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么?


    沈寒衣长睫轻颤。


    这样带着关心性质的问题,似乎从来没有人问过她。


    风恍惚跟着轻了几分,将山林衬得也安静起来。


    她没有回答,而是轻咳一声撑着树干起身。


    “该下山了。”沈寒衣说。


    她走在前面,风吹起垂下的袖口,像抹天边的流云。


    尾端染上了深重的血红,又很快遮掩在重叠的树影之间。


    沈寒衣走得速度并不快,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便会发现她握剑的那只手有细微的颤抖。


    苏宴跟在她身后两三步的位置。


    蛇妖逃走后,笼罩着无归山的雾气彻底消散。


    山林重又恢复之前的模样,稀疏的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虫鸣声和交错的脚步声在耳畔重叠响起。


    苏宴没有说话,沈寒衣更不是会主动打破沉默的人。


    沉默的气氛让下山的路显得异常漫长起来,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以后的打算。


    收拾了蛇妖,沈寒衣一行人要继续踏上去参与仙门选拔的路程。


    想要待在沈寒衣身边,她也得跟着去才行。


    只是,她该如何开这个口而不被拒绝呢?


    不说沈寒衣,单以大小姐沈瑶光的心性,恐怕就不会让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跟着一起。


    说曹操曹操到。


    苏宴正想着,忽听见不远处传来几声呼喊。


    叫的是沈寒衣的名字。


    有亮光将下山的路照明不少,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几道人影。


    她定睛一看,原来是几个人举着火把边往着山上来,边叫唤着沈寒衣。


    不用想苏宴也能猜到,应该是沈瑶光带着人来了。


    听见动静,沈寒衣抬起手轻敲了个响指。


    一缕幽蓝色流光从她的指尖飞出,旋转着朝天上飘去,最终炸成了朵百子莲的模样


    那是代表着沈家的图腾花。


    “在那里!寒衣小姐在那边!”


    不多时,几个人气喘吁吁地赶到了沈寒衣和苏宴面前。


    领头的是沈瑶光,她先是迅速扫了一眼沈寒衣,才神色不太自然,语气生硬地问:“喂,没怎么样吧?”


    沈寒衣道:“无事。”


    白玉短笛中的独老“啧啧”了声,“小丫头就是嘴硬。”


    沈瑶光眸光转动,看见了后面的苏宴。


    荒山,夜色,与红嫁衣。


    搭配起来实在是充满了不协调的恐怖气息,沈瑶光先是吓了一跳,察觉到对方只是个普通人以后,才挑剔地问:“那是什么人?”


    沈寒衣言简意赅地代为回答:“被蛇妖抓上山来的。”


    听见蛇妖两个字,沈瑶光的注意力再次被拉了回来。


    她连忙问:“对了,那条臭蛇呢?你把它杀了吗?还是将它放走了?它是不是受了重伤,会不会死?”


    对于她连珠炮似的问题,沈寒衣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跑了。”


    “那岂不是还有可能再回来?”想起当时差点命丧蛇口,沈瑶光下意识地皱起眉,怪罪地说,“你怎么这般没用,连条蛇都能放跑!”


    沈寒衣抬眸看了她一眼。


    清清冷冷的墨瞳如深海,她并没有反驳,只是绕过众人继续往山下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沈瑶光动了动唇,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吐出的却是小声的一句:“什么态度嘛。”


    她瞥向一旁安静看戏的苏宴,没好气地说:“你走快些,跟丢了我们可不会管你。”


    苏宴应了一声,低眉垂目地跟在一行人身后。


    沈瑶光时不时回头怼她一句,“慢吞吞的,真没用!”


    苏宴也不生气,好脾气地冲她笑了笑,轻声道歉。


    倒是沈瑶光见状后,脸色变得颇为奇妙起来。眉头纠结地拧在一起,皱皱鼻子轻哼一声后转过头去。


    苏宴唇角轻勾。


    这位大小姐倒是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相处,只是嘴巴毒了一些。明明是担心她掉队,偏要将话说得如此别扭。


    看来想要加入她们一起上路的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临到村庄的时候,苏宴忽然出声:“各位。”


    她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眼里满是期待地问:“可否能请各位去家中饮一杯清茶,再歇上一晚?就当是作为答谢了。”


    又是赶路又是受惊的,沈瑶光此时确实有些累了。


    听到苏宴的话,立马心动了下。


    但她放不下面子,故意咳嗽了两声,问其他人:“你们觉得呢?”


