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我问问【二更】


    (七十一)


    温连耳尖脸颊全都因他这句话烧起来, 他驻足在原地,微微咬牙,“我对他是有些纵容, 这我承认。只是你不清楚,当时情况危急,我以为自己即将病死,便依了他的要求……”


    话音刚落, 文淮之便干脆利落地打断温连口中的未尽之言,“江大人,如果现在情况危急, 我求你同我做这般事, 你可情愿?”


    温连倏地抬眼看他, 那双清澈眼眸灼得他眼前一虚, 好像自己的灵魂都被他看穿看尽了,温连低垂下头,听到自己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给出答案——


    不情愿的。


    “可……我对崔晏从没有心动过, 我只当他是个孩子。”温连也想不通自己了, “喜欢一个人,应该会见到他就心跳得厉害,呼吸都跟着加快, 整个人眼睛都只盯着对方看, 这样才对。”


    “单单心口一跳,呼吸加快, 那不叫喜欢。”


    文淮之淡淡笑了声。


    “那叫, 错觉。”


    温连怔在原地, 仿佛想证明什么,低低道:“怎么叫错觉, 照你这么说,世上大部分眷侣都是因为错觉才在一起么?”


    “非也,”文淮之背手走在温连身前,踩过月色漫漫,他低声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顿了顿,文淮之回头看向他。


    “只是一点喜欢,一瞬心动,何以做到与君共绝?”


    温连刹然怔住。


    “前世你死在我面前,死在崔晏手里,我也想过与你共绝,今世一切都没发生,这是我最庆幸之事。”


    文淮之平静地看着他,前世那些未敢道出、未能脱口的话,此时说起竟如此轻易简单。


    “施琅,替我问问你的心,你喜欢他么?”


    温连下意识后退半步,没人问过他这样的话,他能清晰感受到心底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生根发芽。


    他想起那日崔晏眼眶通红,将他按在榻上,认认真真地说要陪他一起死。


    十几年来,这样的想法兴许在崔晏脑海里闪现过无数次。


    温连总以为他是年纪轻,不知道什么是心动,便把最依赖的人当成了喜欢的人。


    崔晏一直都心如明镜,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想要的东西也会竭尽全力想方设法去得到。


    兴许,不知心动为何物的人是他。


    崔晏对他,是生死相携,共赴黄泉。


    何止一点喜欢,一瞬心动。


    良久,温连叹息了声,低低道:“我也不清楚。”


    他只知道这样不对,这样不好,至于其他,他不敢深思。


    他毕竟是注定要离开这里的人,怎么能不负责任地回应崔晏这种本就不该有的事情?


    “嗯。”文淮之敛起眼眸,神色寞然,“我明白了。”


    没有否认,已是最隐晦不伤人的答案。


    这样就够了,他不想再听了。


    温连愣了愣,刚想问他明白什么,就听文淮之转开话题,淡然问道,“这个时辰,毛豆还会当值么?”


    闻言,温连便知道他不想再聊下去,只好顺着他的话低声道,“应该在的,听顾大人说,他常常在武场练到很晚才回宫歇息。”


    “好。”文淮之故作轻松地笑笑,说道,“那我们快些走吧,正好我也有些事想要问他。”


    两人来到武场,温连每每路过此地都觉得后脑勺疼。


    当初顾问然就是在这敲他一闷棍,跟做了个开颅手术似的,害他疼了俩星期都没好。


    温连推开武场小门,只见练武台上稀稀落落地立着几个高个汉子,个个赤着上膊,肌肉邦邦硬。


    他揉了揉后脑勺,寻找毛豆的身影,这小子好认得很,个最高脸最黑那个就是。


    不多时,温连便寻见了,他扬声道:“温统领!”


    毛豆听到声音,循声看来,见到是温连,撑着栏杆从武场跃出来,“江大人,可是殿下寻我有要事?”


    闻言,温连摇了摇头,笑着道:“不是,我是带了个朋友让你见见。”


    “朋友?”毛豆挑了挑眉,眸光从温连脸上,缓缓落在他身后的文淮之身上,“哟,这不是裁云阁的文大夫么?”


    在通州,文淮之的名号响亮得很,十个人里有九个都知道,裁云阁里有位神医文大夫。


    文淮之望着那张和记忆里相差甚远的脸,一时之间激动得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怎么,文大夫,哑巴了?”毛豆纳闷地看着他,“没事我可走了。”


    闻言,文淮之看向温连,两人相视一眼,都没忍住笑了笑。


    “你这张嘴还是一如既往不会说话。”文淮之低低笑着,那股生疏感一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


    毛豆一听他这语气,摸不着头脑,两条粗眉紧紧皱起,“文大夫,我跟你很熟么?”


    “熟,熟得很。”文淮之自腰间拔出扇子,故意在脸前遮了一半,笑道,“你再看看,看清楚点,我是谁?”


    毛豆有点想骂人了。


    “我管你……”


    温连赶紧一把拉住他,干咳了声,给他点提示:“武英,他说他是你幼时住在城隍庙里的朋友。”


    闻言,毛豆眉头拧得更紧,他琢磨半天,也只崩出一句,“谁啊,我朋友都在这,不在这的也早死了。”


    话音落下,文淮之摇扇子的动作微滞,他怔忡地看向毛豆,问道:“你还记得你早死的朋友?”


    毛豆瞥他一眼,不耐烦道:“废话,你兄弟死了你记不记?”


    文淮之一瞬间喉头微梗,望着他,低低道:“毛豆,如果他没死呢?”


    “什么没死,现在估计都化灰了,文淮之你故意找茬是不是……”毛豆说了半截,忽地呆住,他猛地反应过来,抓住文淮之的肩膀,将他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那眼睛,鼻子,还有那能说会道的嘴。


    好像,真的好像……怎么可以这么像,他居然半点没有察觉。


    毛豆眼眶微热,不敢置信地颤声问道,


    “剪刀?”


    文淮之轻轻点头。


    “真的是你?”毛豆眼泪霎时间掉下来,一米九的大汉哭得像个孩子似的,一把抱住文淮之,“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你没死怎么不回来找我们!”


    温连也忍不住有些触景生情,他感慨地想,如果崔晏知道文淮之的身份,说不定他们之间敌意也会少去很多。


    都是从小一起玩的伙伴,一起吃过那么多苦,如今还有什么好介怀?


    “我回去找过你们,”文淮之努力解释,“只不过当时温府在办丧事,我又有急事在身,不得不错过,后来……”


    “不用说了。”毛豆擦掉眼泪,拍了拍他的肩膀,“回来就好,能活着回来我就知足。你看你,现在也像个人样了。”


    文淮之哭笑不得道,“我从前不是人样?”


    “从前说话没这么文绉绉的,听着欠揍。”武夫毛豆如是说道,顿了顿,他忽然道,“对了。”


    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急切地跑到武场边,将自己的衣服提起来,而后又急匆匆地跑回文淮之面前,喘着粗气开口。


    “我也有个东西给你。”


    文淮之不知他要做什么,茫然道:“什么东西?”


    毛豆气喘吁吁,平复狂跳的心脏,将自己的外衣展开里子,他看向文淮之,声音激动,“是你的东西,五岁那年冬天,你丢的东西。”


    文淮之浑身像是被定在原地般,他颤抖着探出指尖,拂在毛豆那件衣服上。


    衣服里,缝着一把小小的绣花剪刀。


    那是当年,他娘送给他的,唯一的遗物。


    文淮之眼眶滑落一行泪,将那件衣服紧紧抱在怀中,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他以为早就丢在哪个角落了呢,他以为……此生都再也找寻不见了。


    “知道这玩意儿对你重要,我就缝在我衣服上,每年换季我都缝进去,这样就不会丢了。”毛豆擦了擦额头的汗,还有心情同他开玩笑,“行了别哭了,幸好这玩意还能物归原主,不然我岂不是得缝一辈子去,麻烦死了。”


    文淮之感激不尽,抹掉眼角的泪,抬眼看他,“多谢,毛豆,谢谢你,这把剪刀是我娘给我的遗物。”


    毛豆“嗨”了一声,大大咧咧地坐在练武台上,说道:“客气什么啊,你回来也不早知会一声,我好跟殿下说,今晚上咱们哥几个好好聚一聚呀。”


    听他提起崔晏,文淮之倏然抬眸,声音淡了些许,“不必劳烦殿下了,想来他也并不愿意看到我的。”


    温连见缝插针道:“怎么会?你都没有告诉殿下你的身份,你怎么知道殿下不想看到你?”


    毛豆虽然不懂他这话的意思,但也跟着温连说道:“是啊,当初你走丢,我们和少爷一起半夜摸黑找你,殿下他身上带着病都还跟着呢。”


    文淮之淡笑了声,说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只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如今我与殿下,岂是说清身份就可以一笑泯之的事情。”


    “怎么不可?”温连不解地看他,“你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从没对付过你,你也从没妨碍过他,有什么不能一笑泯之?”


    文淮之挪眼看他,吐出几个字,“夺爱之仇,不共戴天。”


    “……”温连真心想把他脑壳打开看看里面是不是跟崔晏一样,装得都是恋爱脑。


    文淮之很快又道,“此乃其一而已,最重要的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殿下所行之道也并不相通,早便不是同路人了。”


    听到他的话,毛豆一头雾水,问道:“什么意思,你要跟殿下作对?”


    “算是吧。”文淮之坦荡承认。


    毛豆盯着他看了一会,忽地笑了声,“拉倒吧,你斗不过他,你跟江大人俩人加一块都未必呢。”


    文淮之:“……你从何而知?”


    前世他的确和江施琅一起联手多次对付崔晏,最后却还是一时不察让崔晏险胜一招,活活逼死了江施琅。


    温连幽幽道,“我没说要斗谁啊,我只是一个善良的好心人。”


    毛豆抱着胳膊,一副看穿他俩心思的模样,痞里痞气地笑笑,“你信不信,崔晏现在对你们在哪,在做什么,说了什么都清清楚楚。”


    被他的话吓到,温·吃亏经验丰富·连,已经开始左顾右盼,寻找踪迹,果然看到墙边有一角未来得及遮掩的黑衣,顿时脊椎骨都凉了大半。


    小王八蛋又派人跟踪他!


    文·没有吃亏经验·淮之,拧紧眉,道:“那又如何。”


    “不如何。”毛豆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文淮之的肩膀,半晌,还是绷不住了似的,嘿嘿笑着说道,“既然回来就好好享受人生吧,我会规劝殿下以后收拾你的时候下手轻点的。毕竟都是兄弟一场,他必定也不会下死手,顶多就是可能挨几顿揍,不妨事,你不是大夫么,可以给自己疗伤呀。”


    文淮之:“……”


    他真的看起来那么弱么。


    礼待,要礼待


    (七十二)


    文淮之似乎明白过来温连执意要带他来见毛豆的理由, 无非就是想让他听一听其他人口中的崔晏是什么模样。


    温连默默听着,见话题走向正轨,便退到一旁, 准备找个时机偷偷溜走。


    崔晏那小王八蛋派人看着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赶过来,要是被逮住估计遭殃的人又是他。


    一旁,文淮之叹息了声, 顺着温连的意,低声问道:“殿下待你如何?”


    “殿下他自然待我们很好。”毛豆思绪飘远,低低道, “我和核桃都得福于他, 没有殿下, 就没有今日的我们。”


    文淮之不置可否, 淡淡道,“我没有他,不也照样过得很好。”


    “那是你, 世上有几人会像你一样, 二十郎当岁就成了新科状元?”毛豆轻笑了声,趴在栏杆上,拄着下巴回忆起来, “刚从顺尧搬去幽州的时候, 那里条件艰苦,温府刚搬去时正值深冬。雪灾严重, 有很长一段时间连米粮都供应不及。殿下省下自己的药钱, 用那些钱给我们购置了御寒的衣裳, 和过冬的伙食,独自在夜里咳嗽, 几次都咳出血来。”


    文淮之默然听着,毛豆口中的崔晏仿佛是另一个人似的,总之跟他认识的崔晏,完全不同。


    他认识的崔晏手段残忍,冷血至极,他从未见过崔晏会在乎什么人,在意什么事,一时兴起说不定就会屠人满门。


    毛豆的话,若是前世听来,简直如同天方夜谭般荒谬可笑。


    “他不太喜欢表达,有些话憋在自己心里不说,我们开始也觉得他这人奇怪,后来却明白,他就是一个那样的人。不喜欢矫情,不爱收买人心,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自从温连死后,他越来越沉默,性情也孤僻起来,我和核桃都担心他兴许哪个瞬间没仔细看着他,他就会找个没人的地方自行了断。”


    “你要问我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想,应该是很重情重义的人,否则幽州数万弟兄,怎会全都心悦诚服地追随殿下?”


    温连听了简直想给毛豆鼓个掌,这番话说得漂亮,可信度还高,这下文淮之肯定可以发现崔晏已经和前世不一样了。


    然而他掠眼看去,文淮之似乎却不这么想。


    袖内的指微微蜷紧,文淮之愈发觉得毛豆的话可笑极了。


    重情重义?


    这世上任何人都可能重情重义,但在他眼里,崔晏绝对不会。


    他撇开头,淡淡道,“他和温连相识能有多久,感情又能有多深厚,所谓重情重义不过是你们自行想象出来的。”


    温连:……哥,要是跟你说的一样就好了。


    闻言,毛豆静静看着他,冷冷道:“别再跟我说这种话,剪刀。我拿你当兄弟,也拿殿下当兄弟,有些话说出口会让一切都变得无法挽回。”


    这番警告像一根针,直直地刺进文淮之心底,他苦笑了声,说道:“如今是你和他关系更好,你是,核桃是,就连江大人亦是如此,我才是局外之人。”


    闻言,毛豆轻嗤了声,说道:“你啊,从小性子就别扭,比殿下矫情得多,其实你心里肯定知道我不会骗你,就是不愿相信罢了。还是说,你想跟殿下争抢什么?”


