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他【一更】


    (六十一)


    押送何楼回京的日子马上要到了, 温连的身体也终于痊愈,不仅不头疼发热,一顿甚至可以猛吃三碗饭, 简直像是打算把之前挨得饿全吃回来似的。


    离开通州的清晨,温连立在马车边,看到马车后侍卫押着一辆囚车。


    “这就是那通州知府何楼?”他压低声音问。


    在他身旁,崔晏抬眼看去, 收回目光,淡淡道,“不是。”


    何楼是重犯, 凌晨时候便已经从大牢里押送去船上。现在这些, 都是和何楼一起贪污受贿, 克扣赈灾粮的其他涉案官员。


    个个满面愁容, 平日有多风光,此刻就有多落魄。


    温连听他解释,对这些人不由得生了些厌恶, “就是他们一直贪污腐败啊, 真该罚他们坐几十年大牢”要不是这群人,通州事态哪会严重到这种地步。


    闻言,崔晏轻描淡写地说, “几十年大牢可远远不够, 这些人进京定罪之后便是斩首的罪名,九族皆诛, 一个都跑不了。”


    听到这, 温连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古代的刑罚果然严重,不过这些官员明知刑罚严重还敢贪污国库灾粮, 害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惨重,显然是根本没把国法放在眼中,罚个斩首不过分。


    只是可怜他们的妻儿老小了。


    温连缓缓收回目光,从那些囚车旁经过,忽然间,有人似乎认出了他,喊道:“江大人!江大人下官冤枉啊!”


    他顿住脚步,回首去看,那竟是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跪在他面前。


    老人披头散发,涕泗横流,紧紧抓着囚车的铁栏杆,喊道:“下官曾经任职过户部侍郎,丞相大人是知道我的为人的,下官怎么可能会贪污啊!”


    温连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崔晏见他立在原地顿住脚步,知晓他心头软,低声道,“怎么了?”


    温连摇了摇头,叹息了声,道,“看他年纪已有七十,能活到这般长寿,临了临了却落得个全家斩首,实在唏嘘。”


    话音落下,崔晏看向那老人,声音淡淡,“何谈唏嘘,此人从他家中池塘里搜出黄金打的鲤鱼九万只,他这一生,足够比他人享受得多了。”


    听清楚那个数目,温连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夺少?”


    “黄金鲤鱼九万只,全部雕得和真鱼似的,栩栩如生。”


    温连瞬间一点同情也没了,咬牙道,“真是个老畜生,惯会装模作样。”


    “官场如此,为官清廉者少有,平常心看待便是。”崔晏倒是没什么感觉,只颇为无谓地道,“水至清则无鱼,官员贪污并非十恶不赦的罪名,有时皇帝下发的军饷,幽州也会贪一些。”


    闻言,温连讶然地看向他。


    崔晏笑了笑,道:“每次贪多一些,他下次发得也会多一些,这些省出的军饷,可以额外拿来建设幽州。总归要看为官者如何贪,什么目的贪,不可一概而论。”


    更何况,臣子不贪,皇帝也会起疑。


    什么都不想要的臣子,要拿什么来操控呢?


    温连恍然大悟,“受教了,红老师。”


    崔晏:……


    此时,康安王也收拾妥当,出门送别崔晏他们,见他们还立在囚车前,康安王缓缓走到温连身边,问道:“出了何事?”


    温连赶忙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答道:“见过王爷,并无什么要紧事,只是刚刚这犯人一直在囚车里喊冤,因此便多停留了会。”


    “喊冤?”康安王目光扫视过囚车,里面大大小小的官员,他多少还是认识些的,笑了笑,道,“大人切勿相信,他们没什么可冤的,这些人跟着何楼数年间捞过不少油水,该是还债的时候了。要怪也只怪他们事错主,忠非人。”


    话音落下,温连倏地一愣,康安王的话似乎有些许耳熟,可自己却有点想不起来是从谁那里听到过。


    马车停在不远处,有侍卫前来禀报:“启禀殿下,马车已备好,犯人清点完毕。”


    崔晏略一颔首,“知道了。”


    他转眸看向温连,见他微微出神,轻咳了声,“江大人,该走了。”


    思绪被打断,温连有些怔恍地应了声,跟在崔晏身后上了马车。


    两人落座下来,宽敞的马车里,四目相对,温连又开始尴尬起来。


    上次坐在同一辆马车的时候,他还想尽办法要躲开崔晏呢,这会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过了。面对崔晏,温连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他只得在心底安慰自己,任务马上就完成可以离开了,能让崔晏多满足一个心愿是好事。


    “回京之后,接受完封赏,你打算做什么?”崔晏忽然出声问他。


    从今以后温连便不再只是挂着虚职的太子太傅了,有了实权,他能做的会更多。


    但温连并未想过这个问题,朝中大臣个个比他要老谋深算,他爹左丞掌户部礼部和吏部,就算真有什么让他搞不定的,想必他爹也能帮他搞定。


    最重要的是,他马上就该离开这里,以后的局势如何发展,与他也不会有太大干系。


    良久,温连轻声答:“没什么想做的。”


    其实如果可以,温连也是有想做的事的,他想看着崔晏登基,成为真正的皇帝。


    听到他的答案,崔晏敛起眸子,心头不安更甚。


    没什么想做的,便代表着温连已经在谋划如何离开他了。


    他太了解温连。


    只是他没想到,分明已经做过最亲密的事,温连仍然想要离开。


    本以为温连是接受了他的心意,现在看来,那不过是温连可怜他。


    他闭了闭眼,轻靠在马车窗边,望向周围渐次后退的景色,耳边忽地传来温连的声音,“对了,通州的疫病你打算怎么解决?”


    疫病并未流传开,街上的人也愈来愈多了,温连不禁有些好奇。


    崔晏喉头一紧,转眸看向温连,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清澈而干净。


    他不想骗温连,也不想骗自己,若他隐瞒这件事,才是真正输给了文淮之。


    半晌,崔晏深吸了口气,道,“是文淮之给了药方,药方里的药材并不难寻,官府搜集完全,已经发放给了那些染病的病人。”


    温连颇有些惊讶:“文淮之这么厉害?”


    崔晏默不作声,没有回答。


    温连没有察觉到他的沉默,继续畅想道,“那你回宫之后可得好好帮他也讨一份功劳,你爹出手那么大方,也封给文淮之个官当当,以后说不定可以救更多人的性命。”


    崔晏挪开眼,淡淡道,“封什么官,他最多也是太医,太医院只为皇帝治病看诊。”


    “太医不行,依我看此人很有本事,你把他招到清宁宫做个幕僚不错。”温连积极地为他筹谋着,“文淮之很细心,日后不是凡辈,有他帮助你,以后一定会有帮得上大忙的时候……”


    崔晏心绪起伏,眉宇稍蹙,“不了,我身边并不缺人,有你和顾问然便够了。”


    温连看他一味拒绝,有些无奈道,“顾问然哪够,你不能这样只信任自己认可的人,身为太子要广纳贤才,多一个帮手多一分胜算。”


    “没有他,我照样还是太子。”崔晏毫不犹豫地脱口,目光紧紧盯着温连,他低声道,“你不信我?”


    温连哑然片刻,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把他惹得不高兴,只好叹了口气道,“我没有不信你,是你总不相信别人。”


    听到这句话,崔晏倏忽觉得自己似乎和皇帝越来越相像了,血脉的确是难以隔绝的东西。他们一样的多疑,一样的偏执,分明从前他最恨皇帝这一点,可现在他却变成了这样的人。


    他深吸了口气,说道:“就算我相信文淮之,可他会相信我吗?”


    说罢,崔晏转头看向窗外,不想再聊起文淮之此人。


    温连看出他的抗拒,顿了顿,伸出手在他头发上揉了揉,低声道:“为什么生气?”


    掌心温暖,动作柔和,崔晏回头看他,触及到温连那双清透漂亮的眼睛,他忍不住俯身钻入温连怀里,一把抱紧他的腰。


    温连微微吃惊,下意识在他后背轻拍两下,“怎么了,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啊?”


    “我讨厌他。”崔晏轻声开口,“不想听到任何与他有关的事情。”


    闻言,温连意识到崔晏口中的他是谁,忍不住绽开笑意,“是因为这个啊……”


    他抱着崔晏轻声低哄道,“没事,我以前也会嫉妒学习比我好的同学,这是人之常情嘛。”


    崔晏闻声抬头,反驳道,“并非如此。”


    他讨厌文淮之,是怕文淮之会夺走温连。


    可这些话,他又如何告诉给温连知道?


    “如果有一日,”崔晏试探着开口,“我变得和你想象中不一样,温连,你会离开我么?”


    他生性敏感,是因为经受过太多人的抛弃。


    温连沉思了会,无比肯定地答他:“不会,你不会变的,因为你是我教出来的。”


    他一直知道,崔晏的内心有一块很柔软的地方,装着所有对他好过的人。


    他的小红永远不会变的。


    崔晏怔怔地看着他,心口渐渐空了。


    温连没有回答,要不要留在他的身边。


    他还是会走,迟早有一天会走!


    绝不能让那一天发生。崔晏沉下眸子,将怀里人抱得更紧。


    他要先一步,把文淮之除掉。


    抓人回来【二更】


    (六十二)


    回京之路较来时顺利得多, 没几日,他们便乘水路抵达京城。只是顾问然没跟他们一起回来,温连问过崔晏, 听说是打算把顾斐然的尸骨运回幽州。


    想起顾斐然的死,温连心疼不已,没多过问便相信了他的话。


    何楼被押入大牢择日定罪处斩,这些人终于得到了作恶的惩罚。


    温连他们也受到了皇帝的封赏。


    这还是温连第一次见到皇帝, 帝王威压果然不同凡响,他壮着胆子偷看了一眼,发现皇帝和崔晏细看之下还真有那么点相像。


    奇怪。


    按理说崔晏应该不是皇帝的儿子才对, 为何真的长得这么相似?


    尤其那双眉眼, 皇帝不苟言笑时, 简直和冷着脸的崔晏一模一样, 叫人莫名瘆得慌。


    思来想去,温连琢磨不出答案,只能当做是一场巧合。


    说不定是崔晏生父和皇帝本就长得相像呢。


    他紧绷着精神, 应付完皇帝, 打道回府,又得应付一遍前来祝贺他的官员大臣们。


    把所有人应付完,温连浑身疲惫, 整个人瘫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


    温连从衣襟里掏出任务纸, 上次写过的字迹又消失了,系统也没有什么新的通知下发, 之前说要给他的前两个任务的奖励也一直没给。


    他怀疑系统是不是不想给了。


    房门忽然被敲响, 温连赶紧把任务纸乱折一通塞回衣服里, 扬声问,“谁啊?”


    门外, 小德子的声音传来:“大人,丞相大人来了,请您到正厅一趟。”


    温连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心底嘟哝他这丞相老爹精明至极,肯定又是要嘱咐他什么。


    来到正厅,他那左丞老爹果然正在悠哉悠哉地品茶,面露红光,好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


    “施琅,来。”左丞笑容慈祥,将温连招到身边,“这次你可真是给爹脸上争光,诸多朝臣都搞不定的事,你一出手,解决得干干净净。”


    温连干笑了下,应承道:“还好,爹谬赞了。”


    他没出什么力,除了杀掉个水匪头子,其他都是崔晏和康安王他们负责的。


    又是抓贪官,又是剿水匪,顺便还找到了疫病的药方。真要说起来,他这功劳就是顺手蹭到的。


    闻言,左丞笑容更甚,看向温连的目光里尽是疼爱,“你啊你,就是太谦逊了。爹叫你来,是有些事要问问你。”


    温连知道他不可能就是这么简单过来夸夸自己,便从善如流道,“爹不需客气,请讲。”


    “你走这些日子,我听惠妃娘娘说,你好像对那太子殿下颇为看好?”


    这一关果然还是来了。


    温连轻吸了口气,垂下头道:“是。”


    左丞压了压嘴角,语气却仍然和缓,“施琅,那二皇子殿下那边,你让爹可如何交代啊……”


    他们家一直是支持二皇子崔颖的,听崔晏说,是因为左丞坚持立长不立幼,当时崔晏又未曾归京,这才一直选择追随二皇子。


    闻言,温连冷静思考分析片刻,说道:“在儿子任太傅一职期间,二皇子表现并不特殊,甚至才思谋略远远不如太子和三皇子殿下。”


    崔清都比崔颖要聪明得多,他真不知左丞到底为什么要坚持立长不立幼。


    “爹知道。”左丞抿了口茶水,长叹了声,“可二皇子是德妃娘娘的孩子,放眼这后宫,能制衡贵妃娘娘的六皇子之人,也只有二皇子。太子殿下朝中无人,母家又是远在天边的幽州,没有圣上偏爱做靠山,他注定只是个棋子罢了。”


    左丞丝毫不把崔晏放在眼中,一个在幽州生活多年,没有受到任何培养的太子,根本难成大事。


    温连静静听着,缓声开口,“若是我们做他的靠山呢?”


