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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裴肆和长乐公主说完话后,便由府中嬷嬷引着,去不远处“映雪斋”寻雾兰去了。


    这院不甚大,单拨给雾兰住,另还住了三个末等洒扫小丫鬟,平常供雾兰使唤。


    入夜后倒有几分凉浸浸的,一轮玉轮悬挂当空,青石台阶的缝隙处,夏虫正窸窸窣窣的低语,上房亮着灯,离得老远,裴肆就看见门口的小圆凳上坐着个十三四的毛丫头,手里拿着丝线,正在打络子。


    见来人了,小丫头赶忙站起来,又见来的人里有个俊美非凡的男子,羞得低下头。


    嬷嬷问:“雾兰姑娘睡了?”


    小丫头怯懦地回:“没呢,下午从京郊回来后,连晚饭都没用,一直掉眼泪呢。”


    嬷嬷又问:“知道怎么回事麽?”


    小丫头不由得多偷看了两眼裴肆:“好像是邵总管说了姑娘几句,她心里不痛快。”


    这时,雾兰的声音从里头响起:“巧儿,在和谁说话呢?”


    嬷嬷走上台阶,侧身立在门前:“姑娘,提督来看你了。”


    “啊?”雾兰的声音显然非常震惊且慌乱:“稍微等等。”


    裴肆拳头按住唇,轻咳嗽了声,那嬷嬷原先是从宫里出来的,很识眼色,立马将这院子里的小丫头们都带出去了。


    不多时,门吱呀声开了,雾兰不断地用手顺头发,她穿了身水蓝色褙子,明显刚哭过,眼睛红红的,未来得及化妆,但在唇上抹了点胭脂,发髻边簪了朵嫣红的杜鹃花,人原本就长得秀美,稍微点缀一番,就很不一样了。


    雾兰显然是很惊喜,又有些惊惶,手时不时地往下拽衣角,偷摸看裴肆。


    裴肆轻笑着问:“不请我进去坐坐?”


    “嗳呦。”雾兰急忙让出条道,将人请进去,心头小鹿乱撞,开始胡猜测,提督为何大晚上的来?难不成听见她受了委屈,特来探望?


    进去后,裴肆打量了圈,屋里非常干净,窗下养了兰草和杜鹃等花,梳妆台上甚至还搁着本薄薄的《鱼玄机集》,倒像个富户小姐的闺房。


    这时,阿余进来了,将提着的大漆盒,打了个千儿,躬身退下,守在门口。


    裴肆径直坐到了方桌前的扶手椅上,抬眼瞧去,雾兰忙不迭地去沏茶,又从柜子里端出来好几盘精致点心,一一摆在桌上,最后垂手侍立在跟前,蹲身道了个万福。


    “您事忙,怎么会有空过来?”雾兰笑着问。


    “来看看你。”裴肆端起茶,闻了闻,是顶好的雨前龙井,他只是唇皮子碰了下,并未喝,这是他的习惯,在外头怕被下毒。


    雾兰屏住呼吸,脑子竟有些空白了,不晓得说什么,忽地扫见一桌子的点心,忙笑道:“您吃一吃,这都是今早公主赏下来的,尤其这道栗子酥,是京城顶有名的那家‘瑞玉轩’老字号做的,公主特别爱吃,几乎每日都要叫人去买。”


    裴肆眉梢微条,捻起块酥,手托着吃了口,清淡香酥,甜而不腻,虽美味,但他着实不喜欢吃甜的东西。


    裴肆用帕子擦了下手,打开漆盒,拿出个两指厚的长方小盒,打开,里头是套镶了红宝石的纯金头面,紧接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个黑丝绸布袋,倒出来只白腻油润的和田玉手镯。


    “我平日里事太多,顾及不到你,你要见谅。”裴肆拉过雾兰的手,这姑娘多年来做活儿,手并不细腻,但十指纤长,肤色还算白,中指戴了只金戒指,估计是太紧张了,手心都是热汗,他没表现出嫌弃之色,将镯子戴到她手上后,还特意打量了番,满意地点点头,松开她,笑道:“头先我听说过你府上的事,公主将那串价值不菲的海螺珠手串从你这儿收回去,赏给了衔珠,我想着,总不能叫你腕子上光秃秃的,就叫人给你寻了这玉镯,喜欢么?”


    雾兰鼻头直发酸,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忙不迭点头,手覆上玉镯,还带有他的体温。


    裴肆笑笑,又捻起块栗子酥吃,随口问:“公主府里住的可还习惯?有没有受气?”


    雾兰自小进宫,这些年受尽了白眼打骂,宫里都是人精,根本没有什么真情可言,难得提督如此关怀她。


    “都好,殿下待奴婢很好,前不久还派人将奴的父母兄弟接回京呢。”雾兰顿了顿,提督问她有没有受气,今儿晌午就是一宗,她在草场里被人使了绊子,把一杯樱桃酒泼在了殿下身上,殿下那样好性儿的人,当时脸色不好了,埋怨了她两句,说实话,其实今儿下午她就很想偷偷找殿下解释的,那个人算计她事小,害殿下当众出丑不可原谅……


    雾兰心里委屈,受气了的小媳妇似的哽咽道:“奴婢是陛下派到公主跟前的,有些脸面,府里没人敢欺负我。”


    “胡说。”裴肆勾唇浅笑:“刚才我在外头,还听见那个叫巧儿还是雁儿的小丫头,说你哭了一下午呢。”


    “这丫头太多话了!”雾兰啐了口,轻咬了下唇,颇有些委屈道:“您知道的,奴婢和衔珠那蹄子积怨已深,她仗着是胡太后的亲戚,又仗着殿下宠她,时不时寻我点麻烦,如今她又巴结到了邵总管,今儿奴被人陷害,把酒洒在了殿下身上,邵总管回来后把奴好一通骂,奴打算偷空去殿下跟前说道说道,总不能白受这份气。”


    “我倒觉得不值当。”裴肆笑笑:“你总不会一辈子都当奴婢,眼看着公主府里的什么总管、管事和大丫头,一个个背后都站着大靠山,因为一点小事就得罪他们,不值当,咱们当奴婢的什么没遇过,忍忍就过去了。”


    “嗯。”雾兰的脸此时简直比灯座上的蜡烛都红,恭顺地点了点头,偷摸看向裴肆,小声问:“您方才说,奴婢不会一直在这里么?”


    “这就是我寻你的缘故了。”裴肆坐得端直,用帕子擦着指尖上的酥屑,笑道:“方才我去拜见殿下,跟她说起你的事。”


    “说什么了?”雾兰忙问,咬紧下唇。


    裴肆莞尔:“殿下是疼你的,不想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跟了我这种阉人,于是,与我定了个一年的约,这一年她会带你相看青年才俊,若遇到中意的,你就跟了去,届时我也会送上份嫁妆,风风光光的把你出嫁了,若是一年后你……”男人咳了两声,“若是你还想跟我,我就把你从公主府接走。”


    “奴婢想跟您!”雾兰脱口而出,泪眼盈盈。


    “先别急着做决定。”裴肆温声笑道:“左右有一年的时间了,慢慢考虑吧。”


    雾兰嗯了声,心说不用考虑了,我现在就想和你走。


    这时,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唯能听见西窗下烛花轻微的噼啪爆裂声。


    裴肆十指交叠,有意无意地问:“方才我过来时,瞧见外头的商贩正在往你们府上送鱼虾,怎么,殿下喜欢吃河鲜海味么?”


    雾兰掩唇笑:“明儿晌午唐大人过来用饭,他想吃葱油烧虾,殿下就早早给预备下了。”


    裴肆了然地点点头,“本督也听闻了几句闲话,说他们最近往来频繁,大抵好事将近了?”


    “对!”雾兰又翻起只空压手杯,重新给提督倒了杯热茶,笑道:“头几日宫里的尚衣局已经过来人了,给两位主子量了尺寸,要准备做大婚的婚服了,估计就是年底的事罢。”


    裴肆勾唇浅笑:“我就说呢,今儿我们威武营在马球场上赢了北镇抚司,公主怎么瞧着不大高兴,吓得我赶紧将彩头给送了来,方才还挨了她一顿数落,原来她这是替驸马爷赌气呢,那看来殿下和唐大人关系真的挺不错。”


    “可不是。”雾兰很喜欢提督这般和她聊家常,于是凑近了些,甚至大着胆子看他俊美的面容:“原是唐大人接殿下回京的,天长地久的相处,想来缘分早都注定下了,他们遇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殿下可关心唐大人了,这个月都亲手给大人做了三套里衣呢,不仅如此,殿下爱屋及乌,还很照顾唐大人的家人,晓得大人的小表弟慎安少爷如今在学里念书,给表少爷送了一车的笔墨纸砚和书哩。”


    裴肆笑道:“燕姑娘如今到底是公主,说句僭越冒犯的话,女人家倒贴,总不太好。”


    “没有啊。”雾兰忙摆了摆手,“其实唐大人待殿下更好更体贴!譬如这个月初,殿下就随口说了句,到五月了,估计樱桃快上来了,估计她说完都忘记了,可唐大人却记在心里了,连夜策马出城,赶了好几个时辰的路,去京郊的一个樱桃园,摘了满满一筐子樱桃,又急匆匆骑马回来,赶在天亮前将樱桃送到府上后,急忙家去换官府上值去了。那果子新鲜得要命,还带着露珠,殿下欢喜得很,吃了好多,结果都闹肚子了,她身子弱,可不敢吃了,把剩下的酿成了樱桃小酒。”


    言及此,雾兰疾步奔回内室,捧出巴掌般大小的一个瓷瓶,递给裴肆:“这是殿下亲自酿的果酒,赏了奴和衔珠各一瓶。”


    她笑着问裴肆:“提督您说,殿下和唐大人是不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


    “哦,是,是。”裴肆连连点头,有些烦雾兰的聒噪多话,他扭头瞧了瞧西窗,起身笑道:“天色不早了,我得走了,晚了怕宫里下钥,你好好歇着,过后有空,我会再来看你的。”


    裴肆甚至还亲昵地拍了拍雾兰的肩膀,笑说:“本督今儿送了你镯子和头面,这瓶小酒,就当你的回礼了。”


    言罢,裴肆再三不叫雾兰送,带着那瓶小酒扬长而去了。


    ……


    子夜时分,万籁寂静。


    裴肆并未回宫,而是去了他在京城的一处私宅,这地儿僻静安静,几乎没什么人知道。


    书房里并不怎么亮,只点了盏豆油小灯。


    裴肆沐浴后,穿着单薄寝衣,身上披了袍子,坐在书桌后的扶手椅上,他不喜欢熏香,但今儿特特叫人端进来瓶百合花。


    在他面前的方桌上,依次放了把伞、一支金芍药步摇、一瓶樱桃小酒,还有一块素白帕子。


    裴肆打开那瓶酒,倒了杯,酒是鲜红的,像血似的,他尝了口,其实酒味儿很淡,满口都是樱桃独有的香气。


    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裴肆摇头冷笑,应该说狼狈为奸,苟且成双。


    他手轻轻拂过那方丝帕,柔软,清香,脑中不由得想起那个女人含羞带臊地踢了脚“小耗子”,然后用帕子擦拭胸口。


    小耗子。


    裴肆摇头嗤笑,她怎么会给一只猫取这样的名儿?怎么想的?


    他从笔架上拿起笔,唇含住,润了润笔锋,蘸了点墨,在帕子上画了只小猫,可总觉得少点什么,目光落在那壶樱桃小酒上,于是取了另一只笔,蘸了些龙泉印泥,在猫儿爪子下画了颗樱桃,顺便,在小猫头上添了抹红。


    忽地,他有些恼,


    那女人讥讽他不知男女之情。


    笑话,他怎会不懂,他可太懂了。


    裴肆厌烦地摔掉笔,不愿去想宫里那块白花花的肥肉,却不由得想起那具年轻妙曼,甚至有些稚嫩的胴体,想到她小腹的伤疤,后肩上的梅花纹,想到纹身跟前的红色吻痕,他甚至想到唐慎钰那张臭烘烘的嘴,去吃那抹兔儿眼睛。


    什么味儿,是和这樱桃小酒一个味儿么?


    正胡思乱想间,外头响起叩叩叩三声轻轻敲门声。


    “进。”裴肆立马阴沉起脸,坐直了身子,其他东西没动,单单将那方帕子收进怀里。


    这时,阿余提着食盒从外头进来了,他躬身见了礼,将盒子里的几个油纸包呈送到提督面前的方桌上,小心翼翼道:“奴婢去瑞玉轩买栗子酥,可不巧,今儿的都卖完了,奴婢便叫人跑遍九城,在另外几家有名的点心铺子称了些栗子酥,您尝尝,若是不中意,奴婢这就去店主家里,揪着他的耳朵,叫他现起来做。”


    “算了。”裴肆拂掉那些酥,蹙眉道:“明儿早些派人过去买,多买些,我爱吃。”


    “啊?”阿余咽了口唾沫,您老不是最讨厌吃甜食了么。


    裴肆翘起二郎腿,端起茶抿了口,淡淡问:“周予安那边怎样了?”


    阿余躬身笑道:“咱们派去盯他的探子回报,这厮找了个借口,说回京取他父亲的章子,装模作样地朝京城策马奔了半日,后头偷摸调转马头,去了风烟渡。”


    “渡口?他想去哪儿了?”裴肆伸出手,阻止阿余:“先让我猜猜。”他手指点着桌面:“风烟渡是南北枢纽,他要么去北上查公主的秘密,但这个是细活儿,短时间查不出来,绝对会耽误了去姚州赴任,他不敢;要么南下,南下……莫不是去了扬州,找前嫂子褚流绪去了?”


    阿余竖起大拇指,奉承笑道:“提督睿智,他正是去扬州了。”


    裴肆嘲讽地冷笑了声:“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的去姚州,他不好过,也不能让唐慎钰好过,能搅局这门亲事的,怕是只有扬州那拎不清的疯女人了。”


    说着,裴肆身子前伸,压低了声音道:“通知侯府的细作,那事可以做了。”


    “是。”阿余忙点头。


    “还有。”裴肆看了眼桌上的金步摇,阴恻恻一笑:“暗中派人去留芳县查沈轻霜和春愿所有的事,也让人拿着唐慎钰和公主的画像去附近的县和庄子走访走访,我还就不信查不出点东西。”


    阿余忙点头:“要不问一下公主府里的那位?”


    “那位神仙目前跟咱们交情不深,怕是不会给咱们多说什么辛密。”裴肆从抽屉里取出个木匣子,轻拍了拍:“这是三颗夜明珠,还有一幅王羲之的真迹,暗中给那位送去,这是给他的酬金。”


    “是。”阿余上前去,拿走木匣子,忽地想起一事:“您明儿是不是应当回宫陪太后用饭了?还有后儿,后日是十五,大娘娘是要去慈恩寺上香听经的。”


    裴肆疲惫地脖子后仰,他从怀里掏出帕子,覆在脸上,头一阵阵地疼。


    人家唐慎钰明儿和温软甜美的公主吃酒用饭,谈情说爱,而他,却要像狗似的侍奉那个老妇。


    想想就叫人痛恨。


    他倒有几分理解周予安的嫉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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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雾兰:我磕的CP要结婚了,嘤嘤嘤,好开心,他们好恩爱


    第82章 就是,很想你。


    五月十四,早起时还日头高悬的,到了晌午,打东南边刮过来片厚沉的雨云,遮挡住烈日,倒能挣得几分凉爽。


    晌午的饭摆在了主屋后头的抱厦内。


    还像往常那样,春愿精心拾掇了番,她也总算明白了当年小姐为何要在见杨朝临前,都要花一个时辰来梳洗打扮,哪个女子不希望见情郎对的时候,是最美最好的状态呢?


    “把那瓶百合插瓶撤掉,花香会冲了饭菜的味道。”


    春愿指挥着雾兰,忽地,她又觉得从窗柩内钻进来的热气逼人,对正在布菜的衔珠道:“让人端个冰鉴来,今儿的菜都辣,待会儿必吃出一身的汗,黏黏腻腻的,烦死人。”


    忽又想起什么,望向邵俞:“昨儿的那个春荔枝真不错,挑些好的拿冰镇一镇,用罢饭后吃最好了。”


    衔珠掩唇笑:“奴婢瞧着,大人今儿若是不把这一桌子全吃光,可就辜负了殿下的心意了。”


    春愿抿唇笑,用帕子隔空抽了下衔珠的嘴。


    正在此时,外头丫头恭声报:“唐大人来了。”


    嬷嬷们将帘子打起,唐慎钰略低了低头进来了。


    邵俞很识眼色,挥了下拂尘,笑着让下人们都出去,他知道两位主子要说话,便也知趣地守在门口。


    唐慎钰熟稔地冲阿愿点了点头,笑说还是你这里凉快,便自行去用洗手漱口,斜眼瞧去,阿愿今儿倒是穿得妍丽,银红的广袖衫裙,乌蛮髻上簪了枝攒珠钗,手里拿着把双面绣团扇,正一下下地在脸跟前扇。


    “这扇子好看。”唐慎钰用手巾擦了擦脸和手,笑道:“之前没见你用过。”


    “你眼睛倒是毒。”春愿打量着大人,他穿着圆领燕居长衫,虽说看起来走急了,额边有些汗,但眉头松展,整个人瞧着还是很冷静轻松的,想来周家那边没出多大事,她手搓着扇柄转,笑道:“这是今早上陛下赐的,单我和皇后有哩。”


    “陛下可真疼你。”唐慎钰大步走向圆桌那边,胳膊倚在扶手椅上,腰略微弯下,抻长了脖子:“我瞧瞧有什么饭。”


    说话间,他迅速亲了下阿愿的粉颊。


    春愿拿扇子打了下他的胳膊,斜眼朝外觑,意思说外头还守着下人们呢,她推着唐慎钰入座,用团扇给他扇凉,“你昨儿不是说想吃葱油烧虾么,喏,紧着给你做了,我又叫厨娘做了道砂锅炖姜蓉石斑鱼,对了,还有道我叫不上名儿,就是把鸡脯和海参剁成丁,用豆腐皮包了,好吃死了。”


    春愿拿起调羹,舀了碗汤,放在男人跟前,笑道:“可我想着,现在天热,若是吃了鱼虾河鲜,你这人大剌剌的不讲究,高低又爱喝两口凉的,肯定要闹肚子,所以呀,我又叫人炖了灰鸭汤,又做了两道素菜。”


    唐慎钰只觉得自己像是泡进了蜜罐里般,满眼的柔情:“你比我娘都疼我。”


    春愿打趣:“那你叫声娘来听听。”


    “呸。”唐慎钰轻轻弹了下女人的脑门,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汤,顿觉肠胃舒畅许多,他给阿愿剥了三只虾仁后,这才夹了一大筷子菜,闷头扒饭。


    “慢些吃。”春愿不饿,将虾仁都移到他的碗里。


    “哎呦,你都不知道,今儿把我给忙的啊。”唐慎钰满嘴都是饭,含含糊糊道:“一上午都没吃呢。”


    春愿笑他这么从前那么严肃冷峻的人,居然像少年郎般抱怨,这半年,他也改变了很多。


    她吃了半块藕片,柔声问:“是你表弟的事?”