    听到毛豆提起江施琅,文淮之垂落眼睫,指尖蜷得更紧,几乎掐破掌心,他沉声道,“或许吧。”


    “你要同孤抢什么?”


    在他们身后,忽地传来一道冷冽彻骨的声音,温连身形一僵,下意识回头去看,只见崔晏漠然立在原地。


    玄紫蟒袍在月色下,如同一道洇开的浓墨,他眸光幽暗,阴戾冷绝。


    小王八蛋果然知道他们在这,宫宴已经结束了?


    这眼神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好像很生气?


    温连慌乱一瞬,看到崔晏身后跟着一排带刀侍卫,隐隐察觉到什么,温连心头悚然一惊,立刻回头对毛豆道:“武英,先带文大夫退下。”


    毛豆愣了愣,“怎么了,怕什么,殿下又不会……”


    “快!”温连扬声打断他。


    然而下一刻,崔晏微微抬手,对身后顾问然淡淡道,“押下。”


    顾问然立刻冲上前来,将文淮之死死扣住肩膀,一脚踹在他的膝窝里,迫使他跪落在地,这阵仗把毛豆吓了一跳。


    “殿下,他是剪刀啊,就是当年在城隍庙里咱们一起生活的小剪刀……”


    “嗯。”崔晏没什么兴趣地应了声,眸光在夜色里模糊,晦明莫深,他立在文淮之面前冷冷睨着,像打量一只蝼蚁、一粒浮尘,唇角缓慢勾起一个冰冷的笑。


    “文大夫不如再重复一次,想与孤抢什么?”


    文淮之膝盖处仍疼得厉害,他咬紧牙关忍耐那疼痛,眼眸猩红,这一幕令他仿佛又回到前世,他只得眼睁睁看着崔晏处死江施琅,却丝毫无能为力的场景。


    崔晏此人永远都那么狠毒冷血,虚伪至极,所有人都被他骗了,就连施琅和毛豆也都被他骗得团团转!


    温连没料到他会对小剪刀这么狠,连忙上前试着推开顾问然,急切地对崔晏道:“崔晏,别闹了,有事好好说。”


    崔晏缓缓抬眼望向他,倏地一把扯住温连的手腕,将他拉到身边。


    温连猝不及防被他拽进怀里,吓得睁大眼,下一刻,崔晏的指便放肆地探入他衣襟内,几乎沁得温连心口一颤。


    “你疯了,这是皇宫!”温连险些想抬手给他一巴掌。


    崔晏扣住他的腕子,很快收回了手。


    在他手心,是那张任务纸。


    “你都知道了。”崔晏平静开口,这并非一个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温连讶然看着他,“你说什么?”


    “自然是我的身份。”崔晏淡淡开口,而后不紧不慢地展平那张薄薄字纸,当着温连的面,一寸寸撕开。


    温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伸手便要去夺,却被崔晏轻易躲开,他漫不经心地摁住温连,将字纸撕得更碎,“我不是什么救世主,是坏人,是他口中的祸国太子,社稷蛀虫。现在你也这么认为,不是么?温连。”


    “温连?温连在哪?”


    毛豆傻眼了,怎么又有一个死人复活?


    今天经历的事情比他这辈子都精彩。


    崔晏没有同他解释过,甚至从未告诉任何人温连的真实身份,他一直以为,这是他和温连的秘密,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可现在,温连如此轻易就告诉给了文淮之。


    只因为,文淮之才是那真正的救世主、天命之人,就这么信任文淮之啊……


    既然如此,那他又有什么必要再遮掩下去?


    只是看到他们相处亲密,他就快要疯了,要被温连逼疯了。


    为什么温连不在乎他的感受呢?


    他在温连那里,究竟算什么,一个失去价值后就可以不用在意的过路人?


    “你有想过我吗?”


    他猛地掐住温连的脸,目光冷透,


    “我分明说过,无数次,不要接近文淮之。”


    温连被他掐得腮帮子微微发疼,扒开他的手,咬牙道:“我当然想过你,但是,他是剪刀啊,他不是坏人,大家好好相处不行么……”


    崔晏忽地笑了声,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如何相处?孤给过他机会的,是他自己说要同我争抢。”


    文淮之死死盯着他,恨声道:“你对我不满,冲我来便是,不要迁怒他人。”


    “迁怒?”崔晏敛起笑意,漠然道,“难为你能这么快想出挑拨我们之间关系的词来,但……文淮之,孤乃大宣太子,一国储君。凭你,也配孤花费心思?”


    什么儿时情谊,当年将他赶出城隍庙的人,不正是毛豆和剪刀么。


    他险些死在大雪纷飞的三九寒冬里,也正是拜他们所赐。


    就算知道他们并没有坏心思,就算和毛豆朝夕相处一起长大,早已不在意那段过往,可文淮之算什么东西。


    他们之间有什么情谊?


    见他铁了心要和文淮之争到底,温连心头升起不妙的预感来,他第一次这么清晰感受到,崔晏的确是在走书里的老路。


    崔晏越来越狠心,越来越偏执,如果不是今日文淮之是新科状元的身份,恐怕他真会当场命人杀了文淮之。


    可造成这一切的是因为温连自己,他才是这场闹剧的源头。


    不能让剧情这么发展下去,这样下去,之前一切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必须要想个办法,一个能够完美解决这个局面的办法。


    温连大脑飞速运转,半晌,在崔晏一步步朝着文淮之走近时,他猛然抓住崔晏的手腕,将他拉到身旁。


    “小红!”


    他声音响亮极了,几乎在场所有人包括那些看热闹的侍卫都清楚听到了他的话,文淮之也愣了愣。


    小红……谁叫这个?


    崔晏身形微滞,混乱之中,仍然被这名字给唤醒了片刻理智,他抬眸看向温连。


    “其实、其实我从很久之前就喜欢你!”


    温连闭紧双眼,咽了咽口水说道,他心知这是唯一的机会,就算再羞耻丢脸,再昧良心,也必须得抓住机会勇敢地上了!


    他的话如同一盆降温的凉水浇在崔晏头顶,一刹那浇熄了胸腔内大半的怒火。


    崔晏怔在原地片刻,还未反应过来,又听温连硬着头皮继续道。


    “我没撒谎,也不是为了救剪刀才这么说,我就是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剪刀是什么身份都不重要,我并不喜欢他,若是天命使然,不得不做任务,你陪我一起把那些任务做完不就好了?”


    他一点点抚平崔晏心尖的烦郁冷戾,把所有事情掰开揉碎了让崔晏自己想清楚。


    “为什么一定要和他争个高低,往后……”


    温连脸上烫得厉害,实在他大爷的有点开不了口。


    但,不能开也要开!


    他走近崔晏,压低声音,俯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往后,我们成婚还要请他来喝喜酒,何必闹这么僵呢?”


    耳廓被他轻淡声音吹进一阵微弱的小风,那阵小风在崔晏的心尖又掀起一阵狂风巨浪,久久难以平息。


    半晌,崔晏颤抖着眼睫看向温连,手脚失重,竟恍惚觉得这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温连说喜欢他。


    还说,想跟他成亲。


    温连以后会叫他夫君么?


    他们会一起生活直至白头偕老?


    成亲之后要住在哪里,京城,幽州,还是顺尧?


    可他是太子,难道温连是想做太子妃?


    还是说,温连想当皇后?


    皇后也不是不行,有臣子胆敢反对,尽皆杀了便是……


    心绪胡乱飘远到天边去,崔晏怔怔地看着他,直到温连有些担忧地问了声,“小红?”


    崔晏终于缓缓回神过来,面色居然柔和不少,声音听起来甚至还有些小心翼翼。


    “你说想和我成婚,是真的?”


    温连认真地点了点头,脸上红晕更甚,他不自然地撇开脸,“当然是真的,你还想听什么,我继续说?”


    崔晏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地回身望向那群侍卫,“都退下吧,今日之事传出去,你们知道后果。”


    侍卫都是幽州带来的,忠心耿耿,他并不担心。


    温连愕然地看向崔晏,他准备了好多套词儿还没说完呢,这就结束了?


    他看着顾问然把地上的文淮之放开,不可思议地回头,“ 你、你相信我了?”


    “嗯。”崔晏面色温柔,轻声道,“都听你的,孤往后会礼待文大夫。”


    这下不光温连震撼,就连一旁立着的毛豆和顾问然,以及本以为难免一场恶斗的文淮之也全部看呆了。


    前世,崔晏会这么听江施琅的话么?


    文淮之觉得自己的记忆好像有些模糊了,方才崔晏盛怒之下的场景,搁到前世,必定是要血流成河才能平息的,这也是文淮之不惜惹怒崔晏也要将他的怒火转到自己头上的原因,如果不这样做,他担心温连会受到崔晏的折磨报复。


    可是,为何今世的发展跟他认知中不太一样?


    毛豆惊叹着吧嗒两下嘴,把身旁文淮之扶到身边,帮他拍掉身上土,感慨道:“看到没,江大人几句话的威力,顶别人千万句,这世上能治得住殿下的,怕是也就江大人一人了。”


    文淮之眼眸掠过暗色,刚想再说些什么,就被毛豆眼疾手快地捂住嘴,直接将人扛在肩上,甚至还煞有介事地跟崔晏禀报,“启禀殿下,怎么处置这个死剪刀?”


    崔晏轻描淡写瞥去一眼,“礼待,孤说过了,要礼待。”


    文淮之险些被这话气得一口气没喘上来,扯开毛豆的手,“我不需你装模作样,崔晏,我……”


    话还没说完,毛豆掏出个布巾塞进他嘴里,笑呵呵道:“殿下,够礼待了不?”


    “文大夫如今乃是状元,身份不同寻常,”崔晏扔去一方帕子,淡淡道:“用锦帕。”


    文淮之:?


    温连心有余悸地看着被堵嘴的文淮之,默默给毛豆比了个大拇指,太赞了,要让文淮之这张嘴再说下去,说不定崔晏又要发作什么神经兮兮的占有欲。


    不过。


    温连抬头看向崔晏,有些困惑。


    崔晏那么聪明,真就这么轻易便相信了他的话?


    为什么总感觉后背凉飕飕的,好像这小子有什么后招在等着他似的……


    你走吧【二更】


    (七十三)


    文淮之被崔晏带去了清宁宫, 正好皇帝赐给状元在京中的宅子还未整修,毛豆便把他安排进了清宁宫侍卫所里,当然, 是捆着胳膊堵着嘴安排进去的,估计把文淮之气得够呛。


    而清宁宫殿内。


    崔晏轻轻牵住温连的手,一路将温连带到榻边坐下。


    温连忐忑不安地偷瞥他一眼,轻声问, “你要干什么?”


    “什么也不做。”崔晏坐在他身边,缓缓闭上眼,忽地笑了笑, “如果咱们成亲, 成亲那一夜应该就是这样坐在一起吧?”


    话音落下, 温连怔了片刻, 看到崔晏扯下床头的红帐,小心而郑重地将其叠成一块方巾,而后看向温连, 盖在了他的头顶上。


    他小声说, “这帐子还挺合适,不过日后我定会用更名贵的料子。”


    这话听起来就像小朋友玩过家家一样,温连透过薄透的红纱, 看到他在床头露出一点笑意, 不知怎的,他感觉自己很久没看到过崔晏这样轻快的笑了。


    自从通州回来, 崔晏就算是笑, 眼睛里也像蒙着一层忧愁似的, 听说太聪明的人,往往都过得不开心, 因为他们比普通人更加敏感细致。


    温连看着看着,心尖渐渐软下来。


    系统给的提示如今褪去,他已经看不到崔晏头顶的字了。


    其实就算有那些字,在他心里,崔晏也还是崔晏,并非什么疯批反派狗太子。


    哪里疯了?


    哪里狗了?


    只要顺毛捋,崔晏依然是很乖很听话的。


    隔着一层红纱,温连伸出手,轻轻捧住崔晏的脸,使劲捏了两下,触感细腻极了。


    “今天为什么对剪刀发那么大脾气?”


    那表情太吓人了,温连感觉自己好像都不认识他了似的。


    崔晏直勾勾地盯着他,感受着温连指腹的温度,缓慢垂下眼睫,轻声答道:“他该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此次只是略施警告,再有下次,他是谁都没用。”


    “嚯。”温连收回指,摘下头顶红帐,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问,“谁教给你这些狠话?”


    崔晏抿了抿唇,“自学成才。”


    好一个自学成才。


    温连被气笑出声,又问他,“今天如果我不拦着,你真要杀剪刀?”


    崔晏没有应声,微微向温连身旁靠了靠,下巴抵在他的颈间,“想杀,杀了清静。”


    温连瞪大双眼,推开他的脑袋,严肃道:“崔晏,你没人性了是吧。”


    闻言,崔晏竟还有闲心低笑了声,又凑将上去,将他抱住。


    “当初我留顾问然在通州停留几日,便是去查他身份。如若不是知道他就是当初的小剪刀,你觉得……他能活着到京城么?”


    温连微愕,望着崔晏头顶那支精巧的银簪,心底莫名掠过一丝微凉的寒意。


    “原来你早知道。”


    崔晏没有否认,只是靠在温连身上,眉目间尽是眷恋,轻声开口:“温连,我把救世主让给他做,我们假死离开,隐姓埋名,回幽州成亲吧。”


    温连说想和他成亲的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更好的解决办法。


    他是太子,是储君。一国之君者绝不可能与男子成亲,这太违背伦理俗常,就算把全部大臣杀光,又怎能堵住天下百姓悠悠众口。


    他可以做暴君昏君,但他忍受不了任何人对温连不敬。


    他也知道温连不过是为了救文淮之才这么说。


    可他愿意被骗,心甘情愿被温连骗,温连肯当着文淮之的面说喜欢他,退让三分又何妨?


