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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血染留芳(上)


    三日后,正月廿四。


    春愿天不亮就起来了,还像往年那样,亲自下厨炸寿糕、煮长寿面、包饺子……她换上小姐喜欢的银红色袄裙,化了小姐钟爱的桃花妆,喝了小姐常饮的桂花酒,今天是小姐二十三岁生辰,可那个痴人,永远停留在了芳华正茂的二十二岁。


    对于很多人来说,沈轻霜这三个字无足轻重,没人知道她来自哪儿,也不会有人记得她曾活得那样鲜明而痛苦,顶多记得留芳县曾闹过场话本子般的是非,这位花魁被未婚夫和官宦贵女残忍杀害,她的情人马县令试图给她沉冤昭雪,但终究奈何不过权势,那位恶贯满盈的程娘子被判无罪,三日后释放。


    天灰蒙蒙的,太阳就像一张半生的面饼子,躲在灰云背后。


    春愿仰头遥望天上黯淡的太阳,说:


    “我记得你呀。”


    “我记得,你要教我念书写字,将来我要替你管家带孩子的。”


    “我记得,你说‘下辈子,愿愿你就投胎当我的女儿,我疼你。’”


    我都记得,一直没忘。


    ……


    这三日,风平浪静,倒没有见过小侯爷的影子。


    杨朝临一直被关在地下密室里,春愿让唐大人往里头扔了个马桶,每日只给他一壶水和三个馒头,再就不管他了,任由他一个人独处在黑暗中,在悔恨、希望、恐惧、愤怒和猜测中反复煎熬、等待。


    约莫晌午的时候,唐慎钰过来了,说他在东街的醉春风酒楼准备了个席面,今儿晌午在外头吃。


    ……


    如今时疫彻底清除,街上人头攒动。


    商铺钱庄全都开了,关外回来的小贩叫卖着的红参、蜜蜡、皮货,茶楼酒肆里也是热闹非凡,茶博士手端着扇子,绘声绘色地讲灵异志怪故事,赢得满堂彩。


    醉春风酒楼今儿生意似乎不怎么好,寥寥几桌食客而已,在二楼角落的包间外,站了两个高挺凶悍的男人,都戴了厚厚的脖套,几乎遮住半张脸,警惕地左右环视着,显然他们守护的人很重要。


    包间里。


    春愿颇有些坐立不安,扫了眼满桌的美食,正中间是个加了热炭的铜锅子,里头正咕咚咕咚炖着羊肉,另外还有四道荤素菜,无不做的精致美味,让人食指大动,可春愿却没什么胃口,她手指不断地搅动着衣角,时不时地左右张望。


    “紧张?”唐慎钰问了句。


    “对。”春愿承认了。


    她抬眼望去,大人就坐在对面,他今儿依旧拾掇得干净而低调,穿了身燕居玄色棉袍,也不晓得是不是最近“劳累”过度了,清瘦了些,脖子侧边隐隐有块红色血瘀,人也真的是四平八稳,坐下后一直在吃菜。


    这三天,她问了好几次,到底怎么送程冰姿升天,他就一句话‘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春愿心里烦躁,将筷子重重地按在碗上,叹了口气。


    “人总是对未知的事感到心焦,这是在消耗自己的精力。”唐慎钰拿起汤勺,往小碗里舀了些羊肉汤,给春愿递过去,努了努下巴,示意她喝,“不吃饭,你的脑子就思考不动,于事无异,越到这时候,你越要稳住。”


    “好。”春愿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果然浓郁鲜美,进肚后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唐慎钰夹了块羊肉,将肥的部分剔掉,把瘦的夹到春愿碗里,轻笑道:“你记住,不论做什么事,忌心浮气躁,哪怕今儿咱们失败了,难道以后还没机会么?”


    春愿一怔:“会失败?”


    话音刚落,就听见包间传来指节叩门声,男人低沉的声音随之响起:“大人,他们来了。”


    唐慎钰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下手,起身走到临街的窗户那边,侧身站着,轻推开条缝儿,看了片刻后,冲春愿打了个响指。


    春愿会意,疾步走了过去,站在他身前,亦往外头看。


    街面上依旧热闹,不过是寻常的商贩百姓罢了,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唐慎钰左手按住春愿的肩,另一手指向远处:“往那儿看。”


    春愿顺着望去,果然看见从东边街头驶来辆并不起眼的蓝布骡子围车,前后跟了两个男仆和一个年轻小丫头。


    唐慎钰淡漠道:“程冰姿头先闹出那样难看的是非,今儿出狱,排场不宜过大,可是得低调些,她老子早早就去女牢那边等着了,交接了文书,走了几道程序,这才完事。本官派去程府的探子回报,这两日程庸已经开始筹谋着带他姑娘离开留芳县,一则有意让这事冷一冷,二则他孙女如今得封德妃,是该阖家搬去京城享福了。”


    “想的真美。”


    春愿狞笑不已。


    若真叫他们父女去了京城,势力更大,怕就不好动手了,哎,也不知道唐大人准备怎么解决程冰姿,找杀手暗杀么?那会不会最后查到他头上?


    说话间,春愿看见程府马车越来越近,行至一家名唤“不留行”的酒馆前时,车子忽然歪倒,骡子吃不住力,痛得直嘶鸣,程家的家仆们见状,急忙上前去查看,掀起车帘子,将老爷和小姐从里头搀扶出来。


    程庸穿了身儒生青布长袍,花白的头发永远梳得一丝不苟,大抵因着女儿女婿的人命官司,这几日睡得不太好,眼袋就像书袋般垂下,抬头纹越发深了,但总体来说还是蛮精神硬朗的。


    而他的女儿,程冰姿!


    春愿屏住呼吸望去,程冰姿乖顺地扶着她老子的胳膊,身上穿着她老子的披风,入狱三日,这疯婆子非但没有消瘦,反而越发的明艳,梳了乌蛮髻,戴了白狐皮的昭君套,中间镶嵌了鹌鹑蛋般大的红宝石,化了妆,眉子勾勒得又细又长,虽年过三十,也有一点发福了,可依旧秀丽,路人经过都要多看她几眼。


    “怎么回事?”程庸皱眉问。


    “回老爷,车拔缝了,修一修就好。”一个管事模样的仆人回。


    “哦。”程庸明显松了口气,俯身看着娇小乖巧的女儿,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以作安慰,他左右看了眼,目光锁在不远处的一家卖糖人的小摊贩上,从袖中掏出吊钱,把丫鬟唤来,温声道:“去那边的糖摊儿,让摊主现捏个小羊糖人儿,再称点芝麻软糕和汤圆,剩下的钱赏你了,可怜见的,拿着花去吧。”


    程冰姿一脸的欢喜,依偎在她爹爹身侧:“外头东西脏,您肠胃弱,仔细吃了闹肚子。”


    程庸笑道:“你忘了,今儿是你生辰哪。”


    程冰姿扁着嘴,小声嘟囔:“自打过了三十后,我就怕过这种日子。”


    程庸柔声道:“你多大都是爹的闺女,这几日真是苦了你了,回去后好好歇两日,过些天咱们就去京城……”


    程冰姿撇撇嘴:“我听赵管事提了一嘴,大哥好像不怎么愿意让我去,估计怕我给他丢脸,要不咱们去安州二哥那里吧,二嫂贤惠厚道,应该不会嫌弃我。”


    程庸甩了下袖子,冷哼了声:“他敢?我还没死呢,这个家还由不得他作主。”


    “嗯!”程冰姿欢喜地点头,垂眸间,忽然发现父亲棉鞋梆子上沾了泥,她立马蹲下身,直接用袖子去给父亲擦鞋。


    程庸爱怜地轻抚着小女儿的发髻,柔声道:“这种事让仆人做就好了。”


    “他们不仔细。”程冰姿擦完鞋,还贴心地给父亲将袍子下摆扽平展。


    这边。


    唐慎钰给自己倒了杯清茶,喝了口,他发现春愿这会儿盯住程氏父女发呆,两只小手攥得紧紧的,他笑着问:“你无父无母,看见人家父慈女孝,是不是很羡慕?”


    春愿摇了摇头,咬牙切齿道:“小姐生前也对我这么好,不,更好,所以我不羡慕,我只有恨,那个女人面如佛,心如蛇,她明明已经拥有很多了,为什么,为什么……”


    春愿抹去眼泪,深呼吸了口气,强迫自己笑,要稳住情绪,冷静下来。


    她接着往外看,程家男仆已经修好了车子,把脚蹬安放在地上,就当程冰姿搀扶着父亲上马车的时候,忽然,从“不留行”小酒馆冲出来个五十上下的中年男人,正是那位利州来的石父,他猛灌了数口酒,手里攥着把小臂长的尖刀,径直朝程冰姿冲去,疯了似的,尖刀狂往程冰姿的脖子、心脏和肚子捅,不下十刀。


    顿时,四周响起惊恐的尖叫声。


    程冰姿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直接倒在了血泊里,她胸口还插着把刀,疼得身子一下下抽.搐,嘴里往出流血沫子,眼睛瞪得老大,似乎在看是谁要杀她,当看清楚后,喉咙发出悲鸣,手朝她父亲伸去,终究等不到,在一片喧嚣中咽了气。


    程庸见女儿忽然被刺,急得从马车上栽下来,哪里还顾得上体面和尊长的身份,连爬带滚的奔到女儿跟前,抱起女儿的尸体,嚎啕大哭。


    而这边,程家的仆人急忙去抓拿凶手。


    那位利州石父双眼血红,哈哈大笑,他满身都是血,头发散乱,如同疯鬼,冲着即将崩溃的程庸笑:“报应,程庸,这就报应,你女儿的命珍贵,我女儿的命就贱?老子终于手刃仇人了,哈哈哈哈哈。”


    说话间,利州石父从怀里掏出把小匕首,朝程家仆人挥舞着,不让他们靠近,厉声道:“老子杀了人,知道难逃一死,现在就了断。”


    说话间,石父朝自己心口捅去,哪知这时,程家仆人上前来捉拿,争抢间,石父捅歪了,捅到了自己的肩膀上,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推开那些仆人和路人,疯了般,用匕首直朝自己的脸捅,噗地朝地上吐了口血,血中还有几颗碎牙,顿时,利州石父心满意足一笑,软软倒地,由着人过来捉拿他。


    ……


    酒肆二楼的春愿看见这忽然的变故,早都愣住了,她捂着狂跳不已的心口,惊慌地咽了口唾沫。


    外头真真堪比修罗地狱般,尖叫声和哭号声此起彼伏,血染红了街,程冰姿以一种极难看的姿势横尸街头。


    老天爷,前后不过几口茶的功夫。


    程冰姿这、这、这就死了?


    春愿使劲儿摇了摇头,甚至打了自己几巴掌,她左思右想了好多日,万万没想到程冰姿竟然这么个死法,死在石父手里!


    她关上窗,咽了口唾沫,转身望去。


    唐大人此时端坐在椅子上,不急不缓地从铜锅子里捞出块羊肉吃,见春愿傻呵呵地看着他,男人笑了笑,手指点了下桌面,示意女人过来坐。


    春愿脚底有些虚扶,她呼吸急促,坐到了大人跟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这张俊朗的脸,老半天才问:“是、是您安排的?”


    “对。”唐慎钰端起酒壶,给女人倒了杯,淡淡笑道:“记不记得当初你在老葛家中时,本官着急忙慌地去了趟利州?”


    “嗯!”春愿重重地点头。


    唐慎钰勾唇浅笑:“当时本官去找程冰姿的前夫曹解安,希望他能出面,我们两边联手搞掉程氏,他畏惧户部尚书的权势,没敢做,婉拒了本官,但多年来他忍受着刁妇败坏家门,更经历了表妹母子惨死,焉能不恨,那天,曹解安故意去他庶舅家,喝了很多的酒,有意无意地将本官此行目的透露给他舅舅,这不,石先生一听见能给女儿报仇,立马私下里找到本官。”


    春愿了然,忽然又紧张起来,一把抓住唐慎钰的胳膊:“那石先生杀了人,他也难逃一死啊,他、他怎么敢啊!”


    “怎么不敢?”唐慎钰抿了口女儿红酒,剑眉上挑:“咱们杀程冰姿,顾虑繁杂,后患也多,一个不注意就会把沈小姐的身世牵扯出来,让陛下面上无光。莫不如让石父出面,名正言顺地为女儿外孙报仇,谁敢说他的不是?”


    春愿忙道:“那他就不怕将来程尚书报复?”


    “怕什么。”唐慎钰坏笑:“程尚书因敬畏老父亲,这些年已经给妹妹收拾过太多烂摊子,早都头大不已,如今他女儿刚刚封妃,若出了这等脏事丑事,德妃面上有光?皇家该如何看他程家?事情闹大了,利州、留芳县等等等的事全牵扯出来,说不准还会查出他包庇罪,往日他的仇敌见状,不参他?不踩他?两败俱伤罢了。他是聪明人,最好的法子就是两家像从前那样,再一次心照不宣达成共识,把事儿按下去,叫石先生坐上几年牢,也就罢了。”


    春愿现在真是服了这个人了,怨不得他那天在县衙说有后手,果然,他果然不打无准备的仗,说要程冰姿的命,必定践行到底的!


    激动之下,春愿猛地凑上去,亲了口他的嘴。


    唐慎钰俊脸瞬间微红,紧张地左右看了圈,用嘴型叱:“作什么死!”


    春愿笑吟吟地看着他,又亲了一下。


    唐慎钰急得忙将椅子往后撤了些,低头间,却也笑了。


    “对了!”春愿拍了下大腿,紧张地问:“那位石先生方才自杀来着,他、他没事吧?”


    唐慎钰摇了摇头,凑近女人,压低了声音,坏笑:“你没发现,他刺的都不是要害,而且扎了几下嘴,目的就是告诉本官,他绝对守口如瓶,那么本官将来也会谢他的情儿,暗中提拔一下他两个读书人儿子。”


    春愿了然,眸子里闪耀着繁星,双手举起酒杯,粲然笑道:“敬大人!”


    唐慎钰端起酒杯,与她碰了下:“敬小姐。”


    两人将酒一饮而尽,相视而笑。


    唐慎钰给春愿夹了块鱼,意味深长道:“母狗宰了,咱家里还有条白眼狼呢。”


    春愿斯条慢理地吃鱼,手不抖了,稳得很:“刀早都磨好了,我这就送他升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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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血染留芳(下)


    到下午的时候,积攒的灰云终于凝结成了霜,淅淅沥沥开始飘起小雪粒,并不大,但随着风直往人脸和袖筒里刺,冷得很。


    官道上空寂无人,打留芳县的方向行来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摇摇晃晃地向着“三鬼”山驶去,在山脚停下,依次下来二男一女,三人沿着小路,往山上走去。


    这三鬼山如其名,有三种“鬼”,埋在这里的孤魂野鬼、凶残的飞禽走兽、还有巍峨险峻的地势,常有那起混人开玩笑,若是要杀人了,就扔到三鬼山,保管官府找不到。


    上山的路并不好走,春愿提起裙子,吃力地爬,她精心打扮了番,特特穿上了嫣红的袄裙,头发梳成了妇人发式,髻上戴了只金凤步摇,化了妆,朝前望了眼,唐大人远远地在前头开路,他穿着厚厚的大氅,并未带任何武器,只在手里拿着盏灯笼,背影宽大而萧索。


    “嗯……”杨朝临发出痛苦的哀吟声。


    春愿扭头瞧去,杨朝临跟在后头,显然上山的路他走得有些吃力。


    在出来前,她亲自为杨朝临擦洗,给他的双脚上药,替他换上崭新的新郎大红喜服,用茉莉头油将他的头发梳起来,别说,这人稍微捯饬下,真真玉树临风。


    “朝临哥,你很累么?”春愿特特停下脚步,等他。


    “还好。”杨朝临略有些气喘,脚腕的伤裂了,脓血将白罗袜染红,男人怀里抱了个小木箱子,里头装了满满一箱金银锭子,沉甸甸的,他也没敢问为何轻霜要这时候出门,还是到三鬼山这种地方,也没敢抱怨这三日暗无天日的日子,但心想着,轻霜没要他的命,总归是对他还有点情分罢。


    杨朝临疾步赶上女人,此时天将晚,他还能看清这女人,很美,是那种破碎危险的美,瘦的仿佛一阵山风都能吹跑似的,其实在地下密室的三天里,他反反复复地思索,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按说轻霜当时真的是重伤垂危,怎么会好的这么快?还有,离远乍一看就是轻霜,但仔细看,怎么就那么像春愿的五官呢,邪里邪气的。


    最要紧的是,他记忆中的轻霜对他是死心塌地的,真不可能如此羞辱折磨他,哎,管他呢,左右这女人在唐大人眼里是公主,也承诺会给他换个身份,让他将来做驸马,那不就行了。


    “想什么呢,朝临哥?”春愿笑吟吟地问。


    “在想你。”杨朝临深嗅了口,与女人并排走,柔声问:“你喝酒了?”


    “嗯。”春愿点了点头,程冰姿死后,她太高兴了,背着大人喝了不少,这会子头晕晕的,可却非常兴奋,还有点想吐。


    忽然,春愿噗嗤一声笑了。


    “笑什么呢?”杨朝临不敢看这女人,只觉得她一袭红衣,鬼气森森的。


    “我看到个笑话儿。”春愿挽住杨朝临的胳膊,目视前方,怔怔道:“朝临哥,下午咱们从留芳县过来的时候,想必你听见街面上的议论声了,你老婆死了。”


    杨朝临闷头不语。


    春愿眼神迷离:“她在利州干了不少恶事,杀了她前夫宠爱的二房夫人和孩子,瞧,遭到报应了,被人家老子千里迢迢追杀来,捅了十几刀,刀刀致命。”春愿舌尖轻舔了下唇上的红胭脂,只觉得像蜜一般甜,柔声问:“她死了,你是高兴还是难过?”


    杨朝临原本就对程冰姿没多少情分,这次被程氏父女在县衙里,当着那么多贤达耆老的面儿抛弃,心里更恨了,下午听见街面上谈论,自然是高兴的,但他不敢说,他怕说高兴,轻霜觉得他是个不记情分的狠心人,说难过,又担心轻霜觉得他对恶妇念念不忘。


    于是,杨朝临便以沉默作答。


    “不说算了。”春愿也没强迫。


    她很满意现在杨朝临恭敬卑微的态度,小姐啊,你要是能看见多好。


    不对,她现在就是小姐,小姐现在太高兴了。


    春愿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呼出的酒气让她微醺了,她学小姐过去那般,轻抚着杨朝临的胳膊,柔声问:“朝临哥,我给你说一件事,把你从死牢带出来那晚,我碰上了平安。”


    “嗯?”杨朝临顿时愣住,忙问:“平安怎么了?她见我遇到这等事,是不是吓坏了?”说着,杨朝临叹了口气:“咱们俩之间的恩怨,你,求你别把我妹妹牵扯进来,从前家里为了供我念书,平安她吃了大苦了,可怜见的,根本没过几日好日子,帮着爹爹种地,磨豆子能磨到大半夜,大清早还要去给各个酒楼送豆腐,十几岁双手就生了厚厚的茧子。”


    “你别误会,我没动她。”春愿冷笑了声,淡淡道:“我碰见程府那位表姑娘卷了你的财物地契,平安大半夜的追她,那位表姑娘脾气好大,主仆几个把平安按在雪地里打,还说,她是骗你的,她根本没有怀孕。”


    这时,春愿想着,小姐知道这种事,应该会哭的,所以,她强迫自己挤出几滴眼泪,“现在你知道我那晚为何生气了吧,朝临哥,你不该啊,有了贵妻,还要找娇妾,你将我瞒得死死的,知不知道,我会伤心的。”


    杨朝临俊脸满是愧疚,眼睛红了:“对不住,是我做错了,但你要相信我,是她先、先引诱的我,给我灌酒,说她过得很不好,被亲戚搜刮走了财产,孤苦无依的,我一看见她,就想起以前的你……”


    杨朝临说着就要跪下:“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


    “快起来。”春愿搀扶起男人,她笑了,斜眼觑向前面走着的唐慎钰,眨巴着眼:“所以我也犯了错,你不会生气的吧。”


    “不会。”


    杨朝临垂下头,果然,她那样做是有原因的。


    男人忽然变得很激动,直面女人,他不晓得该怎么做才能令公主消气,想了半天,郑重道:“我发誓,今后只你一个女人,忠贞不二,有违此誓,就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的誓言,我听得太多了。”


    春愿心里一阵凄楚,那天晚上,杨朝临就是给小姐这样发誓的,那个痴人竟信了这鬼话。


    春愿想再逗逗这狗日的,她凑近男人,颇有些惧怕地看向唐慎钰的背影,悄声道:“其实我一点都不相信唐大人,你当他真对我言听计从呀,其实他是想掌控我,故意作出喜欢我的样子,以为这样我就对他死心塌地了?就能听他的话,去替他做脏事?朝临哥,他知道咱们太多秘密了,你说,将来我要是要杀了他,该怎么做?朝临哥,咱们才是一起长大的,我肯定更信任你,而且你读了那么多书,很聪明的,你说我该怎么办?”