    唐慎钰点了点头:“我盘问过那个从青州回来的管事,予安在路上可有什么异状?管事的说予安离京的时候心情郁郁,沉默寡言的,后头渐渐开朗了许多,也会主动和大家说几句,不像会寻短见的样子,后又说予安离开青州时骑的是大宛驹,脚程快,按说早回京了,如此不见踪影,不晓得是不是出了意外。姨妈虽说惊慌,但还能稳下来,可老太太却急得直跳脚,气得指着我鼻子骂,后头又声泪俱下地求我,说什么最近青州一带流民聚众闹事,十分猖獗,怕予安不幸落到那些贼寇手里,老太太甚至要给我跪下,请我帮把手,叫我亲去把他孙子找回来。”


    春愿听见就烦躁,淡淡道:“便是不相干的人,听说了也会皱一皱眉,更别提自家兄弟了,这老太太可真能磨人,后头呢,你们打算怎么找?”


    唐慎钰一口吃掉两只虾仁:“左右姨妈原先是准备跟着予安去姚州赴任的,她心里挂念儿子,说什么都要亲自去寻,我不放心,从北镇抚司里拨了八个武艺高强的卫军,昨晚又去寻了府尹孙大人,从他那儿借了两个极擅长寻人、缉捕的捕头,再加上侯府里的管事、家丁,足足凑了近四十人的队伍,今早天不亮,我就将姨妈等人送出京都,一口水都没顾上喝,立马奔你这儿了。”


    春愿又给他舀了一勺汤,凑近柔声问:“那你觉着小侯爷会出事么。”


    唐慎钰眼里闪过抹厌烦,脱口而出:“不会,估摸着去哪儿疯魔去了,这小子的老毛病了,总是在办正事当口……”


    唐慎钰忽然不敢说了,手一顿,筷子头将块嫩豆腐给夹烂了,他没事人似的,用小勺子把豆腐舀起来吃,对春愿笑道:“这菜烧的好,能不能叫你们府的厨娘去我家几天,把手艺给我家的厨子教一教。”


    “当然行了。”春愿其实并没有多想,顺着大人的话头,问了句:“周予安从前在北镇抚司当差的时候,也像这次去姚州赴任这般,事做到一半就消失么?那他很不称职,怨不得不如你。”


    “倒也不是。”唐慎钰怕阿愿怀疑什么,忙找补了句:“你看他这人长了张没心没肺的脸,其实蛮孝顺,那回是老太太过寿,他偷摸去‘瑞玉轩’买老太太喜欢吃的果子,我猜他这回大抵路上遇到故友了吧,他有个下属调去了青州紫云县,再就是可能发了急症,停在半路上,若是真出了事,他身上有侯府的腰牌和文书,早都有人来京城报信儿了。”


    春愿点了点头:“你分析的有理。”她不愿再谈周予安这糟心人,随意与大人聊着家常:“对了,你晓得不,昨晚裴肆来了。”


    “嗯?”唐慎钰立马警觉起来,被汤呛得咳嗽了两声:“他来做什么。”


    春愿噗嗤一笑,厌烦地撇了撇嘴:“昨儿马球会你有事离开了,北镇抚司就输给了威武营,把我的那支彩头赢走了,裴肆捧着金钗过来,说瞧我脸色不好,不敢收。”她啐了口,“这厮分明就是笑话咱们嘛。”


    “理他呢。”唐慎钰听见裴肆二字,脸上显然不悦,柔声问:“他还做什么了?”


    “那倒没有。”春愿摇摇头:“他说这么久了,都没有探望过雾兰,心里多少过意不去,想跟我求个恩典,把雾兰领走,原本我是同意的,可后来一想,雾兰是个老实本分的好姑娘,跟了这种不阴不阳又目中无人的阉人,可不是要断送了一辈子的幸福,于是呀,我就直接同他说,有意另外给雾兰重新寻个良人,这裴肆竟也没恼,说也行,跟我定了个一年之约,我若是一年内能把雾兰嫁出去,他自会添份嫁妆,就当送妹妹出嫁了,但到时候雾兰还执着地跟他,他就将人领走,多富贵不敢说,一方庭院还是能给的。”


    “哦。”唐慎钰点了点头,去夹菜,谁知夹了块生姜。


    “对了。”春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啐道:“他还挑拨咱们的关系来着?”


    唐慎钰笑着问:“他说什么了?”


    春愿道:“他居然说那晚上你是故意穿着官服来找我的,说什么万首辅要弄新政、抵制佛,我也听不懂,反正他说你是故意要尚公主,壮大首辅的声势。”


    唐慎钰眼皮生生跳了下,柔声问:“那你信么?”


    “我信他个鬼。”春愿直面男人,手按在他腿上,笑道:“从前我知道你坏,可后来,我也晓得你是真心待我的,所以我当时就顶了那条毒蛇,你自己是阉人,没法经历真实的男女情爱,就专门挑拨离间,把人想的那么污糟。”


    唐慎钰手心已经生出了汗,郑重地点头,生平头一次有些心虚,轻抚着她的发髻,笑道:“对,他就是在胡说八道,记恨那晚上我打了他一巴掌,故意在挑,你可千万别信他。”


    “放心吧。”春愿朝男人眨了眨眼,下巴朝天上努了努,压低了声音笑道:“神仙姐姐将我托付给了你,她信你,我就信你,没人能挑得动咱们的关系。”


    正当此时,外头忽然响起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片刻间,邵俞打着帘子进来了,抱着拂尘给两位主子打了个千儿,他眉头深锁,一脸的忧愁,冲唐慎钰摇头道:“大人,出事了。”


    “说。”唐慎钰瞬间放下筷子。


    邵俞叹了口气:“方才您府上的人来报,说是周家老太太挂念小侯爷,眼见云夫人大清早走了没知会她,她急忙叫人套车,也要追着去寻小侯爷,哪知走到街市上时,正逢着有个商户开业,放了鞭炮,马受惊了,尥蹄子要疯跑,当即就把老太太给翻了出来,那老太太本就病着,摔倒后一口气没上来,就,就……”


    “就怎么了?”唐慎钰拳头攥紧。


    “殁了。”邵俞无奈地摇了摇头,“周府的人已经策马去告知云夫人去了,侯府的管家想着家中现在也没个主事的人,就找去唐家寻您,如今唐夫人已经过去。”


    “知道了。”唐慎钰放下筷子,无奈地看向阿愿。


    春愿拍了拍他的手,柔声道:“你快去吧,若是需要,我从公主府拨人过去帮手的。”


    唐慎钰蹙眉:“这事你就别管了,周家人多嘴杂,尽是是非,我能处理。”


    说着,唐慎钰便匆匆离开了。


    春愿也是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好端端的,周老太太就摔了一跤,怎么会死呢?她也没心情再吃了,叫雾兰她们将饭菜撤下去,起身往出走,打算去荷花池那边走走。


    灰云越聚越多,天顿时暗沉下来,似乎在酝酿着场雷雨,湖中如今植满了粉白荷花,风吹过来,把花瓣打得左右摇头。


    “殿下,略走走就回去把。”邵俞紧随在主子身后,他手里攥着把伞,柔声道:“起风了,方才响了两记雷,眼瞅着大雨要来,您身子弱,当心淋了雨着凉。”


    “哎。”春愿叹了口气:“那周老太太虽说跋扈些,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邵俞见公主眉头深锁,挥了挥手,叫那些下人们别跟着了,他单独陪着公主散步,无奈道:“人就是这么脆弱,当年奴婢的老娘从诊出病到去世,还不到三个月的功夫。”


    春愿忽然想起了小姐,小姐从活生生到咽气,还不到一天,她心里难受,鼻头发酸,又落了泪,柔声问:“你母亲得了什么病?”


    “胃上的病。”邵俞手轻覆上肚子,摇头道:“那时候奴婢穷,又没有什么门路找太医,而京城药铺的那些草包大夫又治不了,只能看着老娘一天天虚弱下来。”


    春愿猛地想起,为了给她这个草包教书识字,大人将邵俞的寡嫂和二侄儿远送去幽州,哎,邵俞也是个可怜人,净了身,如今又被迫和亲人分离,她深叹了口气,对邵俞道:“过后把你大侄儿接到咱们府上,若是你觉着不自在,那就去领上一笔银子,算我单赏给你的,好好给孩子置办上套安全僻静的宅院,让他专心读书,以后考个功名。”


    “哎呦,您已经够抬举奴婢了,奴婢实在不敢当哪。”邵俞连忙跪下磕了个头。


    “快起来。”


    春愿俯身捞起邵俞,笑道:“你对我和大人忠诚,我也得回报你。”


    她默默地沿着荷花池边走,想起方才在饭桌上时,大人说跟什么府尹孙大人要了两个很会缉拿巡捕的人,要去青州至长安一带找周予安,哎,她对找不找得到周予安不感兴趣,她只想着找到小姐的女儿。


    春愿猛地想起一事,她在欢喜楼的时候听小姐妹们聊是非,说红妈妈许多年前有个姘头,叫乌老三,原先是衙门里的捕头来着,后面坏了事,就被县令逐出了衙门,自此后他就跟着红妈妈干,六年前两人不晓得因为什么事,好像是因分钱起了分歧,乌老三被红妈妈从留芳县撵了出去,听说去了隔壁的茂才县,做起了镖局的买卖。


    六年前……小姐是七年前到红妈妈手里了的,当时那乌老三还在,还没跟红妈妈闹翻,说不准就是他和红妈妈一起把小姐算计到欢喜楼的,那么,他也必定晓得那个女儿的下落!


    春愿心里一喜,忙要邵俞去找唐慎钰,忽然怔住,如今唐慎钰衙署里事忙,再加上眼巴前要料理周府的丧事,年底他们又要成亲,也不晓得他能不能分心帮她找孩子。


    其实,她倒是有想过去找宗吉,但宗吉为了她这小半年忙前忙后,受了不少委屈,算了,只要她自己能解决,就不求人了。


    春愿扭头看向邵俞,邵俞自打跟了她后,做事谨慎,忠勇果敢,当年和大人是过命的交情,如今又替她冲锋陷阵,既然大人信任他,那么,她也该绝对信任。


    想到此,春愿招手叫邵俞附耳过来:“你帮我做件事。”


    邵俞躬着身,一脸的严肃:“您说。”


    春愿压低了声音:“在留芳县附近有个茂才县,去找一个叫乌老三的中年男人,他好像是开镖局的,嗯,品行不怎么检点,喜欢逛青楼,从前和留芳县欢喜楼的鸨母红妈妈私交甚密,暗中找到这个人,带回来。”


    邵俞心里默念了几遍:“奴婢明白了,不可以声张,咱们派的人要可信稳靠,嘴也要紧。”


    “对,就是这意思。”春愿忙道:“不许瞎打听,找不到就算了,若是找到,偷偷带回京安顿好,决不能叫外人知道。”


    唐大人谨慎,当初找到邵俞的时候,只让他教她读书认字,其余的什么都没说,所以,有很多秘密,她不会讲,只要邵俞找人就行了。


    “是。”邵俞想了想,问:“这事要不要知会唐大人?”


    春愿摇了摇头:“先别说,他事太多了,别打搅他。”


    此时,雷声轰鸣,已经开始往下砸雨点子了。


    春愿双手合十,仰头望着天许愿:阿姐啊,你一定要保佑我找到女儿,你放心,将来女儿到了我跟前,我一定百倍千倍地疼她。


    我过得很好,你不要担心,现在我已经慢慢地不再怕黑了,而且年底就会嫁给唐大人哩,他对我很体贴,很温柔,能为了我豁出去,不会负我骗我。


    我什么都好,就是,很想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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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罪与杀


    五月二十五,青州通县


    夜色凄迷,通县贫瘠,满共就一条主街,鲜少有瓦肆和大酒楼这样耍乐之地,故而宵禁的早,才二更时分,街面上就几乎没什么人了。


    周予安这会子牵着马,立在“天然居客栈”的后门外,他怀疑自己方才听错了,里头的那两个下人说什么?


    “不知道小侯爷是生是死,但愿他死了吧,否则知道那事,不得恨得以死谢罪。”


    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诅咒他。


    周予安面带愠色,立马就要踹门而入,忽地一顿,不对呀,那两个贱奴方才说“他知道那事会以死谢罪”,到底什么事?


    周予安忍住怒火,松开马缰绳,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侧身贴在后门往里瞧,客栈的后院不甚大,马棚、猪圈和厨房都在一处,周家的那两个贱奴,一个坐在石碾子上泡脚,另一个正在给马喂草料。


    高个儿的奴仆讪笑:“你说他到底去哪儿了?不会真在半路上被山贼劫了,抢回去当压寨男夫了吧?”


    矮个儿的奴仆呸了口:“快别浑说,咱们此番护送小侯爷去姚州,害他失踪,他若是真嗝屁了,他表哥唐大人定会治咱们个看护不利的罪。”


    高个儿摆了摆手:“不会,唐大人又不似咱们家老太太,一味的护犊子,人家可讲理着呢。”


    说着,高个儿奴仆把脚从水盆中拔.出来,在半空中抖水,笑道:“你说老太太这气性也真够大的,小侯爷只是人不见了,不定去哪儿玩闹了,又没有找到尸首,她孙子没死,她倒先一口气没上来,被抬上西山了。”


    矮个儿的叹了口气:“老太太把小侯爷当成眼珠子般疼,知道孙子失踪,怎能不急,哎,要我说,如今最烦心的应当是咱们夫人,又要牵挂儿子,又得给老太太办丧事,你说小侯爷到底去哪儿了!”


    ……


    周予安听到这番话,顿时眼前一黑,心忽然就空了下,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定是这两个贱奴在诓他,老太太身子还算硬朗,怎么会去世!


    周予安怒不可遏,这种玩笑是能开的么?他想立马冲进去,杀了那两个贱奴!


    可……万一要是真的呢?


    听这二人的意思,老太太是因为他失踪,着急过度才出了意外去世的。


    周予安慌乱了,脑中一片空白,可本能让他退了出去,牵着马,无声无息地离开“天然居客栈”后门,他想赶紧躲起来,可是又不敢大剌剌地去投宿,于是漫无目的地穿梭在通县的黑暗小巷,终于,找到了个早都荒废了的院子。


    院墙颓败,院内杂草长了有一人高,破屋子里躺了个脏乞丐,紧紧地抱住半只碗,正睡得香甜。


    周予安把马拴好,跌跌撞撞地闯进屋子,他想一脚将乞丐踹开,可又怕闹出动静,招来了人,于是默默走到角落,身子顺着墙坐下,浑身疲惫。


    老太太没了?


    怎么可能。


    他想起了小时候,老太太把他抱在腿上,握住他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字;


    他还想起了这些年,老太太的饭桌上,所有的菜都是他喜欢吃的;


    他更想起了这回临出门时,他心里不痛快,冲老太太发了脾气,甚至次日走的时候都没打声招呼。


    他真是这天下第一不孝顺的孙子。


    周予安失声痛哭,拳头一下下地砸着自己的头,哭得浑身颤抖,咬住胳膊,不知不觉竟咬出了血,在他胡天胡地的时候,老太太急得犯病去世了。


    如果时间能倒流回去,他一定不去找褚流绪,就算是在唐府门口跪一夜,也要求唐慎钰,不要把他外放,他要侍奉在祖母身侧。


    周予安心里一腔子沸腾的热血,他现在就要赶回京城,说不定,母亲还没有将老太太下葬,在等他回去,见老太太最后一面。


    可刚走出一步,他就停住了。


    赶不及了,他再也见不到祖母了。


    周予安瘫跪在地,一头砸在地,顿时发出咚地声闷响,他只觉得头晕目眩,不自觉侧身倒在地上,哭了半晌,他渐渐地冷静下来,也慢慢地将事捋清了。


    目前来瞧,客栈里的奴仆,包括长安的母亲、唐慎钰,应当所有人都认为他失踪在回京城的路上了,并不知晓他其实暗中去了扬州,更不晓得不久前还在曜县的万花楼胡混了几日。


    若是他的真实行踪被人知道了,那么,他会被天下人唾骂,骂他害死了亲祖母,笑他沉迷女色,果然不如唐慎钰。


    他的官必定做不成了,少不得定远侯的爵位也会被收回。


    那么到时候,他将失去一切,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都怪褚流绪,走都走了,为何要给他写那么封勾引的信,可见是个不安分的贱货!


    可这罪魁祸首还是唐慎钰,若不是那狗崽子刻意打压,他怎会被迫远调姚州,他如果在长安,祖母又怎会因焦急他而死!


    他要报复,一定要报复!


    周予安拳头砸了下地,不当心,手被一枚小石子儿割伤了,疼痛让他又冷静了两分,祖母已然去世,人死不能复生,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保住周家的侯爵和他的名声。


    想想,他这些日子在路上,都是蒙面戴斗笠的,几乎没与人碰面,而且去了扬州,又是悄悄找的流绪,只待了一夜,那贱人素来自视清高,怎么可能将偷情的事大肆宣扬,所以扬州那边应当是安全的;


    百花楼那边,他只包了个花魁,佯称自己是走镖的,那种下九流的地方每日人来人往,想必也不会记得他;


    那么,他就得找个恰当的失踪理由。


    周予安需要一个宣泄他愤怒、悲痛和伤心的人,于是,他将矛头对准那乞丐,谁让这猪狗不如的东西看见他的窘迫落魄模样,他走过去,二话不说,直接将乞丐的脖子拧断,又对着这臭东西拳打脚踢了顿。


    谁会在乎一个乞丐的死活。


    他在这肮脏不堪的地方睁了一夜的眼,也哭了一夜,次日天不亮,他悄悄策马出城,特意朝姚州的方向赶,狂奔到了武通县,他寻到一家生药铺子,买了“蛇毒粉”“止疼药”“化瘀膏”,又买了身粗布葛衣,等置办好后,他拿着东西策马出城,直奔深山老林。


    趁着月黑风高,他将那匹名马大宛驹杀了,尸块埋掉,身上穿的那身锦袍烧了。


    做好这些事后,他找了根木头棒,咬紧牙关,用力朝自己的左腿砸去,彻骨的疼痛瞬间蔓延至全身,他晓得自己现在脑门上全是汗,青筋暴出,也顾不得了,手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枝粗针,在脚脖子处找准了位置,扎了下去,扎了两个类似蛇牙咬出的孔。


    血顿时冒了出来,擦都擦不及。


    周予安用帕子抹了几把血,将那瓶蛇毒粉撒在伤口处,顿时,小腿如同被千万根针扎了般疼,他忍不住,闷吼了声,急忙用布条将伤口包好,等做好这些事后,他找了块大石头,靠着休息了一晚。


    次日天稍亮时,他忙去瞧左腿,果然已经肿胀起来,尤其那处伪造的伤口周围,呈现种不正常的黑紫色,像中毒了似的。


    周予安虚弱一笑,抓起他的长刀,拄着,一瘸一拐地出了林子,走的时间越长,他的腿就越疼。


    他坐在官道边上,等了许久,总算等到了辆要去庄子上探亲的骡子车,车主一开始不愿拉他,无奈之下,他将家传的那块玉佩双手奉上,这才得以让车主送他到通县。


    骡子车摇曳了一整日,终于在黄昏的时候到了通县。


    他再次往伤口撒了蛇毒粉,然后辞别了车主,面带笑容,一瘸一拐地朝“天然居客栈”走去,刚走近,就碰到了外出买酒的家仆周蚁。


    周予安虚弱地朝怔住的周蚁挥了挥手,笑道:“怎么了,才几日不见,就认不出你家小侯爷了?”


