨像一尊,朝云丝绸九车,良田千倾,黄金万两,钦此——”


    话音落下,温连震撼地抬头,突然发现他好像才是被特别偏爱的那个……


    皇帝居然这么重视他,温连不可思议地接过圣旨,整个人好像还在云边飘着,腿软下去,耳边传来李仕安的道喜声,“恭喜大人贺喜大人,户部后继有人,江丞相定然以你骄傲。”


    左丞本就是户部尚书的上司,原来的户部尚书也是左丞的人,这等于是皇帝杀了左丞的一个心腹,又把左丞儿子给升了上来。


    崔晏在心底揣度。


    皇帝此招的确厉害,左丞势力被打压,斩了心腹赵永禄项上人头,心有不忿。他转手又这差事赏给左丞的儿子江施琅,以次拉拢回左丞的心。


    而且,皇帝故意给他这一国太子的赏赐远远不如康安王和江施琅,为的是试探他品性如何,对皇帝有无异心不满。


    可惜他失策了。


    看到温连开心,崔晏只会更开心。


    接过诏书,温连喜形于色,眼睛亮津津地看向崔晏。


    “那么高兴?”


    崔晏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问道。


    温连俩眼睛里就差冒金光了,略显激动道,“升官发财,黄金万两啊,还有座大金佛,你亲爹出手真大方!”


    崔晏一时失笑,竟不知道该答些什么,顿了顿,低声道,“江施琅家财如流水,这些赏赐怕是只有那户部尚书一职对他还有用些,矜持些。”


    温连立刻收声,摆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架势,清了清嗓子道,“臣谢主隆恩。”


    有些时候,崔晏简直就像他的随身系统一样,不仅可以帮他分析局势,还时刻提醒他保持人设,恐怕比某些系统文里的二货系统还要靠谱得多。


    领过圣旨,得到厚赏,温连不禁又开始琢磨,自己的任务到此算不算完成了。


    按理说应该算的,通州万千百姓都因赈灾粮得救,如果这情节是在小说里,皇帝封赏之后就算结束。


    如今水匪也被崔晏陆陆续续派兵剿灭,一切告一段落,他也是时候离开了。


    不走是不行的,剧情好不容易走上正轨,崔晏解决水患成为救世主,后面还要登基称帝,他不能挡路。


    万一以后自己迟迟不死,崔晏岂不是要成为史书上最枉顾人伦、荒淫无道的断袖皇帝?


    只是想象着那个场面,温连就浑身发冷。


    绝对不行,剧情绝不能这样发展下去。


    温连心虚地避开崔晏的目光,暗自琢磨,再陪伴崔晏快乐地度过这最后几天,他要寻个机会想办法离开。


    不过这段日子里,崔晏想做什么都好。


    只要是崔晏想要的,温连能给的,全都给他。


    *


    通州事毕,他们近些日子就要返程,在温连修养这几天,康安王以太子之名,率通州四府军队剿灭沿岸水匪,并抓住水匪逼供。


    本来都没抱什么希望,没成想在临返程前几日,竟还真让他们逼供出来。


    他们从水匪那里,得到何楼私自纠集水匪拦船的证据。崔晏和康安王立刻联合上奏,奏发通州知府何楼贪污赈灾粮。


    证据俱全,何楼无可辩白,皇帝龙颜大怒,下令即刻缉拿何楼,择日由崔晏亲自押送何楼归京。


    事发之后,何楼还想逃跑,对着崔晏大呼冤枉,虽然崔晏没听亦没管,按律法将人关了起来。但却也觉得这事顺利得太过蹊跷。


    他们打算找出水匪幕后之人,就正好就在临行前几日找到了压死何楼的关键证据,仿佛是什么人精心准备好的计划似的。


    崔晏直觉哪里不对,可归京的日子临近,他忙着调查收押与何楼贪案相关的官员,无暇分神去思考其他。


    夜里回了康安府,顾问然立刻送上一封信来。


    “又是裁云阁的信?”崔晏眉宇微蹙。


    顾问然干咳了声,目光瞥向温连的厢房,“对,裁云阁的文淮之给江大人的信,被我拦下了。”


    闻言,崔晏眉心更痛,心口涌上一阵烦躁,抬手便要拆开信。


    身旁顾问然见状,赶忙开口道,“哎哎,殿下,这不好吧?”