    “啊这,”温连犹豫片刻,说道,“可我的任务还没完成……”


    “任务完成之后,你便要回天上去,”崔晏淡淡开口,“你不是说要同我成亲么,我可去不到天上。”


    温连顿时噎住,整个人震惊惶恐地后退了些,“你,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崔晏究竟怎么知道的,这些事,他从来没有跟崔晏提起过,按理说他根本不应该知道才对。


    就算他聪明敏锐,这也有点太过了吧!


    崔晏静静看他,半晌,自衣襟内取出一张字纸,“十五岁那年,你丢在天乐坊外长街上的纸,我一直留到今日。”


    话音落下,温连呆滞地看着那张字纸,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他颤抖着手想要去拿那张纸,却被崔晏轻易躲过。


    “你……”温连没抢到任务纸,深吸了一口气,隐隐有些恼火,“你早知道我会走,我的任务你全都看到了?”


    他就说,崔晏怎么能每次在他想要死遁的时候都能精准把控时机赶到,跟开了挂一样,原来是一早就拿着他之前丢的那张任务纸!


    崔晏默然地点头。


    温连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崔晏玩得团团转,“我想回去是有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你当我是真心想扔下你一走了之?”


    闻言,崔晏声音冷了几分,“那你便清清楚楚告诉我,为什么要走?”


    “因为你……”温连咬了咬牙,他实在不知道这话能不能说,说了会有什么后果。


    崔晏紧紧盯着他,一再逼问,“说。”


    温连望了他一阵,知道他不弄明白绝不会罢休,干脆狠下心来道,“因为你只是书里的一个角色,明白么,这里的一切只是一本书的剧情!我有我的世界,有我的家人在等我回去!”


    话音落下,崔晏怔忪着看他,“书?”


    “对,一本书,话本子。你和文淮之都是书里的角色,只不过你是坏人,他是好人,而我,我只是一个倒霉催的被送到这里来做任务的老倒霉蛋子!”


    温连一口气说完,耳边突然听到一阵警报声响起。


    他愣了愣,悚然地看向四周,周遭环境都闪烁着红光,好像是什么危急警告一般。


    温连立刻明白过来,这是系统在警告他!


    完蛋了,他就知道不能乱说,这下怎么办?!


    崔晏的声音也忽远忽近,变得不太清晰真切,温连微眯着眼,依稀从他的口型,分辨出他的话。


    他说,


    “温连,我的人生都是因你而改变的,不是因为什么话本子的剧情而改变。”


    他活在世上是为了温连,去幽州是为了温连,当上太子亦是为了温连。


    这一切与天命何干?


    而温连眼前,红光更甚,面前的桌椅幔帐,和崔晏的面容身躯都扭曲奇怪起来,像是一圈圈荡开的波纹。温连心口狂跳,喉咙窒息,他什么话都说不出。


    要死了吗,这是系统的惩罚,还是剧情在崩坏?


    “温连,依你所言,这是本书,可这书中能改写我的结局的人——”


    “只有你一个。”


    还有一句,温连实在听不清也看不清,他只看到崔晏的唇翕合片刻,似乎说了什么。


    一刹那,耳边警告声陡然消散,所有闪烁的红光也尽数消失,一切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温连额头冷汗直冒,刚刚的感觉像是陷入了一个异次元,周围的一切都模糊扭曲,却在崔晏说过那些话之后,又归于平静。


    他不可思议地看向崔晏,问道:“你说了什么?”


    崔晏眉头微蹙,发觉他状态不好,立刻将他抱进怀里,低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你……”温连伸手抓住他的肩膀,咳嗽两声,继续问,“你刚刚说了什么?”


    崔晏神情微顿,而后抿了抿唇,道,“我说,如果你真的要走,我便把那张字纸撕了。”


    温连:?


    他伸手便要去抢那张字纸,又被崔晏躲过。


    温连急切道:“没跟你闹,有很重要的事,给我看看。”


    崔晏瞥他一眼,将字纸拿高些,“不许抢,就这么看。”


    温连拗不过他,无奈地看向那张字纸。


    只见那张八百年都不怎么换字的字纸上,突然出现两行鲜红大字。


    【请宿主立即阻止反派撕毁系统任务纸。这是最后备份,没有存货!!!!!】


    好家伙,五个感叹号。


    崔晏狠起来连系统都吓得不行。


    温连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掐了掐额头,劫后余生般松下口气,这次是躲过了一次系统的惩罚,但这件事绝不能再往外说。


    之前温连委婉告诉他们自己来自天上,系统没有警告,估计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这次温连直接说出这是一本书,系统便出手警告了他。


    原来他的系统还是管事的,不只是个睁眼瞎啊。


    “崔晏,我想回去,是为了看一看我姥姥。”温连叹息了声,说道,“我姥姥她年纪大了,不知道还会活多久,如果不是因为姥姥,我也不会总是想要离开。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你能明白么?”


    崔晏直勾勾地看着他,墨色瞳孔微颤了瞬,他缓缓垂下头,“也是,你有真正的亲人,和我不同。”


    他没有任何理由阻拦温连,又能说些什么呢?舌根泛酸,崔晏想过千万种温连要离开的理由,却唯独没想到是这样一种,让他完全无可辩驳的理由。


    温连歪着头偷看他神情,低声道:“难过了啊?”


    崔晏无语半晌,抬眼看他,眼底一片幽怨和委屈。


    温连:“……别啊,趁我还没走,高兴点。”


    他有些心软地捧住崔晏的脸,手感不错,顺手蹂.躏两下,“我对姥姥的感情就像你对我一样,你想一想,如果我在另一个世界,快要去世了,你想不想见我,送我最后一程?”


    掌心很暖,和许多年前将他从风雪里拉出的手一样。


    温连为他做的已经足够多了,可他总是贪心不足,温连是他的光,可他却想要把温连留下,夺走温连的光。


    他的确是个自私之人。


    这一点,文淮之说得没错,那本书写得也没错。


    良久,崔晏撇开脸,轻声道:“那你走吧。”


    温连愣了一下,几乎没反应过来他说的话是什么,“啊……”


    他是不是听错了?


    崔晏倏地起身,整理抚平自己衣摆上的褶皱,低声开口,“你走吧,我不拦你了。”


    温连呆在原地,伸手掏了两下耳朵,确信不是自己有问题,试探着问道:“你让我走?”


    “嗯。”崔晏回眸看向他,恭敬地行了个礼,道,“既然与太傅此生此世没有缘分,那你便走吧,回去好好孝敬祖母,代我问好。”


    温连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直到崔晏转身离开,踏过门槛关紧殿门,脚步声渐渐走远,温连才猛地打了个激灵,恍若隔世般回过神来。


    他……他说什么???


    是我


    (七十四)


    不对劲, 这小子十分有九分的不对劲。


    温连若是再那么容易被他骗过,可以直接找块豆腐代替脑仁塞脑袋里了。


    他狐疑地看向崔晏离去的方向,发现他似乎是要去侍卫所, 瞬间明白过来——崔晏该不会是怒急攻心,想直接去侍卫所杀了文淮之吧?


    不行,他得去看看。


    温连顾不得停留,快步跟上崔晏, 想要在他到侍卫所之前把人拦住。


    追赶了半天,温连总算在侍卫所门口堵住了崔晏。


    “你想干什么?”他气喘吁吁地抓住崔晏的胳膊。


    崔晏轻轻抿唇,说道:“孤来看看文公子, 既然他未来会是救世主, 说不准大宣就要因他而改朝换代。孤有几样心得想传授于他。”


    温连:“……?”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黄鼠狼给鸡拜年。


    他都不信, 更别提文淮之了。


    然而崔晏却并未理睬他, 转头对侍卫所里喊了声:“武英,将文公子请到我侧殿书房去。”


    “是。”


    毛豆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伸手抓起被捆着的文淮之, 笑眯眯道:“走吧, 文公子?”


    文淮之吐出口中锦帕,发丝稍显凌乱,看向崔晏身后的温连, 直到确认温连看起来没什么事后才放心下来。


    半晌,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解开。”


    崔晏眸光沉静, 意味不明地落在他身上, 文淮之毫不怯弱地迎上他的视线。


    “给他解开。”崔晏忽地笑了, 望着毛豆轻手轻脚地解开文淮之手腕上的绳子,而后道, “这下可否请文公子同孤到书房一叙?”


    文淮之凝顿片刻,抬起头,却见温连在他身后努力做着拒绝的手势。


    温连担心他。


    但他并不惧怕崔晏,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地进京。如今他是圣上钦定的新科状元,不日便要入朝为官。


    崔晏再想杀他,也得掂量着皇帝的意思。


    于是文淮之朝温连投去一个让他安心的目光,应声下来:“好,凭殿下吩咐。”


    不多时,清宁宫侧殿书房。


    书案上,一缕檀香袅然升起,盈得满室雅香。


    文淮之立在崔晏对面的桌案前,温连和毛豆趴在殿门边暗中观察。


    “殿下唤我来,所为何事?”


    崔晏仔细看着案上层层叠叠的奏折,随意挑拣出几本,搁在文淮之面前。


    他掀起眼,道,“听闻文公子在殿试表现精彩绝伦,孤这里有几分奏折,不知文公子能否同孤一起参阅一二?”


    话音落下,满堂皆静。


    毛豆挠了挠头,偷偷问温连:“江大人,这奏折可以随便给人批阅?”


    “可以个头!”温连咬了咬牙。


    崔晏到底是要干什么?


    “文淮才疏学浅,恐不能胜任。”文淮之眉头微蹙,还算客气地拒绝。


    他是臣子,这些奏折,他万万批不得,否则定会被崔晏安一个居心叵测意图谋反的罪名。


    崔晏似是恍然般,说道:“文公子无需担心,父皇分发这些奏折给孤,本意便是让孤学习为君之道,为君者自要广纳民意,请文公子指点一二算不得什么,难道说文公子并不以为自己是民?”


    文淮之抬眼看他,此时也有些摸不清他的意思,“那文淮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闻言,崔晏随意递给他一本奏折,又看向角落里狗狗祟祟的温连,扬声道:“太傅也请进吧,以你二人的才智相助,想必这些奏折,孤今夜就可以批完了。”


    此处没有外人,他竟还这么规矩地喊自己太傅,温连愣了愣,问:“你要我跟他一起?”


    “嗯。”崔晏淡淡应声,“太傅可是觉得孤在此碍事?”


    温连抿了抿唇,分明感受到他话里带刺。


    果然是故意闹脾气吧。


    他走进殿内,望向文淮之手心的奏折,故意说道:“是有点碍事,殿下出去?”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忍不住看向他。


    毛豆嘶了一声,闭上眼,预感到要有什么大事发生。


    然而崔晏却只是轻轻笑了声,自案前起身,踱步走向温连。


    温连警惕地看向他,直到崔晏路过他身旁,走到门槛外,“好,那孤便先去睡了,这些奏折劳烦二位批奏完后写到字纸上,明日起来孤再一一临过便是。”


    说罢,在温连不可思议的目光中,他缓缓关紧了大门,将温连和文淮之留在了书房内。


    待到脚步声走远,书房内,两人面面相觑,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怎么了?”文淮之率先开口。


    “我不道啊。”温连一脸懵逼。


    难道崔晏真心想放他离开,甚至情愿他辅佐文淮之登上皇位?


    如若不是这样,为何崔晏要让文淮之学着批奏折?


    他快步溜到门边,打开一道门缝,发现毛豆和崔晏正立在不远处,两人似乎在聊着什么。


    温连眼前一亮,遂道:“他肯定是交代毛豆盯着咱俩,我就知道他不可能那么容易死心。”


    听到他的话,文淮之却只是立在原处,静静地看他。


    “施琅。”


    他轻唤了声。


    温连没有回头,继续紧盯着崔晏的动作,想要看穿他的伪装,头也不抬地应声:“嗯,怎么了?”


    文淮之抿了抿唇,有些话,他不知要如何开口,也不知要不要说出来。


    半晌,他低声道:“你是不是,不想他走。”


    “啊?”温连这下回过头来,看向文淮之,“什么意思?”


    文淮之倏地摇了摇头,勉强笑笑,道:“没什么。”


    亲密关系是世上最无法割舍的东西,就比如一个人每日都做一件相同的事,和相同的人在一起。只要突然有一天这个循环被打破,此人便会觉得难受至极,拼命想要恢复到从前的循环里。


    习惯是很可怕的事情。


    习惯一个人之后,对方的好会放大,遮掩住对方的坏,对方的坏也会放大,从而遮掩住对方的好。


    崔晏真的走了。


    温连反倒有些怅然。


    从前每次他和文淮之说几句话,崔晏就会恼火,可这次崔晏真的让他和文淮之独处一室。


    怎么想的?


    温连没心思放在这些奏折上,关键他也不太懂这些。


    崔晏挑出来的这些奏本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某某地需要拨款,某某府想开凿渠道等。


    奏折并不多,不像故意为难他们,倒像真心实意让文淮之学习来的。


    他百无聊赖地陪着文淮之将那些奏折看完,困意上心头,温连打了个哈欠。


    文淮之沉浸在那些从前从未接触过的奏折里,兴奋而好奇地将所有奏折全部看过,在字纸上写下自己的意见。


    这种感觉很奇妙,匆匆几笔,就能够决定一座城池的发展,决定千万百姓的命运,再远大些,说不定还能决定江山社稷的兴荣衰败。


    从前要花费无数努力才能做到的事情,现在却只用写几个字。


    原来,做皇帝是这种感觉。


    文淮之把温连彻底忘在一旁,整个人痴迷地翻阅那些奏折,时不时还跟温连搭几句话,他欢欣而喜悦地举起其中一本,“施琅,这是通州的折子!水患之后换了新知府,如今百废待兴,你觉得拨款多少合适?”