    周蚁惊得打了个嗝儿,手没拿稳,酒壶瞬间掉到地上,他忙不迭奔上去,上下打量着主子,小侯爷看上去有些“狼狈”,穿着土色粗布葛衣,脚上是双布鞋,鞋帮子上满是泥土,额头红彤彤一片,头发也乱糟糟的,哪有旧日那个衣食讲究的样儿,倒像是受了灾荒的难民!


    “您、您……”周蚁发现小侯爷有些不对劲儿,站不太稳,左脚的袜子上渗出了血,他咽了口唾沫,忙问:“您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嗨,快别提了。”周予安让仆人过来扶住他,往客栈里走,笑道:“那天辞别了你们,我就往京城走,半路上歇脚,刚喝了口水,谁知从草丛里蹿出条蛇,咬了我一口。”


    周予安将裤管稍稍拉起,给周蚁看他红肿的脚踝,耸耸肩,苦笑道:“我当时就昏过去,从山坡上翻了下去,是路过的一个猎户救了我,昏迷了十几天,总算捡回条命,醒后我想着这副身子,怕是回不了京了,便雇了辆骡子车,让车夫将我送到通县,赶紧与你们会和。”


    说着,主仆二人便走进了后院。


    周予安四下里瞧了眼,疑惑地问:“人都哪儿去了?怎么静悄悄的。”


    仆人周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丧着脸:“小侯爷,您要节哀啊,您那日策马回京,王管事的怕您出意外,就紧随您去了,谁知他回到咱们府上后,并未见您的踪影,夫人和老太太急坏了,小人听从京城来的兄弟说,老太太,咱家老太太过于担心您,生了场疾病,她坚持要去青州一带找您,谁知马车正走在街市,有家人成婚放鞭炮,马受了惊,车翻了,老太太她、她……”


    “怎么了?”周予安一把揪住仆人的衣襟,焦急地问。


    周蚁重重叹了口气:“咱们老太太殁了。”


    周予安如同被人迎头一击般,脸色惨白,连连退了数步,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终于,他敢痛哭出声,似乎拼尽了全力哭嚎:“祖母,孙儿对不住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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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他晓得自己今儿有些卑鄙可恶了


    长安,六月初三


    不知不觉,又过了数日。


    初三这天,春愿跟大人约好了,去鸣芳苑划船,最近念书看账太乏味,也算换换心情。


    ……


    今日鸣芳苑不放开,并没有闲杂人等,清净得很。


    清风正好,一叶小船悠悠飘在湖面上。


    唐慎钰拿着桨划船。


    此时正值傍晚,夕阳西下,天上的云全都被烧红了,倒映在湖中,晚风徐来,吹皱平净的水面,如同千万片杜鹃花瓣般,美得惊人。


    唐慎钰朝船头仰坐着的春愿望去,云光停留在她脸上,恰好她穿了身浅粉色宽袖纱衣,就像水中的才绽放的荷花。


    “看什么呢。”春愿很喜欢这种温暖又潮湿的湖气,闭眼深嗅了口。


    “在看你呀。”唐慎钰眼神温柔。


    春愿莞尔,从食盒里拿出瓶樱桃小酒,还没来得及喝就被他给抢去了。


    她也没管,扭头望去,湖边只守着几个亲信,雾兰正在给两只白鹄喂食呢。


    “少喝些。”春愿踢了下男人的小腿。


    “这玩意儿跟水似的,又喝不醉。”唐慎钰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斜眼觑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人这么霸道,逼着我戒酒,你瞧瞧长安哪个做官的不喝酒呢。”


    春愿嫌热,索性将绣鞋脱掉,她活动着脚丫子,看趾甲上涂的大红寇丹:“他们是他们,我只管你,你这人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不注意饮食,什么香的臭的只管往嘴里塞,又睡得晚,这么长久下来,胃就算是铁打的都要病……”


    唐慎钰很喜欢听阿愿这么念叨,像妻子,这是他一直缺失的、家的感觉。


    “记下了记下了。”唐慎钰抓起她的脚,先打了下,又狠亲了口,“再喝我就是狗!”


    “你还少当狗了?”


    春愿笑着啐了口,见他仍穿着素色长衫,身上似还带有香烛气,想起上月中周家老太太骤然离世,周予安又遍寻不见,云夫人终于支撑不住累倒下去,他帮衬着把老太太安葬、接待亲朋故友,出钱又出力,眼见着瘦了圈,不过总算把事体面的办完了。


    前不久青州那边传来了消息,周予安找到了。


    “你表弟快回来了罢?”春愿问。


    “昨儿就到家了。”唐慎钰给女人捏脚,她脚白,像刚剥开的嫩菱角似的,“我还没顾得上去看他,听周家管事的说了一嘴,予安被毒蛇咬狠了,再加上晓得老太太是因为他出意外病故的,受了很大的打击,路上几乎水米不进,一直哭,我听着都难受。”


    春愿摇头叹了口气:“那他几时再去姚州?”


    唐慎钰道:“依例,祖父母身故,他要在家丁忧一年,怕是到时候姚州的那个坑早都填上了旁人,等明年这时候,我再另外给他寻个差事吧。”


    春愿微微蹙眉。


    丁忧一年?是不是有点久了?


    她是真不希望周予安继续待在长安,这人是非太多了,可眼下周老太太刚去世,她又不好逼迫催促唐慎钰,真是烦。


    不过话说回来,周予安被蛇咬了还能活,命也真够硬的,这人会不会是装的?


    应该不会,若是装,那心该多狠,人又该多薄情冷静,死的毕竟是一手把他带大的祖母啊。


    唐慎钰见阿愿面带愁容,有些怅怅然,他手撩了把水,在她面前一弹,笑道:“醒醒,瞎想什么呢。”


    春愿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把另一只脚伸给他:“我在想,周予安毕竟是因为咱俩才被迫去姚州的,老太太殁了,他会不会怨恨咱们?”


    唐慎钰沉默了片刻,笑着安慰她:“不会,他二十多的人了,这点道理还是能明白的。”


    说着,唐慎钰忙岔开这个令人不舒服的话题,“愿,你还记不记得程冰姿?”


    春愿唇角的笑顿时凝固住,立马正襟危坐起来,都过去半年多了,每每想起这个女人,听见这个“程”字,她都恨得牙根痒痒,心里遗憾得要命,当初只是亲手焚了杨朝临,没能手刃这个毒妇,总是意难平。


    “她怎么了?”春愿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冷了几分。


    “不是她,是她哥哥户部尚书-程霖。”唐慎钰一提起政事,眼里都透着异样的神采:“你记不记得我给你讲过,若要陛下彻底亲政,就得叫大娘娘退出前朝,若要大娘娘放权,那就得剪除她的羽翼爪牙,前不久因着封公主一事,大大地打击了驭戎监,官家下旨不许威武营再扩编,现在,轮到了户部尚书程霖,此番由恩师万首辅起头,六部的几位长官坐镇,还有御史台和六部科道官们上谏,我暗中联络程冰姿的前夫家——利州运转使曹解安,还有被程冰姿害死的贵妾石家,他们一道将程冰姿的罪证呈了上来,御史台和科道官联合起来,参程霖仗势欺人,包庇幼妹连番杀人。”


    “嗯。”春愿连连点头,当初程冰姿那么肆无忌惮地虐杀小姐,不就是倚靠强大的父兄么,她催促着问:“然后呢?”


    唐慎钰笑道:“前段时间陛下将程霖的女儿德妃降位,程家已经失去一个强大支柱,如今矛头全对准程霖一人,偏不巧,他老子程庸病危了,大娘娘有心保住这位户部尚书,将包庇纵容程冰姿的过错,都推到程庸身上,大娘娘意思是,老爷子爱女心切,容易做出糊涂事,既然事都过去好多年了,若是再翻扯出来,说不准还会把留芳县的不堪扯出来,对大家都不好。”


    唐慎钰叹了口气:“说句实话,这位户部尚书程霖素来谨慎老成,官声也不错,很难扳倒的,可这回陛下因着轻霜小姐被辱之事,铁了心要惩治程氏,命我不论如何,哪怕掘地三尺都要挖出程霖的罪证,这事容易,北镇抚司如果要查一名官员,哪怕他晚上喝了几口酒,睡了那个小妾都能知道,谁知正查着,程庸去世了,户部尚书程霖再三递上辞呈,要回乡丁忧,大娘娘再三劝陛下,事莫要做绝,程庸是名贯天下的大儒,且燕姑娘到底还活着,如今还封了长乐公主,再揪着不放,恐天下人会说你刻薄寡恩,陛下思虑了良久,同意程霖回乡丁忧,三年后酌情再用。”


    春愿听得惊心动魄的,不禁想起当日在留芳县时,大人设局,让利州石父当街手刃了程冰姿,那程庸抱着女儿的尸体,哭得极悲痛。


    如今程家算是落败了,春愿心里有几分感慨,但绝不同情,如果程氏父子没有纵容恶女,利州就不会死那么多人,最重要的是,她的小姐就不会死。


    只能说,报应不爽!


    春愿拂去眼泪,忙跪下,给唐慎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哽噎不已:“你当初说会帮我报仇,如今全兑现了,我,我来生就算结草衔环,也难以报答你的大恩。”


    “快起来。”


    唐慎钰连忙扶起女人,他没敢说,对付弹劾户部尚书程霖,其实是恩师万首辅这两年一直要做的事,并非刻意为了你和沈小姐。


    唐慎钰心里有愧,不敢去看阿愿那比露珠更清透的眸子,柔声问:“你高兴么?”


    “当然了!”春愿倔强地说:“我活着的目的,就是给她报仇!”


    唐慎钰竟有些恼,还有些妒忌,望着她:“那我呢?”他都不知道,自己说话有些酸溜溜的:“我似乎只是你报仇的刀,暖床的汤婆子。”


    “哎呦!”春愿双手捧住他的脸,使劲儿地揉搓:“你吃哪门子醋,今儿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小姐第一重要,你第二重要。”


    唐慎钰心里还不是滋味,他怎么是第二,算了算了,左右沈轻霜已经去世了,四舍五入,他就等于


    是第一了。


    想到这儿,他又高兴了。


    忽地,唐慎钰又忧心忡忡了起来,他心里藏着几个秘密,从前把阿愿当棋子,对她没有任何感情,没那个必要对她说,可现在……他不敢说,他怕一旦说出任何一个,阿愿就会离开,而且头也不回地离开。


    但是,既然决定了要和她做夫妻,那不该隐瞒任何事的。


    “怎么了?”春愿见男人俊脸凝着愁云。


    “……”唐慎钰低下头,犹豫了半天:“我,我有个事瞒了你。”


    春愿鲜少见他这般惊惶不安,打趣:“好呀,你是不是背着我找野女人了?”


    唐慎钰坏笑:“那我要是真找了呢?”


    春愿两指做出剪刀状,直朝他表弟剪去:“我就让你当太监,把你打发给裴肆当小厮!”


    “那我可就惨喽。”唐慎钰犹豫了良久,还是没敢说,于是换转了个话头,爱怜地摩挲着她的脸,柔声道:“褚流绪又来长安了,已经有几天了,我怕你知道后不高兴。”


    “啊?”春愿一愣,恍然拍了下手:“怪不得,今儿下午我出城的时候,衔珠说有个年轻道姑一直跟在车驾后头,难不成就是那褚流绪?”


    春愿心感不妙,推了把唐慎钰的肩膀:“按说她应该不知道咱们的事,还有,你怎么她了,她怎么找到我府上了。”


    “没有没有。”


    唐慎钰竖起三根手指,做发誓状:“我这些天忙的要死,都没见她,真的和她干净着。”


    男人叹了口气:“舅老爷有个学生,今年春闱赐进士出身,门第虽不甚高,但模样年纪还有品行都是极好的,我派去扬州盯梢的人回来报,舅老爷有意做这个媒,就安排了场席面,把小进士和褚流绪叫在一起相看,看对眼继续聊,看不对眼就当多交了个朋友,哪知褚流绪大发脾气,觉得舅舅和舅妈太过分,都不知会她一声,就要定她的终身,闹了几天,她当即收拾了行李,又回到了长安是非观。”


    春愿手扶额:“那她现在想怎样?”


    唐慎钰摇了摇头:“她现在索性连观门都关了,一步都不出,谁都不见,前儿我央告姑妈去了趟是非观,试着探问下,这人有一搭没一搭和姑妈说话,忽然瞧见姑妈腕子上戴的和田玉镯好看,略问了句哪个铺子买的,姑妈嘴快,说长乐公主赏的,后头姑妈怕褚流绪怀疑什么,寻了个由头,赶紧离开了。”


    “我说呢,怎么会有个道姑平白无故出现。”


    春愿转身,从锦盒中取出个琵琶,调着琴,笑道:“你留点神吧,别叫她闹出什么事,本来宗吉就不是很愿意让我嫁给你。”


    唐慎钰嗯了声,抚摸着琵琶,柔声笑问:“你还会弹这?”


    “当然了。”春愿眉梢上挑,忽地眼圈红了,“是小姐教我的,她说,万一将来她没了,我有个一技之长,还能去酒楼街头卖艺讨饭,总不至于饿死,可惜啊,她教会我弹琵琶,还没来得及教我写字念书,就走了。”


    女人揉了揉眼睛,深呼吸了口气,将悲痛咽下去,笑道:“不提了,没得又要哭鼻子,大人,我弹个小曲给你听。”


    “好。”


    唐慎钰温柔地点头,他窝在软靠里,静静地注视着她,她双腿并拢,坐得端直,怀抱着琵琶,素手拨弄琴弦,虽说技艺并不纯熟,甚至还弹错几个音,但清新灵动,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彼时,夕阳彻底西沉,月牙弯弯,星子璀璨,湖边的宫灯倒映在水里,四下里陷入夜的沉寂,夏风徐徐,有些宁静得过于美好。


    唐慎钰望着女人,定定道:“阿愿,我是真心喜欢你的,这不是谎话,我可以发誓。”


    春愿抿唇笑,接着弹琵琶。


    这个唐大人啊,怎么越来越肉麻了。


    ……


    夜已深沉,朗月已经升至中空。


    是非观独处在惶惶黑寂里,忽然传出来阵哀怨的古琴声,惊醒了正在沉眠的夏虫。


    褚流绪独坐在西窗前,身上披着件水田衣,她抚着琴,怔怔地望着香炉里流出来的袅袅灰烟,轻声吟李清照的词:“谁伴明窗独坐,我共影儿俩个。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凄凉的我。”


    她叹了口气,手按在琴弦上,默默落泪。


    上月,她故意和舅舅、舅妈争吵,借故离开扬州,再次返回京都,着急忙慌地要去找予安,谁料却得知个可怕的消息,予安月初失踪,老太太太过担心病倒,摔了跤后骤然辞世……


    怎么会这样?


    算算,予安“失踪”的那段时间,正巧是暗中来扬州找她的时间。


    是她害了予安,害了老太太么?


    海叔最近一直暗中打听消息,予安前天回来了,所以,她打算今儿白天去找他,可是经过侯府两回,都没敢进去,她怕,怕予安恨她。


    后头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就走到了“长乐公主府”,恰巧,公主出行,好威风好派头,前后守了数十个卫军。


    从前予安总提起这位长乐公主,甚至,他们俩差点被太后娘娘赐婚,而且予安告诉她,唐慎钰也痴心这个女人。


    所以她就好奇,这位公主到底长了副什么狐媚模样,哪料跟了一段路后,就被公主府的侍卫发现,呵斥她滚远点。


    褚流绪手撑住头,盘算着,要不明日,她直接去侯府吧?总要面对的。


    谁知就在此时,外头传来咚地声巨响,紧接着,就想起海叔惊慌的喊声。


    褚流绪立马站起来,手忙脚乱地往起穿水田衣,怎么回事,难不成闯入什么强人了,正在此时,她的房门被人猛地从外头踹开,进来个高大俊朗的年轻男人,冷着脸,一身的煞气,可不就是那唐慎钰。


    褚流绪气得面颊绯红,侧过身,手抓住衣襟,语气相当冷漠:“出去,谁许你半夜闯女子闺房的,你们唐家就是这般教养?亏你还是当朝高官。”


    唐慎钰可不想再搭理这茬,他径直朝琴桌走去,双臂环抱在胸前,冷冷地盯着女人:“我们谈谈吧。”


    “我跟你有什么好谈的?”


    褚流绪一看见这人就想起兄长,就想起予安受的种种委屈,她匆忙系好衣带,手指向门的方向:“滚。”紧接着又补了句:“如果想谈,请白天下帖子。”


    唐慎钰冷笑数声:“本官白天很忙,就现在谈。”


    此时,海叔忙不迭地奔进来,连连给唐慎钰弯腰作揖,又不住地给自家小姐使眼色,他凑到唐慎钰跟前,试探着去扶男人,鼻头耸动,笑道:“大人,您喝酒了么?如今正值子夜,要不等明日,明日老奴将唐夫人请来,要么再将当初做媒的瑞世子也请来,不论什么,咱们明儿再说好不好?您这样,对您的官声,我家小姐的清名都……”


    唐慎钰一把挥开海叔,直接使了个小擒拿,将海叔的右胳膊卸掉,同时手成刀状,将这碍事多话的老家伙砍晕,冷眼看向褚流绪,惜字如金:“现在能谈了么?”


    褚流绪从未见过这样凶狠凌厉的唐慎钰,知道今晚这遭逃不过去了,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将两个心腹丫鬟喊进来,命她们将海叔搀扶出去,随之,她沏了壶茶,给唐慎钰倒了杯,给自己也倒了杯,坐到琴桌另一头,淡淡道:“请坐,喝茶。”


    唐慎钰入座,故意翘起二郎腿,膝盖顶了下桌子沿儿,把茶打翻,笑道:“不好意思了啊。”


    “呵。”褚流绪嗤笑了声,她知道姓唐的谨慎,往年来探望她,就不会喝一口水、吃一口糕点,以前还装一装,现在恶劣地都不愿装了。


    “你想谈什么?”