    沈寒衣是个闷葫芦,其他人更不可能说出不同意的话,纷纷点头。


    众人跟在苏宴身后,走进了村落当中。


    嗅到了陌生人的气息,屋外有犬吠响起,随后此起彼伏,吵醒了不少人家。


    灯火随之一户接一户的亮起,有人披着衣裳出门查看。


    借着月光,看清其中一人是苏宴后,他们发出惊吓的叫声,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你们,你们究竟是人还是鬼!”


    沈瑶光翻了个白眼:“你这眼睛长来是用来出气的吗,我们当然是人了!”


    村民们指着苏宴“可是可是”了半天,没能说出完整的话来。


    只能眼睁睁看着苏宴领着这几个陌生人,神色如常地回到了苏家的房子里去。


    木门“哐当”一声关上,他们眼巴巴地围在外面,面面相觑,这次再也没了冲进去的勇气。


    苏家不算小,虽说这么多年来只有苏宴一个人,却也打理得很干净,井井有条。


    不过对于习惯了锦衣玉食的沈瑶光来说,实在是有些寒酸。


    她毫不客气地坐下,上下打量着家具摆设,脱口问道:“你家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连下人的影子都没看见。”


    苏宴换了身衣裳,边将新沏好的茶端上,边低声道:“没有旁人了,只有我一个。”


    沈瑶光的声音戛然而止。


    杯盏中烟雾袅袅,厅堂中一下子静了下来。


    沈瑶光短促地“啊”了声,握着茶杯,干巴巴地挤出一声“哦”,之后再没说过话。


    倒是坐在角落里,一直没什么表情变化的沈寒衣,忽抬起头看了眼苏宴。


    片刻后,有迟疑的敲门声响起。


    苏宴起身去开门,看见来人后,心底总算是松了口气。


    她还怕刚刚在村外引起的动静还不够大呢。


    门外的人,正是这一村之长。


    已经年近古稀的老者,满鬓花白。


    他手里撑着拐杖,佝偻着腰身,抬起苍老的面孔,叫了苏宴一声:“苏家丫头。”


    苏宴应道:“村长爷爷,这么晚来,可是有什么事?”


    没有愤怒,没有冷漠,她只是一副讶然的模样,好像之前的事都没有发生过。


    村长眯起眼仔细地看着面前的年轻少女。


    她是村子里生得最漂亮的姑娘,也是身世最可怜的丫头。


    因为父母早早离去,还有个妹妹也在早年间失踪,村里人都对这个小小年纪就得撑起一个家的丫头心生怜惜。


    苏宴算是村长看着长大的。


    如果不是闹出来先前的事,他都想等再过两年,就帮自己孙子上门来提亲。


    可偏偏……


    苏宴换下了那身碍眼的喜服,但不代表事情就没有发生过。


    村长清楚地知道,已经破碎的裂痕,终究没有重新修复的可能。


    他沉沉叹道:“咱们进去说吧。”


    苏宴没阻止,侧身一让:“村长爷爷请。”


    踏入那道门槛之后,老人的腰身似乎更加弯了几分。


    等村长来到正堂,果然看见了村民们来找他时候说的那几个陌生面孔。


    都是些年岁正好的年轻人,充满着少年朝气。


    不过阅人无数的村长一眼便看出来,这些人都不是普通人。


    身上穿着的衣服材质,不是平头百姓能够穿得起的。


    还有那周身的气质,恐怕,就是传说中的修者了吧……


    这般年轻的修者,只有那些捉妖世家才能培养得出来。


    村长眼神闪了闪,心中已有定数。


    苏宴虚扶着他坐下,向沈寒衣几人介绍道:“这是村里的村长爷爷。”


    几人抬手见礼。


    村长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他缓声问道:“苏丫头,可是被诸位救下来的?”


    沈瑶光挑挑眉,第一个答话:“那当然了,不然就凭借着她那细胳膊细腿,早都被那蛇妖一口吞掉了!”


    苏宴面上保持着微笑,心里腹诽着,要不是她当时及时丢出去的那颗石子,也不知道到底谁会被蛇妖一口吞掉。


    “蛇妖”二字将这位老人吓得脸色煞白,他忙问:“那,那妖怪呢?”