    温连沉吟了下,“你觉得呢?”


    “我觉得应多拨些,减轻赋税,而后再放开口岸……”文淮之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想法,全然没注意温连已经困得睁不开眼,“要是真能这样就太好了,对了,你看!”


    温连努力撑起眼皮,闻声看过去,“看什么?”


    “这些奏折上都有崔晏的注脚。”文淮之指尖点了点奏本,激动说道,“他写的跟我想的一样!如果真能这样的话,那通州未来必定会……”


    半晌,他声音戛然而止,像是方才反应过来似的,陷入了沉默。


    崔晏现在不是皇帝,他们的关系也没有那么好。


    更有甚者,崔晏还会从他身边抢走施琅。


    身怀如此才谋之人,为何偏偏是崔晏。


    “我看看。”温连无精打采地接过奏本,上面隽逸漂亮的小字,几乎瞬间便能让人联想到他这个人。


    不知怎的,温连好像有点不困了。


    他低笑了声,说:“这个啊,前几日他给我看过,当时他还说会想办法再让通州开一道通西运河,直通海外,这样就可以将通州本土贸易由水路带去邻国,他还说……”


    闻言,文淮之的眼睛亮了亮,期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温连却卡了壳,“不好意思哈,后面他怎么说的,我忘了。”


    文淮之:“……无妨。”


    温连瞥他一眼,没忍住笑了,那表情哪像是无妨,明明就很失落。


    “那么想知道,你明日自己去问他啊。”


    文淮之撇开脸,捧起奏本,说道:“算了,我自己慢慢想便是。”


    一个比一个嘴硬。


    温连拄着下巴看他,又打了个哈欠,估摸着让文淮之再这么琢磨下去,自己今晚上别想睡了,他试探着道:“你在这看,我先回去睡觉?”


    崔晏现在应该都气得不行了吧,他想回去看看这小子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好。”文淮之没有抬头,埋头沉浸在那些奏折里,随口道,“施琅,路上慢些。”


    温连看着他挑灯夜读的模样,忽然明白为什么小剪刀可以考中状元,也明白了小剪刀为什么会是男主。


    他确实很适合做皇帝。


    温连欣慰地笑了笑,轻手轻脚地退出书房,为他把门关好。


    一回头,猛地撞入一对幽深如墨的眸子里。


    崔晏提着盏琉璃宫灯,瑰异烛火映在眼底幽幽燃着,轻轻抬手扶住他,淡声道,“是我。”


    温连吓得差点跪地上。


    “你要吓死我啊?!”


    他刚说罢,唇便被崔晏捂住。


    “文公子还在用功,别吵到他。”


    温连:?


    他愈发觉得崔晏这句话好笑,堂堂太子殿下大半夜不睡觉,跑到书房门口来干什么?


    温连扯开他的手,故意问:“所以,你是来督工的?”


    崔晏撇开眼,立如松竹,看向远处天边明暗闪烁的星子,心情稍缓,低声答他,“算是吧。”


    又装,看你忍到什么时候才肯坦诚一点。


    温连低低嗤笑了声,说道:“劳殿下费心了,文公子不多时就能批阅完了,这么晚还来督工,殿下可真是用心良苦。”


    “嗯。”崔晏毫不在意地应下来,“那太傅便回去睡吧,孤命武英送你回太师府。”


    温连脸上笑意微顿,“回哪?”


    “太师府。”崔晏重复一遍,将宫灯递进他手心,“夜深露重,太傅路上小心。”


    温连:“……你说真的?”


    崔晏:“自然。”


    好好好,还这么玩是吧。


    说走咱就走,白走白不走,小坏蛋,自己别扭去吧!


    温连禁不住笑道:“也对,殿下长大了,以后都不用爹爹陪着睡觉了,那我走了。”


    他立刻转身,提着宫灯,背对崔晏,扬了扬手道:“不用送了,让武英歇着吧!”


    直到温连走远,崔晏也没有出声拦他,竟真的就这么目送温连离去。


    半晌,一个暗卫自他身后拐角处缓缓走出,“殿下,都安排好了。”


    崔晏眼眸微深,自衣襟内取出一片锦帕,擦拭过掌心,低声道,“嗯。”


    那张雪白的锦帕上,已然血迹斑斑。


    温连,当真比谁都要心宽啊……


    一点也不心疼他。


    咚的一声【二更】


    (七十五)


    京城, 太师府。


    温连回府时,更夫都打了第二更。


    他实在困得不行,崔晏肯轻易放他回来, 温连高兴还来不及,压根没心思琢磨这小子又憋了什么坏水。


    憋就憋吧,总之他只要能顺利完成任务就行。


    改天他就偷偷跑去崔晏寝宫,把任务纸偷……不, 取回来。


    温连胡思乱想着,推开卧房房门,甫一进屋, 就闻到了一股奇特的异香, 像是什么花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又感觉有点像他小时候最讨厌的香椿味, 冲得温连天灵盖懵懵的,他立刻捂紧口鼻。


    蹙了蹙眉,温连把门大敞, 走到桌边用火折子点燃烛台。


    四下看去, 果然看到窗台上燃着一支香。


    谁放的?


    小德子进他房间收拾了么?


    困意袭来,温连懒得去找小德子再问仔细,干脆堵着鼻子把那香掐断, 就着窗台扔了出去。


    他把窗户和门全部打开, 好好散了一会味,而后才爬上床。


    温连困得眼皮子打架, 脱掉鞋便瘫倒在榻上, 整个人昏睡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 长街上传来更夫打三更时的声响。


    房门忽然被轻轻推开。


    温连毫无察觉地睡死,感受到门外凉风钻进来, 忍不住翻了个身。


    半晌,一道如墨身影覆盖在软榻上,冰凉的手轻轻抚在温连的肩头。


    温连几乎是一瞬间便醒了,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上的衣服便被人轻轻脱下。


    温连:?


    靠,大半夜遇鬼了吗?


    刹那间,温连动也不敢动弹,担心一回头看到一张恐怖的鬼脸。


    然而那只冰凉的手却似乎并没有打算放过他的意思,顺着衣裳的缝隙悄然溜进温连衣服的下摆,轻柔地抚摸着。


    温连:……还是只色鬼。


    一想到是色鬼,温连心头那点恐惧马上就消散得无影无踪,甚至还有点无语。


    都什么玩意儿啊,让不让人睡觉。


    直到那只手探进他胸口,那熟悉的手法,让温连终于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看向对方。


    “崔晏,好玩么?”


    崔晏身形一僵,似是没有料到他没睡,怔怔地坐在床头,缓慢地收回了手。


    他神情失落,还有几分挫败,这表情可少见出现在他脸上,硬生生把温连看乐了。


    半晌,崔晏低声道:“我就知道他们办不好事。”


    早知该他自己来。


    温连实在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你想跟我睡觉,有什么好装的啊,堂堂太子殿下一国储君,还专门派人在我房间放迷魂香?”


    闻言,崔晏没有吭声。


    “是不是要是他们把事办好了,你今晚上打算在这做点啥不要脸的事,明天一早起来,还在我面前装什么都不知道?”温连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轻哼了声,“算了吧你,你想的什么,我一下就能看出来,你高不高兴眼睛里都写得清清楚楚。”


    难得算无遗策的太子殿下失手一回,温连不得抓着这机会好好刺激他一下?


    “知道狼来了的故事么?”温连支着下巴看他,笑道,“你总耍花招骗人,到最后就没人会信你了。”


    听到他的话,崔晏抬起眼,看向温连,“总骗人的是你。”


    “我?”温连眯了眯眼,“我骗你什么啦?”


    崔晏淡声阐述他的罪行,“你明知我离不开你,还跟我说过不会离开我,但是背地里一直想方设法回去。”


    温连噎了噎。


    好吧,在这事上,他是有一点不厚道。


    顿了顿,温连干咳了声,解释,“你这前提条件不对啊,我本来就是为完成任务才来你身边,要怪你就怪狗作者吧。”


    “诡辩。”崔晏低低道,“尽皆诡辩。”


    温连想走的理由正大光明,冠冕堂皇,他没有理由留住温连,还能怎么做呢?


    下策亦是策。


    “好好好,我不跟你说这些。”温连推了推他的脑袋,“回宫去吧,我今儿困死了。你留的那些破奏折对剪刀来说是享受,对你爹我来说是折磨。”


    从前他一上课就困,一做作业就想上厕所,能陪文淮之看奏折看到半夜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崔晏静静盯着他转身盖被,眼底暗流涌动,忽地翻身上来,将温连摁在身下。


    温连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什么时候学的,乌鸦坐飞机啊,要压死我?”


    没人回应,崔晏俯身咬在他颈间精巧喉结上,反复碾磨,温连每说一个字,喉结便轻轻振动。


    眸子里掠过一丝欲念,崔晏干脆开始脱他衣服。


    温连当真累了,困了,招架不住了。


    “别!”温连刚脱口一个字,就感觉喉结被对方咬得更深,有种被凶狠恶狼咬住喉管的感觉。


    完了,一出声他好像更兴奋了。


    “别弄了,乖,今晚上困死了……”温连伸手摁在他脑袋上,无奈地推了推,纹丝不动,依旧认真郑重地舔舐啃咬着他的颈子,好像吃上瘾了般。


    身上夜风冷气渐渐融化,呼吸也缓慢升温,崔晏轻轻咬了一口,听到温连吃痛的低呼声。


    “你要吃人啊,小混蛋。”


    崔晏恍惚看他,忽地抱紧温连,像是想从他怀里汲取一点温暖。


    “温连,我不是孩子。”


    “我是男人。”


    “未来是你的男人,你的夫君。”


    温连怔然看他,这样的话,他从崔晏口中听到过无数次,偏这一次,他觉得有什么不同了。


    “温连,你像一只鸟,关在笼子里会郁郁寡欢,愁眉不展。”


    “我想留住你,又怕成为你厌恨的笼子。你没有我仍然有广阔天空,无限自由。可我没有你就是一口无用的笼子,是多余的杂物,废物,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


    “你教过我无数道理,现在你教教我,我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温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脏像是被剜开一个口子,滴滴答答地流着血。


    怎么会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杂物废物呢?


    他怎么会让崔晏这样想?


    温连颤抖着叹息了声,伸出手,在他头顶轻轻抚过,“其实……都是我不好。”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崔晏抬眼看他,揉了揉他泛红的眼尾,低低道:“我知道,是我贪心。”


    “我想想办法。”温连忽地开口,“一定有什么办法的。”


    崔晏指尖微顿,凝望着他,“什么办法?”


    温连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把任务纸拿出来,快。”


    闻言,崔晏犹豫片刻,拒绝了他,“不。”


    温连:“……听话,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不。”崔晏仍然拒绝,甚至作势起身要离开。


    温连一时焦急,赶忙拽住他:“我不是要抢它,那天跟你说过要回家的事后,系统警告过我一次。”


    “系统?”


    温连口中总是有这些新奇的字眼。


    崔晏微微眯眼,“系统是做什么的?”


    温连深吸了口气,“这我不能说太多,万一说错哪句话,系统可能又要惩罚我,你就把它当成天道什么的东西,天机不可泄露。”


    闻言,崔晏似乎仍然不大相信。


    温连只好耐心地换个措辞跟他解释:“这张任务纸就相当于天道和我联系的唯一方式,你已经撕了一张,这是最后一张,如果你撕了它,我的任务就别想完成了。”


    他的任务是帮助男主成为救世主,然后悄然死遁。


    崔晏挑了挑眉,“那不正好。”


    “正好什么正好。”温连就猜到他会这么说,懒得跟他争辩,继续道:“那天你说想撕掉它,天道显示了几个字,它害怕你会真的把任务纸撕掉。”


    话音落下,崔晏好像有些明白了,“你想让我用这张任务纸,威胁天道?”


    不愧是全书大反派,干起坏事一点就通。


    温连欣慰地道:“天道管得住我,但很显然,它管不住你。”


    谁能管住他啊,温连想管都有点费劲。


    “可以考虑。”崔晏淡淡开口,仍然没有要把任务纸交给温连的意思,“不过明日再说,今天还有正事要办。”


    温连:?


    “什么正事?”


    他看着崔晏眼眸微沉,脱下外衣,立刻全都明白了。


    温连往床榻角落缩了缩,咬牙道:“你就不能把这破事推到明天?”


    崔晏笑了。


    “不能。”


    年轻小孩怎么这么需求旺盛呢,他在崔晏这个年纪也没这样过啊?


    “不行,我真的太困了,没有那个精力。”温连伸手抵在他胸膛前,猛地一搡。


    他已经困得脑袋迷糊了,下手也没轻没重,力道稍微大了些,竟真的把毫无防备的崔晏从床榻上推了下去,被推下床的那刻,崔晏眼底还带着微微的惊愕。


    咚的一声清脆声响。


    ——好像是脑瓜开花的声音。


    温连瞬间清醒了。


    疼昏过去了


    (七十六)


    温连连忙下床, 想要把崔晏扶起来,崔晏似是撞到床角,雪白的额头冒着血, 紧闭双眼,看起来疼得要命。


    “小红,没事吧?”温连吓得心都凉了,晃了晃他的肩膀, 却发现崔晏没有反应。


    他颤抖着伸出手搁在崔晏的人中。


    哦,没死,还有气儿。


    温连稍稍放心了一点, 又把崔晏抱进怀里, 试着叫他几声:“听得到吗, 小红, 说话啊?”