    唐慎钰从桌上的宣纸堆抓了几张纸,把桌子擦干,然后从怀里掏出张写满字的绢帛,平放在桌上,淡漠道:“这是解除婚约书,签了,画押。”


    褚流绪垂眸扫了眼那张帛书,心里已经有七八杆秤了,笑着问:“为什么?”


    唐慎钰展开手,看自己的指甲上的月牙儿:“三年之期上月就到了,大小姐你也瞧见了,咱们还是无法和睦共处,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老死不相往来。”


    “等等。”褚流绪将垂落的黑发别在耳后,“从前你顾着唐褚两家的颜面,又在意自己的官声,对我处处忍让,能避就避了,怎么今儿忽然大半夜闯过来?”


    褚流绪掩唇笑,颇有些得意地看着对面的男人:“让我猜猜为什么,上月你和你姑妈明着暗着要把我送回扬州,前儿,你姑妈来我这里小坐,忽然说漏嘴,说了个长乐公主,我就好奇啊,今儿下午悄悄去看一眼这位公主,谁知你晚上立马就打上门儿了。”


    褚流绪越发觉得好笑,身子往前伸,笑着问:“你怕什么?怕我会吃了公主?”


    “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唐慎钰绝不会给这疯女人透露半点阿愿的事,冷着脸:“签吧,从今后咱们一别两宽。”


    “我不!”褚流绪虽不爱这个男人,但心里着实不甘,按理,是她觉得无趣,甩了姓唐的,而不是姓唐的逼迫她离开。


    她现在真的对那位公主好奇了。


    褚流绪手梳着头发,轻笑道:“我现在没地方去了,母亲留给我的银钱铺子,迟早会花光,唐大人,咱们可是定过亲的,你得管我啊。”


    唐慎钰轻蔑一笑:“总以为你出身书香门第,会把持着点矜持清高,没想到脸皮这么厚。”


    褚流绪脸上挂不住了,气得血都要从脚底板冲到头顶了,但她明白,姓唐的就是要刺激她,让她为了面子一怒之下签了字,她才不会上这当呢。


    “随你怎么说。”褚流绪耸了耸肩,故意气他:“那实在过不下去,我就搬到你家住去,你姑母厚道,总会管我的。”


    唐慎钰端坐起来,双手平放在膝头,莞尔浅笑:“我听出你这意思了,没银子、没房子,说吧褚小姐,你想要什么?”


    褚流绪何尝不想赶紧和姓唐的解除婚约,但她也得为自己的将来的生活考虑,如今话都摊开了,她也直说了:“第一,我要你为我哥翻案,告诉全天下,他没有作弊。”


    唐慎钰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不可能,你哥的案子板上钉钉了,皇帝来了都不会给他翻案,重新提。”


    褚流绪知道他不会答应,她真不太好意思说出口,耳朵烫的厉害,但还是提了:“第二,我在你身上耽误了三年,我要银子,一万两,我还要套长安的宅子,保障我后半生的衣食住行。”


    唐慎钰仿佛听到什么可笑的,笑得前仰后翻,毫不客气地嘲讽:“我一直以为你糊涂,没想到你还是挺精的,知道人抓不住,就抓银子和屋子。”唐慎钰脸瞬间塌下来:“一万两,亏你好意思开口,你扪心自问,你值这么多么?本官一年的俸禄才几百两,你就算把本官剁碎了卖,也凑不够一万。”


    褚流绪撇撇嘴:“那我就不签了。”


    唐慎钰拊掌,冲那女人竖起大拇指:“厉害!”他没有生气,一直在微笑,只不过眼里的杀意越来越浓,“那年我到底年轻,又看你小姑娘糊涂可怜,无奈之下跟你定了个狗屁三年之约,怎么大小姐,你以为我还是从前的楞头小子?”


    褚流绪被这人的笑弄得浑身发毛,她强撑住:“你什么意思。”


    唐慎钰下巴微抬,笑道:“我只想告诉你一个道理,如今本官位高权重,想要让褚氏消失,非常容易,当然,你这种没心没肺的女人不会在乎你父亲和亲族,可你哥哥的遗腹子,你也不在乎了么?”


    褚流绪直勾勾地瞪着唐慎钰,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掉:“你敢。”


    “那咱们要不先试试?”唐慎钰环视了圈周围,笑得温柔:“你这里满共有四口人,大小姐你信不信,本官有几十种法子,会让你们几个一夜间消失。”


    说着,唐慎钰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只瓷杯,手稍一用力,瓷杯咯嘣声被捏碎,他张手,碎瓷片噼里啪啦落地,坏笑:“大小姐你是个硬骨头,可外头那三位,人家虽是奴婢,可也有家有室,这几年跟着你漂泊流荡,没想到落得个客死异乡的下场。”


    褚流绪咬紧牙关,眼泪模糊了脸,这三年听予安说了无数次唐慎钰的狠辣,她有时候觉得或许是予安夸大其词了,如今瞧来,所言非虚。


    唐慎钰起身,面无表情道:“大小姐,你的三年价值万金,本官的三年难道一文不值了?本官没有耐心再跟你耗下去了,我数三个数,一,二……”


    “我签!”


    褚流绪用袖子抹了把泪,拿起支毛笔,哪料砚台里没墨水,她低头抽泣着:“你等下,我磨个墨。”


    “不用。”唐慎钰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打开,把提前备好的墨汁倒入砚台里,又从袖中掏出盒子印泥,放在桌上,冷硬道:“我念,你写,本人褚流绪,于启祥三年六月初四和唐慎钰解除婚约,从此一别两宽,再无瓜葛,如违诺言,兄长将堕入阿鼻地狱,永不得超生。”


    褚流绪心里恨得发狂,看来这狗杂种是准备好一切才来的,她匆匆写完,按了手印,一把将那张帛书丢到地上。


    唐慎钰弯腰拾起,举着吹干后,小心翼翼地叠好,甚至用两条帕子包好,他晓得自己今儿有些卑鄙可恶了,可为了顺利和阿愿成亲,也顾不得许多了。


    “早这样不就好了,非逼的本官走到这步。”唐慎钰把这封解除婚约书仔细地揣进怀里,淡淡对褚流绪道:“我会尽快凑银子给你,但只能给你三千两,请褚姑娘在三天内收拾行李离开长安。”


    说罢这话,唐慎钰掏出锭银子,扔到褚流绪怀里,转身就走,挥了挥手:“拿着给你家仆人接骨去,姑娘早些睡,祝你做个好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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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以后,他怕是没机会了


    唐慎钰拿到了正式的解除婚姻文书,自是欢喜万分,为了稳妥起见,他让自己的心腹“薛绍祖”和“李大田”留下,在褚流绪离开京都前的这三天,他俩就住在是非观的外院,时刻盯着褚家主仆。


    特特嘱咐了,水和干粮必须吃自己的,不要和褚家人说话,不可以让外人接触褚家主仆,如要就医,不许他们入城,但可以让大夫来是非观出诊。


    ……


    唐慎钰想第一时间将这个好消息和阿愿分享,可回城后,都已经四更初了,只得作罢,次日一早,他知会邵俞,让邵俞今晚安排一番,他要暗中去佛堂和阿愿见面。


    上午处理完公务,唐慎钰匆匆用了几口饭,带上事先预备好的伤药,就打马去定远侯府了。


    老太太的丧事已经过去半个多月,府内外的白灯笼还未撤去。


    唐慎钰径直去了表弟住的小院,进了主屋,发现姨妈正坐在架三面合围的黄花梨木罗汉床上,她穿着素色褙子,鬓边戴了朵白绢花,左右腕子各戴了只银镯子,手肘撑在炕桌,脚随意搁到脚蹬上,一页页地翻着账簿,对身侧立着的嬷嬷说:“侯府今时不同往日,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只顾面子,不顾里子,近几年就不要采买丫鬟了,过了中秋,咱们要去各个庄子上查一下帐。”


    正说着,云夫人看见唐慎钰来了,她忙起身,过去环住大外甥,笑着问:“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日头这么毒,当心中暑,王妈妈,快去给表少爷倒碗凉凉的酸梅汤来。”


    “多加点冰。”唐慎钰往起拎了拎手中的油纸包,笑道:“我给予安送点药膏,知道您爱吃枣泥糕,过来时给您称了点。”


    “就你孝顺。”云夫人爱怜地摩挲着外甥,轻叹了口气,低声说:“你弟弟要是能有你一半懂事……”


    “予安也好着呢。”唐慎钰柔声安慰,问:“他人呢?”


    “里屋睡着哩。”云夫人下巴朝不远处的珠帘小门努了努,“他昨晚上在老太太灵位前抄了一夜的佛经,上午大夫来给他看了腿,吃了止疼药,将将睡下。”


    唐慎钰轻手轻脚走过去,掀开帘子往里瞧,果然见周予安此时盖着薄被,正睡得沉,他注意到,床底除了置了一盆冰外,还立着根拐杖。


    唐慎钰没有进去打搅,扶着姨妈坐到罗汉床上,他则坐到另一头,端起酸梅汤,咕咚咕咚喝了数口,顿时解了一身的暑热,他低声问:“予安的腿无碍罢?”


    云夫人秀面满是愁色:“蛇毒倒是清的差不多了,就是腿耽误了医治,大夫说以后可能会落下病根。”


    唐慎钰将油纸包拆开,把枣泥糕给姨妈递过去,柔声道:“您别担心,过后我亲去请太医院的常院判,总能给予安治好,倒是您,您瞧着清减了许多,一定要保重自个儿的身子哪。”


    “我没事儿。”


    云夫人心说,她真没事,头顶上压着的那座石头山没了,儿子又平安地回到她身边,真是饭都比平日吃得更香,她见屋子里没人,便安心地跟外甥聊家常,吐苦水:“不怕你笑话,从前老太太活着的时候,我每日都要按时晨昏定省,如今她走了,我骤然松快起来,一时间还不习惯,哎,当年我刚嫁到周家,老太太就撺掇着你姨丈收二房、纳小妾,让他赶紧给周家开枝散叶,得亏你姨丈是个有钢骨的,后头实在被逼急了,要带我搬出去另住,老太太这才退让了一步,可予安,被老太太惯坏了。”


    云夫人摇头苦笑:“倒也不能说惯坏,予安这脾气行事,和他祖父一模一样,骨子里的传下来的。如今老太太走了,我只希望能将予安这骄性子扭转过来,等他的伤再养一养后,我打算带他去庄子散散心,顺便查一查帐。”


    “慢慢来吧。”唐慎钰剥了颗荔枝,给云夫人递过去,“等明年他出了孝,我想法子给他找个好差事。”


    “那可真仰仗你了。”云夫人覆上唐慎钰的手,哽噎道:“你祖父走得早,你舅舅外放这么多年都回不来,咱们这一大家子,就属你出息,除了你,姨妈再靠不上旁人了。”


    唐慎钰忙道:“您抚养孩儿长大,孩儿肯定得看顾着您。”


    云夫人欣慰地笑,忽地记起什么,凑近了低声道:“昨儿我去开国侯府,你猜我在路上看见了谁,褚家那丫头!我头先听你姑姑说起过,这姑娘不是回扬州了么,怎地又来京都了?”


    唐慎钰没将昨晚的事告诉姨妈,只是笑道:“她应当回是非观拾掇上次未带走的行李了,左右三年之约已过,我和她断的干干净净,她的事,我不好管。”


    “那就好。”云夫人拍拍外甥的手,“大丈夫何患无妻,那褚姑娘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当年才跟你定亲,就逼着你想法子给她哥哥脱罪,一点都不考虑你的难处,未免也太自私了些,这种只顾着自己和娘家的女人,谁要是娶了她,那可真是家门不幸了。”


    唐慎钰知道姨妈素来心直口快,噗嗤一笑,将荔枝扔嘴里嚼:“如今孩儿可算是脱离苦海了。”


    云夫人忙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该相看姑娘了,心里有没有中意的?”


    唐慎钰老脸一红:“没……哎呦,怎么说着说着,就扯到我身上了。”


    云夫人是过来人,看出钰儿似是有心上人了,她也没挑破,莞尔道:“若是有了,一定要告诉姨妈,我和你姑姑一块帮你把把关。”


    “晓得了。”


    唐慎钰只觉得嘴里的荔枝像蜜膏子般甜,心里说,您只管等着年底喝喜酒罢。


    又坐了坐,陪姨妈说了会儿话后,唐慎钰便说衙署还有点事,忙离开了。


    云夫人亲自将外甥送出府,她步伐轻快,将回到主屋,就发现儿子予安正坐在方才慎钰坐过地方,一手攥着拐杖,另一手捏着颗荔枝,穿着单薄的寝衣,整个人还是呆呆愣楞的。


    “怎么起来了?”云夫人急忙奔过去,手覆上儿子的额头,“还有点烧,再去睡一睡,娘叫后厨给你做你喜欢吃的菜,你起来就能吃了。”


    “刚来人了?”周予安声音有些沙哑,柔声问。


    “你哥哥来看你了。”云夫人下巴朝炕桌上的瓶瓶罐罐努了努:“给你带来好多伤药,你那会儿正睡着,他坐了坐就走了。”


    “哦。”周予安木然地点了点头,虚弱地扭转正身子,胳膊肘不经意间将唐慎钰用过的杯子戳掉,哗啦声,杯子落地而碎,他眼圈红了,哽咽着对母亲说:“咱们待会儿去平南庄子住几日吧,家里……总觉得老太太还在,我难受。”


    “好。”云夫人将儿子搂在怀里:“娘这就去安排。”


    ……


    最近烈日炎炎,终于入夜后聚起了黑云,似忽在酝酿着场雨。


    是非观里依旧死寂安静,夜里琴音凄凉,犹如鬼哭。


    经历了昨晚那场事,褚流绪现在可不敢脱衣睡了,她穿戴齐整,独坐在西窗前抚琴。


    屈辱么?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一个男人当面说脸皮厚;


    恨么?她毫无尊严得被唐慎钰逼着签字画押。


    唐慎钰还派了两个卫军来,一声不吭地盯着是非观,甚至连海叔要外出接骨都不许,特特从京都寻了个大夫,哪儿都不让他们主仆去。


    现在可怎么办,瞧唐慎钰那架势,一定要将她远远遣送走,予安还没见到,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褚流绪抬起古琴,取出藏在下面的匕首,这是她防身用的。


    她指尖划过匕首锋利的薄刃,脑中忽然生起个疯狂的念头,若是她假装自尽,能不能拖延一段时间?唐慎钰那狗杂种会允许么?


    正心烦意乱间,天际响起阵炸雷,转而,门吱呀声被风吹开了。


    褚流绪被吓得身子一颤,刚准备过去关门时,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儿,门外似乎有人,她几乎是下意识尖叫,按住心口,紧紧攥住匕首,喝问:“谁!”


    她以为是唐慎钰派来的那两个卫军,没想到,门被人推开,走进来个瘦高俊美的男人,居然是予安!


    褚流绪还当自己花了眼,使劲儿看,予安穿着素色孝服,数日未见,他暴瘦了几圈,两颊深深凹陷进去,眼底的乌青甚浓,完全没了往日骄傲风发的模样,像一块被烧过的沉木,灰黑冷寂,透着股死气。


    “予安?”褚流绪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她立马丢下匕首,奔过去抱住他。


    谁知他默默地推开她的手,头探出去,警惕地左右看了圈,然后将门关上。


    褚流绪心疼又心慌,她就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低下头,咬住唇,不敢说话。


    周予安淡淡扫了眼褚流绪,一瘸一拐地往里屋走,低声说:“咱们去里面说话。”


    褚流绪一开始还觉得自己有些委屈的,毕竟女子最重要的东西,她给了他,谁知他一生气直接走人,可如今,看见他这般样子,她只有心虚和难过,忙不迭地去倒了杯茶,双手捧着递给他,明明腹内准备了无数的埋怨、相思还有道歉,到如今,化作一句话:


    “你还好么?”


    “嗯。”周予安坐在方凳上,抿了口茶,问她:“你呢?”


    “我也好。”褚流绪蹲下身,手颤巍巍地伸过去,想要拉起他的裤管瞧瞧,谁知,他腿往边上挪开。


    “你……”褚流绪泪流满面。


    “我没事。”周予安打量着屋子,有些乱,显然是在拾掇行李,他问了句:“你要走么?”


    褚流绪咬紧牙关,哭着摇头:“那、那晚过后,我担心你,就跑到京城来找你,后头听说了你家老太太的事,对,对不起。”


    周予安明知故问,手轻轻地摩挲女人的头:“为什么要抱歉?”


    褚流绪泪如雨下:“如果我没给你写那封信,你就不会偷偷来扬州找我,就,就不会被人以为失踪了,老太太就不会……”


    周予安始终冷着脸,眼里甚至有几分怨毒,但语气却温柔:“不怪你,是我喜欢你,没有考虑周全就去找你,再说了,老太太本就多灾多病,人老了,上了年纪,迟早会有这么一遭的。”


    “对不起。”褚流绪重复地说这三个字,予安越是通情达理,她就越愧疚。女人半跪在地,再次试着往起拉情郎的裤管,这次他没有抗拒。


    她心一咯噔,他的小腿肿胀着,透着不正常的紫红,脚腕缠过了厚厚的纱布。


    褚流绪仰头,泪眼婆娑地问:“腿怎么回事?”


    周予安苦笑:“等我回到通县后,就听见了他们在议论老太太去世的消息,我总不能告诉众人,是你的一封信将我引去扬州,褚姐姐,你,你当时还是个姑娘家,我便只能打断了腿,又捉了蛇,让蛇咬上一口,这样就能推说是我出了意外,怎么都扯不到你身上。”


    褚流绪简直愧疚得无地自容,跪在地上直哭。


    周予安接着说:“左右是我不孝,对不起老太太,若是让蛇毒毒死,权当我替老太太赎罪了,若是侥幸活着……”他拍了拍左腿,“大夫说以后即便好了,多少会留下残疾,这是我的报应。”


    “你别这么说。”褚流绪抱住男人的腿,都哭得咳嗽了:“全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老太太,对不起你。”


    周予安冷漠地看着女人的头顶,柔声道:“别自责,事都已经过去了。”


    褚流绪哭着点头,忽记起什么,急得扭头看,压低了声音:“你怎么进观里的?外头不是守着两个卫军么?”


    “他们怎会防住我。”周予安鄙夷一笑,他从怀里掏出个荷包,打开,往手心倒出几粒指头般粗、红色的香粒,展示给女人:“这是迷香,燃烧起来无色无味,只消一点点,就能让人昏睡过去,没一个时辰,他们醒不来,也就是说,现在是非观里只有咱两个是清醒着的。”


    褚流绪顿时松了口气,她指尖抚摩着香粒,轻声地问情郎:“你给他们点香下药,自己不会受累么?”