    杨朝临心一咯噔,暗道到底是女人,遇到事还是会恐惧,没有决断。


    他心里又燃起了希望,轻咳了声,凑到女人耳边轻声道:“京都咱们人生地不熟的,你娘和弟弟也不晓得是怎么个情况……”杨朝临怨毒地剜了眼唐慎钰的背影,忖了忖,“要整死他也容易,莫过于表面与他交好,暗中联络恨他的势力,譬如我觉得程家就很好,到时候尽可说他为了讨好公主,主动算计程氏父女,就连程冰姿的死都可以推在他身上,嗨,他能做到如今的官位,得罪的人还少了?有的是人想他死。你放心,有我在,我一定会帮助你稳固地位。”


    春愿莞尔,手附上男人怀里的木箱子,柔声问:“你晓得我为什么要带一箱金子上三鬼山?”


    杨朝临怔住,摇了摇头,四下瞧去,天已经蒙蒙黑了,山上光秃秃的,巨石就像鬼一样,直愣愣地杵在原地,叫人心底发毛。


    “听说有情人在这里埋金子,就能情比金坚。”春愿笑得凄楚,情比金坚,是小姐最渴望的东西。


    “你还信这。”杨朝临松了口气,这倒是他熟悉的轻霜,对那些灵异志怪和才子佳人有种可笑的执迷。


    “当然了。”春愿笑逐渐变冷:“我连死都要念叨你呢。”


    这时,她看见唐慎钰已经停下脚步了,停在一块大石头跟前,扬了扬手里的灯笼,冲她使了个眼色。


    春愿会意,搀扶着杨朝临往前走,又问:“朝临哥,你说咱们将来的日子会好么?”


    “会!”杨朝临对将来充满了期待,眼里有团火:“我有信心,一定可以做出一番事业,咱们会是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春愿唇角浮起抹讥诮,“你想的可真好啊。”她从袖中抽出把匕首,狞笑:“若想过好日子,当初干麽要那样对她。”


    “啊?”杨朝临愣住:“她是谁?”


    春愿鼻头发酸:“你知道她多疼么?”


    杨朝临心一咯噔,头皮真真发麻,他是越来越猜不透、看不清这女人了,明明原谅了他,可又揪住不放,明明向他靠拢了,可又推开他,耍三岁孩子么?


    “把箱子放下。”春愿冷声命令。


    “哦,好。”杨朝临越发不安了,还是依言,弯腰将箱子放到地上,可就在他直起身时,看见眼前这女人好像恶鬼似的,竟直接拿刀捅向他,求生本能让他一把抓住女人的腕子,可还是迟了些,刀尖捅入肉一些,疼痛瞬间蔓延至全身,杨朝临再也不想忍了,扬手啪地打向女人的头,骂道:“你他娘的想杀了我!”


    “对!”春愿被打得头懵懵的,抓起匕首再次向杨朝临刺去,谁知这男人有了防备,连连后退。


    春愿知道她不是杨朝临的对手,顿时有些气急败坏,朝一旁的唐慎钰吼:“你还站着做什么!”


    唐慎钰笑了笑,斯条慢理地将灯笼放在地上,左右活动着脖子,直接从背后拿住杨朝临的双臂,膝盖定向男人的后腰,让杨朝临的正面凸出来,他冷冷地看着春愿:“杀!”


    春愿一时间愣神了,手也有些抖了。


    “杀!”唐慎钰厉声命令。


    春愿想起腊月廿七,小姐被扒光了衣裳,杨朝临一刀就捅进她的小腹,血流了好多,染红了地,春愿牙关紧咬,大喊了声,拿着匕首就捅向杨朝临的肚子,她连连退了数步,大口喘着气,弯下腰,双手撑在腿上,仰头往前看。


    杨朝临腹部插了把匕首,这狗东西疼得直嚎,谩骂不已,唐慎钰面色冷峻,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拔出那把匕首,一脚将杨朝临踹飞,只听咚地一声闷响,杨朝临栽进一个深坑里。


    春愿头越发晕了,她狞笑了声,抱起那箱金子,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天色黯淡,尤能看见眼前是个四方深坑,显然是这两日才挖出来的,里面倒了很多很多的火油。


    “贱人,贱人!”杨朝临捂住腹部,他当然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事了,他被耍了,被嘲笑了,被算计了,被玩弄了……


    “沈轻霜你这个千人骑万人跨的毒妇!你好狠的心!”杨朝临已经摇摇欲坠了,他试图往上爬,奈何火油太滑,加上身上太疼,着实没力气,于是他跪下了,痛苦地哀求:“轻霜,求求你了,求你看在过去的情分,饶过我这次吧,我这就剃度出家,后半辈子吃斋念佛去赎罪。”


    “你不是喜欢金子么?”春愿坐在坑边,欣赏着杨朝临的惨样,她打开箱子,拿出一颗银锭子,掂了掂,狠狠地砸向杨朝临,看着这男人抱头躲,她高兴得大笑,砸得越狠:“沈轻霜是什么?发财树?你和你妹妹用沈轻霜的银子用的就这么心安理得?啊?”


    春愿双眼血红,一颗接一颗地砸,最后索性直接把箱子砸下去,“你用她卖身的钱玩弄小姑娘,你嫌弃她脏,居然怀疑她肚子里不是你的种,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水热了,我怕烫着她,凉了,我又怕激得她犯了妇人病,我像眼珠子一样珍惜她,你他妈的就这么遭践她!”


    杨朝临崩溃了,他现在已经彻底确认,眼前这个就是春愿。


    “对不起……”杨朝临被砸的满头是血,瘫坐在地上,原来轻霜,真的死了。


    “杨朝临,你记得当初发过的誓么?”春愿泪流满面,身子抖得厉害,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春愿还是小姐,“你说,你要是背叛了我,就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春愿爬过去去抓那盏灯笼,从里头取出蜡烛,摇摇晃晃地起身,举着蜡烛,手护住,不让风吹灭火,一步步走到坑边,望着里头的男人,噗嗤一笑:“我今儿就让你践行你的誓言!”


    说着,春愿从小荷包里取出条燃蘸了火油的帕子,用蜡烛点燃,笑吟吟地冲杨朝临摇,扔了进去。


    刹那间,火噌地一下就燃起了,整个深坑被鲜红的火包裹住,杨朝临成了个火人,疼得尖叫,绝望声惊动了山林里的倦鸟。


    “哈哈哈哈哈。”春愿大笑,冲到唐慎钰跟前,都笑得喘不上气了,手指向火坑,“大人你看,我报仇了,哈哈哈,我亲手报仇了!程冰姿死了,杨朝临死了,芽奴残废了,红妈妈入狱了,马如晦眼看着也难逃一死!哈哈哈哈哈,欺负你的人都遭到了报应!”


    说着,春愿又大哭,嚎啕大哭,噗通一声跪下,哭得嗓子都嘶哑了,这时,女人忽然哇地一声,生生吐了口血:“可这有什么用,你回不来了,我还是一个人,一个人……我想你啊,没了你,我活不下去。”


    唐慎钰警惕起来了,走过去环住春愿,轻拍着她的背:“你怎么了?别犯傻啊。”


    “我。”春愿身子晃动,仿佛不认识眼前的男人了,“你是……”忽然,春愿仿佛看到小姐在火光里,她一把推开唐慎钰,朝火坑奔去。


    唐慎钰手疾眼快,在春愿跳进去的刹那,一把拽回了她,她这会子眼睛彻底没了神儿,就像被鬼附身了般,身子软的像面条,直眉瞪眼的,嘴里还流着涎水。


    唐慎钰心道遭了,大喜大悲,人遭受不住了,痰迷了心窍,他也顾不上许多,扬手就打了女人一巴掌,喝道:“你清醒一点!别犯傻啊!”


    就在此时,火坑里的杨朝临还没死透,仍在挣扎着往出爬,都冒头了,唐慎钰心里急,真是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忽然,从远处奔来个男人,过来后直接一脚踹向杨朝临的头,彻底将杨朝临踢进深坑里。


    第43章 他来多久了?听见什么了?


    唐慎钰大惊,予安这小子怎么会来!


    他来了多久了?听见什么了?发现阿愿不对劲儿了么?


    唐慎钰第一反应就是避嫌,赶紧将神志不清的春愿放下,垂眸一瞧,她现在似乎缓过来了些,小脸苍白如纸,满是泪,但眼睛已经从混沌慢慢恢复到了清明,唇角仍有些涎水,正虚弱地喘气,头吃力地朝火坑那边扭去。


    唐慎钰亦望去,杨朝临已经彻底没了声息,火仍熊熊燃着,冒着浓烈的黑烟,周遭充斥着股烧焦羽毛味和一股令人难以言说的恶臭,令人作呕,他冷眼朝周予安剜去。


    此时,予安探头探脑地往那深坑里瞧,转而这小子扭转过头,上下打量着春愿,颇有些诧异,双臂环抱住,摇了摇头,言语含了几分鄙夷:“好歹他也是你从前深爱的男人,哪怕翻了脸,可罚也罚了,判也判了,你竟还把他活生生烧死。”


    唐慎钰迅速分析着予安这番话,这小子方才说杨朝临是春愿深爱之人,那么,他还是认为春愿就是沈轻霜,那就是说,没有发现端倪?


    同时,唐慎钰还回想着春愿方才大喜大悲时说的话,确实是有那么一两句会引起歧义,但总体还是沈轻霜的口吻,哪怕予安怀疑了,也能以她神志不清含糊过去。


    就在此时,唐慎钰察觉到春愿身子微动,推开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径直朝周予安走去。


    “怎么了?”周予安往后退了半步,握起拳头。


    “哼。”春愿感觉头还晕得很,脸也涨得生疼,口里咸乎乎的,她朝地下吐了口,果然是血唾沫。春愿扶了下发髻,一步步走向周予安,仰头看着这个男人,先是冷笑,忽然又收起笑,手指连连戳他的肩头,问:“是你被背叛了么?是你的孩子掉了?是你叫人扒光了衣服羞辱?还是你被捅了一刀?”


    “别碰我。”周予安有些不悦,嫌恶地挥开女人的手,笑着讥讽:“那你现在不也好端端活着么,受了那么点气就对仇人赶尽杀绝,心未免也忒狠了些。”


    “对,我就是心狠。”春愿目不转睛地瞪着周予安:“那你要怎样呢。”春愿上下扫了眼男人,手捞起他悬挂在腰间的玉佩,咯咯笑:“听唐大人说过,你们家是军功世家,你爹爹是前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杀的人少了?你当小侯爷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些死在你家手下的亡魂也在骂你父子狠毒?杀人狂家里竟然出了你这么个慈悲的大圣人,三鬼山附近有个佛寺,要不你把佛爷挪开,你去坐那儿吧。”


    周予安明显憋着气,瞪着春愿,不言语。


    “哼。”春愿身形晃动,手指指向自己的脸:“我告诉你周予安,敢伤害……”


    话还未说完,唐慎钰忽然出手,直接打晕了春愿。


    春愿眼前一黑,软软瘫倒。


    唐慎钰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


    “哥,你听见没?”周予安呸了口,说起粗话来:“这臭婊/子竟如此羞辱我。”


    “谁让你嘴贱!”唐慎钰骂了句。


    他阴沉着脸,直勾勾地盯着周予安,冷声问:“你怎么找到这地儿的?跟踪我?”


    “没有没有!”周予安面含愧色,低头承认错误:“对不住哥,自打那天衙门庭审后,整日就不见你踪影,前儿晚上我见你拿着锄头偷偷摸摸出城,还当你去处理尸首,想着帮把手,谁晓得看见你在三鬼山挖坑,我见你似乎不需要帮忙,便也没再管,今晚到处找你找不到,便想着来这里来碰碰运气,没想到刚上来,就看见山头红彤彤的,你说那沈轻霜是不是有病,杀杨朝临便罢了,居然还想去殉情。”


    唐慎钰眉头蹙起,听予安这意思,他没听见春愿说疯话?


    “不是让你盯着马如晦么,你找我做什么?”唐慎钰脸色不善,冷冷问。


    “京城来人了!”周予安一脸的焦急,确不是能装出来的。


    “来谁了?”唐慎钰亦有些紧张。


    “司礼监的秉笔,夏如利!”周予安眼里闪过抹惧色。


    “哦,他呀。”唐慎钰顿时松了口气。


    四下望了眼,那火坑已经黯淡了下来,杨朝临几乎被烧成人干,头都断了,此时天完全黑沉下来,雪片子越来越大,直往人身上砸,他脱下自己的大氅,把春愿裹起来,一把横抱起女人,大步朝山下走去,淡漠道:“来就来么,咱们这趟出来的有些久了,若是京城不派人来查看,那才是真出鬼了。”


    周予安疾步追上唐慎钰,舌头都要打结了,厌烦地看了眼“沈轻霜”,愁眉苦脸道:“这不是我、我那晚上去那啥了么,夏如利是出了名的狠辣,这事若是被他知道……他一直对你挺好的,哥,你一定要替我遮掩过去啊。”


    唐慎钰冷笑,一语双关:“怕就管好自己的嘴!”


    周予安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若是说出半个字,就让我叫天添不硬,叫地弟不灵,这辈子再也碰不了美人儿,干脆,就让我绝后算了!”


    唐慎钰被逗笑了,很快又沉下脸,淡淡道:“没事儿,老夏我去应付,你管好自己的嘴就行了,以后别再刻薄燕小姐,她这回前前后后受了不少刺激,人也不太正常,嘴里稀里糊涂的,刚把我也吓着了。”


    “好好好。”周予安一口的答应:“这女人真挺渗人的,我以后躲着些她。”说着,周予安抿了下唇,借着雪色,斜眼观察唐慎钰,笑吟吟地问:“哥,你是不是对这女人有意思?”


    唐慎钰蹙眉:“为什么这么问。”


    周予安促狭:“设局处置了程冰姿我能理解,上头高兴。可杨朝临……若是没意思,又怎会这般纵着她烧了杨朝临?”


    “没有。”唐慎钰冷着脸否认,淡漠道:“你知道,我有未婚妻的,哪怕人家不愿嫁我,我心里也只有她,不会生二心。”


    周予安偷摸翻了个白眼。


    否认的这么干脆,绝对他妈的有问题,你当我瞎的,没看见你方才眼里的担心?


    当然,周予安可不敢明说,抓了下头皮,讪讪道:“哥你先回去吧,你去应付老夏,我嘛,还是干我擅长的,留下把这地儿清理了。”


    “也行。”唐慎钰停下脚步,直面周予安,语重心长地说了句:“予安,哥希望你不要忘了你爹爹给咱们教过的,干咱们这行,务必要做瞎子、聋子、哑巴,不该多心的,千万别多心,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要说,否则定会给自己带来祸患。”


    “哎呀。”周予安嘿然一笑:“从前听老头子念叨,如今你又说个不停,你放心吧,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掉了你,我也活不了,和从前一样,我事事以大哥为首,反正都听你的就是。”


    唐慎钰点了点头,又嘱咐了几句,便抱着春愿下山去了。


    目送表哥走后,周予安瞬间阴沉下来,瞧瞧,这狗崽子看着清冷克制,带沈轻霜回来那晚上,假惺惺嫌弃沈轻霜麻烦,警告他别打那女人的主意,谁知这狗崽子却偷摸下手了,惯会攀龙附凤的。


    凭什么所有好事都让你摊着?


    周予安无声地朝地啐了口,挽起袖子,朝山上走去。


    ……


    这大概是新春最后一场雪了,可冷意一点都不影响留芳县的花灯,酒肆茶楼依旧热闹,茶博士绘声绘色讲今儿闹市发生的命案,更有那起嘴毒的,起了个刁钻名目“三旬幼女嗷嗷啼哭,白发老父俯首哺乳”“恶妇仗势无耻猖狂,慈父千里辣手追凶”,也有些人慨叹不已,程老爷子备受学人追崇,没想到一辈子积攒的好名声,竟朝夕间碎了一地。


    夜越来越深,约莫亥时,唐慎钰总算赶回府邸,他先将昏睡的春愿抱回屋子,略整理了下,手里捧着在酒楼打的陈年佳酿,疾步朝他住的那院儿走去,意料之中,上房灯亮着,门口守着个一袭白衣的冷面杀手,手里端着把剑,见他来了,侧身让出道,将门推开,淡漠道:


    “大人请,公公已等候多时了。”


    唐慎钰点了点头见礼,他迅速整了整衣襟,一个健步跨上台阶,进了屋子。


    屋里很暖,布置简单,朝前瞧去,方桌那边坐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太监,中等身量,略有些发福,他穿着深紫色缠枝葡萄纹缎面棉袍,保养的甚好,脸上一根纹都没有,很正派慈善的长相,大花眼,高鼻梁,此人正是如今司礼监的秉笔夏如利。


    夏如利斜窝在椅子里,腿上盖了条毯子,正凑在蜡烛跟前看书,他随意翻了一页,目不斜视:“回来了?”


    “嗯。”唐慎钰反手关上门,大步走过去,恭敬地行了个礼:“公公好。”转而,他眉眼具笑,小声唤:“利叔。”


    夏如利合上书,上下打量眼前俊朗的年轻男人,笑道:“嗯,瘦了些,也黑了些,快坐吧。”


    唐慎钰一屁股坐到夏如利跟前,将酒壶放在桌上,蓦地瞧见桌上堆山码海的锦盒,香喷喷的,不用看也知道是点心,他搓了搓手,翻起只小罗汉杯,满满倒了杯酒,双手端着呈送给夏如利,笑道:“您尝尝,留芳县的杏花酒是真不错,京城可没这号,要早知道您来,我必得给您置办个席面的。”


    夏如利手指隔空划了下唐慎钰的脸,接过酒:“越发油嘴滑舌了。”


    唐慎钰给自己也满了杯,喝了一大口,瞬间感觉身子暖和了,他抹了把嘴,斜眼瞅了下外头,笑着问:“是谁支使您来的?陛下还是陈公?”


    夏如利慢悠悠地品了口酒:“你这边许久没消息,陈公的意思叫我出来瞧瞧,正好,这回逢着大娘娘的万寿节,秦王又在他封地幽州搜罗了番,紧着进献了什么佛骨、舍利子、佛经,对,还有个老大的金座玉佛,这不,他的世子赵宗瑞就请旨到顺安府来迎佛,照例,上头命咱家好好侍奉瑞世子。”


    说着,夏如利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对了,这回同行还有忠勇伯,这老东西说他来留芳县有点私事,我问他是什么,他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没说实话,我也懒得搭理,他前脚入留芳县,我后脚悄摸来找你,小侯爷接待的忠勇伯,将他安置在了一处僻静的客栈。”


    唐慎钰大概齐知道老夏来的目的了,只是低头笑。


    夏如利从怀里掏出个福袋,在福袋里勾出块碧玉做成的平安扣,扔到唐慎钰怀里,“这是瑞世子特特给你求得,能保平安。”说着,夏如利下巴朝桌上那堆吃食努了努,笑道:“这些全是瑞世子从京城带过来的,全是你爱吃的,什么豌豆黄、栗子酥、牛乳饽饽、风干辣牛条,嘿,这胖墩瑞,就记得吃。”


    唐慎钰小心翼翼地将平安扣收进怀里,鼻头一酸,动手拆食盒,捻起几块栗子酥就往嘴里塞,苦笑道:“难为他惦记我。”


    “那当然了。”夏如利懒懒地窝进椅子里,翘起二郎腿摇:“胖墩人和善,羁留在京城这么多年,和你父母、姨丈一家关系极好,他从小看着你长大,虽说只比你大十三岁,可和你老子差不多了,你这回办险差,他自然担心你。”


    夏如利点到即止,他看着唐慎钰吃得香甜,倒了杯茶推过去,笑着问:“来吧,给咱家说说留芳县的事吧。”


    唐慎钰差点噎住,忙喝了数口茶,他想了想,将这段日子发生的所有事上报给了夏如利,隐瞒了两件,春愿易容顶替沈轻霜,还有周予安嫖,妓误事,他长叹了口气,狠狠搓了把脸,偷摸瞅了几眼夏如利,“事就是这么回事,小姐这边强烈要求惩治凶手,我做了个局,把程家那女儿给办了,利叔,我是不是冲动了?”