    左丞品茶的动作微滞,诧异地抬眼看他,“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温连默然,点了点头。


    见他如此,左丞面容微沉,搁下茶盏,徐徐道,“今日那何楼及涉案官员被打入大牢时,爹去看了,不少人年逾半百,头发花白,跟你爹我差不了多少。”


    温连愕然地抬头看向他,听到左丞继续道:“爹老了,朝中局势实在诡谲多变,常常力不从心,或许有一日,爹也会落得和那何楼一个下场。”


    他起身要走,温连也跟着站起身来,看向他。


    “不用送了。”左丞低叹了声,“你自小聪慧至极,和你弟弟妹妹都不同,世人都夸赞我有你这样得意的儿子,可爹也知道,你只是心性高傲,认定的事情必须要做到。旁人读不懂的书,你非得硬啃下来,挑灯夜读险些读瞎了眼睛。”


    他说的是江施琅的性子,温连怔然听着,在脑海中随着他的话勾勒出江施琅的形象。


    哪有什么不世天才,江施琅只是比任何人都更要强。


    “既然你执意,爹拦不住你。”左丞转身离开,声音渐行渐远,“爹会考虑太子一事,你只需知道,爹永远是为了你好。”


    在他走后,温连心头怅然若失地想,如果左丞知道自己的儿子江施琅,早已离开这个世界,恐怕会伤心欲绝吧。


    他是那么疼爱江施琅,甚至江施琅说要辅佐太子,他也会认真考虑,而不是强硬逼他放弃。


    貌似他穿来的每具身体,都有着非常疼爱他们的家人。


    温连有温玉和温府老爷夫人。


    陆子云有他的聋哑哥哥。


    江施琅有尊重他疼爱他的父亲。


    偶尔,温连感受到他们的关爱,也会觉得心里酸酸疼疼的。


    大概是羡慕更多吧,他想。


    温连从小住在舅舅家里,舅舅舅妈并不疼他,谁不疼自己的亲生孩子呢,温连可以理解他们。


    家中唯一心疼他的,只有姥姥,姥姥知道他爱吃玉米,每次放学回家都给他煮一个大玉米,背着舅舅和舅妈偷偷塞给他吃。


    听舅舅说,姥姥常常会把家里的玉米放到发霉也舍不得吃,就是为了等他回去,留给温连。


    后来姥姥得了老年痴呆,很多事都记不得了,唯独还记得他,常常会问舅舅,小连什么时候放学,你们别忘了接他回家。


    想起姥姥,温连眼眶微湿,心口酸疼。


    他从未有一刻这么想家,好想好想回家啊。


    左丞前脚刚走,正厅的门又被敲响,小德子悄悄摸摸地走进来,对着温连行了个礼,轻声道:“大人,奴才有一事禀告。”


    温连收回思绪,赶紧将眼泪憋回去,生怕被看出怪异,沉声问:“什么事?”


    小德子把门窗一齐关好,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道:“大人可还记得李仕安?”


    温连愣了愣,想起那日给他颁圣旨的年轻太监,颔首道:“记得,怎么了?”


    “奴才跟李仕安是打入宫起就一块长大的手足发小,今儿您朝上领赏,奴才在外头侯着,李仕安偷偷跟奴才说了一件事。”小德子声音轻得温连几乎听不见,紧张得微微发抖,“李仕安说,圣上表面对太子殿下随意赏了对玉如意,其实私下里对太子甚是改观,对他此次作为非常满意。”


    温连睁大眼睛,也紧张起来,“这么重要的事,他也告诉你?”


    闻言,小德子不再紧张,反而还得意地挺起胸膛,说道,“那是,奴才在宫里头还是有点人脉的,李仕安是皇上身边的太监总管。他虽然官大但什么都听我的,有事从不瞒着我,这点您放心就成。”


    温连忍俊不禁,说道:“行,那他还说什么了?”


    小德子赶紧又凑近些,继续道:“圣上说了一句,这太子之位空悬这么多年,如今也算原璧归赵了。”


    话音落下,温连大喜过望,他忍住激动的心绪,问道:“圣上这是打算要培养太子了!”


    “是啊,大人这可怎么办啊?”小德子心慌意乱,“大人你之前那么得罪太子殿下,如今他重获圣意,往后怕是要对付于你啊。”


    温连瞥他一眼,“赛季都更新了,你怎么还在上个版本。”


    小德子:?


    “这点小事用不着你操心。”温连笑道,“你家大人我早就和太子殿下冰释前嫌,他得了势,咱们只会跟着鸡犬升天。”


    闻言,小德子呆了呆,瞬间也跟着激动起来,“原来如此,大人果真高见!那想必奴才这只土鸡往后就跟着殿下和大人升天变凤凰了,奴才这就给您搬洗脚水去!”


    见他态度转变这么快,温连失笑了声,说道:“去吧去吧。”


    顿了顿,小德子走后,温连忽然反过味儿来。


    他说他是鸡,那自己就是狗呗?


    靠,臭小子。


    温连得知好消息,心情一下子舒慰了不少,舒舒服服地躺进椅子,掏出那张任务纸。


    上次的字迹尽数消失,温连虽不确定系统有没有判定他任务成功,但他还是想再试试。


    如今皇帝对崔晏改观,左丞也转而开始支持崔晏,照这样发展下去,以崔晏的才智品性,得到皇帝赏识是早晚的事。


    一切都好起来,他成功完成帮助崔晏成为救世主的任务,也可以安心地去了。


    左思右想,不知为何,只要想到崔晏眼巴巴望着他时的眼神,他就总是狠不下心离开。


    在书里待得久了,温连已经快把这里当成了真实的世界。


    可他的世界不是这里,这里不过是某个作者写下的故事,就像让他做了一场大梦一样。


    他得回去,尽管他的家又破又小,至少那是真实存在的。姥姥年纪大了,说不定还在痴痴地等他回家。


    必须得回去。


    他也有家,他……想家了。


    梦再好,迟早也是会醒的。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早点醒过来,于他,于崔晏,都是好事。


    这段剧情中本就不该产生的感情,也该结束了。


    他总不可能一辈子给崔晏睡吧?那像什么话。


    温连觉得自己性取向是正常的,做那种事……嘶,虽然也还挺舒服的。但那只是权宜之计,他真不是断袖,对崔晏其实还是当成个任性孩子看待,心底觉得崔晏很可怜。


    ……只是想满足他的愿望,仅此而已,温连对自己说。


    现在愿望已经满足了崔晏,自己功成身退才是最好的结局。


    若这是一篇以他和崔晏为主角的故事,以此为结尾就好,否则再往后就该闹成虐恋情深强制爱了。


    他思绪繁杂,复又看向任务纸。


    不能再错下去。


    半晌,温连闭了闭眼,下定决心提起笔,认认真真写下几个字。


    【系统,申请死亡,死亡方式是在太师府暴毙而亡。】


    *


    与此同时,清宁宫里。


    烛火摇曳,风动树影。


    崔晏眼底映照着烛光,把玩那对皇帝赏下来的玉如意,这对曾是他生母明皇后的定亲之礼,于他而言毫无用处。


    他知道,这不过是皇帝想唤起他对亲情的渴望,可他现在有人疼,早已不在乎这迟来的父爱。


    有什么用,都是做戏罢了。


    半晌,崔晏兴味缺缺,将那对玉如意丢进了床榻角落里,权当摆设。


    今夜没有温连在身边睡着,他不习惯,半点无法入眠。总觉得怀里缺些什么,不抱着人睡,便浑身不自在。


    虽然他睡不着,但崔晏知道,温连没有他定然会睡得很好。


    要是可以真的把温连锁在身边就好了,只不过那恐怕会被温连厌恨。


    还是算了。


    许久,他叹息一声,抛去这个想法,知道注定只有自己会难以入睡,便脱去外衣,准备逼自己睡觉。


    可脑海里抑制不住,又忽闪出温连和文淮之对视时的眼神。


    心头闷燥,崔晏辗转反侧。


    他每想一次,就更想除掉文淮之一分。


    他把顾问然留在通州,不止是让他带顾斐然回乡,还命他仔细去调查文淮之,如有发现此人存着任何逆反筹谋之心,当即杀无赦。


    只要文淮之是那所谓的男主,他便一定会想做皇帝。


    崔晏不会给他任何机会。


    休想从他身边,带走温连,即便这是天命也不行。


    正思索着,崔晏里衣的衣襟忽地亮起微光,他动作一滞,心头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脊背发冷。


    崔晏不假思索,迅速将那张字纸取出来。


    待看清上面熟悉的字眼,他额头青筋猛跳,攥紧任务纸,朝殿外咬牙喊道:“来人,备驾。”


    听到这声,守夜瞌睡的温武英在门外一个激灵惊醒,甚至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呆呆地道:“啊?殿下,何事这么晚动身?”


    崔晏猛地推开殿门,呼吸紧促,心跳快到令他胸口闷胀。


    怒气难消,他尽力平复着胸前起伏,声音冷戾至极,“备驾太师府,孤要,抓人回来。”


    温连,为何突然不打招呼要走?


    前有文淮之要与我争抢,后有你夜半私自离开,妄图自杀。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怎么做你才会留下来?


    你真的,一定要把我逼疯么?


    红绳


    (六十三)


    太师府。


    温连攥紧床头红帐, 一把拽下来拧成绳子,这条床帐倒是结实,想来就是吊死也够用。


    他立在椅子上, 轻轻闭上眼。


    脑海里倏然想到吊死的人似乎会特别丑,他犹豫片刻,坐回椅子上,仔细分析。


    如果他吊死的话, 众人肯定会议论纷纷,猜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那丞相老爹肯定也会非常痛苦伤心。


    最重要的是……崔晏。


    那天他要寻死, 崔晏的反应实在吓人。


    如果再来这么一次, 温连有点怕崔晏情绪激动, 直接喘疾发作, 跟他一块嘎了。


    不行,不能这么吊死,太突然了。


    他死也得死的干净利落, 不能给大家添麻烦。


    要是有什么办法可以顺理成章的嘎掉, 还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就好了。


    改天准备好再死吧,温连懒得动脑,果断放弃。


    他刚准备脱衣服睡觉, 忽然听到门被人敲响。


    三更半夜, 夜深人静,谁闲的没事又来找他?


    温连啧了声, 扬声问:“谁啊?”


    门外一片安静, 无人回应。


    他困惑地起身, 走到门边,缓缓推开门。


    下一刻, 一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腕子,将他推进房内,反手落锁。


    温连吓了一跳,被对方裹挟着后退,整个人跌在身后椅子上。


    待看清眼前人时,温连狂跳的心脏一瞬停滞,他愕然开口,“小红,你来干嘛?”


    崔晏眼眸通红,将他摁进椅子里,扫视四周,在桌案上找到那条被温连拧紧的红绳。


    他居高而下望着温连,声音冷戾,“你要做什么?”


    温连见被他发现,一时心虚,结结巴巴地道:“什么也不做,准备睡觉,你怎么来了?”


    他本来打算做什么的,但是刚刚真的是要睡了。


    红绳落在崔晏手心,五指渐渐蜷紧,他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来陪你睡。”


    他捉住温连的腕子,用红绳死死缠紧。温连见状眉心猛地一跳,咬牙切齿地挣扎道,“你专门半夜出宫过来绑我是吧,崔晏,你脑子……”


    崔晏俯身吻住他的唇,将他剩余的话尽数堵回去。


    温连试图推开他,却被崔晏强硬地掐住脸侧,动弹不得。


    崔晏紧紧盯着他,扳过温连的脸,迫使他看向自己,一字一顿道:“要不你杀了我,要不你发毒誓,从今往后,绝不离开我身边半步。”


    “啊?”温连刚喘上气,被他问得一懵。


    见他不答,崔晏从腰间抽出匕首,拔出刀鞘摔在桌上,冰冷的刀刃映照着惨白的月光,“说吧。”


    温连震撼地看着他,想问一句,崔晏你大脑清醒否?


    这是大半夜专门过来找他事么?


    “我说什么,我真的只是准备睡觉。”温连大呼冤枉。


    “不想说?”崔晏松开他的脸,抓住匕首,在自己手腕上狠狠割下,血汩汩而流,“还是不能说?”


    温连瞳孔疾缩,挣开那团还未捆紧的红绳,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咬牙骂道:“崔晏,你疯了,找死呢?”


    崔晏沉默不语,恍若未闻地望着温连,猛然将匕首狠狠钉进自己的掌心,一刹那,血如泉涌,额头冒了冷汗,他强忍着颤声开口,“温连,是不是还不够?”


    要怎么做,温连才肯留下来?


    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他有一千万种办法杀文淮之,却只能以自残的方式让温连放弃离开留下来。


    温连看着那把插进崔晏手心的匕首,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像在做一场噩梦似的,他攥住崔晏的手,眼角泛红,冷声喊道,“够了!你拿你自己的性命威胁我?”


    不公平。


    真不公平。


    崔晏捅穿他自己的手掌,可受惩罚的却是温连的心。


    “算是吧。”崔晏冷静地沉声答他,将那把匕首抽出来,浑身都被汗水浸透。


    血一滴滴溅落在温连的衣衫上,温连屏住呼吸,不敢碰他,“小红,你冷静点,听我的,先把血止住!”


    “我不听。”崔晏声音平淡,眼眸定定地望着他,“你次次让我听你的话,但没有一次真的听过我的话,你把我当成什么,你有在乎过我么?”


    温连被他质问得哑口无言,下意识道:“我当然在乎你。”


    崔晏冷笑了声,他鲜少露出这样的神色,尤其是对温连,可这一刻他却忍不住笑了,“温连,你的在乎就是让我割舍不断又疼痛万分的一把尖刀,就像插进我手掌的这把一样,拔出来会痛,不拔出来也会痛。”


    温连还未来得及开口,又被他冷声打断。


    “你到底要去哪,到底要见谁,为什么要离开我,留在我身边有什么不好?”