    周予安张口,从舌下掏出个黑色丸药:“此物是用秘药制成的,能让人保持清醒。”


    褚流绪好奇地拿过那黑色丸药,当即就要试试成效,忽地被周予安给阻止住了。


    “别乱吃。”周予安蹙眉:“这玩意儿虽能解迷香,但里头有一味淫羊藿,若吃多了,会有催情的作用。”


    褚流绪耳根子发热,可不敢吃了,看着那黑色的药、红色的香,疑惑地问:“你从哪里得到这种东西的?”


    周予安可不会说,这是他从百花楼里得的,淡淡道:“在北镇抚司当差这么多年,总会见些怪玩意儿。”他岔开这话头,再次问:“我今儿听母亲说起,在大街上看见过你,便寻了个由头,和母亲暂去庄子上小住,如此便能暗中来找你,方才我过来时,发现观外停着三辆马车,里头装了不少大件家具,怎么,你要走了?”


    褚流绪低下头,蜷坐在男人腿边,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唐慎钰昨晚上过来了,用我侄儿和海叔他们的性命,逼迫我签了解除婚约书,喝命我三日内离开,否则就要海叔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我想尽办法要去找你,可那两个卫军盯我盯得紧,我哪儿都去不了。”


    “哼。”周予安愤怒地冷哼了声,俯身捞起女人,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我早都给你说了,姓唐的狗崽子六亲不认,为了和公主成婚,他肯定要除了你这个眼中钉的。”


    褚流绪重重地点头,十分认同这个观点。


    周予安接着骂:“当初若不是他嫉恨我,逼我远去姚州,我怎会离开京都?老太太又怎会因为担心我而发病?”


    说着,他双眼微微眯住,问褚流绪:“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褚流绪靠在男人怀里:“我已经和他一刀两断了,现在孤身一人,着实没地方去了。”


    她的意思很明白,探问予安,会怎么安排她。


    “若是平日,我肯定会娶了你。”周予安叹了口气:“可而今我重孝在身,万一叫唐慎钰知道我和你有私情,他那性子,肯定要上书陛下,将我家的侯爵之位收回去,少不得我还得下狱坐牢。”


    “不不不。”褚流绪急忙摆手:“我没有逼你现在就娶我,我,我……”


    “我明白,你放心,我肯定会给你个交代的。”


    周予安摩挲着女人的背,他还像过去那样,给他的褚姐姐倾诉:“这次我被唐慎钰害得险些家破人亡,真是恨得我夜不能寐,可如今他位高权重,眼瞅着就要尚公主,想必不日又要加官进爵,到时候……”


    褚流绪有了予安的承诺,对于唐慎钰,也不是那么在意了,手搅着垂落的黑发,不言不语。


    周予安拍了下女人的后腰,颇有几分埋怨:“我说你怎么就被他吓着了?他只不过嘴上威胁几句,还真敢把你怎样?你想想,你祖父是先帝的师傅,父亲又曾教过当今陛下,家世如此显赫,他敢动你么?”


    褚流绪委屈地扁着嘴:“我当时慌了。”


    周予安狞笑道:“我要是你,我就不会轻易放过他,左右大娘娘和首辅党水火不容,我非要把这事闹到大娘娘跟前去,就告他唐慎钰为了攀高枝,羞辱逼迫未婚妻签字画押,大娘娘是不会愿意见到首辅党和陛下、公主亲近,她绝对会以此为由头,不许唐慎钰尚公主的。”


    说着,周予安吻了下女人的侧脸,试探着问:“流绪,你能为了我,去见大娘娘么?”


    褚流绪秀眉微蹙:“那这样,万一我真被大娘娘赐婚给唐慎钰怎么好?而且,我,我这么闹,会被人耻笑的。”


    “你以前难道没闹过?没被人耻笑?”


    周予安一把推开褚流绪,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我又没让你跟唐慎钰睡,你怕什么?而且那狗崽子是个硬骨头,就算你在他家门口上吊撒泼,他也绝不可能妥协娶你,只不过是叫你闹一闹,把他和公主的婚事搅和黄了。”


    “公主公主,又是公主!”褚流绪恼了,泪眼婆娑地瞪着男人:“你为什么总要提这个长乐公主,难道你是骗我的,还是说你本就心悦公主,见不得唐慎钰娶了你心爱的女人?”


    “你胡说八道什么。”


    周予安剑眉倒竖,气恨地瞪着女人,扬起手,最终扇了自己一耳光,他拍了拍自己的瘸腿:“我落得如今的地步,最根本的缘由是什么,就是因为大娘娘想叫我娶了公主,可偏被唐慎钰抢了去。我再告诉你一次,我不喜欢那个女人,我就是不甘心!”


    褚流绪觉得自己方才有些过分了,予安最近遭遇这么大变故,她应当温柔的理解,而不是大吵大闹。


    流绪走上前去,扶住男人:“对不住啊,是我误会你了,只是予安,咱们实在斗不过唐慎钰,算了吧。”


    “为什么要算?”周予安挥开女人的手:“我本来以为你会站在我这头,没想到……”


    他冷笑了声,抹去泪,直勾勾盯着女人:“我喜欢你,并不代表我会原谅你,流绪,你走都走了,为什么要给我写那么封信?你知道我一定会去找你的!好,再退一万步,我若是没接到那封信,直奔姚州,没有失踪,老太太会着急得去世么?”


    说罢这话,周予安拧身就走。


    褚流绪急得抓住他的胳膊,颤声问:“你、你就不管我了?”


    周予安不想看她:“从始至终,你考虑的只有你自己,罢了罢了,你害得我没了祖母,我负了你,咱们就当扯平了,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见面了。”


    他推开她的手,走之前,狠心说了句:“我真后悔喜欢过你。”


    ……


    周予安趁着夜色,匆匆离开了是非观,心里生着闷气,早知道褚流绪这么没用,他绝不会招惹这种女人,罢了,算他倒霉好了。


    这女人知道他这么多辛密,不能留了,得暗中除掉。


    周予安盘算着,杀她的时候,能不能嫁祸给唐慎钰?


    哎,北镇抚司能人太多,怕是到头来会查出蛛丝马迹。


    真是麻烦,若是有个恨唐慎钰的厉害人物能和他合作,该多好。


    周予安心里就有一位,裴肆,可人家几次三番拒绝了他。


    真是流年不利,做什么都不顺!


    ……


    雷声越来越大,眼看着雨就要来了。


    从密林中走出两个男人,注视着周予安如丧家之犬般策马离去。


    裴肆负手而立,微笑着,扭头看向山上那处黑黢黢的道观。


    “提督真是料事如神。”阿余拱手弯腰,奉承着笑道:“您说周予安大半夜偷偷摸摸去找褚流绪做什么?”


    裴肆不屑一笑:“还能做什么,让那女人继续缠着唐慎钰,周予安也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阿余亦摇头笑:“那咱们还要等狗急跳墙么?”


    “不需要了。”


    裴肆莞尔:“这条狗已经走入穷巷,只要给他扔根骨头,他立马贴上来效忠。”


    “是。”阿余颔首,忽然道:“公主府那位今儿递出来消息,唐大人去佛堂了。”


    裴肆心里莫名有点不是滋味,淡淡道:“去便去,以后,他怕是再也没机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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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小猫,小愿


    深夜骤雨,点点打在这座几十年光景的华屋青壁上,似乎要洗去那层岁月带来的老青苔,然后重新堆积新的悲欢离合。


    春愿晌午就得知唐慎钰要半夜来佛堂找她,好像很着急的样子,她赶忙让邵俞去调度府里的守卫,惴惴不安地等了许久,到了子夜时分,她忙不迭去了佛堂。


    离远瞧去,佛堂的纱窗亮着片昏黄,显然有人。


    春愿吩咐邵俞去院外的小屋守着,她抱着小耗子,打着伞单独进去。


    刚推门而入,就发现唐慎钰这会儿正坐在扶手椅上,手里还捧着本书,他穿着身颇亮眼的圆领直裰,裙摆和鞋子干净着,而且盘子里的栗子酥剩了一半,显然是在下雨前就过来了,瞧他一脸的轻松愉悦,唇角止不住地上扬,应该没出事。


    春愿笑着问:“怎么忽然要见我?”


    “想你了。”唐慎钰合上书。


    “胡说。”春愿把外头的宽袖纱衣褪去,长裙摆又湿又沉,横了眼他:“昨儿才在鸣芳苑见罢,怎么就想了。”


    “那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唐慎钰立柜取了双鞋,走过去,蹲下帮她除去湿透了的缎面绣鞋,换上新的,一摸,她的脚腕子又湿又冷,他使劲儿搓暖了双手,给她往热焐,仰头柔声问:“过来时冻着了吧?”


    “大夏天的怎会冻?”春愿摩挲着猫儿,笑道:“就是外头打雷,把小耗子吓着了。”


    唐慎钰起身,就像座小山似的,黑影完全将女人笼罩住,他捏了把猫尾巴:“你怎么走走步步都带这玩意儿?”


    “不许欺负猫!”春愿打了下他的臭手,笑骂:“大人您如今可越发出息了,连猫的醋都吃。”


    春愿抬手,将他襟口的酥渣拂去,啐了口:“说罢,今晚是不是又想那个了?”


    “哪有。”唐慎钰见她如此娇羞,早都春心荡漾了,越发靠近她,提胯撞了下她,“嗳,最近有没有好好念书识字?”


    “你来就问我这个呀。”春愿踩了脚他,扁着嘴,颇为得意:“你可别小看我,我都把《诗经》学完了,也读了不少《孟子》《战国策》还有《史记》的名篇。”


    “这么厉害呀。”唐慎钰抱着肘,手捏住下巴,“那我可得考考你。”


    “考可以。”春愿红着脸:“我若是答不上来,你可不许再打那里了,我好歹也是个公主了,你得给我留面子!”


    唐慎钰故意臊她:“也不晓得是哪个,上回挨揍的时候,叫我多打几下哩。”


    “反正不是我。”春愿轻咬住下唇,踢了下他小腿。


    “好啦,不闹了。”唐慎钰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擩给女人:“打开瞧瞧。”


    春愿还当他又带来了什么簪子镯子之类的小玩意儿,也没特别上心,依言打开,哪料包了一层又一层,她心想大概是什么珍贵物件,没成想竟是一块淡黄色的帛书,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念一下。”唐慎钰去把烛台端过来。


    春愿微蹙眉,就着昏黄的烛光瞧,嚯,上头的字她大多都认识哩:“解除婚约书……”春愿嘶地倒吸了口冷气,上头两种字迹,一种遒劲有力,是唐大人的笔锋,写明了这段婚姻从定到离、三年之约的起和终,写得清清楚楚,另一种字迹虽娟秀,但有些潦草,而且有几个字似乎还被眼泪晕开了,显然出自女子之手,赌咒发誓不愿再和唐慎钰继续婚约,最下边的落款儿,是双方的墨色签字和朱砂指印。


    春愿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这哪儿来的?”


    “当然是我找她签的。”唐慎钰挑了下眉。


    “你不是说她很固执么?”春愿反复看了遍帛书,见他一脸的坏笑,拳头捅了下他的小腹:“是不是你逼迫人家的?”


    “是使了点手段。”


    唐慎钰环住女人,带着她走进里间,他除掉鞋袜和外衣,盘腿坐到炕上,将昨晚在是非观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讲给阿愿。


    春愿抱着小耗子坐在他跟前,笑着嗔:“你这么对一个姑娘,是不是有点忒过分了。”


    “得了吧,你瞧你嘴都要咧到头顶了。”唐慎钰冷哼了声,“其实我也不想闹得太难看,就像上月,大家默契地各自分开多好,她非得回长安,还非得偷偷摸摸地跟踪你,那我可不让她了,老子不容许任何人打你的主意!”


    见大人如此护着她,春愿抿唇笑,“你把她弄哭了吧?”


    “对,哭了。”唐慎钰大剌剌地躺在被子上,“我今早派人知会她父亲和舅舅了,别到时候她离开长安出了事,又要赖在我头上。”


    春愿连说这样就很好,斜眼觑他:“我说呢,你着急忙慌得要找我,原来是给我报喜。”


    “快别提了,原本昨晚上要来的,生生忍到了今天。”唐慎钰一脸的气恼,拍了下自己的胸膛:“想过去,本官武艺高强,能大半夜随意穿梭公主府,保管不会被人发现,现在不行了,上回我嫌你这里的守卫不严,紧着把那帮小子锤炼了通,而今真真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我倒是作茧自缚,给自己上了道枷锁!”


    春愿掩唇笑:“得了吧,你如今大摇大摆地出入我府上,谁敢拦你。”


    “白天可以,晚上还是要避忌着些。”唐慎钰老脸一红,摸着后背:“感情陛下打得不是你。”


    正聊着,两人忽然不说话。


    外头暴雨正怒,闪电划过,雷咔嚓声响起,猫儿吓得喵呜喵呜地叫唤。


    “咳咳。”唐慎钰只觉得心跳脸热,头枕在胳膊上,两眼锁住不远处的美人,足尖轻点了下她怀中的猫:“我说,你能不能把这玩意儿丢开。”


    春愿撇撇嘴,吻了吻猫儿的小脑袋:“人家有名儿,叫小耗子。”


    唐慎钰笑:“哦,那你只摩挲那白毛小耗子,可不管我这黑毛大耗子了?”


    春愿晓得他想做什么,故意吊着他,不理他,甚至起身要走:“哎呦,既然事情说完了,我得走啦。”


    “哪儿跑!”唐慎钰一把将她拽回来,将她按在炕上,狠狠咬了口她的肩膀,“今晚不许走!”


    春愿手勾住他的脖子,指头点了下他的唇,“上回在鸣芳苑,我吃了一嘴的臭鼻涕,这回可该你了。”


    唐慎钰捏了下她的鼻子,呼吸已经急促起来:“换着来行不?或者,一起?”


    暴雨未歇,吵得很。


    近似拊掌声和雨点砸地声交织在一起,忽而急促、忽而缓慢。


    雨露落在花园子里那朵将将长开花骨朵里,悄然绽放着新生命……


    良久之后,两个筋疲力尽的人同盖一块被子。


    春愿头枕在他胳膊上,回想着方才的一切,噗嗤一笑。


    “笑什么呢?”唐慎钰吻了吻她的头发。


    春愿手覆在他的胸膛,看向卧在炕最角落里的小猫:“我在想,小耗子会不会以为你在揍我,下回见了你就吓得跑。”


    “说不准呢。”唐慎钰坏笑。


    春愿很久都没和大人亲近了,她指尖划着他肩头纹的那条獠牙黑蛇,原本眉开眼笑,忽地想起宗吉,又忧愁起来,叹了口气:“大人,当初老葛给我配的那个药吃完了,上月起,我的血就压不住宗吉的热毒。太医说这样的情况是正常的,一种药吃时日长了,会渐渐不管用,就要换药。虽说宗吉安慰我,让我别放心上,说他寻我回来,又不是只顾着我的血,可我心里总不舒服,觉得对不起他。”


    说着,春愿坐起来,她趴在男人胸膛,担忧道:“我是真把宗吉当成亲弟弟,既然老葛能配药,通过我的血来压制他的热毒,那是不是说明老葛有把握治好他?”


    唐慎钰蹙眉:“这个我也说不准,当初老葛也同我讲过,陛下这是胎里的病,无法根治,只能调理。”


    “调理也行呀。”春愿手覆上自己的侧脸,急道:“既然老葛能给我易容,那他是不是也可以给自己易容,来京都给宗吉治病?”


    “太危险了。”唐慎钰拍了拍女人的肩头:“你别忘了,陈银可是老葛的大仇人,若是老葛不甚露了马脚,咱俩可就完了。”


    见阿愿一脸的愁苦,唐慎钰叹了口气,柔声道:“再等两年罢,那时候朝堂里清静下来,咱们彻底站稳脚跟,我暗中叫老葛改头换面,由你向陛下举荐,也能说得过去。”


    “嗯。”春愿点了点头,急事缓办,也只能如此了,莫名,她想起了周予安,问道:“你表弟怎样了?你昨儿说要去探望他。”


    唐慎钰道:“晌午去侯府了,他正睡着,离远瞧了眼,起码激瘦了十几斤,我偷偷跟大夫打听过,左腿废了,估计会跛,他这个人最在意外貌了……傍晚从衙署下值后,我又去了趟侯府,听下人说姨妈带他去平南庄子散心去了,老太太去世对他的打击很大。”


    春愿嗯了声,趴在他身上闭眼小憩,心里暗道:但愿那鬼头鬼脑的小子从此一蹶不振,永远待在庄子上,别回长安了。


    ……


    次日,六月初五


    平南庄子位于京都百里之外,昨夜一场雨过后,痛痛快快地凉爽了下来,在庄子附近,便是定远侯府的坟园。


    山上郁郁葱葱植满了松柏,守墓的是侯府积年的老仆人。


    周予安只带了个随从,独自上山祭拜老太太,他穿着孝服,腰间系了麻绳,手里拎着食盒,一瘸一拐地走到老太太墓前,将食盒中的点心、瓜果和酒菜悉数摆好,往香炉里点了三注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跪在蒲团上,一页一页地烧纸元宝,心里难受得紧,哭着絮叨:


    “祖母,孙儿回来了,您怎么就不能多等我一个月。”


    他筷子夹起块鱼,递到墓碑跟前:“喏,这您最爱吃的炖鲈鱼,您起来吃两口哪。”


    烟灰飞入眼,周予安忙用袖子揉眼睛,哽咽不已:“您走了,再没人疼孩儿了,都他娘的算计我!”


    正说着,周予安瞧见从远处走来两个男人。


    为首的轩朗俊逸,气质清冷,犹如青松上的雪,正是裴肆,他身后紧跟着心腹阿余。


    周予安还当自己看错了,又使劲儿揉了两把眼,果然是裴提督,他和阿余都穿着素色长衫,并未戴任何配饰。


    周予安忙要起身见礼。


    “小侯爷快别见外。”裴肆手连连往下压,疾走几步过来,从阿余手里接过香纸,恭敬的给周老太太的坟躬了三躬,又磕了三个头,亲自将果子和美酒摆到供桌上,并且还摆了束新鲜荷花。


    “提督。”周予安抱拳见礼,忙侧身,请裴肆往不远处的凉亭走,他颇有些意外,可更多的是兴奋,说话都磕巴了:“这、这边风大,仔细香灰迷了您的眼,请亭子里坐。”


    说着,他又嘱咐随从:“快去老赵的家里拎一壶热水来,不不不,去庄子上寻些好茶叶。”


    “小侯爷别忙了。”裴肆拍了下周予安的胳膊:“本督这几日在皇庄上处理些琐事,今儿原要回京的,路过时瞧见山下停着侯府的马车,略问了句,才晓得小侯爷今儿在山上祭拜老太太,老太太是大娘娘的亲长,本督理当过来磕头的。”


    周予安眼含热泪:“提督真是有心了。”


    裴肆发现周予安走路不太顺当,忙问:“本督前些日子听说了几句,小侯爷被毒蛇咬了,不打紧吧?”


