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


    (八十一)


    自盛京楼出来后, 温连还沉浸在对依拉木江的霸王条款的愤怒里,喋喋不休地骂着,“这群人还真是坏透了, 专门捏着时机要坑我们,还敢要幽州十城,也不怕撑死自个。”


    文淮之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了声, “阿兰兹尔贡地大贫瘠,光靠大漠是无法供养得起部落子民的,因此才会总想侵占大宣的土地, 不过从他们所说的话看来, 义父怕是真的从玛拉干买了武器。”


    他实在想不通义父究竟所图为何, 若是想要当皇帝, 义父当初也绝不可能自请到离京城很远的通州去当闲散王爷。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是他们不知道的关窍,问题就出在这个关窍中,文淮之不相信义父要造反, 只是, 他也不知要如何解释义父的行为。


    “哎。”温连知道他肯定心里是最难受纠结的那个,忍不住道,“别想那么多, 先回宫吧, 一定会有办法的。”


    “嗯……”文淮之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现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先回宫吧, 毛豆应当也查了一些消息回来。”


    他请毛豆帮忙去各个口岸探察近日入京的船只,八十艘大船的武器, 还有数万精兵,绝对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入京。


    文淮之猜测他们一定是分批分次将人运来,尹亭丰的奏折是三天前才送到京城……当然,也可能是更早的时候,如果是这样,京城里的各个口岸应该已经有异样,说不定那些反贼已经秘密潜入了京城。


    温连点了点头,抬眼望去,太阳高悬,行人纷杂,街道热闹起来,盛京楼地处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各个商铺门前都挂着一盏花灯,还多了许多卖花灯的小摊。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离开皇宫后在京城里逛逛,温连有些好奇地问,“京城里怎么这么多卖花灯的?”


    闻言,文淮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许多摊贩都在吆喝着卖花灯,他略一思量,说道:“今日好像是中元节,祭祖之时,百姓们要在河边放灯祈福,夜里皇宫也会举办祭祖仪式,大概也就是在皇宫宫楼上放放天灯罢。”


    温连在以前的电视剧里看到过文淮之所说的场景,了然地点点头,转眸时,他忽地看到一盏雪色的花灯,外形酷似崔晏养的那朵雪色牡丹,绸缎编织的花灯漂亮极了。


    以崔晏如今五岁的心智,应当很喜欢这些玩意儿吧,给他带一盏回去。


    他扭头对文淮之道:“带钱了没?”


    文淮之愣了愣,摸向腰间的荷包,递给他:“你要买什么?”


    “那小花像不像崔晏养的那朵宝贝牡丹?”温连笑了笑,“我给他买一盏玩玩,钱我回去还你。”


    话音落下,文淮之神色微顿,眸光落在那朵雪色花灯上,心底忽然被刺痛了瞬。


    即便离开崔晏,和他单独共处,施琅心里想的依然还是崔晏。


    半晌,他缓缓递出自己的荷包,低声道:“去吧,你我之间,不必还了。”


    温连高兴地接过他手心的荷包,转身便走向了那卖花灯的小摊。


    文淮之寞然地看着他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自嘲地笑笑,他现在失去了义父,也失去了施琅。


    还剩下什么呢?


    就算他是那救世主,又能得到什么呢?


    他终究比不过崔晏,前世败给他的狠毒算计,今生却败给了他的一切,才谋、身份、还有最亲近的人。


    不一会儿,温连美滋滋地提着那盏漂亮的雪色花灯回来,文淮之敛起眸光,逼迫自己抛去杂念,淡声道:“回宫吧。”


    “等等。”温连指尖戳了戳他的肩膀。


    文淮之脚下稍顿,回身看他,刚想问他怎么了,却见温连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居然提着一大兜子花灯,干咳了声,说道:“帮我拿,把你钱花了不少,不好意思哈。”


    “……”文淮之默了默,还是伸手接过那些花灯,“无妨,钱财乃身外之物,你开心最重要。”


    心口像是被一团湿透的棉絮堵着,他不愿再看那些花灯,快步走在温连前方。


    身后忽然传来温连轻轻的声音,


    “你喜欢哪一盏?”


    文淮之愣了愣,回头看向他,“我?”


    温连点了点头,笑着说道:“中元节的花灯不是用来祭奠亲人祈福告安的么,所以顺道帮你还有顾大人、毛豆他们一齐都买了。反正现在又什么都做不了,等到晚上的时候,咱们可以一块到护城河去放灯祈福……”


    他神色温柔,一刹那,仿佛让文淮之唤醒记忆深处的一段久远的记忆,也是这样的某个午后,温家少爷立在私塾门口,提着两大袋子新鲜出炉的核桃糕。


    “路上看到突然想吃,顺道给你们买的,都傻愣着干什么啊,每个人都有,快分一分趁热吃呀。”


    眼前江施琅的模样仿佛模糊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多年以前那个自己早就记不太清楚的人的相貌。


    那是一张和施琅全然不相似的脸,但很温柔耐看,笑起来的时候,让冬日都会像夏天一样温暖。


    文淮之怔怔地看着他,良久,他垂下眼,看向手心里那一大兜子各式各样的花灯。


    有狗头灯,鸭子灯,还有像小船一样的花灯……简直跟哄孩子的玩意儿似的。


    文淮之怅然轻笑了声,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眼眶微热,他竟在此刻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他真蠢。


    明明温连已经告诉过他无数次真相,可他偏偏一次都不相信。


    温连和江施琅是不一样的。


    江施琅是江施琅,温连是温连。


    施琅的花灯只会给他一人,而温连会把他们都当成孩子一样每人一份。


    今生不是前世,原来到底是他认错了人,就像温连误把崔晏认成他,他也把温连认错成了施琅。


    如此可笑滑稽的事,竟还真的会出现两次。


    原来是他一直在跟崔晏争抢温连,而他所认识的施琅,早已魂断在他入京之前。


    义父反了,施琅死了,一切都……


    文淮之脚下微晃,只觉浑身都快要支持不住,太多太重的压力和情绪,突然像一座快要倒下的泰山般将他倾轧而来,眼前黑了黑,双腿失去力气,整个人昏厥倒地。


    见他晕倒,温连吓了一跳,下意识松开手上花灯,忙不迭地扶住他,“文淮之,你怎么了,中暑了?”


    他的身体极沉,将那些花灯也都尽数压坏,温连顾不得其他,焦急地朝周围大喊道:“大夫呢,帮忙找一下大夫啊!”


    ……


    一个时辰过去。


    清宁宫里。


    文淮之醒过来时,床榻前是正打瞌睡的毛豆。


    头疼得厉害,他皱了皱眉,一开口,嗓子哑得厉害,像是发不出声音似的。


    “毛豆,江大人呢……”


    毛豆睡得猪一样死沉,头顶却传来了另一道淡淡声音。


    “你找他做什么?”


    文淮之心头一震,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听到崔晏的声音,他还是会下意识地感到威胁。


    他回头看向声音响起的地方,只见崔晏手上已经多了盏雪色的花灯,正提着金笔小心仔细地在花灯上写字。


    看样子,是温连把他带回宫的。


    人没事就好,他本是有些担心阿兰的使者会把温连私自掳走,如今知道温连平安回来就好。


    不论怎样,温连都是他的恩人。


    虽然这也意味着江施琅已逝,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如果是施琅,也定不会允许他在国难当头之际伤春悲秋。


    他那么想为国尽忠,报效圣恩,那些未实现的抱负,就让自己来替他完成吧。


    想起江施琅,文淮之的神色黯然些许,低声答:“没什么事。”


    见他不愿多说,崔晏也没兴趣理会他,仍然捧着花灯继续写字。


    虽然那人是个下流无耻之徒,但倒是很会投其所好,崔晏很喜欢这盏花灯,以前在华清宫,他都只有看着宫人们提着花灯出门放灯的份儿。


    丽妃从不许他放灯,觉得祭拜死人的东西晦气,会脏了宫里的风水。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送他一盏花灯,还说傍晚会陪他一起出宫到护城河里放灯。


    花灯的式样绸料他都很喜欢,便半推半就地要下这份“贿赂”了。


    文淮之看向床榻边打瞌睡的毛豆,把人喊醒,“毛豆,醒醒。”


    毛豆猛地打了个激灵,从睡梦里惊醒,也不知做得是什么噩梦,“怎、怎么了?”


    “京城各个临海口岸的船只有异样吗?”文淮之咳嗽两声,低声问。


    毛豆见到是他,赶忙把他摁回床上,说道:“你好好歇着吧,别管了,大夫说你这几天劳累过度,大喜大悲,要静养几日。”


    文淮之艰难地扯开他的手,说道:“我就是大夫,我知道自己的身体……”


    “放屁,”毛豆掀了掀眼皮,说道,“医者难自医,你少说废话了,好生歇着吧。你让我看的我都看过了,没什么异样,今天过节,来往的都是卖货的商船。”


    文淮之噎了噎,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到殿外传来温连急切的声音,“完了完了完了!”


    三人都朝他看去,温连提着那兜子被文淮之压烂的花灯,焦急难耐地快步走进来,说道:“这些花灯全坏了!”


    崔晏瞥过去一眼,收回目光,“再买就是,钱不够,去库房领。”


    温连啧了声,把那兜子花灯一齐搁在他面前的桌上,说道:“你钻钱眼里了?看看清楚这里面都是什么!”


    闻言,崔晏垂眸看去,那些破碎的花灯里面,竟然流出一片片的黑色粉末,他眉头微蹙,轻轻用指尖捻了一点,搁到鼻尖轻嗅。


    半晌,他愕然地道:“是火药味。”


    这个味道他记得,每年宫里祭典鸣炮的时候都会弥漫着这种味道。


    温连没想到他连火药都认识,伸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哟,还挺聪明,晚上奖励你。”


    崔晏嘴角微抽,拍开了他的手,小声嘟哝道:“你只是想占我便宜罢了。”


    坏男人。


    温连被他气笑,更加放肆地抓着他揉乱那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哪怕崔晏反抗也不停手。


    “火药,怎么会有火药……”文淮之怔恍了瞬,忽地从床上爬起,不顾毛豆的阻拦,缓缓走到桌前,伸手捻起黑色的粉末来,只闻了闻,他便大惊失色,“真的是火药!”


    温连这才饶过崔晏,点了点头道:“对,你仔细看看,里面每一盏花灯里都装着火药,这可是花灯啊,相当于一个炸弹一样!”


    入夜之后,全京城各处的百姓都会点花灯,有的是在河边放,有的是天灯,如果有人都点燃花灯……后果不堪设想!


    一时间,殿内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文淮之猛然想到一件事,抬头看向毛豆,“你说口岸停靠了许多商船,那些都是卖什么的商船?”


    闻言,毛豆冒了一身冷汗,“卖灯的……全是卖灯的!”


    人情【二更】


    (八十二)


    话音落下, 文淮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立刻喊道:“快通知所有官兵侍卫去截住那些商船,快!”


    绝对不能让这些商船再运花灯进京, 那哪里是什么商船,分明就是移动的火药库!


    义父竟然动作如此之快,正好赶在中元节这一天,用所有人都不会怀疑的方式, 把炸药大摇大摆地送进了京城!


    毛豆也反应过来,登时对着崔晏跪下,“请殿下下令。”


    他如今是崔晏的亲侍, 哪怕崔晏如今记忆全失, 没有太子的命令, 他不可私自调动侍卫。


    一时间,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崔晏,他抿了抿唇,从腰间解下太子令牌, 说道:“去吧, 带着侍卫和官兵缉拿所有商船。”


    崔晏并不是分不清形势的人,听文淮之话里的意思,这些火药做的花灯现在已经遍布京城, 说不定今晚这些反贼就要开始行动。


    虽然他乐得看父皇从皇位上被人打下来, 但他还是更希望那个把父皇打下来的人是自己。


    温连欣慰地看向他,说道:“殿下长大了。”


    崔晏瞥他一眼, 把手心里的雪色花灯扔还给温连, 不甘示弱地回敬一句, “自己拿着吧,送人礼物送个炸药, 你什么时候长大?”


    温连:“……”


    臭小子,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嘴也这么欠。


    温连把雪色花灯拆开一个小口,里面果然也装满了炸药。


    他叹息了声,说道:“看来康安王从玛拉干买的所谓的武器就是火药,我就说,纠集数万士兵也不可能胜得过京城十五万禁军,原来他们是要玩阴的。”


    闻言,文淮之眉头拧得更紧,“当务之急还是先保护城中百姓安全,咱们还有没有其他人手,咱们得去派人通知百姓们今夜不要点灯。”


    温连犹豫了阵,还是抬眼看向他,道:“我府上倒还有些人,但我觉得,咱们是不是应该把这事要禀报给圣上,由圣上再做决定。”


    再拖下去,定会酿成大祸。


    听到他的话,文淮之怔了半晌,无力地靠在廊柱边,脑海里尽是过去与义父相处的一幕幕。


    义父教他学医,教他读书,教他人心诡测,世事道理。


    没有义父,何来今日的文淮之。


    可若义父决意要反呢?