    崔晏扯住他的领口,每说一个字,心更痛一分,压抑数日的委屈与不甘在心底腾然燃烧,如同一簇火苗落入干草,逐渐燎原。


    “说啊!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温连呆滞地看着他,试图解释,“小红,我真的不走,哪也不去。”


    “你心里根本没有我。”崔晏绝望地笑了声,松开他,“在你心里,我跟毛豆核桃都没什么两样,兴许还不如他们,只是一个你年少时兴起捡回家的乞丐,只是一个任务,一个阻拦你离开的负担。”


    “我替你解决这个负担。”他闭了闭眼,从桌上拾起匕首,刚要再动手,便被温连一把抱进怀里。


    温连惊慌地抓住他握刀的手,狠狠夺过,扔到窗外去,再看向崔晏,眼泪一瞬间止不住地往外涌,“你有没有耳朵,我都说一万遍了,我哪也不去,真的哪也不去。我以后只跟着你,你去哪我去哪,我搬去清宁宫伺候你这祖宗,你满意了?”


    崔晏目光落在温连眼角的泪上,一丝一毫不敢错过,直到确信温连说的是真心话,才终于缓缓呼出口气,悬在半空的心渐渐沉底。


    至少,他赌对一次,温连心里有他……


    半晌。


    温连红着眼睛,帮他包扎好伤口。


    崔晏靠在他额头,感受着温连呼吸的温度,心绪终于平缓过来,他低低道歉,虽然语气并无几分真心的歉意,“别哭了,对不起。我不疼。”


    掌心这些疼痛,抵不过温连要离开的万分之一。


    每次都是这样,先是做了让温连生气的事,达成目的后又乖乖巧巧地道歉。


    温连敛起眸子,撇开脸,不想去看他这装模作样的温顺,哑声道:“你到底怎么发现的?”


    他要走这事没让任何人知道,崔晏究竟怎么得知?


    难道在他身边安插了什么眼线?


    闻言,崔晏垂眸,避而不答道:“温连,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你说什么都会信的孩子。你答应我的,不能再骗我了。”


    染血的指尖艰难地抓住那团红绳,他低着头,颤抖着把红绳一圈圈捆在温连的手腕上,似是觉得这样就能留住温连。


    温连抿唇看他,莫名觉得心有点酸酸的疼。


    他想说些什么,又怕说错话,崔晏会太过激动,只好无奈地伸出手腕,让他绑自己的时候能轻松些。


    红绳捆在他雪白的腕子上,形成鲜明对比,崔晏开始埋头剥他的衣服。


    温连隐隐猜到他想做什么,仰天长叹了声,“弄快点,否则被人知道你夜里出宫就完了。”


    话刚脱口,温连真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明明被人大半夜折腾的人是他,居然还在想着为那个罪魁祸首想后路。


    人真是贱。


    温玉说得对,就算一条狗,养久了也都养出感情了。


    他千不该,万不该,第一天见到崔晏的时候,就不能那么宠着他,溺着他。


    如果当初他能狠下心来,哪里还有现在这么多事。


    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崔晏从棵饱受摧残的小树苗,长成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现在他已经骗不过崔晏了,甚至根本逃不出这臭小子的手掌心。


    肩头被狠狠咬了一口,温连吃痛轻呼了声,思绪被疼痛唤回,他睁开眼,对上一双阴沉幽冷的眸子,耳畔传来淡淡声音,“腿分开。”


    温连默了默,看着他缓缓举起自己“残疾”的手,半晌,深吸一口气,只得依着他的话照做。


    崔晏温柔地触碰他,小心翼翼地问:“疼吗?”


    大不了挨一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温连自暴自弃地想,没好气道:“绑都绑了,别客气了,动作快点。”


    崔晏察觉到他的不满,轻轻跪在他身前,掀开他里衣衣摆。


    温连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用缠着红绳的手,一把摁住他的脑袋,“你要干嘛?”


    崔晏抬眼看他,将身旁一截剩下的红绳,系在自己的颈间,“温连,你总觉得是我绑住你,我不让你离开,其实不然。”


    他用牙齿咬紧颈间那截红绳,跪在温连面前,垂下头虔诚地吻过温连每一寸皮肤,沉沉道,


    “你看,是你在锁住我,用一根这样的绳子,紧紧勒在我的喉咙上。”


    夜风微凉,随着他的动作,温连控制不住地战栗一瞬,怔怔地看着崔晏缓慢将绳子的另一头,递进自己的手心。


    “温连,绳子是一直握在你手心里的。”


    殿试第一


    (六十四)


    温连一直自认清楚崔晏的性子, 知道他心底有一片柔软,也知道他对所有事都表现的冷淡。


    温连也曾经试图追溯过,这种堪称漠然的冷淡究竟来自于哪里。


    思来想去, 最后只能归结于他太缺爱。


    是的,崔晏太缺爱了。


    一点点爱是不能让他满足的,他需要更多、更深、更毫无保留的爱,只有那才能让他产生安全感。


    他多疑且敏感, 就像一只被抛弃过的流浪狗,被温连扔下第一次的时候他还可以安慰自己,一定能把温连找回来。


    所以他去写了那些符纸, 开始信虚无缥缈的道, 觉得这样可以把温连救回来。


    这是他五岁的时候, 温连五岁在干嘛, 好像还在为怎么做作业而头疼。


    而崔晏,一个五岁的小孩,用刀子划开自己的手臂, 近乎入魔似的写了九万多张符纸。


    他甚至不知道那些玩意儿到底有没有用。


    兴许他知道没用, 但是在强逼自己相信。


    第二次抛弃他离开的时候,崔晏没有哭也没有闹,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温连承认, 第一次看到那些写满温连名字的书页, 实在是吓了一跳。


    这感觉很奇怪,有种像是变成在逃犯被警方通缉的感觉, 让温连觉得心里毛毛的。


    不过温连当时还是没想太多, 温连觉得他还是那个在大雪纷飞的天乞讨的小可怜, 只是太缺少关爱了。


    现在想想,自己的确天真。


    他早不是什么乞丐了, 他有家,有朋友,还缺什么呢?


    他缺自己啊,崔晏铁了心想把他弄活,然后锁在身边每天翻来覆去地睡。


    这混账现在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温连被他“请”去来清宁宫,崔晏跟皇帝说,这些日子缺了不少课,想请太傅到清宁宫小住一段日子,精心教养。


    皇帝对他正是改观的时候,觉得这事没什么不行,在金殿上分外慈祥地问温连,“江爱卿,太子说的话,你可愿意?”


    温连愿意吗?


    温连愿意个屁。


    可温连一抬眼,看见崔晏淡淡的神色,一瞬间鸡皮疙瘩起来了,尾巴根都发凉,渗着冷风似的。


    温连真是怕了他了,一个胆大的半夜出宫闯进太师府割腕的小王八蛋。


    他只能低着头说臣愿意,话音刚落,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不消抬头,温连也知道崔晏此时脸上的神态——一定是一副将自己牢牢掌控在手心,心满意足的恶魔表情。


    下朝后,在左丞老爹的带领下,温连总算逃离了崔晏灼得烫人的目光。老爹带他熟悉了户部尚书的日常事务,其实没啥事,只要不碰上上次通州水患那么严重的事态,基本就是一座倒不了的大山,俗称铁饭碗。


    临走之前,左丞老爹还偷偷告诉温连,说他以后打算跟着温连支持太子了。左丞是铁打的保皇派,看到皇帝对太子的态度,眨眨眼就明白过来皇帝现在更待见谁。


    温连不知道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好的是,起码温连这左丞老爹还挺聪明,怪不得能当上丞相。


    坏的是,左丞老爹让温连在清宁宫跟太子好好拉近关系,别在太子风头正盛的时候惹他不高兴。


    温连干笑了声,实在没法真心实意地笑出来。


    他跟崔晏,还用再拉近关系么?


    崔晏不把他五花大绑绑在身上就算这混账人性未泯了。


    回到清宁宫,顾问然笑眯眯地跟温连打招呼,嘴还是一如既往地欠,“恭喜江大人荣升户部尚书啊。”


    太傅是虚职,说是荣升也没错了。


    “多谢顾大人,走了。”温连提不起兴致与他闲谈,昨晚被崔晏足足折腾到夜半三更,早朝听皇帝讲话差点都听睡着。


    见温连要走,顾问然一个箭步冲上来拦在温连面前,鬼鬼祟祟地说:“江大人,殿下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你多顺着他些。”


    温连一听,顿时怒从心中起,没好气道,“我还心情不好呢,谁顺着我?”


    顾问然愣了愣,笑道,“我顺着你啊,只要殿下高兴,下官为江大人做牛做马都行。”


    温连:……


    哪来的狗腿子。


    温连懒得跟他开玩笑,随意问,“殿下为什么不高兴?”明明早朝间那会,知道能把他关在清宁宫,这小子还挺高兴的。


    闻言,顾问然犹豫片刻,似是不知该不该开口,最后还是说了,“大人可还记得文淮之?”


    温连默了默,“记得。”


    他压低声音,凑近温连些,小声道:“那文淮之本事不小,今年殿试成绩,大人可都知道了?”


    好像听左丞老爹提起过一嘴,但温连当时沉浸在要被关进清宁宫不见天日天天被日的悲哀中,没怎么注意听。


    温连问:“不知道,怎么了?”


    顾问然:“今年殿试名单里有文淮之。”


    温连:“那怎么了?”


    顾问然深吸了口气,讳莫如深道,“他是殿试第一。”


    温连震撼地听着,瞬间对文淮之的印象更加拔高了一层,现在文淮之的形象在他心里已经堪称伟岸。


    这也太牛了。


    不仅医术厉害,学术造诣也这么深厚,果然是注定要当大官的人,就是不一样。


    见温连好像没懂他的意思,顾问然叹了口气,说道:“江大人,你可别替人家高兴了,一会见了殿下,千万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温连点头应下,心里腹诽,顾问然要是不告诉他他压根都不知道,何谈故意往崔晏枪口上撞。


    这么傻的事,他也做不出来。


    一进侧殿,见到崔晏正在看书,温连下意识脱口来了句,“这么用功,你也考状元啊?”


    崔晏动作微滞,半晌,缓缓抬眸看向温连,眯了眯眼。


    一看他这表情,温连就知道他想做什么,险些想给自己俩大嘴巴,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昨夜被人摁在椅子上粗暴对待的场景,温连窒息了片刻,腿根非常没出息地软下去。


    “我瞎说的,当我什么都没说。”


    他转头想走,听到崔晏将笔搁在桌案上的声音,清晰极了,像是在温连心头敲了一下。


    “太傅,请来。”他声音平淡,客客气气。


    温连心里松了口气,回头看向他,试探着道:“什么事?”


    他眸光落定在温连身上,重复一遍,“过来。”


    声音凉嗖嗖的,一听就知道是在生气。温连抬头望天,在心底把顾问然骂了个狗血淋头。


    待他走近,崔晏伸手将温连拉到他身边,摊开案上字纸,上面果然是今年殿试的名单,第一名赫然正是文淮之的名字。他漫不经心似的问道,“当年你送我去学堂,是想让我也考一个状元?”


    他的手指在温连脊背上抚过,轻轻的,声音也低沉沉,“可惜我没去考,你心里有没有怨我?对我很失望?”


    温连怔了怔,下意识摇头。


    他对崔晏从来没有失望过,在他心里,崔晏是很聪明的孩子,聪明到有时会让温连感觉到有点害怕。


    不是温连觉得掌控不了崔晏才害怕,而是因为感觉会被他掌控才害怕。


    没有人掌控过温连,严格的说,是从来没人管过他。就像一根放养在野外的小草,喝点西北风吃点花露水就长大了。


    如果有人想要掌控他,他会发自内心地想跑,想逃。


    于是温连说,“没有,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崔晏好像对温连的答案没什么感觉,他眼眸轻敛,指尖在文淮之的名字上抚过,说道:“文淮之三日后就要入京了。”


    新科状元有三日时间可以回故乡禀报这个好消息,在故乡与家人庆贺过一番后,就可以正式到京城入朝为官。


    三日时间,文淮之就要来了。


    以温连对崔晏的了解,这小子一准还在讨厌文淮之,但这种讨厌,他猜测是因为自己。


    崔晏是因为自己才讨厌文淮之。


    “他入他的,不关咱们的事。”温连小声说。


    这次崔晏轻轻笑了,从他唇角的弧度温连就能看出他是真心实意地满意这个答案。


    他把脑袋搁到温连身上,像什么小动物一样蹭了蹭,抱着温连,抬起头,眼睛亮津津的,和方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轻声问道,“你真这么想?”


    温连干脆捡着他爱听的说,“是啊,我跟他又不熟,他来京城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他没撒谎,文淮之来了,崔晏那一条缝的心眼肯定会受不了,各种吃醋,然后继续找他麻烦。


    在这方面,崔晏就像叛逆期的小孩一样,硬缠着温连站队站到他身边,否则就要生气。


    跟这种叛逆期小孩有什么好较真的,温连顺毛撸他就完了。


    崔晏心情立刻好起来,牵住温连的手,让他陪同一旁画画写字。


    温连打眼一看,厚厚的一沓画纸,上面全是自己的画像,有吃饭时候的,上朝穿官服的,晚上躺在他怀里睡觉的。


    无药可救了这死小孩,温连心如死灰地想。


    一想到被崔晏一直这样锁在身边,他顿然觉得逃跑无望,以崔晏的聪明才智,想完美死遁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除非……


    有人帮他。


    温连用余光瞥向那张殿试名单,文淮之的名字好像一个魔咒在吸引他的目光。


    如果是文淮之,说不定真的能帮他离开。


    半晌,温连还是把这个念头打消了,如果文淮之帮他跑,崔晏肯定得疯,而且疯得非常彻底那种。


    到时候别说剧情崩塌,这个世界也就崩塌了。绝对不能这样。


    温连虽然想跑,但还是更想让崔晏能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不想伤害到崔晏一星半点。


    在他预想中最好的结局是,崔晏得知他的死因,短暂伤心了阵,便很快振作起来,带着温连的期望继续前行,最终靠自己的努力成为大宣王朝救世主一样的明君正主。


    思及此处,温连忽然欲哭无泪地发现,这才是剧情本来的正常发展吧!