    没人回应。


    崔晏这身体素质未免也太弱了些,竟然就这么昏了过去。


    温连心急如焚,干脆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 想要去找府医来看。


    在太师府找了一圈, 温连许久不回府,居然险些在自己家里迷路,要不是最后万幸碰见了起夜的小德子, 恐怕崔晏这全书大反派就要让他给摔死了。


    “大人, 太子殿下怎会在此?”小德子看见他怀里昏去的崔晏,惊讶得嘴巴都合不上, “这头上又是怎么回事?”


    温连一时半会跟他也解释不清, 只能捡着重要的说:“殿下受伤了, 府里有大夫么?”


    “哎哟。”小德子一脸愁容,“真不凑巧, 咱府里大夫昨天刚说要回乡探亲,奴才想着您也很久没回府里住,这事就没管!”


    温连:“……”


    他偏头看去,崔晏的头顶仍然在渗着血珠,顺着苍白的脸侧一点点滑落下来,看着惊心动魄。


    温连咬了咬牙:“那就进宫吧。”


    太师府离皇宫更近,与其去外面再找大夫,不如直接回清宁宫让文淮之看,反正那小子肯定现在也没睡。


    话音落下,小德子立刻诚惶诚恐地从他身上背过崔晏:“大人,奴才来吧。”


    温连看着他颤颤巍巍的细胳膊细腿儿,默了默,把崔晏背回来,“算了吧你,我自己来。”


    他把崔晏背在身上,头一次发觉到崔晏真的长大了,这身子骨看着虽然弱气,但是还真沉!


    小德子连忙替他掌着灯笼,从崔晏腰间取下太子令牌来,这玩意儿一会进宫好使。


    一切准备就绪,温连咬紧牙关,把崔晏往身上提了提,立刻朝着皇宫赶去。


    夜半三更。


    清宁宫前的宫道覆着月霜,像刚下过一场皑皑白雪。


    温连踩在月色里,一步一步背着崔晏走在宫道上,颈间喷洒进来崔晏虚弱而温暖的呼吸,微微泛起些痒意。


    他恍惚想起崔晏小时候自己也是这么背他的,那时初见,小孩还没他膝盖高,瘦骨嶙峋,巴掌小脸上可怜得只剩两只大眼睛,跟只小猫一样,警惕得很。


    那时温连从没想到过自己会有一天和这个小孩发生什么,只单纯觉得可怜他,看到他那副倔强的样子就心软软的。


    如果他一开始遇到的就是长大后的崔晏,可能温连不会想要接近收留他,反而会觉得这人怎么那么坏,城府那么深,他交的所有朋友里,没有一个人是崔晏这样的。


    当然,长大后的崔晏大概根本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应该就像对待文淮之那般嫌弃他又笨又烦人才对。


    命运的确是很奇妙的东西,文淮之说得对,他会把崔晏认错成男主,这是天命的安排。


    即使崔晏总是吃醋发脾气,跟他犟嘴,较真,有时还特别偏执顽固,不爱听人说话,像个幼稚的小孩,但温连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他。


    偶尔被人管着的感觉还挺有意思的,在此之前,温连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觉得自己像个无关紧要的人,没有亲人,也没有知心的朋友,他是所有人的过客。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得到一个人毫无保留的爱,想尽任何手段,任何办法,也要和他纠缠在一起。


    浮萍靠岸,落叶生根。


    是天命的安排。


    就在他们即将赶到清宁宫时,一队太监却出现在了宫门口。


    “站住,是谁?”


    温连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把崔晏从身上再摔下去。


    他悻悻地把人捞回来,抬眼望去,对上了李仕安的脸。


    李仕安有些惊讶,“江大人?”


    温连见到是他,心头立刻紧绷起来,这位可是皇帝身边的管事太监李总管,万一要是把崔晏私自出宫去太师府的事情在皇帝跟前随口那么一说……


    李仕安眉头微蹙,提着盏宫灯,朝温连肩头的人仔细看去,又吃了一惊,“太子殿下?这头上怎地磕出个血洞!”


    “情况紧急,还望李公公今晚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温连朝身边掌灯的小德子使了个眼色,便拔腿朝清宁宫去,小德子立刻会意,拦住了要上前再问的李仕安。


    “哎哎,李公公,别耽搁了殿下看大夫啊。”小德子努了努嘴,小声道:“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卖我个面子。”


    李仕安瞥他一眼,甩开袖子,“你算个什么东西,不卖。”


    小德子啧了声,趁人不注意,在他腰间不轻不重捏了一下,“怎么跟兄长说话的。”


    望着温连匆忙离去的背影,李仕安眼底多了几分深意。


    江大人……似乎跟太子殿下关系非同一般啊。


    半晌,他长叹了口气,将宫灯塞进身旁太监的手心,淡淡道,“你还知道你是兄长,哪有为兄长的人整日给弟弟添麻烦。行了,快滚吧,今儿我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小德子立刻嘿嘿笑道:“得嘞,李大总管,回头请您上盛京楼吃饭去。”


    “滚。”


    李仕安本也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犯不上。小德子跟了江施琅,主仆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只盼着江施琅别真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届时他还得替爹娘收小德子的尸骨。


    李仕安回头看向周遭的小太监们,冷冷道:“都把嘴给我管严实点,要是让咱家听到些风言风语,可别怪咱家不讲人情。”


    太监们都清楚他的手段,尽皆吓得哆哆嗦嗦,连声应下。


    “是,公公。”


    *


    清宁宫书房,文淮之手心捏着一张通州知府送来的奏折,指尖力道大到微微颤抖。


    他不可置信地反复看了又看,确信自己真的没看错后,猛地站起身来,焦急地在殿内踱步。


    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呢?


    通州的新知府名叫尹亭丰,他是认得的,前世尹亭丰官至大理寺少卿,侦破无数地方冤假错案,为人铁面无私,王公犯法与庶民同罪。他前世见过此人几面,的确是个清正廉洁,刚正不阿之人。


    因此刚开始听说会是尹亭丰迁任通州知府时,他还为通州高兴过几日。


    可这本奏折,的确是尹亭丰上奏的。


    文淮之心乱如麻,一瞬间竟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他没有处理如此大案的经验,但也知道这是多么严重的罪行,偏偏犯罪之人,是他的义父!


    如果是崔晏……他会怎么做?


    他不可抑制地想到崔晏在奏折上写下的那些注脚,崔晏给他分的那些奏折,他早已看完了。文淮之意犹未尽,一时没有忍住,又拿起那些崔晏没给他分发的奏折继续看。


    结果便看到了这本尹亭丰的奏折。


    文淮之焦心至极,只觉得一切和前世都不一样了。


    到底为什么?


    爹,康安王这位子,你坐腻了是么?


    竟敢私自在康安府攒兵,要做什么,你要造反吗?!


    前世明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究竟是因为什么?


    正当文淮之心烦意乱、头痛欲裂时,殿门猛地被人一脚踹开。


    冷冷夜风忽地吹进,将文淮之吹得清醒片刻,门外,温连背着摇摇欲坠崔晏,朝他看来。


    文淮之愣了愣,听到温连咬牙切齿地开口:“救人了大夫,还傻站着干什么?”


    文淮之猛地回神,赶紧从他身上扶过崔晏,带到殿内的小榻上平躺。


    “额头被锐物所伤,怎么回事?”文淮之迅速冷静下来,“打盆温水,拿干毛巾来。”


    温连扭头刚看向小德子,小德子转身就奔出去了。


    行,好兄弟。


    他收回目光,心有余悸地跟文淮之解释道:“他白天跟我冷战,晚上偷偷去我府里,结果不小心被我推倒在地,头磕到床角了。”


    闻言,文淮之瞥他一眼,“大人倒是诚实。”


    温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都说了什么,脸上腾地一红,“……主要是,骗谁不能骗大夫啊。”


    文淮之没再继续问,伸手撑开崔晏的眼皮,仔细观察着他的瞳孔,半晌,眉宇微蹙:“失去意识了。”


    指尖按在崔晏的手腕上,文淮之有些吃惊地开口,“他的脉太弱!喘疾有多久没发作过?”


    温连绞尽脑汁地回忆,“上次发作,是在去通州的路上,大概十日之前?”


    闻言,文淮之果断开口:“不可能。”


    他抬起眼,定定地看向温连,“他几乎每日都会发作一次,或轻或重,你从没发现?”


    话音落下,温连刹那怔住,呼吸微窒,喃喃自语般道:“怎么会,你来之前他每天都跟我在一块。”


    “天气转凉,下雨阴湿,他的病会比常日更易发作,尤其是到晚上。”


    “可……”温连声音倏然停滞,他确实并不是整日都被崔晏黏着的,晚上睡着之后,崔晏做了什么他都不知道。


    而且,崔晏的确能忍。


    之前要不是在马车上意外撞见,他根本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己喘疾发作了,而是自己强行忍到平复为止。


    所以,崔晏每晚都是自己跑出殿外,忍到喘疾过去之后,才回到他身边继续陪他睡觉么?


    傻不傻啊?


    温连眼眶微热,垂眸看向崔晏额角的伤口,心头更加疼得厉害。


    “大人大人,毛巾还有水盆带来了!”小德子不知从哪端来盆水,递到文淮之手边。


    文淮之从衣襟内翻出枚雪白的药丸,塞进崔晏口中,低声道:“没事,别难过。有我在这,他死不了。”


    他好歹也是名医,虽不能痊愈喘疾,但也比宫里这些太医要高明些。


    “头上的伤是小事,他喘疾在昏迷中发作才要命。不过他吃过这药,今晚绝不会发病。”文淮之将干毛巾压在崔晏的伤口处,将血止住。


    温连担忧地看向崔晏,小声问道:“那他怎么还不醒?”


    文淮之沉吟了声,“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疼昏过去了吧。”


    罪魁祸首温连:“啊,这样啊。”


    文淮之见他内疚,无奈地笑了声,“明日一定会醒,不是什么要命的伤,磕破点皮罢了,别担心。”


    温连趴在榻边,垂下眼睫,打算就这么静静陪着崔晏,以防他半夜醒来找不到自己,他已经决定了,第二天崔晏醒来,无论他怎么别扭怎么混账,自己都会对他更好一点。


    “对了,还有一事……”文淮之想起那本奏折,稍顿,看着昏倒过去的崔晏,还是忍住了不在这个时候开口,“没事了。”


    也罢,等崔晏明日醒过来再问不迟,说不定,他早看过这本奏折,已想出了应对的办法。


    *


    翌日一早,书房内。


    崔晏的确如文淮之所料,醒了。


    温连趴在他床头,整整守了他一夜,听到床榻上的动静,睡眼惺忪地看向崔晏,有些高兴凑上前道,“醒了?”


    对方环顾打量着四周,目光缓缓垂落回温连脸上,半晌,一脚把温连从床上踹了下去,警惕地缩进床榻角落,抓着圣上亲赐的那把邦邦硬的玉如意,对向温连。


    “你是谁?”


    从地上爬起来的温连:?


    你猜呢?


    清晨的清宁宫发出第一声惊慌失措的大喊。


    “文大夫!!文淮之!!你快来看啊!!!”


    片刻,文淮之立在被温连像八爪鱼般死死抱住的崔晏床前,深吸了一口气,问。


    “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崔晏咬了温连肩头一口。


    “知道自己的身份么?”


    崔晏又咬了温连颈间一口。


    “那你知道自己如今几岁,家住哪,有几个朋友……”


    温连腾出只手,一手捂住崔晏的嘴,一手捂住文淮之的嘴,“先别问了,他要咬死我了。”


    文淮之:“……”


    他稍显颤意地深吸了一口气,拿开温连的手,沉声道,“殿下这是,失魂症。”


    “而且他的症状,显然只有五岁幼童的智力和记忆!”


    无耻之徒【二更】


    (七十七)


    寂静大殿里, 所有人都聚在一起。


    顾问然新奇地看向被丝带捆住手腕的崔晏,稍显幸灾乐祸地笑道:“殿下也有今天啊。”


    温连为了捆住他,累得一脑门汗, “你不早点来,早来我就省劲多了。”


    如果不绑住他,崔晏逮住机会就往殿外跑,好像把他们当成鬼一样。


    真是怪了, 分明刚才私下里告诉他,自己就是温连,崔晏竟然还是要跑, 看来是连温连是谁都不记得了。


    “文大夫, 这怎么办?”温连忧心地问文淮之, 现在在场的几人里, 顾问然就武功高些,脑子不是特别好使,毛豆更别提, 他自己也不咋地, 只有文淮之是唯一靠谱的人。


    别人没办法,男主肯定会有。


    半晌,没得到答复, 他回头看去, 文淮之揉着额角,眼底死灰一片。


    温连:……


    怎么看着比他还着急呢?


    文淮之叹息了声, 说道:“失魂症无药可解, 我只能开些安神补脑的药给他先吃, 但依他症状来看,这情况不会维持很久。”


    闻言, 温连放心些许,又有些困惑,“那你叹什么气?”


    闻言,文淮之欲言又止地看向他,朝温连做了个手势,请他过去。


    温连忐忑地凑过去,“有什么你就说吧,崔晏到底病得严重么,我扛得住。”


    文淮之摇了摇头,无奈地将桌案上的奏折递给他,“他病情不重,但是这折子……你看看吧。”


    接过那奏折,温连半信半疑地翻开,只看了一眼,险些爆出一句脏话,“这、这是真的?”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康安王崔凌昀以剿匪为名在康安郡府屯私兵数万,自邻国水运兵械八十船,康安王规模日益扩大,意图谋反,其心可诛,请圣上立做决断,未雨而绸缪。


    “尹亭丰此人我识得,为官清正廉明,断然不会有假。而这康安王……是我先前同你说过的义父。”文淮之不是是非不分之人,重生一遭,他最是清楚尹亭丰公正冷硬的性子,而在通州临行前,他也的确见过义父派人买船。


    当时义父同他说的原因是,打算去邻国采买粮食,救济灾民。


    没成想……那些昂贵的大船竟是用在了这种地方。


    他闭了闭眼,说道:“这折子从通州送来,起码也要三日,此事迫在眉睫,刻不容缓,我想恳求殿下暂时压下此事,回通州规劝义父。可偏偏殿下在这时间得了失魂症,这可如何是好。”


    这份奏折不能让皇帝知晓,只能由崔晏来解决。否则,以皇帝多疑的性子,康安王死罪难逃,整个康安府说不准也会因此饱受责难。


    温连抿了抿唇,知道他心里难受,轻叹了声,“所以,你想我帮你做什么?”