    他该怎么做,眼睁睁看着义父的头颅被快刀斩下,还是随义父一同起兵造反……


    温连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有些不忍再开口,悄然坐到崔晏旁边,用只二人可听到的声音偷偷问他,“当好人其实也没什么好的,还是当坏蛋舒服,遇到这种事只用看戏就成。”


    崔晏:“……你是说我看戏吗?”


    闻言,温连干咳了声,故作随意道:“我可没说你是坏蛋。”


    崔晏默了默,掀起眼看向文淮之,半晌,低声道:“如果是我,我早已经想清楚了。”


    温连讶异地问,“你想清楚什么了?”


    “要是我,就借康安王的兵,假装配合,待康安王把皇帝杀掉,以剿灭反贼的名义再带皇帝的旧党杀康安王,最后自己当皇帝。”崔晏摆弄着自己手心的红木香珠,温柔恬静的外表,安静地说出杀伤力极大的话来。


    好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温连呆了呆,不禁真的开始怀疑崔晏的大脑构造。


    他试探着低声问:“你一直都这样么?”


    崔晏:“什么?”


    温连:“你的心眼,从五岁就这么多吗?”


    崔晏:“……”


    怪不得当时私塾的教书先生总夸崔晏,这这这……这哪是正常人啊?


    可当时的崔晏还跟他小鸟依人似的贴贴抱抱,黏人极了,和现在这副真实的嘴脸完全不同。


    温连倏然想到崔晏还是个小萝卜丁的时候,好像问过他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当时温连的回答是……


    “因为你是个好孩子。”


    思及此处,温连霎时怔愣,望向面前的崔晏,心底微微涌上些许酸涩。


    是因为他喜欢好孩子,所以才装成好孩子吗?


    许久,温连伸出手,在他乱糟糟的发顶捋顺那些凌乱的发丝,崔晏下意识躲开他的手,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温连俯下身子,轻声跟他说:“对不起啊。”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崔晏变得陌生了,可现在想想,其实只是他从前一直在强行改变崔晏罢了。


    他一直是这样的性格,像吐着信子的毒蛇,时刻威胁着要靠近他的所有人,如果不是这些毒,他怎么活过这密不透风的深宫?


    崔晏奇怪地看他一眼,指向文淮之道:“你不妨先管一管那个人,形势这么紧迫,他还在犹豫呢。”


    听到他的话,温连看向文淮之,文淮之自然也听到了崔晏的话,他神色沉重,闭了闭眼,似是已经做好了决断。


    “我相信义父,他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以下犯上的事。”文淮之睁开眼,眸光坚定地望向温连,说道,“我也相信自己的判断,如果今日我贸然给义父定罪,恐怕多年之后入土之时我都不得安息。”


    他亲生父母当年就是因为一桩冤假错案导致全家惨死,文淮之宁肯担下一切罪名,也绝不能在没查清此事之前给义父的行为盖棺定论。


    温连眉头微蹙,抿了抿唇,刚想再说些什么,又听文淮之冷静开口:“但我依然会如实禀报圣上,危难当前,瞒而不报是懦夫之举。待一切平定,若造反是真,我亲自送义父一程,今世恩情,来世再报。若造反是假,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我也会为义父平冤,还义父清白!”


    声音回荡在大殿里,温连愕然看着他,仿佛在这一刻明白了他为什么是男主。


    好,够果断!


    他定定地看向文淮之,认真说道:”好,一起放手去做吧。”


    文淮之将桌上奏折拾起,呈给崔晏:“还请殿下如实将一切禀报给圣上。”


    崔晏望着那本奏折,不咸不淡地开口:“我凭什么要帮你?”


    话音落下,文淮之愣了愣,“我……”


    一时间,他竟想不到一个理由让崔晏帮他。


    是啊,康安王与崔晏没有关系,皇帝的死活和太子之位他也都不在乎,他们关系说不上好,甚至还在幼时结过仇怨。


    崔晏凭什么帮他呢?


    崔晏淡淡道:“我帮你,我有什么好处?”


    在他这里,文淮之给他的这点印象,还不如刚刚那个跪在地上请他下令的侍卫要好,起码人家求他办事的时候,态度比较端正。


    他现在已经不是任人欺辱的废物太子,他有了自己的宫殿,喘疾也稳定下来,想离开拿着令牌和钱财就可以走,去哪都可以,就是对这些事不管不顾也不会受到影响。


    闻言,文淮之沉默下去。


    的确,这是一场交易,他什么都不是,就连官职也要看圣上的脸色,他拿什么去让崔晏帮他的忙?


    “你想要什么?”文淮之抬眼看向他,目光如炬,“是人就会有想要的东西,你说罢,我不会占你失忆的便宜,你先前最想要的是我放手,离开温连,现在你想要什么,我也不清楚了。”


    温连:“……还有我的事呢?”


    崔晏拄着下巴,指尖在桌上懒散地扣了扣,倒是有几分他日后的模样,“我想要……”


    文淮之屏息凝神,直直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他开的条件。


    “你欠我个人情。”崔晏轻声道。


    刹那,文淮之愣在原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一个人情?还是说你打算收我做你的幕僚,再或者,你不想让我辅佐你坐上皇位?”


    如果只是这么简单欠一个人情,文淮之反倒会觉得内心不安,人情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实在是太飘忽不定的东西。


    崔晏像是看傻子般,盯了他一会,“我本就是太子,用得着你辅佐?”


    闻言,文淮之自嘲般失笑了声,擦掉额头渗出的汗珠,“是我忘了。”


    也对,一国储君,又多智近妖,这样的人就算没有他的辅佐,照样也能当上皇帝。


    他实在没有更吸引人的条件可以跟崔晏交换。


    温连见缝插针道:“欠一个人情就够了,要是以后殿下遇到急难,你便鼎力相助,一个人情换一个人情,还不好么?”


    幸亏崔晏失忆了,否则这节骨眼上,这小子还真未必会轻易答应,指不定要怎么为难收拾文淮之。


    而且,崔晏迟早是要恢复记忆的,万一他还是走了以前反派的老路,至少文淮之这个男主可以拉他一把。


    “我……”文淮之抿了抿唇,眸光在崔晏的面容上看过,前世记忆里崔晏的模样已经淡去不少,他现在清楚的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五岁的崔晏,是一个有温连教导陪伴着的孩子。


    良久,他缓缓开口。


    “我答应,日后若是殿下有需,我文淮之对天发誓,定会不惜一切鼎力相助,万死不辞。”


    他曾经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说出这样的话来,但一切真说出口时,又是这样自然而然,仿佛早在他看到那些崔晏做过注脚的奏本时就该如此。


    他想试着相信崔晏一次,当然,不是因为崔晏有多好,而是因为他相信有温连在,崔晏绝坏不到哪去。


    既然温连希望他们成为朋友,他也的确欣赏和需要崔晏这个朋友。


    那么,有何不可?


    “好,很有精神!”


    温连忽地站起身来,鼓掌叫好,立刻吩咐起来,“那就开干吧,我去通知官府,你和崔晏去禀告圣上,天黑之前,务必将一切隐患扼杀在萌芽之中,一切结束后回清宁宫见面 ”


    他眨了眨眼,笑道:“如果顺利的话,晚上咱们还要一起看花灯呢。”


    听到温连的话,文淮之心底莫名涌上一阵暖意,他也并不是孤单一人……至少,他还有很多愿意帮助他的人啊。


    崔晏,你这辈子,真是好福气。


    琉璃赤龙灯


    (八十三)


    于此同时。


    京郊河岸, 无数只商船围在岸边,大批运出花灯,一艘停靠在角落里的客船上, 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坐在船头,脸侧的血一滴滴自脸侧滑下,溅落在他足靴下踩着的死不瞑目的人头上。


    “头儿,探子回来了, 不知道是货被查出来还是有人发现端倪,离京城最近的口岸,商船全都被截下来了!”


    话音落下, 男人拧动眉头, 狠狠将脚下踩着的那颗人头一脚踢下船, 鲜红的血渐渐浸染在清澈透亮的河水里。


    他冷笑了声, “没事,最重要的货已经运进去了,还怕什么, 截下就截下。”


    现在才发现, 未免有点太晚了。


    就算把船截下,他们的人也早就潜进京城里。


    男人眸光如刀,划过手下的脸, 冷声问:“玛拉干那边怎么说?”


    手下咽了咽唾沫, 略显紧张地抬眼,说道:“他们说援兵晚上才能到, 叫咱们先动手。”


    听到这话, 男人嗤笑道:“想让老子先送死, 想得倒美,告诉他们, 火药已经全运进去。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这次,让他们投胎等下辈子吧。”


    “是!”手下转身跳下水,朝着不见天际的大河中游去。


    男人静静望着大河上烈日的光芒,山与天的倒影是那般清晰。


    他缓缓闭上眼,分外享受地呼吸一口京城的空气,夹杂着刚杀过人的浓厚血腥气息。


    好味道,血洗过的江山才干净。


    今夜一过,这里将是他的天下,他的江山。


    半晌,男人走进船舱里,目光落在一个小小的狗笼子里,笼子内,蜷缩着一个乱糟糟血淋淋的几乎难以分辨的生物。


    他一脚踢在那笼子上,语气里隐隐能听出他的兴奋:“等着看吧,今晚有最好的烟花看,是为我改朝换代登上皇位而庆祝的烟花。”


    笼子里的生物仿佛已经失去知觉,男人又踢了几脚,顿觉无趣,转身吩咐道,“放消息出去,让咱们的人做好准备。”


    嘴角扬起一抹残忍的笑容,他低低道,


    “太阳落山,好戏开场。”


    *


    温连面见了京城都尉,将反贼意图将炸药藏在祈福花灯里的事尽数告知,并让他们立刻派人到各地去通知百姓不要点灯,收缴所有含有火药的花灯,且京城以外五十里的船只也要搜查。


    都尉识得他的身份,以为是左丞吩咐,当即派出衙内所有官兵,照温连的话把京城各处都贴满了告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高悬在头顶的太阳渐渐掩入树梢,斜阳似火,晚霞弥天。


    尽管有官兵的驱赶,街上的行人依旧多得摩肩擦踵。


    温连心头不安,莫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但无论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阿爹,为什么今年不能放灯?”一个小孩略带哭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温连循声看去,是一个卖面人的摊贩和他的孩子。


    摊贩拍了拍小孩的脑袋,安慰道:“回去给你放啊,别哭了。”


    听到这话,温连瞳孔疾缩,想也不想便上前道:“不能放,回去之后也不要放,都说了里面有火药,你还敢放?”


    那摊贩被他声音吓了一跳,见他穿戴华贵,本欲骂出的脏话也偃旗息鼓,只嘟哝着道:“你管得着吗?”


    温连噎了噎,不可思议地道:“你想死别拉着你孩子一起死!”


    见他急躁,摊贩的脸色也憋红许多,将刚买的花灯摔在他面前,一脚将花灯踩烂,里面空空如也,他喊道,“看清楚了,我们买的灯里可没有火药!”


    温连看清里面的确没有火药后,稍稍定下心来,抿了抿唇道:“一个没有,不代表其他的没有。”


    这些花灯肯定是有货的和没货的掺着卖,如果都有火药,说不定早就被人发现问题了。


    这些百姓真是……根本不把官府的话放在眼里。


    如果一个点了,其他人说不定也会抱着侥幸心理点灯,到时京城必定会是一片生灵涂炭。


    “中元节祭拜祖先是顶天的大事,你没祖先么,你们这群当官的,整天说着体恤民情,倒是把那些卖灯的抓起来啊,都是你们没管好,害得我们连过节都过不安生!”那摊贩怒骂他一顿,而后从地上抱起孩子,转身推着面人车离开,“娘的,晦气,白瞎老子买的灯。”


    温连沉默地看着摊贩和孩子的背影离去,小孩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生气吵架,小脑袋从父亲宽厚的背上探出来,眼神懵懂地看着温连。


    目光对视,温连有些勉强地牵起嘴角朝他笑笑,半晌,小孩抿了抿嘴,羞涩地将脑袋埋进父亲的怀里,朝他挥了挥软乎乎的小手。


    看到这么可爱的孩子,温连方才的不痛快一下子尽数消失,也学着他的样子,悄悄地跟他挥了挥手道别。


    他想,至少,那盏花灯里真的没有火药,世界上有一个小孩可以平安地长大了。


    夕阳的余晖在街道上流淌,一切都笼罩上鲜红的暖色。


    温连打算继续去下一个地方和官兵一起收缴有火药的花灯,转身欲走时,目光在地上那盏碎开的花灯上看过,突然脚步顿住。


    他俯下身子,将那盏花灯轻轻拾起,这花灯的料子和形式,跟他当时在街上买的有火药的花灯都不一样。


    温连买的灯,形式各异,比较新奇漂亮,而这盏灯样式简单,颜色也俗气。


    半晌,他明白过来,为了把花灯更好更快的卖出去,反贼特地采用的是漂亮的花灯,而京城卖的灯样式普通,所以也就只有像摊贩这样舍不得买太贵的花灯的人会买。


    他找到那些装有火药的花灯,最后发现了一个他们的共同点,那就是,京城的花灯是竹编的,而那些装有火药的花灯多是不透明的花色纸,或是色泽艳丽繁杂的琉璃烧制,其中琉璃灯最多,这种琉璃爆炸之后,碎片也会伤害到不少人。


    温连将自己的发现告诉给其他官兵,让他们全力搜查琉璃样式的花灯,这些琉璃灯不管有没有火药都直接没收。


    不一会儿,衙内就堆满了从各地搜集的花灯。


    夜幕很快降临,温连离开衙门时,万家灯火已经点亮,街上行人依旧很多。


    他微微蹙眉,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太平静了,一切都平静得令人心慌。


    温连乘马车回宫,到清宁宫时,却发现宫内上下被侍卫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愕然地看着,刚想进宫,头顶却猛地被人拽到角落里。


    “大人,别进去!”