    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必须要让崔晏对温连没有感情才行。


    换言之,让他讨厌自己,或者喜欢上别人。


    前者任务难度太高,崔晏现在对他正是热恋期,脑子都不正常了。


    后者倒是还有一点希望,说不定崔晏遇到更好的人,会发现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只是年少时对年长者的依赖而已。


    可惜斐然已逝,斐然如果是女主的话,应该不会被剧情杀才对,真正的女主可能另有其人。


    温连深吸了一口气,决心要找到真正的女主。


    然后,让崔晏爱上她。


    医嘱头一条


    (六十五)


    三日如白驹过隙, 眨眼间流逝。


    状元入京夜宴就在今晚,听闻皇帝对此次新科状元的殿试表现十分满意,恰逢疆外的阿兰兹尔贡派使者来访, 皇帝特命人在宫中大摆宴席,双喜同贺。


    清宁宫上下却并未有这样喜悦的氛围。


    “阿兰兹尔贡的使者到哪了。”崔晏随口问道,手上执着一本古籍,将其仔细安插进书架中。


    他所有的书都整整齐齐摆在架子上, 分门别类,按序索引,像有什么奇怪的强迫症似的, 从不允许任何人帮忙整理他的书架。


    “听说是暂住在鸿胪寺, 怎么了, 太子殿下?”温连在一旁撑着脑袋看他摆书, 懒洋洋道。


    白日里,崔晏也同样半步不让他离开身边,只能崔晏在哪他在哪。


    不过这小子倒是老实不少, 除了在太师府那夜把他收拾得够呛, 这几日夜里都规规矩矩的,居然真的只是和温连盖着大被纯睡觉,总感觉又是在玩之前温水煮青蛙那套。


    崔晏点头应了声, 缓缓道:“我们在幽州时常与阿兰兹尔贡打交道, 这些使者此次前来必定没安好心。”


    温连顿然想起崔晏背后的那些伤疤,之前崔晏说过, 那些伤都是和在幽州抵御外敌时留下的, 那所谓的外敌, 正是阿兰兹尔贡。


    这几天被关在清宁宫,他唯一的消息来源就是顾问然, 顾问然也提起过几次这个部族。阿兰兹尔贡在西边势力很大,紧邻大宣疆土,战斗力凶猛至极。这次来的不仅仅有使者,还有一位公主,估计是冲着和亲来的。


    不过,这跟温连也没多大关系。


    他伏在案上,外面蝉虫嗡鸣,殿内的冰壶里散发着清凉的冷气,分外舒适。


    如果没有人凑上来乱摸他的话。


    温连看向自己腰间环上来的手,瞥了眼崔晏:“做什么?”


    崔晏小心翼翼地从身后抱住他,低低道:“宫宴的时候,你能不能找个借口,不去参加?”


    温连:“……还惦记呢,你放心吧,我到时肯定不跟文淮之说话。”


    他抵着崔晏凑来的脑袋,推到一边去,对方立马锲而不舍地再缠过来。


    “别去了。”崔晏将下巴搁进温连的颈间,低声诱哄,“你不去也没人会在意,就在清宁宫等我回来就好,这段时间你想做什么都行,我让顾大人陪你。”


    他不想让文淮之和温连碰面,哪怕是看一眼都不愿。


    温连无奈地垂眸看他,说道,“你让顾问然盯着我啊?”


    崔晏抿了抿唇,反驳道,“不是盯着,是陪你聊天。”


    “我跟他没什么好聊的,新状元入宫,众大臣都在,我不去成何体统,”温连这几天快被憋死了,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能离开清宁宫,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宴席上我全程陪着你不就行了?”


    闻言,崔晏沉下眸子,抿唇不语。


    没听到回应,温连抬头一看崔晏的神色,便知道他肯定又是对自己的答案不满意。


    温连嘴角微抽,“差不多得了,我是你爹还是你是我爹,我事事顺着你?”


    听到他的话,崔晏乖乖低下头,抚着温连胸口,像是想把他积郁的火气抚平,轻声说道:“别生气,我顺着你。”


    他总是如此,在每次要把温连惹急眼的时候,立刻悬崖勒马,等到温连心情平复,又会加倍得寸进尺。


    温连长抒出一口浊气,干脆不再看他。


    窗外飞过来一只蓝羽鸟儿,落在窗台上,歪着头看向他们。


    他伸出手,在小鸟脑袋上点了点,小鸟乖顺地在他指尖蹭了蹭,抖耸两下脖子,可爱极了。


    鸟都比崔晏懂事。


    温连在心中腹诽,下一刻,鸟儿忽然轻啄一下他的指腹。


    他吃痛蹙眉,看到小鸟毛茸茸的毛屁股的下面,居然藏着一张纸条。


    耳边崔晏的声音还在响起,“近日酷暑炎热,我让御膳房冰了些荔枝给你,晌午别出门,陪我一起阅折子吧。“


    为了培养崔晏,皇帝特地每日分给崔晏一些奏折批阅,让他跟着学学,温连看到脑袋就痛,可崔晏却看得很入神。


    温连不动声色地将小鸟屁股底下的纸条取出,淡声答他,“行,不用管我,你批你的折子就是。”


    崔晏并未发现温连的动作,趁他不注意,温连悄悄展开那张纸条,心口扑通扑通直跳。


    怎么感觉崔晏真成他爹了,看张纸条都得偷偷摸摸的。


    然而纸条一展开,看清上面的字迹,温连瞬间心脏跳到嗓子眼里。


    【江大人,夜宴开始前申时三刻,子午殿见,有要事相商,文淮。】


    文淮,是文淮之!


    温连赶紧将纸条蜷成一团,塞进腰间荷包里,此刻无比庆幸刚刚没有把纸条的事告诉崔晏,否则今晚宫宴说不定又要见点血了——当然,很有可能是崔晏自残的血。


    文淮之到底怎么找到这的,他刚到京城,居然已经如此熟悉宫中的地点,难道这小子也有外挂?


    一想到文淮之,温连心里就好像有块石头压着似的,受崔晏影响,他现在看到文淮之就想躲着。


    可文淮之又说有要事相商,去还是不去呢?


    他偏头看去,崔晏正神色认真地翻着折子,提笔著改。


    如果自己真去了,崔晏知道,一定又要怪他骗人。


    温连垂下眼睫,伸出手,轻轻捧住崔晏那缠着绸带的手腕察看,低声道:“今天伤口还疼么?”


    崔晏熟练地反握住他,轻轻地答:“不疼。”


    当太子真是辛苦,温连以前觉得小说里的太子想干嘛就干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在却觉得一点也不好。


    崔晏手上被刀子捅个血洞,还要担心被皇帝起疑,要用绸带裹起来不说,还要在这么热的天气穿大长袖遮掩。


    没人心疼他的伤势,他们在乎的是一国太子,而不是崔晏。


    如果温连不疼他,还有谁会疼他呢?


    良久,温连轻轻叹息了声,取出小榻上的药箱,抓着崔晏的手给他换药,“晚上夜宴时我不会多待,申时三刻前便找借口说不胜酒力,回宫里等你,怎么样?”


    崔晏怔了怔,抬眼看他,轻声道:“真的?”


    他歪着头看向温连,简直跟方才那只小鸟一个样,温连忍不住被逗笑了声,伸手戳在他脸侧,戳出一个浅浅的小梨窝,说道:“当然啊。”


    他毕竟和文淮之不熟,实在没理由瞒着崔晏去见文淮之。有什么好见,见了他们也没什么好聊,只是徒增麻烦罢了。


    听到他的话,崔晏眉眼舒展开,乖顺地贴近他,随后钻入温连的怀抱,“好,你放心,我一定也提早回来陪你。”


    温连被他抱了个满怀,不得不腾出只手来摁着他,摁着摁着,他察觉到对方的身体开始微微变化,呼吸也渐次滚烫起来。


    “不行……”温连猜出他想干什么,连忙阻止,“崔晏,寅时快到了,夜宴很快开始了。”


    “我知道。”崔晏低声嘟哝,模糊不清地答他,手上却有条不紊地脱着他的衣服。


    温连咬牙道:“真不行,这种时候你就不能消停点,今天可还有外邦的使者,万一被看出来……”


    “不会,”崔晏眸光沉沉,伸手捂在他的唇上,望着那双清澈漂亮的眼睛,欲念更深,“没人会知道。”


    指尖探入温连的衣襟,崔晏轻轻咬在他的锁骨上,笑着低声道,“只要你流出不该有的东西就好。”


    温连:?


    说什么呢小兔崽子!


    他还没来得及骂崔晏一句,唇边被严严实实地堵上,整个人被按入软榻深处,衣衫敞开。


    ……


    许久,温连颤颤巍巍地从软榻上起身,两股战战,感觉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脑子也不是自己的了。


    尤其那久久不散地被侵入的异样感,和泥泞不堪的湿漉痕迹,根本令人无法忽视。


    抬起头,崔晏早已穿戴整齐,一身墨色蟒袍规矩严谨,束发丝毫不乱,风轻云淡地笑着开口:“太傅,该走了,夜宴要迟了。”


    温连:“……还不是因为你!”


    他懂了,他明白了,崔晏就是故意的!故意让他在夜宴上时刻提心吊胆,这样就无暇分心去管什么文淮之武淮之了。


    崔晏伸手将他从榻上扶起,感受到温连仍然杂乱无章的心跳,和被汗水微微浸湿的里衣,心头满足感更甚。他俯在温连身前,有条不紊地帮忙穿衣,用只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道:“都湿透了,温连,要我帮你吗?”


    温连实在忍受不了他这么跟自己说话,掐住他的脸挪开,“滚一边去,不用你帮。”


    他就该去见文淮之,然后气死崔晏,急死这小兔崽子。


    崔晏静静地看着他去探榻边的锦帕,忽地伸出手,摁在温连的腕子上,“不许擦。”


    闻言,温连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别太过分了!


    崔晏垂眸看着他,平淡无波地开口:“若你擦干净,夜宴中途,我会把你带去内殿再来一次,我说到做到。”


    温连:“……”


    他当然说到做到,温连哪敢不信,这世上还有他崔晏做不出来的混账事么?


    崔晏收起那块锦帕,温声开口:“继续穿衣服吧,就这么直接穿,还需要我帮忙么?”


    温连震惊地看着他变脸,怀疑他真的有两个人格住在这具身体里,他一字一顿地咬牙重复:“不用你帮!”


    太赫人了太赫人了。


    温连不想跟叛逆期小兔崽子再纠缠下去,反正只待一刻钟就可以离席,他只要快些回来洗个澡就好。


    待他胡乱穿好衣服,立在镜前看了一眼,颈间尽是被人吮吻过的痕迹,温连深吸了一口气,将领子拉高些,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大殿。


    夜宴设在清和宫,寅时一刻,宫灯初上,众大臣熙熙攘攘前来。


    温连望着周遭大大小小的官员,一一寒暄过去,果然只有他一个人跟傻子似的在大夏天把领子拉这么高。


    身后崔晏不紧不慢地跟着,在清宁宫外,他装得倒是还挺人模人样的,不敢与温连过多接触。


    “太傅,你该走在孤身后才对。”崔晏低声提醒他。


    温连回头剜他一眼,没好气道:“知道。”


    他走到崔晏身后,每走一步,身下似乎真如崔晏所说在有什么东西淌下。


    温连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跟在崔晏身边,总算熬过这段不算长的路程,来到清和宫。


    刚要进殿,温连忽地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温润声音,在熙攘人群中,清晰地传来。


    “江大人,好久不见。”


    是文淮之!


    听出文淮之的声音,温连刚想回头,却在抬眼的瞬间对上了崔晏平静的目光,霎那间,他浑身一颤,那些本就控制不住的东西,还是在这一刻浸湿了衣裤。


    里衣不算薄,他穿的也是深色衣服,应该不会被看出来的吧……


    “江大人,你怎么了?”身后的声音如同催命魔音,“可是身体不适?之前草民嘱咐大人的话,大人是不是没遵从医嘱?”


    文淮之的医嘱头一条:不要行房事。


    温连欲哭无泪,崔晏仍然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好像但凡温连说错一个字,就要把他拉去内殿再来一次似的。


    想象到那个场面,他抿了抿唇,耳尖逐渐攀上绯色,吞吞吐吐道:“我、我……”


    我……我招谁惹谁了我??