    文淮之眉宇展开,低声道:“我就知道,你会为我解忧。”


    无论前世也好,今生也罢,“江施琅”都是唯一一个无条件愿意帮他的人。


    片刻后,温连回到榻边,把凑热闹的顾问然和毛豆都赶出去,关紧殿门。


    文淮之想要快一些恢复崔晏的记忆,这样一来,崔晏可以作为太子以回通州复察之名,带着他一起回通州,再由他亲自调查康安王究竟是不是真要造反。


    这些奏折也要靠崔晏想办法从中周旋,没有太子亲笔诏书及印章,他们什么都做不到。


    而快速恢复记忆的办法,就是带崔晏故地重游。


    顺尧城是去不得了,崔晏连他都不记得,更别提记得顺尧城。


    所谓故地,就是皇宫。


    文淮之要他带崔晏去以前生活过的地方看看。


    温连有些拿不准主意,他只知道崔晏以前在皇宫里的生活很惨,让他重温这些过去,岂不是徒增伤心?


    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蹲在崔晏面前,望着那双洞黑幽冷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咽了下口水,总感觉崔晏什么事都没有,这小子的表情好像只是单纯看他不爽似的。


    “小红?”温连试探着开口。


    崔晏并未有多大反应,果然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温连有些忧伤地想,以前总想让崔晏忘掉自己,开始新生活。


    但这会崔晏真忘了,他还有点接受不了。


    “殿下,微臣是圣上为你安排的太傅,是老师,你不用害怕我。”温连安抚地理了理他头顶发丝,轻声细语地道,“脑袋还疼不疼?”


    崔晏一言不发地紧盯着他,像受伤的幼狼,警惕地退了退。


    “不想跟我说话,那臣送你回宫好不好?”温连低低道,“你还记得华清宫的路怎么走么?”


    听到熟悉的字眼,崔晏瞳孔疾缩了瞬,登时剧烈挣扎起来。


    温连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道:“别别别,不去了,咱们就留在这!”


    崔晏呼吸急促,眼底蒙上一片水雾,分明是只听见华清宫三个字便绝望透顶。


    是啊,他当初宁肯离开皇宫去寺庙烧香礼佛,都不愿再留在华清宫,一定不愿再回到丽妃的手心里忍受磋磨。


    文淮之还真是给他出了个难题。


    温连于心不忍,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别担心,丽妃已经死了,这里是你的寝宫,清宁宫,你现在已经成年,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话音落下,崔晏仿佛定在了原地,半晌,他终于出声,“你说什么?”


    嗓音沙哑极了,温连赶紧给他递过去一杯茶,解开他手上束缚的丝带,轻声道:“先润润嗓子,我刚刚说,你现在已经成年,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母妃死了?”崔晏干脆直接地打断他,忽然凑近,眼睛直勾勾望着温连,有些急切道,“怎么死的?”


    温连干咳一声,条件反射地顿了片刻。


    崔晏一凑近他这么近,总感觉下一刻要亲上来似的。


    “中毒,宫里种着盆有毒的花,丽妃晌午就被毒死了,三皇子虽然没死,却也落下了终身的喘疾。”


    听到他的话,崔晏怔怔地坐回原位,似乎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半晌,他缩起身体,抱住腿,用余光悄悄瞥了眼温连,低声道:“拿镜子来。”


    被这样颐指气使,温连也不恼火,立刻起身给他去拿,不一会儿,崔晏捧着银镜,看着镜子里长大后的自己的脸,肉眼可见地呆滞良久。


    “看吧,微臣没骗你。”温连拄着下巴看他,说道,“殿下还想知道什么,臣一并告诉你?”


    崔晏抿了抿唇,摇头下了逐客令,“我不想知道,你出去。”


    温连噎住,指了指自己,“真的什么也不想知道,你就不问问我是谁,跟你有什么关系?”


    在他灼灼目光中,崔晏又摇摇头,眉眼压下,避开他的视线,声音轻得几乎让人听不清楚。


    可温连听清了。


    他说的是,


    “我看得出来,你是断袖。”


    温连:…………


    他真的,我哭死。


    当初是谁一口一个自己是断袖?


    还说什么,温连,不是所有人都跟我一样是断袖的~


    他想起这茬,气得想笑,心头那点怜惜之心顿然消散了,毫不留情地道,“对对对,臣是断袖,殿下不想知道微臣断得是谁的袖吗?”


    崔晏往床榻角落又缩了缩,用行动表示他不想知道。


    半晌,温连嗤笑了声,爬上床榻,故意吓唬他:“殿下不问,臣也不能欺瞒殿下是不是,微臣告诉你……”


    见他靠近过来,崔晏稍显失措地躲进角落,伸出手,把耳朵捂上了。


    温连默了片刻,没憋住,笑出声来,“你捂什么耳朵,听我说话会掉块肉吗?”


    他莫名觉得这样的崔晏还挺可爱的,果然,他当初才不是太傻所以才认错男主,而是因为这小子幼年期太具有迷惑性了。


    怎么看都是只怕人的小猫,温连总也忍不住想逗一逗他,欺负欺负他。


    以前多可爱啊,长大后一点也不可爱了。


    他得趁着现在,先好好玩玩。


    于是温连一边捻着手心的红木香珠,一边坏笑着接近崔晏,扯掉他捂着耳朵的手,“是殿下当初先说喜欢我的,喏,这是你送我的定情信物。”


    崔晏被他攥住腕子,试图挣脱,目光却落在那串红木香珠上,“这珠子是我的!”


    他作势要抢,温连赶紧把手抬高,崔晏还没适应自己已经长大这件事,整个人扑来,直接把温连重重压倒在软榻上。


    温连险些被他压死,手上那串红木香珠瞬间被崔晏夺走,宝贝极了似的,揣进怀里。


    他咳嗽两声,抚平胸口的阵痛,无奈道:“你想整死我是吧,那东西真是你给我的。”


    只不过没说是定情信物罢了。


    话音落下,崔晏头也不抬地小声反驳他:“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温连饶有兴致地盯着崔晏,故意恶心他,“需要我形容一下当时的场景吗,一个风雨飘摇的日子,咱俩在一艘大船上运送货物,即将要面临凶神恶煞的强盗。你担心我会出事,趁我睡着觉,把这串珠子戴在我手上,多温柔啊,简直是泰坦尼克古代版……”


    “不可能,”崔晏撇开脸不看他,把红木香珠攥得更紧,嘟哝着道,“这是当初救我的大和尚给我留下的护身珠。”


    温连霎时顿住,“大和尚?当初把你从元唐寺救出的大和尚?”


    崔晏诧异地看他一眼,似是没料到他会知道大和尚的事,迟疑片刻,他还是说道:“你说这是我送你的,但是你连我是怎么得到的都不知道,你果然是骗我。”


    温连:“……”


    他的确不知道这是大和尚留给崔晏的。


    温连一直以为那不过是崔晏看了道书之后才特地买来的念珠,没想到居然是当初救崔晏死里逃生的大和尚给他的。


    崔晏什么都没说过,从来不提半个字,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他的一切东西,包括自己,全都可以给温连。


    温连心尖酸疼,垂下眼,低声道:“你早说啊,早说是这么重要的东西,我肯定天天盘。”


    听到他的话,崔晏又道:“你别装了,我不会喜欢你的。”


    “那不一定。”温连哼了声,逗小孩似的逗他,“你喜欢我喜欢得命都不要啦,还打算跟我成亲呢。”


    “你撒谎。”崔晏波澜不惊地戳穿他,“我是太子,太子怎可和男子成亲,你的假话太蠢了,我不可能喜欢这么蠢的男人。”


    “……”


    你聪明,你最聪明行了吧,臭小孩。


    温连见他一点也不信,刚想再怼他一句,忽地想起什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哦,那这也不是你咬的了?”


    他解开束在颈间的衣襟,露出昨夜被崔晏反复啃咬吮吻过的喉结,颈间一片星星点点的红癍,全是某人拦也拦不住创造的杰作。


    崔晏呆呆地看了一会,呼吸微滞,抓起身旁的枕头猛地朝温连脸上扔过去。


    “无耻之徒!!”


    心


    (七十八)


    温连挨了一枕头, 彻底相信了崔晏不是装模做样,因为这小子绝对是用了全力才把枕头扔过来。


    他轻吸了口气,把枕头捡起, 看着崔晏道:“行行行,我无耻,你高尚。”


    “出去。”崔晏紧盯着他的动作,又重复一遍。


    温连拿他没办法, 只好把枕头扔回床榻上,轻声嘱咐:“那你别乱跑,一会传膳进来, 记得吃饭。”


    说罢, 见他还一副提防模样, 温连无奈地叹息一声, 转身离开,帮他把门关紧。


    他得跟文淮之好好商量商量接下来的对策,否则, 让皇帝知道他那太子成了傻子, 恐怕好不容易攒来的那点好感度都会尽数消失。


    然而温连刚离开书房不久,他在文淮之那屁股还没坐热,就收到宫人报信。


    “启禀大人, 太子殿下自己从窗户跑出去了!”


    温连险些被自己口水呛死, “他去哪了?”


    “好像是……好像是华清宫的方向。”


    两人对视一眼,温连立刻起身道:“你在后宫不好走动, 我去看看就是。”


    文淮之颔首道:“听说三皇子现今还住在华清宫里, 万事小心。”


    前世这个崔清可不是什么善茬, 要不是崔晏跟他有仇,崔晏将他给解决了, 恐怕此人必定难缠百倍。


    温连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


    待他急匆匆赶到华清宫时,一个瓷瓶正好砸在脚边。


    青兰玉竹的云瓷碎片散落一地,温连心头涌上一阵不好的预感,快步走近。


    果然,崔晏立在殿前,而崔清就站在他的对面,歇斯底里地怒吼着,“滚出去,你给我滚!”


    崔晏的目光在他面上打量,听到他情绪激动的咳嗽声,面无表情地挪开眼,朝着殿内更深处走去。


    温连连忙追近,问道:“殿下,来这里做什么?”


    听到他的话,病榻上,无力阻拦崔晏的崔清陡然看向了温连。


    “江施琅,你当他是什么良善之辈,当心最后自己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崔清急促喘息着,面露狰狞,大笑出声,“崔晏,你就是个畜生,畜生,当年还在襁褓时就该让母妃用手掐死你,把你活活掐死才好!”


    话刚落罢,崔清猛然咳出一道血来,飞溅在身旁茶桌上,眼睛仍然如同想要将崔晏瞪毙般,死死咬着牙,嘶声道:“来人,拿剑来。”


    周遭宫人没有一个动弹,都被这口血惊得呆立在原地,直到崔清用像是想要把嗓子撕裂般的声音怒吼一声:“拿剑来!”


    众人终于回神,一个个相视几眼,所有人纷纷跪落在地,胆战心惊,生怕被崔清连累。


    谁人不知这位太子殿下现在风头正盛,崔清难不成得了失心疯么,竟敢说出这样的话!


    弑兄灭储之罪,他几颗脑袋担当得起?


    “够了!你想干什么,想杀当今大宣的储君?”温连挡在他眼前,沉下声音对崔清喝道,“兄弟阋墙传到圣上耳朵里的后果殿下不清楚?若殿下还想留住这条性命,就老老实实地待着!


    他真的动了气,先前在温连眼中的崔清并非如此,起码是个好学懂礼之人,现在竟疯到连理智都失去了。


    崔清猛地抬眼看向他,冷笑了声,压下咳嗽,“江施琅,那盆毒花摆在宫里是不会死人的,只要燃着檀香,檀香的气味可以中和花毒,您难道就不奇怪么,为何我和母妃还是中了毒?”


    温连愣了愣。


    这些日子,崔清已被病痛折磨到快要发疯,整日缠绵病榻,倒也想明白了许多事。


    “因为那日,崔晏他问母妃送来的檀香宫里有没有在用,母妃知道他心思险恶,这才命人把所有檀香撤了去。母妃和我不知花的毒性,可你猜那花的毒性谁最清楚?那盆毒花是崔晏从小亲手所植,他全都知道,他全都知道!!”


    “如今他来,是来杀我的,你还不明白?他是来杀我的啊——”


    话音落下,温连骇然地转头看向崔晏,崔晏冷冷盯着崔清,一句话也没有辩驳。


    看他这样子,温连还有什么不明白。


    ——丽妃一事,真是他做的。


    一句话便葬送了华清宫一宫之主的性命,在后宫恃宠而骄的丽妃娘娘就此陨落,败给了自己的多疑,三皇子也因此病重难医,失去竞争太子之位的可能。


    而始作俑者却毫发无伤地脱身,甚至还有心情在华清宫里为死去的丽妃烧纸守灵。


    这是何等心狠手辣的城府和手段。


    温连倒吸了口凉气,欲言又止地收回目光,崔清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显然是喘疾就要发作了。


    当初他母妃给崔晏留下的终身难愈的喘疾,如今因果循环,落在他的头上。


    “来人,快去请太医!”温连顾不得崔晏,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崔清就这么死在眼前,好歹也是个皇子。


    温连将崔清摁回床榻上,发觉他已经全然失去力气了,神态痛苦,看起来比崔晏要严重的多。


    可这样的痛苦,他只经历了一个多月,而崔晏已经忍受了半生。


    崔清快要昏过去了。


    温连无奈地看向崔晏,问道:“把药给我。”


    闻言,崔晏缓缓垂眼看向他,从衣襟内取出一颗药丸,这药丸是宫里太医给他做的,虽不及文淮之的药效果好,但也能暂时抑制喘疾。


    他将那枚药丸举到温连眼前,而后,面无波澜地捏碎了。


    粉末顺着他的指尖簌簌而落,温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问道:“崔晏?”