    温连登时一惊,听出这是小德子的声音。


    他回过头,果然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而在小德子身后,还立着一个面色凝重的人。


    李仕安。


    “太子殿下他怎么了?”温连急切地问。


    小德子刚要开口,就被李仕安叫住:“此地不宜久留,大人先去奴才那里歇歇脚吧。”


    温连欲言又止,回头望去,侍卫密不透风地把清宁宫围起,他只好跟着李仕安他们离开


    不多时,太监所里。


    李仕安带着他们从小门进入,将温连带进在其中一间厢房。


    甫一进门,李仕安便将门锁落下,长抒了一口气,道:“今日朝上,刑部侍郎带人告发殿下通敌之罪。”


    “什么?”温连不可思议地道,“他?他通敌?”


    崔晏现在就是一个只有五岁智商的孩子,上哪通敌去!


    “嗯。”李仕安掐了掐额头,说道,“大人平日与殿下素来交往甚密,但好在现今圣上只是让人先进清宁宫查证据,不是要定罪,只是这段日子,大人还是不要再去清宁宫为妙,免得引火上身。”


    小德子也跟着劝道:“是啊大人,奴才方才都找您半天了,生怕您回宫来,您上哪去了?”


    温连感觉脑袋都快炸了,他就知道事情一定不会这么顺利,要是这么顺利的话,小说还有什么看头?


    “没去哪,”他深吸了一口气,“刑部侍郎是怎么告发的,劳烦你把事情原委跟我说一说。”


    “刑部侍郎带了一个人来,那人叫尹亭丰,大人可认识?”


    话音落下,温连愣了愣,“尹亭丰?”


    “对,那人从通州长途跋涉而来,说自己早就上书朝廷康安王造反一事,但久久未见朝廷发兵,圣上便当堂质问太子殿下,近日来的奏折为何没有一一回禀,殿下答不上来。”


    李仕安想到当时的场景仍然心惊肉跳,“那刑部侍郎便又问,太子殿下在通州时和康安王一同剿匪,为何没有察觉到康安王异样,又为何将康安王谋反屯兵一事瞒而不报?”


    温连指尖微颤,低声问:“然后呢,殿下什么也没辩驳?”


    “殿下说了,”李仕安叹息一声,“殿下说事情尚未查清,康安王又素有忠良之名,是圣上手足兄弟,因此先派人去查探情报。也幸好殿下果真有查探情报的书信为证,圣上便命人先查太子寝宫,待真相大白,再做定论。对了,那位新科状元因为是通州人士,也被暂时关押在清宁宫。”


    刑部侍郎是右丞的属下官员,右丞又意图辅佐二皇子崔颖登位,他们会为难崔晏,温连并不意外。


    只是偏偏在这个时间,这群大臣竟然非但不管通州造反的事,反倒揪着崔晏不放,死活要趁这时候把崔晏一起拉下马才甘心,甚至他们连文淮之都一起给害了。


    当真是孰轻孰重都分不清,只顾自己眼前的利益!


    温连气得不轻,但他又不能贸然进入清宁宫去,现在能继续救人的只有他一个,他不能再出事了。


    忽然间,宫中响起钟声,温连微微怔住,打开窗子,看到外面太监宫人纷纷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他眉头蹙起,问道:“外面他们在干什么?”


    小德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了然地道:“哦,今夜是中元节,祭祖之日,按规矩要由圣上主持点天灯为万民祈福,所以宫人们都去参加祭典了。”


    闻言,温连猛地意识到什么,他回过头来,急切问道:“什么样的灯?”


    小德子被他问得一滞,绞尽脑汁回忆了下,“奴才没去看,听他们说,好像是……一盏很大很大的琉璃赤龙灯,有半个宫殿那么高!”


    弓【二更】


    (八十四)


    清宁宫内。


    来搜查的侍卫几乎把整个清宁宫翻了个底朝天, 到处都是被翻乱的杂物。


    太子寝宫内,所有东西都被乱七八糟的扔在地上,这里已被侍卫通通搜查过一遍。


    文淮之焦头烂额地在殿内来回踱步, 崔晏则是坐在满地杂物的桌案边,不急不躁地缓缓品着茶看书。


    “这可如何是好,”文淮之重重一拳砸在身旁廊柱上,指节都渗出些许血珠来, 他恨声道,“他们竟然还要去办什么祭典,真是一点没把反贼当回事。”


    皇帝未免太过自信, 他竟一点不把这些反贼放在眼底, 不仅没有在意他们所说反贼已经开始准备潜进京城的话, 反倒扬言他数十万禁军何惧贼寇鼠辈。


    到底是大宣安宁了二十多年, 让所有人都沉浸在歌舞升平安逸祥和的天下里太久了!


    他回头看向崔晏,崔晏仍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处,捧着本书看。


    “殿下……”


    文淮之欲哭无泪地想, 他从未有过这么一刻希望崔晏恢复记忆就好了, 哪怕是恢复前世的记忆都行,至少他一定能有办法将这群反贼都尽数赶出去。


    崔晏翻了一页,缓缓抬眸, “你走路声音有点吵, 去别的殿吧。”


    文淮之噎了噎,咬牙道:“我还能去哪, 宫里宫外都将我视若洪水猛兽。”不久前, 他还是举宫合迎的新科状元, 崔晏还是一国太子,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眨眼间皇帝一声令下,他们便成了阶下囚。


    闻言,崔晏缓缓抬眸看向他,淡淡道:“刚刚在父皇面前,你知道为什么会查出那些书信吗?”


    文淮之微愣,当时情况紧急,他只当是崔晏派人假造的,并没有细思。如今想来,崔晏现在失去记忆,怎么可能想出假造书信的办法。


    半晌,他似乎明白过来,眼眸微微亮了亮,“你之前早就查过。”


    一定是在崔晏没失忆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了尹亭丰的奏折,并且派人去查了通州是否真的造反,所以才会正好能拿出这些通信。


    他当时看的奏折都是崔晏挑选过才给他的,所以那些奏折崔晏一定都看过。


    文淮之惊喜地道:“那殿下再细细回忆一下,当时还有没有做其他准备?”


    崔晏瞥他一眼,“我怎么记得?”


    如果能记得倒好了,至少在这时候,他不至于连自己手底下都有什么人可以用都不知道。


    文淮之:“……”


    这不还等于一堆废话吗?


    他又急切地踱步半晌,被崔晏无视了个彻底。


    “太阳落山了。”


    崔晏望向窗外,烧红的晚霞此时已消退,天幕被阴郁的深蓝色吞噬,夕阳如同被大海吞没的异火。


    放眼看去,宫灯闪烁。


    十几年来,或者更早以前,千百年来,不论王朝如何更迭,太阳都会升起再落山,循环往复,此起彼消。


    这天下并不只有大宣一个名字,而它接下来的名字,却也不能平白落在一个反贼头上。


    “我之前是怎么失忆的?”崔晏淡声问。


    文淮之猛然停下脚步,怔了片刻,“听温连说,是因为不小心磕到了脑袋。”


    闻言,崔晏点了点头,忽地起身,从那些被翻了个乱七八糟的杂物底下,找到一把弓和箭袋。


    方才那群侍卫翻东西的时候他便看到了。


    崔晏伸手将弓拉满,发觉这把弓很合手,应当是他平日就在用的。


    “你要做什么?”文淮之愕然地看着他。


    崔晏不答,将弓箭背在后背,再走到窗边将那盆开得正盛的雪色牡丹,轻轻搁在地上。


    而后,他双手撑着窗台,纵身一跃。


    文淮之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飞奔到窗边,咬牙切齿道:“这样硬摔下去怎么可能恢复记忆?”


    只见崔晏稳稳当当地立在窗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怪异地看他:“谁说我要摔了。”


    文淮之:“……好吧,那你现在要干什么,至少告诉我一声。”


    崔晏又笑了声,仿佛觉得他这个问题傻透了,“当然是跑啊。”


    他转身朝着墙角无人处走去,文淮之见状,暗暗咬了咬牙,私自离宫,这不是违背圣旨,罪上加罪吗!


    本来他们是无辜蒙冤,现在可倒真的有罪了!


    眼睁睁看着崔晏的身影渐行渐远,半晌,文淮之最终还是跟着他一起翻出窗子,追上了崔晏的步伐。


    崔晏找到一处紧挨着凉亭的后墙,又搬来几块假山石,踩着石头,扒住墙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翻过去,紧接着双脚稳稳落地,有些发麻。


    “殿下,等等我……”文淮之不免有些兴奋起来,之前他做这种事,还是小时候和毛豆他们一起当乞丐的时候。


    那是他们翻墙爬树,什么事都敢做。


    越长大后,反而胆量也愈发小了。


    崔晏无视掉他,目光在宫道两侧扫视,没有看到人影。


    他这才想起。


    今天是中元节,宫里所有人应当都去了宫楼城墙那里参加祭典,祈福放灯。


    以前他也去看过,没什么好看的。


    崔晏沿着宫道一路走,顺着小时候参加祭典的记忆,朝最大的宫楼而去。


    文淮之亦步亦趋地紧跟在他身后,略显紧张,时不时谨慎地观察着四周,正当文淮之快要赶上崔晏时,崔晏却猛地回身过来,一把将文淮之推了回去。


    “有人。”崔晏摸向背后的弓箭,摸出一支箭,他试探着将箭像一把刀一样握在手心,屏息凝视,如同一只准备狩猎的狼,紧紧盯着转角处,放轻呼吸。


    他其实不知道怎么射箭,但这样近的距离,过来的人,直接用箭捅也能捅死的。


    然而,文淮之悄然探头看去,发现那只不过是一个恰巧路过的小太监,再看到崔晏的动作,于心不忍地低声道:“何必要杀无辜之人,想办法避过就是。”


    崔晏没有理他,不一会儿,脚步声渐远。


    那个小太监似乎被什么人叫住,转身和同伴一同离开了。


    崔晏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回眸看向文淮之,冷冷道:“像你这样心软,能成什么大事,如果今天咱们被人发现,连宫楼都到不了,晚一刻说不定所有人都要死。”


    说罢,他不再理会文淮之,转身继续走向那宫楼,徒剩文淮之怔怔地立在原地。


    如果方才那个小太监真的朝他们走过来了,他会怎么做呢?


    耽搁的时间,晚一刻,大家都要死。


    他恍惚明白了崔晏的意思,有时……极端的办法,的确是最合适的办法。


    为君之道,更应如此。


    *


    另一边。


    温连听过李仕安的话,也坐不住了。


    “半个宫殿大小?!”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好不容易在宫外奔波收集了一整日的琉璃灯,他竟然不知道宫里有一盏超大的巨无霸琉璃灯炸弹!


    开玩笑吧?


    温连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说道:“小德子,你见到顾大人了没有?”现在只能靠他跟顾问然了,有顾问然的武功在,至少能帮忙做些什么。


    小德子愣了愣,说:“没有,当时殿下宫里没有顾大人,奴才也不知道顾大人去了哪里。”


    闻言,温连眉头微蹙,觉察出一丝不对来:“你们一直没见到他?”


    “没有啊……”小德子声音越来越小,“怎么了,大人?”


    温连垂下眼睫,干脆道:“不管了,咱们先上吧,李公公,劳烦你现在立刻去启禀圣上,那琉璃灯绝对不能点,里面说不定会有炸药。”


    话音落下,李仕安微微睁大眼睛,“什么?”


    “火药,”温连定定地看着他,重复一遍,“半座宫殿那么大的火药,能将整个皇宫炸为齑粉的火药。”


    李仕安眼皮猛地跳了一下,片刻,他扬声道:“快走!”