    “办就办了,那有啥的,便是出问题了,自有人给你兜底。”


    夏如利轻描淡写地摇晃着腿:“这事儿却是有些两难,不办,皇帝的姐姐受了罪,若是不讨回来,陛下和胡太后心里会不快,只是那户部尚书程霖是郭太后一手提拔起来的,今年初,大娘娘特选了他家姑娘为德妃,大有让此人将来取代万首辅的意思,办了吧,程尚书和郭太后心里又不满,如今做个局儿,让马县令和利州扛下锅,不脏了你的手,他程霖顾着面子前程也不敢声张,所以这池子水暂时还算平静,没事儿。”


    唐慎钰顿时松了一大口气,觉得牛乳饽饽更香甜了,不觉多吃了两个。


    “我说……”夏如利呷了口酒,笑得和善,轻声问:“你方才说去年腊月廿七小姐被刺,可你和周予安腊月廿五就到留芳了,怎么回事啊,你好歹这行当里干了这么多年,怎地还能让这种事在眼皮子下发生。”


    唐慎钰被噎住了,使劲儿才将饽饽咽下去,干笑道:“方才给您说了,小姐有了身子,她又念叨着要采买古董,我去找大夫,周予安去搜罗古玩,这不就刚好给错过了么。”


    夏如利垂眸笑,没有直接挑破,手指轻轻点着唐慎钰的胸膛:“唐子啊,你小子心计手段都还可以,就是这心哪,不太狠,把那情义看得稍微重了点,迟早受害。”说到这儿,夏如利长叹了口气:“你爹走后,我们都瞧着先定远侯还算稳重,也有几分本事,就放心把你交托给他……他不错,可这儿子着实……呵,留神着点吧。”


    唐慎钰心一横,直接跪倒在夏如利面前:“对不住利叔,是我醉酒误了差事,害得小姐受伤,也无端挑起这么场官司,都怨我。”


    夏如利心


    里明镜儿似的,俯身扶起唐慎钰,贴心地用袖子拂了下唐慎钰的下裳,示意他坐下,只见夏如利沉吟了片刻,手指咄咄点着桌面,开口道:“这么着,将来上报的时候,你把腊月廿五来留芳县,改成腊月廿七,正好小姐被重创后你们才来的,刚好把事错开,之后你想尽法子弥补,为小姐讨回了个公道。”


    唐慎钰大喜,起身深深给夏如利行了个大礼:“利叔,您让小侄如何感谢您呢,走,咱现在就去醉仙居,我请您吃羊蝎子!”


    “少来。”夏如利啐了口,斯条慢理地品茶,忖了忖,笑着问:“现在留芳县有你多少人?”


    唐慎钰一怔:“除了我和予安,还有八人,其余的全在外县驻扎等待。”


    夏如利点了点头:“薛绍祖、宋之孝、李大田这三个你留下,其余的给我。”夏如利眼里闪过抹难以察觉的厉色,温声笑道:“正巧我和瑞世子迎佛爷要路过平安驿,听说那儿最近闹山贼,北镇抚司的卫军个个儿一个顶十,你叫他几个护送我们一程。”


    唐慎钰一惊:“利叔!”


    夏如利丢下书,起身,拍了拍唐慎钰的肩膀,笑得温和:“佛爷慈悲,他们会有好去处,不过是将来不会再京城露面罢了。行了,带咱家去瞧瞧那位小姐,咱家还得连夜去和瑞世子会合。”


    唐慎钰还想再说几句,终究闭口不言,便带着夏如利出了门。


    这会子雪停了,灰云散去,一轮朗月当空,照的积雪如银屑般闪耀,穿过一道拱门,又走了几步,便到了春愿住的那个小院。


    唐慎钰亲自在前头打着灯笼引路,二人走上台阶,并未进去,依照夏如利的指示,将门轻推开条缝儿往里看,此时,屋子只点着盏豆油小灯,春愿醒了,穿着厚厚的寝衣,傻乎乎地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一下接着一下梳头发。


    唐慎钰心里着急,怕她又做出什么傻事。


    “这位就是小姐?”夏如利眯眼看了片刻,没言语,转身便走,他慢悠悠地下了台阶,信步在庭院,蹙眉道:“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和胡太后有两分神似,如今大仇得报,即将飞上枝头,怎么还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唐慎钰摸了把额上的虚汗,忙笑道:“她这不是被杨朝临伤害了。”


    “痴情女子呀。”夏如利笑了笑,忽地拍了拍唐慎钰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行了,咱家自己走,你就别送了,这两日你们就能启程回京了,别耽搁了,陛下的身子可不能再等了。”


    ……


    说是不用送,唐慎钰还是准备了些酒水干粮,亲将夏如利等人送出府,这些做罢后,他急匆匆地往最南边的小院奔去。


    屋里灯还亮着。


    唐慎钰搓了搓手,左右望了圈,疾步奔向上房,他略整了整衣衫,这才推门而入,进去后发现,春愿还在梳妆台前坐着,木木登登地盯着镜子,一动也不动。


    “还没睡啊。”唐慎钰一想起晚上的事,火就起来了,冷着脸叱道:“你知道你今晚差点就捅下篓子不?素日把我教的全都忘在爪哇国了,可是又想受罚了?过来,我再跟你讲讲。”


    春愿仿佛没听见般,更像没看见般,她放下梳子,失魂落魄地朝拔步床那边走去,木然地脱了鞋,上了床,盖上被子,一声不吭地去睡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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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那个畜牲在哪儿!


    唐慎钰从未见过这般的阿愿,他径直走到床那边,手扶着后腰,足尖踢了下床边,压着声叱:“起来!”


    那女人依旧一动不动,甚至仿佛还有点“厌烦”,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包裹住头。


    “你这是什么态度!”唐慎钰直接上手,一把将被子扯飞,忽地瞧见春愿蜷缩着,那么小,就像只煮熟了的虾子,双臂把自己环抱住,身子窸窸窣窣地轻颤,眼泪把枕头打湿了一片。


    唐慎钰心就像被什么揉了下。


    他坐到床边,凑了过去,从后面环抱住她。


    “走开。”春愿哽噎不已。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唐慎钰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肩头。


    春愿推开他的手:“别碰我。”


    她这样抗拒,唐慎钰并不感到意外,他自己曾经历过,也曾见过不少,达成某个目的、或是彻底失败,亦或是像阿愿这般报仇雪恨了的,是会一度出现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唐慎钰从后面轻推了把她,讥诮:“怎么,如今手刃了仇人,就觉得本官没用了?看都懒得看?今晌午在酒楼你可不是这样。”


    春愿手指抹去眼泪,她心里空落落的,不想说一个字。


    “打起精神来,你这样,小姐不会喜欢的。”


    唐慎钰不晓得怎么安慰女人,他便捏起袖子,去给她擦眼泪,手背无意间碰到她的额头,有些热,他手掌附上去,滚烫一片,唐慎钰难得温柔:“现在是不是很难受?我带你去瞧大夫,你不是想吃夜摊儿上的馄饨么?大人陪你去吃,看看花灯,以后再想回留芳县怕是难了。”


    春愿想扯开他的手,身上实在没力气,于是放弃了挣扎,她也不想哭,可就是很难受,是,大人帮她报仇了,甚至纵着她,让她折磨了杨朝临,小姐去世后的这段时间,他坏是真的坏,狠也是真的狠,但总的来说,对她很照顾了。


    春愿泣不成声,都哭得咳嗽了,心揪疼得厉害:“去清鹤县那天,我梦见了她,她说那个地方山清水秀,让我回头,留下陪她。”


    春愿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即便洗了很多遍,依旧能闻见血腥和火油味儿:“刚才我又梦见了她,她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很失望的眼神。大人,我想……”


    “不行。”唐慎钰直接拒绝,他将被子勾起来,盖住他们两个人,叹了口气:“最开始我见到沈小姐的时候,说实话,对她的印象并不好,泼辣任性,脑子也不清楚,明知道杨朝临是个深坑还往进跳,可后来,我慢慢就敬佩她了。你看这回,吴童生夫妇和胡大夫,完全不畏惧程家的权势,毅然决然地在公堂替她作证,说明啊,她是个很仗义的人,她还很善良,把孤苦无依的你买回去,替你着想,给了你干净的身份,她把你教的很好,像石头缝里的小草一样坚韧,敢爱敢恨,阿愿,你应该不是个背信弃义的人,不会丢她的脸吧。”


    “可是……”春愿往开挣脱,她觉得他抱得太紧,她都要呼吸不上了:“我是个没用的人,害怕到京城给您拖后腿,连累了您。”


    唐慎钰连连吻着他的脸和脖子,往下褪她的衣裳,轻声呢喃:“除了小姐,这世上再没有你牵挂的人了?”


    春愿只觉得她的手冷得很,她往开掰:“没有。”


    唐慎钰早知道她会这么答,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心里有那么一两分酸,他摩挲着她小腹的纱布,轻吻了吻她肩头的梅花刺青,笑着问:“那陛下和胡太后呢?他们可是小姐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你难道就不想去替小姐看看?”


    春愿摇了摇头:“小姐说,他们母子有他们的富贵,她、她是个很要强的人,不想去攀高枝。”春愿哭得都咳嗽了:“大人,我,我真的很想她,我撑不下去了,我很想替您做事,可我真的……”她抓起他的手,放在她心口:“我的心空了,特别冷,您厌恨我吧,骂我打我都好,就算杀了我……”


    “别说了。”唐慎钰从后面紧紧地抱住春愿,让她贴着他,由着她哭,眼泪鼻涕流了他一胳膊,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没事儿,时间长了,这道坎就慢慢的过去了,好好活着替她看这锦绣山河,替她生儿育女,总有一天,你会找到除她之外的,活下去的意义。”


    “我怕……”


    “怕什么。”唐慎钰摩挲着她的头发,“缓一缓,待会儿咱们要换地儿住了。对了,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小姐拿到了红妈妈逼迫一个聋哑贵女卖身的罪证?她爷爷忠勇伯来了,我打算把那恶妇交给伯爷,估计是难逃一死,这恶妇这些年把小姐当成摇钱树,杨朝临兄妹趴在小姐身上吸血,红妈妈何尝不是?我记得这恶妇还想卖你的初夜来着?本官允许你,明儿打她捅她几下,也算替小姐出了口恶气。”


    春愿顿时又来了些许精神,哽咽这点头:“好。”


    ……


    这一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子夜时分,唐慎钰就匆匆拾掇了行李,又叫仅剩的三个卫军彻彻底底地将马家外宅清理了一遍,这才离开,几人住进之前包的那个僻静客栈。


    约莫寅时,春愿总算又躺下了,身上滚烫得厉害,也疲软,天快亮时刚有了点睡意,就被唐慎钰叫起来了,让她稍微梳洗下,说隅中时候,那位忠勇伯会来。


    春愿嗓子疼,只吃了几口米粥,头晕目眩的,身子冷得发抖,依照唐大人的吩咐,坐到了客栈的那个小包间里,还是那个老实话少的卫军薛绍祖在旁“侍奉”她。


    春愿不想说话,也没心思描眉点唇,照旧戴了面纱,往腿上盖了张薄被,懒懒地窝在四方椅里,斜眼瞧去,今儿天似乎很好,太阳光打在纸窗户上,在地上投下几块亮亮的光斑,客栈毗邻内河,潮气一冲一叠地泛上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咳嗽了几声。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阵男人的寒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进了隔壁的包间。


    薛绍祖疾步上前,将木墙上挂着的摆件搬除,墙上顿时出现两个指头般粗细的小洞,他侧身让出条道儿,低声恭敬道:“小姐请。”


    春愿身上虚,懒得动弹,但还是起身过去,踮起脚尖往里看。


    隔壁包间的大方桌早都撤去,蛮空的,摆了张折叠木屏风,屏风后是有两张扶手椅,中间是个小四方立几,上头简单摆了两道点心和一壶热茶。


    唐慎钰穿戴依旧低调,满脸堆着笑,同他一道进来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个头甚高,人也健壮得很,穿着狐裘氅衣,豹眼厚唇,如此年纪,眸中的锐利依旧不减,少了三根手指,右手掌心有厚厚的茧子,一看就是曾领兵打仗过的老将,应当就是那位忠勇伯。


    “老叔,快进来。”唐慎钰恭敬地将忠勇伯迎着坐下,急忙沏了杯热腾腾的龙井茶,垂手侍立在一旁,笑道:“快喝口茶暖暖,这天可真够冷的”


    “你看你这孩子,也忒懂礼了些。”忠勇伯忙扯过唐慎钰,摩挲着唐慎钰的胳膊和手,打量着,点头笑:“这眉眼间和你父亲越来越像了。”


    唐慎钰眼里闪过抹不自在之色。


    忠勇伯了然,没再说,忙让唐慎钰坐到他跟前。


    唐慎钰将点心推过去,故意笑着问:“您老和谁一道来的?”


    忠勇伯道:“和夏公公、瑞世子共行了段,他们去顺安府边界儿迎佛骨去了,哎,老夫年轻时在秦王殿下跟前侍奉了十多年,原该跟过去给他请个安的,只是这边……”忠勇伯眸中闪过抹痛苦之色,抓住唐慎钰的手:“是、是真的么?”


    唐慎钰重重叹了口气:“小侄年前奉命到留芳钞关做几件密差,谁知意外从一犯事小吏嘴里得知,去年有个京城小姑娘被拐卖到了此处,那小女孩才十几岁,又聋又哑。”说着,唐慎钰从袖中掏出个红布包,递给忠勇伯:“兴许是巧合,您看看,是不是婠婠的东西。”


    忠勇伯手抖如筛糠,一层层剥开红布,当看见里头的那对珍珠耳珰时,老人急得差点背过气去,老泪纵横,痛苦地点了点头,愤怒地喝道:“是谁!谁害死的我孙女!”


    “您节哀啊。”唐慎钰连声安慰,叹道:“小侄办差的空儿,顺带查了下婠婠这宗事,一有了眉目就赶紧写信通知府上,原本是要底下人将犯人押送回京,交给您处置的,只因她是留芳县另一宗杀人案的证人,小侄便只得等着案子了结后再带她走,没成想您老腿脚倒快,竟赶了来。”


    “人呢!”忠勇伯咬牙切齿地问。


    “就在客栈的后厨捆着。”唐慎钰给外头守着的卫军李大田使了个眼色,他按住忠勇伯的手,一脸的担忧:“审问犯人小侄比较拿手,你老先缓一缓,左右人在咱们手里……”


    正说着,外头传来阵杂乱的脚步声。


    隔壁包间的春愿顿时紧张起来,踮起脚尖,使劲儿往里看。


    只见那卫军李大田像揪老母鸡似的,拎着一个中年美妇的后领子,将人提进包间里,正是消失数日的红妈妈。


    红妈妈这会子颇有些狼狈,发髻像鸡窝般散乱,脸上的妆瞧着好几日未卸,都斑驳了,昂贵的缎面衣裳肮脏得很,绣鞋掉了一只,她惴惴不安地左右张望着。


    唐慎钰再次拍了拍忠勇伯的手,他从屏风后头转出来,双臂环抱住,低头望向红妈妈,淡淡问:“今儿照旧例行盘问有关马县令的事,你叫什么?做什么的?和最近死了的沈轻霜什么关系。”


    红妈妈缩着胳膊,心想着,这应该就是最后一遭盘问了,完事后,大人承诺放她离开,允她换个地方开欢喜楼,便磕磕巴巴道:“贱、贱妾欢喜楼鸨母——沈红绫,死了的沈轻霜,是妾身的干女儿。”


    唐慎钰从袖中掏出个橘子,慢悠悠地剥,剥好后扔了半个给红妈妈:“留芳县这宗名妓被害案,本官也听说了几句,沈氏不是你干女儿么,怎地她被害死,你看起来并不伤心。”


    “哎呦,瞧您说的,这世上哪里会有那么真的母女情,不过是利来利往罢了。”红妈妈双手捧着橘子,习惯性地歪着身子,暧昧地觑向唐慎钰,笑得妩媚:“我给她找恩客,她伺候男人睡觉,过后我抽取点银子,这才互帮互助的好母女哩。”


    唐慎钰吃了瓣橘子,笑着问:“听闻沈氏痴心于杨举人,她就那么听你的话?”


    红妈妈顿了顿,笑道:“由不得她不听话,她女儿的下落在我手里攥着呢。”


    隔壁包间的春愿听到这话,顿时大惊,都忘了呼吸,血色逐渐上脸,口张得老大,小姐有个女儿?


    “你什么意思?”唐慎钰显然也有些震惊,皱眉问:“不是说沈氏无儿无女么。”


    红妈妈笑的得意:“她十六岁那年生了个女儿,刚七个月就生了,这原是我们这行当掌控花魁的一种手段,将她至亲骨肉攥在手里,她不得不听话卖去,敢跑?那等着吧,她女儿七岁就给老娘接客去!”


    春愿头阵阵发晕,已经站不住了,她想要冲过去质问红妈妈,忽然,胳膊被薛绍祖抓住,这男人摇了摇头,悄声说:“小姐要去哪儿?大人不叫您乱走,请您千万别再连累小的们挨打了。”


    春愿剜了眼薛绍祖,暗道,左右红妈妈在自己人手上,待会儿就过去问。


    她屏住呼吸,接着看。


    此时,唐慎钰半蹲在红妈妈跟前,笑着问:“那个孩子下落在哪儿?”


    红妈妈扁扁嘴,身子往后撤了几分:“若是妾身说了,您会放了我么?”


    “会。”唐慎钰点了点头:“本官和沈氏有过一面之缘,想替她抚养孩子。”


    红妈妈忖了忖,凑到唐慎钰跟前耳语了几句。


    而这时,忠勇伯老拳重重地砸了下立几,力气太大,茶杯里的茶汤都震出来不少,老人按捺住了火气,虽未说话,但恨恼已经快从眼睛里喷出来了。


    唐慎钰听到了他想听的,唇角牵起抹难以察觉的笑,起身退了两步,吃着橘子问:“那为什么沈轻霜去年腊月又忽然敢不听你的了?她似乎打算卖了小宅子,和杨举人赶赴京城。”


    “这……”红妈妈显然面有难色,手捂着发惊的心口,望向屏风。


    “猫把瓷杯碰倒了,你怕什么。”唐慎钰用帕子仔细擦手:“说实话,对你有好处,你当本官不知道?只是要你再复述一遍罢了。”


    红妈妈苦笑:“这、这不是妾身去年从张老拐那儿买了个聋哑小姑娘,她、她好像来头不小,沈轻霜不晓得从哪儿搞到了证据,就拿这个小丫头的事作筏子,威胁我,让我把身契和女儿还她,她要和杨举人成亲去。”


    说着,红妈妈啐了口,愤愤骂:“她真当能上岸当良人?这衣裳脱了还能穿起来?瞧,这不就立马把命送了么!若是还待在欢喜楼,多富贵咱不敢说,命起码能保住……”


    “行了。”唐慎钰打断红妈妈的话,眉头蹙起:“你知道那个小姑娘家里是做什么的?”


    红妈妈咽了口唾沫:“当官的。”


    唐慎钰双臂环抱住:“本官这里的案卷上写了,她家里人去年曾来留芳县找过她,但没找到,你把小姑娘杀了,对么?”


    “不是我,是马大人!”红妈妈哭丧着脸:“马大人一眼相中了那漂亮小孩,就…”


    红妈妈打了下自己的脸:“就在我的房里强了那聋哑小姑娘,这色鬼吃到了甜头,把人带去他的外宅,整整折腾了三天三夜,那小孩才十三四岁,哪里吃的住,回来后双腿血淋淋的,浑身上下全是鞭伤,不会说话,哇哇地哭,命都没了半条。后头,马大人听见小姑娘家里人似乎来留芳县了,他吓得要命,勒死了那小孩,让我和张老拐赶紧处理了尸首。”


    唐慎钰皱眉:“埋哪儿了?”


    花妈妈哭丧着脸:“烧了。”


    屏风里坐着的忠勇伯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脸号啕大哭,忽然,老人愤怒地冲了出去,他一脚将红妈妈踩在地上,狠打了几拳,红妈妈到底是弱质女流,哪里吃的住,早都晕死过去。


    忠勇伯左右看,发现那卫军李大田手里拿着把长刀,老人话不多说,一个健步冲过去,仓啷声拔出刀,直接砍了红妈妈的脑袋。


    “别!”春愿急得尖叫,红妈妈死了,她找谁问小姐女儿的下落!


    对了,唐慎钰!


