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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我真是想他想得睡不着觉、吃不好饭!


    唐慎钰亲自将马县令送出去,又交代了些事后,便同周予安一道返回府邸。


    天仍灰沉沉的,花荫小径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


    方才坐了许久,身上有些乏,唐慎钰徐步在曲折游廊里,活动着筋骨,心道这几日估摸着就能把事弄完,这回出来太久了,得赶紧带这位“公主”回京交差,否则上面再派下人来,就麻烦了。


    他回头瞅了眼,发现予安这小子脸色有些难看,眸子低垂着,思绪不晓得飘什么地方了。


    “想什么呢。”唐慎钰刻意放慢了脚步,嗔道:“看着点路,仔细摔倒。”


    周予安回过神来,与他表哥并排走,笑道:“我在想方才花厅的事,马如晦好歹也是一方父母官,居然这么不经吓,竟给吐了,那会儿我搀扶了他一把,蹭到了臭味儿,等下回屋里得用胰子好好搓洗几遍。”


    唐慎钰嗤笑:“你还好意思说人家,你自己不也被那具女尸吓得惊慌失措。”


    周予安打了个哆嗦,警惕地四下看了圈,愤愤道:“谁知道会忽然诈尸。”


    “这是死不瞑目!”唐慎钰没有直接挑明,压着声训斥:“你这臭脾气真得改改了,回头暗中打问下女尸的来历,若是她有家人亲故,给补偿笔银子。”


    “她那是活该!”周予安眸中尽是冰冷:“那晚她若是没给我胡乱吃药,我也不至于晕死过去,外头动静那样大,我肯定能听见,兴许还能阻止沈轻霜受伤,而今咱们兄弟也不至于为了讨好那小婊-子,就搞出这么桩官司。”


    唐慎钰心里堵得慌,他当然不敢同表弟说明真相,深呼吸了口冷冽雪气,斜眼看向俊美斯文的予安,冷笑着问:“我听说你昨晚去找她了?”


    “嗨!”周予安颇有些尴尬:“我这不是心里对她有点愧,便想着弥补弥补,把关系搞好些,谁知道这贱-人好大的谱,半点面子都不给我留,竟然呵斥让我滚!”周予安越说越气,“我堂堂定远侯纡尊降贵给她送宵夜,她不感恩戴德,还骂我。”


    唐慎钰故意笑着问:“骂你什么了?”


    周予安气道:“她骂我耳朵里塞了驴毛!”


    唐慎钰噗嗤一笑,搂住他兄弟的肩:“我早都告诉过你,别招惹她,我看你这就是自取其辱。”


    周予安甩开他表哥的手,愤愤道:“一个被无数男人玩弄过的破烂货罢了,祖坟冒了青烟才才有这般造化……”


    “闭嘴!”唐慎钰喝断他表弟的话,颇严肃道:“予安,我认认真真地同你再说一遍,沈轻霜和玉兰仙之流不一样,人家打小也是念过书、知礼义,不幸遭奸人算计这才被迫流落烟花,可人家还是很自尊要强的,你不能欺负她。对了,这小妮子记仇得很,你可务必得谨言慎行,一个字都不要同她说,最好不要搭理她……”


    周予安实在是烦唐慎钰和尚念经般的耳提面命,可这回他着实办砸了差事,不好意思顶嘴,便四下张望,试图躲过这唠叨,忽然,他瞧见前头不远处的凉亭人影攒动,正是南院那女人。


    周予安手掩住唇篾笑,轻咳了声,下巴朝前努了努:“大哥,你瞧你那自尊要强的小姐在做什么?”


    唐慎钰顺着予安的目光瞧去,火气顿时冒起来了,春愿这会儿坐在六角凉亭里的圆凳上,头发被寒风吹散了,溜下来缕,面上虽说有些许苍白病气,但这却给她平增添了种娇弱的美,左腿抻直了,右腿搁在空凳子上,裙子错落间,袒出截纤细的脚踝,她身子歪斜着,左胳膊撑在桌上,正在嗑瓜子,媚眼如丝,笑吟吟地同卫军薛绍祖说话。


    薛绍祖正是二十啷当的大小伙,脸通红,压根不敢看,可又不敢离开,只能侧着身陪着,沉声求道:“外头冷,您身子弱……”


    “哎呦!”春愿故意将瓜子皮丢向薛绍祖,娇滴滴道:“成日家待在屋里,有好几个人看守着我,跟坐牢子似的,难道不许我出来喘口气儿?”


    薛绍祖面有难色:“可、可是大人交代过,待马县令一走,就叫小人送您回去,若是办砸了差事,大人定会狠狠责罚小人的,求小姐体恤。”


    春愿可怜巴巴道:“我刚扭到脚了呀,你就不能容我歇歇?要不你抱我回去?”


    薛绍祖脸瞬间涨红,连连摆手:“小、小人万不敢碰您的玉体。”


    “你看你,怎么跟我说几句话就结巴了呢。”春愿手托腮,故意逗他:“哥哥,咱俩聊会儿呗,你偷偷告诉我,你有没有去青楼那个过?”女孩飞了个媚眼,暧昧地拍了拍手。


    薛绍祖窘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磕磕巴巴道:“这、这…嗳呦…小人没有……”


    “没有你结巴什么呀。”春愿歪着头,手指卷着头发玩儿:“你们场面上的爷们多少都去过,不说别的,我就撞见过你家唐大人和那位小侯爷去玩过,还要花十两银子买个小丫头的初-夜哩…哥哥你别不好意思呀,我晓得留芳县有个欢喜楼,里头的姑娘个个貌若天仙,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


    薛绍祖忙拒绝:“小姐莫要捉弄小人了。”


    “怎么是捉弄呢?”春愿笑道:“我是真诚的呀,这回唐大人和小侯爷来接我回京,我也不晓得怎么回报他们,便想着让他们放松下,哥哥你知道他们喜欢什么样儿的花魁不?有没有什么相熟的姐儿?”


    就在此时,唐慎钰冷冽的声音徒然响起:“小姐既然好奇,何不直接问本官呢!”


    春愿被吓了一跳,几乎是瞬间就坐得端端正正,扭头望去,发现唐慎钰和周予安正站在游廊尽头的拱门边。


    唐大人虽说笑得如沐春风,可眼里尽是阴鸷。


    而那周予安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面上尽是讥诮,装模作样地冲春愿颔首见礼,唤了声“燕小姐好”,手挡在唇边,轻声对唐慎钰说:“不愧是花魁,小弟今儿真是开眼界了。”


    春愿虽听不见姓周的嘀咕了句什么,但料想不是什么好话,她这次没有躲避,壮起胆子正面迎上周予安那张傲慢又轻蔑的脸,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蹲身道了个万福,莞尔浅笑:“侯爷又来给妾身送吃食哪,今儿倒是早,瞧您脚步虚浮,唇色发白,莫不是夜里受惊着凉了?莫不如让唐大人给您称两斤虎骨,炖汤喝了能壮胆益气。”


    周予安听出这女人在挖苦他刚才被诈尸吓着的事,顿时恼了,可又碍着身份体面不好发作,对唐慎钰笑道:“我去盯老马做事,先走一步。”他狠狠剜了眼春愿,愤怒地甩了下袖子离开了。


    唐慎钰大步走过来,先给春愿见了个礼,冷眼扫向属下薛绍祖,冷冷叱道:“让你护个人都护不住,把本官的话当耳旁风?自己去领三十军棍。”


    说罢这话,他侧身让出条道,温声对春愿道:“外头冷,在下送小姐回房。”


    到底昨晚发生了那事,春愿老觉得尴尬得很,她轻咳了声,笑着撒娇:“薛大哥不过是跟我聊了几句,大人怎么就惩罚他了呢?”


    唐慎钰笑得云淡风轻:“再加三十棍,”


    春愿心底一阵恶寒,再不敢说话了。


    她那会儿在花厅看见玉兰仙的尸体,发现周予安神色举止有异,专等着唐慎钰出去办事,便瞅了个机会,同看守她的几个卫军中最老实的薛绍祖单独聊几句,看能不能套出点什么,没想到竟又被姓唐的撞见了。


    春愿心里同薛绍祖说了几十遍抱歉,略拾掇了下桌子,捂着小腹,闷头朝小院走去,唐慎钰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这一路走过去,她发现才过去一夜,院中又多了几个面生的卫军,看着一头一脸的风尘,像是从外地匆匆赶来的。


    还像之前那样,唐慎钰支开守护的卫军,跟着她一道进了屋子。


    屋内暖如春日,暖炉上坐着滚水。


    春愿把外头穿的披风脱掉,忙沏了两杯热茶来,抬眼瞧去,唐慎钰自打避开外人后,脸就阴沉下来了,自顾自地洗罢手,坐在了圆凳上。


    气氛忽然冷得吓人。


    春愿抿了抿唇,双手将热茶捧了上去,试着找话茬,笑着奉承:“今日奴婢躲在屏风后头,把一切看得真真儿的,大人果真厉害,几句话就把马县令给制住了,而且您一点都不脏手,真是绝了!”


    越说越激动,春愿乖巧地侍立在唐慎钰身侧,恨恨道:“倒是可惜了,只把杨朝临这活畜生斩首,应该把他千刀万剐了,才能解了我这口气!对了大人,什么是腰斩。”她手成刀状,在自己腰腹划拉了下,问:“是不是这个意思?”


    “对。”唐慎钰抿了口茶,点了点头:“大刀子把人拦腰砍断。”


    春愿见唐慎钰好像也没生气,于是蹲在他腿边,仰头询问:“那大人准备事后准备将马县令怎样?”


    唐慎钰轻抚了下女孩的头发,笑着问:“你想说什么?”


    春愿想起往日的种种,心里就恨,殷切地望着男人:“当日小姐遇难,奴婢和吴童生夫妇四处奔走求救,可是马大人畏惧程家的权势,并没有管。”春愿强忍住痛苦,哽咽道:“人都有软弱害怕的时候,见死不救我可以理解,可他那晚上却把吴童生扣下了,阻挠我们想法子救人,这和帮凶有什么区别!今天他畏惧大人您的势力,封锁县城,替您办事,可将来万一您倒了呢?或者他遇上权势更大的人,反咬你一口呢?这种见风就倒的墙头草,总要给他一点教训!让他这辈子翻不起身来!”


    唐慎钰莞尔,俯身凑近女孩:“那阿愿想把马县令怎样呢?”


    春愿拳头攥住,扫了圈屋内华贵的摆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在留芳县短短几年的任期,就挣下这么大一份家业,这还是咱们明眼看见的,至于看不见的,怕是更多,若是继续放任这种人做官,百姓肯定被他敲骨吸髓了,莫不如撸掉他的官……”


    唐慎钰笑笑,手捏住女孩的下巴:“是不是但凡负了沈轻霜的人,你都要十倍百倍的报复回来。”


    春愿敏锐地察觉到一股危险袭来,猛地,她记起方才凉亭发生的事,立马笑道:“不是的呀,阿愿只是就事论事,就人论人,若是马如晦是好官,大人想必也不会把他推出去对付程家,对吧?”


    唐慎钰大手附上女孩的小脸,大拇指轻轻地揩她的睫毛,柔声问:“刚才花厅里搬来具女尸,忽然诈尸睁眼,把小侯爷吓了一大跳,你呢?被吓着了么?”


    春愿只感觉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她刚往后躲了下,就被他抓住胳膊:“是、是有点被吓到。”她强笑道:“还有点臭,死了很多天了吧。”


    唐慎钰直勾勾地盯住女孩的眼,柔声问:“你觉得这具女尸眼熟不?”


    春愿忙摇头:“都烂成那样了,我怎么认得呢?”她眨巴着眼,惊恐地咽了口唾沫,装作疑惑:“那她是谁呀?”


    唐慎钰没言语,只是笑着盯着春愿。


    春愿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差点就豁出去,冲他发脾气吼,老娘现在怀疑周予安当天可能嫖玉兰仙才误事的,否则你那晚为何把我支开?你手上的血哪儿来的!玉兰仙为什么死了?他看见玉兰仙慌什么!怎么,我还不能怀疑了!


    当然,春愿还是忍住了,没敢说,从小荷包里掏出个布包,当着唐慎钰的面儿打开,原来是一堆瓜子仁,她双手捧着递过去,真诚地笑道:“大人这次替我家小姐报仇,我心里是千万般的感激,刚才在凉亭里手剥了瓜子仁,您吃吃,有焦糖和椒盐两种口味的,炒的可好吃了。”


    唐慎钰一把将瓜子仁挥开,他揪住春愿的衣襟,生生将女孩拉到跟前,眼里杀意甚浓:“甭他妈的装糊涂,你是把本官的话当耳旁风?特许你去花厅,完事后你不紧着回屋,在外头瞎转悠什么?昨晚上才跟你说了把不要瞎猜疑,今儿又犯!”


    春愿吓得花容失色:“我、我没有啊。”


    “闭嘴!”唐慎钰另一手捏住女孩的下颌,冷冷问:“昨晚我说,如果再犯错,会怎么你?”


    春愿咽了口唾沫:“您、您会让我肚子多几个窟窿眼。”


    “你知道就好。”唐慎钰猛地松开女孩,厌恶地将她掷远,下巴朝墙那边努了努:“去,贴墙站。”


    春愿感觉小腹的伤口又裂开了,疼得她浑身冒冷汗,到这种将报大仇的时候,她决计不敢惹唐慎钰,只能手撑着地,挣扎着站起来,战战兢兢地走到墙那边,正面贴着站好,她稍微扭头,用余光看起,发现唐慎钰已经起身,他左右扭头,活动筋骨,仓啷一声拔出绣春刀。


    春愿大惊,瞬间转身,惊恐地望着他:“你、你真要杀了我?”


    “贴墙站好!”唐慎钰厉声叱。


    春愿浑身颤栗,纵使心里厌恨极了,也得咬牙听他的话,双手撑在墙上,她心狂跳不止,用余光看见他左手拿着刀,右手攥住刀鞘,一步步朝她走来,站定在她身后,忽然举起刀鞘,朝她的屁.股打下来。


    “啊—”


    春愿吃痛,不禁喊出声,


    “不许叫!”唐慎钰怒喝。


    春愿咬住袖子,不去看他,紧接着就听见阵破风之声,刀鞘落在她身上相应地发出闷响。


    疼。


    春愿的头随着刀鞘落下,而阵阵往墙上轻撞,她在心里数,一下、两下、三下……十下,他终于收手了。


    唐慎钰将绣春刀收回鞘,斯条慢理地上下扫了眼阿愿,她身上穿的是缎面衣裳,不禁磕碰,已经破了,他高昂起下巴,故意笑着问:“疼么?”


    春愿都不敢用手去触,疼,火-辣辣得疼,不仅疼,而且还很羞辱人,她觉得,这人这么折磨她,多少还带了点昨晚的恩怨,她抹去额上的冷汗,硬是忍住没掉泪,转身望向男人,摇了摇头,笑道:“大人生气,只管惩罚阿愿就是,不疼的。”


    “这只是小惩。”唐慎钰抬手,将她垂落的头发别在耳后,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恶毒的话:“下次再不听话,就扒了衣裳双倍揍,记住了么?”


    “记住了。”春愿乖顺地点头。


    我真的记住了,狗-日-的,将来咱们来日方长。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奔跑声,不多时,门外响起个男人声音:“大人,属下有事上报。”


    唐慎钰剑眉微蹙,给春愿使了个眼色,春愿会意,忙整了整衣裳,背对着门坐到梳妆台边,刚坐下,臀及胫就传来密密麻麻如同针-刺般的痛感,她强忍住,拈起块胭脂棉,佯装补妆。


    她透过镜子往后看,唐慎钰没事人般打开房门,一如既往地冷静自持,外头迎上来个年轻卫军,目不斜视地凑上前来,踮起脚尖,悄声在唐慎钰耳边说了番话。


    唐慎钰面露微笑,点了点头,挥了挥手:“晓得了,下去吧。”


    待那卫军走后,春愿这才敢转身,她刚准备张口问什么事这么高兴,又忍住了,拿起篦子抿头发。


    唐慎钰关上门,大步朝梳妆台这边走来,他立在春愿身后,看着镜子里的她,委屈般般的。


    唐慎钰手按住她的肩膀,笑道:“记不记得昨儿我同你讲,想让你见一面杨朝临,让他当你的试刀石,看你模仿沈轻霜模仿得像不像?”


    “记得。”春愿忙看向男人。


    “机会来了。”唐慎钰俯身凑近镜子,小指抹了下自己的眉毛,淡淡道:“最近杨朝临同他老婆一直闹别扭,他郁郁寡欢,偶去一家小酒馆买醉,今儿公婆俩又吵架了,他今晚兴许会去,你该去见见旧日情郎了。”


    春愿眼神逐渐变冷,嫣然浅笑:“好呀,奴婢多谢大人给我这个机会,我真是想他想得睡不着觉、吃不好饭!”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唐慎钰恼了,俊脸绯红一片(双更合一)


    天刚擦黑,春愿就被唐慎钰秘密带出府邸了。


    之前马县令解除了封禁,老百姓们也终于记起了他们今年没有过正月十五,没有闹花灯,夜市虽不及往年那般红火,也算热闹了。


    前些日子传得沸沸扬扬的“薄情杨郎攀上金枝,花魁沈氏命丧黄泉”的故事,如今也逐渐被人所淡忘,恰如那点燃的烟花,炸了,散了,黯淡了,无烟无息了。


    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围车慢悠悠行在太白街上,赶车的男人身穿玄色大氅,头戴灰鼠暖帽,脖子围着条风毛极好的狐皮脖套,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年纪样貌,不过那双眼却锐利得很,他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时不时侧耳听车里的动静。


    马车里挂了站琉璃吊灯,有些暗。


    春愿懒懒地窝在软靠里,她脱去旧日的素服孝装,穿了件银红绣黑杜鹃的窄腰小袄,长长的松绿色拖泥裙,脚蹬内增厚底棉鞋,此时,她举着把贵妃镜,细细地描眉、画眼、点唇,嘴里哼着旧日小姐喜欢的江南小调:


    “夏日里采莲呦,莲子莲子心里苦呦,河上游的哥哥,侬何时来娶妹妹呦。”


    正唱着,马车忽然停了。


    唐慎钰掀开帘子,“叽里咕噜唱什么呢。”当他看清春愿时,愣了片刻,她这会儿像从江南水乡走出来的美人,朦朦胧胧远山眉,脸是盈盈秋水,眉眼是荡漾的小舟,美的像一幅画似的,明明看上去很天真,可笑的时候却有几分媚,让人不由得被她吸引。


    春愿忙问:“大人,我这妆化的怎样呢?”


    唐慎钰板着脸,淡淡说了句:“很一般。”他手伸过去,大拇指替她揩唇上的胭脂:“嘴太红了,俗气,容易招苍蝇。”


    春愿不动声色地躲开,笑了笑,对着镜子看:“我不觉得呀,挺好看的。”


    唐慎钰有些不满:“不过是见一次杨朝临,何必捯饬得这么艳丽,容易……”容易被苍蝇惦记上。


    唐慎钰当然没说出心里话,他朝女孩招了招手:“阿愿,你过来瞧。”


    春愿闻言,挪上前去坐到唐慎钰身边,眯住眼往外瞧,原来他们此时到了太白巷程府外头。


    程家一如既往地富贵堂皇,正门口吊着大红串灯笼,府邸周围打扫的一尘不染,这会儿“热闹”得紧,台阶上站了个穿宝蓝色棉袍的大管事,派头极大,他周围站了七八个手持棍棒的健壮家奴,正虎视眈眈地瞪着台阶下的人。


    台阶下看着像父子三人,年长的那位五十几岁,中等身量,看上去不像受苦穷的,穿着皮货,腰间悬挂玉佩,他跟前是两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后生,通身的书卷气,都长得眉清目秀的,应该是两兄弟。


    兄弟俩背着行李,搀扶着父亲,看着像从外地赶来似的。


    “把程庸老儿叫出来!”中年男人手扶后腰,朝着程府破口大骂:“他女儿把我女儿害死了,一尸两命,现在就当没这事儿?程冰姿那贱-货恶事做尽,而今回家里风风光光嫁了个举人,依旧当着她的阔太太,可怜我女儿没的时候还不过二十岁,程冰姿,你给老子滚出来!”


    程府的管事听见如此谩骂,不慌不忙地从发髻上拔下根金挖耳勺,悠闲的剔牙缝:“瞎嚷嚷什么呢,一天都闹了两回了,累不累,赶紧给爷麻溜儿滚蛋!”


    这时,那个头稍高点的年轻后生挺身护在父亲前头:“说话客气些,程冰姿狡诈残忍,折在她手上的人命何止一条,你叫她出来,让她和我们父子三人当面对质。”


    程家管事轻蔑地翻了个白眼:“凭你也配见我家大小姐!再不滚,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年轻后生毫不畏惧地骂:“来呀,你有本事动我一下试试。”


    程家管事冷哼了声,朝后打了个手势:“这年头还有主动找打的,给我上,往死里打!打到他们不敢来为止!”