    色令智昏


    (六十六)


    “我、我没事, 身体早已痊愈了,”温连深吸了口气,转身看向文淮之, 匆匆开口,“祝贺文公子金榜题名,喜夺魁首。宴会马上开始,我便和殿下先进去了。”


    他全程没和文淮之对视, 说完这一句,便转身跟在了崔晏身后离开。


    文淮之神色微沉,目光落在崔晏身上。


    崔晏仿佛也察觉到他的目光, 缓缓回头, 唇角微勾, 什么也没说, 似乎文淮之根本入不得他的眼般。


    那笑容格外刺痛文淮之的眼睛,袖内的指渐渐蜷紧。


    他能看得出来江施琅方才躲躲闪闪的神色,江施琅必定是被崔晏所胁迫的。


    至于用了什么手段, 他不清楚, 文淮之只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江施琅绝不会和崔晏这种人同流合污。


    怪他,是他来得太晚了。


    他们初次相识是在京城, 那年义父带他来为宫里一位娘娘治病, 顺便见见世面。


    前世今生,两次与江施琅相遇, 都是在京城, 他们在以诗会友的画舫上对相识, 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文淮之知道他有一腔抱负, 奈何年轻气盛,左丞总想压着他的性子,让他沉淀心气,不许他及冠前参政,也知道他心智纯诚,眼里揉不得半点为害国家的沙子。


    从京城会面后,义父便带他回了通州,他们也只能用信笺交流,从通州到京城,最快的车马要三日,一封信要送半月之余。


    他们之间却为彼此足足写了百封信。


    后来一次他意外受伤,撞坏了脑子,虽然身体受损,但竟然因祸得福觉醒了前世的记忆。


    他连夜写信给江施琅,盼江施琅能离开京城,离开崔晏的身边。


    可江施琅给他的回信却是,若真有崔晏这种十恶不赦的储君,他必定要为国铲除奸人。


    自那以后,江施琅便不再给他回信。


    文淮之焦心至极,甚至几次三番想要去京城劝说江施琅。


    没成想通州在此时竟然突发百十年难遇的严重涝灾,他被义父留在通州,研发能够医治疫病的药方。


    再见到江施琅,竟然是在裁云阁。


    江施琅依然是记忆里那样的温润君子,可身边人,不是他,而是那个前世将他折磨致死的恶鬼——


    崔晏。


    文淮之敛眸看向江施琅的背影,他们分明只有几步之遥,却像隔了千山万水般无法触及。


    他想要一个答案,一个江施琅为何这样做的答案。


    申时三刻,如果江施琅还是他认识的那人,一定会赴约。


    清和宫内,清和宫有三座殿,一座主殿,两座侧殿,东边是益和殿,西边是子午殿。众臣子在主殿纷纷落座,惟有皇帝姗姗来迟。


    温连没和左丞坐在一起,而是作为通州剿匪的功臣,和崔晏顾问然坐在一处。是皇帝身边的太监李仕安安排的,听说在宴会上皇帝还要当众夸奖他们此次解决通州水患的功劳。


    都说帝心难测,皇帝对他倒是比亲儿子还疼。


    在皇帝座次左侧,还有几个身上穿着外邦罩袍的人,眉宇之间都与大宣人相貌不同,透着一股狠戾的野气。


    温连偷看了一眼,大约能猜到这就是阿兰兹尔贡来访的公主和使者。


    发觉他在偷瞥,顾问然抬起茶盏,略显防备地挡住他的视线,道:“江大人,别看,当心被他们盯上。”


    温连愣了愣,偏头看他,小声问,“为什么这么说?”


    “阿兰的公主不同大宣,是马背上狼堆里长大的战士。尤其这位,她叫木措娅,从五岁起就握着刀子学杀人了,听说她有三十多房男姬男妾,你当心被她盯上。”


    温连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真的假的,三十多房男姬男妾??


    顾问然神神道道地更凑近些,语气颇为不忿,“还有,看到她肩头那只金雕了么?”


    听到这番话,温连不禁好奇地循着他的眼神看去,果真看到那位阿兰公主木措娅的肩头有一只巨大的金雕,看着足有十几斤的模样,那公主竟然轻而易举地扛在肩上。


    他咽了咽口水,继续问,“看到了,然后呢?”


    顾问然深吸了口气,说道:“那只雕,名叫二百五。“


    温连:“……啊?”


    原来是沙雕啊。


    他差点被逗笑,强忍笑意,“怎么取这么个名字?”起名技术比他还烂的人,温连还是第一次见。


    顾问然没懂他的笑点,继续道,“笑什么?据传闻,那金雕是在战场上啄烂过二百五十只眼睛,所以取名为二百五。”


    话音落下,温连再看向那只金雕,雕喙仿佛还沾着血似的,微微泛着红,他瞬间毛骨悚然,迅速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好像再多看一眼,那只金雕就会飞过来把自己眼珠子啄掉似的。


    酒桌下袖内的手却被轻轻拍了拍,温连吃了一惊,收回手,听到身旁人淡淡安慰道,“别怕,阿兰兹尔贡虽常年在幽州作乱,但至今还未有一次在我们手里讨到好处。”


    不知为何,听到崔晏这话,温连心里竟真的安定许多。


    顿了顿,温连突然想起一件事,“没讨到好处,那你背上的伤怎么回事?”


    崔晏还未开口,顾问然便快嘴接上,“嗨呀,那是殿下之前硬要学武,让幽州将士教他。结果身子太弱,武没学精,反倒受了不少伤,下官怎么劝他他也不听……”


    话音落下,崔晏抬手扶额,将一盘西瓜递到顾问然面前,叹声道:“顾大人,多吃点吧,别说了。”


    闻言,温连嘴角微抽,想到自己之前居然还因为看到崔晏背上的伤心疼得要命,顿时感觉自己像个大傻子。


    这小子就是故意让他看见心疼的!


    温连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崔晏,低声问,“殿下嘴里有一句实话么?”


    崔晏抿了抿唇,轻声道,“也有的,孤说想睡你,是真心的。”


    温连:?


    旁边吃瓜的顾问然噗嗤一声喷出来,想说些什么,几次欲言又止,生生忍了回去。


    还是算了,他少说话。


    “你是不是疯了,这种场合,万一让别人听到你……”温连恨不得现在拔腿就走,省得到时候皇帝耳朵里听见什么不该听的话,直接给他治一个诛九族的大罪!


    “无妨,除了你我,没人听见。”崔晏淡声打断,这点分寸,他还是有的。


    温连环顾四周,好像的确没人听见,他愤愤道,“没人听到也不行,别再说这种话了。”


    “好,皆听太傅教诲。”


    旁边听到一切的顾问然:……


    算了,他不是人,还是闭嘴吃瓜吧。


    宴席已经准备好,众大臣也都落座,上首的皇帝举起杯来,道:“此次宫宴不仅是为祝贺朕喜得一位新科状元,还为庆贺阿兰兹尔贡的公主来访。诸爱卿都是朕多年亲朋,不必拘礼,尽情尽兴便好。”


    所有人立刻哗啦啦地站起身来,行礼问安。


    温连混在人堆里跟着行礼,只要一动弹,身下那异样感便传来,久久不散,他顿时脸色变幻,咬紧了后牙槽。


    温连心里有鬼,便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看。


    他抬头看去,悄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文淮之。


    他穿着一袭状元红袍,比之先前少了些清渺飘然感,多了几分入世烟火气。


    皇帝重文轻武,对文淮之这样的人才定然倍加爱护。


    今日本应是文淮之人生最得意之时,可他脸上却没什么喜色,眉宇微蹙着,起身行礼时,与温连不经意对上了目光。


    半晌,温连看到他牵起唇角笑了笑,心头悚然一惊,赶紧收回目光。


    也是怪了,他和文淮之好像就有什么奇怪的磁场绑定似的,眼神总能撞到一块去。


    偏头看去,崔晏好像并未发觉他的动作,微垂着眼睫,安静地落座。


    幸好没被看见,否则又要平生是非。


    温连决定从现在起不再看任何地方,只盯着面前的饭菜,库库吃就完了。


    刚吃起来,一群宫娥便悠悠然漫步进殿,雅乐奏响,好一副歌舞升平的景象,简直跟从前在古画里看到的场景一样。


    温连一边吃一边看,吃得喷香。


    “太傅,快要申时三刻了,你该走了。”


    耳畔传来崔晏平淡无波的声音,温连端着碗的手微顿,略显委屈地抬眼看他,“我还没吃饱。”


    闻言,崔晏低笑了声,“清宁宫里给你备着呢,回去吃,不比宫宴的饭菜差。”


    “哦。”


    崔晏总是会把所有事情都面面俱到地替他想好,完全用不着操心。


    温连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自己面前还没来得及吃完的酥点,低声道,“点心给我偷偷带回去几个,这个清宁宫没有。”


    崔晏又笑了声,尽数答应,“好,一定带,你放心。”


    温连同李仕安道明自己身体不适需要离席,皇帝没有多想便同意下来。


    临走之前,温连没注意到的是,在他不远处,文淮之将一切落入眼底,缓缓起身,跟着离席。


    待温连走后,顾问然凑到崔晏身边,奇怪地问道:“殿下,江大人怎的跟个小孩似的,一口点心还要殿下带。”


    崔晏瞥他一眼,淡淡道:“江大人赤子之心,尤为可爱,此乃相处情趣,你不会懂的。”


    顾问然这辈子也没想过赤子之心和可爱这几个字能从崔晏嘴里说出来。


    上一句让他这么震惊的,还是崔晏方才说的想睡江施琅。


    他讷讷地呆在原地,半晌,顾问然嘟哝道,“我看是江大人做什么殿下都觉得可爱吧。”


    原来色令智昏是真的,这情爱之事,果然可怕。


    前世今生【一更】


    (六十七)


    从主殿出来, 温连循着记忆找寻出口,身下黏腻的异样感一直没有消散,每每抬起脚走路都觉得难受极了。


    以前上网冲浪听说过一点点这方面的事情, 好像那种东西留在体内,会导致生病拉肚子。


    这么一想,温连竟还真的有点不舒服了。


    他随手拽住一个小太监,脑门冒了点汗, 低声问道:“这里哪里可以如厕?”


    小太监被他吓了一跳,打眼一扫便知温连身份不凡,连忙道, “奴才带您去。”


    温连松了口气, 打算先把身体里那些东西弄出来再回清宁宫。


    然而他刚要跟着那小太监走,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低唤, “江大人,且留步。”


    温连浑身一颤,肚子都疼了几分, 他僵硬地回头, 果然对上了文淮之的目光。


    不是,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他现在是真的不舒服,没时间跟文淮之耗下去, 温连只好硬着头皮道:“文公子, 今天的宫宴你是主角,怎么这就出来了, 我身体不适, 先走了哈……”


    他转过身, 刚要走,就被文淮之再次叫住。


    “江大人, 我是大夫。”他淡声开口,提醒温连,“身子哪里不适?”


    闻言,温连欲哭无泪地想,他怎么把这茬给忘了,早知道就直接说尿急了。


    他转过脸,干咳了声,说:“一点不适,还不至于劳烦文公子,私自离开宫宴,公子当心被圣上知道会责罚于你。”


    “无妨。”


    文淮之就像听不懂他话里意思似的,缓缓朝他走来,捉住他的手腕。


    指尖很冰,触碰在温连的皮肤上,令他下意识躲开。


    文淮之动作微滞,眼眸微敛,说道,“江大人,只是诊脉而已。”


    温连抿了抿唇,只能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腕,那冰冷的指探在脉搏处,半晌,文淮之眉头微蹙,说道:“身体略有亏虚,之前给你的药,都吃尽了?”


    温连并拢双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可疑,咬紧牙关道,“吃、吃完了。”


    “嗯,回去之后我再开几份补药给你。”文淮之说罢,却并没有要松开他的意思,转而对身边的小太监道:“劳烦,先退下吧,此处有我便好。”


    今日来参加宫宴的人个个都是他们这些当奴才的人惹不起的,小太监赶紧应声,不等温连开口阻拦,便低着头快步离开。


    见小太监走远,温连无奈地抹了把脸,看向文淮之,说道:“文公子,脉诊完了么?”


    文淮之这才松开他的腕子,垂首恭敬道:“诊完了,江大人这段日子最好先不要再行房事,以免身体承受不住。”


    话音落下,温连脸上腾地热起来,好像有火烧着似的,他胡乱地错开目光,含糊道:“其实我也没有总是做那种事……”


    “这是医嘱。”文淮之声音平淡,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笃定,“大人有没有过,有过多少次,我还是能看出一二的。”


    神医就是神医哈,这都能看出来。


    温连头扎得更低,在文淮之面前,简直像个被老师训斥的小学生似的,他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一律应下,“好好好,现在我可以回去休息休息么?”


    听到他的话,文淮之仍然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那封信,大人没有收到?”


    温连装傻:“啊?什么信?”


    文淮之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温连被他灼灼目光逼视,下意识低下头去。


    不知他究竟看出什么,良久,文淮之低声道:“现在知道也行,可否请大人到子午殿一叙,只耽搁大人一刻钟时间。”


    子午殿在西边,距离这也就几步距离,温连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把嘴闭上了。


    一刻钟时间,崔晏应该……不会知道的吧?


    他默默跟在文淮之身后,两人来到子午殿里。


    所有太监宫人都去了主殿伺候,此时子午殿空无一人,就好像是文淮之早有准备一样。


    殿门轻轻关上,外面的宫灯烛火也随着门缝消失,温连不由得惴惴不安了些,试探着问道:“文公子究竟要说什么?”


    文淮之将门严丝合缝关紧,缓缓抒出一口气。


    他背对着温连,温连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却能感受到文淮之似乎很落寞。


    “大人是决意要追随太子殿下了么?”他轻轻问。


    温连挠了挠脸,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半晌,低声道:“算是吧。”


    闻言,文淮之忽地转过身来,眼睛直勾勾盯着温连,他一字一顿地问:“江随,你是不是疯了?”


    温连愣了愣,紧接着,他看到文淮之重重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梁柱上,恨声道:“若你要扶持祸国太子,那是不是也打算从今往后,与我一刀两断,再不相见?”


    “为何不再给我回信,是从那时候起,你就打定主意要扶持崔晏了?”文淮之抓住温连的手腕,忽地冷声问,“你和谁行的房事,丞相府、太师府,你连一房姬妾都没有!”


    温连没想到他把自己调查得这么清楚,一瞬间后背有些发凉,这种被人掌控的感觉,只有从崔晏身上才感受到过。


    文淮之的心思很深,绝不亚于崔晏。


    “你管得太宽了,文公子,”温连试图从他手心挣扎,救出自己的手腕,咬牙道:“就连圣上也不会直呼太子殿下名讳,这次我就当没听见。”


    “是,我现在是文公子了。”文淮之笑了声,心头像被针尖刺痛,“可是江随,你真的了解崔晏么?”