    “没事儿。”周予安强笑道:“昨儿太医来瞧过了,给开了新药。”


    说话间,两人便走到了山顶的一处凉亭。


    这里视野极好,周遭的郁郁葱葱尽收眼底,风中似还带着昨夜的清新雨气。


    周予安请裴肆入座,赶忙让随从去将另一个食盒拿过来,他把酒菜摆在石桌上,苦笑道:“下官原带了两份祭仪,一份是老太爷和老太太的,另一份是父亲的,父亲的这份还未打开。”


    周予安从食盒里拿出酒杯,端起长嘴酒壶,满上酒:“薄酒一杯,还请提督莫要介意。”


    “哪里的话。”裴肆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是先长的恩赐,是我的福气。”


    说着,裴肆挥了挥手,让随从们下去,他低下头,拍了拍周予安的胳膊,叹了口气:“之前你几次三番来找我,我因畏惧唐大人和公主的权势,拒绝了你,早知会发生这样的事,就该把你留在京都,哎,怨我。”


    周予安眼眶红了,喝了几口闷酒:“提督真是折煞下官了,您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


    裴肆扭头朝周家老太太的坟看去,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头先陛下屡屡在大娘娘跟前夸口燕姑娘冰清玉洁、自尊自爱,但咱们心里都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所以在给燕姑娘封长乐公主的前一个晚上,我得到信儿,唐慎钰暗中潜入府邸和她交.媾,我是为大娘娘做事的,自然要去将捉奸,以燕姑娘品行不端来劝陛下放弃封公主。”


    周予安听得心惊肉跳,忙给裴肆满上酒:“那后来呢?”


    “后来我在公主府的佛堂将二人当场捉奸。”裴肆嗤笑了声:“那女的连衣裳都来不及穿,跪在外头,请求我放过他们,你表哥一开始装死,躲在屋子里,后头心疼他的姘头,冲出来……”


    裴肆俊脸发红,唇张了好几次,最后拳头轻砸了下自己的腿面,叹了口气:“你表哥打了我一耳光。”裴肆指了指自己的左耳朵,苦笑:“这只耳朵几乎聋了。”


    “他也太放肆了吧!”


    周予安简直比裴肆还要气愤,他总算明白提督为何屡屡拒绝他:“您就准备这么放过他么?”


    “那不然呢?”裴肆无奈一叹:“那晚过后,本督被陛下囚禁了三天四夜,而他们,女的成了正儿八经的赵氏女,封长乐公主,男的依旧位高权重,如今更是自由出入公主府,知道么……”裴肆凑近周予安,小声说:“尚衣局已经给他们裁制婚服了。”


    周予安恨得头皮发麻,脸颊通红,梗着脖子:“下官总以为自己的遭遇够不堪了,没想到提督更……”周予安再次跪下,胸脯一起一伏的:“下官最近回京,可也听了一嘴,首辅党前头扼住了驭戎监和威武营,如今又将户部尚书程霖给拉下马了,倘若唐慎钰再尚了公主,这党人势头怕是更盛,下官是个没用的人,愿为提督效犬马之劳。”


    “你这是何苦呢。”裴肆唇角浮起抹笑,摇头叹道:“你好歹还有个爵位,便是不做官、不考科举,也能富贵平安的过下去,何必掺和进来呢。”


    周予安咬牙切齿:“男儿志在四方,下官从小立志要光大我定远侯府,若是因公殉职,那倒罢了,总算对得起先父的教诲,可若是被唐慎钰这狗崽子算计得翻不起身,我死不瞑目!”


    裴肆眉头蹙起,犹豫了再三,问:“你真的想好了?那可是你表哥。”


    周予安面颊的肉生生跳了下,狞笑:“他若是真把我当亲人,当初去留芳县的时候,就应当早早说找的是皇帝的姐姐,而不是他娘的替陈银的侄女,害得我……”


    周予安忙闭了口,恨道:“这些年他打压的我事事不得出头,公主明明最开始对我有好感的,被他抢了先。”


    裴肆心里翻了个白眼,十分看不起这种心胸狭窄的小人,手扶起周予安的胳膊:“咱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了,本督可以提拔你,但事先告诉你,做我的人,必须要做到忠诚,我对付叛徒,手段可是特别残忍呦。”


    周予安见裴肆总算开了金口,激动得脑门都爆出青筋,连忙赌咒发誓:“下官从今后听命于大娘娘和提督,忠心不二,唯命是从!”


    “起来。”裴肆笑着扶起周予安,他给那小子满上酒,问:“本督现在问你一事,昨晚上皇庄的管事来报,说半夜遥遥有个人策马从长安方向过来,偷偷摸摸去了平南庄子,是谁?”


    周予安心想着既然投靠了裴肆,点了点头:“是下官。”


    “长安半夜城门早都下钥了。”裴肆故意问:“你去哪里了?”


    周予安半真半假地回:“下官去了趟是非观,那个,我心里十分的不甘,便、便想请褚姑娘继续缠着唐慎钰。”


    裴肆舌头顶着口腔内壁,玩味一笑:“小叔子大半夜去找嫂子……”他冷不丁皱眉问:“不是说褚姑娘上个月回扬州了么,她怎么又来京都了?予安,你和她之间干净着不?”


    周予安额边生起层冷汗,早都听说裴肆聪明绝顶,如今瞧来果然是,他原本想撒谎,可想着如今刚投奔提督,万一后面被他晓得,岂不是伤了和气?


    想到此,周予安尴尬地承认:“我和她,有关系。”他低下头:“我昨晚去了后才知道,唐慎钰为了和那假公主成亲,逼迫流绪签了取消婚姻书,还耍诡计要把流绪逐出京都,我叫那女人去找大娘娘,把事闹大,搅和黄那对狗男女的婚事,她不乐意,一门心思想跟我成亲……”


    “等等。”


    裴肆抬起手,阻止周予安说话,想了想,笑着问:“上个月褚流绪回扬州了,正好你去姚州赴任的途中失踪了,予安,你到底为什么失踪?”


    “下、下官……”周予安都磕巴了:“下官半路上被蛇咬了。”


    “你没说实话。”裴肆目光犹如毒蛇的信子,冒着危险的冷意,“本督说了,做我的人,决不许有隐瞒,那要不要本督现在派人将褚流绪找到这儿来,问问她,届时就知道你是不是忠诚的了。”


    周予安低垂着脑袋:“下官确实去扬州找她了。”


    “早这样说不就行了。”裴肆剜了眼男人,坏笑:“到底还是嫂子香罢,胡天胡地,不知魏晋了罢。”


    周予安脸通红:“下官只待了一晚,就匆匆折返,下官其实真不是找她胡混,还是想找她对付唐慎钰。”


    “又不对了。”


    裴肆沉吟了片刻,掐着指头数:“你说只在扬州待了一晚就折返,头先你失踪的事在京都闹得沸沸扬扬,本督略听了一嘴,你是上月初五离开通县的,就算骑着骡子去扬州,最慢十来天都能打个来回了,更何况小侯爷你估计惦记着要去赴任,脚程应当更快,这么算下来,还长余许多天,你还去哪里了?”


    周予安紧张得心砰砰乱跳,竟然有一丝后悔跟了裴肆,这人太精明狡诈了,他低下头,不敢说。


    “行吧。”裴肆拍了拍周予安的肩膀,淡淡笑道:“不愿意说就算了。”


    周予安松了口气。


    裴肆又笑着补了句:“本督可以派人拿着你的画像,去扬州的渡口至通县这一带查查看,予安,诚实是作为下属的一种好品德,再给你说一遍,本督要用谁,那人在我这里是没有任何秘密的,你自己说实话是一回事,本督依旧能信任你,但叫我查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周予安彻底慌了,头都要杵进地下了,痛哭出声:“我,我心里不舒服,就去青楼了几天。”


    裴肆翘起二郎腿,斜眼觑向周老太太的坟:“老太太走得憋屈哪。”男人莞尔一笑,轻拍着周予安的肩膀:“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你,若是你表哥没有逼你去姚州,你也不至于走了窄路,至于老太太,也是阴差阳错,全都过去了。”


    周予安手抓住伤了的左腿:“您是不是特瞧不起我。”


    裴肆莞尔:“咱们是一类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又有谁瞧不起谁一说呢。”


    说着,裴肆搀扶起周予安,分别满上两杯酒,举杯,笑道:“本督认为你还是可信的,来吧,咱们兄弟现在该谈一谈那位假公主的事了,你上回说她叫什么来着?春、春……”


    周予安听见裴肆喊他兄弟,心知他的官途和前程应当是稳了,忙陪着干了杯酒,笑道:“春愿。”


    “对,本督记起了,是这么个怪名儿。”


    裴肆玩味一笑,忽然想起那天在弄月殿的墙壁后看到的那幕。


    春愿,小猫,小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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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7章 想来她一高兴,就不会摆臭脸了


    裴肆呷了口酒,沉吟了片刻,严肃地看向周予安:“照你之前说的意思,现在的那位公主是婢女假扮的,本督问你,那个春愿的外貌身形是不是很像沈轻霜?”


    周予安努力地回想,摇了摇头:“下官当初去留芳县的时日短,并没有深入接触这对主仆,曾在欢喜楼遥遥看见过一眼春愿,那个女孩外貌丑陋……”


    “丑陋?”裴肆眉头蹙起。


    “是。”周予安搓着手:“其实也不能说丑,她面相怪异,半张脸有嫣红的胎记,但五官还是不错的,成日家低着个头,真公主沈轻霜没的说,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而且据下官暗中打听得知,春愿是个孤女,十多岁时被沈轻霜买回去的,两人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这些年片刻都未曾分开过。”


    裴肆闭上眼,试着站在唐慎钰的角度来想问题。


    假设真公主沈轻霜重伤亡故,那必得找个极其了解沈轻霜的女人来假扮,这个女人必得了解沈氏的言行、习惯、身世、日常,甚至知道沈氏陪哪些男人睡过……


    沈氏贴身的婢女,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最大的问题就是面貌。


    裴肆睁开眼,凑近周予安:“本督记得你上次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你问本督,有没有发现公主越来越美了?而且你还说了句,沈氏被刺小产,就算身子是铁打的,也绝不可能在一个月内站起来。你还说,你在留芳县一直在套问那女人,唐慎钰到底带她看了哪位神医,是不是?”


    “对对对。”周予安兴奋得连连点头,暗赞这裴肆当真记忆惊人。


    裴肆捋了捋思路,又问:“你是不是发现公主的面貌在被刺前和被刺后不一样了?”


    “是!”周予安简直激动得热血沸腾,暗叹裴肆的心细如发,忙道:“被刺前就是漂亮又艳俗的名妓,被刺看神医后,面容确实有几分相似,语气动作神情都很像,但若是仔细瞧,不一样的地方还是很多。我一直在怀疑,可每当我想要试探她的时候,唐慎钰立马站出来,找各种差事将我撵走。”


    裴肆手指点着下巴:“你表哥行为的确不正常。”


    “原本我只是疑心,后头发生了一件事,坐实了我的猜测。”周予安狞笑。


    “什么事?”裴肆问。


    周予安双眼危险眯住:“当时唐慎钰将我支开,叫我处理留芳县衙里的尾巴。记得那天是正月廿四,程冰姿白天被利州的石先生当街刺杀,晚上,我暗中盯着那对狗男女,果然发现他们带着杨朝临去了三鬼山。”


    “做什么?”裴肆忙问。


    周予安手呈刀状,划拉了下自己的脖子:“那女人将杨朝临推进满是火油的深坑里,拿银子把杨朝临砸了个半死。后头,她又往里丢了个火折子,活生生地烧死了杨朝临。”


    裴肆回想起那个娇小柔媚的女人,没看出来,她还有狠手的一面。


    周予安接着道:“当时我怕唐慎钰发现,不敢离得太近,但我还是听见看见了些,那女人像个疯子似的大喊大叫,怒骂杨朝临薄情寡义,还说什么‘我终于给你报仇了’‘没了你我活不下去’,后头我亲眼看见她要往火坑里跳,得亏唐慎钰眼疾手快,否则那女人必死无疑。”


    裴肆愣了下,照这么看,假公主对沈轻霜可是非同一般的情谊,很忠义重情哪。


    此时一阵清风袭来,牵动裴肆的衣角,他起身,在凉亭里来回踱步,再次捋了捋周予安说的话,极目远眺苍绿的松树,负手而立:“如此说来,春愿如何在一个月内祛除脸上的红痕,进而变成神似沈轻霜的模样,这是最要紧的症结,本督听你反复提起神医,那这个神医在哪儿?”


    “对!”周予安一瘸一拐地走进裴肆,笑道:“当初刚到留芳县时,唐慎钰就察觉出沈轻霜胎气不稳,说他晓得留芳县附近有位手段了得的神医,他脚程快,曾策马在一日夜内往返。所以后面沈氏出事后,下官猜测,他极有可能就是带着那个丑婢和沈轻霜去寻的那个神医,离留芳县不会很远,下官曾猜测过周边的三个县,清鹤县、曜县、枝丹县,也曾当面试探着询问过那贱婢,她很谨慎,并未吐露半个字。”


    裴肆斜剜了眼周予安,就你这德性,还骂人家贱婢。你这小畜生现在上蹿下跳,估计是爱而不得,又妒忌唐慎钰,这才翻了脸。但凡春愿姑娘对你流露出一点喜欢,你哪管人家是真是假。


    裴肆品咂着周予安说的每句话,眼里忽地闪过抹精光,眉梢一挑,敏锐地掐住周予安说话中间的一个漏洞。


    他转过身,笑吟吟地望着眼前这颇有两分姿色的跛子,“不对呀小侯爷,唐大人呈上来的密报,说你们是腊月廿七到的留芳县,正巧当日沈氏不幸被刺。可你方才却说,唐慎钰为胎气不稳的沈氏寻神医,曾外出过一整日,在某地和留芳县匆匆往返。照这么说,你们应当是腊月廿七前就到的留芳县,那时候沈氏还好好的。”


    周予安心顿时狂跳,脸色惨白。


    裴肆莞尔,他最喜欢看狗入穷巷的样子了,眉梢上挑:“本督虽说和唐大人有仇,可曾经好歹共事过,我晓得他是个有本事且谨慎的人。”


    裴肆故作不解,凑近周予安:“按说他做事不会出纰漏,可偏偏就出岔子了。你方才又说他在沈氏未出事前曾出去过,那这么看,留芳县就只有你在了。小侯爷,你出身显赫,曾官至百户,按说手段也不低了,怎么沈氏在你眼皮子底下出事了?”


    周予安额上汗如黄豆,连忙摆手否认:“不不不,下官方才说错了,是沈氏出事后,唐慎钰说他认识位神医,急忙出去寻的。”


    “又扯谎了。”裴肆拍了拍周予安的肩膀,坏笑:“密档上写了,沈氏出事后,唐慎钰带着她连找了三位留芳县大夫,后头实在没法子,带她出城另寻名医。”


    周予安顿时面如死灰,脚一软,连退了数步。谁知不留神,腿弯碰到了长椅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裴肆笑着走过去,俯身,手按住周予安的肩膀:“你失职了,对么?”


    周予安真正意识到了裴肆的可怕,此人不过从他寥寥数语中,就准确的拿捏住他的死穴,他这下是真有些后悔了。


    “你当时在做什么?”裴肆一分分凑近周予安。


    “我、我……”周予安极力在构思理由,想着怎么嫁祸到唐慎钰头上。


    “你别说,让我猜猜。”裴肆轻轻拍打着周予安的侧脸,笑得很坏:“爷们平常办差谈事,出入酒楼、点个妓.女唱曲儿太正常了,在京都你顾着脸面,风流不下.流,还算克制。在外头你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去姚州上任的途中逛了百花楼,没道理到了更繁华的留芳县,而且身处在美人如云的欢喜楼,不去找个姐儿玩玩。”


    周予安只觉得胃一阵阵抽痛得厉害,这瞬间,他想杀了裴肆,可他早都听说过裴肆身边的那个阿余是万中挑一的高手,他身上有伤,绝对占不了任何便宜。


    要不,退出吧……


    “提督,我、我……”周予安呼吸急促。


    裴肆笑着问:“你失职的事,假公主知道么?”


    周予安咽了口唾沫:“应当不知道。”


    裴肆早都洞悉了这小畜生的恐惧和畏缩,莞尔:“当初你表哥为了保你,或许也是为了偿还你家的恩情,冒着杀头的危险篡改了密档。可如今他深爱假公主,不日就要做驸马了,你说到时候他是向着自己媳妇儿,还是向着你?”


    周予安呼吸急促:“您什么意思?”


    裴肆只觉得这小畜生身上浊气逼人,他站直了身子,用帕子轻轻擦拭鼻下,极力暗示:“只有死人才不会说出秘密,他之前不是已经开始动手了么,把你撵去姚州。”


    周予安知道自己已经毫无退路了,他扶着长椅跪下:“提督,小人愿为您肝脑涂地。”


    “快起来。”裴肆搀起周予安,笑道:“公侯之子,何必动不动就给我这样的阉人下跪,咱们是盟友。”


    周予安见裴肆语气蛮温和,略松了口气。


    谁知裴肆话锋一转,俊脸含着戾色:“予安,我话可说在头里,你要给我做事,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犯下半身的错了,如果让我知道一次,我决不轻饶。”


    “是、是。”周予安惊慌地咽了口唾沫,抱拳躬身,他小心翼翼地问:“敢问提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可是要设局揭发唐慎钰么?”


    “哼。”裴肆白了眼周予安:“你有证据么,而且这党人如今风头正盛,别偷鸡不成蚀把米。”


    “您教训的是。”周予安眼珠一转,再问:“如今属下闲赋在家,正可以替您去查假公主和那位神秘的大夫,或者去盯唐慎钰……”


    “该让你做什么,本督心里有数。”


    裴肆冷冷打断周予安,淡漠道:“不要轻举妄动,先在家好好替老太太守孝,等用你的时候,本督自会知会你。”


    说着,裴肆又严肃地补充了句:“假公主这事本督亲自去查,你不许插手,更不许将这宗辛秘告诉旁人,明白么?”


    “明白。”周予安重重地点了下头。


    裴肆拍了下周予安的胳膊:“你放心,为本督做事,我可不会打压你,更不会亏待了你,等你出了孝,我最低让你做个京都千户,如何?”