    *


    皇宫正西,喜善台。


    高耸的城楼上,坐落着一个巨大的天灯,外形是一条盘卧的赤色巨龙,每个鳞片都由精细透亮的琉璃瓦片贴合,即便没有点燃,在月光的照耀下,依然散发着神秘震撼的光辉。


    琉璃烧制的灯可以在夜里,让全京城的子民看到皇宫的盛象。


    谕为万民祈福,为社稷祷应。


    无数宫人齐聚,后宫嫔妃和文武大臣,皆跪伏在地,等待着皇帝用火焰点燃天灯的灯芯。


    在天灯前,一个小太监走上前来,双膝跪地,双手捧上一盏长明宫灯,这盏宫灯是用来引火的。


    宣帝捏着用亲笔所写的祷福书,而后念出向天祷告的祷福词:“尊天万象,恭祈于此,集地之灵,载德载物,望临福祉,风调雨顺……”


    他写得很长,众人谁也不敢抬头,纷纷恭敬地跪在地上聆听。


    直到皇帝终于念完,“如运如生,皇土诏福,先祖既回,赐运苍生,敬拜,凉月朔日中元。”


    偌大的琉璃赤龙灯栩栩如生,龙眼洞黑幽深地垂眸望向皇帝,仿佛它是真正俾睨众生的龙,正漠然地听着他们的祷告。


    皇帝将那张祷福纸轻轻搁进长明宫灯里引燃,而后,在万众此起彼伏高呼着“先祖既回,赐运苍生”的祈福声里,一步步迈上喜善台的宫阶。


    不远处,成功率先一步摸到喜善台附近的崔晏和文淮之,望着皇帝朝台阶上走去的步伐,还有那盏大到宫楼都快盛不下的巨大龙灯,纷纷倒吸了口凉气。


    “殿下,架弓,射落那祷福书!”


    说罢,文淮之毫不犹豫地想要上前去拦住皇帝,却听崔晏淡声道:“我忘了怎么用弓,你来。”


    文淮之:“啊??”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崔晏,说道:“我是大夫,射术哪里比得上殿下?”


    闻言,崔晏当机立断道:“那你教我。”


    文淮之差点被这句话噎死,“这是能现教就会的吗,你难道不知道射箭有多么难,现在哪是做这些的时候,我们……”


    “少废话!”崔晏毫不犹豫地将箭拔出来,“说啊!”


    文淮之被他猛地喝住,深吸了一口气,干脆闭上眼,把一切交给命运,“把箭直搭弦上,手握虎口与鱼际相交处,感受风向……”


    他话音未落,只听咻地一声,箭已脱弦。


    文淮之呆了呆,下意识回首看去,


    长箭破风,几乎眨眼间,皇帝手心的那张祷福书便□□脆利落地射碎,碎落纸页的火焰在夜幕里渐渐消失,惟有一支长箭,死死钉在那琉璃赤龙的瞳孔上,精准无误。


    在嫔妃臣子们惊慌失措的呼喊声中,只有五岁记忆的崔晏轻描淡写扔开弓,随意地对目瞪口呆的文淮之道,


    “也没那么难。”


    腊肉


    (八十五)


    京郊口岸, 自京城里打探回来的探子跪在地上,“头儿,吉时过了, 皇帝还是没有点灯!”


    话音落下,在他面前的男人面色突变,一脚将他踹开,怒道:“怎么回事?”


    他们的计划是在龙灯炸死皇帝之后, 再以此为信号,一举攻进皇宫,如今龙灯没炸, 计划都打乱了!


    探子吓得双腿发软, 颤颤巍巍道:“我也不知道, 龙灯运进宫了, 可就是……就是没炸。”


    听到他的话,男人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险些将他从船头扇飞到河里, 额头青筋暴起, 男人原地踱步半晌,又听一个探子跳上船,扬声道:“头儿, 玛拉干答应派兵了, 他们的船一直在近海晃荡,半个时辰就能攻进来!”


    男人面色稍缓, 他眉头紧蹙着, 说道:“没时间耽搁了, 不管龙灯炸没炸,有玛拉干的十五万援兵也够了, 都给我上岸,杀人,见一个杀一个!”


    他轻易地自船头跳下来,稳稳落地,手心抓着一把血淋淋的冷刀,眼眸如饥饿的野狼,扫视过面前的京城。


    而在他身边,无数黑衣人自商船里冲出,和那些截船的官兵厮杀起来。


    不知是谁,自空中扔出一个火折子,满船的花灯尽皆爆炸,将官兵炸得死伤惨重,无数黑烟腾空,如同一团团漆黑的乌云遮蔽住皎洁的月色。


    黑烟升起的地方,无数身着黑衣,头戴碧巾的人在大火中和京城的官兵厮杀。


    为首之人,一身烈烈黑袍,狞笑着举刀砍下面前官兵的头颅,大笑着道:“谁第一个冲进皇宫,赏黄金万两!”


    话音落下,无数反贼士气高涨,兴奋残忍地杀戮起来,朝着偌大辉煌的皇宫逼近。


    *


    京城内,一声巨大的轰鸣声传到宫内,奔跑在夜色宫道里的众人都吃了一惊,忍不住闻声看去。


    只见远处鳞次栉比的碧瓦朱檐,开始渐渐冒出无数道触目惊心的黑烟。


    温连脚步顿在原地,他骇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种不妙的预感传来。


    不是花灯已经收缴得差不多了么?


    为什么还是有爆炸,难道京城里已经潜伏进了反贼?


    他收回目光,急声对还在原地怔愣的众宫人道:“快走,快去阻止圣上!”


    再晚下去,一切就全都完了!


    可等他们跑到喜善台时,却发现那盏巨大的龙灯竟然已经被人砸个稀碎,里面堪称恐怖的火药像小山一样堆起来,被宫人搬来水桶一桶一桶地浸湿。


    温连愕然地看着,提心吊胆了一路,没想到竟然早已被人解决,只见禁卫军将皇帝团团护住,皇帝面色极沉,怒而下诏:“将所有反贼立杀无赦!”


    而在皇帝身侧不远处,崔晏和文淮之立在一旁,俩人静静看着远处的硝烟,立在城楼上远眺,一个比一个淡定。


    急冲冲跑来救驾的温连:?


    不是说被关在清宁宫了吗,怎么俩人都跑出来了,救世主都让他们当完了他干什么?


    温连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们,得知一切都化险为夷,心中稍稍安定下来。


    他刚想上前与崔晏他们汇合,只听一阵朔朔声响,紧接着,一支利箭狠狠钉在了温连的脚下。


    他心头陡然一惊,顺着箭矢飞来的方向,抬眼望去,只见漫天箭雨倾盆袭来,密不透风地笼罩在城楼上方。


    禁卫军立刻高喊:“护驾!”


    无数绳索从城楼下扔上来,温连下意识看向崔晏,“崔晏,快……”


    他还没说完,一只大手猛地捂住他的口,在他身后,传来一个熟悉而可怖的声音,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好久不见啊,江太傅。”


    温连浑身猛然僵住,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刺骨寒意,不消回头,他也听得出身后此人的声音——正是那日在通州船上将他劫持的水匪头子!


    “我没死,是不是很惊讶?”男人掐住他的喉咙,将他大力拽到身前。


    温连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抬头看去,不知何时,李仕安和小德子他们已然被水匪头子的属下给通通抓住。


    “多亏了我命大,”男人冷冷笑着,“身受重伤被海浪冲到了岸边,我活下来了,这是天意,天意啊……”


    温连被他掐着,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将自己的手腕捆起来。


    片刻,男人松开了掐紧他的手,笑着道:“我一直想着有今天这一天,你放心,我现在不杀你,我不仅不会让你死,反而还会让你活过今天,我要杀的人不是你。”


    他缓缓抬眸,看向了崔晏,眼底渐次蒙上刻骨的恨意,“是他。”


    如果不是太子坏他好事,他现在也不会对太子恨之入骨。太子害他险些死在海中,身体受损,这辈子都不能再下水,弟兄们死伤惨重,他要太子承受比他百倍的痛苦!


    男人将温连像垃圾一样扔在一边,而后对身边人吩咐道:“把他搁到城墙边上挂着,太子把他当亲爹一样宝贝,会来救他的。”


    话音落下,温连立刻被人抬起来,几个手下将他倒挂在了城墙上,头顶便是猎猎风声,他朝下望了一眼,觉得有三层楼那么高。


    他咽了咽口水,心道掉下去不死也残废,但温连并没有多少恐惧。


    因为崔晏不会来救他的,那臭小子现在连他是谁都还没记清,又怎么会来救他。


    他只要等崔晏和文淮之带领禁卫军将这群反贼尽数剿灭,就可以从城墙上被人放下来了……吧?


    被倒挂着,温连的脑袋开始充血,昏昏沉沉的,他开始想,为什么这水匪头子没有死,当时都伤成那样,胸口都被崔晏的刀洞穿,竟然还活了下来。


    难道这个世界真有天道一说?


    不、不对……


    有系统倒是真的。


    他猜,应该是原本作为反派的崔晏没有干坏事,导致剧情失去了反派。


    所以这个水匪头子才活了下来,他成了反派,是剧情用他来对抗主角。


    如果真是这样,那是不是也代表着,崔晏的命运已经彻底改写了,他不再是书里那个反派太子了?


    而本应帮助文淮之救驾的自己,啥忙也没帮上,是不是也说明,是崔晏代替了他完成帮助男主的任务?


    温连越思考越觉得应该就是这样,他有些欣慰地想,崔晏不管是失忆了还是没失忆,这小子一直都很靠谱啊,比他那连个屁都不会放的哑巴系统可强多了,还会帮他做任务。


    顿了顿,温连转念又想,其实……他现在就是死掉也没什么事。


    崔晏不记得他了,他的任务也完成了,现在就死掉,水匪头子也没办法拿他来当人质,一切太平。


    温连抬头看向宫楼城墙外,此处面东,没有箭雨飞来,但能看到漫天的黑烟像弥漫的浓雾,遍布整个京城,熊熊大火拉开战争的序章,而这一切,他什么忙都帮不上。


    一没有金手指,二不知道剧情发展,三连个武功都不会。


    普通人穿到这样的世界,究竟能做什么呢?


    温连想,不给主角团添麻烦,应该已经是一种最大的贡献了吧。


    不过,他答应过崔晏,要找到留下来的两全其美的办法,哪怕崔晏已经不记得一切,温连这次也绝不会食言。


    因为,他也想留下来。


    留下来,陪着崔晏。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却听城楼上一阵兵刃相交,血肉横飞的声音,温连眼睁睁看到一只胳膊从自己眼前掉下城墙,浓郁的血腥气险些让他把隔夜饭都给呕出来。


    他现在有点感谢水匪头子把他挂这了,简直是天然的安全庇护所,在这挂着,他们打得再凶再狠也伤不到温连分毫。


    不一会儿,温连忽然听到一阵绳索破空的声音,他下意识仰头看向城楼下,只见一个黑衣人拽着绳索快步朝他踩着城墙爬上来。


    温连吓了一跳,以为是反贼的属下,可待那人走近之后,温连定睛一看,俩人都呆住了。


    “江大人??”


    “顾、顾问然??”


    温连此时看到顾问然,简直两行热泪都快掉下来了,成年的不靠谱男人,你来得太是时候了,“你去哪了?”


    “殿下失忆之前吩咐我派人从幽州调兵十万到京城外郊五十里外暗中镇守,一旦反贼有入京的苗头,立刻带兵驰援京城。”


    顾问然看向满城纷飞的战火,此刻由衷地佩服崔晏那堪称妖孽的未雨绸缪,“我来时,看到邻国玛拉干派了无数大船浮于海域,若是今日只有京城的二十万禁军,恐怕还真会让反贼钻了空子!”


    现在有了幽州援兵,还是他特地从幽州挑选的最骁勇善战的精兵十万,就是玛拉干来了二十万大军也不足为惧。


    温连怔怔地听着,没想到崔晏在失忆前就将一切都早早安排好了,“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顾问然:“……我以为殿下早跟你说了的,那天他半夜去你府上没说吗?”


    温连:“……那天他失忆了。”


    闻言,顾问然失笑了声,“那就没办法了,对了,你在这干嘛,看风景呢?”


    温连嘴角微抽,脑子都快木了,“你看我像是看风景吗,快带我上去,当日害死斐然的那水匪就在上面,他就是反贼的头子!”


    话音落下,顾问然瞳孔陡然一缩,“你说什么?”


    他立刻毫不犹豫地攥紧绳索,朝着城墙上爬去,温连见他居然就这么走了,连忙道:“哎哎,大哥,救我啊!”