    温连头皮发麻,被他用力抓着手,莫名激出些火气来,他脱口便道:“我当然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


    文淮之攥紧他的手腕,不由他逃脱,冷静的外表下眼底透露着痛苦和不甘,冷声逼问,“你清楚崔晏?你清楚他什么?”


    “你清楚他日后杀你时用的什么刀,还是清楚他让整个大宣毁于一旦时脸上的表情?”文淮之一声比一声冷,直直地盯着温连的眼睛,像是想要在这对眼睛里看穿他所有想法,“江随,这句话,我只问一次。”


    “你信他,还是信我?”


    温连怔怔地看着他,文淮之神色和平日的他完全不一样,脱去游刃有余的外衣,他眼底几乎是一种令温连感到心疼的恐惧和绝望。


    他害怕自己的答案。


    半晌,没有得到温连的回应,文淮之手上力道松懈,仿佛极其疲惫般靠在身后的梁柱上,低低道,“在这个世上,我只信你。不管你信不信我的话,只要他伤害你,我一定会来救你……”


    温连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出心中的疑惑,“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文淮之抬眼看他,一时之间竟然失笑出声,却还是开口答他,“因为你是江随,江施琅。前世今生,两辈子,只有你对我最好。”


    话音落下,温连一瞬间呆在原地,嘴里喃喃重复他的话,“前世今生两辈子……什么意思?”


    不会吧,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我重生到十八岁那年,从上一世的十八岁我就认识你,江随,你还想听什么,我全都告诉你。”文淮之淡淡地开口。


    温连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被这剧情给劈了个外焦里嫩。


    他颤颤巍巍地道,“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人?”


    文淮之似是觉得好笑,无奈地道,“我什么人也不是,你只需知道,我永远不会害你。”


    见到他如此坦诚的态度,温连咽了咽口水,不知道他如果发现自己不是江施琅后,会对他们做些什么。这大哥会不会觉得是他害死了江施琅?


    “那你说的崔晏日后会杀我,毁了大宣……”温连突然想起这段话,心底升起一个不好的预感。


    文淮之冷然答他,“我从不会骗你。”


    “可是……”温连还是不相信,他咬了咬下唇,低低道,“是不是你记错人了,是二皇子,或者三皇子、六皇子?”


    闻言,文淮之毫不犹豫地打消他的希望,“他们哪有这个本事,你不是说你清楚崔晏么?”


    他步步逼近温连,声音沉重,“难道你就半点没发觉,他这人残忍偏执,无心无情,苍生社稷在他眼中如同粪土?”


    随着他的话,温连脑海里还真闪现过几个片段。


    ——他这种人,不配我与幽州以命相随。


    ——千万百姓性命与一人性命,孰轻孰重,太傅不懂?


    温连眼睫颤了颤,他摇头道:“可他没做过坏事,他只是很多道理不懂……””道理不懂?江随,他二十及冠了!”文淮之深吸了一口气,扒住他的肩膀,想要把他晃得清醒一些,“他不是孩子,他什么都懂,只是他生性如此,残忍冷酷,百姓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你以为他对你好是真心待你,我告诉你,只是因为你是左丞之子、太子太傅、户部尚书,当今圣上眼前的红人!”


    他情绪激动,温连的脑子差点被文淮之摇成浆糊。


    理智告诉他有什么不对,可他却怎么也想不出是哪里不对。


    崔晏是男主,他怎么可能会做危害江山社稷的事?


    他是男主,又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会什么道理都不懂?


    一连串的问题让温连头更晕,他抓着文淮之的手甩开,坐在殿内的凳子上,深深呼吸一口空气,说道:“我相信他,他不会做那种事。”


    文淮之震愕地看着他,刚欲开口,就被温连打断。


    “如果你也相信我,就别再觉得我是蠢货,我和他相处这么久,又怎么会轻易判断失误?旁人能道他千万句不是,可我不能!”


    温连眼眸红透,扯住他的领口。


    “因为他在这世上只有我可以全心全意信任依赖,文淮之,也只有我,我不能对他不好。”


    温连的声音带着浓郁的怒气,文淮之哑然看着他半晌,什么都不再说了。


    殿内一时寂静。


    温连静默地整理思绪。


    崔晏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不会有错。


    崔晏知恩图报,对温家和顾问然都很好,这也不会有错。


    他亲眼所见的事实就是如此,他知道崔晏不是坏人,只是个很缺爱的孩子。


    受过那么多苦,他没有要报复所有伤害过他的人,甚至没有打算回宫当太子。


    难道就是文淮之口中的残忍冷酷,无心无情么?


    他一个字也不信。


    温连冷静下来,拂了拂衣摆,漠然道:“文公子,若没有其他事,我先回清宁宫了。”


    文淮之怔滞地看着他,忽地伸出手,从背后将温连抱住,声音难掩颤抖,“江随,你和崔晏是什么关系?”


    温连被他抱着,额头猛地一跳,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说什么来着他说什么来着!


    文淮之果然跟江施琅有点什么,崔晏当初还不相信!


    他咬牙想要扯开文淮之的胳膊,“文淮之,我实话告诉你,其实我根本就不是江……”


    吱嘎一声,殿门被缓缓推开。


    崔晏立在门外,目光落在温连腰间上文淮之的手,他似笑非笑,眼眸寒意凛凛,“看来,孤来得不巧了。”


    穿越者手札【二更】


    (六十八)


    崔晏的声音很轻, 落到温连耳里却像一道闷雷,他微微睁大眼睛,扒拉开文淮之的手, 急忙解释:“崔晏,你别想多,我……”


    “江大人不许我直呼殿下名讳,此时又自己明知故犯了?”文淮之眼眸通红, 死死盯着崔晏。


    温连简直想回头一巴掌把他嘴给捂上,这种时候,文淮之还敢出声, 难道他分不清状况么?


    闻言, 崔晏缓缓走进殿里, 足靴落在地面, 每一步都像踩在温连心尖上似的。


    他手足无措地继续道:“你冷静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剧情未免也太狗血了点吧!


    熟料崔晏却缓缓露出笑容,似是半点没有生气, 只淡淡开口道:“太傅, 过来。”


    文淮之警惕地捉住温连的手腕,急切道:“你想对他做什么,是我执意如此, 与江大人无关!”


    崔晏没有朝他投去半分目光, 只静静地凝眸看着温连,重复一遍, “过来。”


    温连立刻腿软下去, 本来已经察觉不到的那轻微异样感, 此刻又变得清晰极了。


    “文公子,松手。”他懊恼地扯开文淮之的手, 垂着头朝崔晏走去。


    崔晏见他过来,从衣襟内取出一方锦帕,握起温连的手腕,在他愕然的目光中,一寸寸一厘厘地擦干净文淮之碰过的地方,低声道:“回去吧。”


    温柔平和的语调让温连有些没反应过来,本来还以为崔晏会气得发疯,可现在看起来又那么平静。


    这该不会是什么暴风雨前的宁静吧……他忐忑地想。


    崔晏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擦干净他的手腕,便转身离开,温连见状赶紧跟上去。


    徒剩文淮之立在大殿,如同失去魂魄的躯壳,怔怔地望着温连的背影。


    他想不通今生究竟是出了什么差错,让他们之间会变成现在这样。


    江随……


    你真的要永远离开我么?


    *


    温连额头冒着冷汗,跟在崔晏身后,想偷瞄看看他脸上的神色。


    直到走到无人之处,崔晏终于停下脚步。


    温连心头一紧,干咳了声,“我、我看我还是先回清宁宫吧,有点饿了。”


    闻言,崔晏缓慢转过身,看向他,眸光平静,“不想问问我什么时候来的?”


    “啊?”温连被他问得一懵,下意识跟着他的话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崔晏轻笑了声,“你踏进这座殿的时候,我就在了。”


    温连不可思议地抬眼看他,“你跟踪我?”


    原来他都听见了,因为全都听到他和文淮之的话,所以才不生气?


    “说得真难听。”崔晏摇了摇头,道,“只是知道你不会老老实实回清宁宫罢了。”


    温连舌头险些打结,“跟我有什么关系,那还不是因为你。”如果不是崔晏非要把那东西弄到他身体里,他怎么会临时起意想先上个厕所再回宫,又怎么会这么巧被文淮之逮到。


    “因为我?”崔晏敛眸看他,上扬的尾音让温连觉得更加不舒服,身体痒乎乎的,奇怪极了。


    温连干脆撇开脸,避而不答:“总之你知道我没有特意见他就行了,我真的不舒服,要走了。”


    “别走了,回殿参宴,就在我身边待着。”崔晏淡淡道,“省得再跑到什么地方,被人抱了亲了按在床上我都不知道。”


    温连耳朵脸颊又开始烫起来,“你胡说什么,要是生气你就直说,少在这里阴阳怪气。”


    崔晏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掀了掀眼皮,问道:“哪里不舒服?”


    话锋转变太快,温连一下子噎住,他哪能告诉崔晏自己是哪里不舒服,还不够丢人现眼的。


    于是他含含糊糊地说:“你别管了,我还能再忍一会。”


    崔晏漫不经心地“嗯”了声,继续道:“也好,那孤去找文大夫来为太傅诊治一番吧,文大夫医术高超,自然能满足太傅。”


    话音落下,温连咬牙切齿地看向他:“你没完了?你说我哪不舒服,在清宁宫干了什么好事,你都忘了?”


    闻言,崔晏神色微滞,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温连身上,“你说什么?”


    温连本就羞耻难当,被他这么盯着,感觉更难受了,声音染上几分怒火:“我说都是你干的好事,如果不是你把那东西弄到我身体里,我怎么会一直流、流……”


    后面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了,太要命了。


    话脱口的一瞬间,空气仿佛凝顿在这一刻了般。


    温连久久没有听到崔晏开口,以为这小混账是心生愧疚,他轻嗤了声,“行了,回去吧,以后别再这样,文淮之刚还说我身体亏虚呢,都是因为你……”


    “温连。”


    温连倏然被他打断,抬头看向崔晏,“怎么了?”


    崔晏眸光怔忡,似是在思考什么,半晌,他低低道,“在清宁宫里,我没有射进去。”


    温连听到自己脑袋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他懵懵地开口,声音越来越弱,“不可能……那为什么我总是感觉有东西?”


    他两眼茫然,眼神透露着清澈和懵懂。


    崔晏抿唇看他,忽地绽开笑意,仿佛听到什么最好笑的笑话似的沉沉笑起来,温连甚至可以感受到他胸腔微微的嗡鸣。


    半晌,他强忍了阵笑意,突然捧住他的脸,粗暴而难耐地掐着他的下巴吻上来。


    温连被崔晏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后退,随着他灼烫呼吸一同抵达耳畔的,却是一句,


    “温连,兴许……那是你自己的呢?”


    原来世上也有温连不懂的事,原来,温连也从未喜欢过任何人,他根本不知道何为喜欢啊。


    温连如遭雷劈地呆滞在原地,唇被对方反复碾磨也像没了知觉般。


    脑海里只剩下五个大字——


    温、水、煮、青、蛙。


    这段时间,他已经逐渐习惯了被崔晏当青蛙一样“煮”,看到崔晏冷起脸就腿软,听到崔晏生气就想哄他,知道崔晏会不高兴就会排斥拒绝,甚至崔晏想让他做的事他都潜意识照做。


    就像刚刚他在清和宫殿前,听到文淮之的声音也不敢回头,只要崔晏一个眼神,他脑海里就会想起在清宁宫侧殿被摁在软榻上扯开双腿时的场景。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他已经快被煮透了!!


    “温连,你心里也有我,对不对?”崔晏附在他耳边低低地问,他的声音就像一片小小的羽毛在温连的耳道内轻柔搔过,引起一阵难抑的痒意,“想到我就会有反应,夜里会不会也梦到我,梦里的我是怎么对你的?”


    脑海里随着他的话冒出梦境的场面,温连耳尖瞬间红得滴血。


    梦到过的,还梦了很多次……


    温连略显心虚地推开他,快步走在他身前,低声道:“我没有,你别自己想象。”


    崔晏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唇畔笑意更深,低声道:“温连,为什么舍不得伤我的心?”


    温连身形一僵,想到这是他刚刚和文淮之在大殿内说的话。


    他抿了抿唇,胡乱搪塞道,“因为你是我儿子。”


    以往他说这句话都很有底气,可今天却气势弱了不少。


    崔晏自然也发现了,他没有再问,只静静地跟在温连身后,脑海里尽是方才他听到的温连对文淮之说的话。


    “旁人能道他千万句不是,可我不能。”


    “文淮之,也只有我,我不能对他不好。”


    那一刻,所有的不安和躁动都风平浪静,内心近乎疯魔的恨意也归于安寂,最终化作一句简单的话。


    温连信他。


    文淮之前世今生的两次相识,又怎抵得过他与温连三次死生纠缠?


    只是这样想,胸前怒气便全然消散,至于文淮之所说他是什么祸国太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崔晏并不在乎,俘天巨树怎会在意耳边蝇蚊嗡鸣。


    他们回到宫宴上,崔晏心情不错,温连心情就说不上好了,甚至还有点沉重。


    皇帝注意到他,扬声问道:“江爱卿,身体不适可有好些?”


    话音落下,所有人齐刷刷地都朝温连看过来,温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谢圣上体恤关怀,方才在侧殿休息片刻,已经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皇帝展开笑容,对他格外的慈祥,“江爱卿可是我国未来栋梁之臣,这次通州水患,朕还未好好答谢你。”


    得,解锁成就,皇帝的感谢。


    温连赶紧起身,恭敬行礼道:“圣上言重,为圣上效劳乃是微臣的荣幸,微臣幸不辱命。”


    皇帝见他如此客气,故意板起脸来,说道:“爱卿生分了,朕说过这是家宴,诸位爱卿都是朕的家臣。”


    温连只好笑笑,举起杯中酒说道:“那微臣便代诸位同僚敬圣上一杯。”


    说罢,他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皇帝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宴席上忽地传来一道响亮地叫好声。


    “好!”