    周予安狂喜,顿时将惊惧和犹豫全都抛诸脑后,连连给裴肆见礼:“属下多谢您提拔,多谢您,属下定当忠心不二。”


    说着,周予安忽然面含忧色,上前一步:“提督,褚流绪怎么办?她、她晓得我去过扬州。”


    “你想怎么办?”裴肆斜眼看男人,问。


    “您方才说过,死人才不会说出秘密。”周予安搓着手,苦恼道:“只是唐慎钰这几日一直派人盯着她,我不好下手。”


    “你是怕到时候查到你头上,想让本督替你解决吧。”


    裴肆直接戳破这小畜生的心思,忖了忖,摇头道:“其实你当初的想法就错了。”


    周予安忙躬身问:“小人还请您不吝赐教。”


    裴肆仰头,望着天上白花花的太阳,温柔笑道:“你与其撺掇着褚流绪纠缠唐慎钰,搅和黄大婚,倒不如,让她莫名横死在唐慎钰家大门口,那才有意思呢。”


    周予安打了个激灵,低下头,不敢多说一个字。


    ……


    这边,见罢周予安后,裴肆便携阿余下山了。


    半路上,他手指抠喉,将方才在山顶喝过的周家酒,连带着今早吃过的饭全都吐掉,直到吐不出来才罢。


    他洗了手,又从阿余手里拿过水囊,狠狠地涮了几遍口,掏出几颗香丸,含在嘴里,大步往山下走。


    裴肆心情还是很不错的,知道了假公主的更多秘密,他不由得盘思,姓唐的胆子可真大,当机立断。换他遇到这事,都得考虑许久,哎,也不晓得万潮那老家伙晓不晓得。


    大概不知道罢,一则沈轻霜被杀的事太突然,万首辅远在京城预料不到,二则这是欺君之罪,谁敢搞?


    所以,他还真有些佩服唐慎钰了。


    裴肆摇头嗤笑了声,唐慎钰以假乱真便罢了,怎地还把人家姑娘哄到床上了。哦,对了,真公主沈氏是妓,春愿若还是个雏儿,那事儿就大了。


    可惜了,好好的小姑娘,被唐慎钰那种臭气烘烘的畜生玷污了,甚至还被他卷进党争政斗里。


    裴肆忽然生起个异想天开的想法,春愿能被唐慎钰利用玩弄,那将来他是不是也能把她当棋子利用?毕竟郭太后年纪大了,说不准哪天一头扎进棺材里。


    正在此时,阿余凑上前来,轻唤了声:“提督。”


    裴肆猛地回过神来,轻咳了几声:“说。”


    阿余警惕地望了圈四周,这会子他们正走在下山的青石小径上,阿余低声询问:“要不要奴婢加派人手盯住周予安。”


    “那肯定要。”裴肆袖子拂了下身上,俊脸写满了嫌弃:“回去后把这身衣裳烧了,看见那种又毒又脏的人就恶心。”


    阿余掩唇笑,问道:“那褚流绪那边么?您看是灭口?还是另有打算。”


    “先观察着。”裴肆蹙眉:“毕竟这几日唐慎钰在,咱们不好下手,昨晚上周予安潜入是非观,也不晓得有没有打草惊蛇,先让人远远盯着吧。不过说起这褚流绪,我忽然想起一事……”


    裴肆勾勾手,叫阿余走近些,笑道:“你知道褚流绪为何对周予安这么痴心眷恋么?”


    阿余想了想:“因为小侯爷人长得俊美?”


    “扯。”裴肆翻了个白眼:“唐慎钰难道比不上他?”


    阿余摇头笑:“那奴婢就不晓得了。”


    裴肆嗤笑了声:“本督最近调取了当年的卷宗,又暗中寻了个那时参与办案的官员,略问了问,当年,褚流绪的哥哥褚仲元因科场舞弊案下狱,当时案子还在勘察当中,褚流绪想走通未婚夫的关系,把她哥哥轻判,甚至无罪释放。”


    阿余冷哼了声:“凡事总要有个章程,还能她想怎样就怎样?”


    “嗨,倒也不能这么说。”裴肆笑道:“到底亲疏有别,唐慎钰能包庇救护表弟,当时其实倒也能做点手脚,把褚仲元弄出来,弄个莫须有的罪名,糊弄过去就行了。只可惜褚老爷子太重视声誉,唐慎钰那时候又正值往上爬的关键时候,换做我,我也不管。”


    言及此,裴肆目光下移,看向阿余的后臀:“当时褚仲元在诏狱里受了不少罪,被人给奸了,拖关系给他妹妹带话,想换个地儿住。褚流绪还不清楚内里的缘由,急忙寻唐慎钰,要求给她兄长找个条件好点的牢房,唐慎钰还当那位大舅兄娇气,受不了罪,以正在查案的缘由婉拒了。这时候周予安出现了,动用了关系,给那褚仲元换了个单间。”


    阿余品出些不对,嘿然笑道:“小侯爷会这么好心?”


    裴肆促狭:“他对漂亮女人素来上心,再者,那是他表嫂嘛。”


    说着,裴肆抿了抿唇,坏笑:“后头褚仲元接受不了开除功名和流放的现实,在牢里上吊了,他家里人把尸体领回去,穿寿衣的时候发现那处有撕裂的伤,这才明白褚仲元为何要求换牢房,应该打这时候起,褚流绪就对周予安芳心暗许,更恨唐慎钰了。”


    阿余眼珠转了个过儿:“这小侯爷嫉恨唐大人,背地里搞了这么多损事,您的意思是?”


    “没错。”裴肆笑道:“本督现在怀疑,褚仲元的自尽,很可能是周予安的手笔,查一查。”


    “是。”阿余躬身领命。


    裴肆十分不屑:“哎,你说这褚流绪感激归感激,怎么偏偏那么痴情,喜欢这样薄情寡义的畜生。”


    阿余摇头笑:“情之一事,最是伤人,那唐大人素来冷静,不也冲动之下夜半去佛堂私会情人的事么。”


    裴肆鄙夷一笑:“若是本督知道可能被捉奸在屋,打死我,我都不会去,不就是个女人。”他长叹了口气:“说起女人,其实褚流绪也是一枚好棋,不用她整点事,本督心里实在不痛快。”


    阿余忙问:“那您想怎么布置?”


    “按兵不动,不过我总觉得这褚流绪会做出点什么。”


    裴肆又往嘴里递了颗香丸,笑道:“今儿收获不少,本督得见一见公主府那位,管他问点小春愿的事,你去准备银票罢。”


    “是。”阿余想了想,笑道:“今儿初五,您其实应当去探望雾兰姑娘了。”


    “差点忘了这遭。”裴肆脚步不由得加快,嘱咐道:“见雾兰前,少不得要先要去给那位公主磕头,空手去总不好,可也不能太隆重了。这样吧,你去准备点新鲜鱼糜,我拿给小耗子,想来她一高兴,就不会摆臭脸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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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方才,是做梦了?


    忙完周予安这头,裴肆乘马车匆匆回了京都,紧着换洗了通,便去了公主府。


    他上次就跟公主府的管家约好了,每月的初五、十五来探望雾兰,不用递帖子、不用叩拜、不必告知,自行从角门那边进来,探望一盏茶左右的时间,请自行离去,莫要惊扰旁人。


    裴肆知道雾兰早都在小院里等着他了,为表敬重,他得先照例去叩拜长乐公主。


    他带着阿余,由府内管事领着往花园去了。


    离得老远,裴肆就听见阵欢快的琵琶声,还有女孩子们的嬉笑鼓掌声。他行在鹅卵石小径上,循着声音而去,手拨开垂落下来的一丛花树枝,眼前豁然开朗。


    此时正值傍晚,夕阳将云烟染红,池中栽种了粉白荷花,蜻蜓上下翻飞,时而停在荷叶上,时而落在花心中,园子里更是绽放了芍药、牡丹和月季等名花,漂亮的凤尾蝴蝶穿梭期间。


    小丫鬟们或捧着食饵去喂鲤鱼、或去扑蝶、或踢毽子玩儿,也有几个嬷嬷和大丫鬟安静侍立在长乐公主身侧。


    裴肆眯住眼仔细瞧。


    她坐在张滕皮圆凳上,穿着藕粉色宽袖薄纱衣,内里是条岫色抹胸,傍晚依旧很热,她头发高高挽成髻,但并未戴什么项链、耳环和镯子,只簪了朵半开的粉色芍药。


    在她旁边坐了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是个乐师,也抱了把烧槽琵琶。


    听闻她最近在读王昌龄的诗,很喜欢诗中的苍凉壮阔,于是选了个乐师,商量着排了首琵琶曲,曲子欢快中带着些忧愁,有一些胡风的味道。


    显然,她的技艺并不纯熟,有些跟不上乐师的节律,甚至弹错了好几个音。


    但她并未停下,错也愉悦地弹下去,时不时与乐师互望交流。而在不远处,那个衔珠手里拿了只牡丹花,随着乐曲跳舞,那女子腰肢纤细柔软,舞姿妙曼。


    众人的目光几乎都被美艳的衔珠吸引去了,但裴肆却只盯着春愿。


    她弹到兴起时,甚至身子会前后扬。


    裴肆不禁想起数月前第一次见这女人。


    她从前是卑微的奴婢,就像将将飞进百花园的麻雀,虽穿着华服,可周身透着股不合群的土气,眼睛里含着畏缩忧郁,瘦得一阵风能吹倒似的。


    可现在,她明显开朗了很多,人也丰满盈润了许多,她并不会刻意张扬美貌,可一颦一笑都能恃美行凶。


    这女人在留芳县时毫不犹豫地将杨朝临挫骨扬灰,算算,她才十七八岁,心可真够狠的。


    裴肆不禁想起之前在街上和普云寺的遇见的事,她很会装疯卖傻,是有几分聪明。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冒着杀头的风险假扮公主。


    是贪慕虚荣和权势?有可能,她卑微穷困了小半生,有能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怎么会不愿意?


    是报恩?唐慎钰替她杀了杨朝临夫妇,她献出身子和忠诚?


    还是因为钟情于唐慎钰?


    如果是这样,那这女人可真够蠢的,和褚流绪一样蠢。


    裴肆嗤笑了声,如果他是唐慎钰,一旦用这女人达成目的,这个目的或是升官、或是交差,亦或是党争胜利。


    达成后,他会毫不犹豫地让这枚棋子死的无声无息。


    可唐慎钰竟然选择和她成亲,两个人彻底绑死在一起。


    为什么?是更好的控制这女人?还是因为成亲方便灭口?


    总不至于真爱上了吧。


    裴肆可不信。


    对于他和唐慎钰这样的高官显贵,力争上游和排除异己才是永恒的,喜欢和爱这种东西,是虚无缥缈的,并不划算的。


    正在此时,侍立在春愿身侧的邵俞发现了裴肆,挥了下拂尘,惊呼道:“呦,这不是裴提督么。”


    琵琶声戛然而止,舞蹈和玩乐也都停了。


    春愿扭头看去,恰好与裴肆四目相对。


    她的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把琵琶交给乐师,整了下宽袖,略挪了挪身,尽量背对着裴肆,她揉着发疼的手指,低头寻找小耗子,发现那小捣蛋这会儿正抱着朵牡丹花在撕咬,发现了前主人,跟狗似的,撒欢儿地迎了上去。


    裴肆早都习惯了她的漠视和防备,毫不在意地笑笑,俯身抱起沉甸甸的小耗子,大步走上前去,偏就走到她面前,躬身见礼:“小臣给殿下请安。”


    春愿不冷不热地嗯了声,懒懒抬眼,见裴肆的心腹阿余拎着两个食盒,其中一个大的食盒上用金漆描画了兰草,应当是拿给雾兰的。


    “来看雾兰?”春愿问。


    “是。”裴肆笑道:“今儿是初五,得了一尾深海鱼,做了羹给她送来。”


    “哦,有心了。”春愿将落在腿面上的花瓣拂去,“其实提督不必亲自来,叫下人送来也行。”


    裴肆莞尔:“当初讲好了每月探望她两次,小臣谨记在心。”


    春愿心里总不安,从前怎不见他来的这样勤,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她淡淡道:“听说你事忙,倒不必这么刻板,每个月探望一次就够了。其实你若是实在顾不上,让雾兰写信给你报平安也行……”


    裴肆笑着打断春愿的话:“兰姑娘到底是陛下赐给小臣的对食,一月探望两次,每次半盏茶的功夫。一年十二个月,也就是总共探望二十四次,这般加起来,其实一年间与她相处时长还不到半日呢。”


    春愿撇撇嘴,没接这话茬,挥了挥手:“那你去吧,下次不用过来叩拜了。”


    “礼数还是得讲的。”裴肆眉梢上挑,颔首笑:“小臣是不会叫人拿住把柄攻讦的。”


    春愿心里堵得慌,照这么说,她一年得痛二十四次眼睛了,真烦。


    这时,裴肆招招手,阿余立马躬身上前来。


    裴肆从阿余手里拿过另一个小食盒,笑道:“殿下,这是……”


    “不用了。”春愿坐直了身子,摆出姿态,打断那条毒蛇的话:“知道提督有礼,大可不必给本宫送什么礼。”


    “您误会了。”裴肆摇头轻笑,蹲下身,打开那个小食盒,从里头取出个炖盅和一个小瓷碟。


    他把瓷碟放在地上,用勺子在炖盅里舀了几勺肉糜,放下小耗子,推了把猫儿的屁股。小耗子看见肉,立马凑上去吃。


    裴肆摩挲着小耗子的头,笑道:“今儿给兰姑娘炖鱼的时候,还剩下些边角料。小臣想着小耗子早都断奶了,应当给它吃些肉,这是鱼和鸡肉剁碎了的糜,喂猫最好了。”


    春愿脸一红,她还当裴肆要给她孝敬什么礼呢,倒是她自作多情了。


    “提督有心了。”


    春愿忍着厌烦说出这句话,起身走过去,用足尖把小耗子从肉糜跟前踢走,指桑骂槐:“你这小畜生,成天到晚上蹿下跳惹人烦。难道本宫平日对你不好么?怎么胡乱吃外人的东西!”


    就在这一瞬,裴肆瞧见她穿了双粉色缎面绣鞋,脚背很白,甚至能看见经脉。


    裴肆仰头看她,笑着问:“殿下难不成怕小臣会毒害猫?”


    “呦,提督多心了,是我的小耗子肠胃弱,不能随便吃。”


    春愿避开他冰冷锋利的眼睛,心里骂,你连人都坑害,更别提猫了。


    她见猫儿不满地喵呜叫唤着,再次扑向肉糜,呜呜地大口吃。


    春愿十分恼火,骂道:“你真不怕吃坏啊,不许吃了!”


    裴肆道:“殿下大可放心,这肉糜绝对没任何问题。”


    春愿冷笑:“那万一小耗子吃死了呢?”


    裴肆莞尔:“那小臣再赔您一只。”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春愿甩了下袖子:“小耗子就是小耗子,在本宫心里是不可替代的!”


    “是。”裴肆忽然想逗逗她,就像猎人逗猎物那般,顺便试探下她,又舀了勺肉糜给猫,仰头望着跟前的春愿:“小臣还是觉得一只猫叫小耗子不好听,莫不如叫春、春……”


    他故意停顿了下,果然发现公主听见春这个字,出现了短暂的眼神变化。


    裴肆笑道:“这只猫是春日下的崽儿,就叫它春天怎样?”


    “不怎么样。”春愿偷摸松了口气,她还当这条毒蛇知道什么了,原来不是。“我觉得小耗子就很好听。”


    就在此时,春愿瞧见跟前的草丛里忽然蹿出来条蛇,朝小耗子游去。


    有眼尖的婢女高声呼喊:“哎呦,蛇!”


    小耗子瞬间炸毛了,吓得身子往后缩。


    而裴肆反应极快,正准备抓蛇时,发现那女人眼疾手快,竟一把抓住了蛇七寸。


    春愿是杂耍班子出身的,小时候可没少抓五毒,抓蛇是小事。


    周围的太监和嬷嬷们早都吓得乱成一团,高呼着救驾。


    春愿摇头笑,甚至提起蛇晃了晃:“都别怕,这是菜蛇,瞧,尾巴又细又长,没有毒的。”说着,她瞪向小耗子,蹙眉叱:“让你别吃了,吓炸毛了吧!”


    小耗子喵呜叫着,完全忘记方才的惊恐,甚至还跳着去抓蛇的尾巴。


    裴肆看向春愿,这姑娘胆子倒挺大,他蹙眉给阿余使了个眼色:“快把这脏玩意儿弄走!”


    说着,裴肆躬身给春愿见了一礼:“方才这蛇瞧着直奔小臣来的,小臣多谢公主搭救。”


    春愿冷笑,你想多了,我是要救我的小耗子。


    忽地,她觉得自己没做对,真是冒失了,她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花魁,怎么敢捉蛇呢。


    裴肆不会怀疑什么吧!


    春愿心里大骂,这贼阉为什么偏要来请安!


    她心里有些不快,刚准备将蛇交给阿余的时候,忽然头一晕,脚一软,直挺挺朝前绊倒,手“不受控”地松开,恰巧就把蛇丢到了裴肆身上。


    裴肆见她跌倒,下意识要去救驾,哪知飞来条蛇,他大袖乱挥,连连往后退,心晓得她是故意的,于是配合地惊恐大叫,甚至不留神踩到石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喝道:


    “阿余!阿余快救我!”


    阿余身手极好,冲过去,一脚踩死了蛇,心里纳罕,提督不怕这玩意儿啊,之前甚至养了条银环蛇呢。


    裴肆“惊魂未定”,俊脸惨白一片,甚至慌得大口地喘气。


    他发现那女人见他出了丑,抿唇偷笑,眼里遮不住的得意。


    裴肆极力按捺住火气,踉跄着起身,瞪着那女人:“殿下这是做什么?想要小臣的命么?”


    春愿真的很喜欢看这条毒蛇在众下人面前丢脸,之前在他跟前受的气,稍稍出了些。


    她一脸的无辜,手轻覆在心口,扭头往地下瞧:“提督误会了,方才你不是给猫舀了鱼糜么,掉地下了些,我不当心踩到了,滑了一跤,就失了手。”


    春愿一愣,她现在是公主哪,干麽还要怕这人!


    “怎么。”春愿端着姿态,淡漠道:“提督是在责备本宫?”