    顾问然头也不回地甩他一句:“上面不安全,你先在这挂会,一会我把那狗贼杀了就来救你。”


    说罢,他猛地一蹬城墙,整个人翻了上去,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温连默了默,缓缓阖上双眼。


    也罢——


    只希望他不会在这风干成一块腊肉就行。


    去救他【二更】


    (八十六)


    喜善台上。


    夜色笼罩, 地上的鲜血汇聚成一条殷红的河流,蜿蜒曲折地在这千百年来用作祈福的城楼上流淌。


    皇帝和大臣嫔妃们已经在禁军的护卫下离开,临走之前龙颜大怒愤而下诏, 将所有反贼格杀无赦。


    禁卫军统领立刻领命,带大军和冲上皇宫京城的反贼厮杀起来。


    现今城楼上,只有崔晏和文淮之没有跟随皇帝离开。


    几个禁卫在他们身边守护,倒也没有多大危险。


    崔晏从地上拾起弓箭防身,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箭射得这样准,大概是他长大后的身体记忆,文淮之略一提点他就会用了。


    “殿下, 你身份贵重, 此地不宜久留, 我们先撤。”文淮之的目的就是先救皇帝, 只要皇帝活着就好,不能再造成无用的伤亡。


    崔晏脚踩在城楼边缘上,眯了眯眼, 一箭射穿城下敌将的首级, 回眸看他,“父皇怕死,可我不怕, 敌军打到头上来, 岂能临阵脱逃。父皇走了,我留下, 军心就不会散。”


    这是从小他在宫里听太傅讲过的道理, 文淮之不懂, 可他得懂。


    文淮之愣了愣,凝望着崔晏的背影,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何前世一直斗不过崔晏。


    崔晏诚然是一个固执的人,可没人可以否认,有他的存在,大宣王朝就不会落幕。


    有他在,这万里河山便永远会是崔家人的。


    良久,他轻吸了一口气,从地上拾起不知是谁遗落的长剑来,冷静开口:“好,入朝一日君臣一世,今日我便护你到死。”


    不论是谁要靠近崔晏,他这双救人的手,就变成杀人的手!


    文淮之抬头看去,警惕地护在崔晏身边,却忽地在乱战的人群中发现一个熟悉的面孔。


    他震愕地看着对方,那张脸,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魏仓隆,曾经被义父因贪污而贬职的前部下!


    此人手段狠辣,武功高强,曾经是义父的贴身侍卫,杀人于无形。听说他被义父贬职后,连声招呼也不打,独自离开了康安王府,再后来文淮之就不知晓他去了哪里了。


    可在他对面交手的人,文淮之竟然也认识,那不是崔晏的心腹大臣顾问然么?


    两人厮杀在一起,长刀和利剑锵然作响,顾问然下手招招致命,魏仓隆和身边的手下一起围攻他甚至还有些难以招架。


    魏仓隆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文淮之想不通,此人和义父俨然决裂,是绝对不可能帮助义父造反的。


    半晌,他心底升起一个可怕的猜测。


    难道义父已遭不测,而魏仓隆鸠占鹊巢?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再抬眼时,眼底划过一丝恨意。


    不管魏仓隆是不是假借义父之名造反,此不忠不义,害国害民之辈,都必须要除掉!


    文淮之打定主意,从腰间取出一个药包,这药他极少会用,此乃绝命散,顾名思义,只要渗进伤口内,半刻钟内便会立刻破坏头脑神经,毒发身亡,必死无疑。


    他转过身,抽出崔晏箭袋里的一支箭,把毒药仔仔细细地涂抹在箭刃上,对崔晏道:“殿下,劳烦你,将那反贼首领的头颅射下来!”


    崔晏回身看他抹药的动作,淡淡道:“谁?”


    文淮之指向魏仓隆的方向,可好巧不巧,魏仓隆也正正好朝他们看过来一眼,目光死死盯在崔晏身上,仿佛恨不得将他血肉吃尽。


    崔晏蹙了蹙眉,将弓拉满,对准魏仓隆的头颅,却见魏仓隆一刀挡下顾问然的攻击,朝他们大笑道:“文淮!你如今是太子的走狗了,但是你就不想知道你的好义父如今身在何处吗?”


    话音落下,崔晏刚要松手放箭,就被文淮之一把拦住,“等等!”


    崔晏眉宇拧得更紧,冷声道:“放开。”


    “义父与我恩重如山,先慢着!”文淮之眼眸通红。


    闻言,崔晏仍然不甚在意,继续拉弓对准顾问然,“我说过,心软是大忌。”


    然而魏仓隆看他拉弓,又继续笑着道:“殿下,你也不想知道你那宝贝太傅在哪吗?”


    话音落下,崔晏手腕微颤,心口猛然涌上一阵悸痛,哪怕失去记忆,忘记一切,可听到他会有危险,身体仍然会做出最诚实的反应——疼痛,任凭他如何努力想要压制住这股翻涌上来的疼痛都无济于事,手腕抖得厉害。


    片刻,崔晏把箭扔了。


    文淮之:?


    文淮之有点想骂他,但这情况又实在不合适,于是只能强忍了回去。


    见魏仓隆对崔晏放着狠话,顾问然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在他的胸口,“你还有心思对我主挑衅,先想清楚你能不能留住这条烂命吧!”


    魏仓隆胸口本就有当初被温连和崔晏一同捅出的伤口,此刻旧伤复发,疼得他冷汗直冒。


    趁此时机,顾问然解决掉身边围攻的反贼手下,对崔晏扬声道:“殿下,不用担心,江大人就在我身后十米处的城墙上挂着!”


    闻言,崔晏抬眼看向他,几乎瞬间便夺过了文淮之手中的长剑,一步一步地朝着城墙走去。


    顾问然怔了怔,他张开口,本想劝崔晏别过来,可喉咙里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半晌,他抿了抿唇,一剑捅进再次围上来的手心头颅里,而后朝崔晏笑着高喊了句:“殿下,去吧,去救他!把江太傅救下来,明日咱们再一齐去盛京楼庆功喝酒!”


    这次不会再有人拦你了。


    太子殿下,微臣会尽所有努力,为你扫清一切所到之处的障碍。


    所以,去吧,把最重要的人救回来。


    人活一世,别再留下任何遗憾。


    崔晏抬眼望向他,不仅是文淮之,顾问然,还有他自己的心,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告诉他,温连对他有多重要。


    温连是他绝对不能失去的人。


    他讨厌特殊的东西,对他而言,越特殊越代表着致命,就像文淮之的义父那样,有了软肋,人便会失去判断,抛弃理智,沉浸在情感里不能自拔。


    可就算他想要逃避,想要切断这份软肋,崔晏的心却给出来了更深重的惩罚,只是想一想失去温连的后果,便疼得要命。


    这钻心剜骨的疼痛,让崔晏隐隐约约地想起些什么,脑海里猝然忽闪过几个画面,每一个场景里,都有温连的存在。


    幼时倾泻出阳光的门缝中,温连缓缓推开大门,笑容温柔,将他珍贵而亲昵的抱进怀里安抚。


    少时承载满船月色的小船上,温连躺在船头喝酒,睡意惺忪,眼睛像是蕴着一潭盈亮的春水。


    再后来在寝宫柔软的床榻里,温连在他身下眼眶红透,泪水涟涟,脆弱漂亮的身体上尽是红痕。


    分明场景里的脸都长得完全不同,可他偏偏就是知道,那些不同的脸,都属于温连。


    那是他的温连。


    崔晏提着剑在顾问然和禁卫军的掩护下,走到城墙前,抓住那根拴着温连的绳子,竭尽全力地想要将温连拉上来。


    城楼下,硝烟滚滚,黑色的浓烟像大雾般扑面而来,崔晏冷不丁地吸进,胸腔内像是着了火般,疼痛难忍,他咳嗽两声,一想到温连在底下吊着,已然感受了很久这样的痛苦,心就疼得更加厉害。


    这种疼痛不能控制,无法遏止,好像他的脑袋在反复告诉他,唯一消除痛苦的办法是要将温连救上来,然后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崔晏轻笑了声,脑海里莫名想的却是,他的过去一定比他想象的要更精彩啊。


    所有人都知道他爱温连,包括他的内心。


    而另一边,城墙上,被吊了半天的温连感受到绳子在被人拉动,先是吓了一跳,随后试探着低头去看。只见一双白如朗玉的手死死抓着他的绳子,正努力地想要将他拉上来。


    他只看得到绳子晃动,但却不知道对方是谁,一想到那水匪头子先前说的要将崔晏引过来的话,那人是针对崔晏而来的,如果让崔晏继续留在城楼上一定会有危险。


    温连思及此处,连忙道:“上面的大哥,别管我了,先去救太子殿下!”


    城楼上听到了他的话,但没人回应,那双手仍然在固执地抓着绳子往上拉。


    温连见劝他不动,急切又道:“快去啊,我在这又死不了。算我求你了,先去救太子殿下,千万让他离开这里,他跟个病秧子似的,又不会武功,脑子还傻了,他比我容易死!”


    话音落下,城楼上的人终于回应了他,声音淡淡,似乎还带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温连,你夫君有这么弱?”


    温连浑身一僵,甚至不敢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呼吸渐渐急促,心跳像是战鼓擂动,愈发强烈而清晰地在胸口震颤不息,眼眶一瞬间湿润,没出息地掉下来。


    他忍住想要哽咽的冲动,强装出一道冷静成熟的声色:“你还知道你有老婆啊?”


    话脱口的刹那,温连的眼泪还是掉了出来。


    好想他啊。


    分明就在身边,分明天天在一起,可是真的好想他啊。


    苍鹰


    (八十七)


    绳索拉上来, 温连双脚刚落地,绳子便被一剑割断,崔晏将他抱进怀里。


    分明以前总觉得崔晏的身体很冷, 可这一刻,温连却觉得好暖和。


    他轻轻拍了怕崔晏的后背,失笑着说:“先干正事。”


    “嗯。”崔晏沉沉应了声,握紧长剑, 回眸看向被顾问然缠住的魏仓隆。


    想当反贼,想做皇帝,还真是异想天开。


    他冷声扬言:“幽州援兵已经赶到, 左右统领听令, 将反贼格杀勿论!”


    崔晏的声音如同一道定心咒落在众人心底, 听到援兵赶到的消息, 先前还对皇宫被反贼攻进而有些不安的禁军登时士气大振。


    太子都还在跟他们并肩杀敌,他们还有什么好怕?


    魏仓隆带来的反贼却已经有些踟蹰,他们本就是半路起义的水匪组成, 外加一些康安王的旧部, 本以为能攻进京城皇宫必定胜券在握,可没想到会有幽州派来的援军。


    幽州将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个个都身怀在边疆厮杀出来的血性, 一人顶十人, 他们岂能敌过?


    见情势不妙,魏仓隆也高喊一声, “怕什么!咱们的援兵也到了!杀!”


    他冷戾地看向崔晏, 忽地扯起嘴角, 笑道:“你以为皇宫里就没有我安排进的人?”


    那座巨大的龙灯可不是随随便便运进来的。


    他一刀捅向身边冲杀上来的禁军胸口,再看向崔晏, “现在宫门大开,玛拉干的人已经杀到皇帝面前了,你们现在所做的,不过是负隅顽抗!”


    闻言,众人脸色突变,文淮之听到此话,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金銮殿奔去。


    而崔晏眸光平静地看向他,忽地笑了声,“困兽在笼中挣扎,将笼子磕坏,便以为自己战胜了笼子,何其可笑。”


    杀了皇帝又如何,皇帝一死,他就是皇帝。


    见他丝毫不在意生父宣帝死活,魏仓隆恨得咬牙,转眸看向了他身旁的温连。


    是了,不在乎宣帝,但他在乎眼前这个江太傅啊。


    把江太傅杀了,崔晏还会是现在这副高高在上的神情么?


    他狞笑了声,声音几近疯狂,“来人,拿下江太傅首级者,封侯拜相,官至极品!”


    *


    魏仓隆并没说错,此刻京城里已经杀进玛拉干的大军,与幽州将士拼杀起来。


    而皇宫正殿里,宣帝也已经和禁军们被玛拉干团团包围。


    玛拉干的将领骑着高头大马冷笑着走近,手心里还提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圣上,别来无恙。”


    宣帝坐在龙椅上,冷冷地盯着那人,大手几乎要将龙椅掐破,在他身后,众大臣和后宫嫔妃都缩在后殿里。


    右丞陆允诚怒道:“涂苏迩卡,尔等小国也胆敢来犯大宣!”


    涂苏迩卡缓缓抬起眼,那对细细的眼睛如同剜肉的刀子在陆允诚脸上刮过,狞笑着道:“大宣如今不过是一块案板,圣上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玛拉干很快就不是小国了。”


    话音落下,众大臣纷纷变了脸色。


    有人怒斥,有人却十分有眼色地跟皇上提议,不如先顺了玛拉干的心意,割几块地出去,待日后再夺回来,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甚至还有人责怪陆允诚不识时务。


    宣帝一言不发,怒极反笑,眼睛死死盯着涂苏迩卡,他身为一国之君,怎能做出如此耻辱的妥协?


    可现在,他竟因一时的失误,着了这蝇狗小国的道!


    正在此时,二皇子崔颖壮着胆子上前来,说道:“父皇,当今权宜之计,不如先听听他们想要什么,咱们先答应下来,韬光养晦,以待改日东山再起啊!”