    春愿急忙往外跑,谁知这两天事情太多,精力早都耗光了,才跑了两步,眼前一黑,直挺挺朝地砸下去。


    ……


    那边


    小包间早都成了人间炼狱,忠勇伯挥刀,愤怒地在红妈妈身上发泄自己的愤怒、痛恨……哪怕把这猪狗不如的女人千刀万剐了,可再也换不回孙女的性命。


    婠婠命苦,生下来就是残疾,家里的父兄姊妹哪个不是把她当眼珠子一样疼,那个看见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孩子,究竟在这个鬼地方遭了什么罪!


    忠勇伯紧紧攥住孙女的遗物,瘫坐在地上,哭得都没声了。


    “老叔。”唐慎钰单膝下跪,连连摩挲着忠勇伯的背,他晓得老叔肯定会要了红妈妈的命,没想到这么快。“您一定要看开些啊。”


    忠勇伯一把抓住唐慎钰的胳膊,恨得问:“那个姓马的畜牲在哪儿?!”


    唐慎钰连声安抚:“此人贪了钞关不少银子,但到底还是个小官,您放心,这事小侄会处理,您就别出面了…”


    就在此时,只听外头传来阵急促的奔跑声,不多时,周予安出现在门口,他脸颊稍红,喘着粗气,显然是很焦急地跑回来的,一看见地上的惨状,也是大吃了一惊,忙过去,在另一边扶住悲痛的忠勇伯:“唉,老叔,您要节哀哪。”


    唐慎钰斜眼觑向周予安,皱眉问:“不是让你找马县令,怎么忽然回来了。”


    “嗨!”周予安无奈地叹了口气:“自打咱们偷偷查钞关开始,老马就神出鬼没的,昨下午忽然失踪了。”周予安有意无意地看了眼忠勇伯,拍了下自己的大腿,“我盘算着这老小子最近一直在拾掇行李,把家小往乡下安顿,是不是想逃了?几乎找了他一晚上都找不见,后头在他那个外宅找到了。”


    唐慎钰皱眉:“他做什么呢?”


    周予安啐了口:“这老小子吓破胆了,上吊了,就在他那地下密室里,现在尸体都硬了,好家伙,满满一屋子金银古董,还有王羲之的真迹呢。”


    唐慎钰摇了摇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


    夕阳西下,天空的云彩被染成了一种瑰丽又诡异的红。


    春愿双手捧着罗汉杯,杯中水早都凉透,她面无表情地站在窗前,从醒来到现在,少说得有一个时辰了。


    这时,背后响起了轻轻敲门声,紧接着,门吱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了,想也知道是谁。


    春愿低下头,熟悉的压迫感再一次锁住全身,斜眼瞧去,唐慎钰端着碗黑糊糊的药汁子,走过来,站在她跟前。


    “醒了?”唐慎钰将碗递过去,“你病了,应该喝药。”


    春愿没有接,淡淡问:“大人去哪儿了?”


    唐慎钰神色轻松,低头打量春愿,她虽说还病着,但比昨儿可精神多了。


    “清扫了客栈,又紧着去了趟马家外宅,老马畏罪自尽了。”


    春愿心咯噔了下,这几日总不见周予安身影,想必是……怨不得昨晚上这人急匆匆从那外宅搬出去,原来别有深意。


    春愿抬起手,手指划着窗户纸,一下子就戳破了:“我家小姐还有个女儿?”


    “好像是。”唐慎钰勾唇浅笑。


    “在哪儿?”春愿紧张地问。


    “在……”唐慎钰作出冥思苦想状:“嗳呦,我好像记不清了。”


    “少来!”春愿直面男人,毫不畏惧地揪住他的衣襟:“我跟了她四年,怎么不晓得她有个女儿?她所有的事都会给我说,你是不是怕我不听话,不配合,故意叫红妈妈说给我听的?大人,你不必如此的,我说过会给你做事,就一定会践行到底!”


    唐慎钰只是笑,不说话。


    春愿火更大了,咬住后槽牙:“你知道我最在乎谁,你就像打蛇一样,打住了我的七寸,她根本不可能有孩子。”


    “谁知道呢。”唐慎钰耸耸肩:“你说她什么都告诉你,那她给你说她弟弟是皇帝了么?好像没有吧。”


    唐慎钰抓住女人的手,一把甩开,忽然,他手指戳了下自己的头:“我记得小姐死的那天,说什么来着?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抱过自己的孩子。”


    春愿呼吸一窒,没错,小姐是说过这样的话,可她一直以为小姐说的是她掉了的那个,难道……春愿有些动摇了。


    “别说你不信,本官也有些怀疑呢。”唐慎钰思索了片刻:“说不准是红妈妈胡诌的,不可信,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一个几岁小孩儿罢了,收养她的那家人,估计对她像亲爹妈般好,绝不会苛待她。”


    春愿气得翻了个白眼,仰头望着男人,紧张地问:“那大人能否告诉阿愿,红妈妈到底给你说了什么?”


    唐慎钰微微摇了下头:“我刚给你说了,我有点记不清了。”


    春愿想吃了他的心都有了,她虚弱地喘着,像被打败了的士兵,哽咽着问:“那怎么样你才能想起?”


    “听话,喝药。”唐慎钰将碗递过去。


    春愿怔住,她手颤抖地接过碗,将药一饮而尽,随之,她蹲身行了个礼,强咧出个笑:“请大人立刻带我回京,我想弟弟和阿妈了。”


    唐慎钰像拍小狗儿似的,拍了拍她的头,柔声道:“好,今晚就启程。”


    春愿柔情款款地望着他:“小姐把我托付给大人,您就是我唯一信任的亲人,请您千万不要欺骗欺负我,因为,我真的特别记仇。”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回京之路


    春愿离开了小姐,离开了她的故乡。


    在走之前,她和唐大人暗中去看了眼吴童生夫妇和胡大夫,偷偷给他们放了银子,留下字条,只说旧友感谢恩人几年前的相帮之情,没有落款,也没有地址,聊表心意而已。


    对了,去年腊月廿七那晚,唐大人让她赶紧去收拾被褥衣裳,她受了欢喜楼头牌金香玉小姐的帮助,唐大人说过,将来一定会酬谢,他说到做到。


    按理,红妈妈这样罪大恶极的人被正法后,欢喜楼的产业和账目要被官府查封的,必得一道道地盘问细查,没个两三个月怕是完不了,唐大人使了点手段,让底下人以江南富商的名义将金香玉小姐身契买了下来,给了银子,让她脱了贱籍,在外地以良人的身份重新开始。


    这些事做完后,他们就启程了。


    大人不想叫周予安同行,故意给姓周的派了个差事,叫他去一趟利州,最后大家在京城附近的罗海县汇合。


    大人说,留芳县的后事,上面会安排妥善人料理得干净,不用他再费神,于是,唐大人带上她和薛绍祖等三名卫军,踏上了回京之路。


    如今出了正月,运河也开冻了,他们驾马车走了两日,在平安驿的渡口包了一大一小两艘商船,乘船北上。


    ……


    夜凉如水,天空繁星大盛,商船慢悠悠地前行在运河上,惊扰了倒影在水面的星月。


    船舱不甚大,胜在干净暖和,角落里堆着两口大箱子,因着在水上讨生活,故而这里的桌椅、床甚至烛台都是固定死的。


    水上的冷,不是留芳县的那种干冷,是又潮又湿的阴冷,春愿这会儿身上裹着虎皮,腿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盘腿坐在木床上,她头发披散着,脸色不太好,眉头蹙成了疙瘩,一个没忍住,弯腰朝床下放的那只铜盆吐了,吃的饭吐光了,现在吐得都是酸水。


    这时,船舱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唐慎钰弯腰进来了,他手里拎个铜壶,另一手里端着碗面,足尖将门关好,鼻子微动,看向铜盆:“又吐了?”他两三步就走过去,将面擩进春愿手里,然后倒了杯热水,让她涮涮口,“这一下午,都吐五六回了吧?”


    “嗯。”春愿难受,不想吃东西,但好歹是这人亲手下厨做的面汤,于是勉强吃了两口荷包蛋,便将碗放到床头。


    唐慎钰见她不吃,也没勉强,便自顾自地端起碗咥,忽地,这人愁眉苦脸起来,紧张得压低了声音问:“你吐成这样,是、是不是有了?”


    春愿没好气地瞪了眼一眼:“我前儿身上才干净,月事布都是您给处理的,怀的哪门子孕,我就是晕船。”


    唐慎钰了然地点头:“我倒忘了。”


    春愿恹恹地虚喘着,大口喝热水,冷不丁问:“万一我真有了呢?”


    唐慎钰笑着反问:“那你会生么?”


    春愿摇了摇头:“我感觉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去养小孩儿。”她挪过去,摇着唐慎钰的胳膊,使劲儿求:“能不能告诉我女儿的下落?好大人,求求您了。”


    “你一天到晚逮着机会就问,都问了几十遍,我耳朵都生茧子了。”唐慎钰将面汤喝尽,用帕子擦了把嘴,非常郑重地再次说:“我也都给你回了几十遍了,这段日子事多,我这脑子现在还嗡嗡响,有些忘了,一记起就给你找?好不好?”


    春愿身子往后躲,扭过脸,不想看他。


    唐慎钰将空碗搁到一边,“眼瞅着不日进京,你现在更应该多关注将来怎么做好皇帝的姐姐。”说着,他抬手替春愿掖了掖裹在身上的虎皮:“你当我选择水路的缘故是什么?前后两艘船,本官亲自保护你,和你一艘,薛绍祖他们三个乘一艘,可不就是为着能趁机多教教你。”


    春愿懒懒地点头,撇嘴笑:“好麽,您不是让我进内宫当细作,给您杀人么,杀谁,说呗。”


    “打起精神!”唐慎钰剜了她一眼,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完全坐了上来:“当初在官道上,事急从权,很多事给你说不明白,其实,让你做的并不是当初说的。”


    “那要做什么。”春愿低垂着头,困得打了个哈切。


    “嗯……”唐慎钰面有难色,坏笑:“那我要是说了,你可不许发脾气。”


    春愿自嘲一笑:“我还有发脾气的资格么,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最坏就是听你的指派,让我去和哪个男人睡觉,或者让我去暗杀某位大官,留芳县发生的种种,我也算明白了什么叫脏活儿。”


    “别瞎猜。”唐慎钰熟稔地按上春愿的腿,拍了拍,笑道:“是这样,你弟弟胎里带了种热毒,头先一点都没显出来,和正常人般康健,谁知大婚后忽然发病了,每个月发两回病,浑身燥热难当,骨头烤焦般难受,太医院也是束手无策,拼命治了半年,也不见好。后头你娘胡太后总算支支吾吾地说了实话,说这是她家族里的隐症,传男不传女,她叔叔和兄弟也都得过,阴阳相克,必得用一娘同胞的女子血当药引子调理。”


    “什么?”春愿听得头皮发麻,一把挣开虎皮,挺身凑上前,气得脸都红了:“找小姐,其实不是什么弟弟惦念着大姐,要找亲人,就、就把我家阿姐当成药包,给那死小子治病?!”


    “你看你,说好了不发脾气的。”唐慎钰身子不觉往后躲了躲。


    “我怎么能不生气!”春愿恨得用力揪虎毛,噗哒噗哒掉眼泪:“小姐果然没说错,抛夫弃女的女人能有多好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怜她廿六晚上把那死小子的家书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想着这个小兄弟挂念着她,原来是念她的血!”


    说着,春愿把火气对准了唐慎钰,踹了脚他,压着声骂:“怨不得小姐出事后,你他娘的吓成那怂样儿,原来是怕耽误了那小子的病!哼,你也是个疯子,让我顶替小姐,可我的血有个屁用,完了,咱俩将来一块死吧。”


    “你先别急。”唐慎钰摩挲着春愿的胳膊,谁知她正在气头上,一把挥开他的手。唐慎钰也没在意,笑道:“你记不记得出事前,我曾匆匆赶去清鹤县找老葛?一则呢,是瞧着小姐身子孱弱,请他出山护送一程;二则呢,是问一问他你弟弟这病,沈小姐的血到底能不能治。”


    春愿越来越气,怎么看唐慎钰这张脸那么讨厌呢,她实在忍不住,朝他啐了口:“我说呢,你咋那么好心去给她请大夫,原来是为了旁人!”


    唐慎钰抹了把脸,也没恼,由着她发泄。


    春愿深呼吸了几口,咬牙问:“那到底能不能治。”


    “不能。”唐慎钰双臂环抱住,淡淡笑道:“血只能当药引子,暂能缓解病发时候的痛苦罢了。”


    春愿斜眼瞪着他:“那我的血肯定不管用啊,去了不是找死么。”


    唐慎钰下巴微抬起:“早在清鹤县的时候,本官就授意老葛用药调理你的身子,所以届时去了京城,头三个月你的血当药引子,绝不会出问题,而且老葛还配了丸药,你只要暗中在每次取血前服用,可以使血极大程度变凉,压制小皇帝的热毒,既能证明你的身份,又能让你们兄妹关系更亲近,即便后头你的血没用了,也可以旁的借口搪塞过去,这本就是胎里的隐疾,根本不可能根治。”说着,唐慎钰摩挲着女人的脸,柔声道:“你放心,老葛的药对你几乎没有多大伤害,就是会让你身子发冷,不用怕。”


    春愿松了口气,原来他早都做了准备。


    忽地,春愿又皱起眉头,细想了想,她摸了摸自己发凉的脸和脖子,满目狐疑地瞪着眼前这张过于俊朗的脸,冷声质问:“怨不得我一直发觉身上冷,我总以为是生病体弱的缘故,原来竟是你偷偷给我下药了!”


    她恨得牙痒痒,抓起枕头就打他:“你、你也太狠毒了!好歹我也算你的女人了,把身子都给了你,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唐慎钰头发被打散了,他一把抓住枕头,压低了声:“姑娘你自己想想,当时在清鹤县的官道上,是谁求本官来着?只要能报仇,她就唯本官的命是从!又是谁,丝毫不顾天寒地冻,自己脱光了表示诚意?你那时候为了报仇,完完全全臣服我,我把你搓圆捏扁了都行,让你服药调理身子这种谋划,其实根本用不着告知你!”


    春愿手揉着发闷的心口子,他说的的确是实话,可,可怎么就那么叫人不舒服呢!


    唐慎钰冷哼了声:“那时候的你温柔恭顺,像小猫儿般听话,哪里像现在,翅膀硬了,都敢和本官顶嘴了!”


    越想越气,春愿一把掀开被子,连鞋都没穿,直接赤脚往外走。


    此时正值深夜,江面上黑乎乎的,前后只有两条船亮着灯火,就像两只迷失的小兽眼睛,透着绝望。


    湿冷的寒风吹来,春愿身子不禁发抖,她牙关打颤,疾步走到船边,往下瞧去,水是那种深不见底的黑,月亮的光华柔柔的撒下,水面泛着淡银色的波光,煞是好看。


    这时,唐慎钰也追了出来,他手里拿着虎皮,警惕地四下环视了圈,压低了声音:“外头冷,快回去。”


    春愿瞪着他,掩面哭得伤心。


    唐慎钰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事似乎做得有些不地道,也没敢发火,于是疾步走过去,谁知刚到跟前,忽然,这女人抓住他的胳膊,就把他往水里推,他是学武之人,本能地就要用擒拿手按住行凶之人,反手将对方扔下去,可还是松手了。


    噗通一声巨响,唐慎钰直挺挺地摔进水里。


    春愿将垂落的头发撩在身后,凑过去瞧,这人反应极快,迅速将身上的棉衣脱掉,他似乎会水,已经冒头了,冻得嘴都发紫了,口鼻里往出喷白色热气。


    这时,这条船里的船老大听见动静,端着蜡烛出来了,而后面那条船上的薛绍祖等人也闻声出来了,着急地奔到船边张望,大喊:“发生什么事了,谁落水了?”


    “是我!”唐慎钰冻得声音都抖了,“老子刚才出来放水,不、不当心滑了一跤,没事儿!”


    薛绍祖着急得大喊:“属下这就来救您。”


    “不用了!”唐慎钰喝了声:“都回去挺尸,多大点事儿,我自己会上去!”


    春愿晓得船老大自会拉这人上来,便也没再理会,转身回了船舱,她踢着木箱子和床发泄,稍稍平静些后,叹了口气,暗道:得亏是她遭受这种事,小姐性子刚烈,太重情义,若是让小姐晓得了,指不定要难过成什么样儿呢,再说了,她也确实应承过那个人,她整个人都任由他支配,哎,用不着反应这么大的。


    如此一想,春愿心里好受了很多,她听见外头传来唐慎钰和船老大说话的声音,料想他已经上来了,她晓得,他待会儿肯定还会过来的,便也没睡,将他吃过夜宵的空碗拾掇了下,又往炭盆里添了些炭。


    船舱里顿时暖了很多。


    果然,约莫过了一刻钟左右,唐慎钰就来了,他已经换了寝衣,身上披着棉袍,头发湿漉漉的,整个人似乎都带着股寒水的潮气,进来后,他瞪了眼春愿,自顾自地勾了张小杌子,坐在炭盆跟前烤火,扭头大大地打了个喷嚏,老半天才恨恨地说了句:“好歹我也算你的男人,一言不合就下死手,你也太狠了!”


    “你不是没死么!”春愿白了眼男人,她走过去,从木箱里找出条干手巾,用力甩在他怀里,冷冷道:“如今我也不知会你,偷偷搞你一次,咱们礼尚往来,你也别埋怨。”


    唐慎钰果然没言语,默默地烤火,等将身上的寒气祛的差不多了,头发半干了,两个人不那么剑拔弩张了,他起身,将一张矮脚四方小桌子搬到床上,随后从木箱里找到笔墨纸砚,把纸摊开了,稍微倒了点水,细细地研墨。


    “阿愿,你过来。”唐慎钰下巴朝对面努了努,“事还没说完,咱还得接着说。”


    春愿冷着脸,把他用过的手巾折好,搭在木架子上,走过去,用被子将自己裹住,盘腿坐到床上,说真的,方才闹了那么一出,还真有些饿了,她转身从床头拿过个木盒子,打开,捻起块栗子酥吃,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你说呗,我听着呢。”


    唐慎钰拿起毛笔,含在嘴里润了润锋,蘸饱了墨,在纸上写了胎毒两个字:“给你弟弟治病,只是你的任务之一。”说着,他在三张纸上,分别写了司礼监、内阁和郭太后几个字,皱眉道:“京都势力盘根错节,人人怀揣着几百个心眼子,但总体来说,势力分三股,你弟弟的嫡母郭太后,我恩师万首辅,还有就是司礼监。”


    春愿点了点头:“之前在官道上略听您提起过一嘴,小皇帝并不掌权,权在嫡母和那些各怀鬼胎的大掌柜和亲戚手里。”


    “好记性!”唐慎钰食指刮了下春愿的鼻梁,笑道:“当时时间太紧,而且也确实跟你解释不清这里头的种种关系,现在留芳事了,便能给你说一说了。”唐慎钰忖了忖,道:“先帝子嗣不丰,共有四子二女,可没有一个是郭太后生的,你记不记得我在老葛家时,同你讲过老葛和小坏的故事?”


    “嗯。”春愿使劲儿回想:“我有些记不清了,大略想起一点,您说,七年前出了周淑妃给先帝献药,却导致先帝差点中毒升天的事儿,那会儿正巧出了三皇子谋反的事,老葛的女婿趁机从中作梗,给老葛身上栽赃,把老葛打成了反贼,夷了三族。”


    “对。”唐慎钰笑着点头:“大皇子早夭,二皇子年长又愚鲁,三皇子出身显赫,你弟弟是老幺,他俊秀聪慧,出生时正巧逢着秦王在边关打了个胜仗。”


    唐慎钰似想起什么人了,眼里闪过抹不悦之色,但很快恢复如常,笑道:“先帝极欢喜,认为你弟弟是吉祥福瑞之子,特特给他取名为宗吉,先帝和原配妻子郭氏伉俪情深,于是做主,将你弟弟交给郭氏抚养,命孩子的生母胡瑛迁居离宫,一走就是十年。”


    春愿慨叹:“那小皇帝的确和胡瑛没什么母子情分。”


    “对。”唐慎钰接着道:“七年前丹凤之变后,先帝身子就一病不起,万不得已,这才叫郭氏帮着听一听政,郭氏也确实有几分才能,和首辅、司礼监一块将朝堂守住了,他们几个既相互配合,可也算相互制肘,及至两年前,先帝驾崩,你弟弟灵前继位,郭氏就成了大娘娘,全权掌控了朝政,如今皇帝已经大婚,她也没想着还政,反而对小皇帝掌控更深,小皇帝的皇后是她亲侄女,贵妃是她外甥女,贤妃和德妃皆是她亲手提拔起来大臣的女儿。”


    春愿光听着就头皮发麻,叹道:“宗吉身上有病,又被如此管着,想来过得也不自在。”


    “是啊。”唐慎钰摇头道:“再听话的儿子,被管成这样,也会心生抗拒,更何况后宫干政,本就是极大的忌讳。”


    “所以我要做的是……”春愿小心翼翼地问。


    唐慎钰道:“目前要做的,就是当两三个月药罐子,还有和你弟弟把关系处好,毕竟你是他血脉相连的姐姐,其余的,日后本官和恩师商量过后再知会你,别担心,主要还是外头那些大相公们筹谋,你能发挥的作用虽不大,但也不可小觑,安心当你的公主就好。”


    见春愿呆呆的发楞,唐慎钰用笔戳了下她的额头,笑道:“怎么,怕了?”