    崔晏望着温连,眼底尽是自嘲,他像自言自语般低声喃喃,“在你眼里,我是很坏的人,对不对?”


    温连哑然失声,听到他继续说,


    “可这世界总是需要坏人的,没有坏人,大家全都好,那怎么得了……永远都会有坏人在的,我从不认为我做的是错事。”


    “没有好人,就凸显不出来坏人,我只要稍稍比其他坏人少坏那么一点,我就是好人。


    可若没有坏人,只要我稍稍比别人少好那么一点,我就是坏人。”


    “凭什么救他呢。


    不救他,我就是坏人吗?”


    崔晏不知自己错在哪里,他只知自己做这些事,并不后悔。


    不仅如此,他还想把父皇一并送上黄泉,杀掉所有欺辱过他的人,找出在元唐寺放火的罪魁祸首,再将他们的脑袋一个个砍下来。


    如果不是父皇一直不喜欢他,冷落嫌弃,任由丽妃和宫人们排挤折磨他,他也不会沦落到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乞丐。


    从天边云端掉到无穷地狱,造成这一切的人,崔晏都想让他们死掉。


    他不够宽善大度,不够能忍耐苦难折磨,这难道就是错么?


    崔晏一开始只是想要好好活下去,他甚至从未想过要成为皇帝。


    他年纪小,理解不了什么是善良,什么是罪恶,理解不了母妃为什么更喜欢弟弟不喜欢自己,理解不了分明他和父皇是父子至亲,父皇待他却像陌路人一样无情,更理解不了弟弟为什么从出生起就万众宠爱,健康快乐。


    为何受折磨的人是他,不是弟弟?


    太多困惑,太多绝望,只有恨能排解。


    既然弟弟想杀他,那他也不救弟弟。


    温连饱受震撼地看着他,崔晏现在只有五岁的心智,可他居然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文淮之和崔晏的身世在书里如此相像,同样是遭受磨难沦落成乞丐,一个成为男主,另一个成为了反派。


    如果这本书没有所谓男主和反派,没有标签来标榜正义与邪恶,崔晏所做的事,只是每一个人都会做出的选择。


    受尽磨难的人绝望反击却被定义反派,得到救赎的人享受光明就被称颂正义,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错的是崔晏五岁那年,没有人救他,没有人从深渊里拉他一把,而文淮之遇到了肯救他的人。


    原书里,温连、陆子云、江施琅、他的义父……文淮之有着无数善良的人相助,崔晏什么也没有。


    他只有自己,踩着尸山血海,血迹斑斑地从地狱里爬出来,向所有亏欠他的人复仇。


    “我回去了。”


    崔晏本意是来看看母妃的牌位,现在牌位没能看到,也没兴趣再呆在华清宫里,他不想看见崔清狰狞的死相。


    此地较他记忆中变了样子,可那股阴寒冷戾的气息永远不会消散,好像下一刻丽妃仍然会带着令人发指的笑意,从屏风后幽然走来,细长尖利的指甲死死掐住他的喉咙。


    他冷得发抖。


    崔晏转过身,低垂着头,默然地踩着玉砖离开。


    温连怔怔地看着他,自从穿成江施琅后,他见到的崔晏永远冷静稳重、无所不能,仿佛世上什么事在他手心里都能迎刃而解。


    哪怕知道自己不是男主,崔晏也没有多少反应,文淮之骂他是祸国太子都毫不在意。


    只有现在温连能感觉到,崔晏只是一个无助的小孩,被困在过去的阴霾中,走不出来。


    小时候的崔晏,是否也曾经想象过自己成为一国之君的场景,是否也有过自己想做的事,想成为的人?


    可没有人帮他,没有人站在他这边,他一直都是独自走在人生这条漫长痛苦的道路上。


    温连凝望着他的背影,良久,胸膛里心脏逐渐开始激烈地跳动,晨曦初升,清风习习。他忽地冲上前去,抓住了崔晏的手。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甚至觉得恰到好处,天气是好的,风是好的,人也是好的,一切时机正好。


    温连立在崔晏身侧,缓缓与他十指紧扣,心跳怦然。


    崔晏愕然地看向他,努力挣了挣,试图拯救出自己的爪子,嘴角微抽。


    “放开,你无礼。”


    虽然周遭没人,但这人未免也太大胆些!


    “崔晏,等恢复记忆之后,要记得我今天说的话。”


    温连不仅没放开,反而牵得更紧。颤抖的脉搏自掌心传来,崔晏动作倏然顿住,一股奇异的直觉告诉他,温连将要说的话,可能很重要,非常重要。


    他徐徐道,


    “你要记得,我无条件站在你这边,就算所有人都说你是疯子,说你有多坏,多狠毒,多混蛋,但是我知道你是什么样就好,你有一颗世上最需要爱,也最珍惜爱的心。”


    崔晏怔怔地看着他,浑身冷凝的血液都因为这些话而渐渐融化。


    “我会永远陪着你,不管这有多难,我一定可以想到解决的办法,我们一起过完这辈子,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枯燥乏味平平无奇的人生里,温连头一次生出想要和另一个人一起度过余生的想法。


    感觉,还不错。


    温连抬眸看向崔晏,忽地笑了笑,那笑容灿烂极了,与明媚的曦光一同照映进崔晏的眼底,仿若点缀着璀璨的星子,炽热发烫。


    “当然,不是作为臣子,亦不是老师、父亲,只是作为……”


    他抿了抿唇,捧住崔晏的脸,极轻极缓地在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声音沉沉而诉。


    “一个这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来到这里有原因,认错男主有原因,舍不得离开小坏蛋也有原因,温连如今才恍然大悟


    ——缘分之所以纠缠难断,是因为身体和理智在想尽办法远离,心却披荆斩棘地靠近。


    一支签


    (七十九)


    崔晏在他怀里僵硬了瞬, 耳尖像被温连的灼烫呼吸蒸熟了般,瞬间红得滴血。


    这人怎么没有羞耻心的,竟然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额头上被温连轻轻亲过的地方好像趴着一只小蝴蝶,呼扇着翅膀,痒痒的。


    崔晏伸出手蹭了蹭额头,微微咬牙, “我说了我不是断袖。”


    “你是,你断得可比我早得多。”温连扣住他的手腕,复又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 笑意更深, “再擦掉我可就再亲一次咯, 亲到你不擦为止。”


    场景似曾相识, 崔晏隐隐觉得这一幕好像在什么时候发生过,不过当时说这句话的人好像是他自己。


    奇怪,太奇怪了。


    难不成他长大后真的是个断袖?


    片刻, 察觉到即将有宫人过来, 崔晏思绪收回,立刻顾不得再擦,略显心虚地推开温连, 煞有介事地看向那宫人。


    “殿下……”一个白发苍苍的宫人抱着盆花, 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


    他手心的花,正是那盆将丽妃娘娘送上绝路的雪色牡丹。


    崔晏眉头微蹙, 问道:“怎么了?”


    宫人将那盆花递上, 年迈的嗓音沙哑极了, “奴才是侍花所的,奉命精心培育雪色牡丹已十几年有余, 三皇子殿下命奴才们将这盆牡丹砸烂,可花是无罪的……”


    老人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苍老的指在柔嫩的花瓣上轻轻抚过,低声道:“奴才恳求殿下将这盆花带走,夏日一过,花就要落种了,这样它明年夏天还能再开。”


    崔晏望着那盆雪色牡丹,虽早已不是当年他亲手养育呵护的花,却在此时仍像见到故人一般心头怅然。


    花是无罪的。


    那是之前父皇给他的奖赏,是属于他的东西。


    雪色牡丹是一种很怪异的花,精细养着它时,它才会开花,所以养育它时,很多人都会误以为它离不开精心的呵护。


    可事实上,就算不用心养育它,雪色牡丹只要能活下去就能落种。


    待到好时机,明年仍能再开。


    他喜欢这花,喜欢它无论是宠溺还是轻贱,都能再破土而出的韧性。


    崔晏转头看向温连,看到对方朝他挑了挑眉。


    “不是最喜欢花么,收下啊,带回宫里养着,反正你一年四季没有一天不点檀香。”


    没想到温连连自己喜欢花都知道,崔晏指尖蜷得更紧,有些埋怨长大后的自己嘴上把不住门,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恰逢太医赶进华清宫里为崔清急救,崔晏不便久留,半推半就,顺水推舟地收下了那盆花。


    半晌。


    清宁宫里。


    崔晏把花盆搁在最显眼的窗台上,循着记忆里的养花方法,提起水壶,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在花盆里浇水。


    花开得很好看,养它的人一定很细心。


    温连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他很开心,崔晏开心的时候,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能够感受到他整个人是很放松的。


    他真的很喜欢漂亮的小花呀。


    倒是个很可爱的爱好。


    要是以后都能见他这么开心就好了,温连暗暗想。


    另一边。


    文淮之听说崔清发病一事,知道肯定是崔晏出了什么乱子,急急忙忙地赶来清宁宫。


    一进殿门,就见崔晏抱着盆花玩,而他的监护人温连笑眯眯地看着他玩。


    文淮之:“……施琅,殿下记忆恢复了?”


    听到他的声音,温连有些心虚,莫名其妙有一种偷偷谈恋爱被父母逮住的感觉,他干咳了声,“还没,不过你看他玩得挺开心的,说不定现在是他最快乐的日子,咱们还是不要强行逼他吧。”


    “通州一事刻不容缓,必须要尽快让殿下恢复记忆。”文淮之也知道急不得,但现在的情况,急不得也要急,“施琅,劳烦你去叫毛豆过来。”


    温连不敢再耽搁,点了点头快步跑出去喊人。


    待他走后,文淮之缓缓走到崔晏面前,眸光复杂,问他,“殿下还记得我是谁么?”


    崔晏从花上挪开眼,瞥向文淮之,“开药的大夫。”


    文淮之默了默,“不是问你这个,你记得小时候有个朋友叫小剪刀吗,我就是当初那个小剪刀。”


    “我跟你,”话音落下,崔晏动作停顿了片刻,回头看向他,“是朋友吗?”


    文淮之陡然噎住,又听崔晏毫不留情地说,“我跟你不熟,套近乎,去找刚刚那傻子吧。”


    “……”果然软硬不吃,竟还连带施琅一块挨了骂。


    骂吧,最好骂得施琅生气,以后不理你。


    文淮之在心中腹诽,彻底没了办法,要想让崔晏恢复记忆,比让崔晏直接演戏来得更难。


    对了,为何不直接让崔晏演一出戏呢。


    文淮之猛然想到,“殿下,我有一事相求,想请殿下去面见圣上,请命去通州复察。你放心,要说的话我都会为殿下备好,殿下只需在圣前背出来即可。”


    不一会儿,崔晏听罢他的话,只掀了掀眼皮,说道:“我不。”


    他现在已经不是乞丐,又是太子殿下了,有了自己的宫殿,他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文淮之急道:“事关重大,殿下,你再想想。”


    正当崔晏又要拒绝时,温连带着毛豆进来。


    崔晏见到他,耳尖又微微泛上些红,悄悄地往角落又缩了缩,扭开脸不看他。


    “外面有宫人通报,阿兰兹尔贡的木措娅公主派人来求见殿下。”


    文淮之眼眸微睁,暗道不妙。


    “木措娅派人来找殿下做什么?”


    她还真是会挑时候,偏偏在崔晏失忆时找上门来。


    毛豆沉吟了声,摇头道:“不知道,不过人已经在外面侯着了。”


    闻言,温连转眸看向角落里还是专心致志垂头侍弄那盆雪色牡丹花的崔晏,无奈道,“要不,我去看看。”


    “随意寻个藉口将人打发便是,不要过多纠缠。”文淮之对阿兰兹尔贡的印象很深,前世木措娅可真是难缠得很,硬要在大宣开擂台选驸马,要让大宣男子嫁入阿兰兹尔贡。


    简直荒谬至极。


    温连点头应下,出宫去,正好在宫门口看见那三个阿兰兹尔贡的使者。


    为首的使者身穿黑色罩袍,又以纯墨缎布蒙面,衣襟边缘绘制着羽翅般排列的独特棘草花纹,将整个脸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浓眉大眼来。见温连出来,使者俯身行了个大宣的礼节,道:“见过江大人。”


    他声音缓慢,语调平稳,一点不像是外邦男子,反倒像个真正的大宣男子。


    “你认得我?”温连有些诧异。


    使者笑了笑,道:“宫宴上见过大人,公主对您印象很深。我叫依拉木江,是阿兰的大祭司。”


    大祭司,好高深莫测的职业。


    温连不由得肃然起敬,“所以,你因何事想要求见太子殿下?”


    依拉木江看了看宫殿里,目光落回温连脸上,神秘地笑笑,说道:“看来今天是见不到太子殿下了,不知能否有机会,请大人去宫外盛京楼小酌几杯?”


    温连想到崔晏还失忆着,他没心思和这些难搞的外邦使者吃饭,刚想推拒,却听依拉木江道:“劝大人还是来一趟为好,大人难道就不想知道有关通州的事么?”


    闻言,温连眉头微蹙,问道:“通州?”


    阿兰兹尔贡和通州之间隔着个幽州,他们怎么会知道通州的事?