    听到他的话,宣帝眯了眯眼,猛地抬手狠狠扇了他一个巴掌,怒声道:“滚!”


    崔颖错愕地看着他,整个人都被扇飞到一边去,惟有陆允诚连忙上前扶住他,恨铁不成钢地道:“殿下,您这时候出来干什么!”


    崔颖还想再说什么,便被陆允诚不由分说地拉到后殿去。


    “是进是退,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您来说,玛拉干打到眼前了,岂有俯首投降任人宰割之理?您这不是上赶着惹圣上怒恨么!”


    闻言,崔颖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我只是,我只是觉得现下没有更好的办法……”


    陆允诚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就算没有也不能降,咱们二十万禁军将士在外面拼杀,咱们怎可在里面投降!”


    涂苏迩卡却放声嘲笑起来:“圣上,有时还是听一听儿子的良言较好,”他眼眸陡转,漠然地睨着龙椅上的宣帝,“你觉得以皇宫这些禁军,可以敌过我玛拉干二十万的战士?跪下,磕三个响头,臣服于玛拉干,今日便饶你一命。”


    话音落下,全殿哗然。


    正在此时,一只苍鹰在天空划过,锋利如刀的爪尖狠狠划烂了涂苏迩卡的眼睛,他痛呼一声,听到身后传来道桀骜声音。


    “且慢。”


    一行穿着墨色罩袍的人缓缓踱步进殿,为首之人缓缓摘下头上罩帽,露出一张眉眼透露着浓郁野性之美的容貌。


    正是阿兰兹尔贡的公主木措娅。


    而在她身后,则是气喘吁吁紧随其后赶到的文淮之。


    木措娅的声音像一颗石子投入河心,水花纷飞。


    涂苏迩卡捂住还在流血的眼睛,咬紧牙关,回身看向她,心头猛地一跳,如临大敌,“你怎么在这?”


    玛拉干与阿兰兹尔贡素有贸易,但关系并说不上多密切,之前魏仓隆从玛拉干采买武器,消息被阿兰兹尔贡的探子得了去。


    没想到她们竟是在这出现。


    木措娅唇角挂着一抹笑意,声音淡淡:“我们是来跟大宣和亲的,虽亲事未定,但日后仍会成为亲家。”


    听着她的话,涂苏迩卡脸色瞬间沉下去,“你确定要在这时候……”


    “给我闭嘴。”


    木措娅眸光陡然冷下,肩头的苍鹰展翅高飞,在金銮殿里盘旋,用生疏的汉语说出最令人胆寒的话来,“这话我只说一遍,玛拉干但敢与大宣开战,那便休怪我阿兰下手不留情面!”


    她可不仅仅是一国公主,还相当于未来阿兰兹尔贡的新国主。


    这话的分量,自然和阿兰国主亲自说出来的效果一样。


    此刻幽州将士也成功突破玛拉干的包围杀了进来,玛拉干大势已去,再拖下去,二十万战士必定有来无回。


    到手的鸭子,竟然飞了!


    涂苏迩卡深吸了一口气,眼睛死死盯在宣帝和木措娅的脸上,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


    片刻,他再不甘心,也只得牵动缰绳,高喊道:“退兵!”


    玛拉干战士军心已散,立刻如潮水般自皇宫大殿内退出去。


    文淮之望着眼前的一切,总算松了口气,至少没白跑一趟。


    而坐在龙椅上的宣帝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般,眸光黯淡,白发横生。


    建国二十余年,他年岁大了,好日子也过惯了,到底是人不如前。


    他回头看向这恢宏大殿里的众位大臣,和他的儿子们。


    竟觉自己这二十年来,连个能撑得起大宣的儿子都没教出,实在颓废无用。


    宣帝看向木措娅,声音沙哑,冷然道:“你想要什么?”


    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帮助,更何况是阿兰兹尔贡这样他们从前从未放在眼里的边陲小国,若说什么也不求,只为和亲,他是不信的。


    木措娅敛起笑容,面色平静,“我要幽州十城和通州四府……”


    话音落下,宣帝猝然睁大双眼,抓紧龙椅扶手,“幽州将士现今就在殿外为朕拼杀,你让朕将他们的家乡拱手让人?”


    苍鹰回落在木措娅的肩头,她眸光漠然,“圣上,我说过,我是来和亲的,圣上不妨听我说完。”


    和亲安邦,是两国交好最佳的办法。


    宣帝实在是被方才涂苏迩卡给气得头脑胀痛,他沉下气来,闭了闭眼,说道:“说罢。”


    木措娅偏头看向文淮之,轻笑了声,道:“我要幽州十城和通州四府开通运河,直连阿兰兹尔贡,大通贸易,大宣负责修建运河,我们可出一些人力,以期快点解决我阿兰粮食短缺的燃眉之急,这是对大宣和阿兰都好的主意,是你的状元郎想出来的。”


    闻言,宣帝紧绷的神经倏然一松,他抬眼看向殿下立着的文淮之,“只有开运河一事?”


    文淮之当即跪落在地,拱手相告:“回禀圣上,运河建设可由两国子民共同努力,阿兰需求旺盛,幽通二州盛产粮食布匹,一来可促百姓营生,二来可近两国情谊。”


    这是他那天在清宁宫批奏折时,听温连说的崔晏打算要做的事情。


    虽然有点像是抢了崔晏的功劳,可当时情势紧急,他只能借来一用。


    用这个条件去诱惑木措娅,她果然心动,阿兰不缺地,她们土地广袤但贫瘠,只缺粮食。


    就算要来幽州十城,也只不过是为了幽州的粮食,但幽州地处偏远,又能有多少粮食可产,开通运河之后,她们可以更快的买到粮食。


    只要木措娅想清楚其中关键,便一定会同意帮助大宣的。


    果不其然,他料对了。


    宣帝的目光在文淮之脸上定定地看了许久,而后道:“朕允了,此事全权交由你来操办,担正三品工部尚书。”


    看来他大宣,总算有些新鲜血液涌入,也该新人换旧人了。


    文淮之吃了一惊,没想到他对自己如此重用,连忙叩首谢恩,还不忘道:“微臣叩谢圣上,只是太子殿下还在喜善台带禁军苦守,微臣实在受恩有愧!”


    听到他的话,宣帝微微愣了愣,“太子为何还在苦守?”


    文淮之头也不抬,震声开口:“圣上龙威不可冒犯,殿下他誓死护卫皇宫杀退敌军,与禁军共进退!”


    此话一出,殿内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宣帝偏过头,眸光掠过二皇子崔晏的脸上,不消开口,崔颖也领悟了他的意思。


    他脸色煞白,两腿发软,竟就这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陆允诚想扶他都扶不住。


    崔颖知道,自己此生再也入不得父皇的眼底了。


    宣帝冷笑着从他脸上收回眼,低骂了声,“不成器的东西。”


    他身上这股血性,没成想倒是在他往日最不在意的太子身上体现出来。


    他扬声道:“所有武将即刻带兵到喜善台,全力襄助太子,若太子今日有一二闪失,尽数提头来见朕!”


    读心术


    (八十八)


    喜善台上, 幽州的援兵已经尽数杀进京城,而玛拉干的大军却已经逃散。


    如今只剩下魏仓隆带来的十万反贼,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冒着箭雨, 一个手下抓住魏仓隆的胳膊,惊恐地大喊,“头儿,玛拉干的人都跑了, 全都跑了!”


    “你说什么!”魏仓隆睚眦欲裂,一脚踹开那手下,眼睛血红, 狠狠盯着对面的崔晏。


    他不知道玛拉干为什么退兵, 但他知道, 一定是崔晏搞的鬼。


    早知如此, 他刚刚就该先一刀杀了那个江太傅!


    他怒吼一声,从禁军身上抽出长刀,热血飞溅到脸侧, 魏仓隆朝着崔晏他们一步步逼近。


    他打听过的, 崔晏不会武功,就是个病秧子,就算今日他要死在这, 也要拉崔晏垫背!


    顾问然见他要对崔晏动手, 想要过去护住崔晏,却被反贼团团围住。


    这群反贼轮番上阵打车轮战, 他再武功高强也已经有些体力不支, 腰腹处还挨了几刀, 血流不止。


    “护住太子!”顾问然竭力打退身前围上来的反贼,朝禁卫高喊了声。


    可魏仓隆同样不是吃素的, 上前来围堵他的禁军都尽皆被他砍掉脑袋,他像一头濒临绝境的野狼,愤怒和仇恨充斥在脑海,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崔晏。


    崔晏冷冷盯着他,将长刀对准魏仓隆,对身旁的温连低声道:“你先走。”


    温连望着一路杀过来的魏仓隆,咬了咬牙:“一起跑啊!”


    崔晏怎么可能打得过整日在海上厮杀的匪军头子,这不是等死吗?


    “我跑了他也会追上来,到时咱们都跑不了,你先走,放心,我不会死的!”崔晏一把推开他,深吸了口气,朝着与温连的反方向跑去。


    他不会死的,他有温连,有家人,有朋友,他不能死。


    胸口本就因吸入黑烟而隐隐作痛,一旦奔跑起来,那股窒息的感觉更加明显,像是喉咙里吞进一把刀子。


    偏偏在这时候……


    崔晏重重咳嗽几声,攥紧手心长刀,身后传来了魏仓隆的冷笑:“你跑啊,怎么不跑了?”


    他猛地转身,刀刃相接,铮地一声,魏仓隆的刀瞬间将他的刀凶狠打落。


    虎口都几乎被这力道震碎,痛得麻木,崔晏努力稳住呼吸,魏仓隆的眼睛却仍死死盯着他,像是打算将他剥皮抽筋似的。


    崔晏退到城墙边,他已经逃无可逃了,身后就是京城。


    大火染红山河,黑烟团团升起,阴云厚重,遮盖月色,天边倏地打了个怒雷,照亮惨白淌血的刀刃。


    有禁军冲上来试图保护他,皆被魏仓隆一刀砍死。


    “殿下!”顾问然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将面前所有人杀了,赶到崔晏的身边,“狗贼,你岂敢!”


    杀了他的妹妹,如今还要杀他主君!


    一柄长刀刺进顾问然的肩头,他闷哼了声,回头砍掉那人的胳膊,捏紧刀刃,将肩头的刀寸寸拔出,血流如注。


    明明已经要赢了,明明很快就都结束了……可到头来,他竟然什么都做不了,连殿下都保护不了!


    魏仓隆一步步朝着崔晏靠近,狞笑着举起长刀,正在此时,一支箭猛地从他脸侧擦过,射得不算准。


    他顿在原地,缓缓回过头,只见温连正执着弓箭,第二支箭颤抖着指向他。


    “离他,远点!”


    魏仓隆的脸色陡然沉如浓墨,额头青筋暴起,刚要开口,后心却猛地挨了一刀。


    崔晏早已从地上惨死的禁军手心拾起长剑,趁着他注意力被温连引去的时刻,毫不犹豫地对准魏仓隆的心口,他拔出剑来,复要再刺,剑尖却被魏仓隆单手抓住。


    他漠然地看向崔晏,即便掌心已经皮开肉绽,也浑然无觉似的,形容癫狂地大笑起来,“想杀我,下辈子吧。”


    崔晏呼吸停滞,刚刚那一剑刺得不算深,他喘疾发作,身上几乎快没了力气,方才那剑已经是他最后一击,没想到这样都没能将他杀了。


    魏仓隆握紧剑身反手一拧,从他手心将那把刀拧落,而后掐住崔晏的喉咙,将他提到城墙上。


    就在他打算把崔晏扔下去时,却被人猛地扑倒,紧接着,温连用尽全身力气,一拳砸在魏仓隆眼睛上。


    崔晏倒在城墙边,呼吸急促,五脏肺腑仿佛都被一只大手攥紧,眼前阵阵发黑,只看得到温连朝他跑过来,似乎是要带他逃走。


    他看到在温连身后,魏仓隆从地上爬起来,提起长刀,高高挥起,对准了温连的颈子。


    他想说让温连快跑,可他发不出声音,想推开温连,身体却动弹不得,再然后,他什么都看不见了,耳道内嗡鸣一片,眼前只剩下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无穷无尽的绝望,他空洞的眼底落下一滴泪。


    虽然他从来不信神仙,也不信命。


    可如果真的有所谓天道,所谓神仙——


    让他救到温连一次吧!