    说话间,从左右一拥而上七八个彪悍家奴,对着那三父子就开打,一时间叫骂声不绝如缕,招惹了不少路人观看,而那位替女儿讨公道的父亲到底上了年纪,被两个刁奴按在地上打,牙都打掉了两只,满头满脸的血……


    春愿看得惊心胆颤,手竟不自觉按在了唐慎钰的肩膀上,急道:“真是岂有此理,程家人也太歹毒霸道了,这么欺负一个老人家!大人,你快帮帮他们啊。”


    唐慎钰没理会,挥了下马鞭,将马车调转了个方向,悠悠往前走。


    “大人!”春愿急了,拳头砸了下车框。“你怎么都不管呢。”


    唐慎钰勾唇浅笑:“若是本官事事都管,岂不是要忙死了。”他脸一沉,轻声喝命:“快坐进去,把纱蒙在脸上,别叫人看见你。”


    春愿心里堵得慌,乖顺地坐了下去,她想起了腊月廿七那天,程家刁奴也就这般欺辱孤苦无依的小姐,嚣张至极。


    “生气了?”唐慎钰笑着问。


    “没。”春愿瞪着车帘子,悄悄冲他的背呸了口,强咧出个笑:“您教过阿愿的,闲事莫管。”


    唐慎钰满意地嗯了声,忽然,他轻声问:“阿愿,你之前不是总好奇,本官那半个月去哪儿了,做什么了。”


    春愿顿时来了精神,靠近他:“我问过,可您都不说。”


    “本官去了趟利州。”唐慎钰缓缓道:“先头你跟本官提过,你曾雇人去利州查过程冰姿的老底,等将你交托给老葛后,本官便快马加鞭,赶赴利州去核查,倒真叫本官查出点东西。程冰姿的前夫如今是利州运转使,名唤曹解安,五年前他在京中当差,我和此人倒是有两分淡薄交情。我去后暗中打听了番,曹解安有位二房夫人,姓石,是他亲表妹,石夫人在家里有老太太护着宠着,渐渐就有了西风压倒东风之势,平日里和程大娘子吃穿用度一样,甚至还掌了对牌钥匙。程冰姿悍妒,如何能忍?”


    “然后呢?”春愿紧张地问。


    唐慎钰冷笑了声:“程冰姿也是个聪明的,买通了老太太身边的嬷嬷,让那嬷嬷成日家在老太太跟前点眼药,说二夫人八字太硬,妨着曹大人,而且肚子里怀的这个是女孩,得找会法术的道婆扶运开解,老太太耳根子软,看着家里一屋夫人孙女,心里着急得很,就听了道婆的话,给她外甥女喝符水和偏方。因为是姨妈安排的,石氏也不起疑,一顿不落地吃,结果十月怀胎诞下个非男非女的天残孩子,而石氏逆产横生,血崩而亡,那孩子没几日也死了。”


    春愿听得心惊肉跳:“那道婆是程冰姿安排的罢。”


    “嗯。”唐慎钰点了点头:“原本这事全栽在了老太太身上,老太太哭天抹泪地说她糊涂,害死了亲外甥女和孙子,竟一病不起。方才你看见的那中年男人,就是二夫人的父亲——石老爷,石老爷是个聪明人,察觉到这事里透着邪性,便抱着死孩子去找仵作,查出来孩子胎里就中了毒,他又顺藤摸瓜,查找到那道婆,几番逼问下,这才把程冰姿这个主谋揪出来。因着这次害死的是自己的亲表妹,曹大人再也无法睁一只闭一只眼了,铁了心要程冰姿的命,可中间程庸父子匆匆赶来,把这事又给按下去了,曹大人纵使再恨,也不敢拿身家前程做赌,退了一步,休了恶妇。”


    春愿叹了口气:“那位石夫人也是个可怜人哪。”


    唐慎钰笑笑:“这次本官找到曹解安,直接说明来意,要求他配合本官解决了程冰姿,届时利州和顺安府两地诸多证据,哪怕扳不到程尚书,想必到时候也能治他一个包庇之罪,意料之中,曹大人顾虑太多,没敢做,婉拒了本官。”


    春愿急道:“然后呢?”


    唐慎钰耸耸肩:“然后本官就回来了呀。”


    春愿撇撇嘴,忽然疑惑地问:“那石家父子怎么忽然来寻仇了?是您找的他们么?”


    唐慎钰神秘一笑:“腿长在他们身上,他们不忿杀人凶手过得如此舒坦,想来就来喽。”


    说话间,马车忽然停了,唐慎钰隔着车帘,手肘轻捅了下春愿,压低了声音:“到地儿了。”


    春愿闻言,忙将车帘掀开条小缝,极目望去,此时马车正停在一处偏僻的街巷,四下里黑黢黢的,没有半个人影,只最远处的小酒馆亮着灯。


    酒馆大门敞开着,并无客人,也没有店小二,只有个中年掌柜站在柜台后头翻账本,似乎察觉到外头来了人,那掌柜的不慌不忙地从抽屉里掏出支白蜡烛,点好后拿手里凭空晃了晃,像是在打什么暗号。


    “那掌柜的是您的人?”春愿悄声问。


    唐慎钰嗯了声,半个身子坐进了车里,熟稔地轻抚着春愿的头发,沉声道:“本官早都派人监视程府一家了,小姐去世后,杨朝临郁郁寡欢,也不晓得是不是埋怨报复他老婆,竟暗中和他老婆的表妹勾兑在一起,这不,表妹有了,夫妻俩又开始闹腾,程老爷子知道自家闺女不生养,再者这回闺女杀了女婿有婚约的情人,便有意让那个无依无靠的女孩给杨朝临当妾。”


    春愿胃里真真发呕,自小姐去世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那个程府的表妹怎么可能这么快怀上,可见俩人早都通.奸了,杨朝临真真是算计到家了,贵妻美妾,左拥右抱,享尽了齐人之福。


    唐慎钰眉头蹙起,道:“这两日,杨朝临总喜欢偷摸在这里饮酒,便事先花重金把这地儿包下来,掌柜的一家让我支使回乡下了,现在柜台后头那位是本官下属,非常可信。方才本官让手下往杨朝临酒里添了点药,之后他会出现酒醉的状态,届时你就进去找他。”


    “好。”春愿心忽然跳得很快,郑重地答应。


    “记得本官同你说过沈轻霜如果活着,是什么状态?”唐慎钰盯着女孩,问。


    春愿想了想:“小姐耳根子软,再面对那畜生,肯定会恨,但最后还是会心软原谅。”


    “对。”唐慎钰用大拇指把春愿唇上的艳红胭脂揩干净:“今晚只是将杨朝临当成磨刀石,只要他都分不清,那么就说明你假扮沈轻霜是成功的,记住,杨朝临的案子还没开,这人暂不能死。”


    春愿乖顺地笑道:“您放心吧,奴婢心里有数的。”


    唐慎钰直勾勾地盯着女孩:“最好是这样,若是这回你再揣着明白装糊涂,犯了本官的忌讳,决不轻饶!”


    春愿竖起三根指头发誓:“若阿愿再犯错,就是小狗!”


    唐慎钰忍俊不禁,轻咳了声,又板起脸,动手给春愿整理衣襟:“虽说本官会在暗中护着你,但你也警醒着点,务必把篱笆扎紧了,别让什么野狗钻进来,占了你便宜。”


    春愿揶揄道:“这大人放心好了,篱笆比那城墙都稳固,您这样龙精虎猛的强人尚且钻不进,更何况旁人。”


    唐慎钰恼了,俊脸绯红一片,气得弹了下春愿的额头:“粗俗!”


    春愿气呼呼地揉着头,撇撇嘴,十分不解:“好端端怎么生气了呢,我明明在夸您呢。”


    ……


    雪后的月亮是清冷的,天上只有几颗懒惰的星子。


    小酒馆濒临内河,一入夜后,湿冷寒气便层层叠叠的泛上来。


    春愿搓了搓发凉的手臂,孤身走入酒馆,方才那位“掌柜的”已经出去守着了,也就是说,这里现在只有她、杨朝临和唐慎钰。


    春愿整了整钗环,径直朝最里头那个小包间走去,她站在门口,并未立马进去,而是先轻轻把门推开条缝,朝里瞧去,小包间不甚大,止一桌三椅,两面墙上挂着花草木雕,地上摆着只燃得正旺的火盆,大窗子洞开着,风雪气不住地往里灌,把炭火吹得忽明忽暗。


    此时,杨朝临穿着月白色厚披风,背对着门而坐,桌上两碟下酒小菜,横七竖八躺了好几只酒壶,他头发被风吹得稍有些凌乱,怔怔地望着窗外,时不时发出长吁短叹。


    春愿冷笑了声。


    她就这般盯着杨朝临,盯着这个自负的、心高气傲的、虚伪的、阴狠的、虚荣的男人,不知不觉,她的身子开始发抖、发冷,呼吸也逐渐急促起来,杀心一动,便再难遏制。


    杨朝临啊,我好不容易有了家、有了亲人,被你毁了,你让我又变成了孤儿。


    这时,隔壁的门发出轻微的响动,春愿扭头看去,发现唐慎钰探出半个身子,沉着脸,下巴朝里努了努,示意她赶紧行动。


    春愿深呼吸了口气,平复了下情绪,毅然决然地用力推开了门。


    “我不是说了,不许来打搅我么!”杨朝临语气颇有些厌恶,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并未回头。


    春愿勾唇狞笑,反手将门关上,她望着男人背影,学着小姐的腔调,娇声唤:“朝临哥,是我呀。”


    果然,杨朝临身子猛地一震,立马扭头,待看见春愿,杨朝临那张俊脸顺便变得扭曲,眼里尽是惊恐,吓得厉声尖叫“鬼啊”,居然从椅子上跌了下来,他忙不迭地爬起,立马要从窗子上逃跑。


    春愿越看这人越恶心,不屑地冷笑,不做亏心事,你怕什么。


    她才不会放他逃,疾走几步上前,一把抓住杨朝临的胳膊,温声道:“朝临哥,你不认得轻霜了?”


    杨朝临奋力地挣扎,紧紧闭住眼,声音里都带了哭腔:“轻霜哪,不是我害得你,是她,你要报仇就去找她。”


    春愿翻了个白眼,用嘴型骂了句孬种,她温柔地摩挲着男人的背:“我不是鬼,我根本就没死,真的,不信你转过身看看我,摸摸我,我身上是热的。”


    杨朝临还是挥舞着胳膊挣扎,他仿佛发现这“女鬼”对他没有恶意,慢慢地平缓下来,试探着睁开眼,当看见眼前人时,瞬间倒吸了口冷气,一把抓住春愿的双臂,又哭又笑:“轻霜,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忽地,杨朝临眯住眼,仔细地打量面前的美人,猛地推开她,连连摇头:“不不不,你不是她,你到底是谁!”


    春愿心里一咯噔,果然这畜生极熟悉小姐,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我就是轻霜啊。”春愿可怜巴巴地望着杨朝临,一眨眼,泪就掉下来了:“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燕、杨两家人当年从南直隶相互搀扶着逃到了顺安府,你忘了?后头我被红妈妈诱骗进了欢喜楼,你为了把我救出火坑,偷偷带我逃来着,谁知道没跑多远,就被那老虔婆的龟奴抓住了。”说着,春愿弯腰,摸向男人的右腿:“当时他们打断了你的腿,平日里和常人无异,但你若是走快些,就一瘸一拐的。”


    杨朝临显然困惑了,他尽量往后挪,避开这不知是人是鬼的女子,仔细地盯住女人的脸看,蹙眉摇头:“你绝不是轻霜,倒有几分春愿那蹄子的眉眼,声音也像春愿,你到底是谁!”


    春愿头皮阵阵发麻,紧张得口舌干燥,她索性豁出去了,伸手扯开衣带,将那件窄腰银红小袄褪下,再褪下藕色中衣,最后脱得只剩下牡丹花瓣抹胸,她手指轻划过心口,挑眉一笑:“愿愿有我这般大?”


    继而,她侧过身,将披散在身后的黑发拨到前面,背对着杨朝临,让他看她左肩膀上的梅花刺青,含泪哭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当年我身不由己,进了那脏地界儿,可我心里眼里只有你,便找人刺了这朵梅花,当时你也在跟前,怎么,如今有了妻子,竟忘记青梅竹马的情分了?”


    这番话说的杨朝临热泪盈眶,他走上前,立在女人身后,手颤巍巍地抬起,指尖轻轻按在她肩头的梅花刺青上,她身子是热的,不是鬼,是人,转而,他目光下垂,看见她腰上缠裹着厚厚的纱布,小腹靠肚脐那儿隐隐渗出血。


    年前痛苦的记忆忽然如潮水般袭来,那日他错手捅了轻霜,就是这个位置,而冰姿将她带回去后,又、又给她灌了虎狼药,后来有个俊朗的年轻男人夜闯程府救走了她,很快就传出那人带她接连看了四个大夫,可她最后不治身亡的消息。


    事后,他同胡大夫等人打探过,都说轻霜油尽灯枯了……


    杨朝临不管眼前的到底是人是鬼,从后面一把抱住她,狠狠地哭,将这些日子的痛苦全都发泄出来:“胡大夫他们说你死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霜儿,你知道我有多想你么。”


    春愿翻了个白眼,这会儿倒他妈得深情了。


    同时,她心里再一次敬服唐慎钰,真的心细如发,若不是事先给她刺青和制造小腹刀伤,肯定骗不过杨朝临。


    “留芳县的大夫都是草包,他们在胡说八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杨朝临猛地将女人掰正,他再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女人的脸,从狐疑、逐渐变成惊喜,再到惊艳,“你、你怎么变得这么美了,和以前像,但又很不像,比以前要好看好多。”


    春愿早都准备了一套说辞,她垂眸看向自己的小腹,声音含着哀怨:“孩子掉了,都瘦脱形了,肯定得变样儿。”


    “也是、也是。”杨朝临恍然,柔声道:“夜里风大,仔细着凉了。”他接连不断地问:“霜儿,你这些日子到底去哪儿了?那晚是谁救走你的?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又是哪位神医医好你的?春愿呢?那蹄子素来和你形影不离的,怎么不在跟前伺候着你?”


    春愿并不打算回答。


    她望着杨朝临,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情绪逐渐失控,恨道:“杨朝临,我倒要问问你,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那样伤害我!真的,你知道我的,旁人再怎么羞辱我、轻贱我,我都不在乎,这世上我只在乎你,我以为你是好的,可你、你居然……”


    春愿痛哭出声,颓然坐到椅子上。


    “对不起。”杨朝临噗通一声跪下了,他跪在女人腿边,泪流满面:“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不是存心伤你的,当时我被程冰姿逼到那份儿上了,我、我原打算在你胳膊划一下,把那疯婆子应付过去就行,咱俩一没身份、二没背景,若是把那婆娘逼急了,一个都跑不了,我以前就跟你发过誓,等我考中后做了官,就不怕她了,而且这次我也真的打算偷偷带你去京城的呀,谁承想发生这样的事。”


    春愿垂眸,冷冷地看着男人的头顶。


    这番话可真动听哪,若是换做小姐,估计真被你打动了。


    春愿只感觉胃里一阵阵泛酸水,恶心得要命,她轻抚着杨朝临凌乱的发丝,哽咽着问:“当真?”


    “自然是真的!”杨朝临仰头,诚挚地望着女人。


    “快起来,地上凉。”春愿忙扶起男人,让他坐在椅子上。


    她学着小姐过去那样,温顺地侧坐在杨朝临腿面,身子倚靠在他身上,小声啜泣着:“知不知道,我当时都恨透你了。”


    “我知道。”杨朝临亦哭着,解开自己的棉袍,包裹住女人,摩挲着她的背:“你瘦了好多,欸,都是我的错。”男人深叹了口气,目光下垂,忽然被女人胳膊上一粒圆圆的小红点吸引了,疑惑地问:“霜儿,你手臂上那是什么?”


    春愿倒吸了口冷静,遭了。


    她咬了下舌尖,试图用疼痛让自己镇定下来,起身,正面坐到杨朝临腿上,这样便贴得更近,下巴很自然地搭在他肩膀上,环抱住他,很自然地将守宫砂遮过去,她啜泣着,拳头狠狠打了几下男人,气恨道:“你说你想我,我不信!”


    “真的!”杨朝临深情地吻着女人的肩膀、脖子,悔恨道:“自从那事后,我夜夜难眠,几乎天天买醉,那疯婆子见我这般沉沦,又开始发癫,不晓得同我吵了多少次,前儿我俩差点打起来,真的,我都想买砒.霜,这两日找机会毒死那贱人,给你和咱们的孩子报仇!”


    “我还是不信。”春愿轻哼了声。


    “那要怎样你才信呢。”杨朝临紧紧抱住女人的腰,又不敢用劲儿,生怕弄疼了她。


    “嗯……”春愿一脸的无辜,她抬手,从发髻拔下金簪,簪子尖轻抵在他的背,慢慢地往上划,划到他脖颈有经脉的地方停下,莞尔:“除非呀,你把她还给我,我就信你,我送你见她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六千八百字的双更合一!


    第33章 你知道惹翻我什么下场


    “把什么还给你?”


    杨朝临轻声呢喃,他一遍遍地吻着女人的脖颈,贪恋着这失而复得的感情,他甚至哭了:“轻霜,再也别离开我了。”


    “好。”春愿温柔地答应杨朝临。


    往日种种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小姐知道他喜欢加了蜂蜜的蒙顶石花茶,总要亲口尝尝浓淡,才端给他;


    那年他发了举人,小姐高兴得整晚睡不着,次日一早就在悦然居定了桌席面,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来,去了后才发现,他在家里招待一波又一波的达官贵人,与同窗好友把酒言欢,小姐只是想去他家坐坐,没想到在后门正巧遇见他妹妹杨平安。


    犹记得杨平安双手抓住小姐的手,哭着说,这些年要是没有嫂子,哥哥怕也不会得这样的富贵,只是今儿来道贺的人非富即贵,若是有嫂子旧日老相识,我和哥哥倒没什么,就怕嫂子脸上尴尬,等席面散了后,我叫丫头去欢喜楼知会你,咱们一家子再热热闹闹地喝一场,嫂子,可千万别多心。


    小姐强颜欢笑,忙说:嗨,这有什么的,妹妹你顾虑的很对。


    回去后,小姐难过得痛哭,有些心寒,可很快杨朝临就找来了,说他听了这事,狠狠把他妹子骂了通,这臭丫头真不懂事,气得他连晚饭都没叫吃,就把妹妹夫妇撵回去了。


    小姐听后,又一次被他哄骗打动了,又一次原谅他了。


    这样的事,四年多来发生了许许多多,而至这次,小姐被他害得把命送了。


    她永远也忘不了,这畜生那天说的话有多薄情;


    永远忘不了小姐浑身是血;


    永远忘不了,小姐死在了她怀里。


    春愿轻抚着杨朝临的头发,听着他一遍遍忏悔、示爱、倾诉思念……她笑着点头应承,眼神冰冷,手紧紧攥住金簪,盘算着太阳穴和脖子哪处更致命,最后选择了后者。


    春愿咬紧牙关,朝杨朝临的脖子扎去,就在此时,只听一阵破风之声响起,她的手顿时剧痛,不由得松开,金簪子瞬间掉到地上。


    春愿立马看去,发现方才打到她手的是颗银锭子,再一抬眼,发现唐大人不晓得什么时候竟站在了门口,他阴沉着脸,那双冷冽的眼死死地盯着她,显然是生气了。


    “什么声儿啊?”杨朝临酒醺醺的,闻声立马要扭转头去看。


    而唐慎钰极快,一个健步冲进来,手成刀状,直接砍向杨朝临的脖颈,几乎是眨眼间,杨朝临就软软朝地倒下,将坐在他腿上的春愿也带着倒下。


    春愿右胳膊着地,而两个人的重使得她摔得蛮狠,小腹将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那种痛感就像被淋了滚烫的油似的,瞬间被炸焦炸透,她往前看,杨朝临已然昏厥了,白皙的脸此时红彤彤的,眼睛缝里含着泪,唇周布满酒渍和涎水。


    恶心。


    春愿一把推开这死猪一样的男人,挣扎往前爬,她右手方才被打,疼得不能握,左手抓住那根金簪,再次朝杨朝临的脖子刺去,哪知就快要刺到时,她的胳膊忽然被唐慎钰抓住,这男人猛地将她拽起来。


    “做什么你!”唐慎钰压声叱了声,一瞧,她犹豫方才动作太大,抹胸早都滑落到小腹,伤口渗血了,染红了藕色小衣,而她此时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眼睛布满血丝,通红,小脸狰狞得很,丝毫没有过去的怯懦卑微,倒像个杀手。


    “放开!”春愿毫不畏惧地迎上唐慎钰的眼,咬牙切齿道:“我叫你放开,听见没!”见他不松手,春愿心一横,对这个碍眼的狗官连踢带打,甚至咬了口他的手,“我要报仇,放开听见没,我要杀了这畜生,他杀了她,我要报仇!”


    唐慎钰知道春愿已经失去了理智,所以他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上手打晕她,迅速拾起女孩掉落在地的衣裳,给她套身上,忙将春愿抱出了包间,他压声把外头巡守的卫军喊进来,随之,把春愿抱进了隔壁狭窄的包间,他坐到椅子上,闷不做声地给女孩穿衣,并揉她的后颈,让她能好受些。


    而这时,春愿也缓缓转醒,迷迷糊糊间,她发现自己此时坐在大人怀里,大人看起来好像很生气。


    “怎么了?”春愿一开始还没回过神来,忽然记起方才的事,又要挣扎着起身,虚弱地哭:“我要去……”


    “你还想去哪儿!”唐慎钰压着声喝,他警惕地左右瞅了眼,手指向一墙之隔的隔壁,“行,本官许你过去报仇,可我也明白告诉你,一旦你走出这间屋子,咱们之间所有协议作废,我不会对付程冰姿,而你也会因为杀人被即刻逮捕,我非但不会救你,甚至还会先官府一步暗杀了你,免得你泄密。”


    “你威胁我啊。”春愿推开男人,踉跄着往后退,“我可不怕死。”


    说着,春愿从发髻上拔下另一枚尖锐的金簪,愤怒地往外冲,到门口的时候戛然停下,只杀一个杨朝临怎么够,还有程冰姿、红妈妈、马县令、芽奴,以及那些看热闹、扒小姐衣裳的刁奴!