    “嗳呦,你戳疼我了!”


    春愿揉着额头,没好气地骂了句。


    听见这话,唐慎钰面颊微红,抿唇坏笑。


    春愿见他笑得邪乎,打了下他的胳膊:“笑什么!”


    忽然,她也明白了,耳朵发烫,低头小声嘟囔了句,随手拿起一张写了字的纸瞧,自言自语道:“听大人言语里的意思,这位郭太后虽说弄权,有时候忒专横了些,可也算是位女中豪杰了。”


    唐慎钰探手过去,拈了块栗子酥吃,刚准备同阿愿再说几句郭太后,忽然发现她手里拿着那张写了万首辅的纸,他一开始没在意,笑着说:“纸拿错了。”


    “哦。”春愿放下纸,又拿起一张。


    唐慎钰心里一咯噔,她怎么拿起写了“司礼监”那张纸?唐慎钰顿时紧张起来,硬生生将点心咽下去,凑近了,望着她那张干净漂亮的小脸,心惊胆战地问:“阿愿,你……应该识字吧?”


    春愿一脸的无辜,摇了摇头。


    唐慎钰此时还能稳住,勾唇笑:“你骗我。”


    “真的不识字。”春愿察觉到这男人不太对劲儿,忙道:“我们这种出身贫苦的人,怎么可能有机会念书,每日忙着种地,找过活的营生都来不及呢,再说了,欢喜楼那么多女人,认字的也就寥寥几人而已。”


    唐慎钰只觉得似被一道雷击中般,他甚至都不能呼吸了,一直以来,他都默认春愿是认字的,毕竟沈轻霜精通诗词歌赋,是小有名气的才女,且未婚夫是举人,教出来的丫头不说对四书五经详熟,起码也能识文断字吧,而且平日里阿愿说话也很讲究,像认字的样子。


    唐慎钰晓得阿愿坏,觉得她肯定记仇,和他开玩笑,于是手附上她的脸,温声道:“不要闹了,你会写字,对吧?”


    春愿发现他此时脸涨的通红,嘴也抖着,好像很害怕的样子。春愿感觉她好像犯了很严重的错儿,于是咽了口唾沫,苦笑道:“对不住啊大人,我、我真的没念过书,原本去年底打算让小姐教我的,毕竟将来她成了家,我要给她看账本,不认字可不行,可谁知道她……”


    唐慎钰气得五窍生烟,手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掌风差点把蜡烛给熄了:“那,那……那天晚上,我把那封写了“如朕亲临”的密折拿给小姐看,你凑过来做什么?!”


    春愿身子不觉往后躲了下,轻咬着下唇,小声嘟囔:“我是看包裹折子的布套特别华贵,从来没见过这种料子,就,就好奇看一眼,摸一下。”


    唐慎钰眼前一黑,气得差点晕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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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船舱闹耗子了


    水波荡漾,船身也跟着摇曳,波浪声阵阵传来,使得这夜越发静谧。


    春愿只觉得冷得很,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些,她盘腿坐着的时候久了,腿脚早都麻木不堪,想动一动,可又不太敢,斜眼偷偷瞧去,唐大人这会儿脸色可有些难看,他就像坐在泥炉子上的铜壶,滚开后,长嘴儿里嘶嘶地往出冒气,忽地这壶水又凉了,甚至还结成了个冰疙瘩,让人不敢靠近。


    他怔怔地看着小桌上的那三张纸,先是不可置信地摇头笑,手忽然啪啪拍了两下额头,随之双手使劲儿搓面,仿佛宿醉了般,整张脸、脖子、甚至眼珠子都是红的,身子也摇摇晃晃的。


    正在这时,春愿发现唐大人抬起手,好像想拉她过去。


    她吓得身子忙往后闪。


    唐大人手停在半空,生生忍住了,笑得比哭还要难看,最后打了自己一耳光。


    此后,他就不说话了,低着头,就像只败了的斗鸡。


    “嗳呦。”春愿小指挠了挠自己的下巴,试着打破这沉默,宽一宽大人的心,笑道:“大人,您不必担心的,我觉得不论做什么,一定要见机行事,反应快可比会写字强多啦。您看,我们留芳县有个举人太太,她也不识字,可人家行事说话特别有分寸,将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哪个不夸她贤惠?”


    说着,春愿身子探过去,手轻轻摩挲着唐大人的胳膊,狡黠笑道:“再说了,大人您头先给阿愿教了很多遍,您说:‘只要我不想说话,谁都别想从我嘴里抠出什么’,阿愿有这个自信,一定能瞒天过海,谁都不会发现我不识字这个秘密。”


    “你都在胡说八道什么!”唐慎钰厉声斥断女人的话,手指连连戳着纸上的字,脑门上青筋迸现,显然是极力克制着情绪,咬牙切齿地压声训:“且不说沈小姐人家是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才女,而你是个草包,好,草包便罢了,姑娘,你以后进了宫门后,你能认出来那匾额上的字么?走错门怎么办?宴会雅集的时候行酒令,总不能次次装哑巴吧!真觉得贵人就单纯地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你不看账册了?逢年过节的不看礼单子?去了京城后咱们见面的机会肯定变少,我要给你传递个信儿,最方便的就是递纸条子,你却看不懂,难不成以后咱们要靠做梦交流么!”


    春愿被训得脸红一道粉一道的,只感觉大人的唾沫星子都要把她给淹没了,她缩着胳膊,心里也是委屈极了,等他骂完了,小声嘟囔了句:“可这事您也没问过我啊,要怪,就怪您不仔细。”


    “你!”唐慎钰忍无可忍,拳头锤了下桌子,搁在砚台上的毛笔顿时掉了下来,落在纸上,滚了几圈才停下,划出条歪歪扭扭的墨迹。


    春愿将那支笔搁好,扁着嘴,咬了下唇,声儿越发小了:“您有这个骂我的功夫,还不如想想接下来怎么办。”春愿忽然灵机一动,笑道:“要不就说我的右手受了重伤,根本握不住笔。”


    “你咋不说你掉进运河里,凉水刺激了脑子,什么都忘了。”唐慎钰阴阳怪气了一句。


    “那也挺好的呀。”春愿小鸡啄米地点头。


    “好个屁!”唐慎钰没好气地剜了眼女人,他现在已经慢慢冷静了下来,两条胳膊撑在小桌子上,十指交叠,两眼盯着微弱的烛火,在极力盘算着应对之策:“沈小姐是风月场上的人,会的多是些取悦人的淫词艳曲,想必正当的经史之学也不甚通,所以阿愿你不必要太深钻什么五经六典的,但字一定要会认,唐诗宋词也得会些。”


    “可我一时间怎么学得会。”春愿一脸的愁容。


    “慢慢学,现在就开始学。”唐慎钰往砚台里倒了点清水,哧哧哧地磨墨,蹙眉道:“先把一些常用的字和自己名字学会,然后这几日我挑一些经典的诗,逐字逐句教你背,哪怕日后我不在你跟前,你也能根据背的,照着诗句自己去认字,将来我再给你安排个稳妥的女学究。”


    春愿偷偷吐了下舌头:“要、要背诗呀。”


    “这次可不许偷懒犯错了!”唐慎钰故作凶狠:“给我刻苦些,时间紧任务重,写错一个字打两下手板,背错一句,打五下屁股。”说话间,他把笔递给春愿,随之在箱笼里找了一沓纸和一支新狼毫笔,“今晚先给你讲讲文房四宝和怎么握笔,来,跟我做。”


    春愿学大人握笔的样子,握住毛笔,才一会儿就觉得手指像抽筋儿了似的,别扭得要命,而且还抖,试着在纸上划了一横,歪歪扭扭得像蚯蚓,她越害怕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想小解,而大人似乎比她更紧张,才一会儿的功夫,纸就被他写满了。


    哪怕她不认字,也能看出来大人写得极好看,四四方方中又有点剑拔弩张。


    春愿叹了口气,苦笑道:“小姐还活着的时候,记得那晚上杨朝临过来了,那畜生去看小姐练的字,说小姐写的有点张猛龙碑的味道,阿愿觉得大人的字和小姐练得有点像呢。”


    唐慎钰莞尔:“你的眼睛倒毒,张猛龙碑又叫魏碑,我小时候启蒙的时候练过,头先我在留芳县整理过小姐的遗物,晓得她字体。”


    说着,唐慎钰将写好的纸推给春愿,左右活动了下肩颈:“你家小姐最喜欢的诗词,不外乎柳永、李易安,再就是白居易的这首《琵琶行》,我先写了几段,你今晚必须背会,默写会。”


    “啊?”春愿一个头两个大。


    “啊什么啊。”唐慎钰十分严肃道:“你记性好,要相信自己,只要用心就一定能记住。”


    春愿只觉得那些字像拳头,一下下砸中她的门面,砸得她晕头转向。


    唐慎钰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我先教你背,然后再逐字逐句地给你讲文义。”他手指头指着第一行字:“来,跟我念,‘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春愿完全不通文意,觉得每个字都非常烫嘴,舌头都捋不直,这诗简直比和尚念得《往生咒》难多了,跟着学了会儿,她明白了个道理,这顿板子是躲不过去了,她盘算着,今晚上被揍了,屁股疼得肯定睡不安稳,便想着等明儿吃饱了,有精神了再挨。


    于是,她可怜兮兮地望着唐慎钰,哀求道:“今儿太晚了,要不,咱们明儿起早再学?”忽地,她看见地上有只老鼠窸窸窣窣蹿过,她急忙直起身子:“大人,有老鼠!我去抓!”


    说着,春愿立马下了床,谁追这时候船一荡,她没站稳,扑到唐慎钰身上去了,手按在他双褪之间。


    唐慎钰面上闪过抹痛苦之色,垂眸看着他怀里的女人,冷着脸:“你在做什么?”


    “抓耗子。”春愿腾地红了。


    “抓住了么?”唐慎钰冷声问。


    “抓住个大耗子。”春愿眨眨眼,笑得暧昧:“明儿一早再学诗写字,好不?”


    “别妄图用美人计。”唐慎钰冷笑了声,推开女人:“本官是个有原则的人。”


    春愿叹了口气,认识这么久,她倒是知道唐大人的性子脾气,不讲情面的。春愿耷拉着脑袋,刚准备坐下去背去写,忽然,胳膊被他拽住,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落到了他怀里,他直勾勾地盯着她,扔掉笔,单手将小桌子稳稳放在地上,手往开扯自己的衣裳。


    春愿咽了口唾沫,她晓得,今晚这遭板子应该暂时避过去了,可另一顿板子却躲不过了,红着脸,声如蚊音:“大人,您、您想做什么呀。”


    “耗子能做什么,打洞呗。”唐慎钰吻了下女人的唇,坏笑:“有时候,本官又是个非常不讲原则的人。”


    ……


    夜色漫漫,贪睡的月亮懒懒地坠落到江河里。


    商船荡漾,水声频频,就如弹琵琶似的,讲究个轻拢慢捻抹复挑,时如急雨而来,噼里啪啦地砸向甲板,时如细雨,温声细语地呢喃。


    所有柔情,全都藏在月夜春江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船舱里总算不再闹耗子了,依旧很暖,充斥着种旖旎的暧昧气息,床上摆着只小桌子,桌上是烛台和笔墨纸砚,边上坐着对男女,两人赤着身,裹着一张被子,就像一根竹签子上串的两颗糖葫芦,唐慎钰盘腿坐在后头,春愿坐在他怀里。


    唐慎钰精神奕奕的,发迹和脖子上都有些许细汗,他下巴抵在春愿的头顶,一手搂住春愿,另一手握着毛笔,蘸饱了墨,催促道:“按我教的握笔,我手握住你的手,带着你写字。”


    春愿犹如被霜打了茄子,蔫儿不拉几的,怔怔地望着眼前写满了字的纸,她真的以为今晚能混过去的,没想到……春愿都要哭了:“你怎么这样啊!说话不算数啊!”


    唐慎钰手指摩着她小腹上早已结痂的疤痕,坏笑:“都给你说了,本官有时候不讲原则,但大多数时候是个非常讲原则的人,别墨迹了,快些写。”


    ……


    在船上的七日,很快就过去了。


    这些天,春愿听话地刻苦读书写字,不过像《琵琶行》那样的长诗,打死她也背不下来,唐大人也确实高估了自己的教学能力,逼了几次,见效果甚微,于是作罢,给她教一些简单的诗。


    一开始,他定的规矩是背错诗、写错字就打板子,见她皮糙肉厚,屡教不改,后头又添了一条,错字集齐了五个,就闹一回耗子。


    春愿听见这话就两股战战,这人的体力实在太强,她哪里吃得住,于是更加勤奋,别说,还真让她在短短数日里学会了十几首诗词,勉强认识近一百个字,但是全须全尾地写会还是有点困难。


    运河上是真的冷,下了两天的冷雨,这时候唐大人就成了火炉子,抱着她,给她讲不少史书上的故事和京城的人情世故。


    欢愉的日子总是短暂的,下了船后,又在陆上走了两日一夜,便到了京城底下的“罗海县”,在此地歇息一晚,次日一早启程,赶傍晚就能到京城。


    不愧是天子脚下,罗海县的热闹不输给留芳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百姓见了面先打千儿,说着正宗的官话,聊着京城里的新鲜事,南北商人和地方官员进贡时都会在此处整顿歇脚,故而商和手工百业也颇热闹。


    前后两辆马车摇曳在县里的街面上,夕阳的影子打在车帘子上,是一片温暖的昏黄。


    春愿懒懒地靠在车壁上,手里捧着大人写的诗文字帖,默声背,手指时不时在腿上默写,她仍旧戴着面纱,穿了身蜜合色的袄裙,碧色缎面比甲,发髻上斜簪着支羊脂玉钗。


    她明白,到罗海县开始,就和过去不一样了,必要步步留意,把心提到嗓子眼过活,除了大人,谁都不能信,一定要少说话。


    正胡思乱想间,马车停了。


    不多时,外头便传来阵杂乱的脚步声和见礼问安声,很快,一只纤长有力的大手掀开车帘,唐慎钰凑了过来,暗暗眨了下眼,颔首,恭敬道:“燕小姐,咱们到罗海县行馆了,该下车了。”说着,他用口型悄声说:别慌。


    春愿点了点头,将字帖折好,放进木箱里。她弯着腰,手扶在唐慎钰的胳膊上,踩着脚蹬下了马车。


    四下里望去,天将晚,空中浮着几抹薄如红纱的晚霞,行馆挺气派的,是个“用”字型的宅院,门口守了十来个陌生卫军,个个生的骄悍有力,分作两班站立,皆屏声敛气,低下头,不敢乱看。


    而在一丈之外立着个妙龄美人,瞧着二十出头,衣着华贵,穿着浅粉色的湖缎面窄腰窄袖袄裙,略施粉黛,髻上是两根镶嵌了珍珠的金簪,耳朵上戴了对银杏叶金耳环,杏眼桃腮,脖子又纤长而白,不像丫鬟,倒像个小姐。


    那美人笑着上前,恭敬地蹲身道了个万福:“奴婢雾兰,给小姐见礼,给唐大人见礼。”


    紧接着,那些卫军亦抱拳见礼,粗声楞气的,把春愿吓了一跳,她不觉往后退了步,习惯性地往唐大人身后躲。


    唐慎钰见状,侧身让出条道避嫌,故意铁板着脸,沉声道:“这些都是陈公派下了接小姐进京的,那位叫雾兰的姑娘从今儿开始就是您的贴身婢女。”


    “好。”春愿点了点头,之前她就听大人说起过这位雾兰,宫里的老人儿了,八岁时以官奴之身没入宫中,一开始伺候的是周淑妃,后来周淑妃被赐死后,辗转又侍奉了两位嫔妃,最后因性子沉稳,做事老练,被陈银提拔到勤政殿侍奉先帝茶水,先帝驾崩后,又侍奉了新帝宗吉。


    雾兰看出了春愿的怯生,于是踏着小碎步上前,蹲身笑道:“奴婢早都备了茶点,屋子也给您拾掇好了,小姐旅途劳累,用滚热的艾草包敷敷背,再舒适不过了。”


    春愿虚扶了把,淡淡道:“麻烦了。”


    正在此时,只听从行馆里传出阵急促的脚步声。


    春愿抬头瞧去,见周予安从里头奔了出来,数日不见,这人略清减了些,但依旧不影响仪容俊美,在一群大老粗爷们里,漂亮得有些扎眼,他头戴玉冠,穿着珍稀的雪里青狐领大氅,三步并作两步过来,笑着给唐慎钰和春愿各见了一礼,那双桃花眼有意无意地打量春愿。


    “表哥!”周予安亲昵地唤人,笑道:“我比你早回来两日,算着你们应该今儿到,早都预备好了席面,给你们接风洗尘。”


    说着,周予安弯下腰,深深地给春愿作了个揖,语气温柔极了:“小姐气色好了很多,胖了点。我这次去利州,正巧运转使曹大人送了我两盒子顶好的金丝血燕盏,昨儿一早我就赶回京城,连夜将家里那个最会炖燕窝的厨子带了来,叫他给小姐做了燕窝三吃,您看是待会儿跟我和表哥在席面上吃,还是晚上我给您送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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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我可以喜欢她么?


    一听周予安这话,春愿顿时紧张起来,这人虽不曾害她,但傲慢刻薄,举止鬼祟,每次都会问些让人胆战心惊的问题,每次总会在要命的裉节儿出现,说他发现怀疑什么吧,可他又有这样那样的合理理由,反正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儿。


    春愿装作体虚,侧身掩唇咳嗽了通,借着这个空儿,斜眼偷摸觑向唐慎钰。


    显然,大人听见周予安这过于热情的话,有些不悦,但并未表现出来,依旧像以前那样冷冰着脸,抱拳略见了一礼,恭敬地询问:“那小姐的意思呢?”


    春愿并没有直接拒绝,而是略捶打了下腰背,无奈又虚弱地对周予安道:“这次能回京,侯爷助力不少,原本妾身是要敬侯爷几杯酒聊表谢意的,只是连日来舟车劳顿,实在疲乏,前儿又着了风寒……”


    周予安显然预料到这结果,不依不饶地上前一步,刚准备说话,而这时唐慎钰横身插.了进来,他朝雾兰招了招手,有条不紊地安排:“小姐不舒服,快扶她去歇息,治风寒的药在后头那辆马车里,赶紧去煎。”


    说着,他又点了两个卫军过来:“你们把小姐的箱子抬进去,轻着些,别把上头的漆磕掉了。”


    “小姐病得厉害么?”周予安轻声询问。


    唐慎钰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蹙眉对周遭的卫军们道:“待会儿都到花厅里来,咱们虽说只在罗海县住一晚,但巡守可不能马虎了,灯笼早些挂起来,都操点心……”


    趁着这个空儿,春愿跟着雾兰进了行馆。


    这地儿并不大,就是很普通的庭院,显然里里外外清扫了很多遍,墙角残存着青苔积年的颜色,地砖缝儿几乎不见泥,往北穿过两道莲花形拱门,便到了个四方小院。


    上房亮如白昼,便是连台阶都铺了花开富贵的毯子,等进屋后,春愿更是大吃一惊,这哪里是暂时歇脚的行馆,简直就是个贵女的闺房,由两间大屋打通的,拔步床、梳妆台还有浴桶应有尽有,博山炉里不晓得点了什么香,怪好闻的。


    雾兰笑着上前,垂手侍立道:“匆忙间也没准备好,还请小姐见谅,奴婢方才听见您咳嗽了几声,得了风寒忌泡热汤浴,会令病情加深,您旅途辛劳,要不奴婢侍奉您略擦洗下,祛祛风尘?”


    “不用了。”春愿抱着包袱,略有些局促地立在门口,她扫了眼屋子,发现靠墙根放了两抬大箱子,还上了锁,好奇地小声问:“那是什么?”