    温连吃惊地循声看去,只见客席上,那位阿兰兹尔贡的公主木措娅也站起身来,手心还捏着杯酒,用不太熟练的中原话,颇为豪气道:“没想到大宣有如此爽快之辈,本公主也敬圣上一杯。”


    她仰头便把那杯子里的酒尽数喝光,罩袍笼罩着她的面容,温连看到一对深邃而漂亮的眼睛朝他看过来,眼尾弯弯,少女将酒杯倒悬在半空,笑着向他示意——自己这酒杯可是一滴不剩。


    温连顿时想起顾问然的叮嘱,面前的少女她有三十多房男姬妾。


    应该不会被盯上吧……只是喝个酒而已。


    他咽了咽口水,行礼道:“公主酒量过人,微臣自愧不如。”


    话音落下,皇帝轻笑道:“江爱卿身子不适,少喝些罢。”


    温连这才落回座去,只是仍然感觉到阿兰公主的方向有几道目光在直勾勾地盯着他。


    就像狼群盯上猎物似的,温连浑身发毛。


    有个崔晏和文淮之就够他喝一壶的了,老天保佑别再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发生。


    “没事,有我在。”崔晏轻轻抿了口酒,淡声道,“木措娅忌惮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在幽州交手过很多次,阿兰兹尔贡的将领基本上不认识大宣皇帝,也认得崔晏。


    温连这才放心下来,落座他身边,忽然发觉自己胸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微亮着,温连顿了顿,猛然想到是那张任务纸。


    他一时激动,借着众人都在喝酒庆贺,悄悄从衣襟取出那张任务纸。


    难道是系统终于判定他任务完成了?


    还是说系统大发慈悲不想让他再继续把剧情这么歪下去了?


    温连低声对崔晏道,“帮我挡着点,我看个东西。”


    崔晏余光看到他手心捏着的任务纸,只要一想到上面可能会出现什么令温连想要离开的字眼,他便心绪不宁,眉宇微蹙,沉沉道:“宫宴人多眼杂,过后再看罢。”


    听到这话,温连纠结了阵,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只好先把任务纸塞回衣襟里。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任务纸上出现了两行新字,写得是——


    【前两个任务的奖励三分钟后到账,请宿主注意查收


    奖励名称:穿越者手札。


    奖励描述:为宿主揭示两个关键角色的身份。


    请宿主务必协助真正的男主完成任务。】


    其中真正二字,黑体加粗标黄,显眼至极。


    哪来的字?【三更】


    (六十九)


    温连将任务纸塞回衣襟里, 闷头吃起菜来。


    不多时,皇帝开始向诸位大臣介绍起今年的这位新科状元,文淮之。


    温连听到他说文淮之在殿试上表现极为优越, 几乎是数年来唯一一位让众位出题的大臣都挑不出任何错处的人。


    皇帝还说,“经太子上奏,朕得知此次通州水患,也正是有了文淮之的药方才抑制了病疫散播, 医学双全,可谓是天降奇才也。”


    听到这,温连往嘴里扒菜的动作一顿。


    原来, 崔晏还是把文淮之的功劳跟皇帝说过了。


    想到这里, 他心头莫名软了下来。


    挺好的, 至少证明他儿子才不是文淮之口中的大坏蛋。


    温连有些自豪地抬头看向文淮之, 却忽地看到文淮之头顶有几个字在晃。


    他愣了一下,看着文淮之头顶显眼无比的四个大字,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温连轻轻搁下酒杯, 揉了揉眼睛, 他努力闭紧眼,再反复睁开,可那四个字就像粘在文淮之头上似的, 随着文淮之的动作而微微晃动。


    那四个字是——【我是男主】。


    温连颤抖着举起酒杯, 垂下眼,喝了口酒压惊。


    半晌, 他还是忍不住再次看向文淮之。


    这一次, 就连文淮之都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他远远地朝温连看来, 眸光淡然,眼尾仍泛着浅浅绯色, 像是染上几分他身上那鲜艳华贵的状元红袍的颜色。


    文淮之静静看着他,那四个字落入温连眼底,像是迫不及待想要告诉温连,睁大狗眼看清楚,究竟谁才是男主。


    温连呆呆地喝酒,动作机械生硬,不知是喝醉,还是他真的头晕眼花,脑海混乱一片。


    文淮之……是男主?


    怎么可能,如果他是男主。


    那崔晏是谁?


    温连缓缓抬起头,看向身侧执着玉筷给他夹菜的崔晏,刹那间,呼吸停滞,他满身的汗毛都仿佛倒立起来。


    那是一行字,鲜红刺目的大字,静默无声地悬在崔晏头顶,简直像一幕恐怖游戏里最终boss的出场。


    他指尖猛地一抖,酒水霎时洒落在衣摆上,崔晏察觉到他的怪异,微微抬眼看向他,低声道:“不能喝便别再喝了,逞什么强。”


    崔晏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正是先前他擦拭温连手腕的那方帕子,动作轻柔地在他衣摆上擦拭酒水,而后道,“太傅,吃些菜吧。”


    温连盯着他头顶的大字,一言不发,如鲠在喉。


    崔晏蹙眉看向自己身后,并未看到什么可疑人物,困惑出声,“怎么了?”


    温连为何……一直盯着他看?


    “没、没事。”温连突然转回脸,从他手心接过锦帕,手忙脚乱地将身上酒水擦干净,低垂下头。


    错觉?


    剧情bug?


    还是什么其他灵异事件?


    那行字究竟……是他妈什么玩意儿?


    他又揉了揉眼睛,力道之大将整个眼眶都揉得红透了,崔晏拧眉看他,捉住他的手腕,低声问,“太傅,再揉就揉坏眼睛了,可是身体不适?”


    听到他的话,温连睁开眼,缓慢而小心地抬头看向崔晏,那刺目到像鲜血般的红字仍然岿然不动地伫立在崔晏头顶。


    崔晏还想靠近他,温连却下意识后退,一个没坐稳,整个人从凳上跌坐下来。


    “太傅?”崔晏微愕,连忙看向顾问然,示意顾问然将他扶起来。


    顾问然正吃着酒,听到动静,顺手便把温连捞了起来,拍去他身上尘土,问道:“怎么了江大人,你脸色好像不太好?”


    温连仍然紧紧盯着崔晏的头顶,半晌,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急切地从自己怀中掏出那张任务纸,任务纸写得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他看看崔晏,又看了看不远处的文淮之。


    文淮之看到他跌落,也跟着皱了皱眉,他头顶的【我是男主】 四个字显得那么温良而无害,光明而伟大,而当温连缓缓转移目光,看到崔晏头顶那行字,整个人瞬间不好了。


    他猛咽口水,再次看向文淮之。


    这次崔晏也发现了他的目光不对劲,他心下一沉,微微侧身挡住了二人交汇的眼神。


    可温连却颤巍巍地伸出手,将他扯开,如同着了魔一般看向文淮之。


    他看到文淮之面上担忧的神色,用口型低问自己,“什么事?”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温连反复诘问自己,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没发现,为什么可以迟钝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不相信文淮之的话,究竟为什么……


    “太傅。”


    身前的声音倏然冷了几分。


    温连下意识抬眼看去,那明晃晃的几个大字让他几乎有种要掉眼泪的冲动——他那自小养大,一直以为乖巧懂事又聪明只是占有欲强的宝贝儿子,头顶究竟为什么会有【疯批反派狗太子】这几个字啊!!!


    他养的儿子不是男主,真正的男主就在不久前的刚刚,让他狠狠吼了一顿,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会相信反派,而不会相信真正男主的鬼话。


    温连感觉自己手脚都是冰凉的,整个人像是飘在云上,他仍不死心地最后看了眼文淮之,颈间忽地盈进一股冷意。


    他打了个激灵,往后躲了躲,抬起眼却对上了崔晏笑意不达眼底的眸子。


    “太傅再看那位新状元,孤会吃味。”


    声音微冷。


    “只可以,看我。”


    温连瞬间麻了,他踉跄起身,众人的目光皆在此刻汇聚到他身上,温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何处,连忙俯身对皇帝禀报道:“启禀圣上,微臣体况不佳,不胜酒力,需得先行告退,打道回府,臣改日再好好与圣上痛饮一番。”


    皇帝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并未多疑,扬声道:“爱卿且去吧,回府好好歇息歇息。”


    得了圣旨,温连立刻要走,他不敢看崔晏脸上的表情,更准确地说,他是不敢看崔晏头顶的字。


    “你要回府?”崔晏眼眸微眯,很快便捕捉到他话中的意思,“从今往后,再也不在清宁宫了?”


    温连垂着头,咬紧牙关,使自己冷静下来,低声道,“不是,我还会去教课的,你放心,我不会再寻死。”


    他倒是想!


    依他看一时半会就是想死也死不成了,别说一时半会,一年半载都未必!


    谁懂,冒险之旅到终点了,才发现自己最信任的伙伴是boss。


    温连欲哭无泪,不听崔晏的阻拦,快步逃出了清和宫。


    半晌,他察觉到身后有人追上来,温连以为是崔晏,硬着头皮回身看去,却见是文淮之。


    他神色凝重,立在温连很远的地方,没有靠近。


    “江大人,什么事,怎么了?”


    温连看到他头顶的字就一阵气闷,他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他立刻朝文淮之走去,文淮之看到他气势汹汹的架势有些惊愕,但也未后退半步。


    “文公子,你五岁那年,叫什么名字,在哪,你父母亲朋健在吗?”温连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文淮之讶然地看着他,没想到温连会问他这样的问题,稍顿片刻,他回忆着道:“我是义父养大,从前没有名姓,或许有过,但我记不清了。”


    “父母亲人呢?”温连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文淮之怔了怔,似是回忆起什么伤痛之事,眼睫微垂,“我父母亲人在我五岁时扔下我,我是很久之后才得知,他们全都去世了。”


    温连呼吸停了一瞬,胸腔起伏更甚,他颤声道,“怎么死的?”


    “我父亲是罪臣,多年前受凌迟之刑而死,”虽然不知温连为何想知道这些,但文淮之却仍然告诉给他,“我母亲沦落官妓,不堪受辱,腰间缠石,自沉在一条急江里。我家中老宅也因此被官府一把火全部烧了个干净。我还有一个弟弟,不过,在发配边疆的路上便被寒冬冻死了,只有四岁那年便被父母扔下的我苟活至今。”


    都对上了,这才是真正的都对上了!!


    话音落下,温连险些都被自己气笑,可他笑了两声,又有点想哭,时至今日他才知道百味杂陈是什么滋味,“那你五岁时在哪生活?”


    文淮之默了默,似是不太愿意揭开那段往事。


    温连已经大脑过载,想要消化一下,他干脆摆手道:“算了算了,不想说就不用说了。”


    闻言,文淮之犹豫着,还是缓缓开口:“在顺尧城隍庙,当乞丐。”


    温连猛地抬头,“你?”


    他的目光微微刺痛文淮之的心,这段往事,是他从未跟任何人诉说过的、最耻辱的过去。


    如若不是义父救他,他如今兴许还是一个乞丐,也兴许早就亡命在五岁那年。


    良久,文淮之低低应声,“嗯。”


    温连发觉他情绪不高,连忙道:“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姓没有,绰号总该有一个……”


    他的确记得城隍庙里有不少小乞丐,但是他在灶君庙里,只找到崔晏他们几个年龄对得上号的啊。


    文淮之眉宇轻蹙,“你问这个做什么?”


    温连:“……我有急事。”


    闻言,文淮之轻笑了声,似是觉得这样的江施琅很有趣味,甚至还有闲心同他说笑,“好,大人的急事,便是我的急事。虽不知大人从何得知此事,但我那时在城隍庙里的朋友,确实给我取过一个绰号,名叫……”


    他唇角微勾,在温连期待的目光中,轻轻道:“小剪刀,尚且算是可爱的名字,对不对?”


    温连整个人傻在原地,望着他的脸,那张与记忆里的小剪刀完全不同的脸。


    “小剪刀?你说你是小剪刀?”温连不可置信地看他。


    直到文淮之点了点头,温连才如梦初醒。


    他怔忡地看向文淮之,忽地伸出手,像打量自己的孩子一样,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低声在心底喃喃,“真的是你,竟然真的是你,长大了,也长开了……”


    是了,剪刀的样子他记得的,那是一张很白净的小脸,巴掌那么大点,很清秀的容貌。如果不是这张脸,小剪刀也不会被拐去天乐坊,被卖给一个老太监。


    后来,也不会死。


    温连对小剪刀当初的死一直愧疚在心,总觉得自己早到一步,小剪刀是不是就会和如今的崔晏毛豆核桃他们一样长大。


    原来他还活着,而且活得这样好,很聪明,考上了状元,还变得很俊逸,个子也拔高很多,那些偏像女孩的五官轮廓如今尽数消失,难怪大家都认不出他了。


    他依稀记得崔晏第一次见到文淮之时,似乎说过一句,觉得文淮之很面熟。


    崔晏的眼睛不会有错,他当时为什么没有再仔细想想究竟是哪里相像呢。


    “江大人……”文淮之被他这样触碰,心头微跳,连忙伸出手,摁住温连,“周围还有宫人。”


    温连回过神来,想起更重要的事,继续问他,只是这一次语气比从前都要缓和温柔,“那后来呢?”


    文淮之愣了愣,“什么后来?”


    “我知道很多你的事情,”温连急切开口,顿了顿,又觉不好,改口道,“可能也没有那么多,但是我知道你五岁那年冬天经历了一场祸事,险些死在顺尧。那之后呢,名字,是谁为你取的?”