    “怎么不走了?”唐慎钰心里已经晓得她转过这个弯了,他唇角浮起抹浅笑,双臂环抱在胸前,冷漠地苛责:“这点忍耐都没有,以后还能成什么气候,没用的东西!赶紧滚,与其本官将来被你这没用的东西所累,倒不如趁早解决掉,也省了许多麻烦。”


    春愿泪如雨下,身子不自觉地前后微微摇晃,蓦地,她看见那个卫军假扮的“掌柜”从外头进来了,急忙关上了包间的门,并且将门栓插好,她低头挪到唐慎钰跟前,深呼吸了口气回缓情绪,跪到他腿边,诚挚地道歉:“对不起大人,我方才冲动了,求您一定要原谅我。”


    唐慎钰悬着的心总算落下。


    他故意不搭理她,起身走到木墙那边,将墙上悬挂着的木雕搬开,顿时露出两个指头般的小洞,微光顿时从隔壁透了过来。


    “咳咳!”唐慎钰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他人高,只能蹲下腿,弯下腰,透过其中一个小洞往里看,同时抬手,冲身后的春愿打了个响指。


    春愿会意,手撑着地站起来,疾步走过去,点起脚尖,在另一个小洞往里看,木墙的另一头,就是方才她待的那个小包间,杨朝临像条狗似的躺在地上,一条腿搭在木凳子上,鼻子磕破了,都流了血。


    而此时,从外头进来个年近四十的男子,长方脸,貌不惊人的,穿着粗布棉袄,外头套一件不怎么起眼的铜钱纹缎面褂子,完全看不出是心狠手辣的北镇抚司卫军,倒真像个俗气的酒馆掌柜,他进去后第一件事,就是举着油灯四处检查了几遍,从桌子底下捡起只珍珠耳环。


    春愿倒吸了口气,立马摸向自己的双耳,果然少了一只。


    她心虚地扭头望向唐慎钰,而大人这会儿也转


    过头看她,冷着脸,悄声说:“学着点。”


    春愿小鸡啄米般的点头,再次抻长脖子往里看。


    这时,掌柜的像验尸般,从头到脚检查了变杨朝临,在那畜生身上捡走几根长头发,作罢这些事后,掌柜的脸立马从严肃到恭维,从袖中掏出个火折子一样的东西,打开后在杨朝临鼻子下晃了晃,他从身后搀扶起杨朝临,手法娴熟的给杨朝临揉后颈,连声唤:“官人,醒醒哪。”


    没多久,杨朝临口里发出痛苦的吟声,幽幽睁开眼,许是嫌油灯刺眼,他手挡在面前,缓了缓后,猛地坐起来,左右乱看:“轻霜!轻霜你在哪儿!”


    掌柜的一脸疑惑:“官人你在找谁?”


    杨朝临一把抓住掌柜的胳膊,焦急地问:“刚才和我说话的女人呢?她去哪儿了?”


    掌柜的越发迷惑了,眼里尽是惊恐:“小店就官人一位客人,没见再来谁呀。”


    “胡扯!”杨朝临愤怒推开掌柜的,爬到桌子那边,掀起长桌布,往底下看,着急地呼唤:“轻霜,你去哪儿了?别躲了好不好!”他连爬带滚地跑到掌柜的那儿,显然是急了,从怀里摸出几颗散碎银子,擩进掌柜的手里:“你让她出来,我给你银子,我很有钱,你快把她找出来啊!”


    掌柜的忙往开推银子,为难道:“官人有赏钱自然好,可这儿真没来什么女人啊。”


    “你胡说!”杨朝临眼睛通红:“刚才我还抱她来着!”


    掌柜的打了个哆嗦,眼珠左右看,手遮在口边,悄声问:“莫不是官人遇到脏东西了?”


    杨朝临顿时愣住。


    掌柜的咽了口唾沫:“老人家总说,每逢过年、上元、中秋、中元这样的大节,鬼门关就会打开,阎王许那些鬼魂回来探望家人,有些厉鬼趁着这时节,也偷溜出来找害他们的人索命哩。”


    掌柜的“吓”的嘴唇都抖了,直往杨朝临身上靠,鬼鬼祟祟地左右乱看:“怨不得方才我感觉阴风直往脚脖子里钻,原来这么回事,哎呦,官人,那会儿我在外头算账,听见你里头又哭又笑的,还当你不高兴,没敢进来打搅。就刚才,我听见咚地一声响,连忙往里跑,果然发现您栽倒在地上,您到底看见什么了?轻霜是谁?是您的妻子么?”


    “不不不。”


    杨朝临的脸早都吓白了,他忙从袖中掏出张银票,啪地一声拍在掌柜的胸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惊恐地四下里看,咽了口唾沫,强装镇定:“我、我喝多了,你快送我回府。”


    掌柜的股作为难:“这么晚了……”


    杨朝临浑身搜刮银子,索性将钱袋子都给掌柜的:“够了没?”


    “够够够。”掌柜的将银子揣进怀里,笑道:“您先到门口等会儿,我去后院把骡子车套起来。”


    杨朝临拽住掌柜的袖子:“我跟你一块去。”


    ……


    大抵一盏茶的功夫,整间小酒馆就彻底地恢复了安静。


    暗,很暗,全店只点了盏豆油小灯,所有的痛苦与欲望同时在暗处悄悄滋生。


    春愿已经逐渐冷静了下来,不自觉地偷摸往后挪,做错事般低下头,默默将自己的抹胸和小袄往齐整穿,她偷摸朝唐慎钰瞅去,此时,他双手背后,端铮铮面对木墙而立,脸上没有半分情绪波动,让人不晓得他到底是怒还是喜。


    今晚她差点办砸了差事,他肯定是恼了,依照这人的性子,定要罚她的!


    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春愿心烦意乱间,唐慎钰忽然冷冷说了声:“走。”


    “啊?”春愿吓得一哆嗦,几乎是下意识地朝后挪,浑身写满了抗拒。


    唐慎钰也不客气,直接拽住春愿的胳膊,将女孩往外拉,惜字如金:“很晚了,回府。”


    “能不能别回去。”春愿双膝微曲,稳扎在原地,回去后就落进了他手心,肯定会被他折磨的,“我、我……”春愿瞎找借口,都开始胡说八道起来:“我饿了,想去夜市吃馄饨,大人您饿不?对了,每年上元节前后西街都有花灯会,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别让我说第二遍。”唐慎钰钳制女孩的手多使了几分力,果然,她吃痛,身子像鹌鹑似的蜷缩起来。


    唐慎钰毫不留情地拖拽着春愿往外走,冷漠道:“今晚的寅时三刻至辰时轮到我值夜,我会来找你,不许关门,等着!”


    ……


    寅时


    夜已深沉,整个宅院都陷入一种黑寂的鬼魅中,偶有两个巡守的卫军打着灯笼牵着獒犬,穿梭在游廊和花荫小径中,忽然打南边吹来阵冷风,吹过来抹薄似纱的黑云,遮挡住明月。


    屋子里暖和得很,浴桶里的水还未彻底凉掉,烛台上栽着的红烛燃了一大半。


    如此深夜,春愿并未换寝衣,穿着素色窄腰小袄和长裙,方才擦洗过,头发全湿着,用檀木簪松松地挽住,她不能明目张胆地戴孝,就只能簪小米珠穿成的杜鹃花钗,以作慰藉。


    今晚上就差一点,就那么一点点,她就能要了杨朝临的狗命!


    “小姐,你别急。”春愿冲北边方向鞠了三躬,柔声道:“我晓得你喜欢他,你再等等,我马上就送他来见你。”


    蓦地,春愿想起了唐慎钰,她今晚上冲动了,这狗官脸难看得要死,也不晓得今晚得怎么折磨她。


    女孩惴惴不安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她疾走几步过去,插上门,又抱了几个白瓷瓶子,一溜儿摆在窗台跟前,心想着,若是姓唐的再翻窗进来,瓷瓶摔到地上,应该会有巡夜的卫军闯进来查看吧,那她兴许就能逃过这劫。


    心越跳越快,春愿手心都冒汗了。


    就在此时,她忽然听见外头传来窸窣动静,很快,有人在外头轻轻推门。


    春愿吓得手捂住心口,头忙转向窗子那边,等着唐慎钰翻窗。


    谁知,他没走,指结轻轻叩了三下门,沉声道:


    “我晓得你没睡,开门。”


    春愿害怕得头皮发麻,连往后退了几步。


    她不想开。


    这时,唐慎钰又说:“你知道惹翻我什么下场,我数三声,一、二……”


    春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急忙拔掉门栓,哗啦声打开门,掀开厚重的毡帘,果然瞧见唐慎钰负手立在门槛外。


    他穿着身很沉稳的深紫色团花纹棉袍,外头是一件紫貂皮领的披风,手里拿着绣春刀,还是那般的俊朗清冷,就是太过克制禁欲,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大、大人。”春愿强咧出个笑,蹲身见礼,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被唐慎钰推进屋里。


    春愿没站稳,连退了数步。


    唐慎钰进来后立马反锁上门,他直勾勾地盯着她,问:“为什么锁门?”


    春愿心慌极了,温声笑道:“那会儿在擦洗,这地儿都是男人,万一冷不丁闯进来一个不知死活的,可不得臊死我。”


    唐慎钰当然晓得她在撒谎,斜眼朝窗子那边瞥去,又问:“那又为何在窗台上摆瓷瓶,防贼还是防本官?”


    “您误会啦!”春愿急忙沏了杯热腾腾的龙井茶,双手捧了上去,天真无邪地笑道:“我是看您之前往上头摆瓷瓶,也不晓得您这是要干啥,寻思来寻思去,总也想不通,于是学一学您,揣摩揣摩。”


    “是么。”


    唐慎钰并未接茶,他径直往屋里走,将绣春刀咚地声按在圆桌上。


    春愿的心同时也咯噔了下,硬着头皮走过去,极力思考待会儿该怎么应付他。


    她小心翼翼地将热茶搁在长刀边上,两手交叠在小腹前,乖顺地低头站在男人面前,美眸忽然就泛红了,鼻头发酸,率先承认错误:“对不起啊大人,今晚是阿愿冲动了,差点误了事。”


    春愿半蹲在男人腿边,仰头望着他,一脸的哀伤:“阿愿不敢奢求您原谅,但求您尝试着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我活下去唯一的目的就是报仇,看见仇人近在眼前,我怎么能不恨!”


    说着,春愿胳膊搁在男人腿上,主动拿起他的右手,稍微将袖子往起卷了些,果然看见他靠近腕骨处有两排清晰的牙印,甚至还见了血丝。


    春愿一脸的悔恨,用掌根给他揉,不动声色地奉承:“后头您把我给骂醒了,那对贼夫妇迟早会死,又不差这一时半刻的,而且我认为您说得极对,要是连这点气都忍不下去,将来还怎么去京城帮您做大事呢。”


    唐慎钰唇角浮起抹嘲弄的笑,抽回自己的手,不让女孩碰,俯身凑近她,手覆上她的侧脸,大拇指轻轻地揩她的唇:“本官才发现,阿愿还有个优点哪,说起谎话,连眼睛都不带眨的。”


    说话间,唐慎钰手又抬起,摩挲着她仍湿着的头发,笑着问:“听说你今晚让底下人送了三趟热水?”


    春愿眼里闪过抹厌恶:“被杨朝临抱过,觉得恶心,擦来擦去都觉得有他的味儿。”


    “哦。”唐慎钰了然地点点头,笑着问:“既然洗擦了几遍,怎么不换寝衣?大半夜的还穿着常服?”


    果然来了。


    春愿低下头,压根不敢看唐慎钰。


    唐慎钰斯条慢理地解开披风,随手扔到木屏风上,他端起茶喝了口,冷不丁问:“今儿本官说什么来着?说是再犯错,要怎么着?”


    “打板子。”春愿抿住唇。


    “打几下?”唐慎钰垂眸,冷漠地看她。


    “双倍。”春愿感觉浑身都疼了,低头怯懦道:“二十下。”


    唐慎钰翘起二郎腿,手按在绣春刀上:“还有呢?”


    春愿耳根子瞬间烫了起来,手攥住裙子:“还有、还有……”她难以启齿,“脱了裙子打。”


    “那你还等什么。”唐慎钰下巴朝墙那边努了努,语气中有不可违抗之势。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明儿你给我抓点避子药


    春愿不想过去,可心里明白得很,唐慎钰说一不二,心硬得要命,从没有过怜花惜玉的时候,她晓得这遭躲不过了,于是站起后,将圆桌上两根正燃着的蜡烛吹灭了一根,屋里顿时黯淡了下来。


    她闷头走去墙那边,背对着唐慎钰,牙关紧咬,将窄腰小袄和裙子除去,但倔强地穿着肚兜和亵裤,双手趴在冰冷的墙上,站好。


    唐慎钰也没强迫,左右小衣单薄如纸,穿与不穿没什么两样。


    他拔出绣春刀,攥住刀鞘,大步走了过去,眼里没有半分狎昵,一句话不说,扬起手,就打了下去。


    “嗯-”春愿头贴在墙上,手紧紧攥住。


    没了厚裙子的隔挡,刀刀见肉,疼得她直冒泪花。


    忍,一定要忍。


    她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四……等到了十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


    春愿提着的一口气,顿时松懈了下来,疼,钻心的疼,她压根不敢去触,身子颤抖得厉害,额边早都生起层冷汗,扭过头,望着面无表情的唐慎钰,轻声问:“怎么停了?”


    唐慎钰淡淡地扫了眼女孩,拿着刀鞘,转身朝圆桌那边走去,他从袖中掏出方帕子,轻轻地擦拭刀鞘,说:“原本是二十下的,今晚你在小酒馆应付杨朝临,临危不乱,表现得非常出色,有错当罚,有功当赏,所以剩下的十下就当奖励,免掉了。”


    春愿想吃了他的心都有了,但还是懦懦地屈膝见礼:“多谢大人。”


    “你过来。”唐慎钰归置好绣春刀,入座后,手指点了点他跟前的圆凳,“坐这儿来。”


    春愿勾起小袄,披在身上,一瘸一拐地朝男人走去,她真是浑身上下都疼,胳膊今晚摔疼了,小腹有伤,方才又被打了十板子……过去后,她怯生生地站在男人跟前,双手虚扶住后头,不言不语。


    唐慎钰晓得她疼,坐不下来,也没勉强,他脸色和缓了许多,眉头也终于松开了,甚至亲自给春愿倒了杯热水,擩在她手里,笑道:“别噘嘴了,我刚才用多大劲儿,心里有数,要是真下死手,你早都皮开肉绽,哪里还走的动。”


    春愿晓得,今晚她犯的这遭错,应该是过去了,但仍装作委屈,扁着嘴,接过唐慎钰手里的杯子,并没有喝。


    唐慎钰知道她有了情绪,笑了笑,他胳膊搭在圆桌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桌面,望着眼前的小姑娘,温声道:“时间有限,咱们来回想下你今晚的表现,先说好的。”


    他毫不吝惜地夸赞:“胆子大,面对一个力气、年纪、阅历都比自己丰富的男人,尤其还是有深仇大恨的,并没有退缩畏惧,而之后在杨朝临发觉你样貌、身形、声音都有变化时,你也临危不乱,能很快想出应付的招儿,用只有情人才晓得的话术遮掩过去,不错,有长进。”


    春愿不禁喜上眉梢,蹲身行了个礼,莞尔道:“多谢大人,这都是您这个师父教得好。”


    “别得意的太早。”唐慎钰换了个姿势翘二郎腿,端起茶,用茶盖轻轻抿漂浮在汤上的茶梗,又毫不留情面的批评道:“太粗心大意,耳环掉了一只都不晓得,要知道,如果今儿你干得是杀人灭口的脏活儿,那么在凶杀现场留下了贴身物件,无疑是扯着嗓子说‘我就是凶手,快来抓我呀’。”


    春愿被他夹着嗓子学女人说话逗笑了。


    “还笑!”唐慎钰扬手,轻打了下她的后头,见她疼得龇牙咧嘴的,不禁有几分……别样的心动,他觉得这屋子里热得很,于是扯了扯衣襟,板着脸道:“切记,以后不论出入哪里,你自己身上的物件一定要有数,若是发现丢了什么,也不要慌,立马想应对的法子,以便来日若被人质问时,有借口能遮掩过去。”


    “是。”春愿垂眸细细默念了数遍,手按在心口,笑道:“大人的话,阿愿全都记这里了。”


    唐慎钰喝了几口茶,沉声道:“还有,冲动的毛病可是要改了,晓得你恨杨朝临,可你也明明知道近日官府就会以一个光明正大的由头将他治罪,完全不会脏你我的手,阿愿,小不忍则乱大谋。”


    春愿心里有愧,抿着唇点头。


    唐慎钰皱眉道:“你若是听不懂,我便给你举个简单的例子,譬如你养了条獒犬,平日里给它吃肉喝汤,期盼着它能看家护院,它也表现得挺好,叫得比寻常土狗的声儿大多了,龇牙咧嘴,人见人怕,谁知有一日强盗真的来了,这狗东西忽然拉肚子拉得腿软,都到最关键的裉节儿上不中用,你说气不气人,是不是得痛打一顿这不听话的狗!”


    春愿晓得姓唐的在一语双关地骂她,她脸上讪讪的,不敢插嘴。


    “我这可不是骂你啊。”唐慎钰斜眼觑去:“只不过是举个例子,你可别多心。”


    春愿假装出神,猛地望向唐慎钰,笑着问:“大人您方才说啥?我没听清。”


    “没听清算了。”唐慎钰笑笑,他晓得她听见了。


    “最后一件。”唐慎钰目光锁在她胳膊内侧的嫣红守宫砂上,正色道:“这事真不能再拖了,杨朝临今晚一眼就认出这东西了,当时你也没想到话术应付,另找了个话头岔了过去,将来若是被小侯爷或者旁人看见,你该怎么办?那些人可比杨朝临精多了、狠多了。”


    春愿脸通红,压根不敢抬头。


    屋子里再次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男人轻轻叩击桌面的笃笃声,一下又一下,与人的心跳契合在一起。


    见春愿木木呆呆地没反应,唐慎钰颇有些不高兴,将茶盏随手搁在桌上,淡漠道:“晓得你畏惧本官,我也不屑做那种强迫人的事,想必这两日你也见了些我的下属,看中了谁,我这就叫他过来,一盏茶内完事,不会太磋磨你,我会在天不亮前让此人永久离开。”


    “嗯、嗯……这……”春愿慌极了,不晓得怎么回答。


    “就薛绍祖罢。”唐慎钰皱眉道:“你跟他说过几句话,想来到时也不尴尬。”


    说着,唐慎钰立马站起来,阴沉着脸往外走。


    “大人!”春愿急忙扽住男人的袖子。


    “干嘛?”唐慎钰背对着她,唇角浮起抹难以察觉的笑,他心里已经有数了,但嘴上却冷冷说:“还有什么要求?”


    “不选别人!”春愿壮着胆子,横身挡在男人身前:“我就选大人,旁人我都不信,我就信您!”


    “想好了?”唐慎钰严肃地问。


    “嗯!”春愿重重地点头,望着他,反问道:“难不成大人不敢了?还是说……又犯了隐疾?”