    刹那间,温连忽然想到文淮之所说的康安王意图谋反之事,似乎当时听他提到过一句,康安王从邻国买了八十艘大船的武器。


    这个邻国……该不会就是阿兰兹尔贡吧!


    他脸色突变,看向依拉木江的目光更加警惕。


    “别紧张。”依拉木江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木盒晃了晃,里面传出沙沙的声响,半晌,他像拉开抽屉一样,拉开那个小木盒,递给温连,“大宣有句话说得好,相见即是缘分,要不要抽签算一下您近来的天运?”


    原来大祭司是干这个的。


    温连狐疑地看向依拉木江,确认对方没耍什么花招之后,试探着从小木盒里抽出一支竹签来。


    竹签上面用小刀剜刻着几个温连看不懂的字。


    依拉木江笑着伸手拿过,脸上笑意顿然僵住,仿佛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般,猛然抬头再看向温连。


    温连:“……怎么,我有血光之灾?”


    他呆滞地摇了摇头,再次看向那支竹签,“你、你……”


    依拉木江你你你了半天,仍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半晌,温连有些忍不住,“大宣还有句话是这么说的,说不出口的话就别说了,我随你去盛京楼,不过我要先回宫里同太子殿下知会一声。”


    听到他的话,依拉木江面如土色,讷讷地道:“好,好。”


    等温连进宫之后,在依拉木江身旁的使者用阿兰话不解地问道:“大羽司,这支签怎么了?”


    依拉木江幽幽望着温连离去的方向,看向手心的竹签,“这支签是天地母亲的签。”


    “天地母亲?”使者骇然道,“可天地之母乃是身负凤命之人的签语,江施琅明显是一个男人。”


    依拉木江比他还要震撼,“废话,我看不出他是男人么?”


    江施琅,你怎么会成为皇后呢?


    这、这……大宣的未来倒比他想象中要更加不可思议,难不成还能是崔晏做皇帝后娶了江施琅当皇后?


    怎么可能呢,崔晏此人他再清楚不过,心比乌鸦的羽毛还黑,别说他喜欢男人,就是听到崔晏会喜欢一个活生生的人,依拉木江都会感到震撼,更何况是一个男人。


    崔晏断然不可能会喜欢上江施琅,否则就太惊世骇俗了,一定是阿兰兹尔贡将大宣吞并,江施琅最后成了木措娅公主的男人。


    是了,一定是了,这样才对!


    阿兰兹尔贡以女子为贵,木措娅未来将是阿兰的国主,如果他们能得到江施琅,说明他们才是最终统领天下的主宰!


    依拉木江立刻扭头对身旁的使者急促开口:“快,快去告诉公主,驸马找到了,我们务必要在盛京楼拿下江施琅!”


    聘礼


    (八十)


    清宁宫里, 温连急匆匆赶回来,将方才依拉木江同他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给文淮之。


    “他提到通州?”文淮之眉宇微蹙,略一思量, 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温连点了点头,又看向不远处毫无反应的崔晏,嘴角微抽, “殿下可不要再在宫中乱跑,万一被人知道你失去记忆,肯定会出大乱子, 知道么?”


    崔晏窝在角落, 头也不抬地给雪色牡丹浇水, 没有理他。


    “那花都快让你浇死了。”温连戳穿他的故作镇定, 继续道,“记得吃药,不想跟我说话就算了, 我走了。“


    对方仍然没有反应, 甚至也没回头看他一眼,温连懒得跟他较真,便带着文淮之一同出门。


    临走前, 温连才发现毛豆不见了。


    “毛豆呢?”温连四下环顾, 没看到毛豆的身影。


    “我请他去帮我做一件事。”文淮之敛眸,声音低低, “现在在京城里, 我也只能先借殿下的人一用了, 如果义父真要谋逆,以我对义父的了解, 恐怕已经有船快要到京城了。”


    义父此人外表温厚,实则心思颇深,文淮之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造反,自十五岁起,他便脱离义父身边,自己在外游学行医。


    没有义父的教导,就没有他文淮之的今日。


    前世义父也根本没有造反,这才是让文淮之想不通的真正原因——有什么事情悄然变了,和前世的发展不一样了。


    崔晏不再像前世那般残忍难缠,江施琅也不再和前世那般厌恶崔晏,他的义父却暗中屯兵意图造反。


    文淮之想不通这些事之间的联系,现在他能做的只是想办法先拦下义父,问清原因,能拖一时是一时。


    “施琅,你是否会觉得我做事犹豫,狠不下心。”文淮之垂下眼睫,掩去眼底杂乱的思绪。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如果真像尹亭丰的奏折里所写,此时形势必定非常严峻才对,可他还是想要拖一拖,再拖一拖。


    一旦谋反,只剩下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结局,他不愿看到义父落得个乱臣贼子的罪名。


    皇帝诚然有许多不察之处,但在文淮之心里,皇帝的确还算是个好皇帝,至少在大宣改朝换代以来,二十多年无战乱,百姓安居乐业。


    大宣的皇帝无功但也无过,何苦要造反开战?


    这不是让百姓平白无故地遭殃吗?


    义父分明教导他要爱民如子,如今究竟是为了什么……


    温连抬眼看向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安慰道:“一切尚未定论,你也不要急着给自己下定论,待我们会过依拉木江之后再做打算。”


    文淮之点了点头,眸光回落到不远处的崔晏身上,男人和记忆里那副面容相差无几,略显冷郁的模样,却没有半点前世残忍无情的可怖气息。


    曾经最难缠的对手,变成了失忆的孩童,这还真是……


    他莫名涌上一个念头,如果崔晏没有失忆的话,兴许这些事很轻易就会被崔晏解决,要是他可以恢复记忆就好了。


    半晌,他又觉得自己的念头可笑至极,自己竟也会有一天想要和崔晏成为盟友,真是好日子过惯了。


    “文公子,别看了。”一只手忽地在文淮之眼前晃了晃,温连瞥他一眼,笑道,“做人要坦诚些,像我一样。想要和崔晏做朋友很简单,你直接告诉他就行。”


    文淮之默了默,抓着温连的手腕挪开,轻咳一声,“我并不想。”


    温连笑了笑,没再说破。


    分明文淮之又没失忆,但是怎么也跟崔晏一样别扭幼稚。


    依他看,这俩人才是最合适当好兄弟的,说不定以后玩得老铁了,现在立的flag,以后可都是要还的。


    *


    盛京楼里。


    温连和文淮之缓缓步上二楼,很快便有一群小婢迎上,像是早被吩咐过,将他们带到了二楼的包厢。


    “江大人。”依拉木江甫一看到温连,立刻笑眯眯地起身。在包厢里,他并没有穿平日的那件墨色覆面罩袍,金色的头发温润的眉眼有点像一只毛茸茸的大金毛,耳垂上戴着一只红宝石的羽毛坠子,相貌精致俊雅。


    “你是依拉木江?”温连和文淮之落座在他对面,他对依拉木江的长相有些意外,他还以为依拉木江会长得神神叨叨贼眉鼠眼的,没成想相貌竟有点像某个外国明星似的。


    依拉木江颔首,又看向他身侧的文淮之,道:“文状元今日也来盛京楼饮酒,用你们大宣的话来说,真是无巧不成书,来人,给状元郎倒酒。”


    文淮之含蓄地婉拒,说道:“今日还要读书,不便饮酒。”外邦多有蛊虫毒药之邪术,他作为大夫最是了解。


    “好。”依拉木江似乎并未太过在意,只是微笑着对温连道,“江大人可有婚配?”


    本欲开门见山先问通州一事的温连登时卡壳,脑袋上缓缓冒出个问号,“没有,怎么了?”


    依拉木江眼前亮了亮,立刻道:“那太好了,大人有没有兴趣和我们木措娅公主喜结连理?”


    话音落下,满堂皆静。


    温连和文淮之都呆了呆。


    传说中纳了三十多房男姬妾的阿兰公主,居然想要娶他??


    “没有兴趣。”温连毫不犹豫想也不想赶紧拒绝,“我不想成亲,咱们还是先说一说通州的事……”


    “哎,”依拉木江一摆手,说道,“且慢,来人。”


    温连愣了愣,而后便看着依拉木江身后的使者将酒楼的屏风缓慢拉开,一只毛色雪白锃亮的白虎在笼子里盘卧,白虎懒懒散散地掀起眼皮,望向温连,只一眼,把温连吓得腿都软了。


    “你、你要干什么!”


    温连惊慌地想拔腿就跑,文淮之额头也冒了些冷汗,挡在温连身前,冷声道:“这里是大宣,是京城,天子脚下,断然没有逼迫大宣臣子为外邦驸马的道理!”


    见他们紧张,依拉木江连忙道:“不是不是,此乃聘礼,是公主为了迎娶驸马而特地带来的聘礼昭虎。他很听话,是会护主的好虎!”


    闻言,温连和文淮之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底看到了一言难尽的费解之意。


    谁见过这阵仗,哪有人来下聘直接送一头大老虎的??


    “还有还有,”依拉木江略显紧张地搓了搓手,扬声道:“把东西搬上来。”


    吩咐落下,几个使者立刻开始动身。


    不一会儿,偌大的包厢被几十个装满金银财宝的宝箱给填满。


    温连看傻了眼,这特么比皇帝给他的奖赏还多。


    依拉木江看到他们的表情,满意地笑了笑,说道:“公主此行是来娶国母,放在你们大宣就是一国皇后,这些聘礼只是一些小菜,还有许多兵马粮草武器军备陆陆续续都会运来,作为聘礼交换带给大宣。”


    听到他的话,文淮之似是明白过来什么,抬眼看向依拉木江,皱眉道:“兵马粮草,武器军备?”


    他记得阿兰兹尔贡并非是富庶之地,而是一片举目无尽的名叫的纳兰东的大漠。他们整日身着罩袍从头遮到脚,也是为了能够遮挡风沙和烈日。


    这些金银财宝说不定是从哪个国家那里劫掠过来的。


    但兵马粮草武器军备,此乃一国立根之本,阿兰兹尔贡怎会舍得用这些东西来换一个驸马?


    恐怕没那么简单。


    “当然,大宣皇帝也需要出一份和亲的嫁妆。”依拉木江眼眸一凛,低声道:“我们想要幽州十城。”


    话音落下,温连和文淮之皆是一震。


    幽州十城,这些人疯了!


    想用一点金银财宝粮草武备就换大宣割地十城?未免太过贪心!


    “不可能。”温连冷冷看着他,说道,“不光我不会答应跟一个陌生人成亲,圣上也绝不会允许将幽州拱手让人,公主未免太高估我在大宣的分量。”


    依拉木江淡淡地看着他,说道:“不,他会答应的,方才江大人不是想问通州一事么?”


    闻言,温连深吸了一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通州以西是玛拉干,我们阿兰与玛拉干素来也有些贸易来往,因此知道一些秘辛,”依拉木江笑着说,“玛拉干这一月在通州大挣了一笔生意,我们看着可真是打心眼里艳羡,大人可知是什么生意?”


    温连哪还有什么不明白,他沉沉看着依拉木江,说道:“船,还有武器。”


    依拉木江有些讶然地看向他,像是没料到他会知道这些,“你知道?那你就应该明白大宣如今的处境了,这可不止是一个通州的事,通州背后和玛拉干有着盘根错节的关联,我们闻讯前来,可是为了来助大宣一臂之力的。”


    温连在心底冷笑,什么一臂之力,分明是想借着这个机会,以和亲的名义,好好坑大宣皇帝一笔!


    他刚想再说什么,文淮之却在他身侧轻轻扯住他的衣袖,低声道:“回宫。”


    听到他的声音,温连心下稍定,对依拉木江道:“此事不是我一人就能决断的,我人微言轻,大祭司找我算是找错人了,我还有事要办,先回宫了。”


    依拉木江倒也不拦他,只缓缓举起茶盏轻抿一口,唇角微勾,“恭送江大人,你是聪明人,太子殿下也是聪明人。如果你决断不了,那便问问太子殿下吧,他知道该怎么做。”


    阿兰兹尔贡和幽州纠缠多年,他们最了解的人还是崔晏,最厌恶的人亦是崔晏。


    一想到能让崔晏心甘情愿无可奈何地求助他们,他们这心里就痛快极了。


    温连听他提起崔晏,本欲离开的脚步微顿,他回过头,看向依拉木江,轻笑了声,“那你就更找错人了,殿下他兴许更听我的话一些。要想趁火打劫,首先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斤两,别到头来,瞎子摸象,一知半解,反倒将自个赔了进去。”


    他说完转身便走,不给对方辩驳的机会,文淮之望了眼依拉木江,什么也没说,紧随温连其后离开。


    依拉木江端着茶盏的手腕微僵,暗暗咬了咬牙。


    在他们走后,一道女子身影在床帘幔帐里悠然起身,慵懒地拨开帘子,赤着脚走下床。正是阿兰兹尔贡的公主木措娅。


    脚腕上金铃沙沙作响,木措娅俯下身,打着哈欠,葱白如玉的指尖逗弄着笼中白虎,用阿兰语低声道:“看来江施琅是不会答应了。”


    依拉木江怨念道:“公主放心,仗打起来,由不得他不答应!”


    话音落下,木措娅轻轻笑道:“算了吧,我正好也不喜欢有夫之夫。”


    依拉木江愣了愣,“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她白了依拉木江一眼,指向自己的颈子,说道,“他啊……一脖子被人咬出来的印儿呢,自己都不知道,傻乎乎的。”


    依拉木江登时呆滞,回忆片刻,好像还真的在温连身上看到了些痕迹,不过他还以为是大宣酷夏蚊虫叮咬出来的,难不成……


    他忽然想到——为什么他会在太子寝宫碰见“江施琅”出来呢?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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