    他已经……失去温连两次了。


    至少一次,哪怕只有一次,让他的温连活下来。


    崔晏猛地抓住身前人的腕子,凭着这股不知从而来的力气,将他护在了身下。


    长刀入腹,沉云落雨。


    温热的血和冰冷的雨,溅落在温连的脸边,他怔愣地看着眼前人,颤抖的呼吸扑洒在颈间。


    一柄尖刀自崔晏的身体里捅出,雪白的刀尖,仅余一寸便会触到温连的身体。


    在崔晏身后,魏仓隆刺完那一剑,突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白花花一片。


    他努力想看清,却头痛欲裂。


    不一会儿,魏仓隆突然倒在地上,整个人口吐白沫抽搐不已,脸色铁青,嘴唇苍白,而在他的脸侧,那道温连用箭擦伤的伤口已经隐隐泛着黑紫色。


    温连射的那一箭上,有毒。


    那是文淮之先前涂在箭上的剧毒,天上地下,无药可解,触之,半刻钟内神经会被毒素腐蚀殆尽,绝无生还可能,当场七孔流血暴毙而死。


    温连看着眼前的崔晏,不可置信地抚上他的脸,仿若失去魂魄般紧紧盯着他,喃喃道,“你过来干什么,为什么非要救我……你过来干什么!”


    崔晏在他颈间靠着,此时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在一点点变弱,连身上的血洞流了多少血都能发觉。


    他笑了笑,低声说:“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温连吼了他一声,捧住他的脸,两行泪控制不住地滑下,声音染上哽咽,“我要你救了吗,你是不是真的有病,崔晏,我死了又没事,你明明知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总看你死,这回报复你该看我死了。”崔晏声音很轻,这种时候,竟还有闲心跟他胡扯。


    温连笑不出来。


    他无力地抱紧崔晏,眼泪一滴滴地和着雨水坠落,心尖被崔晏滚烫的鲜血烫出同样一个血洞,肝肠寸断,连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崔晏伸出手,将他额前的碎发拨开,轻叹了声,“不想看你哭这么惨,别哭了,我并没有多疼,说不定死不了呢。”


    听到他的话,温连彻底崩溃,哽咽着抱紧他:“你撒谎,你总是骗我,崔晏,你把我当什么,当成傻子还是瞎子!你就是想让我愧疚一辈子,让我一辈子忘不了你……”


    这么深的伤口,这么多的血,上一次,斐然就是这样在他怀里一点一点死的!


    他宁肯刚刚被捅的人是自己,他宁肯现在要死的人是自己!


    崔晏“唔”了声,扯起嘴角,轻轻笑了笑,“你哪里瞎了,你的眼睛会读心,我早就知道。”


    温连总是懂他腌臜糜烂的心思,懂他自卑偏执的古怪,温连一点也不傻,他是这世上最通透聪明的人,他是真正降落人间的神仙。


    “那这样呢?”


    温连愣了愣,不知他在说什么。


    直到崔晏颤抖着伸出手,捂在眼上,笑着道,


    “这样……你还能看出我在想什么吗?”


    他仍然像小时候那样,笨拙地想逗温连开心。


    崔晏知道自己是个无趣的人,没有核桃善良,没有毛豆活泼,甚至比不上顾问然和温玉他们说话风趣。


    他只有这个办法逗温连开心了。


    至少,临死的时候,他不想让温连像当初的自己那样伤心。


    温连愕然地看着他,清楚听到自己心口,被崔晏唇角的笑容撕碎的声音,一阵冷风曝过,恍惚又回到大雪飘零的日子,小小的崔晏立在他面前,眉眼明亮,笑容狡黠。


    ——“那这样呢,这样爹爹还能看出我在想什么吗?”


    那是一生在悲苦折磨中挣扎的小孩,第一次不用担心害怕,不用小心顾忌,坦荡张扬的笑意。


    他无声地张开口,喉头哽住,竟什么话都说不出。


    半晌,温连俯下身,吻在他的唇上。


    他闭紧眼睛,带着哭腔,一遍又一遍地恳求,“别死,小红。”


    “活下来,好不好?”


    “我求求你。”


    “小红……”


    “我们还没成亲呢。”


    “小红,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


    唇瓣的温度愈发冰凉,温连的眼泪浸透崔晏的领口,直至雨过天晴,直至云消雨散,直至指尖冷透。


    崔晏再没能回答。


    心愿【二更】


    (八十九)


    混沌之中, 崔晏缓缓睁开眼,意识唤醒。


    温连撕心裂肺的哭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而下一刻,他却发现自己没有死。


    身体上的血洞, 已经不再喷涌出鲜血,感受不到疼痛,感受不到周围任何事物。


    他站在一个不知是哪里的地方,抬起头, 连太阳月亮都看不到。


    难道世上真有地府一说?


    正当他困惑时,眼前忽闪过一个白色光点。


    崔晏眉头微蹙,伸手将那光点抓在手心。


    下一刻, 便听到有“人”开口,


    “你好, 崔晏。”


    他环顾四周, 并未看到出声的人,声音仿佛是从他手心的光点里传出来。


    崔晏摊开手心,那团光点悠悠飞到他面前, 声音干涩, 不太像人能发出的声音。


    “我是给温连发布任务的系统。”


    崔晏掀了掀眼皮,并未太过讶然。


    毕竟温连会重生这件事已经让他波澜不惊了。


    “你有任务给我?”崔晏淡淡出声,一语道破。


    将他带到这里, 除了所谓的任务, 不会有其他事。


    系统光点在半空悬滞片刻,似乎被他的敏锐吓到, 许久才继续说道:“聪明, 你可以这么理解。”


    和崔晏沟通, 果然比温连简单。


    崔晏低声道:“说罢。”


    系统:“温连的终极任务完成了,男主文淮之成为救世主, 而反派也死了——也就是说,你死了,剧情彻底完成了。”


    虽然完成得十分曲折,而且是以一种谁也没料到的方式,但终归是算成功了。


    “作为终极任务的奖励,温连可以回到他原先的世界,可他不愿意回来。”系统无奈地开口,“系统检测到他有轻生的念头,所以将书中世界的时间线暂时停止。”


    系统不是为了杀死宿主而存在的,宿主死亡,他们也会有无法推卸的责任。


    崔晏听到此话,眉宇微蹙,可想到温连在他生前的模样,只得叹息了声。


    这也并非他本意。


    系统继续道:“温连现在情绪几近崩溃,我没办法让他看任务纸,也没办法让他选择奖励,所以只能找到你。”


    它动用了一些系统的权限,把崔晏的魂魄带到这里,“只要你完成任务,就可以回到那个世界,和温连继续生活,这一次不会再有任何剧情的干扰。”


    剧情已经彻底结束了,系统并不能直接行使复活角色的权限,只能通过对新宿主发布任务,宿主完成任务,发布任务奖励的方式使角色重生。


    这是唯一的办法。


    崔晏怔了怔,“我的任务是什么?”


    系统静静开口:“完成温连的心愿——给姥姥送终。”


    这的确是一个奖励。


    一个真正的奖励。


    *


    崔晏再睁开眼时,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广阔蓝天,肥沃土地,几个短头发的孩童捏着只小风车在田野里奔跑。


    他怔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耳边还回荡着系统告诉他的话。


    完成温连的心愿。


    温连很少告诉他自己的过去,更别提什么心愿。


    他唯一一次说出自己想回家的原因,也是崔晏威逼利诱才开口。


    系统将他送到了温连的世界里,那个他十五岁时在梦里畅想过许多次的“天上世界”。


    半晌,他望着眼前滚滚麦浪,忍不住轻笑了声。


    “天上”和“人间”,好像没什么两样。


    温连说的冰川大河,太阳系银河系,他似乎也没看到在哪。


    温连才是骗子,他暗暗想。


    忽然间,一个抓着小风车的小孩骑着怪异的两轮车朝他疾驰过来,脸上脏兮兮的,沾满泥巴,嘴里还煞有介事地喊着:“让开,让开啊!”


    崔晏静静看着他,在对方的两轮车快要撞上时,轻松闪身躲过。


    那小孩便没有他那么好运了,两轮车歪歪扭扭地,为了躲开他,小孩把车骑进了麦田,栽了个狗啃泥。


    崔晏看了他一会,有条不紊地拂去衣上尘灰,而后不紧不慢地走到那小孩面前,大发慈悲地伸出手。


    小孩脑袋上插根麦子,狼狈地从地里爬起来,怒气冲冲瞪向崔晏:“不是,你瞎啊,说了让你让开,还傻杵着!”


    离得这样近,崔晏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刹那间愣在原地。


    “温、温连?”


    不是江施琅的脸,亦不是陆子云的脸,就是温连,小小的,青涩至极的温连的脸。


    长得很可爱,脸上还有些软乎乎的肉,很白,头发很短,有两只尖尖的小虎牙,看起来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狗。


    崔晏只觉心口好像都被小小的温连给融化了一般,脑海里莫名浮现一个奇怪的念头,


    如果他和温连有个孩子,会不会就是长成这样?


    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小温连仿佛被人抓住把柄似的,脸色突变,提起两轮车就要跑,跑之前还要非常不客气地甩他一句,


    “滚一边去。”


    他刚要骑车,却发现怎么也蹬不动,正纳闷着,回头一看,崔晏轻轻笑着,捉住他的后车座,将他轻松地拽了回去。


    温连脸色更加难看,还透露着一丝害怕,脑海里想起无数街坊邻居的八卦来。


    这个人长得很好看,他们村里压根就没有这样的人,更何况,他身上这件像古装的衣服上,还有血,好多血!


    村外来的?拐小孩的人贩子?还是杀人犯?


    熟料对方下一句就是,“你几岁?”


    温连吓得一颤,抓住车把,两腿都软了下去:“我、我十八。”


    崔晏低笑了声,“可你看着才十二三岁。”


    “我营养不良而已!”温连推了他一把,咬牙道:“我早成年了,可不好惹,快滚!”


    不好惹的人可不会直接告诉别人自己不好惹。


    笨笨的。


    但是也还是很可爱。


    被他如此警戒提防,崔晏抿了抿唇,干脆将他凌空抱起,温连跑也跑不掉,整个人奋力挣扎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


    他挣扎得厉害,崔晏无奈,刚要把他放在地上,却忽然被一颗小石子砸在头顶。


    “小克星,你找了个新爹啊?”


    小温连听到这声音,倏地停下挣扎,猛地回头看向那出声的小孩:“你说什么?”


    崔晏抬眼看去,三四个和温连差不多年岁的孩童就立在不远处,正是先前他看到的拿着小风车的孩子们。


    “我说你啊,快把小克星扔了吧,他刚克死他爹妈!”那小孩仍然站在原地,气势汹汹地说着,“省得到时候出车祸,人都被撞成两截咯!”


    崔晏眼眸陡然沉下,面色渐冷。


    听到他们的话,温连眼眶瞬间红了,他咬紧牙关,不让眼泪掉下来,愤怒地骂道:“你再说一遍试试,我到你家去,克死你全家!”


    话音落下,崔晏愣了愣。


    手上力道微松,温连从他怀里跳出来,疯狂地冲进孩子堆里,和那群孩子扭打起来。


    “我弄死你!”温连嘴上骂得狠,但细胳膊细腿,别说打人,不被人家打折都是万幸。


    崔晏毫不犹豫地上前去,将温连提起来抱进怀里。


    那群小孩本来还想揍温连几拳,可看到有大人过来,立刻一溜烟地跑了,边跑还边骂着:“小克星,死爹妈,没人要!”


    温连气得眼眶红透,把拳头都砸在了拦住他的崔晏身上。


    “你有病吗,拦着我!”温连一口咬在他手上,把崔晏的手给咬流血。


    崔晏微微蹙眉,低声道:“你打不过他们。”


    “打不过怎么了?”温连怒火冲天地瞪着他,“打不过我也要打,你敢拦着我我连你一起打!”


    闻言,崔晏忽地笑了,“我的意思是,何必要亲自动手,想杀一个人很简单。”


    “你说得轻松,你以为……”话说了一半,温连猛地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脸色瞬间煞白,“我、我没说要杀人啊。”


    这次轮到崔晏不解,“他们那么骂你,你不想杀他们么?”


    温连噎了噎,不可思议地看向眼前人,“那是违法的!”


    崔晏默了半晌,俯下身子,为他拍去衣服上的尘土,低低道:“你的心太软了。”


    本来还想把对方揍到喊爸爸的温连:……


    “如果被人欺负,一次两次都选择忍耐,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崔晏回忆起从前,神色淡然,“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杀了他们,可以在他们每天要吃的东西里下毒,我这正好有些毒药,你要用么?”


    他解开衣襟,从里面取出一包药,递给温连,淡淡开口:“喝了之后,肠子会一寸寸烂开,七窍流血,去买一些他们可能爱吃的东西,把药下在里面,一切就清净了。”


    闻言,温连震撼地看着他,以及他手心里躺着的小药包,毛骨悚然。


    他甚至有点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我是很讨厌他们……”温连结结巴巴地说,“但是好像,也不至于要杀他们。”


    这个人好怪,好可怕。


    崔晏抿了抿唇,在他头上轻轻揉了揉,“我知道了,那么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他们死不掉但很痛苦……”


    温连伸手捂住他的唇,“你、你别说了,我还有点事,要回家了。”


    温连转身推着自行车就走,崔晏默然起身,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察觉到崔晏在跟着自己,温连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就差飞奔起来。


    可他家本就离得很近,他已经快要走到门口了,这个怪人居然还在跟着!