    唐慎钰白了眼女孩,闷头就往外走,淡淡撂下句:“等着,我去我屋里找个东西。”


    说话间,他就匆匆出去了。


    门开着,寒风争前恐后地往进涌,春愿穿得薄,不禁打了个寒噤,身上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这一遭终于来了,她迅速擦洗了遍,疾步走到橱柜那边,从里头取出条薄褥子,铺到了拔步床上,今晚用罢后让大人拿去烧掉。


    春愿坐在床边,手轻抚着那洁白如雪的褥子,不由得哀叹了口气,而这时,门口传来阵窸窣脚步声,抬眼望去,唐慎钰过来了。


    他手里拿着个大包袱,已经换上了寝衣。


    “我刚擦洗过了。”唐慎钰关上门,淡淡说了句,大步朝拔步床那边走去,男人坐到床边,抬手将帐幔放了下来,顿时周遭更加黯淡,他用余光望去,阿愿这会儿跪坐在不远处,长长的黑发全完披散了下来,如同穿了件单薄的纱衣,盈盈纤腰上缠裹着几圈纱布,她就像一只剥了壳儿的荔枝,除去外头那层硬壳,里头尽是鲜甜惑人。


    唐慎钰居然有些紧张了,想说几句荤的,让气氛更热些,他猛地想起之前在山洞里的事,赶忙闭口,默默将大包袱放上来,打开,原来里头竟是套红嫁衣,一对金步摇,还有方绣了鸳鸯牡丹的红盖头。


    他手轻抚着上头的刺绣纹样,温声道:“那晚你说好歹想穿身红的,我记住了,抽空儿买了身,你穿上吧。”


    春愿只看了眼那红嫁衣,这四年多,她在欢喜楼看太多恩客追捧花魁娘子们的伎俩,所以他这手准备,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或许会很感动,但她觉得……就那样吧。


    春愿拾起支金钗,掂了掂,分量还不轻,她努力让自己眼里涌出点泪,楚楚可怜地望着男人,“您不必如此费心的,那晚奴婢也只是随口一说,我现在热孝在身,若非必要,其实并不想穿红的。”


    “那随你吧。”唐慎钰坐了上来,将中衣褪去,柔声道:“其实只要心里记挂着,哪怕穿红也不当紧,小愿,你阿姐是希望你不要沉湎于过去的悲痛,以后要看开些。”


    春愿嗯了声。


    唐慎钰见她果真没有要穿红衣的意思,便将衣裳和金钗放在床边的小杌子上,这样也好,穿上脱、脱了再穿,盘了头,兴许还要化妆,太浪费时间了。


    他再一扭头,发现她已经躺进被子里了,小姑娘是有些紧张的,压根不敢看他,眼睫毛颤抖得像蝴蝶的翅膀。


    唐慎钰笑笑,亦躺进被子里,与她并排着,肩并肩,腿并腿,他像只呆雀,一声不吭地盯着床顶,今儿下午他外出买红嫁衣的时候,抽空淘了几本见不得光的画册,略翻了眼,无不叫人瞠目结舌、面红耳赤。


    “小愿。”唐慎钰口干舌燥,唤了声。


    “嗳。”春愿心咚咚直跳。


    “小愿。”唐慎钰呼吸渐渐粗重起来。


    “我在呢。”春愿小声应了句,忽然嗳呦了声:“大人,你的手冰。”


    “那你给我捂热。”唐慎钰侧身起来,手覆上春愿的脸,朝她颤抖的唇吃了下去。


    起初,这颗荔枝没什么味道,就是酸酸甜甜的,但是越吃越上头,竟品出了些酒味儿,让人欲罢不能,想要探寻那更丰富更深层的味道。


    夜已深沉,寂寂无声。


    忽地狂风四起,吹散挡在月亮上的那抹黑云。


    清冷的光华撒向那修罗战场,之前战败的士兵再次那起长刀,向那城门长驱直入,杀的敌人丢盔弃甲,在地动山摇间惨叫连连,哭着求饶。


    ……


    蜡烛已经快染到尽头了,炭盆里的发香煤早都熄灭,小杌子上除了那个装了红嫁衣的包袱,还放着两条用过了的褥子,随意叠起,但还能隐隐约约瞧见上头有一抹朱砂般的红,甚是刺眼。


    拔步床上这会儿总算静了下来,男人搂着女人,两人盖一条被子。


    唐慎钰怔怔地盯着床顶,似乎在回味什么,他此时精神奕奕得很,垂眸瞧了眼,阿愿这会儿窝在他身边,头枕在他的肩头,她睡相可真难看,双臂呈求饶状抱住,身子微蜷,发际被冷汗热汗浸润,还未干透,不晓得梦见了什么痛苦的事,眉头蹙住。


    “阿愿?”唐慎钰轻轻唤了声。


    “啊?”春愿蹬了下腿,猛地醒来,痛苦地哼唧了声,迷迷糊糊地问:“天亮了么?”


    “没。”唐慎钰轻声说:“我值夜的时辰快到了,待会儿就走。”


    “要去送您么?”春愿闭着眼,困得要命,说什么一盏茶的事,算算,他今晚已经足足待了快两个时辰了。


    “那倒不用。”唐慎钰亲了亲她的额头,难得温柔:“没心没肺的东西,居然能睡着。”


    春愿莞尔,胳膊自然地搭在他胸膛上,叹了口气:“自打小姐去世后,我很久没个安稳觉,总感觉浑身冷飕飕的,说句不中听的话,大人就像火炉子似的,我靠着您感觉暖和,困意就起来了。”


    唐慎钰搂住女人,轻轻摩挲着她被打疼的地儿:“我还当你记仇,不想亲近我。”


    “我是记仇。”春愿扁着嘴:“一天之内被您连揍了两次,搁谁谁高兴啊。”


    “只两次?”唐慎钰坏笑,拍了拍那会儿才换上的新褥子,他掰着指头数:“我左算右算,怎么觉着不止揍了你两次?不过后头,我顾念你身上有伤,可手下留情多了。”


    春愿这回是真被膈应醒了,一睁眼,就看见大人的脸近在眼前,他长得可真俊朗啊,若是放在过去,她压根不敢看这样的公子一眼。


    方才的他,和平日里的冷漠完全不同,既强势又温柔,既克制又疯狂。


    春愿怔怔地盯着他右肩膀上纹的那只獠牙蛇头,忖了忖,道:“大人,虽说咱们已经很注意了,但我还是怕意外发生,明儿你给我抓点避子药,就找胡大夫配,他医术好,最擅长千金小儿科,喝了他的药不会犯恶心。”


    唐慎钰应了声。


    其实早在清鹤县时,他就让老葛暗中配过避子药。


    “你放心,这事我心里有数,明儿中午给你端来。”


    “嗯。”春愿点点头,轻声询问:“马大人那边什么时候能准备好?几时能开衙门?”


    唐慎钰晓得她心心念念只有这么件事,便道:“小侯爷盯着呢,还有些细节要弥补,最快也要两日。”说着,唐慎钰轻抚着她的头发,自信地问:“本官没让你失望罢?”


    春愿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


    她依旧像小羊羔般,温顺地躺在他身侧,神情哀伤,叹了口气:“大人,我忽然想起了小姐,从前小姐说,她对旁人都是虚情假意,身子冷得像块死气沉沉的冰,但惟有面对杨朝临时才会感到欢愉,冰遇着火,渐渐就融化了。”


    唐慎钰笑着问:“那么你呢?”


    春愿凑上前,主动吻了下男人的下巴,她依旧没有直接说,笑道:“今儿是我的头一回,记得小姐生前常同我说悄悄话,她说,她当年是很糟糕的回忆,那个男人是个当官的,年纪很大,就跟那用了几十年的牛似的,倒是能犁地,可仔细看慢慢品,真真是又老又丑又没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唐慎钰一下子火就窜起来了,猛地坐起来,他很想掐住她的脖子,质问她指桑骂槐说谁呢!可碍于男人的面子,又无法说出口,这臭丫头鬼着呢,肯定会说,奴婢说的是小姐的恩客,又不是大人您,您多心了;


    唐慎钰狞笑了数声,双臂环抱住,不屑地看着娇小的女人,想嘲讽她几句,你当你又是什么风情万种的?和死鱼一样。可这话刚到嘴边,就咽了进去,这臭丫头才刚说了,女人和没意思的男人在一起才是毫无生气的冰,但和有情人那是冰溶于火,沸腾得热烈。


    唐慎钰憋得慌,他算是明白了,这臭丫头记仇,太记仇了,就是故意在刻薄他,他真想好好“教训”顿她,让她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又老又丑又没用,奈何他今晚在这里待太久了,卯时即将到,下波卫军就要过来接替他了。


    男人默不作声地抓起小杌子上的衣裳,急急匆匆地往上穿。


    “大人,您怎么了?”春愿也忙坐起来,用被子按住心口,慌乱地问:“是不是阿愿说错话,惹您不高兴了?”


    唐慎钰那张脸都要吃人了,弯腰套上鞋,闷头就走。


    春愿轻咬着下唇,紧张地轻声喊:“请大人看在阿愿年纪小不懂事的份儿上,千万别同我计较。”


    唐慎钰真是一个字都听不得了,风似的走了。


    待门关上后,春愿瞬间变脸,白了眼门的方向,手扬起在空中打了几下,骂道:“让你欺负我,气死你!”


    忽然春愿,秀眉微蹙,手捂着发痛的肚子,虚弱不已,苦着脸骂:“真是头蒙了眼的驴啊,以后谁嫁了他,可有罪受了。”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报仇雪恨


    整整两天,春愿都下不来床。


    小腹疼、胸口疼、脖子疼、腿疼、腰疼……总之哪哪儿都疼,浑身的骨头像被拆散了般。


    从前红妈妈说过,这是受用。


    可春愿觉得红妈妈说得不对,这分明就是受罪。


    现在回想起来,那晚简直和地狱里下油锅没区别,她就像一张面饼子,正面煎完,反着再来一遍,到后来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额边的微汗,还有耳边低沉又粗重的呼吸声。


    好在这种折磨只一回就够了。


    这两日唐慎钰一直在忙,几乎看不到他的影子,也就昨儿傍晚过来了趟,逗留时长没超过一盏茶,态度冷淡而客气,嘱咐她按时用饭,再就是告诉她事情的进展。


    今日,正月廿十,留芳县的马县令会开衙门,为枉死的小姐伸冤。


    春愿天不亮就起来了,焚香沐浴,换上素净的裙衫,朝清鹤县的方向再三祭拜,以告慰小姐在天之灵。


    约莫日中的时候,唐慎钰就派人过来找她,说时候到了,可以出门了。


    ……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开春后便一日暖胜一日,太阳高悬在空中,给了深埋了一冬的野草一种蓬勃而生的希望,若是细听,甚至能听到冰消融的细碎声音。


    街面上依旧热闹,春愿端端正正地坐在软轿里,怀里抱着汤婆子,朝县衙方向行去,早在府邸时她的心就跳得极快,紧张得口干舌燥。


    正在此时,轿子停了下来,稳稳当当落地,紧接着,旁边传来卫军薛绍祖恭敬低沉的声音:“燕小姐,大人吩咐过,当到了太白巷的程府外头时,略停留半盏茶功夫。”


    “知道了。”


    春愿淡淡应了声。


    她两指夹开厚重的轿帘,一股属于初春的清冷之气立马钻了进来,往外瞧去,果然到了程府,只不过今时与往日略有些不同,府邸门口站了四个衙门应捕,个个生的强壮有力,手持棍棒和绳索,完全不理会上前来作揖打哈哈的程府下人。


    很快。


    从府里传来阵杂乱的喧吵声,乌泱泱涌出来好些人,为首的是个身穿官服官帽的中年男子,乃留芳县的捕头,他腰间悬挂着腰牌,一手拿着缉捕公文,另一手里拿着巴掌般宽的官刀,一脸的戾气。


    忽然,几个捕快和押着程冰姿出来了!


    春愿兴奋得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两手抓住轿,死盯住前方。


    程冰姿那婆娘上半身被用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的,发髻松散了,金凤钗都要溜掉了,她看上去相当的愤怒,不住地踢打押捕她的两个衙役,朝那中年捕头谩骂:“好大的胆子,你知道我爹是谁么!”


    捕头不慌不忙地将缉捕公文抖落开,面无表情道:“我管你爹是谁,你们夫妇摊上了人命官司,我等奉马大人之命,特来缉拿,带走!”


    程冰姿冲众家奴喊:“你们还愣着做甚,快把这些腌臜大棒子打走!”


    捕头仓啷声拔出刀,扫了圈跃跃欲试的程府家奴,冷冷喝道:“谁敢动手,那就是挑衅官府,嫌命长的尽管来试试。”


    顿时,那些平日里张狂傲慢的管事家奴们萎了,只是嘴里叫嚣“知道我家老爷和大爷是谁么,你们才好大的胆子!”,到底没一个人真敢和官府呛。


    轿子里的春愿莞尔,臭婆娘,你也有今天!


    这时,她看见衙役将杨朝临也押了出来,他虽说面有惊惧之色,但比程冰姿要稳健多了,即便到这时候依旧很要面子,连连用被束缚住的双臂遮挡脸。


    忽然,从府里奔出来两个年轻女子,个头稍矮的那个是杨朝临的亲妹妹——杨平安,她模样秀美,虽说衣着富贵,也戴了几件能拿得出手的金银首饰,只不过举止还是有种扭捏的小家子气,遇事顿时慌得不知怎么好,哭天抹泪儿的往前凑:“哥,他们要带你和嫂子去哪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呀!该怎么办啊!”


    杨朝临急忙道:“平安你别哭了,快把表姑娘搀扶好,没事的,等岳丈大人回来后自会救我们出来。”


    表姑娘?


    春愿皱起眉,犹记得那晚大人同她说过,杨朝临和寄居程府的一位表姑娘暗通曲款,看来就是这位。


    春愿眯住眼仔细看,那女孩瞧着十六七岁的模样,稚气未脱,仍梳着姑娘的发式,穿着半旧的袄裙,头上只戴了根银簪子,看来家境不怎么好,瘦弱得一阵风能吹倒似的,虽未施粉黛,但貌美非常,眉眼间自带书卷风流气,慌得小脸惨白,连连用帕子擦泪:“表姐,姐夫,这、这该怎么好呀。”


    程冰姿一个冷眼横过来,骂道:“滚回去,别出来丢人了!”


    ……


    半盏茶时间到了,轿子再次被卫军抬起,缓缓朝前走去。


    春愿放下轿帘,笑得满意,她手伸出去,感受阳光的微弱温暖。


    小姐,你看到了么?


    ……


    约莫行了两刻钟,便到了县衙后门,衙署里鸦雀无声的,很安静……


    没一会儿,轿子停下,春愿将衣衫整理好,款款下轿,在薛绍祖等人的带引下,便走到了衙门后堂。


    刚跨进门槛,春愿就看见唐慎钰和周予安在不远处的方桌跟前坐着。


    听到身后有动静,唐、周二人同时起身,略颔首,便算见过礼了。


    春愿四下打量了圈,这后堂很是素简,书架上多摆放卷宗一类的东西,地上添了两个燃得正旺的火盆,很是暖和,四周窗子挂上了防偷窥的帘子,故而里头有些暗。


    春愿疾走几步上前,蹲身分别给唐慎钰和周予安见礼,谁知不留神,面纱忽然掉落。


    她赶忙要去捡,哪料周予安快了一步,弯腰去拾。


    春愿几乎是下意识去看唐慎钰。


    唐慎钰面无表情的,但眼睛里流露出不满的情绪,眉头也微蹙起,仿佛在苛责她:你又犯本官的忌讳了!


    春愿忙微微摇头,用眼神告诉他:这回还真是意外了。


    “燕小姐,您的面纱。”周予安两指夹着递来。


    春愿几乎是瞬间恢复如常,双手接过,忙重新戴好,她再次道了个万福,真诚道:“妾身虽久居深宅,可也知道二位大人最近的辛苦,千言万语,深谢您大人和侯爷了。”


    唐慎钰刚准备开口,却被周予安抢先了一步。


    “小姐客气了。”周予安虚扶一把,仍摆着侯爷的骄矜架子:“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说话的当口,他不免又多看了眼眼前的女人,奇怪,真是奇怪,几日前刚见她时,她还畏畏缩缩的一脸稚气,怎地如今成熟许多,就像花骨朵被春日雨露浇灌过,忽然绽放了,又清纯又媚的,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


    “都坐吧。”唐慎钰冷着脸说了句,横身挡在表弟前头,率先坐到了正中间的上座。


    春愿觉得周予安的眼神让人很不舒服,她坐到了大人的右手边,略瞅了眼,案桌上摆了几道精致点心,三杯热腾腾的茶,用余光扫去,唐慎钰穿着燕居常服,一如既往的冷漠自持,让人望而却步,不敢接近;


    而周予安还是华服玉冠,面容邪气而俊美,言行举止挑不出任何礼数上的错处,可眼神里的傲慢无时不刻在告诉你,什么是门第,什么是云泥之别。


    三个人谁都不说话了,气氛忽然冷了。


    唐慎钰端起茶盏,不冷不热地问了句:“这两日给小姐端去的汤药,可有按时喝?”


    春愿晓得他在说止疼和避子药,颔首道:“都喝了,多谢大人关心,伤好得差不多了。”顿了顿,她也问:“那日偶听您抱怨身上疼,现下好些了么?”


    唐慎钰耳朵红了,面上仍淡淡的:“本官也吃了药,早都不疼了。”


    一旁的周予安听得一头雾水,忙凑上前询问:“哥,你哪儿不舒服么?”


    唐慎钰自然不好意思说,疼是因为那晚消守宫砂的缘故,斯条慢理地饮茶,道:“不妨事,不过是手指被门夹狠了,有些疼。”


    周予安了然:“原来是这,我说这两日看你一脸的不快,大家伙儿谁都不敢问你,还当出什么事了,现在还疼不?”紧接着促狭了句:“要不我给你揉揉?”


    唐慎钰噗地吐了茶,捂住口猛咳嗽,耳朵更红了,白了眼周予安:“当着燕小姐,没个正经。”


    周予安更迷茫了:“怎么不正经了?”


    春愿尴尬要命,她掩唇轻咳了声,忽地听见前堂响起股子喧闹,忙起身,行到遮挡着的折叠木屏风前,透过镂空的雕花往外看。


    外头是县衙正堂,这会子倒是“热闹”得很。


    正堂上房挂着块“明镜高悬”的匾额,师爷坐在案桌后,整理着笔墨文书,下头左右两侧立着手持长棍的衙役。


    花妈妈此时惴惴不安的跪在正中间,她身侧摆着口棺材,许久不见,花妈妈还是老样子,只不过今日要上公堂,捯饬得很端正,穿着秋香色的袄裙,脸上的脂粉全部洗去,颇有几分疲倦老气,腰间绑了麻绳,发髻上别了白花,以显示她在吊丧。


    而堂下来了许多“观看”断案的百姓,约莫有是十五六个,奇的是,这些百姓看起来都很有钱,穿戴要么华贵、要么干净笔挺,而人群中有三位父子很显眼,怒气冲冲的,一脸一身的伤,正是那晚在程府门口见到的利州石家父子!


    春愿忙转头望去,此时,唐慎钰和周予安亦起身走上前来,她颇紧张地轻声询问:“唐大人,外头这些人……”


    唐慎钰还未说话,再次被周予安抢着插嘴,他双臂环抱在胸前,下巴骄矜地昂起:“原本这宗官司悄么声办完就行,可表哥却认为沈小姐受了大委屈,所以命马县令将本地有名望的乡绅贤达请来,共同观案,将这事前因后果公之于众,还小姐一个公道。”


    春愿猛地身子一震。


    她万万没想到唐慎钰能为小姐做到这步。


    周予安凑到唐慎钰跟前,压低了声音:“表哥,我还是觉着这排场太大了。”他淡淡地瞅了眼春愿,皱眉道:“原本沈小姐平安回来,咱们就该赶紧回京的,把事做绝了不好,现在趁着还未开堂,还有回寰的余地。”


    唐慎钰轻笑道:“戏台子都搭好了,哪里有退缩的道理?他们不仅欺辱了沈小姐,也差点误了本官的差事,你说我糊涂也好,骂我骄悍也罢,我就是要让恶人得到应有的报应,还要让他们的罪行记录在档,让他们哪怕死了,墓碑也要被人指指点点,受人谩骂唾弃!”


    周予安还想说几句,忽然发现春愿神色不对,这女人竟噗通一声跪下,咚咚咚给唐慎钰磕了三个头,眼泪把面纱都打湿了,颤声哽噎道:“小女子多谢大人替……替我讨回这个公道!妾身万死难报大恩。”


    唐慎钰双手背后,目视前方:“燕小姐言重了,一点小事,可足挂齿,请起吧。”


    春愿捂着发痛的小腹,吃力地站起来,深深地望向唐慎钰,心里说:多谢了,大人,身子给了你,我不后悔。


    春愿用帕子抹去眼泪,接着往外看。


    随着左右衙役的呼喝“威武——”声中,马县令走了出来,他坐到正堂之上,虽说一脸的严肃,可眸中仍有些许不得已的惧怕,他重重地拍了下惊堂木,喝命:“将人犯带上来!”


    不多时,几个衙役便押着杨朝临和程冰姿夫妇进来了。


    杨朝临稍有些惊慌,顾及着他举人老爷的名声,时不时地扶正冠,而程冰姿风采依旧,穿着昂贵的妆花缎面的袄裙,眉子勾得又细又长,肤色盈润,举止张扬,仿佛死去一个名妓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她依旧每日能高高兴兴地吃滋补的燕窝雪蛤,打牌玩乐。


    “程冰姿,你这个烂心肠的贱人!”石父一看见仇人,眼里的泪花就起来了,恨得直往里冲。


    马县令敲了下惊堂木,命胥吏拦住石父,喝道:“不许喧哗,再闹就叉出去。”


    程冰姿回头,轻蔑地看了眼石父,一个字都懒得说,她扫了圈周围,目光落在不远处跪着的红妈妈和棺材上,秀眉微皱,态度依旧骄横,直接问询上首坐着的马县令:“大人,这事什么意思?怎地又把这宗烂事掀出来?您今儿把我们夫妇绑到衙门来,问过我爹爹么?”


    马县令使了个眼色,顿时有两个衙役上前来,用棍棒压迫着程冰姿下跪。


    程冰姿何曾受过这样的欺辱,顿时大怒,便要去抢夺刑棍,骂道:“好大的胆子,我看谁敢动我一根指头!”


    杨朝临也护着妻子,挺身上前,用胳膊格挡住刑棍,他还算冷静,直面马县令:“大人如此粗暴地对待一个弱女子,不合适罢,我家岳父、舅兄都是最斯文有礼的人,提起马大人向来是赞不绝口的,大人今儿是不是太过了。”


    果然,马县令有些许退缩了。


    屏风后的春愿见杨朝临如此护着刁妇,拳头不由得攥紧。


    一旁的唐慎钰不动声色的用足尖轻踢了下春愿,示意她莫要冲动,同时重重地咳嗽了声,给不远处的马县令施压。


    正堂高坐着的马县令顿时打了个哆嗦,再一次敲了下惊堂木,喝道:“公堂之上,岂有犯人用家中强权胁迫办案官员的道理?”说着,马县令扔下去一根签筹,怒道:“给本官掌嘴!若是再不跪,就拉下去打板子!”


    话音刚落,立马走出两个衙役,一左一右扯开这对夫妇,毫不留情地啪啪扇耳光。


    杨朝临这些年养尊处优,再加上没日没夜地苦读,身子虚弱,才几下就被打得头晕目眩,而程冰姿更惨,她人白,脸顿时红涨起来,俏脸浮起五条清晰的掌印,鼻下和嘴角都流了血,这女人都气得五官扭曲了,恨得还想叫嚣,谁知一把被杨朝临扯过去。


    也不晓得杨朝临在她耳边偷偷劝说了什么,这俩夫妻总算是暂且屈服,跪下了。


    屏风后的春愿看到此,憋在心里的那口恶气总算稍稍出了些许,她仰头望向身侧的唐慎钰,轻声询问:“大人,当众掌嘴这事是您安排的么?”