    雾兰忙解释道:“那是小侯爷……”


    “那是我从利州给你带回来的。”


    周予安人还没进来,声音便找到了。


    一双细白纤长的手挑开厚毡帘,周予安矮身进来了,他面颊微红,笑吟吟地望着春愿,从袖筒中掏出串铜钥匙,三步并作两步地过去,蹲下身开锁,哗啦声打开箱子,将里头的东西展出来,柔声笑道:“这次去利州办差,顺道给你买了些吃的用的,这口箱子里的都是衣裳,利州的贵女如今时兴宽袖阔衣,还会用金银线在领口绣缠枝花和祥云纹,好看极了。”


    他又打开旁边小一点的箱子:“这里头是我采买的首饰,表哥舞刀弄枪惯了,我瞧他头先给你买的都是些金银首饰,样式也忒老气了。”


    正说着,唐慎钰挑帘子进来了,他似乎是急匆匆跑过来的,呼吸稍有些粗沉,颇有些不悦地盯着周予安,责备道:“本官一个没注意,你竟蹿这儿来了,小姐的闺房是你一个外男能随意闯的?滚出去!”


    周予安倒也没恼,笑嘻嘻道:“日后回到京城后,再见小姐的尊面怕是难了,头先我不懂事,言语上多有得罪小姐,最近日思夜想,后悔得紧,也惧怕得紧,便想趁机给小姐道个歉。”


    说话间,他捧起一个巴掌大小的紫檀木匣子,打开,原来里头是上百颗指头般大小的海珠,圆润晶莹,泛着光泽:“旁的倒罢了,这珠子倒是难得,小姐日后或是用它点缀衣裳,或是做成钗环,亦或是留着赏人,都可以。”


    “多谢侯爷了。”春愿笑着颔首致谢。


    见阿愿如此,唐慎钰顿时皱起眉头,暗骂:这臭丫头着不住漂亮小白脸的哄,不过是些烂珠子破衣裳,就欢喜成这样,眼皮子忒浅了。


    “只不过……”春愿搜肠刮肚地回想着唐大人在船舱给她讲的史书故事,淡淡笑道:“唐朝有个安乐公主叫李裹儿,她出生的时候,正好是她父亲——中宗李显被女皇帝谪贬了,李显特别心疼这个生在半路的小女儿,对孩子百般疼爱,到后来,李显当了皇帝后,更是宠溺安乐,安乐恃宠而骄,大肆卖官鬻爵,收取了无数贿赂,一步步败坏了他皇帝父亲的名声,而她最后也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说到这儿,春愿掩唇轻笑:“我晓得小侯爷肯定没旁的意思,只不过这事传在旁人的耳朵里,怕会变味儿。”


    周予安顿时怔住,脸臊了个通红,暗骂:这臭贱人好奸诈,给他扣了顶贿赂公主的帽子!他妈的,原本想拍拍马屁,竟拍到了马蹄子上了!她之前在留芳县冲动易怒,小孩子似的,现在居然还会引经据典地骂人了,这都跟哪儿学的!


    唐慎钰冷着脸,心里却乐开了花,唇角止不住地上扬,暗道:不愧是老子手把手教出来的,阴阳怪气的本事真够劲儿的!


    “还不把你的东西搬走!”唐慎钰斥了声,躬身给春愿见了一礼,“对不住了小姐,微臣约束家人不力,惊扰您了。”


    “无碍。”春愿颔首,不禁挺起腰杆子,心里有些小遗憾,若是这会儿没外人,大人肯定会夸她吧。


    她眼看着这对表兄弟将箱子搬走,屋里顿时清冷了许多。


    天色彻底沉了下来,京城地界儿的天是那种干冷的,春愿小声清着嗓子,抱着包袱坐到拔步床上,褥子很厚,而且事先用汤婆子烘过,特别暖。


    这时,雾兰笑吟吟地捧着个茶碗过来,半跪下,笑道:“您先喝些蜂蜜水润润喉咙。”


    说着,雾兰俯下身替春愿脱鞋除袜,温声笑道:“您可真博古通今,方才把小侯爷说得脖子都红了,他何曾吃过这样的瘪呀。”


    春愿呷了口蜜水:“嗯?”


    雾兰抿唇笑:“小侯爷的祖母和郭大娘娘同出一族,论起来,大娘娘还得叫周家老太太一声表姑,郭娘娘膝下无子,很疼爱小侯爷的,这人素来傲气,从不吃亏的。”


    不知为何,春愿忽然想起了玉兰仙,淡淡道:“小侯爷长得俊,自然受女人的喜欢。”


    雾兰笑道:“小侯爷模样是好,可小姐没见过裴肆,那才是从画里走出的仙人之姿,说他是京都第一美男子也不为过。”


    说着,雾兰脸红了,低下头忖了忖,笑道:“小侯爷这两日忙前忙后地给您拾掇屋子,采买新鲜食材,可见对您很尊重呢。”


    春愿没应声,她谨记大人说过的,宫里的婢女人人长了几千个心眼子,定要提防住,她转身,摸了把床上的被褥,忽然在枕头下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像是个长匣子。


    春愿将那匣子拿出来,打开,原来里头有封信,还有条海螺珠的手串,她晓得这东西可比寻常珍珠海珠名贵多了,这么一串不下百金,当年红妈妈托了不少关系,才在黑市买了一颗,那婆娘用金链子串起来,日日戴着显摆。


    这是谁送的?周予安?


    春愿打开那封信,字迹飘逸俊秀,她不晓得写了些啥,不过,落款那个安字却认得,大人在船舱里逮耗子时给她讲安乐公主的故事,写过这字。


    那多半就是周予安送的了,这人到底要做什么!


    “嗳呦!”雾兰掩唇轻呼:“好漂亮的手串!”


    “喜欢?”春愿递过去。“送你了。”


    雾兰吃了一大惊,跪着退了两步:“奴婢卑贱之身,如何当得起呀,小姐折煞奴婢了。”


    “那有什么的。”春愿拽过雾兰的胳膊,将珠子给她戴在手腕上,笑道:“我初来京城,到处都不熟悉,日后怕是要劳烦姐姐的地方多了,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雾兰十分为难,没敢拒绝,恭顺道:“奴婢定当尽心竭力侍奉您。”


    ……


    朗月高悬,天空星辰璀璨,行馆里静悄悄的,彪悍卫军拎着灯笼,挎着长刀,警惕地在四周巡夜。


    唐慎钰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衣裳,便去赶赴周予安的宴,谁知去了后发现,席面早都撤下去了,予安这小子换了寝衣,正坐在床边泡脚。


    唐慎钰扫了圈屋子,不论何时何地,予安总是很讲究,案桌上叠放着明日要穿的华服,跟前摆了与衣裳配套的冠子和玉佩,香炉里点了龙涎香。


    唐慎钰随意坐到方桌前,笑着问:“傍晚不是说要请我吃好的么?怎么没了?”


    “你一直忙着给她搬行李,布置巡夜,哪有功夫和我用饭。”


    周予安莞尔,面上风轻云淡,心里却骂,黑心的狗崽子,今晚所有人都安排了值夜,单把老子剔了出去,防老子就跟防贼似的。


    当然,周予安决不会说出心里话,他擦了脚,净了手,从食盒里端出三道下酒凉菜,一壶烧刀子,从桌面翻起两只酒杯,笑呵呵地分别满上,双手举起:“恭贺大哥,这回圆满完成了差事。”


    唐慎钰端起碰了杯,嗞儿一口饮尽,搓了把脸:“总算能交差了,他娘的,这些日子可把我累瓷实了。”


    周予安吃了块拌生牛舌,注意到表哥腕子上绑了块平安扣,他记得,当初在留芳县接待夏如利时,不经意见这阉狗把玩过,次日,这平安扣就出现在表哥腕子上,估计是夏阉狗送的罢。


    “利州那边如何了?”唐慎钰随意问了句。


    “一切安好。”周予安笑道:“曹大人使了点手段,把他舅父转移到利州坐牢去了,吃住都是单间,每日还能出去溜达种花,日子过得挺滋润,估计坐个五六年,等事淡一淡,应该就能出去了。”


    唐慎钰嗯了声,筷子头轻点了下表弟的胳膊:“我知道你怕燕小姐记仇,也担心那件事发出来,所以今儿有意奉承她几句,但真有些过了,人家说的没错,她还没进京当公主呢,一堆贿赂就先下来了,予安,你到底是坑自己,还是坑她?”


    周予安脸色有些不自然,喝了两杯,有了点醉意,冷不丁问:“你是不是喜欢她?”


    唐慎钰差点被酒噎住,冷着脸:“不要胡说,我是有未婚妻的人,不会对旁的女人动心。”


    “呵。”周予安显然不信。


    唐慎钰叹道:“过两年,等流绪转过这个弯了,我还是会娶她的。”


    “怕是难。”周予安喝了口酒,眼里储着春色,似想起了什么人:“她哥哥因你而死,她恨你入骨,估计死也不会嫁给你了。”


    唐慎钰笑笑,没接这个话茬。


    周予安斜眼觑向他表哥,又问:“那她呢?燕小姐是不是喜欢你?”


    唐慎钰被酒呛得猛咳,手捂住口,稍微有点慌,但还是镇定地左右看了圈,压低了声音道:“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别乱说。”


    “我可没乱说。”周予安促狭:“你们俩相处了那么久,而表哥你那么有魅力,生的一表人才,我就不相信她不动心,而且我冷眼瞧着,她好像很依赖你哩。”


    “她心里只有杨朝临。”唐慎钰咚地声将酒杯按在桌上,严肃道:“我不会逾矩做事,和燕小姐清清白白的,这次我帮了她那么多,她难免会信任我些,仅此而已。你可别瞎猜,更不许在外面乱说。”


    “不过开两句玩笑,你怎么就恼了呢。”周予安嘿然一笑,端起酒壶,给他表哥倒酒,忽然收起玩世不恭,问:“既然你对她没意思,她也不喜欢你,那么表哥,我可以喜欢她么?”


    “嗯?”唐慎钰眉头蹙成了疙瘩。


    周予安笑着打量他表哥,问:“不可以?”


    唐慎钰淡淡笑道:“仰慕嘛,可以,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管不了你。但是予安,如果你是为了压我一头就去追求燕小姐,那就大可不必了,这种行径真的很卑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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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周予安觉得自己被羞辱了


    气氛忽然就冷了下来,兄弟俩谁都不说话,炭盆里的发香煤静静地燃烧,发出微不可闻的爆裂声。


    唐慎钰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显然不悦。


    周予安低垂着头,指尖轻捻着掉落在桌上的牛舌,将肉碾成了糜,忽地,男人玩味一笑:“大哥不会是生气了吧?”他舌头顶着口壁,侧脸鼓起个小小的包,有意无意地讽刺了句:“大哥八面玲珑,交友甚广,什么上公公‘下’太监的,我可不敢得罪,上回我家老太太不小心惹怒了大哥,我忽然就从百户降成了总旗,那下回哩,是不是就要削我的爵了?”


    唐慎钰拳头砸了下桌子:“多少年前的芝麻屁事,你拉出来扯有意思没?你前段日子被降职分明是……”


    “是我倏忽了。”周予安抢着说了句,他两指揉着惺忪的醉眼,笑道:“对不住啊大哥,我喝多了,刚说的都是醉话,你别生气。”


    说着,周予安眼睛红了,长叹了口气,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知道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心里都记着呢,我、我真没别的意思,就是怕她将来在陛下跟前乱说话,趁着这机会,少不得弯下腰奉承她几句,道个歉,其实我刚说什么喜欢都是开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张嘴!”


    周予安还真打了下自己的嘴,苦笑:“我说,咱兄弟别为了个外人,就起龃龉好不?对了,下个月娘亲的寿辰,你会来吧?”


    “那当然了!”


    唐慎钰还想再斥几句,忽地想起了姨丈姨妈,长叹了口气,良久,他才幽幽说了句:“明晚回京后,我会和陛下密奏留芳县的事,你记住,咱俩是腊月廿七小姐出事后才去的那里,从未发生过玉兰仙这宗事,小姐这边我早都说好了,她会替咱俩遮掩过去的。这回你前前后后出力不少,我尽量向陛下请个功劳,看能不能让你官复原职,以后你自己好自为之,我不可能一直给你收拾烂摊子!”


    周予安酒上头了,脸颊红的像牛乳中掺了胭脂,牙几乎咬碎,唇都颤抖了,却笑得平和:“好,多谢大哥,我全记住了,来,喝酒!”


    两人又东拉西扯了几句,便不欢而散。


    冷夜深深,四下里透着股疲乏的安静。


    唐慎钰匆匆回了屋,他用冷水搓了几把脸,吹了蜡烛,直接躺倒在床上,盯着黑乎乎的床顶发呆,阿愿这臭丫头心硬记仇,对予安防备心一直很大,而且从最初就厌恶质疑予安,压根不可能喜欢上予安,这点他倒是很放心,就是予安……也没事,多吃上几次闭门羹和白眼,估计就作罢了吧。


    京城美人贵女如云,那小子也到了成婚的年纪。


    没什么好担心的。


    唐慎钰如此安慰自己,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去睡,可习惯了搂着她,如今怀里空荡荡的,倒真有些不习惯……


    哎,也不晓得她现在睡下没?这冷心冷情的臭丫头一直很抗拒和他逮耗子,又哭又骂又躲的,如今终于自由了,没人逼着她写字念书,估计很高兴吧。


    唐慎钰打了自己一耳光,清醒点,别胡思乱想了!


    ……


    这边,春愿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屋里热气氤氲,春愿刚刚擦洗罢,换了身厚软的寝衣,她揉了揉发痒的鼻子,默默坐到了拔步床边,偷摸瞧去,雾兰这时正麻利地拾掇浴盆,拧了个湿手巾,将她换下的袄裙表面擦了擦,用香熏后,这才搭在屏风上,紧接着,雾兰又将她换下的亵衣亵裤认认真真洗了三遍。


    忽然,雾兰抬头朝这边看来。


    春愿猛地低下头,用红木梳子一下下地通发,原本,她是想跟雾兰聊几句,打听打听宗吉的事,可又怕雾兰觉得她心眼太多。


    “小姐想不想吃宵夜?”雾兰起身,轻笑着问。


    “不了。”春愿摇摇头:“我怕积食。”


    雾兰扭头,看了眼今儿傍晚搬进来的两口木箱子,蹲身见了个礼,笑着问:“未得小姐的允准,奴婢万不敢动您的私物,现在请小姐的示下,需不需要奴婢帮您整理下?”


    春愿对这个懂分寸的丫头蛮有好感,摆了摆手:“不用忙了,等到了京城你再整。”


    箱子里有个小秘密,她不想让雾兰知道。


    “是。”雾兰恭顺地颔首,她走向立柜,从里头抱出被褥,往窗边下的软榻上铺。


    “你做什么呢?”春愿小声询问。


    “奴婢今晚给您守夜,您晚上若是要起来,或是要喝水,只消唤一声,奴婢立马过来。”雾兰扽直了褥子,刚转身,发现小姐微微蹙起眉,欲言又止的,雾兰心里转了个过儿,想着如今她和小姐刚见面,彼此都还不熟,忽然同住一屋,小姐难免有些不自在,雾兰迅速收拾起被褥,笑道:“奴婢该死,忘记自己来那个了,估计晚上要起来好多趟,怕是会扰着您休息,今晚奴婢去隔壁屋子睡,等过几日身上干净了,您到时若是想要奴婢守夜,只管召唤就是。”


    “好,好。”春愿忙点头,她发现和这个雾兰相处真的很舒服,不会有压力,不愧是御前伺候过的人,察言观色的本事真真是厉害。春愿笑道:“你也忙一晚上了,快歇着吧。”


    “是。”雾兰笑着蹲身,在走之前,她特特将炭盆通了遍,往地上放了盆水,又稍微给窗户留了条通风的缝。


    屋里总算安静了。


    春愿就像挣脱笼子的小鸟,张开双臂,整个人朝后仰去,她拍了拍厚软的床,环视了圈华美的床帐,回想着雾兰的毕恭毕敬,忽然鼻头酸了,这原本都是小姐该享受的啊。


    小姐,我又想你了,你好久都没来梦里看我了,是不是气我不听你的话,没有回头,偏要来京城?可是,我想把女儿给你找回来呀。


    春愿心里酸酸的,叹了口气,侧身躺在被子上,也不晓得唐大人现在在做什么?睡了吧?他已经很久没睡个囫囵觉了,估计没她啰嗦,早都睡熟了吧。


    春愿叹了口气,觉得身子又开始发冷了,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后心一横,索性起来,找了件夹袄穿上,端着烛台蹑手蹑脚地走向大木箱,打开,从里面端出个木匣子。春愿抿唇坏笑,掀开盖子,原来,里头竟是两只一大一小的灰老鼠,她把蔫不拉几的老鼠倒在地上,甚至推了把鼠屁股,让它们跑起来,然后轻轻把箱子合住,起身,深呼吸了口气,吓得尖叫:


    “救命啊!快来人啊,有老鼠啊!”


    尖叫的同时,她抱头往外跑,朝前瞧去,果然在顷刻间,外头巡夜的卫军哗啦啦奔进来三四个,而雾兰也披着衣裳从隔壁跑出来了,焦急地询问:


    “怎么了小姐?你别怕。”


    正在此时,只见唐慎钰从外头匆匆跑进来了,他显然是急着过来的,都没来得及穿件披风,手里拿着绣春刀,大步跨上台阶,冷眼盯着春愿,问:“怎么回事!”


    “老鼠。”春愿像只鹌鹑似的,蜷缩在雾兰怀里,都哭了:“好大个儿!我害怕!”


    “怎么会有老鼠!”唐慎钰蹙起眉,心里忽然明白了,他躬身给春愿见了一礼,闷头进屋,不多时便逮了两只灰老鼠出来,愤怒地摔到地上,喝道:“都做什么吃的,怎么能让这种污秽的东西混入小姐的房里,若是咬坏了小姐,你们有几个脑袋够赔的!”


    几个卫军和雾兰吓得跪在地上,急忙认错,虽然他们也不晓得老鼠到底怎么钻进去的。


    雾兰啪啪打了两下自己的脸,身子伏得更低了:“对不住大人,这次是奴婢倏忽了……”


    唐慎钰冷冷地瞪向雾兰,刚准备开口骂几句,春愿忽然凑上前来,含泪劝和:


    “唐大人不要责备她,老鼠最爱在阴潮的地儿打洞了,不怪她,就是个意外,逮住就好了。”


    唐慎钰耳朵红了,可面上依旧冷漠,斥骂众人:“今儿看在小姐的面儿上,免了你们的板子,都给我上点心值夜,别再叫我听见意外!”说着,唐慎钰抱拳向春愿见了一礼,恭敬道:“为保证您的安全,本官亲自在此院中值夜半个时辰,小姐若是有事,高声呼唤即可。”


    “不用了,太麻烦您了。”春愿小声怯懦道。


    “夜里寒气重,请小姐快进去歇息。”唐慎钰身子躬得更沉了,他一句废话都没有,拎着刀到处去巡查了。


    春愿无奈又不好意思地叹了口气,她怕雾兰跟进来,忙低着头进屋了,并且迅速将门关上。她吹了灯,摸黑找到盒栗子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那边,偷摸拉开条缝儿往外看,瞧见唐慎钰又骂了几句众人,待所有人都散去后,这人先是在院子里巡了几圈,又走上台阶,拿着刀立在门口,活像个凶神恶煞的门神。


    “大人。”春愿悄声唤他。


    唐慎钰铁板着脸,脸面向前方,眼珠子却转向门缝那边,他压低了声音:“老鼠你放的?”


    春愿掩唇偷笑:“在船上时太无聊,就逮着玩儿,以前我在杂耍班子时常常逮蛇和老鼠,它们比我儿子还听话哩。”说着,春愿捻起块栗子酥,从门缝中递出去,笑道:“吃,雾兰说这是特特从京城什么斋买来的,很有名气的,我记得你爱吃。”


    唐慎钰面无表情地瞥了眼,他双臂环抱在胸前,在长道来回拧了几圈,瞧着十分专注警惕,在路过正屋时,以迅雷之速拿走那块栗子酥,佯装咳嗽,把酥按在嘴里,他再次立在门口,嚼着酥,悄声打趣:“大半夜整这么大动静,怎么,想闹耗子了?”


    “滚!”春愿啐了口,耸耸肩:“我睡不着。”


    唐慎钰笑笑,别看这丫头在留芳县张牙舞爪的,到陌生地方,在外人跟前,还是那个怯懦的小姑娘,他又在院子里巡视了几圈,走到正屋跟前,轻声问:“雾兰怎么样?”