    沈瑶光脸色不太好看地说:“逃走了。”


    村长沉默下来,缓了缓后,愧疚地看向苏宴。


    “苏丫头,是咱们村子对不住你……”


    苏宴只是低下头去,不作言语。细长的发丝遮住了她的眉眼,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沈寒衣早就从苏宴口中听过事情原委,所以并没有惊讶。


    只自顾自地捧起茶杯放在唇边,很轻地抿了一口。


    茶香很淡,却胜在回味绵长。


    独老发出感慨:“竟然推一个小丫头去送死,这个村子里的人看来都不怎么样!”


    沈寒衣淡然地用心神道:“以一人换百人,不合理,却合情。”


    独老直接怒斥道:“你个小冰块懂个屁的情!就算只是一个人,她也有活下去的权利。除了她自己,没人能够替她做决定。”


    这道理,沈寒衣不是不懂。


    只是她自幼便被叔父教导,须将沈家利益看得高于个人利益。


    必要的时候,每个沈家人都得为家族做出牺牲。


    献出一人,而保全更多的人,就能够带来更多的价值。


    是笔很划算的交易。


    独老忍不住唾弃了一口,“我看你就是被你那个叔父教坏了,哪有那么多东西是能够计算得权衡利弊的?”


    沈寒衣没有回话。


    她掀起长睫,望向苏宴的方向。


    少女的半边身影融进了光照不亮的阴影之下,显得原本就纤瘦的身形更加轻薄了几分。


    头低垂着,鸦睫遮住了那双清澈杏眼。


    不知为何,沈寒衣忽然想起了刚被送到沈家的那天。


    年幼时的记忆她大多已经记不清了,唯独对那一天还印象深刻。


    面前的阔气府邸陌生地敞开着大门,门内是群更加陌生的人。


    他们就那样居高临下地望着门外的她,投来各异的眼神。


    而她,也如现在的苏宴一般,将脑袋垂下,盯着脚下的地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什么意思?”听到村长的话后,旁边的沈瑶光才觉得不对。


    她蓦地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难道是你们把她送去给那个蛇妖的?我说呢,她身上怎么会穿着件不合身的喜服。”


    “不是,你们脑子没毛病吧?竟然帮着妖邪残害自家人!”


    被个小辈当场指责,村长的面上有些挂不住,脸色不太好看地咳嗽了几声。


    一人连忙戳了戳沈瑶光,小声说:“大小姐,毕竟是个老人家,你说话还是客气一点吧。”


    沈瑶光全然不顾,扯着嗓子就喊开:“老人怎么了?老人就可以眼睁睁地看着晚辈去送死吗!”


    她故意瞥了眼村长,重重一哼:“亏他还是一村之长呢!”


    苏宴:谢谢你,我的嘴替。


    看着村长被气得敢怒不敢言的样子,苏宴顿时觉得解气多了——当时下令绑她进喜轿的时候,这老头可没心软一点。


    她适时地出声道:“我知道的,村长爷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毕竟我已无父无母,了无牵挂,合该是最好的人选。”


    她说到最后,语气已然带了点隐隐的哽咽。


    村长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清哪里不对劲。


    “呸!”沈瑶光直接炸了,“无父无母怎么了,无父无母就活该去送死吗?沈寒衣也没有,我爹还不是对她比对我都好!”


    沈寒衣执着杯盏的手一顿:“……”


    沈瑶光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苏宴面前,扬起下巴:“他们不要你,那你就跟着我们好了。再不济,我们也不会做出推你送死这种事。”


    苏宴心头一动。


    计划通,大小姐果然是突破口,比她想得还要容易些。


    旁边的人想阻止:“大小姐……”


    可沈瑶光说出的话,哪里会有收回的时候。


    她摆摆手,无所谓地道:“多个人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过犹不及,苏宴这次没有装模作样地推脱,沉默了片刻后,便点头应下:“好,多谢这位小姐。”


    村长识趣地没有多说什么,甚至还轻轻松了口气。


    依照沈瑶光所言,蛇妖只是逃跑了,也许还会再次回来。


    但那时,它想要的目标已经不在村子里了,想来也就不会再叨扰他们的生活。


    村长叹了口气,“这样也好,总之,是我们对不住苏丫头了。”


    临走的时候,他最后看了一眼苏宴,将几枚碎银子塞在她手中:“苏丫头,以后的路……你自己,切莫小心。”


    不论这是出自真情,还是愧疚,之前的苏宴没命在乎,现在的苏宴也不会在乎。


    她握着冰凉的银子,垂下长睫漠然地想。


    村长说得没错。


    她的路,才正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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