    唐慎钰目视前方,笑而不语。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当这里是菜市口?由着你们撒泼吵嘴?(二更)


    春愿忽然觉得大人顺眼多了,她蹲身再次给他见了个礼,踮起脚尖往外看。


    果然,那些豪贵贤达对于掌嘴杨朝临夫妇无不骇然,甚至有人站在这对贼夫妻这头,小声议论是否处置太过,马大人趁着程老爷子赶赴去外地讲经的时间,就对付他女儿女婿,是否有些太凑巧。


    而从利州来的石父拊掌微笑,对于这个惩罚,他十分的满意。


    马县令连拍了几下惊堂木,让堂下安静,他铁板着脸,“既然主告被告到齐了,那就开始。”说罢,马县令翻了翻案桌上的状纸,看向底下跪着的红妈妈:“堂下何人,有何冤屈,如实说与本官听。”


    红妈妈往边上靠,尽可能避开杨朝临夫妇,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手攀上一边的棺材,眨眼间就哭了个地动山摇:“贱妾沈红绫,给马大人和各位老爷见礼了。”红妈妈哭得都止不住,仿佛真有多大的冤屈似的:“贱妾几年前收养了个干女儿,闺名唤沈轻霜,她跟杨举人老爷原是青梅竹马,谁料杨老爷娶了程府的大小姐,就开始嫌弃怀孕的轻霜。去年腊月廿七那日,杨举人和他夫人来欢喜楼闹、闹事……”


    红妈妈畏惧地看了眼程冰姿:“夫人厌恶轻霜年轻貌美,叫家里下人扒了轻霜的衣裳,又逼迫杨举人毁了轻霜的容,杨举人很听话地拿着刀子就去了,就、就捅了轻霜一刀,后头他们把轻霜闺房里的财物大肆搜略了番,将重伤垂危的轻霜用被子卷起来,带回程府了。”


    程冰姿勃然大怒,登时就要去撕了红妈妈的嘴:“你个老货,竟敢背后捅我刀子,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


    “肃静!”马县令拍了下惊堂木,皱眉问:“棺材里的是谁?”


    红妈妈哭丧着脸:“就是贱妾那苦命的女儿沈轻霜。”


    马县令冷着脸:“开棺!”


    两边衙役得了命令,疾走几步上前来,相互协助着拔了棺钉,开了棺,从里头抬出具女尸,顿时,尸臭味儿四散开来,甚至有人捂着口吐了。


    屏风后的春愿也捂住鼻子,她眯住眼仔细看,尸体已经完完全全认不出样子了,而且也被特殊处理过,蓬乱的头发梳成小姐在腊月廿七梳的那个发式,面庞腐烂,尸身只穿了肚兜和亵裤,腹部赫然插着把匕首,下身的裤子裆部是那种血干涸的污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生前小产过。


    春愿用余光朝旁边立着的周予安望去,这次,这男人倒是镇静自若得很,只是用帕子轻掩住口鼻。


    这种关键时候,她也没空儿想旁的,继续朝堂内望去。


    马县令显然也被尸臭呛着了,扭头咳嗽了数声,连喝了好几口茶,他挥着手,让衙役赶紧将女尸抬进棺材里,皱眉问:“沈红绫,那尸体真的是你女儿沈轻霜?”


    沈红绫干呕了几声,哭丧着脸:“回大人,正是。”


    这时,杨朝临一把丢开他妻子,惊慌失措地想要爬去棺材一探究竟,忽地身子一震,“这事不对呀!”


    杨朝临惊恐地瞪向马县令,当日他们将轻霜带回府里后,头一件事就是赶紧将凶器处理掉,早都派可信的下人远远扔到深山老林里了,怎么可能回到尸体身上?红妈妈收了银钱,且把柄又捏在冰姿手里,这段日子依旧风风火火地经营她欢喜楼生意,为何忽然又变了卦?


    杨朝临快速爬到妻子跟前,小声说:“冰姿,我感觉有人在搞咱们俩……”


    程冰姿点了点头:“我也察觉到了。”说着,她抬眼朝堂上的马县令望去。


    马县令冷眼横下来:“杨氏夫妇,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你夫妻谋害欢喜楼名妓沈轻霜证据确凿,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杨朝临这会儿倒是冷静,环住他妻子,不卑不亢地否认:“当日我们夫妻其实是去欢喜楼给沈氏赎身,要将她抬回家做妾,并未谋害过她,谁知她忽然小产,我们夫妇即刻带她回的府邸,甚至请了最好的大夫给她瞧病,哪知她失血过多,没救回来……沈红绫这是诬告!这贱妇是留芳县有名的见钱眼开,甚至想以此来讹我夫妇。”


    红妈妈冷笑了数声,扶着发髻,阴阳怪气地嘲讽:“杨公子说这话,也不怕雷把您给劈了。你要是真想给娶了轻霜,早八百年前就给她赎身了,何必等到今日,还是有功名在身的举人老爷哩,过来嫖了无数次,居然还要女人给你垫钱,丢不丢人你。”


    既然豁出去了,红妈妈又污蔑了句:“对了,我想起了,你之前还偷窃过欢喜楼财物哩,我看着轻霜的面子才不和你计较,现在你成了有权有势人家的赘婿,到底什么时候还我钱呢!”


    红妈妈这话一出,周遭哗然,纷纷朝杨朝临侧目,指责这男人简直有辱斯文。


    杨朝临臊得脖子都红了,朝红妈妈喝道:“你血口喷人,在下与沈氏乃同乡,是经常探望她,可从未沾染过旁的烟花女子,更没偷过钱!”


    “肃静肃静!”马县令不满地喝道:“当这里是菜市口?由着你们撒泼吵嘴?”说着,马县令看向底下的杨朝临夫妇,皱眉问:“对于沈红绫的控告,你们认不认。”


    程冰姿剜了眼红妈妈,高昂起下巴:“当然不认,这鸨母乃贱籍贱妇,满口的谎言,拿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就想冤死我们?做梦。别忘了,我程家可是累世官宦,我哥哥乃内阁正二品的辅臣,他的妹妹妹夫,怎么会做草菅人命的事?”


    话里话外很明白了,就是在威胁马县令。


    马县令果然额边冷汗叠生,他偷摸朝内堂方向看了眼,定了定神,再三拍了惊堂木:“堂上不要扯与案情无关的事,知道你们夫妻会狡辩,来呀,把人证带上来。”


    屏风后的春愿顿时紧张起来,人证?她屏住呼吸往外看,只见衙役带进来好些人,竟是芽奴、胡大夫、吴童生夫妇,还有个五十几岁的老者。


    程冰姿一看见芽奴,登时火冒三丈:“你这贱婢,我好心收留你,你居然盗窃了我家中的财物,居然还敢出现。”


    话还未说完,杨朝临立马捂住了妻子的嘴。


    程冰姿亦明白过来自己嘴快了,悔恨地锤了下丈夫出气。


    马县令敏锐地抓住这错漏,扬声道:“大家都听见了,程氏亲口说自己与堂下那小婢交情匪浅。”说着,马县令望向芽奴,冷声质问:“芽奴,你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芽奴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两股颤颤,吓得嘴都白了,这段日子,她一直被周公子私藏在一处偏僻的小客店里,周公子温柔俊美又出手阔绰,应承了,只要她按他说的做,那么完事后,他就给她赎身,娶她当妻子。


    想到此,芽奴又来了勇气,跪倒在地,手指向程冰姿:“回大人,奴婢原是欢喜楼玉兰仙小姐身边的婢女,之前受程夫人的胁迫,她让我暗中盯着沈轻霜小姐,后来奴婢为了自保,就把沈小姐有身孕的事告知给程夫人,夫人生了好大的气,顿时带着仆人杀到了欢喜楼,她不仅叫人扒了沈小姐的衣裳羞辱人,还逼迫杨举人老爷去毁了沈小姐的容,不料举人老爷失手捅了沈小姐。后来,程夫人就把沈小姐和奴婢都带回了府,她叫那位孙大夫配了虎狼药,强给沈小姐灌了下去,甚至还叫家里的男仆去奸.污血崩的沈小姐。”


    “好了好了。”马县令也有些听不下去了,摆了摆手,望向底下那位六十上下的老者,皱眉问:“你就是孙大夫罢,程夫人有没有找你配过虎狼药?”


    那位姓孙大夫面有难色,老半天才说:“配是配过,可、可在下的确不晓得这是要害人的。”


    “行了,你不必说了。”马县令打断老者的话,转而又望向胡大夫和吴童生夫妇,冷冷道:“你们说,腊月廿七那晚到底见到了什么。”


    胡大夫上前一步,先躬身给棺材见了一礼,随之跪下,铿锵有力道:“回大人的话,腊月廿七的子夜,沈小姐的婢女春愿姑娘和吴童生夫妇,带着垂危的小姐来老夫的医馆看病,当时老朽就做出诊断,沈小姐油尽灯枯了,致命伤共有两处,一处是小腹的刀伤,另一处是就是被灌了虎狼药,导致血崩。”


    屏风后的春愿呼吸一窒,扭头望向唐慎钰,那天晚上分明是大人带着小姐和她去的胡大夫家,而吴童生也被马县令扣下了……她瞬间明白过来,这应该是大人做的一点小手脚,暂且把马县令摘了出去,真是辛苦他事先安排好一切。


    春愿莞尔,接着朝外看。


    马县令沉吟了片刻,望向吴童生,严肃道:“你们夫妇有什么证言,如实说来。”


    吴童生夫妇今儿都了孝服,腰间系了麻绳,这夫妻俩恭恭敬敬地跪下给棺材磕了个头。


    吴童生并未看马大人,直面杨朝临,毫不留情地控诉道:“在下夫妇当年穷困,幸得轻霜小姐仗义疏财,帮在下将妻子从欢喜楼赎出来,沈小姐的大恩,在下夫妇来世结草衔环也难报万一。”


    说着,吴童生眼眶红了,跪转过身,扫了圈周围的贤达耆老,掷地有声道:“诸位,沈小姐和杨朝临当年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堂堂正正杨家媳妇,她这些年深陷污泥,早都攒够了赎身钱,却还困在脏地界儿,就是被杨朝临这活畜生所累,他杨家要在留芳县扎根,他妹子出嫁要备嫁妆,他杨朝临读书交际要花销,一家子水蛭般趴在轻霜小姐身上吸血,如今杨朝临攀上高枝儿,入赘到相门,娶了德行有亏的恶妇,反过来咬了轻霜小姐一口,害死人非但没有一点愧疚之心,反而在堂上百般替自己辩解,仗着家势威胁堂官,抢夺沈小姐的财产,简直无耻至极!”


    说着,吴童生含泪,和妻子杜鹃红给马县令再次磕头:“就算将来程家要杀了我夫妇,我也要站出来替轻霜小姐作证说话,我就不相信这世上没有公理,求大人替沈小姐做主,还她一个公道!”


    马县令也适当地哀叹了口气,冷眼望向程冰姿夫妇:“你们夫妇还有什么好说的!”


    杨朝临这会子恨不得找一条地缝儿钻进去,低下头,不晓得是愧疚还是愤怒,而程冰姿倒是镇静了下来,冷笑数声:“这些人全都说谎,在污蔑我们夫妇,我不同你们讲道理,我等父亲大人来了再讲,再不济等我兄长来此地,亲同你们理论。”


    马县令重重地拍了下惊堂木:“不用等了,如今尸首、作案凶器,人证物证俱在,事实就是杨朝临背信弃义,程冰姿悍妒成性,你夫妇二人狼狈为奸,合谋杀害了沈轻霜,听判!”


    马县令坐直了身子,双眼盯着芽奴和红妈妈,沉声道:“贱婢芽奴,挑拨离间,搬弄口舌是非,判处割舌剜目之刑,欢喜楼鸨母沈红绫,涉及多宗人口买卖官司,即刻将其锁入大牢,待查明后宣判,欢喜楼歇业查封。”


    红妈妈脸色惨白,晓得自己这宗逃不掉了,瘫倒在地,也没再挣扎,而芽奴不敢相信自己会落得这么个下场,惊恐地尖叫:“周公子救我,快救我啊。”


    顿时有两个衙役上前来,捂住芽奴的嘴,强行将芽奴拖下去行刑去了。


    这边,马县令望向杨朝临夫妇,深呼吸了口气,厉声道:“杨朝临程冰姿夫妇,仗势欺人,于众目睽睽下虐杀无辜女子,杨朝临革除功名,于三日后斩首,犯妇程冰姿藐视公堂,残忍狡诈,判处腰斩,十日后行刑。”


    判决一落地,顿时惹得一片哗然。


    程冰姿仿佛没听清般,她最先的反应不是害怕,而是惊诧,挣扎着要冲向马县令,怒不可遏地吼:“你敢腰斩我,你知道我爹是谁么!”


    而这时,杨朝临急忙从后面抱住程冰姿,这人虽说也是一脸震惊,可到底还是多了两分冷静,狠狠瞪着马县令,怒道:“冰姿,你现在就算闹翻了天都没用,你还没看出来么,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这样草率断案的,马如晦这分明是刻意要给沈氏撑腰,专和咱们过不去!别急,父亲大人只要听见消息,立马就会回来营救咱们。”


    屏风后的春愿冷笑不已,等程庸回来,你俩早都命丧黄泉了!


    今儿真是痛快,回去后一定要喝他娘的十瓶子酒!


    小姐你看见没,愿愿给你报仇了。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阵喧闹声,似乎是来了什么人。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本官一时冲动(国庆快乐!)


    春愿急忙往前望去,没多久,便从外头匆匆进来个老者,看着有六十多了,花白的头发用紫金冠竖起,胡须修剪得很整齐,个头甚高,穿着深紫色缎面长袍,国字端方脸,面相儒雅和善,气度雍容大方,在他身后跟了两个中年管事和数个家仆。


    此时,那些观看堂审的贤达耆老们不约而同让出条道,纷纷恭敬地行礼问安,唤那老人为“程老先生”,而那位利州来的石父一看见程庸,顿时恨得火冒三丈,立马要上前去理论,被他的两个儿子硬拉了回去。


    “爹爹!”程冰姿瞬间从张牙舞爪的悍妇,变成了可怜的小姑娘,她急忙朝父亲跪爬去,哭得梨花带雨:“您可算来了,女儿差点就见不到您了。”


    程庸疾走几步过去,忙将大氅脱下来,俯身裹着他那大闺女,连声安慰:“别怕,爹爹这不是来了么。”说着,程庸又望向跟前的俊俏小女婿,不冷不热地问:“朝临,你没事吧?”


    杨朝临明显松了一大口气,含泪摇头:“没事的爹,就是冰姿被吓坏了。”


    程庸冷眼横向马县令,不怒自威:“老夫来时就听报信儿的下人说起这宗官司,方才走到堂子口,正巧听见马大人判决,好呀,马大人真是好官威,真叫老夫大开眼界!”


    马县令看见程庸,气势顿时萎了几分,刚准备起身相迎,忽地发现不太合适,又坐下,袖子连连擦汗,干笑道:“程老,您、您不是外出讲经了么,怎地忽然回来了。”


    屏风后头的春愿瞧见事态右边,忙扭头望向唐慎钰,果然发现大人和周予安不约而同地皱起眉。


    “大人!”春愿焦急地问:“不会生变吧?”


    唐慎钰目视前方,依旧冷静:“别慌,先观望观望。”


    春愿点了点头,手不住地搓衣角,紧张地朝外看,这会儿,局势正在微妙地发生转变。


    这原本晴朗的天也不知什么时候气,忽然乌云密布起来,内堂灰暗暗的,吹进来股子寒风,将案桌上的卷宗吹乱,马县令急忙用惊堂木压住纸张,他现在显然有些慌乱,用余光朝堂下望去。


    这程庸之前是顺安府学政,官虽不大,但名头却极盛,如今学分南北两派,南学驳杂,偏重修史;而北学大有效仿汉朝郑许之风(注),时人多钻研文字、训诂、声韵之学,这程庸俨然北派泰斗,此人学贯五经,尤其精《说文》,备受读书人的尊崇。(注:郑玄和许慎)


    马县令简直冷汗涔涔,他可不敢背上不尊师重道的名头,于是忙挥了挥手:“来人,快给程老先生备座!”


    “这倒不用了!”程庸生的高大,声音也若洪钟一般。“老夫如今乃乡野草民,可不敢坐在马大人跟前放肆!”


    马县令面上讪讪的,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儒礼,强笑道:“程老名贯南北,下官也曾受过您的指点教导,我朝素来尊师重道,学生万不敢冒犯您,只是您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者,如今应当在家中著书立说,何必卷入这人命官司里,免得污了您的名声。”


    “哼!”程庸甩了下袖子,就连胡子都颤抖着怒意:“马大人要腰斩老夫爱女,怎么,还不许老夫前来伸冤救人了?”


    马县令心里已经有数了,程庸这老东西决心往出捞他女儿了,马县令当即也不再将什么儒家师生礼数,沉下脸,重重地拍了下惊堂木,环视了圈四周:“程老,如今人证物证确凿,您的女儿女婿谋害欢喜楼沈轻霜母子两条命,本官不过是依律羁押判刑。”


    话音刚落,程冰姿就抱住她父亲的小腿,哭道:“爹,您要救救我和朝临哪,沈轻霜不过是个贱籍女子,何至于让官户贵人给她偿命。”


    “好好好,别急。”程庸轻抚着女儿的头,斜觑了眼跪在跟前的杨朝临,他挥了挥手,立马有个中年管家着个漆盘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送呈到马县令的案桌上,这时,程庸掩唇轻咳了几声,百般不情愿地将他那比黄金还贵重的脊梁弯了一弯,躬身略向堂官见了一礼,铿锵有力道:“今日欢喜楼沈氏状告小女谋害人命,而今老夫赶回来,也要写状子上告。”


    说着,程庸两指指向杨朝临:“老夫要告举人杨朝临,隐瞒婚约,欺骗我程氏父女,用阴谋诡计入赘到我程家,二告杨朝临,玩弄欢喜楼花魁沈轻霜后,致其有孕,不愿承担责任,在众目睽睽下捅杀其前未婚妻,后又用虎狼药毒杀了沈氏。如此毒辣心肠,与我程门宽厚仁义相悖,老夫当着留芳县诸位贤达之面,要大义灭亲!”


    这话一出,所有人皆愣住,内堂顿时鸦雀无声。


    杨朝临更是不可置信地望着程庸,一度失神,口里喃喃:“父亲,您、您在和小婿开玩笑么。”


    程冰姿显然明白过来她爹的用意,低下头,躲在她父亲身后,一声都不吭。


    上首坐着的马县令眉头都拧成了个疙瘩,快速翻阅着程家送来的状纸,纸上的字一看就是出自程庸之手,铁画银钩,入木三分,瞧着像是着急写的,略有些潦草,马县令冷笑了声,余光朝屏风那边偷望了眼,手按在状纸上,淡淡道:“老先生膝下四子,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人物,早都听闻您不惑之年才有了嫡生爱女,自小捧在手心里疼爱着,惯得她骄纵任性,视律法如无物,果然如此,瞧瞧,今日令千金出事,您急忙从外地赶回来,靴子跑掉一只都不晓得。”


    马县令顿了顿,又道:“老先生拳拳爱女之心,令人动容,只不过太过溺子无异于杀子,令嫒在利州做下的孽债,留芳县管不着,只是她去年腊月廿七在本县杀人,却是有无数双眼睛看见,若是不惩处罪犯,恐会令百姓对官府生出怨怼怀疑之心。”


    程庸一派地凛然:“老夫说了,此事全为杨朝临所为,和小女没有半点关系,另外,老夫已经拟好一封和离书,从此刻起,杨朝临和我程家再无半点关系,马大人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就在此时,杨朝临忽然疯了似的扑向程庸,他双眼血红,对这位奉若神明的老丈人又咬又打,全然没了往日的斯文气度,甚至破口大骂:“老家伙,当初要不是那你那淫.贱女儿勾引,我一个前途无量的举子,会娶你家那个年逾三十的母夜叉吗?你现在是想让老子把罪全扛下?别做梦了!要死大家一起死,我未婚妻就是程冰姿杀的,我能当证人!”


    程冰姿看见杨朝临羞辱她父亲,顿时恼了,立马冲出去打,大耳刮子直往杨朝临脸上呼:“狗杂种,你敢骂我爹!”


    方才还亲密无间抱在一块取暖的夫妻,顿时就成了怨侣,当着众人的面扭打在一块,他揪她头发,她抓他的脸,场面一度失控。


    “肃静!肃静!”马县令连连敲打惊堂木,忙令衙役拉开这俩人,他厌恶地瞥了眼那对“患难”夫妻,陷入了沉思,原本他该听从北镇抚司阎王的话,处死程杨二人,只是如今程老爷子出面了,到底投靠哪头,得罪哪头啊!