    “挺好的。”春愿又给他递出去一块酥,掩唇笑:“体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慢慢就习惯了。”唐慎钰悄声道:“要什么只管使唤她,有时候若是对下人太好了,刁奴就会爬在你头上,下人若是不听话,只管教训。”


    “嗳。”春愿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她从袖筒里掏出封信,从门缝里递出去,“这应该是你表弟写给我的,在我枕头下压着呢,写了啥,你给我念念。”


    唐慎钰心里好生厌烦,把信揣进怀里:“甭搭理他。”说着,唐慎钰将平安扣从腕子上解下,手朝后,摸黑递进去,柔声道:“之后去了京城,这枚平安扣会保佑你平安,若是遇到了十分棘手的麻烦,碰巧我又不在,你拿着它去找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夏如利,或者去找秦王的世子赵宗瑞,他们肯定会帮你。”


    “好嘞。”春愿将平安扣挂在脖子上,发冷了一晚的身子,忽然暖了。


    “别弄丢了。”唐慎钰蹙眉道。


    “放心吧。”春愿拍了拍胸口,“夏如利和赵宗瑞,我记得了,万不得已才能找,平时就当从没听过这俩人,对么?”


    “对。”唐慎钰笑着点头,她真的成长很快。


    “大人,我,我有点害怕。”春愿银牙轻咬着下唇。


    “别怕。”唐慎钰手拄着长刀,“我在这儿守着,安心睡。”


    春愿又递出去块酥,笑道:“那等我睡着了,你再走。”


    唐慎钰莞尔:“好。”


    ……


    一晚好眠。


    夜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连星子都舍不得眨眼。


    次日刚黎明,春愿就醒了,匆忙洗了脸、梳了头,稍用了几口饭,等卫军们将箱子行李都装好后,便出门了。


    此时天还未大亮,周遭是种临界于黑夜和白日之间朦朦胧胧的蓝。


    有些冷,春愿特特穿上厚袄子,怀里抱了个汤婆子,她在雾兰的搀扶下出了行馆,外头早都停了三辆马车,还有数匹高头骏马。


    许是要回京,唐大人捯饬得特别精神,尤其穿上了飞鱼服,越发显得俊朗挺拔,他正在给手下们嘱咐路上要注意的事,见春愿出来了,忙上前数步,略见了礼,侧身让出条道:“今儿走得早,晌午到了驿站会稍作休息。”


    “劳烦了。”春愿点了点头,刚准备上马车,忽然感觉后背不舒服,回头一瞧,发现周予安正直勾勾地盯着她,这人依旧华服美冠,但好像没睡好似的,眼底有些发乌。


    春愿想了下,唐大人在留芳县时耳提面命了无数次,不许质疑报复他表弟,给他个面子吧……她微笑着点了点头,便算见过礼。


    周予安一怔,没想到这女人居然会对他笑,笑得还挺好看。周予安心只乱了那么浅浅一瞬,笑着上前,温声道:“听闻昨晚闹耗子,是我们当差不利,惊着小姐了。”


    “没事儿。”春愿客气地回应了句,便扶着雾兰的胳膊,上了马车。


    周予安莞尔,也没在意。忽地,他发现那女人在弯腰进车的瞬间,从衣襟里掉出来块平安扣,似乎是表哥腕子上的那块,周予安心里冷笑,就说嘛,这俩人绝对有猫腻儿,唐慎钰这狗崽子嘴上否认的那么干脆,背地里小动作倒不少。


    周予安暗暗翻了个白眼,就在此时,他发现雾兰手腕上戴了条海螺珠的手链,可不就是他偷偷送给那女人的么!


    在那瞬间,周予安像被人打了几耳光似的,脸生疼,好,真是好得很,他送的,你贴身戴着,我送的,你就赏下人了。


    周予安觉得自己被羞辱了,而且还是被曾经看不起的婊/子给羞辱了。


    他昨晚差点和表哥撕破脸,思量了一晚上,想着还是算了,这下看起来,好像不能就这么算了。


    京城的日子很精彩,咱们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你是我弟弟,宗吉!


    路上走了一日,终于在下午到了长安。


    才刚到京都地界儿时,春愿


    就新奇不已了,官道上川流不息着海内外的商队大贾,数不清的道观和佛寺,及至踏入京都后,更是惊叹,街上星罗遍布工商百业,大到钱庄、生药铺、茶庄、绸缎、古玩铺、日用杂货铺,小到修鞋、补锅、卖肉摊……甚至还有杂耍卖艺和占卜打卦的,随处可见装饰华美的三四驾的马车和软轿;


    千人万面,既有穿着短打葛衣讨生活的穷苦百姓,又有出入有仆僮侍奉的官眷贵人,共同勾勒出一幅盛世画卷。


    春愿那种不安更浓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渺小的麻雀,操着口潦草的留芳乡音,不知怎么就飞入这金碧辉煌的城了,无亲无故、无友无家,好奇着将来,可也在惶恐惊惧着。


    自打进了京都后,就有人来接应,车驾一路往北走,越往北,喧嚣声就越少,约莫半个多时辰后,马车忽然停了。


    春愿的心跳得更快了,她用簪子稍微将车帘挑开条缝儿,往外看,此时车驾停在一处僻静干净的长街上,墙很高,不晓得里头是什么样巍峨耸立的阁楼亭台,她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这就是皇宫么?”


    雾兰从不会直接否定小姐的话,更不会面露一点鄙夷之色让小姐难堪,她跪坐着,替主子将腿上的虎皮毯子盖好,笑道:“咱们先不去皇宫,这是先淮南郡王的宅邸,他几年前跟着逆王犯事了,先帝便削了他的爵位,主犯赐死,族里旁的人流放岭南,自此这个宅子就空下了,头先说是要赏给皇后娘娘的父亲魏国公,言官立马参奏,说魏国公这些年只领了个闲职,既在政事上无建树,又在武功上无尺寸之功,不可逾制赏赐,否则恐有纵容外戚之嫌,吵了段时间,这事儿就搁置起来了,如今小姐回来了,陛下说将这处府邸略打扫打扫,暂时给小姐做下榻之所,过后有合适的地儿再挪。”


    春愿脸微红,她是小地方出来的小人物,见识肯定跟不上雾兰,但也能听出几分,因为个“宅子”,那些言官看似挤兑皇后的父亲,但最后没面子的怕是那位大娘娘郭太后吧。


    这时,春愿瞧见唐慎钰和周予安等人皆穿着官服,整了整衣冠,恭敬地立在一旁。


    “是不是皇上要来了?”春愿心狂跳起来,紧张得都要呼吸不上来了:“那我要不要下去迎接?”


    雾兰掩唇笑:“若是陛下来,可就不是这阵仗排场了,里里外外早都站了一打侍卫了,外头也要净街清扫,奴婢印象中,陛下长到十八岁,出宫门的次数还不超过一双手,估计来的是传话的小太监,小姐莫担心,先等等看。”


    春愿点了点头,心道外头花花世界多好啊,宗吉却像鸟儿似的被关在四四方方的高墙里,做皇帝仿佛也没那么痛快。


    这时,春愿瞧见从长街尽头缓缓驶来辆轻便马车,停下后,从车上下来个约莫五十几岁的男人,他穿着颜色素简的圆领棉袍,头发整体还乌黑着,两鬓稍有几丝霜华,面相儒雅,鼻翼两侧的法令纹较深,脸很干净,没有胡子,眼睛深邃且带着笑意,同唐慎钰说了几句话后便朝马车这边看来,恰巧与春愿四目相对。


    春愿立马坐回马车里,唐大人对此人如此敬重,他是谁?万首辅还是那个司礼监头头陈银?哎呦,京城高官都是人精,不论是谁,肯定不是好相与的,会不会一眼就看出她不对劲儿?


    春愿越发紧张了,都打嗝儿了,转而一想,大人屡次说她举止畏缩,不敢与人直视,一身的小孩子稚气,这个毛病要改,再说了,她在留芳县都敢杀人,更何况如今和陌生人说几句话。


    想到此,春愿大大方方地掀开车帘,而这时,那个男人走过来了,别说,小坏的脸型眉眼,和这个男人还真有两分相像。


    “老伯伯。”春愿开口喊人,忽地掩住唇,暗骂自己太冒失了。


    “奴婢当不起哪。”陈银莞尔,躬身给春愿略见了一礼,在抬眼间打量着女人,目光落在女人趴在车框的手指上,有些脏,他笑着问:“老奴代陛下问一句,小姐这一路平安么?唐周两位大人差事办的如何,没有冲撞您吧?”


    春愿注意到远处的唐慎钰虽侧身站着,但眼睛时不时往这边瞟,而周予安更紧张,拳头攥住,唇抿得都发白了。


    “都平安。”春愿笑道:“两位大人都尽心尽力地办差,妾身卑微,实在担当不起。昨儿到了罗海县,小侯爷提前安排的妥妥当当的,他对他祖母很有孝心,也很会宽慰劝解失意伤心的人。”春愿转身拿起个巴掌大的雕花红漆盒,苦笑:“妾身是个不中用的人,不晓得如何报答这份大恩,今儿路上剥了点松子仁,想送给小侯爷聊表谢意,不晓得合不合适?”


    陈银了然,原来小姐指头脏,是在剥松子,他回头看了眼周予安,淡淡一笑,这位小侯爷,惯会在这种细微处做功夫。


    陈银笑着问:“陛下日后会重赏小侯爷的,那唐大人呢?小姐觉得他差事办的称不称心?”


    “挺好的。”春愿不敢多说一个字,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转身拿出个用红纸封住的食盒,笑道:“听雾兰说这是京城有名的小食,唐大人今儿赶了一整日的路,这个送他吃吧,可不可以?”


    “小姐赏的,是两位大人的福分。”


    陈银笑着说。心里却盘算着,两份吃食,一份是亲手剥的松子,指甲都劈了几块,另一份是拆都没拆开的点心,唐慎钰冷面嘴臭,蛮不如周予安会讨好女人,看来以后要嘱咐府里的侍卫,看紧门户,提防着那油头粉面的小子。


    陈银温声笑道:“如今回京了,就安安心心地住下,要什么,就让雾兰去做,她若是做不了的,小姐就打发她知会老奴,这几日朝堂事多,陛下怕是不能很快来看您,便派老奴来见一见您。”


    春愿点了点头:“我晓得了,请他放心,我会耐心等的。”


    说着,春愿将东西交给雾兰,让她下车送去。


    马车再次前行,摇曳间,车帘稍稍被震开些,春愿便借着这个空儿往外看,周予安收到松子仁很惊喜,而唐大人面上淡淡的,随手拿着栗子酥,目光紧随着陈银。


    但是在马车经过他的时候,他笑了下。


    春愿也笑了,在那食盒的最底下,她藏了两双偷偷做的袜子。


    此一别,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再见。


    珍重啊,大人。


    ……


    进了府邸后,就换乘了轿子。


    春愿紧紧地抱住包袱,里头装了大人写的字帖,当初老葛配的能让血凉下来的丸药,还有些风味吃食,掀开轿帘看了眼,前后跟着好多个嬷嬷婢女,宅邸蛮大的,也气派,能看出来确实慌弃了多年,花园子空寂寥落,有两个花匠正在栽种树木。


    一旁随行的雾兰见小姐一直好奇地打量府邸,想了想,笑着问:“原该尽快服侍您休息用饭的,只是马车上蜷缩了一日,不晓得您现在如何,奴婢这双腿早都僵了,要不要奴婢带着您四处走走?”


    “可以么?”春愿小心地问。


    雾兰笑道:“陛下既让您暂住此处,您就是这里的主子,自然可以了。”说着,雾兰让抬轿子的太监停一停,她疾步上前,掀起车帘扶春愿下来,随后嘱咐跟着的婢女和嬷嬷:“你们不用跟着了,把小姐的行李搬去‘毓秀阁’,尽快准备热汤茶饭,交代下去,今晚不许喧哗吵闹,明儿晌午都来给小姐磕头,夜里叫侍卫好好巡守。”


    正在此时,一个模样水灵的小丫头上前一步,支支吾吾道:“那个……雾兰姐姐,前儿府里来了位衔春姑娘,陛下让她也侍奉小姐,暂时主管府上大小事,她说您之前为小姐选定的‘毓秀阁’地气不好,在背阴处,恐会伤了小姐的身子,于是叫人将南边的‘沉香斋’拾掇开,让小姐回来后住那里,虽小些,但更暖和。”


    雾兰秀面一沉,没有发作,笑着问:“那这事陛下知道么?”


    小丫头怯懦道:“许是…知道吧,衔春姑娘身份高贵,所、所以……”


    “晓得了。”雾兰挥了挥手,淡淡道:“那你们就先将行李搬去沉香斋,去告诉衔春,小姐回来了,让她晚饭后过来磕头。”


    说着,雾兰搀扶着春愿朝游廊那边走去。


    春愿提起拖泥裙,踏上台阶,心里盘想着,那个衔春姑娘到底什么来头?皇帝的姐姐回来了,非但不出来相迎,还把给她准备的院子给换了,原本雾兰主管府邸的,现在生生被人挤下去了。


    春愿偷摸观察着雾兰,这丫头虽说面上云淡风轻的,可眉头早都蹙起来了,显然不太高兴。


    “那位衔春姑娘是谁?”春愿小心翼翼地问。


    “啊?”雾兰显然才回过神来。


    春愿淡淡道:“若是不方便说,那算了。”


    雾兰轻咬着下唇:“奴婢不敢议论胡太后娘娘……”


    春愿扶了下发髻,之前在船舱时,大人同她讲过胡瑛的事。胡瑛刚进宫时貌美无比,很得宠了一段日子,后头先帝有意让郭氏抚养宗吉,就把胡瑛打发去了离宫,直到前年宗吉登基后才接她回来,胡瑛原本就是卑微的舞姬,这些年又被冷落排挤,无法接济扶持家人,眼见着郭太后把自家侄女、外甥女扶持成皇后和贵妃,她也急啊,忙叫人在她单薄的族人里寻貌美的女孩,想着将来能让宗吉立为妃子。


    春愿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问:“我猜……衔春是太后的亲戚么?”


    “啊。”雾兰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位小姐如此聪慧,想了想,道:“奴婢既然跟了小姐,那就是小姐的人,必定知无不言。小姐说的没错,虽说八竿子打不着,但真要论起来,叶衔春算您的远房表妹,她父亲原是安阳县的县尉,她也算是位官小姐,但前年朝廷取消了这一官职,她父亲头上的帽子忽然掉了,成了一清二白的百姓,她也跌成了贱民,好在胡娘娘这道密信传回去,叶老爷削尖了脑袋,把女儿送到京都。这两三年,胡太后娘娘让人悉心教养叶姑娘,偷摸在外头请了琴师、歌姬调.教,叶衔春也不负娘娘厚望,舞姿妙曼,歌声动人,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这不,去年底,胡娘娘把叶衔春接到宫里,上下打点了下,将叶衔春安置在勤政殿做婢女。”


    春愿抿唇偷笑。


    虽说雾兰说得含蓄,但意思很明白了,胡太后要那叶衔春爬儿子的床。


    “那后来呢?”春愿笑着问。


    雾兰道:“奴婢是正月离的宫,正巧晓得这事。当时郭大娘娘派衔春给皇后送凤冠,也不晓得哪儿蹿出来只猫,直往叶衔春身上扑,她吓得跌了一跤,把皇后娘娘的冠子摔到地上了,郭太后大怒,即刻要杖毙了叶氏,幸而陛下求情,只把她打发出宫了,没想到她竟到这儿来了。”


    春愿搓了搓发凉的手,问:“那这位叶姑娘长得肯定特别好了?”


    雾兰笑道:“长得真真儿和画里的仙女似的,别说宫里,就是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只不过如今小姐回来了,她怕是要靠边站了。”


    春愿笑笑,有意无意地问了句:“那陛下喜欢她么?”


    “也说不上喜欢。”雾兰耸了耸肩:“陛下就是贪新鲜,他身边都是温柔恭顺的女人,难得有个娇憨明艳的,就愿意低头看一眼,不过也止于说笑几句、听她弹个曲儿而已,这回估计是看郭娘娘决心打死衔春,心里生了怜悯,才让她暂时住在这里的吧,衔春和您虽是主仆,但到底有点亲戚的情分在,胡娘娘和陛下应该是想她来这里,更能照顾您,日常陪您说话解闷儿。”


    春愿心道,雾兰这丫头老持稳重,原本得了个肥差美差,不过出宫一个来月,回来后忽然管事的差事被人顶了,估计想吃了衔春的心都有,但嘴上说话滴水不漏,一句挑唆是非都没有,厉害了。


    正在主仆两个说话的当口,只听从不远处传来阵环佩叮当声。


    春愿抬头瞧去,从葫芦形拱门走来个貌美的姑娘,十七八的年岁,身量高挑窈窕,穿着满绣的窄腰小袄,一把纤腰盈盈不堪一握,发如乌云,髻边斜簪了枝金凤步摇,皮相极好,眼若盈盈秋水,唇如鲜红樱桃,这一身的冰肌玉骨一看就是精心娇养出来的,在这姑娘身后,跟了四个婢女和两个嬷嬷。


    “她是……”春愿问身边打扮素简的雾兰。


    雾兰还未开口,那美人便抢着道:“我姓叶,小字衔春。”


    那叶衔春走过来后冲春愿点了点头,便算见过礼,举止颇有些轻慢。


    “叶姑娘好,我叫燕桥。”春愿不想刚来就惹事,于是略蹲身福了福。


    “嗯。”叶衔春端着规矩,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春愿,美是挺美的,只不过浑身上下透着土气,那不晓得操的哪个地儿的乡音,几里拐弯的。


    忽地,叶衔春鼻头耸动,像闻见了什么似的,秀眉微微蹙起,佯装用帕子擦唇边的胭脂,遮住鼻子,目光落在春愿臂弯挎的包袱上,暗笑,小地方出来的县丞养女,到底透着穷酸,都飞上枝头了还记挂着财物,生怕人抢了似的。


    当然,叶衔春可不会当面说这番话,轻移莲步走上前来,笑道:“原本妹妹是要出去接燕姐姐的,只是方才核对了下咱们府里的花名册,来迟了,请姐姐别见怪。”


    “没事儿。”春愿客气一笑,她不善与人交往,又怕露了草包的底,能少说话就不说。“那我先回院子了。”


    “慢着。”叶衔春横身拦住春愿,笑道:“妹妹有几句话要跟燕姐姐说,头先我离宫的时候,太后娘娘交代下来了,叫我好好陪伴姐姐,给姐姐教一教宫里的规矩,我想着这事倒也不急,可以暂缓一缓。”


    说着,叶衔春准备拉扯春愿的手,忽地见春愿袖子上沾了块松子壳,又打消了这个主意,双臂垂下,客气地笑道:“我早都派丫头去拾掇姐姐的行李,亦叫人准备好了热汤,姐姐沐浴更衣后,就传太医来请一请脉,毕竟这几日陛下得空了,就要召见姐姐,说句不中听的,姐姐千万别恼,你到底一路奔波回来的,怕路上遇到邪祟,万一到时候冲撞了陛下,那可不好了。”


    春愿倒也没恼,更难听的话她以前都听过,这算什么,挺客气了,而且叶衔春这脾气做事太浮躁浅薄,心比天高,急得往高抬举自己,可却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怨不得郭太后抬抬手指就差点把她杖毙,这么说话做事,离下回吃亏还远么?


    春愿没说话,谁知旁边的雾兰站不住了,挺身而出:


    “衔春姑娘请恪守自己的本分,这个府邸的主子是咱们燕小姐。”


    叶衔春淡淡瞥了眼雾兰:“我是胡太后派来的,这都是娘娘交代下的事,有什么不满的,你进宫找娘娘讲去,若是觉得在府里待着不舒服,那就回宫继续当你的奉茶姑姑去。”说着,叶衔春给身后的嬷嬷使了个眼色:“还愣着作甚,快去帮小姐拿包袱呀。”


    那嬷嬷一愣,硬着头皮上前,伸手就要去扯春愿臂弯的包袱。


    春愿皱眉,急着往回拉,就这么一拉一扯的来回,带子忽然送了,里头的物件呼飒飒落了一地,药罐子摔了条缝儿,食盒里的点心倒出来一半,大人之前写的魏碑字帖有几张飘进水里,全浸透了,墨顿时晕染开来。


    “叶衔春,你过了啊!”雾兰气得啐了口,急忙蹲下去给小姐拾取东西,咬牙道:“我留不留下,不是你说了算,当初是陈公挑了我来的!你躲在府里怕是不知道,方才陈公亲自来迎的小姐,想必还没走远,走,咱俩这就找陈公评评理,我非把你这掐尖伶俐的毛病治一治,要不然咱们再到陛下跟前问问,看你在府里到底是小姐还是婢女,仗着和胡娘娘沾点亲带点故,狐狸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什么东西你!”