    难道他不怕自己家里有大人吗?


    温连走到门口,朝家里大喊了一声:“叔、婶儿!我回来了!”


    他妄图用叔叔婶婶两个大人来吓退崔晏,可家里却传出一道和蔼的声音:“连儿啊,你忘了叔婶他俩去外面打工啦,这几个月都不在家,就咱姥俩,快进来。”


    话音落下,温连欲哭无泪,他不敢回头,掏出钥匙拼命想要快点拧开大门。


    然而下一刻,门开了,温连还没来得及进去,一只黑色足靴却先他一步踏进门里。


    温连吓了一跳,连忙要喊:“姥姥,快跑,快……唔!”


    他还没说完,就被崔晏轻轻捂住了嘴,声音极轻极淡。


    “乖,我不会对你做什么。”顿了顿,崔晏又觉得小时候的温连很可爱,忍不住又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但是你再喊,就不一定了。”


    一个乖字,温连身上鸡皮疙瘩又起来了。


    坏人!他绝对是坏人!


    ——电视里坏人都是这么说的!


    画册


    (九十)


    温连惊恐地看着他, 下一刻,姥姥拄着拐棍从房间里走出来。


    看到崔晏,姥姥推了推眼镜, 问道:“哎,你是谁啊?”


    温连刚要开口,崔晏一个眼神甩过来,他赶紧把嘴闭上了。


    这人一定是个神经病, 如果把他惹急了,说不定真的会伤害他和姥姥。


    他憋了憋气,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 希望过一会神经病发疯的时候, 他和姥姥可以跑出去。


    “我是他的老师。”崔晏微微垂首, 朝姥姥行了个规矩的礼数。


    姥姥和温连都看傻了。


    这人怎么撒谎都不带脸红的!


    “哟, 老师,这么客气干什么,快坐快坐。”姥姥连忙拉开饭桌边的小凳子, 老花眼让她根本就看不清崔晏的相貌和外表, 只能依稀看到是个很高大的男人,于是丝毫没有怀疑崔晏的身份,甚至还笑眯眯地说, “正好做了饭, 一块吃点吧。”


    “姥姥,他不是……”温连试图戳穿他, 又被崔晏一个含笑的眼神制止。


    那眼神好像在说, 再乱说话, 他就要干点什么了。


    “连儿,嘟囔什么呢, 快坐下吃饭。”


    “没、没什么。”


    温连浑身抖得像筛子,默默走到饭桌边,想要坐到姥姥身边,崔晏却拉开了自己身旁的椅子。


    他还真不要脸,把这当成自己家一样。


    温连欲哭无泪,只能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崔晏的身边,一动也不敢动。


    “老师啊,温连在学校学习怎么样啊?”姥姥端上菜来,和蔼地看向崔晏,问道,“没惹事打架吧?”


    崔晏颔首道:“他很乖,学习很认真。”


    话音落下,温连脸颊都烧了起来,老师之前还让他晚上叫家长呢,他拖了好几天都没敢跟姥姥说。


    小温连把脑袋扎得越来越低,闷头扒着大米饭,不一会儿,眼前的饭碗里被夹进几块鸡蛋。


    家里也就这点鸡蛋称得上是荤菜了。


    他顺着那双筷子看去,崔晏神色自若,仿佛真的代入进了他老师的角色,和姥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我们家连儿让老师费心啦。”


    “没有,他很懂事,很省心。”


    “他老师,这一百块钱你拿着,以后还要靠老师照顾照顾连儿。”


    “谢谢。”


    温连差点一口饭喷出来,眼巴巴看着姥姥把那一百块钱递给“老师”崔晏,而这个假老师,竟然还真的收下了。


    他哪来的脸!


    那一百块钱,可是姥姥辛辛苦苦卖废品攒的钱!


    一百块,可以买多少书本家用,这个疯子,骗子,死小偷!


    温连伸出手想要抢过那一百块,崔晏却把手举得高高的,他够不着,急切地道,“还给我!”


    崔晏偏头看他,半晌,顺手把钱塞进了衣襟里。


    温连气得眼眶都红了一片,可当着姥姥,他害怕这个疯子对姥姥做些什么。


    崔晏静静地拾起筷子,低声对温连道:“吃饭,吃了饭,给你。”


    听到这话,温连半信半疑地看向他,抓起筷子开始拼命地扒饭,直到把碗里的饭全吃光,他连个味儿都没尝出来。


    “我吃完了。”温连气冲冲地瞪着他。


    崔晏不紧不慢地自衣襟抽出那张红钞票,塞在温连背心的领子里。


    “还你。”


    他并不知道温连的姥姥给了他多少钱,崔晏也并不缺钱,只是想留着当一个纪念。


    这张纸币,和他的世界里的钱大不相同。


    但从温连的反应来看,应该是相当可观的一笔钱。


    任务完成之后,他还会离开这里,因此他留着这东西也没什么用了。


    温连的家很小,比城隍庙的破屋还要狭窄,但却处处透露着温馨。


    桌子上摆放着一瓶小黄花,像是某种菜结出来的花。椅子上垫着毛绒绒的软布,还有一只白色小狗窝在桌脚边睡觉。


    一顿饭他并没吃多少,崔晏脑海里只想把这个小家牢牢记在脑海里。


    等回去之后,他要讲给温连听。


    虽然不知系统为何把他送到温连的小时候,但他很喜欢现在和小温连相处的时间。


    温连见过小时候的他,可他没见过小时候的温连。


    温连的性格看起来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很可爱。


    “吃完饭了,你也该走了吧?”温连咬牙切齿地问他。


    崔晏淡淡起身,又对姥姥作揖道:“祖母,用过饭,我便带温连去温习功课了。”


    “什么??”温连终于忍无可忍地喊出声来,“你还真装上瘾了……”


    他扭头想对姥姥说出崔晏的身份,结果姥姥却十分高兴地起身道:“好好好,老师太客气了,你看咱也不懂他那个作业什么的,有你辅导太好了。你们去连儿屋里学习,我去给你们切盘苹果。”


    说着,温连便被姥姥急急忙忙推进了自己的小房间。


    紧接着崔晏便跟进屋里,咔嚓一声,将门关严了。


    房间一瞬寂静。


    对方直勾勾的目光落在温连身上,他打了个哆嗦,缓缓后退到桌边。


    “你到底要干嘛?”温连颤颤巍巍举起一摞书,作势要扔他,“我家很穷,没钱,你快走吧。”


    崔晏点了点头,说道:“我看得出来。”


    他从腰间解下荷包,从里面取出几粒金瓜子,搁在手心。


    这本是他平日里用来赏赐给下人的,全身上下只有这些东西兴许还会值些钱。


    顿了顿,在温连讶异的目光中,崔晏又摘下随身携带的环佩,一齐递向温连,低声道:“我只想在你家住一晚,用这些付钱,够不够?”


    温连愣愣地看着他——以及他手心里的金瓜子。


    半晌,小孩咽了咽口水,狐疑地问:“是真的金子吗?”


    崔晏笑了声,“是真的,你可以拿去卖来看看。”


    温连半信半疑地盯了他一会,问道:“你没有现金?”


    “如果你指得是方才那种银票,我身上没有。”崔晏淡声答他,“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和你姥姥,只是在这住一晚。”


    温连默了默,还是不太相信他。


    直到崔晏将那荷包远远丢给他,温连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沉甸甸的,吓了他一跳。


    好沉!


    听说金子搁在水里会沉下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温连瞥他一眼,悄悄从荷包里取出一枚金瓜子,扔进桌上的水杯里,金瓜子果然很快沉底。


    这、这是真的?


    温连不可思议地看向荷包里,这样的金瓜子竟然还有一大把。


    如果是真的,得要上万块钱吧!


    “你家里很有钱么?”温连怯怯地看向他。


    崔晏被他的反应逗笑了些,“应该算有。”


    熟料,温连立马把那荷包递给他,毫不犹豫地道:“我不要,你拿回去吧。如果你没地方住,我可以让你今晚上在我家打地铺。”


    话音落下,崔晏微怔了片刻。


    分明他可以看出温连是很需要这些东西的,可小孩却想也不想地把这些东西还给他。


    “我妈说过,不能随便要别人钱,何况……”温连声音越来越小,“何况还这么多钱。”


    温连抬眼看向面前高大的男人,他长得很好看,皮肤白皙,手指也很漂亮,不像是在村里干活的男人,反而像是大城市养尊处优惯的人。


    而且看他穿得奇奇怪怪,说起话来也让人有点听不太懂,应该是有什么精神疾病,不小心从家里附近走丢了。


    这种钱,他不能要。


    崔晏抿了抿唇,没再劝他。


    温连的性子一直都是如此,钱财对他而言固然有用,但也不会看得非常重要。


    他的心纯粹而干净,自幼如此,温连才是真正的神仙。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有没有认识的家里人的电话?”温连从桌上摸出张纸,抓起笔来,认认真真地说,“我帮你找找你家人。”


    崔晏静静地坐到他的小床上,将房间里的装潢看了一遍,温连的家已经足够小,可这个小房间更是不像给人居住的地方。


    到处堆满了杂物,有些杂物上甚至还覆满灰尘,说此处是一个杂物间也不为过。


    他能看得出,温连在这里的生活并不好,当年他在皇宫里住在华清宫,丽妃好歹也会给他一间合适的屋子住下。


    半晌,崔晏的目光在小床上的一本画册停滞下来。


    “你是忘了电话吗?”没听到崔晏的回应,温连扭过头来看向他。


    只见崔晏捧着那画册,正一页页仔细地翻看。


    温连微微睁大眼睛,猛地扑上床,抢过自己的画册,生气地道:“有没有人教过你进别人家不要乱动东西!”


    崔晏被他教训,垂下头,低声道歉:“对不起,我只是想看看。”


    听到他客客气气的道歉,温连到嘴边的骂人的话又噎了回去,他没好气地道:“你要先跟我说,然后才可以碰我的东西,听懂了吗?”


    崔晏乖巧地点头。


    温连盯了他一会,对他的态度很满意,小孩脱掉鞋上床,把那本画册摊开。


    他现在觉得眼前这个人绝对是个精神病,因为大人不会道歉,更不会这么听话。


    他跟病人没什么好计较的。


    “你想看什么?”


    温连翻开画册,美滋滋地跟他讲解,“这是我妈去国外旅游的时候给我带回来的,我告诉你在村里都买不到的,这里只有我有,不过……”


    他妈妈已经车祸去世了,就在前几天。


    温连笑容陡然消失,眼眶微微泛起阵湿漉热意。


    叔叔把他家的东西都卖走换成了他的抚养费,他现在只剩下这本小画册。


    他再也没有新的画册可以看,也再也没有爸爸妈妈了。


    崔晏察觉到他情绪低落,轻轻伸出手,指在画册其中一页上,低声问,“劳烦你给我讲讲?”


    温连很快被他转移开注意力,定睛一看,了然开口道:“这个啊,这是太阳系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闻言,崔晏神色微顿。


    小孩却没有察觉到他的神色,兴致盎然跟他讲起来:“太阳系有太阳和八个行星,你看这个蓝色小球,这个就是地球,咱们生活的地方。”


    “这个呢,是银河系,银河系包含太阳系,太阳也只是银河里面一颗恒星。”


    画册一页页翻过,崔晏怔怔地看着他,目光早已不在那本画册上。


    “这个是非洲的猴面包树,可以吃,而且非常巨大,我以后就打算去尝尝看。”


    “还有这个,这个我最喜欢了,冰岛的极光和冰山,五颜六色的,好看吧,我以后肯定也可以看到的。”


    半晌,没有听到崔晏的声音,小孩懵懂地抬起头,捧着小画册,望向他,“你不看了吗?”


    小孩眸光清澈,干净明亮,直盯得崔晏不知要说些什么。


    他闭了闭眼,低声道:“看。”


    小温连见他有兴趣,更加兴奋地跟他讲起来,画册上的每一页好像都已被他烂熟于心,只消看一眼就知道上面画了什么。


    原来温连没有骗他,世上真的有这些东西。


    他在温连珍藏的画册上,看到了跑得飞快不用马拉的“马车”,看到了可以载几百人到处飞行的铁鸟,看到了冰天雪地,漫天极光大山大河,比人还要高的蘑菇,可以用来吃的面包树,太阳系,银河系,还有无穷极的广袤宇宙……


    崔晏在心底默念,原来是这样啊。


    他自嘲地低笑了声,笑自己竟然时至今日才发觉,对温连的了解只不过是窥豹一斑。


    原来温连自己也从未亲眼看过,一切都是十几岁的小孩,在一本翻得皱皱巴巴的画册上见到的。


    他用自己的想象,给少时的崔晏构筑了一个没有痛苦悲伤,没有烦恼牵绊的美好世界,只为让崔晏能够坚强快乐的活下去。


    温连用自己的童年,去治愈崔晏的童年。


    ——即便他自己就生活在痛苦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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