    “马大人!”程庸看出了马县令的犹豫,他整了整衣冠,恭恭敬敬地朝京都长安的方向行了一礼,他从袖中取出封明黄色的文书,命管家呈送给马县令。


    程庸气势又盛了几分,负手而立,傲然道:“正月初五,老夫的嫡亲孙女,也就是老夫长子——户部尚书程霖的女儿,被两宫太后选中入宫,由陛下亲自封德妃,晓瑜天下,这封折子还是府台大人派亲信送到留芳县的,刚到老夫手里,还热乎着呢。”


    马县令脸刷一下白了,急忙起身,恭敬地朝那封折子磕了个头,顿时热汗淋漓,这下可麻烦了,程家出了个皇妃,若是跟他们对着干,别说三族,九族的命都难保。


    屏风后。


    春愿和唐慎钰兄弟瞧见这变故,也是吃了一大惊。


    饶是春愿见识浅薄,也晓得程家是搬出了座了不得的大佛来压制马县令,要惩治程冰姿的计划怕是要落空了,她急得直跺脚:“大人,该怎么办啊!”


    一旁的周予安脸色极差,直面唐慎钰,双眼微眯住,轻摇了摇头,沉声道:“表哥,事情有变,咱得收手了,别真闹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唐慎钰并未理会这两人,皱眉,接着往里头看。


    此时,天色已经渐晚,大雪来得急,邪风卷着直往内堂吹,雪片子落在那具孤零零的棺材上。


    马县令可丝毫感觉不到冷,相反,他很热,他没了主意,就像被困在油锅里的蚂蚁,反复被煎熬,向着程家,眼前北镇抚司的鬼门关难过,向着唐大人,那就是得罪了德妃娘娘和户部尚书,该怎么办。


    “马大人!”程庸厉声喝道:“你该宣判了!”


    马县令脑门上生出豆大的汗珠,手抓住案桌沿儿,吃力地站起来,绞尽脑汁想,想出了不得已的一招儿,他拍了下惊堂木,呼吸有些粗沉,宣判道:“程老先生德高望重,他的证言想必可信,此案看来别有内情,沈红绫和芽奴等人维持原判,杨朝临忘恩负义,骗婚杀人,判斩首。”


    说着,马县令看向得意洋洋的程冰姿,咽了口唾沫,皱眉判:“经查明,程氏或许、也许……未曾杀害沈轻霜,但其确在去岁腊月廿七赴欢喜楼寻仇,辱打了沈轻霜,并且亦有窝藏杀人凶手杨朝临之嫌疑,念在此二人为夫妻,且程氏心善,为杨朝临所欺骗,现判处其入狱关押,三日后释放。”


    马县令抹了把汗,偷摸朝内堂那边望去,反正他把程冰姿拘.禁起来了,也算给唐大人您一个杀人灭口的时间,不管了,你们两家爱斗就斗去,可千万别在把我这芝麻小官牵扯进来。


    屏风后。


    春愿万万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这种地步,程冰姿这个恶妇,就这么脱罪了?就像当初在利州犯下事儿后,再一次全身而退了?


    好啊,有个好父亲、好兄长、好侄女就是不一样!便是杀了人、做了恶,也能风光无限地活着。


    小姐就这么白死了?


    不行!


    春愿只觉得腔子里一团火热,大不了她现在就冲出去,和那恶妇同归于尽。


    谁知刚迈出一步,她的胳膊被人抓住,扭头一看,唐大人和周予安竟然同时抓住她的左右臂膀。


    周予安难得正经严肃:“你不要冲动。”


    唐慎钰颇有些不悦地拍开周予安的手,当然,他也松开了,横身挡在春愿面前,皱眉问:“小姐,你相信我么?”


    春愿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咬牙点头。


    唐慎钰郑重道:“你放心,答应了你的事,就绝不会食言,我有后手,程冰姿绝活不过三日。”


    说着,唐慎钰看向周予安,眼神逐渐变冷,杀气腾腾:“带小姐回府,县衙这出戏已经结束了,本官待会儿要去找马县令聊几句。”


    ……


    前堂乱哄哄的,那位利州来的石父显然对于马县令变脸般的判决很不满意,大声辱骂程家父母豺狼心肠;


    杨朝临无法接受自己成了弃车保帅的那枚棋子,又是哀求程庸救命,又是辱骂程冰姿淫.荡狠毒,甚至还恨地骂沈轻霜这贱人拖累死了他;


    衙门的差役忙着拉架和押送人犯入狱。


    一时间吵吵嚷嚷的,宛如菜市口。


    ……


    唐慎钰慢悠悠地坐到扶手椅上,让手下将桌上的茶点撤下去,换上一壶烧刀子和两碟下酒小菜,他满上酒,先往地上浇了杯,祭奠沈轻霜在天之灵,这才给自己倒了杯,刚喝了口,就见马县令着急忙慌地从前堂跑进来了。


    马县令忙跪倒在地,压根不敢抬头,不住地用袖子擦拭额边的冷汗:“唐大人,下、下官方才实在是被逼上梁山了。”


    唐慎钰并未理会马县令,自顾自地饮酒,吃醋腌花生。


    下了雪,天忽然就暗了下来,外头的人很快散去,周遭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一种又冷寂又窒息的静。


    唐慎钰好像忽然发现马县令似的,剑眉微挑,他用足尖勾过来张方凳,漆盘里翻起只酒杯,满满倒了一杯,手指点了下桌面,“马大人,坐。”


    马县令战战兢兢地入座,此时,内堂就他和唐大人两个,正适合杀人灭口。马县令根本不敢去碰那杯酒,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下毒,他两手虚放在腿面,指头反复揉搓着官服,偷偷觑去,唐大人看上去云淡风轻的,好像没恼,唇角勾着抹阴鸷的笑,。


    “那个……”马县令咽了口唾沫,声音都颤了:“唐大人,下官全部依照您的指示办事,的的确确宣判了二人斩首和腰斩,只是程庸那老家伙忽然出现……”


    “你做的很好嘛。”唐慎钰打断马县令的话,喝了口酒,笑道:“若是没有马大人,本官兴许一时冲动,为了个露水红颜就得罪了德妃父女。”


    马县令完全猜不透这阎王到底是否生气,他硬着头皮,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顿时上头,苦笑道:“大人您太抬举下官了。”


    “本官是真诚夸赞你的呀。”唐慎钰手覆上马县令的肩头,莞尔:“马大人判得很对呀,程冰姿寻衅滋事,关三天后释放,既不得罪程家,又给本官出手了结这贱妇的时间和地点,不错,姜还是老的辣,本官到底年轻,经历的事少,看来还有很多要跟马大人学呢。”


    马县令见唐慎钰这么轻易就洞悉了他的用意,噗通声跪倒在地,头如蒜倒,连声求道:“下官绝不敢算计大人,只、只是方才程庸老儿逼迫太甚。”


    “好啦。”唐慎钰俯身,两手扶起马县令,笑道:“本官知道你难做,况且马大人这些日子已经够配合了,也依照本官的意愿,判处了杨朝临斩首之刑,本官实在不该再强人所难。”


    马县令紧张得要死,绞尽脑汁在想这阎王话里几分真假。


    “这次你替本官做事,算是得罪狠了程家。”唐慎钰拍了拍马县令的胳膊,皱眉道:“若没猜错,程庸这老东西肯定会私下找你问责。”


    马县令急忙道:“下官绝不敢出卖大人!”


    “我知道。”唐慎钰微微点头,笑道:“这事就按照马大人的判决,三日后处死杨朝临、释放程冰姿,本官这几日也会启程回京,马大人就随我一起走吧,实话告诉你,那死了的沈轻霜是司礼监掌印陈公的侄女,本官受陈公的委托,前来替他寻亲。马大人,你这次替陈公的侄女沉冤昭雪,是有功之人,届时本官会将你引荐给陈公和万首辅,让陈公在六部给你寻个差事应该不难,将来那德妃父女就让陈公自己去斗罢。”


    马县令听见这话,腿软得根本站不住,沈轻霜那女人,竟、竟来头这么大!陈银是谁,那可是参与了拥立如今这位皇帝登基的主儿,区区一个妃子朝臣,要对付易如反掌。


    “大、大、大人。”马县令畏惧得都不会说话了,声音嘶哑:“可是下官从前与沈氏有过肌肤之亲……”


    唐慎钰促狭一笑,“你怕什么,若没有你的照拂,沈氏早都被红妈妈害死了。”说着,唐慎钰凑近了,压低了声音:“到时候还请马兄弟在陈公跟前好好陈述留芳县的前因后果,别让陈公觉得是我办砸了差事。”


    马县令忙道:“那是程氏欺人太甚,关唐大人您什么事。”


    唐慎钰满意一笑,左右扭头活动了下筋骨,大步往外走,朝身后的马县令挥了挥手,“此事绝密,不可向第三个人泄露,此去京城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马大人提前安顿好妻儿,该交代的也都交代好,待将来你在京城扎根了高升了,再派人来接他们。”


    高升。


    马县令此时脑中只有这两个字,等他反应过来,唐大人已经要出门了,他急忙拜了三拜,兴奋道:“多谢大人提携!”


    ……


    作者有话说:


    马县令:唐大人快看,下官给您挖了一坑


    第38章 比起你的身子,本官更看重你的忠诚


    戌时的梆子敲了几声。


    天如墨泼了般黑,雪还在下着,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上房灯火通明,门敞开着,从里头投出来片温暖的橘黄。


    春愿让人往门口搬了张椅子,她穿着斗篷,怀里抱个汤婆子,腿上盖着厚绒毯,从县衙回来后,她一口饭都没吃,就坐在外头等,已经等了唐大人很久了。


    她朝前扫了眼,那位小侯爷周予安打着伞,就站在不远处,他穿着白貂皮领的大氅,在这雪夜里越发显得清贵出挑。


    她坐了多久,周予安就陪了多久。


    真讨厌。


    春愿搓着发凉的手,强咧出个笑:“侯爷请回吧,仔细着凉。”


    周予安倾斜了下伞,将积雪抖落掉,不冷不热地笑道:“一切以小姐的安全为上,等表哥回来,我就离开。”


    春愿没言语。


    若是放在平时,能得到与周予安单独相处的机会,她肯定要套问几句的,可如今正是报仇雪恨的关键时候,决不能再惹唐慎钰生气,忍,一定要忍。


    哎,程家的孙女怎么会忽然封德妃,真他娘的晦气!


    杨朝临死定了,那程冰姿呢?就这么放过她?


    今儿下午唐大人让她放心,说他有后手,到底是什么!


    春愿简直心乱如麻,就在此时,她看见周予安朝这边走来,停在了她三步之外。


    “你下午就没吃一口。”周予安把伞收起来,立在门边,轻声劝:“在下晓得小姐心里恨,只是事可不是急就能解决得了的,我待会儿让人给你做个补气血的药膳。”


    “多谢侯爷,妾身并不饿。”春愿颔首,离得近,她更能看清这位周侯爷的样貌,俊美中带了几分邪气,手指洁白修长,手背上的青色筋脉清晰可见。


    周予安也没勉强,用铁筷子从藤筐中夹了几块发香煤,扔进炭盆里,蹲在地上,背对着春愿烤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最近一直忙乱,都没有机会好好同小姐说几句话,我是真的心里记挂着远在京城的祖母,她肺上有病,每年冬天都很难熬。”


    春愿立马警惕起来,应付了句:“那可得好好保养。”


    周予安回头,粲然笑道:“在下牵挂祖母,所以想寻到那位替小姐治病的神医,带他一起回京,不知小姐能否告知在下他住在哪个县?应该离留芳县不远罢,清鹤县?曜县?还是枝单县?”


    春愿感觉,这人似乎比唐大人更危险,反复问一件事,必定出怪,大人教过她,多说多错,只要你决心不开口,谁都别想从你嘴里挖出东西。


    她佯装没听见,怔怔地盯着某黑暗处发呆。


    周予安唇角浮起抹笑,想起今儿下午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了,依他多年来丰富的情场经验,他感觉表哥和这女人有点不对劲儿,虽说俩人客气守礼,可毕竟是经历过生死的交情……如果太过生疏客气,反倒有点故意了,而且表哥那种冷静自持的人,居然直接上手拉她。


    不对劲儿,真的不对劲儿。


    周予安拍了拍沾到手上的煤灰,起身后面对女人,叹了口气:“在下与小姐相处的时日短,忌讳交浅言深,可也不得不说几句,小姐将来会有锦绣的前程,更会遇到许多家世显赫的好儿郎,大可不必为一个忘恩负义的杨朝临伤心。”


    春愿嗯了声,并未与他搭话。


    周予安不放弃,笑道:“我表哥倒是个挺不错的人,样貌能力都是拔尖儿的,只可惜有未婚妻了。”


    “嗯?”春愿总算有了点反应。


    周予安眉梢一挑,果然,他观察着这女人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笑道:“呦,我还当表哥都和你说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姐不用担心,他和他未婚妻没什么情分,那女子两年前就挂了黄冠,当道姑去了。”


    “哦。”春愿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就那么平平静静地看着周予安,平平静静地说:“唐大人便是有妻有妾,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有必要和我说么?我又为什么要担心呢?你什么意思呢?还是侯爷觉得我是青楼女子,没了男人就活不了?”


    “没有啊,小姐别误会。”周予安面上讪讪的,没敢再问。


    这女人眼神坦荡,难道他们没关系?是他猜错了?


    “呵。”春愿毫不畏惧地迎上男人那双危险又迷人的桃花眼,莞尔浅笑,再次反将一军:“侯爷,你在妾身跟前掀唐大人的老底,他知道么?还有,您那天瞧见那具无名女尸忽然睁眼,反应如此剧烈,不会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了吧。”


    周予安暗骂,这贱人牙尖嘴利,惹人生厌,面上却自若笑道:“闲聊几句家常而已,小姐何必认真呢。”


    春愿暗骂,这小子油头粉面,太让人讨厌,面上却天真无邪道:“对呀,咱们就是在说闲话,不用认真。”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了,雪如鹅毛般,静悄悄地落下,有那么一两片落到灰白的炭上,发出轻微的呲呲声。


    春愿坐在椅子里,面无表情地盯着小门的方向,周予安则转身,用铁筷子通火。


    忽然,两个人同时转头,看向对方,相视一笑。


    春愿眨巴着眼:“其实我并不是很喜欢和唐大人说话,他太凶了,让人有压迫感,您呢?侯爷。”


    周予安连连点头:“他虽说是我表哥,可也是我的上官,和他说话太累,我也不喜欢。”


    两个人居然默契地达成一致,就当方才的事没发生过。


    就在此时,从小门那边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就出现抹高大的身影,正是唐慎钰,他走得快,大氅下摆就像被风吹起来似的,他就是那种人,事情越糟糕麻烦,他反而越冷静精神。


    “予安,你来。”唐慎钰冲周予安招了招手。


    周予安放下铁筷子,急步奔过去。


    唐慎钰眼里尽是煞气,凑近后,悄声对周予安耳语了几句。


    而周予安面色凝重,时不时地点头,抱拳行了一礼后,便急匆匆消失在雪夜里。


    春愿见唐慎钰回来了,总算松了口气,急忙起身,回到上房。


    长时间开着门,屋子里有些冷,圆桌上摆了几道精致小菜和一锅鲍鱼粥,早都凉掉了。


    春愿手忙脚乱的去端果子、点蜡烛、倒茶,盘算着待会儿怎么和大人说话,正在这当口,他进来了。


    “大人!”春愿忙不迭地迎上去,主动关好门,踮起脚尖给唐慎钰解大氅,扶着他坐到椅子上,又双手奉上热茶,殷勤地问:“您觉得冷不?要不我再添点炭火?用过晚饭没?要不我让他们给您备个席面?还是您太累了,想歇一会儿?要不要阿愿陪您躺躺?”


    唐慎钰淡淡地瞅了眼过于热情的女人,他不慌不忙地坐到扶手椅上,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皱眉问:“方才听薛绍祖说,你从县衙回来后就在雪地里坐着?”


    春愿嗯了声,她疾步走过去,像之前那般蹲在唐慎钰腿边,仰头望着他:“我心里着急得很,想赶紧见你。”说到这儿,她扭头朝门那边看了眼,埋怨道:“小侯爷估计怕我又出了什么意外,回来后寸步不离地护着我,到底男女有别,我便搬了张椅子到外头,他盯他的,我坐我的,互不打扰。”


    唐慎钰手轻触了下女人的头发,很凉,满是风雪之气,其实他心里明镜儿似的,这丫头之所以坐外头,其实就是做给他看,把避嫌这两个字拿捏到了极致。


    外头凄风怒号,寒气竟逼得屋里的蜡烛轻微摇晃。


    春愿简直心乱如麻,她想立马问唐慎钰,现在到底发展到什么地步了?你说三日内要程冰姿的命,究竟是真是假?


    她忍住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咚咚给唐慎钰磕了三个头,手捧在心头,泪眼盈盈地望着男人,换了种话术表述:“今儿在县衙的内堂里,奴婢从头到尾全都瞧见了,不论是马县令还是红妈妈,都不是好对付的,可您还是将人证、物证都搜集齐,可见您是真要替我家小姐讨公道的,也真是辛苦您了。谁都没料到程家那死老头的会忽然冒出来,更没想到他居然搬出尊皇妃娘娘的大佛来。”


    说到这儿,春愿用袖子抹去眼泪,哽噎不已:“不论最后结果如何,奴婢对大人一句怨言都没有,奴婢无知,左思右想了良久,应该是您的能力至多到这步,您真的已经尽力了。”


    唐慎钰笑了笑,端起茶喝了口,冷眼看着眼前的女人,她满心满眼只有死了的沈轻霜,也只在乎她的小姐能否沉冤昭雪,完全不会考虑他若是真杀了程冰姿,将来会不会有危险。


    唐慎钰淡漠道:“阿愿哪,你大可不必拐弯抹角地激我,我说过会要程冰姿的命,就一定会践行到底。”


    春愿心里一喜,但并未表现在脸上,仍委屈地抽泣:“您误会了,阿愿真没有逼您的意思。”


    “是么。”唐慎钰嗤笑了声。


    “真的呀。”春愿重重地点头,她卷起袖管,露出光洁无暇的胳膊,手轻抚着守宫砂曾经的地方,“阿愿绝不后悔将身子给了您。”


    说着,春愿捂着发痛的小腹起身,凑到唐慎钰身边,她深呼吸了口气,鼓足了胆子,手轻覆上男人的脸,见他没有嫌弃,她便更大胆了一步,正面贴在他的身边,俯身,吻了下他的侧脸,怯懦地道歉:“对不住啊大人,那晚上阿愿不懂事,言语冒犯了您,其实我说的都是反话,您……很强。”


    说着,春愿又吻了下他的唇和下巴,眼里春水涌动:“大人,阿愿今儿穿了件很好看的肚兜,纱做的。”


    唐慎钰只觉得她主动贴上来的献媚伎俩,着实有些……笨拙且好笑。


    “你这是做什么呢?”唐慎钰如山一般崴然不动。


    “感谢您呀。”春愿跪到他褪中间,可怜兮兮道:“奴婢如今除了这副身子,什么都没了,若您不嫌弃,我给大人解解乏。”说着,春愿就开始动手解他的袴子,抿唇羞笑,媚眼如丝:“这次奴婢肯定会好好配合,我到底出身欢喜楼,其实懂的花样儿很多,定会让您……”


    “松手!”唐慎钰剜了眼女人,毫不留情地将春愿推开,直接说:“本官很疲乏,并没有做这种事的心情。”


    说着,唐慎钰叹了口气:“本官之所以做这么多,除了践行和你之间的交易,也是着实觉得自己对沈小姐的死,应该负几分责,尽力赎罪罢了。况且咱们之间,也仅止于消除守宫砂而已,阿愿,比起你的身子,本官更看重你的忠诚。”


    春愿脸腾一下红了,跪坐在地上,心里不住地骂:这头驴倒他娘的实诚。


    哎,没想到她生平头一次主动,竟以失败告终。


    “对、对不住啊大人。”春愿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奴婢不该冒犯您。”


    “今儿先记你一顿打。”唐慎钰将茶盏放到桌上,他从怀里掏出把短匕首,掷到春愿怀里。


    “这是?”春愿一脸的诧异,垂眸望去,这匕首巴掌般长,不沉,鞘是乌木的,刀刃特别锋利,简直吹毛立断。


    唐慎钰翘起二郎腿,莞尔浅笑:“上回在小酒馆,你要杀了杨朝临,本官没允许,如今官司已经过了明路,他被判处了三日后斩首,已经和死人无异了,走吧,我带你去地牢,做你想做的去。”


    春愿眼里光彩大盛,激动得身子都开始发抖,她挣扎着爬起来,冲过去,猛地抱住唐慎钰就亲了一大口,兴奋得热泪盈眶,小孩子似的蹦跶,声音都颤了:“大人,我真他娘的要爱死您了!”


    说着,春愿像无头苍蝇似的在屋里乱转:“我得找点盐巴和辣椒油,可不能让他死得太舒服,算了,估计这些东西牢狱里都有,快走快走!”


    唐慎钰抹了把脸上的口水,无声地叹了口气。


    瞧,这才是真实的她。


    表面乖巧温驯,实则冷情冷心,却也……有几分动人。


    ……


    这大概是今年正月最后一场雪了。


    还像之前几次那样,由唐大人先作安排,春愿耐心在闺房里等着,约莫亥时左右,两个人出门了。


    雪夜里的留芳县似乎浸透着某种让人迷醉的腐烂香味,马车里黑乎乎的,春愿将斗篷往紧掖了下,她背紧贴在车壁,坐得笔直,眼里的那种兴奋异彩早已褪去,现在只有冷漠,像抚小猫儿似的,她轻轻摩挲着大人给她的那把短匕首。


    “你怎地忽然这么安静?”驾车的唐慎钰问了声。


    春愿斜眼瞧去,厚车帘这会儿往里凸出一大块,她用匕首隔空划男人的轮廓,轻笑道:“我在盘算,该怎么折磨这头活畜生,阿愿多谢大人给我亲手报仇的机会。”


    “分内的。”唐慎钰淡漠地应了声。


    积雪略厚,马车前行稍有些慢,车轮碾压过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忽然,唐慎钰不冷不热地问:“阿愿,我今晚盘问过薛绍祖,他说在我回来前,你和小侯爷短暂地聊了几句?”