    叶衔春显然是慌了,反手打了身边嬷嬷一耳光,喝道:“瞧你们,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说着,叶衔春拎起裙子,亲自去帮春愿拾食盒等物,态度好了十几倍,楚楚可怜地问:“妹妹方才只是让人帮姐姐拎一下包袱的,并不是有意冒犯的,姐姐没生气吧?”


    春愿绑好包袱,轻拍了拍叶衔春的胳膊,嘿然一笑:“多大点事,不至于吵起来,不就是沐浴请脉嘛,正好我赶了一日的路,也有些乏呢,早都想泡澡了,雾兰的话你别放心上。”


    说着,春愿扭头瞪了眼雾兰:“你也是,不要吵架了,聒噪得我耳朵生疼。”


    叶衔春松了口气,心里暗笑,这乡下丫头倒没什么脾气,看来好相处,也好拿捏。


    “姐姐没生气就好。”叶衔春笑得虚情假意。


    “没事的,你别多心啊。”春愿莞尔,烟波流转间,看向不远处浸透在水里的纸。


    没事儿,我真的没生气,咱们来日方长。


    ……


    梆子声响了三下,虽说出了正月,天一日日暖了起来,但入夜后依旧寒津津的。


    春愿实在憋闷的慌,睡不着,便叫雾兰打了灯笼,陪她去荷花池那边走走,此时月色正浓,池中是一潭死水,风吹来,卷起粼粼银光,倒也好看。


    春愿身上裹了件厚披风,怀里抱了个汤婆子,仰头望着月亮,今下午经历了花园子那遭事后,那叶衔春就带着她回了沉香斋,几个丫头一块给她沐浴,皮几乎要擦掉一层,洗完后,头发还一层层拔开了,查看有无虱子,最后大夫过来请平安脉,再三确定她身上没有能过人的疾病后,叶衔春才放大夫离开。


    这还没有完,那叶衔春又拉着她,叽里咕噜地聊了半天,打听她过去在哪里住着?喜欢吃什么?用什么?这次是怎么被找回来的?


    她没说什么,这蠢丫头倒把自己之前宫里受的委屈讲了遍,讲完后又炫耀胡太后如何宠她,陛下如何喜欢听她弹琵琶,噼噼啪啪说了大半个时辰,说累了才走。


    春愿叹了口气,唐大人啊,回长安第一天就这么麻烦,我不想待了。


    就在春愿心烦意乱间,她忽然察觉到背后仿佛有人,刚准备转身去瞧,脖子上忽然多了个凉飕飕的东西,垂眸一瞧,竟是口老长的剑。


    “别动!”一个清冷的男人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是谁!”春愿吓得汗毛倒竖,怎么回事,雾兰和那些跟着伺候的丫头婆子呢?


    “你管我是谁!”年轻男人冷笑了声,命令道:“一只手抱住头,另一只手捏住鼻子,然后转过来!”


    “嗯?”


    春愿愣住。


    这府邸里,没有侍卫和太监敢大半夜进内院,也没人敢这么作弄她,她大体猜到了。


    可春愿佯装害怕,身子瑟瑟发抖,缓缓转身,顿时眼前一亮,作弄她的男人很年轻,气质清贵,穿着月白色的锦袍,大拇指上戴着枚羊脂玉扳指,和她年纪差不多,但个子却比她足足高了一个头,长得俊美极了,眸子里像藏了星星般,面上稍有些许病气,笑得恣意,还有一点坏,眉眼间和小姐有两分像。


    “谁许你这么盯着我的?”男人高昂起下巴,但却没有恶意,把剑放下,歪着头,眨眨眼,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略微弯下腰,笑着柔声问:“嗳,你晓得我是谁不?”


    春愿也笑了,忽然哭了,她并没有装,就是发自心里的难受,把自己的委屈、小姐的委屈全都哭出来,捂着脸哭得泣不成声:“你是我弟弟,宗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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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我脏,你不要碰


    眼泪一旦决堤,那是很难收住的,春愿很久没这样哭了。


    一旁的赵宗吉有些不知所措了,虽说第一次见这位同母异父的姐姐,但到底一母所生,骨血里的亲近感是如何都磨灭不掉的。


    赵宗吉想着是不是方才他开的小玩笑吓着阿姐了,忙将剑扔远,双手摆了摆:“你别怕,瞧,我丢掉了。”


    哪知,她哭得都咳嗽了,瘦弱的身子就像秋天里的一片叶子,一阵风都能吹跑似的,忽然瘫跪在地。


    赵宗吉咬着指头寻思,他从来没有安慰过人,于是走近了,蹲下身,歪着头看啼哭的女人,笑道:“见到我,你难道不高兴么?”


    春愿泪眼婆娑地摇头,离得近,她闻见宗吉身上有股很淡的药味,声音也很慵懒。


    “那就不要哭了嘛。”赵宗吉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女人递过去。


    春愿几乎是下意识的躲开,痛哭了场,她的情绪已经渐渐和缓过来。


    “怎么了?”宗吉对她的抗拒有些诧异。


    春愿仍啜泣不止,指甲用力抠手心,试图用疼痛来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大人交代过,她首要的任务就是博得宗吉的好感,加深姐弟之情。


    记得当初在清鹤县时,她忍不住替老葛收拾了屋子,唐大人训斥了她,并且教她,在你不了解一个人的为人经历时,最先做的就是观察他、品咂他,摸清他的脾气秉性,宗吉被郭太后拘着养了这么多年,束缚了天性,找姐姐是他擅自做主的事,所以对付宗吉,就要让他生出悯弱之情,还有当家的感觉,说白了,要叫宗吉觉得自己不是弟弟,而是“哥哥”,甚至是“父亲”。


    想到此,春愿头几乎要杵进地里,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用袖子把手遮住,沙哑着声音:“我、我脏,你不要碰。”


    赵宗吉一愣。


    今儿下午他召见唐慎钰,得知了留芳县发生的所有事,万万没想到阿姐竟经历过这样非人的遭遇,差点一尸两命死在留芳县。


    看见姐姐的卑微畏缩,想接近他、又不敢的样子,宗吉心里难受得紧,眼睛红了,倔强地说:“不要胡说,你哪里脏了,你是我见过最干净好看的人。”


    说着,宗吉竟转过身,他拍了拍背:“来,我背你。”


    春愿往后躲,吓得直摇头:“这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宗吉直接抓住阿姐的胳膊,将她背了起来。


    春愿从未与旁的男人这么亲近过,身子都有些僵,脑子里乱糟糟的,这时她才有空儿观察周遭,不远处躬身侍立了好些个太监、婢女和侍卫,那陈银怀里抱着黑狐皮大氅和汤婆子,见皇帝这般,“吓”得脸都白了,急忙招呼嬷嬷们快去扶着些。


    “都别过来!”宗吉厌烦地喝了声,他略扭头,爽朗笑道:“阿姐,咱们回去说话。”


    “嗯”。


    春愿怯懦地点了点头,借着清冷月光,春愿偷偷打量着这个男人,和小姐一样,宗吉耳朵坠上也个小痣,他鼻梁高高的,皮肤又细又白,喉结已经很明显了,好漂亮的男孩。


    她无法形容自己现在的复杂心情,紧张害怕中,还有些许难过。


    春愿几乎成了个泪人,她怕自己哭出声,紧紧咬住后槽牙。


    赵宗吉只觉得脖子凉飕飕的,晓得阿姐掉泪了,而且她身子一直发抖,穿得那么厚,可背起来却轻的要命,当初流了多少血啊。


    “你放心。”宗吉皱起眉:“虽然那个程什么姿的死掉了,但朕不会轻饶了程霖父女。”


    春愿一惊:“我、我没想叫你害人哪。”


    宗吉挑眉一笑:“那你就不要哭啦,看你这样,我也难过,不然我也哭好了。”说着,宗吉还真小孩似的,夸张地呜呜哭叫。


    春愿被逗笑了,她轻咬住下唇,很认真地想了想,大着胆子问:“那个……我能不能摸一下你的头发?”


    “好啊。”宗吉十分痛快地答应了。


    春愿手颤巍巍地抬起,指尖轻触那冰凉的发丝,她仰头看天上的月亮,小姐,你在那里看见了吗?这就是你亲弟弟,他看起来人很好,有点任性,也有点顽皮,跟你的脾气很像,如果你能活着,今晚该多高兴啊。


    ……


    没一会儿,春愿就被宗吉背回了“沉香斋”,院子里早都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下人,其中就有那个胡太后的远亲“叶衔春”,叶姑娘显然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那双美眸中满是震惊和妒忌,一路望着陛下将那个乡下女人背进主屋。


    主屋多添了两个炭盆,亮堂又暖和,虽不大,但也是两间大屋打通的,所有家具都是极珍贵的金星紫檀木制成的,许是长久未有人居住,多少有些死气沉沉,内侍官们躬身,鱼贯往呈送精致的果子和茶水,又点上能让人凝神静气的道远香。


    春愿怔怔地立在门口,小心翼翼观察着宗吉,他进来后,轻锤着发酸的胳膊,在屋里四处转悠着打量,指着空荡荡的案桌,嘱咐紧跟着的陈银:“过后将朕寝殿里那对汝窑的瓷瓶拿过来,插上百合花摆着。”说着,他又指着里屋的拔步床,蹙眉道:“怎么看起来像旧的?”


    陈银躬身上前,笑道:“陛下好眼力,这些原本是之前查封汝南郡王府得的,都是好物件,就是稍有些年头……”


    “晦气死了,全都给朕换成新的。”赵宗吉甩了下袖子,蓦地看见阿姐怯生生地站在远处,他一屁股坐在软榻上,伸手拍了拍对面的地儿,笑道:“你过来,咱俩说会儿话。”


    “嗳。”春愿应了声。


    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急忙扭头问身后侍奉的雾兰:“我今儿带来的那个包袱放哪儿了?”


    雾兰忙小声回:“奴婢给您收在内室的柜子里了。”


    春愿其实知道放在哪儿,她抓起雾兰的胳膊,说“快带我去找”,随之,她疾步奔回内室,哗啦声打开柜子,先在上头匆匆翻了阵,又蹲下去寻,借着这个空儿,悄声嘱咐雾兰:“提防着,不许叶衔春进来,我不喜欢她。”


    说罢后,春愿抱着那包袱,满面堆着笑,欢喜地踏着小碎步奔向宗吉,故意用潦草而土气的乡音,对这个陌生的弟弟道:“这是我走的时候,特特在县里买的琥珀桃仁,可甜了,就是之前赶了好多日的水路,稍微有些发潮,宗吉你别介意啊。”


    这时,一旁侍立着的陈银忙纠正道:“小姐以后在外人跟前,可不敢直呼陛下的名讳哪,要尊称陛下或者皇上,而且,依照宫里的规矩,但凡要呈送给陛下的茶水吃食,必得先让试毒太监尝用,待确认无碍后,方可递到陛下跟前儿。”


    “啊?”春愿懦懦地轻咬住唇,惊慌不已。“对不住啊,我不知道,我就、就是看见宗……不对,看见陛下欢喜得很。”


    “你这老货,话太多了。”


    宗吉嗔了句,并给陈银使了个眼色。


    陈银会意,挥了下拂尘,将屋子里的侍婢们全都撵了出去,他则恭敬地退守在门口,不敢打扰。


    “阿姐你别理他,他小心谨慎了一辈子,是有些嘴碎,但人不坏的。”宗吉盘腿坐在软塌上,探过身子,把春愿怀里的食盒抢走,大大地挖了两块琥珀桃仁吃,含含糊糊地点头道:“是挺甜,就是粘牙!”


    春愿有些不安地坐在榻上,不住地用余光打量宗吉,寻思着待会儿该怎么和他说话相处。


    宗吉早都看出了阿姐的局促,到底是第一次见面,他也理解,而且那会儿在花园子里见面,俩人又哭又笑的,现在乍安静下来,难免有点尴尬。


    宗吉探着脖子,往阿姐怀里的包袱瞧,尝试着找点话头,笑着问:“那里面还有别的吃食没?再给我尝尝嘛。”


    春愿抿唇笑,摇了摇头:“再就是些衣裳和药。”


    “什么药?”宗吉忙问:“阿姐生病了么?”


    春愿可不敢说是凉血的,她手附上小腹,苦笑:“就是补血益气的丸药,别担心。”


    赵宗吉虽还没有过孩子,但深宫多年,他见得多,听得也多,而这回首辅和陈大伴主张找阿姐回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给他治病。


    宗吉颇有些愧疚地叹了口气,手伸过去,按住阿姐冰凉的小手,望着她苍白的脸,柔声道:“朕会让太医院的人好好给你调理身子……”


    “啊!”春愿反握住宗吉的手,忙道:“你放心,我其实一直在补血,不会耽误给你治病的。”说着,春愿拔下发簪,一把撸起袖子,抵在胳膊上,“要不现在就给你放点?我看你脸上病恹恹的……”


    宗吉大为羞惭,他和沈轻霜一样,是个激不得的性子:“你看你说的,好像朕找你回来,就只是为了你的血。”


    “你千万别生气呀。”春愿急得都掉泪了:“阿姐就、就是心疼你。”她试图将自己想象成小姐,盘思着,若是小姐在这里,会问宗吉什么,于是低下头,哽咽着问:“娘,她晓得我回来不?”


    “嗯。”宗吉点了点头,轻声问:“你想见她么?要不朕来安排。”


    “不!”春愿倔强地扭过头,眼里尽是恨意和委屈。


    “好好好,那就不见了。”宗吉从炕桌上拎起茶壶,亲自给阿姐的杯子里添了点水,他多少也晓得当年胡太后到底做了什么,哎,可怜了阿姐,几乎无父无母地过了前半生,见了他后,头一件事竟是急着先放血给他治病。


    宗吉鼻头发酸,他觉得自己是男人,是该保护这唯一的姐姐,柔声道:“你若是暂时不想见她,便罢了,她如今说话做事越发的尖酸刻薄了,很让人烦,估计见了也惹得你伤心,你以后只跟朕说话就好,过几日,朕带你去见母后,你是朕的姐姐,她说什么也得给你个身份。”


    “嗳。”春愿用袖子擦眼泪,心道,亲儿子居然能用尖酸刻薄来形容亲娘,看来和唐大人说的一样,宗吉到底被郭氏抚养着长大,和郭氏更亲近些。


    春愿手指搅着手帕,想着机会难得,必须要在头一次见面卖惨,否则往后就不好说了,但是诉苦又不能诉得让人觉得她有图谋。她斜眼偷摸瞅了下远处的陈银,这老太监虽说耷拉着个脑袋,像是打瞌睡,可耳朵却竖着呢,唐大人说过,京城的人心眼子多得像马蜂窝,可得注意。


    想到此,春愿轻咬了下唇,拿捏着分寸,用十分家常的口吻,望着宗吉,苦笑道:“我来这儿,并不是为什么富贵身份的,不怕你笑话,我原本打算去年赎了身,跟杨朝临今春一块上京赶考的,人人都嘲笑我鬼迷了心窍,可他们哪晓得我的难处,这十几年的情分哪里是说撂就撂的?我晓得他娶了学政家的小姐,可我不介意,给他做平妻都可以,谁晓得……”


    宗吉压着火:“阿姐你糊涂啊,你怎么能喜欢那种人。”


    春愿羞愧得低下头,捂住小腹:“幸亏唐大人救了我。只是我的义妹春愿因为我,被程家的打成重伤,我没死,她却死在了冰天雪地里。”春愿几乎泣不成声,望着宗吉:“那丫头和你年纪一般大,死的时候才十七,看见你,我就想起了她,她和我相依为命了整整四年,我把她当唯一的亲人,她死了,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恨的要命,上了一回吊,又被唐大人救下了。人哪,就是这么怪,等报了仇后,可我却没那么痛快高兴,觉得活得没什么意思,原想偷偷找个地儿了结了自己,谁晓得再一次叫唐大人发现,他想骂我,又不敢,就和盘托出了你的病,跪下来求我,叫我好歹来一回京城。”


    听到这儿,宗吉心里的心疼和愧意更浓了,他按住春愿的手,含着泪,柔声道:“以后可不敢再寻死觅活了,你没了那位春妹妹,可你以后还有我哪。”


    说着,宗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着问:“阿姐,你觉得这回唐慎钰和周予安差事办得怎样?你还满意不?路上可有给你气受了?你别害怕,只管同我说,我听了你的话后再考虑给他们什么赏赐。”


    “两位大人都好。”春愿擦去残泪,忙道:“唐大人办事周到,就是人有些冷冰冰的,还很凶,平日里话不超过十句,至于小侯爷……”春愿脸忽然红,眼里带着几许羞意:“小侯爷一开始见我和杨朝临这样,挺看不起我的,后头我们的误会解除后,他就经常开解我,我的衣食起居许多都是他在准备,昨儿回到罗海县,也都是他提前打点的一切,他还给我送了好多首饰衣裳,可我怕收了会坏了你的名声,一点都不敢要。”


    宗吉笑道:“看来得好好赏一下两位卿家了,陈银,你过来。”


    “打瞌睡”的陈银忽然就醒了,疾步走了过来,躬身行了个礼,垂手而立,笑着问:“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宗吉细想了想,笑道:“朕记得锦衣卫还有空缺,就升唐慎钰为从三品的指挥同知,把北镇抚司的事兼管着,左右唐爱卿是万首辅的学生,想必这事首辅不会唠叨,过会儿你知会一声他便好,至于周予安嘛……”宗吉手指点着下巴,“他父亲劳苦功高,他又是定远侯,做个小小总旗是有些委屈了。”


    陈银浸淫权术三十几年,早就练就了一双能察言观色的火眼金睛,一对听风辨位的顺风耳朵,一下午一晚上,他听得真真儿的,看的也透透儿的,瞧着小姐仿佛有几分倾心周予安,又是剥松子儿,又是夸他体贴,可正经的差事功劳一个字都没提!而且小姐今晚说了三遍,是唐慎钰救了寻死的她,这意思还不明白么?


    若是没猜错,假如陛下说了晋封小侯爷什么,这位主儿肯定用什么借口把小侯爷拽下来,倒不如他先开口,也算卖“公主”一个面子了。


    陈银莞尔,分别给宗吉和春愿行了一礼,恭敬笑道:“这回唐、周二位大人前后忙乱,是该有赏,只是……”


    “怎么了?”宗吉忙问。


    此时,春愿也紧张得皱起眉,陈银想说唐大人什么坏话么?


    陈银笑道:“唐大人不消说,一直勤勤恳恳地办差做事,陛下和内阁都看在眼里呢,至于定远侯嘛……”


    春愿抿唇偷笑,松了口气。


    陈银自然将小姐这细微表情变化收在眼里,笑道:“去年秋菊宴的蹴鞠,小侯爷拔得头筹,当时兵部侍郎刘安明家的嫡长女正巧也在赴宴,一眼相中了小侯爷,家去后就害了相思病,央告着父亲去提亲。原本这也算门当户对了,刘大人晓得周家和郭大娘娘沾点亲,便求在了大娘娘跟前儿,大娘娘召见了周家老太太,说起这门亲事,原本说得好好儿的,后来两个小人儿一见面,这位小侯爷当场就翻了脸,虽然当时什么不满的话没说,但他嫌弃刘小姐相貌平平,私下求在大娘娘跟前儿,说什么都不愿和刘家结亲。刘姑娘又羞又怒,竟一病不起,后来听说小侯爷不搭理她,反而追捧一个酒楼的貌美行首,一气之下投缳自尽,这事儿当时闹得很难看,大娘娘为了安抚刘家,特特儿给老奴交代下,给小侯爷吃点苦头。”


    陈银意味深长地笑道:“年轻人嘛,都贪图鲜亮的颜色,这时候若是抬举小侯爷,怕是郭太后和刘侍郎那边难堪。”


    宗吉自然听出陈银话里话外的意思了,阿姐如此貌美,难免这姓周的小子不眼馋,这不,正事不好好做,净盘算着如何讨好追捧女人,哎,阿姐这人脑袋不大灵光,能被杨朝临那种人欺骗伤害,肯定也会被周予安这种小白脸子迷糊了,没事儿,以后他一定会给阿姐寻个门第出身样貌都一等一的好男儿。


    宗吉端起茶,抿了口:“那随便给周予安赏点什么吧,你们司礼监看着办吧。”


    正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阵吵嚷,听着仿佛是叶衔春在骂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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