    他的任务是帮助幼年时期的男主,当初他确实把小剪刀接到温府生活过一段时间,可很快,小剪刀便出事了,从那以后便了无音讯。


    书上说男主的名字是他取的,可小剪刀当时并没有要他的名字,他的任务怎么会成功完成?


    闻言,文淮之抿了抿唇,“看来大人没少调查我的身份,我还以为这些事,除我和义父之外无人知晓呢。”


    他缓缓道,“当初我被一个姓文的少爷接回府中,过了一段算是在幼时最快乐最富足的日子,我一直感激他,后来义父要为我取名,我便想到当初那位姓文的少爷也曾打算为我取名。当时后悔至极,每日都在想,如果当时我答应他就好了,便自己给自己取名为文淮,文是文家少爷的姓,淮是当初义父捡到我的那条冰河的名字。”


    姓文的少爷?


    温连愕然地看着他,半晌,明白过来,“大哥,他姓温啊!”


    文淮之愣了片刻,随后轻轻笑起来,略显怀念地道,“真的?江大人这也可以查到,好生厉害。”他越想越觉有趣,低声说,“我一直以为他姓文,当时年幼并未识字,便只记了一个音调。原来他姓温啊,那我岂不是要改叫温淮之了?”


    温连:……


    一口老血喷出来。


    老天爷,你玩死我吧!


    大行那事


    (七十)


    清和宫主殿, 崔晏望着温连离去的背影,刚想起身告退,却听皇帝悠然开口:“太子, 公主问你话,怎的不答?”


    崔晏身形一滞,回头看去,木措娅恰巧朝他眯了眯眼, 眼底是恶劣的笑意。他方才注意着温连和文淮之,根本没听到其他人说了什么。


    半晌,顾问然小声在他身侧出言提醒:“木措娅问你怎么解决水匪的。”


    崔晏定下心神, 淡淡道, “通州水匪不过一群鼠蚁之辈, 大宣兵强军齐, 自然轻易取之。”


    皇帝对他的答案甚是满意,笑着对他道:“兵强赖于将帅,这些年太子在幽州的锻炼, 果然成效显著。”


    话音落下, 木措娅眼底的笑意陡然消失。


    崔晏上哪锻炼,可不正是拿他们阿兰兹尔贡锻炼么!


    她猛地执起酒杯,灌了自己一杯酒, 冷淡道:“原是如此, 不如以后也请太子殿下,为我阿兰将领指点传授几招?”


    闻言, 崔晏眉宇微蹙, 他不想再和木措娅耗下去, 可看她的架势,今日是势必要将自己留在这。


    “指点传授倒谈不上, ”他平静开口,“公主若情愿,不如把阿兰将士带来大宣,孤好仔细操练他们一番,只是孤在军中向来军法严苛,公主的部下怕是难免会受些小伤。”


    木措娅指尖蜷紧,本来语言就生疏,此刻更是找不出话回怼他,只好举起酒杯,咬牙道:“那便不必了,本公主敬你一杯。”


    崔晏点头,望着她喝尽,而后轻抿了一口酒,淡淡道:“孤近日服药,不得饮酒过度,浅酌一口便罢,改日再回敬公主。”


    “你!”木措娅瞪得眼睛都圆了,明知崔晏是故意为之,却又挑不出他的错处,实在窝火!


    崔晏丝毫不在意木措娅脸上腾然燃烧的怒火,他缓缓落座,对身旁顾问然用只二人可以听得到的声音低低道:“去追太傅,若遇文淮之纠缠他,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顾问然立刻搁下酒杯,应声下来,起身告退。


    待他走后,崔晏心头疑窦难消,他记得,温连是看到那张任务纸之后,才突然惊慌离开的。


    那张纸必定写了什么东西。


    崔晏悄然自衣襟取出那张与温连一模一样的任务纸,垂眸望去,看清上面的字眼后霎时怔愣在原地。


    两个关键角色的身份。


    温连当时先看了文淮之,后看了他。所以,温连是看到了他们两人的身份。


    他不是男主,这也意味着,文淮之……一定是那所谓的男主。


    崔晏怔怔地看了半晌,随后胡乱地将那张纸塞回衣襟。


    他握起酒杯,手腕微微发着抖,方才木措娅朝他发难,崔晏都未有过如此紧张的一刻。


    温连发现了?


    因为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所以温连才仓惶跑走,甚至不敢回头看他?


    不、不会的,温连刚刚说过的,不会对他不好,不会让他伤心……


    崔晏深吸了一口气,指尖紧扣在酒杯上,直至指尖泛红,力道之大甚至微微渗出血珠。


    疼痛是最好的镇定剂,崔晏的理智逐渐随着指尖的痛楚回笼,他还是愿意相信温连不会轻易弃他而去,他们之间已经逾越过最后一道底线,还有什么好怕。


    如果在这时候他一味逼迫温连,让温连感到恐慌想要逃跑,说不定那样才会真正将温连推出自己身边。


    他愿意给温连一点冷静的时间接受自己,只要温连不离开他,什么都行,什么都好,他任何事都愿意做。


    多年以来,他已经将一切都做得很好,不是么。


    不需要担心,崔晏告诉自己。


    *


    清和宫外,殿介覆着月光,宫灯在晚风里摇晃,映照在文淮之眼底,仿佛晕着一潭清澈温润的水光。


    “江大人,你从哪调查来这些?”文淮之低声问他,“其实如果你直接写信给我,我自会全部告诉你。”


    温连:“……我告诉你,你别太惊讶。”


    文淮之愣了愣,“好。”


    文淮之是可以信任的,至少书里写过的男主是一个心地赤诚之人,虽有锋芒但仍然心怀天下,是真正的救世主。


    温连不想瞒他,“我不是江施琅,真正的江施琅,早已经意外去世了。”


    文淮之与江施琅的情谊有多深厚,他并不清楚,他只知道,他不想让文淮之对他产生误会,把他当成江施琅对待。


    “什么?”文淮之怔怔看他,那张熟悉的面容在烛灯掩映下,竟有一刹那的模糊。


    温连深吸了口气,把对崔晏说过的那套说辞照搬过来,同他耐心解释,“可能你听着会觉得可笑,但其实我是天上派下来帮助你的,你是真正的天命之子,你五岁那年遇到的温家少爷就是我,我就是温连。这也是我清楚你过去的原因。”


    文淮之没有说话,仍然看着他。


    见状,温连也摸不清他的想法,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当初崔晏和你们仨人一起住进了温府,我把崔晏误当成了天命之子,让他成为我的儿子。”


    话音落下,文淮之倏地打断,“崔晏?”


    “对,”温连顺手指向大殿内,“崔晏你不认得了?你们小时候还经常一起玩。”


    文淮之陷入回忆中,半晌,试探着道:“难道他是……核桃?”


    温连:?


    合着你连核桃长什么样也忘了是吧?


    “核桃是崔晏,这,这怎么可能呢?”文淮之混乱地喃喃自语。


    温连扶额道:“当然不可能,因为核桃现在还在幽州呢。他是药罐子,就是你们当中经常吃药的那个,你忘记了?”


    闻言,文淮之略显讶然地道,“原来是他。”


    他莫名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仿佛一切本该如此。当年文淮之便觉得药罐子此人和他们都不太一样,得了那么难缠的病,周身气度却全然不像个百姓家孩子。而且,药罐子是他见过唯一一个识字的乞丐,那些药材的名字,他们连念都念不出,只有药罐子才说得出来。


    温连抬眼看他,轻声问:“所以你现在是相信我了?”


    文淮之敛眸看向温连,轻轻摇了摇头,低低道,“你说你是温连,可你给我的感觉就是施琅,这点不会有错的。”


    温连呆滞地看他,被他气笑几分,“你别瞎感觉了,你连崔晏和核桃都分不清,还想分清我和江施琅?”


    “我……”文淮之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辩白,最后却只是叹息了声,看向温连,眸底闪烁着浅淡的光辉,“于我而言,不重要的人,无需分得那么清楚。”


    可你不同。


    温连懒得同他争辩,又想起一桩困惑,“你十五岁那年,回过顺尧么?”


    如果文淮之是男主,那么就意味着十五岁那年,温连是成功帮到过他的,不然系统怎么会提示任务成功?


    文淮之对这些陈年旧事都已记不太清,他仔细思索,缓声道,“似乎跟着义父回去过一次。”


    “当时你有碰到过一个叫陆子云的人么?”温连急切问。


    文淮之却摇了摇头,“没有,我当时是去寻找生父母的下落,结果意外得知我生父母早已全都去世。”


    五岁那年,他见到的根本不是他的亲生父母,而是两个曾经在他家府上做工的仆人。


    他们发现文淮之沦落成乞丐,恰逢天乐坊有个老太监在收义子,便起了骗走文淮之卖给老太监的歹心。


    文淮之早已记不清父母的样子,他只记得,爹娘身上都穿着靛青色的袄子。


    而那两个骗他走的仆人,那日,正好穿得也是靛青色袄子。


    他就这么跟着他们走了,最后发现他们要把自己卖掉,才恍然大悟那两个人根本不是爹娘。


    爹娘那么疼他,当年是因为遇到危机才迫不得已把他扔掉,如今又怎么可能会再一次抛弃他?


    当时他害怕极了,一个劲地跑,从窗子上跳出去,他想回温府,可那日下着雪,窗外雪地白茫茫一片,眼前只有一条冰河。


    文淮之便沿着那条冰河,一直走,一直走,期望能走回家,却最终冻晕在雪地里,万幸才被义父救走。


    “后来,我和义父打算顺道去拜见一下那位温家少爷……”文淮之徐徐道。


    温连:“就是我,我就是温家少爷。”


    “不,不是你。”文淮之淡淡带过,还是不愿承认他就是温连,“本来一切都很顺利,我和义父却不小心走散了,我只得就近在天乐坊里等待他,然后……”


    他认真回忆着,突然灵光一闪,将一切都想起来了,“对,然后忽地有人开始喊天乐坊里有人在杀人,听说流了好多血。我当时学医不久,便想去帮忙医治一番,结果碰上了那刺客。”


    温连瞬间鸡皮疙瘩起来了,他低低道:“是不是一个黑衣人,拿着把小匕首,长得还跟崔晏身边那个顾问然顾大人有点像?”


    闻言,文淮之点了点头,笑道:“是,你怎么知道?”


    温连:……


    因为他就在现场,并且那真的就是顾问然。


    “那刺客当时拿着匕首一间房一间房地搜索,我猜测他是在找什么人,当时情况紧急,我只能赶快躲到厢房内的柜子里。”


    “不过还是被他发现了端倪,我本以为自己难逃一死,却没成想,突然有道响亮的脚步声跑过,那刺客闻声便拔腿追上去。”


    “可惜的是,我没有看清那位救命恩人的脸,只在走廊上,捡到了他一只墨色足靴。”


    文淮之叹了口气,惋惜道,“也不知他后来是生是死,但愿他能从刺客手中生还吧。”


    温连面无表情地想到自己作为“陆子云”的死相,“不好意思,还是死了,不过跟你没啥关系。”


    要不要这么巧合?怎么这也能接上啊?!


    “江大人,在这立了许久,不累么?”文淮之似乎都已经说得有些口渴了,低声暗示。


    温连默了默,吸了口气,说道:“去清宁宫吧,我想带你见见毛豆。”


    闻言,文淮之立刻展开眉眼,惊讶道,“毛豆在宫中?”


    “对,现在是太子亲侍,你见了就知道了。”温连心绪杂乱,不知道要从何理起。


    太子亲侍。


    文淮之眉头微蹙,终是咽下了想说的话。


    两人静静地漫步在夜晚宫道上,丝毫没有察觉宫墙墙檐上蹲着个黑衣人。


    白日灼热,夜风却极其清冷,拂过衣袖领襟,让温连禁不住缩了缩脖颈。


    文淮之察觉到他的动作,轻轻脱下外衣,规矩地递到他手边。


    温连垂眸看向那间红袍,再抬起眼,看到文淮之温润淡然的目光,他抿了抿唇,说道,“你应该知道我如今和崔晏的关系,他要是知道恐怕会恼火你,衣服你自己穿吧。”


    文淮之身形微僵,握着那件鲜红的状元红袍,半晌,缓缓收回手,静默地垂下头跟在他身边。


    他什么都不说,温连反倒有点小愧疚,他干咳了声,说道:“其实在我心里,你和崔晏毛豆他们都是一样的,你们都是我的孩子。”


    文淮之望向天边高悬的冷月,淡淡道,“我和他,哪里一样?”


    温连被他问得一噎,陡然想到,由于他的失误,他让文淮之错失了作为主角该有的机遇,还阴差阳错扶持了原书中的反派崔晏。


    对文淮之而言,他本来通畅顺利的天命之子的旅程平添了崔晏这样难搞的对手,本来以他为主展开的故事,如今也被崔晏占有。


    良久,温连轻轻开口,“认错天命之子是我的错。”


    听到他的话,文淮之倏然轻笑,说道:“无妨,乌云遮得住一时皎月之光,但终有一日会被光辉驱散。这不是任何人的错,说不定,你会将他认成我,也是天命的安排呢?”


    温连怔愣片刻,没想到他的答案会是这样简单平淡的几句话。


    也是,能成为男主的人,肯定是有着与众不同的思想的。


    不愧是男主!


    文淮之在温连心中的形象瞬间拔高了一大截。


    “但是,”文淮之话锋急转,“我方才问你的话,并非这个意思。”


    温连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我和他,哪里一样?”


    文淮之淡声重复。


    “你会和他大行房事,但绝不会和我。”


    温连:?


    什么叫,大——行——房——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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