    “对。”春愿晓得瞒不过他,所以直接承认了。她想了想,整个人靠到了唐大人的后背,他往开躲,她就往上贴,小声嘟囔:“我冷,您身上暖和。”


    “呵。”唐慎钰讥诮了句:“你如今真是长进不少,还懂得用美人计试图逃过惩罚,罢了,左右你们也没聊什么要紧的,再说今儿是你的大日子,我也就不折腾你了。”


    春愿松了口气,她闭上眼,轻声说:“大人,奴婢绝没有要挑拨您和小侯爷的意思,可他已经两次向我打听老葛的消息了,他是不是怀疑什么了?”


    “不清楚。”唐慎钰有意无意地往后靠,皱眉道:“这事说不来的,予安是真真切切非常孝顺他祖母,想替老人家请位好大夫瞧病,属于人之常情,而且今儿在县衙里,我情急之下抓住你的胳膊,他即便要怀疑,估计更多的是好奇咱俩是不是有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你今晚应对的就很好。”


    春愿撇撇嘴,埋怨似的轻拍了下唐慎钰的背:“马县令说程庸惯着他女儿,我说,你就惯着你表弟吧,事事都替他开脱,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欠了他多少钱似的。”


    “少挑。”唐慎钰叱了句,隔着,用手肘轻轻戳了下她的脑门:“事情还在本官的掌控之内,予安也没越界。”


    “哼。”春愿揉了揉头,撇撇嘴:“你这么护着他,肯定有什么内情。没事儿,你现在不同我说,将来我去了京城后,自己偷偷打听去。”


    “本官确实欠了他家的情。”唐慎钰忽然出声,打断了春愿的话,他叹了口气,淡淡道:“我打小父母双亡,姨妈可怜我,就将年仅六岁的我接到了她家里。姨丈是个很了不得的人,凭借一己之力,让周家从子爵升至侯爵,他那时是锦衣卫指挥使,权势赫赫,是先帝最信任的人之一。”


    说着,唐慎钰屁股坐住车帘子,防止风


    钻进去,他难得语气温柔,虽笑着,言语中带了几许哀伤:“姨丈生前很疼爱我,加上我只比予安大一岁,他真真儿将我当儿子一样,手把手教我和予安习武,又常带我们去有司衙门里历练,给我们讲本朝历经的大案要案,我和予安是在姨丈过世那年入的北镇抚司,我十六,他十五,因着姨丈生前的人脉,我们兄弟俩的官途还算平坦。姨妈和我娘是双生的,俩人长得很像,她从不在穿衣吃食上让我和予安有区别,甚至更偏疼我些,有时候我就想,虽说我爹娘没的早,可姨丈姨妈也算我另一重父母了,我这辈子都难报他们的恩情。”


    春愿顿时了然,也明白过来大人为何屡屡偏袒他表弟,柔声问:“我记得在清鹤县时,您曾经说过,老葛当初医治了您的姑姑,您才冒险救下他的,而方才您又说小时候在姨妈长大的,这不是矛盾了么……”


    “你倒是细心。”唐慎钰笑了笑,似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叹道:“就是因为姨丈姨妈对我太好,予安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家老太太自然更疼爱自己嫡孙,对我多有不满,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说我手脚不干净,盗窃银子首饰,还说我和家里的丫头苟苟且且,不是正经人,骂我是天煞孤星,克得她宝贝孙子生病,又指责姨丈,口里不干不净的,问姨丈当年是不是把我娘怎么了,否则干麽对我这么好。我不想姨丈姨妈因为我,就和老太太生出龃龉,就和亲生儿子予安生出嫌隙,而且我也确实气恼这位老太太,于是就搬去了姑妈家住,自打我搬走后,周家就阖家欢了。”


    “原来是这。”春愿不住地摩挲大人的背,摇头笑笑:“谁家都有烦心事,大人的姨丈姨妈确实和您的再生父母差不多了,不过呀,阿愿觉得,您的表弟才是最可恶的。”


    “不许骂人。”唐慎钰晓得她聪明,听出了他含含糊糊带过去的龃龉往事,便道:“他小时候是顽劣,自打姨丈去世后就懂事多了,像一夜间长大了似的,和我也更亲近了,也蛮尊敬我的,甚至几次三番主动到姑妈家搬我的行李,要我重回他家住。”


    春愿翻了个白眼,靠在他背上闭眼休息,心里腹诽:蠢驴,哪有人平白无故会忽然对你好,大概是因为你官越做越大的缘故罢,他这个人明显是个小心眼,可面上功夫却做得足足的,绝对是个狠人,你呀,仔细有一天被他坑死。


    就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


    春愿的心咯噔了一下,立马坐直了身子,手握紧匕首:“到地方了么,大人?”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你到底要去哪儿?你还怀着孕呢!


    春愿没听见回应,她掀开车帘往外看,马车已行到一处僻静街巷,只有家馄饨摊儿还经营着,食客都是老街坊,寥寥几人而已,他们用宵夜的同时,也竖起耳朵听是非。


    此时,在街口停着辆骡子车,车旁守着个毛丫头和老仆人,俩人探头探脑地望漆黑的巷子里看。


    春愿皱眉,她知道这是哪儿,杨朝临之前买的宅子就在这里,果然,她看见从街拐角急走出来几个人,为首的是个十几岁的少女,眉眼间自带几分忧郁文气,正是那位程府的表姑娘,只不过,这位忧愁少女此时怒气腾腾的,命令伺候她的老妈子脚步快些。


    紧着追出来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妇,正是杨朝临的亲妹子——杨平安,她看上去糟糕极了,发髻歪在一边,脸上的妆早都哭花了,一把扽住程家表妹臂弯的包袱,“这是怎么话说的啊,表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啊!”


    表姑娘白了眼杨平安:“去哪儿?趁杨朝临掉脑袋前,赶紧离开留芳县啊。”


    杨平安火气起来了:“那你凭什么卷走我哥的田产铺子!”杨平安一一细数着:“还有一百多两现银,珠宝首饰,贵重的文房四宝……你这是趁火打劫啊!”


    “嘴放干净些!”表姑娘忽然就不忧郁文弱了,一把抢走包袱,让嬷嬷拿到车里去,冷冷道:“你哥糟蹋了我,我能白叫他占了便宜?现在我不赶紧把财货搬走,过两天等程冰姿出来了,还有我的份儿?”


    杨平安泪如雨下:“可你到底要去哪儿?你还怀着孕呢!”


    “你管我去哪儿!”表姑娘嫌弃地翻了个白眼:“我家道中落,原本以为遇上个前途不可限量的青年才俊,也算知根知底,能把后半生托付了,谁知他这么不中用,我还留下做什么,等着给他守寡?”


    说罢这话,表姑娘转身就走。


    “不许走!我哥哥待你不薄,背着程冰姿把家里的田产契约都交到你手上,那是完完全全要跟你交心,可你却……”杨平安一把抓住少女的胳膊,气恨声儿都颤了:“你要是敢走,我就去衙门告你抢夺财物!”


    “你去啊。”表姑娘手指连连戳杨平安的肩膀,毫不留情道:“如今整个留芳县谁人不知,为着你哥害死了沈轻霜,马县令都恨死你哥了,他会管你杨家的闲事?再说这也不全是你哥的东西,有大半是人家沈轻霜的!”


    “可、可……”杨平安顿时六神无主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表姑娘的腰,哭号着哀求:“哥哥要被斩首了,你肚子里的就是我们杨家唯一的男孙了,求求你留下吧,只要你把孩子生下来,我就变卖家产,把所有钱都给你。”


    表姑娘掩唇笑:“你当我傻啊?孩子生下后我怎么养?他有个杀人犯的爹,长大后如何在邻里抬得起头?我才十七岁,凭什么一头钻进你们杨家这个深不见底的坑!”


    说到这儿,表姑娘坏笑,蹲身拍了拍杨平安的头:“不怕你恼,我压根就没怀孕,那是在骗你哥呢!”


    杨平安大怒,挣扎着起来,张牙舞爪地去打表姑娘。谁知这时,表姑娘的家仆们赶到,几人一起将杨平安按在雪地里打。


    表姑娘摸了下被抓伤的脖子,足尖踢了下杨平安的脸,无情地嘲笑:“那位沈小姐倒是怀孕了,你让她给你哥生儿子呀,哦,忘了,她被你哥捅了一刀,母子俩都死了。我告诉你杨平安,别埋怨,这就是报应!”


    说罢这话,表姑娘带着仆人,转身就走。


    杨平安一个人瘫卧在雪地里,慢慢地坐起来,从地上掬起捧雪,擦鼻血,她不住地谩骂,骂表姑娘、骂程家父女,甚至还骂哥哥,忽然,杨平安号啕大哭起来,委屈地说了句:“要是轻霜姐姐还活着,她可不会这么绝情!”


    这边。


    春愿将所有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她面无表情,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将车帘子放下。


    而这时,唐慎钰一扬马鞭,驱车行进在漫漫雪夜里,他从怀里掏出个酒囊,牙咬掉塞子,自己喝了几口,然后擩进车里。


    春愿接过带着他体温的酒囊后,连住喝了好几口,酒是滋补的,有股淡淡的药味儿。


    “解气么?”唐慎钰问。


    春愿一笑,怎么才喝了几口,就上头了呢,她懒懒地靠在他的背上,小声说了句:“腊月廿七那晚也下雪了,我比杨平安可绝望多了。”


    ……


    约莫行了两刻钟,就到了地方。


    因杨朝临乃死刑要犯,所以囚.禁的地方稍有些偏远,唐大人早都事先安排过了,今夜看守杨朝临的,全换上了自己人,能保证发生的一切不会泄露。


    春愿换上了那件有帽子的斗篷,戴上面纱,下了马车后就紧跟在唐大人身后,直接进了地牢。


    牢狱并不大,但修建在地下,终年不见天日,只有头顶有巴掌大的小窗子,阳光不进,风雪不来,非常潮,阴冷就像牛毛细针,直往人骨头里钻。


    春愿惴惴不安地左右望了圈,地牢是空的,以前的犯人早都挪出去了,地上随处可见粪便,墙上挂着各类刑具,上面沾了陈年血污,时不时有胖老鼠跑过,在泥缝里刨出只腐烂了很多年断指,窸窸窣窣地啃食。


    这时,从最里头的黑暗处传来男人痛苦的哭声,绝望而又无力。


    “他就在那里。”唐慎钰侧过身子,下巴朝前努了努。


    春愿上前一步,借着昏暗的烛火往前看,杨朝临换上了囚服,脖子上了几十斤的重枷,双脚戴了指头般粗的铁链,脚腕早都磨烂了,无法躺下,也不能站起来,就只能坐着,腰都要折断了。


    他头发蓬乱,身上有不少鞭伤,看来进来后,得到了很优厚的“款待”。


    春愿轻叹了口气。


    “怎么?”唐慎钰垂眸,看着眼前娇小玲珑的女人,笑着问:“觉得他可怜?”


    春愿摇了摇头,“我可怜他,谁可怜我呢,我只是觉得,他现在还是太舒坦了。”


    说着,春愿从袖筒里拿出那把匕首,噌地声拔.出来,她用力攥住刀柄,呼吸急促,盘想着怎么宰这活畜牲。


    “怕么?”唐慎钰绕到女人身后,抓住她拿匕首的右手,目视前方,惜字如金:“走,我带你去杀。”


    “等等!”春愿忽然出声,她低头想了想,咬牙切齿道:“大人,就这么宰了他,还是太便宜了他,我得折磨他。”


    “你想怎么做?”唐慎钰抬手,将她垂落的头发别在耳后,“全都依你。”


    春愿转身,直面男人,手拽住他的袖子,歪头笑:“怕是阿愿要冒犯您的清白了,您不愿意没关系,可以换其他人,好不好嘛。”


    唐慎钰莞尔:“答应。”


    春愿再求:“我还需要一个地牢,这里太脏了。”


    “简单。”唐慎钰站的笔直,昂起下巴:“马如晦这几年收受了不少贿赂,悉数藏在外宅的密室里,这两日被我意外发现,呵,正巧就在你住的那间屋子下面。”


    ……


    子夜时分,正是万籁寂静的时候。


    回府后,春愿沐浴了番,梳了繁复精美的灵蛇髻,化了桃花妆,朝她住的南边小院走去,唐大人默默跟在她身后,他果真配合她的想法,沐浴后换上了御赐飞鱼服,戴上官帽,一手拿着绣春刀,另一手提着个大食盒。


    小院静悄悄的,只有上房还有点光亮,是这凄冷寒夜里唯一的暖。


    春愿提着拖泥裙,踏上青石台阶,她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先走到纱窗那边,轻推条缝儿往里瞧,屋子里又香又暖,点了一盏豆油小灯,只能照亮方寸,故而屋子里很暗,在正中间跪着个年轻男人,穿着肮脏的棉囚服,赤着双脚,脚腕处血肉模糊的,正是杨朝临。


    杨朝临这会儿脸上满是疑惑,眼里透着对生的渴求,偷摸四下打量着,估计盘算着到底是哪路神仙,有本事深夜将他从死牢里提出来,这人明显早都饥肠辘辘了,几次三番望向桌上的果子,使劲儿咽唾沫,到底没敢动。


    春愿冷笑了声,扭头望向身后的唐慎钰。


    要么说,人比人,气死人。


    比起杨朝临那畏缩肮脏的模样,唐大人简直就是天神下凡!


    春愿扶了下发髻,学着小姐旧日走路的姿势,妖妖乔乔地推门而入,果然,杨朝临听见了动静,迅速跪好了,低下头,做出恭敬畏惧之样。


    “呵。”春愿只觉得好笑,她身子斜倚在门框上,忽然就想起了过去,杨公子最目无下尘了,天资又极高,年纪轻轻就考中了举人,这些年被人捧得太高了,于是忘记自己是从哪里爬起来的,对了,之前杨公子嫌她多嘴多事,逼着小姐把她许配给家里那个有狐臭有孩子的中年奴仆……


    “朝临哥,好久不见了啊。”春愿笑吟吟地打招呼。


    听见声音,杨朝临身子猛地一震,立马扭头望去,当看见门口的女人时,他瞬间惊吓的尖叫,不住地往后挪,口里喊着:“鬼啊!你不要过来!”


    春愿心里翻了几百个白眼,笑着走进来,压低了声音,不慌不忙道:“朝临哥,那晚上咱们在小酒馆见过了呀,你早都确认过我不是鬼,怕什么,怎地,你竟忘了轻霜了?”


    杨朝临怀里抱着个圆凳,一开始还怕得不敢看,后来鼓足了胆子,探头看去,发现女人有影子,而在她身后还跟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穿着官服,眉眼间尽是煞气,叫人不寒而栗。


    这次没喝酒,杨朝临是清醒的,他回想起那晚“撞鬼”的经历,仍心有余悸,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的“轻霜”,心里犯起了老大的嘀咕,这女人乍一看和轻霜长得一样,但,五官似乎更像……那个贱婢春愿。


    他糊涂了,不懂了,千言万语汇集成一句话:“你、你没死啊?”


    “当然了。”春愿慢悠悠地走进来,媚笑道:“当日确实差点被程冰姿那臭婆娘弄死,幸亏这位大人救了我,你难道忘了,那晚有个蒙面大个子闯入程府,还杀了个奸.污我的贱奴?”


    “对。”杨朝临连连点头:“是有这么个事,后面我们报了官,可怎么都找不到这个大个子。”


    屋里实在昏暗,杨朝临眯住眼,使劲儿打量唐慎钰,这人很年轻,样貌甚是英俊,瞧他穿的似是锦衣卫官服,而且官好像还不小的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一定很好奇,这是怎么回事吧。”春愿掩唇笑,斜眼觑向唐慎钰:“这位呢,是北、北什么来着?”


    唐慎钰没好气地补了句:“北镇抚司镇抚使。”


    “哦对。”春愿拍了下手,看着震惊万分的杨朝临,莞尔:“他是那个北司里的从四品镇抚使,官不是很大吧?”


    杨朝临嘴张的都能吞下个鸡蛋,老半天才憋出句:“你骗我,你怎么可能认识这么大的官。”


    “嘁。”唐慎钰冷哼了声,直切中要害:“怎么不能认识?那不然你以为马县令为何忽然改变了态度,敢和程家作对,治你和程冰姿的死罪?谁还敢将你完整无缺地从死牢里提出来?”


    杨朝临不敢多说一个字,避开与这位高官目光接触。


    “别吓我家朝临哥嘛。”春愿嗔了句,她坏笑着望向唐慎钰,语气愉悦:“小唐,快把饭菜布到桌上,朝临哥估计早都饿了。”


    唐慎钰眼神如刀,劈了十几下这狂妄的臭丫头,他闷不做声地上前,将食盒咚地声按在圆桌上,从里头端出来四道热气腾腾的菜,一碗鲫鱼汤,还有一壶温过的花雕酒,恭敬道:“启禀公主,菜都布好了。”


    “公、公、公主?”杨朝临惊吓得都口吃了,他甚至揉了几下耳朵,没听错吧。


    春愿时刻注意着杨朝临的丝毫举动表情,她与这白眼狼活畜生相识数年,他一翘屁股,她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你没听错。”春愿缓缓走到杨朝临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面前的男人,笑道:“朝临哥,你记得咱俩是哪里人?”


    杨朝临盯着女人的黑缎底绣红梅裙子,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冷香,很好闻,男人咽了口唾沫:“咱们是南直隶福宁县杨家庄人。”


    春愿点了点头,又问:“那你还记不记得,我同你说过,我娘怎么了?”


    “你说……”杨朝临仰头望向女人:“你说你娘和人私奔了。”


    “对。”春愿像抚摩小狗似的,隔着帕子,轻轻地摸着男人肮脏的头发,柔声笑:“我那娘有几分本事,后来进宫当娘娘了,她儿子现在登基做了皇帝,我弟弟叫那位小唐大人来找我,我呀,可不就是公主喽。”


    杨朝临如同被人迎面打了一拳似的,连连摇头,老半天才憋出句:“太匪夷所思了。”


    这时,唐慎钰走上前来,与春愿并排站,用下巴看杨朝临,鄙夷道:“你应该认字吧。”说着,他从怀里掏出那封明黄色的折子,打开,冷冷命令:“念!”


    杨朝临眯住眼使劲儿看,瞬间热血沸腾起来,都磕巴了:“如、如朕亲临?!”


    他现在是真的几分信了,若非公主,怎能让从四品的镇抚使如此俯首称臣?又怎会搅的留芳县风起云涌?


    天哪,他、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杨朝临哭了,真的哭了,双手伏在地毯上,抱住春愿的双脚,先是无声地痛苦,后头嚎啕大哭:“轻霜,我对不起你啊!”


    春愿恶心得翻了个白眼,直往后躲。


    “别他妈嚎了!”唐慎钰一脚踢向杨朝临的脸,将男人踢得原地打了几个滚儿才停下。


    杨朝临被踢的有些晕,只觉得鼻下痒痒的,一摸,赫然是鲜红的血,而且鼻梁剧痛不止,似乎断了,他没敢抱怨,更没那个本事反抗,于是啜泣不止,使了好大劲儿,才遏制住悲痛情绪,并且迅速在心里过了几番盘算,这下好了,他肯定不会被砍头了。


    哼,区区程家算什么东西,程庸那老东西如此对他,将来他定要借轻霜的势,弄死这对父女。


    只是,轻霜会原谅他么?


    肯定会的,轻霜耳根子软,又心善,且那晚在小酒馆,轻霜还抱他亲他了,还是对他有情。


    杨朝临用袖子擦去眼泪,埋怨了句:“你既然没死,何苦要弄出这宗官司,我、我名声都扫地了,而且也差点被……”


    春愿坐到圆凳上,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因为我生气呀。”


    杨朝临愧疚地低下头,心里拼命想着如何讨好公主,不知为何,他总感觉眼前的女人并不是轻霜,样貌、声音还有说话做事的方式,美是极美,可邪里邪气的,让人打心里发寒。


    嗨,管他呢,兴许正如那天晚上她说的那样,小产后伤了元气,变了很多吧。


    杨朝临哀叹了口气,颇有些忌讳地看了眼唐慎钰,恭敬道:“能否请这位大人回避一下,我和她有些私房话要说。”


    唐慎钰双臂环抱在胸前,崴然不动。


    春愿摇头笑笑,温声道:“没用的朝临哥,我都赶不走他,更何况你呢。他的任务就是贴身保护我的安全,上回我被你和你老婆害得小产垂危,他办砸了差事,悔恨得要命,幸好我救回来了,否则他真要以死谢罪呢。”


    说着,春愿斜眼望向唐大人,又坏笑着补了句:“你就当他是聋子哑巴,再要不就是个木桩子。”


    唐慎钰拳头都痒了,瞪向春愿,眼睛微眯住,仿佛在说,瞧我待会儿怎么收拾你。


    春愿打了个寒噤,柔声笑道:“没事儿的朝临哥,你想说什么就说吧,霜儿听着呢。”


    杨朝临哀叹了口气,拿捏着轻霜心软的弱点,料定若是霜儿不爱他了,得势后直接杀了他和程冰姿就好,何必手下留情,将他放出来,可见还是心里有他。


    想到此,男人哽噎道:“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我落到如今这般地步,都是咎由自取。”


    说着,他缓慢地换变了个姿势,坐到地毯上,有意无意地让重伤的脚腕露出了,锤着过去曾被欢喜楼龟奴打断过的右腿,哀伤道:“我知道你恨我,我何尝不恨自己,只求你看在十几年青梅竹马的份儿上,留我具全尸,把我埋在父亲跟前,等到了地下后,我向他老人家,还有你爹爹去赎罪。”


    春愿笑了。


    瞧,多会说话,多能抓女人的心和弱点,若是换做小姐在这里,兴许又会被他打动。


    “说完了么,朝临哥?”春愿柔声问:“能不能让我说几句?”