    崔晏抬眼看他,面不改色淡淡说道:“看完孤会给他原封不动塞回去的,哪里不好?”


    总之他也当着温连的面,正大光明看过很多次了。


    顾问然:“呃,微臣是说,万一让江大人知道咱们偷看他的信,到时可怎么办?”


    闻言,崔晏抿了抿唇,还是毫不犹豫地拆开信笺,低声笑道,“无妨,那就挨一顿骂。”


    顾问然:……怎么感觉他挨骂还挺开心。


    江大人,我可是拦过的,是他自己非要偷看,到时候别骂我。


    信笺展开,文淮之的信字如其人,字迹灵动飘逸,潇洒漂亮。


    崔晏心底冷笑,烦躁更甚。


    【江大人前鉴,那日匆匆几句,言多语淡,多觉烦忧,在此致歉。听闻通州各地疫病频发,草民有一药方,乃是数月心血苦心研究,特此奉上,可助大人一臂之力。


    望改日你我可在京城相见再叙前话,敬颂钧安,恕不多写。】


    落款处,写着文淮二字。


    在信封后,果然有几张密密麻麻的药方。


    这封信并未提及崔晏半个字,他拧眉沉思,将药方仔细看过,没什么异样。


    文淮之打算去京城?


    如果真要去,为何不与他们同路。文淮之治愈温连的病,乃是贵客。有皇家侍卫从中保护,他归京之路会顺畅安稳许多。


    他到底要去京城做什么?


    崔晏脑海里忽然浮出一个诡异的猜测。


    崔晏知道自己不是男主,而是温连误将他当成了男主。


    那么为何……老天会让温连在江施琅的身体里复活?


    江施琅这具身体的任务是,帮助男主成为救世主。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江施琅都绝非会自愿成为太子的幕僚,而是会辅佐那所谓的男主。


    二皇子崔颖不足为惧,性格粗放,眼底只有皇权,决然不可能成为救世主。


    三皇子崔清虽聪明一些,但终究是个冷心冷血之人,比他差不了多少。


    六皇子年方十六,更不可能。


    倘若——文淮之才是江施琅要辅佐的、真正的男主呢?


    刹那间,所有前因后果都紧密联系在一起,崔晏怔怔地望着手心里的信。


    就算他厌恶此人,崔晏亦不得不承认,文淮之的确有着难能可贵的清正良善之心,处处为民着想。


    他常年吃药,文淮之写下的药方,崔晏大部分都识得,都是些不贵易寻的普通药材,像疫病这样难治的病,文淮之定是穷思竭虑才找到可以替换名贵药材的普通药材。


    这是一份真正天下万民皆可得救的药方。


    比起他这不得已才选择运送赈灾粮的太子,文淮之才更像一位救世主。


    ……而他,不是。


    崔晏眼睫微颤,一刹那,他仿佛从这封信里,窥见了真正的天命之子的命运。


    先是四处行医治病,拯救百姓性命,后来到京城入朝为官,拯救万千苍生。


    而他这自私无情的太子,只不过是一个窃取文淮之命运的蝇营狗苟之辈。


    也对,温连那样温善明理之人,站在文淮之身边才更合适。任谁看来应当都会这么觉得。


    崔晏不可抑制地想到这些自我伤害的话,心尖却无半分痛快之意。


    脑海里倏忽浮现出那日在裁云阁,温连和文淮之相视一笑的模样,二人你来我往,相谈甚欢。


    那是平等自如的交谈,如同两位久别重逢的故友,没有什么父子伦理,亦没有什么君臣之纲。和他不一样。


    那一刻,崔晏突然觉得,自己在眼睁睁看着什么东西失去。


    温连离他愈来愈远,他好像,就要抓不住温连了。


    从一开始便是错的,一切都是错的,温连原本便不是因为他而来的。


    如果温连最后知道文淮之的身份,会怎么做?


    如果温连真的要离开他,他又该怎么做?


    思绪繁杂,额角更加疼痛,他阖上眼,迅速将信纸原封不动地放回,心底躁郁难平,耳边传来顾问然试探地询问,


    “殿下,这信……”


    “烧了。”崔晏缓缓睁开眼,漠然开口。


    顾问然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啊?”


    崔晏陡然冷沉下声音,重复一遍,“我说,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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