    “啊——”杨朝临愣住,其实他还有一肚子情话和忏悔的话要说,男人卑微地望着不远处坐着的美人,含泪道:“你说,我听着。”


    春愿身子歪在桌沿儿边,手托腮,笑道:“你贪慕虚荣高攀学政家的大小姐,背弃了我们之间的婚约和父亲们的遗嘱,我,沈轻霜和你不一样,我比你高尚多了,我不会背信弃义,依旧会嫁给你。”


    “啊?”杨朝临震惊万分,一时间脑中竟一片空白:“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了。”春愿眉梢一挑,“我之所以命小唐大人在留芳县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就是想让杨朝临这个人表面上死掉,等回头去了京城,我会给你换个新身份,毕竟你曾经入赘过程家,也曾背负过杀人的罪名,再尚公主,恐怕不太合适。”


    “嗯!”杨朝临重重地点头,“你顾虑得很有道理。”


    他心里狂喜,就知道轻霜还爱他念他,而且一如既往的讲道义。


    驸马?


    杨朝临已经在心里构思将来了,轻霜不太聪明,性子急、脾气冲,将来去京城肯定不会太顺当,必要有个聪明人充当她的幕僚,时时指点,助她讨得太后和皇帝的欢心,站稳脚跟,其后多争取点食邑封地,对,他会建议轻霜效仿那汉朝馆陶公主,给弟弟景帝多献点美人,以稳固地位。


    无疑,他就是驸马最适合的人选,他定会全心全意爱护轻霜,再也不与她分开了,眼下要紧的,就是赶紧与轻霜生一个孩子,只要他们之间有孩子做牵绊,就万事无忧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春愿唇角浮起抹讥诮。


    “在想你。”杨朝临柔声道。


    春愿恶心坏了,她将花雕酒一饮而尽,笑道:“还有件事,差点忘了和你说。”


    “什么呀?”杨朝临小心翼翼地问。


    “嗯……”春愿品咂着美酒,媚眼如丝:“我会嫁给你,但我也希望你明白一件事,今时不同往日,我身份不同了,肯定不会死守着你一个男人。”


    杨朝临愣住:“这是什么意思?”


    春愿抿唇笑:“意思是,我移情别恋了,将来本公主除了驸马,还会有很多个面首。”说着,春愿挺起胸脯,眼神迷离,斜眼觑向唐慎钰:“对了,都忘了告诉你,我已经把他睡了,不止一次哦。”


    “什么?!”杨朝临耳朵瞬间热了,轻霜从前虽说身陷风尘,可心里眼里只有他。杨朝临心里窝着火,没敢发出来,苦笑:“是,我知道了。”


    “光知道不够。”春愿摇摇晃晃地起身,坏笑:“作为驸马,你得在旁边端茶递水,侍奉我们行房,来吧朝临哥,现在就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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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这就戳到你肺管子了?


    说罢这话,春愿给唐慎钰使了个眼色。


    唐慎钰会意,无奈地叹了口气,瞪了眼春愿,可还是走到博古架那边,用力转动最顶上摆着的小铜香炉,只听梳妆台那边传来阵“咯咯”响动,梳妆台竟缓慢一动,不多时,地面便露出个四方小口,有几级台阶,朝着地底延伸而去。


    春愿扶了下发髻,一摇三摆地朝那地下密室走,蓦地,她发现杨朝临呆不楞登地瘫跪着不动,这男人眼睛布满血丝,豆大的泪颗颗往下掉,头杵下,几乎要钻进地缝里。


    瞧,读书人就是清高。


    春愿站在地口,明知故问:“怎么了朝临哥?你难道不开心么?”


    杨朝临就像头困在笼子里的兽,压抑着愤怒,无力地哽噎:“轻霜,你变了,你以前不会这么对我。”


    “是么?”春愿一听见这话,火气从脚底板噌地蹿到了头顶,她想起了小姐,小姐太爱杨朝临了,这些年在这男人跟前,小姐永远是先认错的那个,永远是自卑讨好的那个,太阳一样的小姐本不该如此啊!


    春愿面色平静,笑得温柔:“从前我迎来送往的,被不少男人欺负过,可也没见你如此抱怨难受。”春愿忽然拍了下脑门:“哦,我明白了,往年我一直给你和你妹妹银子,就像过年时要往灶王爷嘴上粘甜瓜,封住神仙老爷们的嘴,以保佑来年的平安,所以你们兄妹才不言语的。”


    说着,春愿从荷包里掏出一角碎银子,在手里掂了掂,扔到杨朝临腿边。


    杨朝临只觉得这银子刺眼得很,而轻霜的话更像刀似的,一下下扎得他心生疼。


    春愿莞尔,这就戳到你肺管子了?还早着呢。


    我就是要一桩桩、一件件地帮你回忆过去,我要让你的心处于惊慌不安的状态,我要让你时时刻刻在揣测公主在想什么,时时刻刻在用你那点所谓的情分小伎俩换取同情,我要让你这刻燃起希望,下刻又绝望,就是要反反复复折腾你,挤兑你。


    我要看你为了生存和前程,牢牢抓住公主这根易断的丝线,忍下屈辱。


    然后,我会在嘲笑你的时候,亲手把丝线扯断。


    杨朝临,我春愿可以忍你打骂我、发卖我,只要你对她好,我都无所谓,你甚至可以变心,但你不可以说那种绝情的话刺激她、辱骂她,纵容你家恶妇欺辱她,不可以让她生不如死,更不可以伤害她。


    杨朝临,你既然做初一,我就做十五。


    我绝不原谅你。


    “我还以为朝临哥是个能审时度势的。”春愿脸渐渐阴沉下来,淡淡说道:“你想要得到什么,必要放弃什么,譬如你之前你想得到改变出身的机会,于是入赘到程家,娶了一个劣迹斑斑,比你大十来岁的恶妇。现在依旧是,如果你想做驸马,你就得忍寻常男人所不能忍。”


    春愿见杨朝临崴然不动,跪在那里试图用无声来反抗,狞笑了声:“唐大人,劳烦您把他送到死牢里吧,男人嘛,多的是。”


    “我去!”杨朝临急忙应承。


    他害怕再回到那又脏又臭的地方,忙不迭地爬起,跌跌撞撞地走向那密室走去,谁知脚底虚浮,像被什么绊到了似的,重心失衡,竟骨碌碌翻滚了进去,里头顿时传来痛苦的闷哼声。


    春愿掩唇轻笑,收回脚,她侧过身,怯生生地望向唐慎钰。


    唐慎钰一如既往地冷着脸,闷头走过来,在路过春愿的时候特特停下,食指狠戳了下她的额头。


    春愿吐了下舌头,眨眨眼,悄声说:“您就让阿愿任性一回嘛。”


    唐慎钰摇摇头,“只此一次!”说着弯下腰,也进了地下的密室。


    春愿怕跌倒,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这间密室并不大,豪奢得令人咋舌,靠墙摆了三个大书架,每一格都摆放了价值连城古董和名家字画,地上摆了三口大木箱,里头是白花花的银锭子和珠宝,一只小木箱里装得是金子,另还有些珍稀的布料。


    真真应了那句话,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哪。


    因地口太窄了,床榻搬不进来,唐慎钰便搬了数只木箱,在上面铺上被褥,拼堆在墙跟前,倒也勉强算张“床”,“床”前放了只折叠的木屏风,恰好能遮挡住,地上摆放了两只炭盆,炭火将整个密室映衬出一种诡异又暧昧的红。


    春愿垂眸瞧去,杨朝临瘫坐在台阶跟前,一脸的生无可恋,而唐大人则转动机关,将头顶的梳妆台关上,顿时,整个密室就陷入更深层次的黑暗中,与世隔绝。


    很安静,静到能炭火轻微的爆裂声,静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春愿下巴朝屏风那边努了努,对唐慎钰道:“我先进去了。”


    “恩。”


    唐慎钰点了点头,却没动弹,一声不吭地站在台阶儿跟前,这密室很狭窄,他个子高,不得不稍微弓这点背,抬眼瞧去,这屏风倒是严实,完全看不见里头是何光景,但却能听见,阿愿这会儿哼着江南小曲儿,似乎在用手扽褥子。


    唐慎钰俊脸没有半点波澜,耳朵却烫的要命,其实他也不明白,他到底吃错什么药了,怎么就跟着阿愿这疯丫头一块发癫去了。


    “大人。”春愿轻声催促。


    “来了。”唐慎钰应了声,他其实还是有些犹豫的,但……算了算了,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春愿这疯丫头将来可是能顶的上大用,现在务必和她把关系处好了,只要在底线之内,能答应就答应吧。


    唐慎钰无奈地叹了口气,按照之前与她讲好的,抬手开始解衣,很快就将里里外外全都褪干净,一件不留。


    到底这地儿还有个外人,唐慎钰多少有些不自在,这张老脸真是丢尽了,他冷眼横向地上瘫跪着的杨朝临,蓦地发现杨朝临正在看他。


    “低头!”唐慎钰厌恶地喝了声:“你也配直视本官!”


    唐慎钰拳头攥紧,将来便是小愿不杀杨朝临,他也得宰了这猪狗不如的家伙,以防“机密”外泄。


    他深呼吸了口气,大步朝屏风后头走去。


    这边,杨朝临感觉自己仿佛被人狠狠抽了十几个耳光般。


    他方才看到那位北镇抚司镇抚使的尊身,只一眼,就足以让他低进尘埃里,不觉生出震惊,还有自卑来。


    他瘫坐到台阶上,不住地搓脚腕的伤口,试图用疼痛来逼迫自己冷静些,可是那种愤怒确实控制不住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紧紧并住双褪,他从前自诩清高,在男人中算是拔尖儿的,可站在唐大人跟前……人家个头、样貌、身段还有官职都是一等一的好,无不强他百倍,怨不得轻霜会变心。


    真真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屏风里头。


    春愿大大地打了个喷嚏,她揉了下鼻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哪知狗在骂她,她仍旧穿戴齐整,忽然,她发现自己被一团黑影锁住,抬眼一瞧,大人来了,虽说之前见了很多次,但如此“坦诚相对”,还是有够让人面红耳赤的。


    春愿轻咬住下唇,脸颊发红,急忙往边上挪了些,给他腾出个地方。


    唐慎钰坐了上来,没好气地白了眼春愿,抬手替她拆发髻和耳环等首饰,垂眸瞧去,被子早都铺好了,是崭新的,他随口问了句:“刚听你打了个喷嚏,这里到底太阴冷,可别冻病了。”


    “怕什么。”春愿语气轻松,可却一眼都不敢看他,扭头向瞅向屏风那边,扬声坏笑:“大人就像暖炉一样,一会儿就暖啦。”


    唐慎钰大手按住她的头顶,将她的脑袋掰正,皱眉道:“别乱看。”


    “嘿嘿。”春愿吐了下舌头。


    屏风外的杨朝临心猛地一咯噔,真不要脸!


    屏风里,唐慎钰不动弹了,搓了下自己发凉的胳膊,斜眼觑向仍穿戴齐整的春愿,故作冷漠骄矜:“你傍晚不是说,今儿穿了件纱做的肚兜,怎么,难道不给我瞧了?”


    “嘁。”春愿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也不知道是哪个,一把推开我,嫌弃地说他没心情,臊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好。”说着,春愿脸更红了,低头羞道:“哦,看来某人心口不一呀。”


    唐慎钰完全当外头没人似的,噗嗤一笑,逗她:“这不是公主您要求的么,微臣便是没心情,也不敢不遵命。”


    屏风外。


    杨朝临哭了,他一直低着头,浑浊的眼泪啪嗒一声掉落,砸到了满是血污的脚背上,一滴、两滴……起初他以为轻霜只是恨他当日的绝情,故意这么做臊他、惩罚他,她怎么可能忽然移情别恋一个刚认识不久的男人!


    可现在,他真的觉得她变了。


    她和那位唐大人说话十分自然,若没有深入接触,那是万不可能这么熟稔的。


    就在此时,杨朝临忽然听见里头传来女人矫揉造作的笑声。


    “哎呦,你别这么粗鲁,我肚子上还有伤呢。”


    “……”


    “大人,我觉得……”


    “……嗯?”


    “我觉得咱们就是蠢货,怎么之前竟没发现这儿有个密室。若是早些发现,那咱们何必还处心积虑地谋划,又要算着守卫换防、又要避开人,真真是麻烦。”


    “……”


    杨朝临死死地捂住耳朵,只觉得那对狗男女的声儿像牛毛细针一样,一下下钻进他耳朵里,乌云密布,刹那间就电闪雷鸣,雨点砸地如羯鼓催花般,急促而来。


    他虽然看不到,但这却比让他亲眼看见更折磨人、羞辱人。


    真的,他几次三番想一头碰死在这石墙上,也算了断了,可若是死了,岂不是白白便宜了程庸父女把黑锅扣在他头上?便宜了马县令革除他功名、判处他斩首之恨?岂不是浪费了这十几年日夜苦读的辛苦?


    忍。


    自古以来的公主,有几个没面首?那太平公主裙下臣不少,可这并不会影响她的驸马加官进爵。


    杨朝临心里这般安慰自己,可还是落泪了,记起了往年与轻霜相爱的日子。


    那时的轻霜是多么的知书达理,温柔地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帮他出嫁了妹妹平安,与他相互写情诗,聊表心意。


    怎么人一有权有势,就忽然变得面目全非了呢?


    杨朝临开始默默背《孟子》: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炭盆里的炭火有火红变成灰白,久到长长的红蜡烛流干了眼泪。


    杨朝临埋着头,他早都麻木了,感觉像过了五十年那么久,那头不绝如缕的喧嚣总算消停下来了,就在此时,里头忽然传来女人疲惫软懦的声音。


    “渴了。”春愿清了清嗓子,虚弱地喊:“朝临哥,给我倒杯水来,热得很,我要喝凉的。”


    杨朝临是几万个不愿意,只是稍微犹豫了片刻,那位唐大人就凶赫赫地吼:


    “耳朵塞驴毛了?还是听不懂公主的话?!”


    杨朝临只觉得头顶有千万钧般沉,他踉跄着起身,从桌上翻起只罗汉杯,倒了杯清水,原本,他若是个能忍会谋划的、能为将来而折腰的,是该问一句“唐大人,您要不要水?”


    可这种问话,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于是,杨朝临双手端着罗汉杯,低垂着头,绕进屏风里头,他一眼都不想看,可还是看到了。


    他们两个共盖一床被子。


    唐大人生的挺拔,被子盖不全他,双脚伸在外头,他头发有些乱,但人却越发精神俊朗,眸子里似乎闪烁着什么神采,侧躺着,心口子以上袒着,练武之人本就魁梧,再加上他肩头纹了只黑色獠牙蛇头,更给他增添了几许强悍凶狠。


    而轻霜呢?


    她娇小,整个人全都缩在被子里,后背紧贴在唐大人身上,只一颗脑袋在外头,她面颊微红,清冷的眸子如同蕴含了汪春水,黑发全部拢进被子里,妆花了,如同一朵被雨打过的海棠,透着股破碎的美。


    “瞎看什么!”唐慎钰没好气地骂了句:“仔细老子挖了你的狗眼!”说话的当口,唐慎钰又仔细地检查了遍,再三确认阿愿没泄露出半抹春光。


    “公主,水来了。”杨朝临吃力地跪下。


    春愿很满意杨朝临现在这种生不如死的表情,她一脸的无奈,苦笑了声:“对不住啊朝临哥,唐大人把我的手锁住了,不叫我伸出去,你喂我呀。”


    唐慎钰忍住不笑,吻了几下她的头顶,暗骂这疯丫头也太会挤兑人了,这都跟谁学的。


    杨朝临双手颤抖着将罗汉杯捧过去。


    春愿轻抿了口,离得近,她更能看清杨朝临,他真的是在极力隐忍着,眼红的要命,满是血污的脸被泪水冲刷得更脏。


    “朝临哥,你现在是不是很生气?”


    杨朝临收回水杯,低垂着头:“没有。”


    春愿指甲轻挠着唐慎钰的胳膊,挑眉笑道:“你没说实话。”


    杨朝临泪如雨下,气恨得胸脯一起一伏,但不敢发,沉声说:“对,我是不高兴,你以前不会这样羞辱人。”


    春愿撇撇嘴:“实话不好听,你还是说假话吧,来,告诉我,你现在很愉悦,这辈子都没这么畅快过。”


    杨朝临一头磕在箱子沿儿,痛哭出声:“你让我怎么说的出口!”


    “怎么说不出口呢。”春愿眼里的恨意极浓,轻描淡写地嘲讽:“当时你成亲时候,我就很高兴,高兴得哭了一晚上,哎呀呀,我的朝临哥出息了,傍上了根好裙带,前途不可限量。”


    “对不起。”杨朝临泣不成声,她果真恨极了他。


    “没事儿。”春愿微笑着:“腊月廿七那日我给你说过,只要你离了程冰姿,我就让你做大官,很大很大的官,我沈轻霜从不说虚话,一定会践行到底。唐大人之前说礼部有空缺,你做驸马都尉?还是礼部侍郎?我也不晓得那个官儿大,总要让你体面些。”


    杨朝临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是低头痛哭。


    “好了,你先出去吧。”春愿打了个哈切,“我要穿衣裳了。”


    杨朝临闻言,松了半口气,起身后,垂头丧脑地走到屏风后头,还像方才那般坐在台阶上。


    屏风里头。


    唐慎钰抻长了脖子,仔细观察了会儿,确定那狗东西没偷看后,这才拾起春愿的肚兜、亵裤等物,他没让她起来,就在被子里摸索着给她穿。


    给“小疯子”略穿好后,他这才穿自己的衣裳鞋袜,全都拾掇齐整后,唐慎钰看了眼凌乱污秽的床铺,索性用被褥直接将小疯子裹住,一把横抱起她,大步朝外走。


    杨朝临一看就唐慎钰出来,立马挪出条道儿,躲在一边。


    唐慎钰懒得搭理他,自顾自地转动机关,抱着春愿往出走,即将出去的时候,略回头,冷冷道:“这几天劳烦驸马爷住在这里头,等外头的事处理妥了,就带您回京。”他扫了眼里头的银子珠宝,“这些东西日后都要查封的,请驸马自爱些,不要偷窃。”


    说罢这话,唐慎钰抱着女人急步出去,确认密室关上后,他扫了眼,原本屋子里点的那盏小油灯早都灭了,这会儿天还朦朦胧胧的黑,他急忙将春愿放到床边,拧了个湿手巾给她和自己擦洗,随后又从箱笼里找出伤药,给她换小腹的药。


    “原本伤口愈合的很快。”唐慎钰一边给她缠裹纱布,一边埋怨,“这下好了,昨晚上又挣开了,恐怕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你就使劲儿作吧。”


    春愿坐得端正正的,低头,看着唐大人,食指将他垂落的发丝抚平。


    “快睡吧。”唐慎钰将弄脏的被褥扯到地上,给她将干净的铺好,柔声道:“好好休息,我得离开了。”


    春愿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懦懦道:“你陪我躺会儿。”


    “别任性。”唐慎钰斥了声,忽又无奈道:“天快亮了。”


    春愿失望地叹了口气,松开手:“那算了,我就是冷得慌,想靠着你。”


    唐慎钰心里明镜儿似的,阿愿看似张牙舞爪的,成日家又笑又闹的,其实还深陷在阿姐离开的悲痛中,如今全靠心里那口气和恨强撑着,其实,她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唐慎钰知道,自己不该同情一枚棋子,可他终究心软了那么两分,直接拖鞋上了床,还像之前在密室里般,钻进被子里,从后头搂住她。


    “嗯……”春愿闭眼轻哼了声:“这下暖和多了。”


    唐慎钰摇头笑笑,轻抚着她的胳膊,安抚她,柔声问:“解气了么?”


    “解是解了,但只解了指甲盖那么一点点。”春愿冷哼了声:“他如果真对我阿姐心存愧疚,那么现在即便不自尽谢罪,也该寻死觅活一番,可他还是死皮赖脸地活着,估计幻想着只要忍了这口气,将来就能利用阿姐的权势,沾大光,得富贵,我偏要耍他逗他玩弄他,让他心飞上天后,然后狠狠一脚踩下来!”


    春愿头枕在男人胳膊上,闭眼假寐,笑着问:“大人,阿愿方才表现的怎样啊?”


    “很一般。”唐慎钰也记仇,于是说了反话。他抿唇偷笑,隔着被子打了下她,恨恨地骂:“老子这辈子就没这么丢脸过!”


    春愿是真困了,嘟囔道:“哪里丢脸,分明就是长脸好吧,你难道没看见杨朝临,对你又嫉又恨的,笑死我了。”


    “哼。”唐慎钰不屑地冷笑,轻轻拍着女人的胳膊,像哄小孩睡般哄她睡,他自己也累得打了个哈切,柔声问:“打算什么时候送杨朝临升天?”


    “后儿吧。”春愿困道:“后儿是阿姐二十三岁生辰,我要送她份大礼,到时候恐怕又要麻烦大人帮我准备了。”


    “好,我会安排。”唐慎钰眼神冰冷,“正巧,后儿我也要送程冰姿上路,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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