    “小臣不敢。”


    裴肆故意憋着怒,还像从前那样,云淡风轻一笑,躬身要给那女人见礼:“小臣多谢公主方才相救,这厢,给您磕个头。”


    春愿虚扶了把,高昂起下巴,眉梢上挑:“免礼,不用磕了。”


    裴肆攥紧拳头,眉头都拧成了个疙瘩,看了眼地上那条死蛇,沉声道:“小臣不太舒服,如若殿下允许,小臣想先行告退。”


    “准了。”


    春愿巴不得这条毒蛇滚呢。


    天色已晚,她抱着小耗子离开花园子,扭头看了眼仍躬身送驾的裴肆,心里讥笑:我还当你多厉害,原来怕蛇。你不舒服啊,不好意思,我可太舒服了。


    ……


    这边,裴肆见那女人走远了,这才直起身。


    他面色如常,甚至唇角还含着抹玩味的笑,嘱咐阿余:“走吧。”


    裴肆轻车熟路地走到雾兰住的小院,院里安静得很,多嘴小丫头们早都被打发了出去。


    上房里亮着灯,此时,雾兰正立在台阶门口,她显然精心地拾掇了番,穿着身满绣的褙子,化了妆,腕子上戴着他上次送的玉镯。为了搭配,发髻上还簪了支碧玉钗,蛮不像婢女,倒像是个官家小姐。


    雾兰见裴肆来了,忙不迭地迎了上来,蹲身道了个万福,俏脸微红,小声道:“您来了。”


    “嗯。”裴肆笑着点头,特意上下打量了圈女人,“很好看。”


    雾兰脸更红了,紧张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急忙侧身:“您、您里头请。”


    裴肆从阿余手里拿过食盒,给阿余使了个眼色,让阿余守在外头。他大步走进上房,四下扫了圈,屋里打扫得特别干净,铜盆里堆了几块冰,金炉里燃着龙涎香。而圆


    桌上摆了几道精致小菜,一壶酒,两只酒杯。


    这时,雾兰挑帘子进来了,她心跳得更快了:“您用过饭没?要不……”


    “用过了。”


    裴肆拎了拎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笑道:“下边的人孝敬上来条好鱼,我想着你好像爱吃,就给你炖了拿来。”


    雾兰心里几乎被蜜淹没了,早都忘了她吃不了鱼,身上会起红点子,连忙蹲身给裴肆见礼,越发耳热:“多谢您记挂着奴。”


    “应当的。”


    裴肆笑笑。


    他想着,这会儿应该表现得更熟稔亲近些,于是打了个哈切,锤着后腰,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内室,一屁股坐上了雾兰的绣床,整个人呈个大字躺下。


    这时,雾兰捧着碗凉茶进来了,见提督歇在她床上,她从前认识的提督,都是冷漠疏离的,忽然对她这般亲近……


    雾兰又惊又喜,同时有些慌乱,不晓得该怎么办,想入非非了起来,提督待会儿会不会对她……


    “最近皇庄上事多,累死了。”


    裴肆手撑着头,侧身躺着,笑着问雾兰:“你不介意吧?”


    “不不不。”雾兰连忙说。


    “过来坐。”裴肆手拍了拍床。


    雾兰端着茶过去,竟忘了给他,自己呷了口,忽地反应过来,忙要起身:“奴再给您倒一碗。”


    “不用了。”裴肆摇头笑,他深深地望着雾兰,指头摩了下她的粉颊,柔声问:“这儿没人欺负你罢?”


    “没有。”


    雾兰心沉了下去,抿唇笑:“殿下对奴很好,再过几日,奴的家人就回来了。公主私下给奴赏了笔银子,让奴去安置家人。”


    “那挺好。”裴肆从袖中掏出沓银票,塞进雾兰的枕头底下:“主子赏的到底有数,你拿着给你家人寻个好宅子,往起置办个家不容易,若是短了,只管找我要。”


    雾兰没想到提督竟会对自己这么好,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为、为什么?”


    裴肆笑得自然:“目前咱俩还是陛下恩赐的对食夫妻,我理当对你好,这有什么好疑惑的。”


    雾兰羞得嗯了声,是这样没错。这么多年了,从未有哪个人对她这么体贴关心过。


    她想更进一步,于是,往里挪了一分,凑近他,甚至想躺下,躺到他怀里。


    “对了。”裴肆看出这姑娘的心思了,往后躲了下,叮嘱道:“委屈你在公主府再伺候一年,主子是打是骂,千万要忍耐。”


    雾兰笑着啐:“这不劳您说,奴这些年可不就做了伺候主子这一件事,放心罢,奴只要在府里一日,就会好好侍奉殿下一日的,不会出岔子。”


    “那我就放心了。”裴肆抛弃了往日端着的架子,起身凑到雾兰跟前,眼里含着暧昧,压低了声音:“那位唐驸马最近来了没?”


    雾兰嗯了声,左右这事早都是半公开的秘密了,她也不瞒着了,悄声说:“昨晚就偷偷来了。”


    裴肆故作十分好奇,帮雾兰将垂落的发丝别在耳后:“你怎么知道?”


    雾兰脸更红了,还当情郎在跟她随意聊,轻咬下唇:“昨晚本该是我值夜,后头殿下说心里烦,去佛堂念经了,谁念经念一晚上哪,而且第二天早上佛堂的褥子都换了呢。”


    裴肆手按在你雾兰肩膀,坏笑着问:“他们做什么了?”


    “我不知道。”


    雾兰脸臊了个通红。


    裴肆跌躺到床上,打趣:“不说算啦,方才过你这儿前,我去给殿下磕头,见她脖子上有个红痕,多少猜到些。”


    “身上才多哩,一块块,跟蚊子叮了似的……”


    雾兰越发羞涩了:“今儿殿下说肚子疼,叫我炖了止疼药,睡了一上午呢。”


    裴肆莫名有些恶心,而且不太舒服,他沉默了片刻,长出了口气,从床上起来,对雾兰笑道:“天色好晚了,殿下不许我待太久。”


    雾兰惊住,怎、怎么说话间就要走了呢。


    裴肆伸了个懒腰,把雾兰按到床上坐好,笑道:“我走了,你好好的,下次见哦。”


    说罢这话,裴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雾兰追了出去,倚在门槛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怎么才坐了一会子就走了呢。


    雾兰心里很不是滋味,竟有些怪公主手伸得太长。


    罢了罢了,殿下是她的恩人,不能埋怨的,而且提督事多又忙,确实不能多待。


    雾兰如此安慰自己,转身回屋,立在圆桌前,看着满桌一筷子未动的菜,又看着提督方才带来的食盒,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


    夜色降临,一弯月悬挂在天上。马车摇摇晃晃地行在安静的小巷子里。


    大抵最近事太多,裴肆累得睡着了。


    在梦里,他又回到了鸣芳苑的弄月殿,和上次一样,他站在墙后头,往里看。


    那个女人正在擦洗身子,低头间,水滴从她头发上落下,她抱起小耗子,小耗子饿了,去疯狂地舔食。


    忽地,他发现自己变成了小耗子,而她就近在眼前,她没有生气,甚至脸微红,手搭上他的脖子,拂过他的胸膛……


    “提督、提督……”


    裴肆猛地惊醒了,他发现马车停了,阿余正在外头唤他,方才,是做梦了?


    “怎么了?”裴肆困得问。


    “到家了。”阿余恭敬地回。


    “哦。”


    裴肆起身准备下车,忽然发现不对劲儿,大窘,忙又坐了下来,从旁边的箱笼里找了条薄披风,盖在腿上。


    他咳嗽了通,低声问:“找过那位了么?”


    “找了。”阿余冷哼了声:“那位说今儿忙,没空。”


    裴肆翻了个白眼,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估计是嫌咱们准备的银子少了,多备些字画。”


    “是。”阿余忙应了,轻声问:“您还不下车么?”


    “心里烦,你拉着我再转几圈。”


    裴肆耳朵烫的厉害。


    马车再次摇曳起来,他闭上眼,实在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更不懂,他这两年已经不行了,总要吃药才能起来。


    怎地,忽然又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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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9章 亲事定在了腊月初八


    六月初七,天朗气清。


    日子就这样平顺安稳地过下来了。


    昨儿宫里递出来消息,陛下宣长乐公主和唐慎钰进宫,晌午时与帝后一同用饭。这可是意义非凡的,背后的意思是天家要正式将这门亲事定下了。


    所以初七这日天不亮,府里的婢女们就开始忙乱了,为公主挑选吉服、梳洗妆扮。甚至,邵大管家从府里特特挑选了些稳妥老持的嬷嬷们,前去唐府,侍奉唐大人更衣捯饬,再给他讲讲宫中的各项规矩。


    两边约定,于隅中在朱雀街口碰面,届时公主接上唐大人,两人同乘一车入宫。


    ……


    公主出行,自是要彰显天下风范的,仪仗万千,仆僮过百。惹得街边聚了不少百姓,争先恐后地探长了脖子,要去瞧瞧那位京都第一美人的风姿。


    虽说车内放置了冰鉴,可依旧闷热无比,春愿穿得又沉重,脖子早都热得生了圈汗,她不住地摇团扇。


    等到朱雀街口时,车驾停下,邵俞从外头挑开帘子。一道骄烈阳光趁机钻进来,马车一沉,上来个高大轩朗的男人。


    春愿往边上挪了些,笑着给唐慎钰挪了些地儿,抬眼瞧去,他难得穿得华贵隆重。大抵真的被嬷嬷们“拾掇”了番,鬓角修剪得整整齐齐,下巴有一条难以察觉的刀片划痕,事先涂了脂粉遮住了,可天太热,他肯定是拿帕子擦脸了,又给抹掉了。


    “下巴怎么了?”春愿给他打扇子,笑着问。


    唐慎钰抓起块冰搓手,撇了撇嘴:“还不是怨你府里的那些妈妈们,大清早就把我按住,非要给我刮脸。众人都手忙脚乱的,有个丫头打碎了花瓶,妈妈本就紧张,手一抖,就给我刮破相了。”


    春愿从冰鉴中拿出瓶荔枝饮,抿唇笑:“那还真对不起你了。”


    “可不。”唐慎钰喝了一大口,忽地神情严肃起来,旋好塞子,把瓷瓶重新放回冰鉴,连连用帕子擦嘴:“可不敢再喝了,万一到时候尿急,在陛下和皇后娘娘跟前失仪,可不好了。”


    说着,唐慎钰端坐起来,整了整衣襟,忙问春愿:“你说陛下今儿会问我什么?会不会训斥我?咱们要不要备些厚礼给皇后娘娘送去?”


    春愿暗笑,瞧你紧张的那怂样。


    她拉住男人的手,用力拍了拍:“我昨儿进宫,偷偷同宗吉说了你麻利处理了之前的婚约,他很高兴,还夸你做事不拖泥带水,那表明他心里已经认可你了,所以今儿才宣你。就是简单地吃顿饭,别太紧张了。”


    唐慎钰嗯了声:“你说,陛下会不会问我,‘唐爱卿,你成婚后是住在公主府,还是带着公主搬去你唐家’?”


    春愿心里知道答案,歪头问:“那你准备怎么回?”


    唐慎钰拱手:“微臣少不得要入赘公主府了,可若是公主殿下欺负微臣,微臣肯定要回家,给我姑姑告状!”


    两个人皆笑,正玩闹着,马车忽然停了。


    只听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邵俞恭敬地立在车边:“殿下,唐大人跟前的薛绍祖打马过来了,似乎有要紧事跟大人说。”


    唐慎钰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薛绍祖不是一直在是非观守着么,而且今儿初七,是褚流绪离开京都的日子。


    他掀起车帘,吩咐邵俞:“让薛绍祖过来。”


    不多时,急忙奔过来个瘦高汉子,正是薛绍祖。他显然是匆匆赶路过来的,脸被烈日晒得通红,毛孔就显得很大。


    薛绍祖长身立在外头,躬身见了礼,凑上前去,悄声在唐慎钰耳边说了番话。


    唐慎钰眉头越拧越深,但面色如常,附耳同薛绍祖说了几句,挥了挥手,便嘱咐邵俞,可以继续走了。


    马车缓慢摇曳,不知不觉间,车中那种轻松愉悦的气氛,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春愿挽住男人的臂弯,柔声问:“出什么事了?”


    唐慎钰面含怒气,摩挲着女人的手:“褚流绪割腕自尽了。”


    春愿倒吸了口冷气:“人没事吧?”


    “哼。”唐慎钰不屑冷哼:“这种自私自利的女人,不舍得伤害自己,八成是不想离开京都,故意闹的。”


    春愿厌烦地啐道:“干么非要赖着不走呢,早都说清楚了,断也断干净了,甚至还给了她一大笔银子,她怎么还这样!搞得好像谁负了她,跟个怨妇似的!”


    唐慎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慌,忙道:“你别误会,我可没对她怎样。”


    “哎呦,我又没说你,你紧张什么。”


    春愿指头划男人的嘴,叹了口气:“别真闹出人命,要不你去是非观瞧瞧?”


    “没道理我要违背陛下的宣召,去看那个没关系了的女人。”唐慎钰搂住阿愿,柔声道:“放心,我已经叫薛绍祖去寻我姑妈,让我姑妈道是非观去一趟。等出宫后,我再去处理,我还就不相信了,我唐慎钰会拿一个女人没法子!”


    ……


    今儿长安燥热了一整日,傍晚的京郊倒是凉凉的。


    山下停着数辆马车,是非观里颇有些狼狈,外院堆积不少大件家具,下人们或是帮着拾掇、或是造饭,各干各的。


    内院静悄悄的。


    上房里,唐夫人不住地用帕子扇凉,妇人侧身倚在隔间的门框边,抻长脖子往里瞧。里头乱糟糟的,靠墙摆着几个大箱子,梳妆台上的脂粉、头油瓶子东倒西歪,铜盆里尚有焚烧过诗稿的灰烬,地上隐隐有不少干涸了的血点子。


    那褚流绪这会儿正昏睡在绣床上,脸上毫无血色,左手腕子缠裹了厚厚的纱布,身上盖了条蚕丝薄被。在绣床跟前的矮几上,放了药碗和止血药粉、纱布等物,还摆了只小小博山炉,炉子里点了能让人凝神静气的檀香。


    唐夫人厌恨地剜了眼褚流绪,轻轻放下帘子,转身朝门口坐着的云夫人走去。


    “她怎样了?”云夫人倒了杯茶,轻声问。


    “吃过药,睡着了。”唐夫人坐到凳子上,用银簪扎起块香瓜吃,往对面瞧去,云夫人穿着素服,鬓边戴着朵白绢花,真是人戴孝、八分俏,不愧是名门闺秀,行动间娴雅温婉,是个美人。


    “这丫头,可真够折腾人的。”


    云夫人摇头叹了口气,趁喝茶的功夫,也斜眼觑向唐夫人,钰儿姑妈眉眼间透着精明、行动间满是利落,守寡这些年拉扯大几个儿女,很是刚强。她瞧见唐夫人腕子上戴了只成色不错的玉镯子,凑过去,趁着夕阳的余光仔细瞧,笑道:“姐姐你这镯子倒蛮好看,摸着也温润得很,看着像宫里出来的好东西。”


    “你这眼睛倒毒。”唐夫人这些年和云氏交情不错,手遮在脸侧,笑道:“长乐公主赏的,原是一对儿,咱俩一人一只,钰儿是要拿给你的,这不前段时间你家老太太殁了,予安又出了事,他不好太过张扬。原要等是非观这头解决完了,他要把咱两个叫在一处用饭,再给你,没成想褚家丫头又闹出这事。”


    云夫人点头笑,其实她最近听说过钰儿和长乐公主好事将近,心里着实替外甥开心。妇人瞪了眼里间,低声啐:“今儿真把我给吓着了,那褚流绪好歹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竟也学那起糊涂的割腕。得亏发现得早,救了下来,否则这事闹将开来,到底对钰儿官声不好,少不得公主那边也会受连累。哎呦,你说这褚小姐,咱们说尽了好话,她跟快木头似的理也不理,到底怎么想的。”


    “她可不糊涂。”唐夫人冷哼了声,“她这是眼瞧着钰儿而今高官厚禄,她怎会轻易放过!”唐夫人又凑近了些:“你晓得不,那日钰儿找她签解除婚约书,她狮子大张口,要一万两银子,还要一套京都大宅子呢。”


    “凭什么给她!”云夫人声调不由得拔高,气得拍了下矮几,“好歹也是大儒的女儿,竟也能厚着脸皮开出这样的条件!”


    “你有所不知。”唐夫人吃了块果子,“这两个月我一直替钰儿办解除婚约这宗事,褚家和扬州都跑动过。褚姑娘当初是有一笔很丰厚的嫁妆,后头和老爷子闹翻了,那笔嫁妆就封存起来了。如今褚老爷子忙着著书立说,讲学收徒,尤其是今年,得了重病,身子渐渐不大好了,家中全是继室刘氏在操持。那褚流绪自恃嫡出,外祖和舅父都是达官显贵,听说小时候就很拿架子,跟继母相处的很差,和几个姨娘关系也淡淡的。这不,这两年褚家的女儿出阁,刘氏做主,将大小姐的嫁妆分成几份,添进那几个庶出闺女的嫁妆单子里。”


    “呦,这刘氏手腕儿可真够硬的。”云夫人往杯子里添了点热水。


    “不止呢。”唐夫人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嗓子:“褚流绪她哥品行不端,她嫂子娘家人过来和褚家商量了几次,把她长嫂接走了,今年初改嫁给了个豪商,对方还是一婚呢。刘氏说,到底老大家的给褚家生了两个孩子,即便改嫁,也是一家人。这不,把褚流绪剩下的那点嫁妆凑了个整,一半给了她嫂子,另一半留给她侄儿侄女。”


    云夫人摇头笑:“要么说人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褚流绪当初对继母尊敬客气些,也不至于落得今日的地步。刘氏这手太厉害了,得罪褚流绪一人,照拂恩惠了所有人。”


    “可不。”唐夫人嗤笑:“褚家的庶子今年考中了进士,人在长安待了几个月,可也没来看一眼这个妹妹。人早都不把她当一家人了。”


    云夫人摇着团扇:“那褚流绪她舅舅不管么?”


    “管也要外甥女在跟前哪,可就算舅老爷要去褚家争理,当初也是褚流绪自己和家族闹翻的,没法儿说的。”


    唐夫人手背连连拍着掌心,毫不客气地骂道:“这糊涂东西,这几年来只顾着和钰儿置气斗狠。现在瞧瞧,她当初看不起的庶兄庶妹,个个儿都比她过得好,有一个丫头似乎还嫁了个子爵呢。她呢,自视清高守着个是非观,现在是急眼了,这才赖着不走。”


    云夫人鄙夷道:“我说呢,她为何回扬州了又巴巴儿地返回来,感情是认清了现实,要给自己筹谋了。”


    “正是呢。”唐夫人皱眉道:“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以前当着大小姐,从未为生计发过愁。可是坐吃山空,如今褚家没她站得地儿,她舅妈不是个好相与的,她平日里习惯了燕窝鱼翅的富裕日子,将来却要过鸡鸭鱼肉的普通日子,能不着急么。”


    云夫人冷冷道:“她这般寻死觅活地要留在京都,我算是明白了,是想要嫁给高官勋爵,以后继续享福呢。”


    “没错。”唐夫人啐道:“枉她空有个才女的名头,说句剜心的话,正儿八经的强宗豪贵,谁会要个定过亲的女子?追逐她的,也多半是些浪荡子弟,耍她呢。”


    云夫人紧紧捏住罗汉杯,忽地将茶水泼到外头:“不仅钰儿不可以要她,那些公侯人家也要离她远些。我家予安要是跟这种女孩扯上关系,我就一头碰死。”


    唐夫人见亲家太太气得说狠话,忙劝道:“予安又和她没关系,你也别恼,当心身子。”


    “姐姐你不知。”云夫人拉住唐氏的手,美眸含泪:“我心里有个事,这些年一直不敢说。褚流绪那不争气的哥哥,当年可害苦了我家予安。若不是钰儿的缘故,我一步都不愿踏进这脏地方。”


    云夫人看了眼里间的帘子,莞尔:“这回老太太去世,予安真是长大了不少。从前我就想让他娶了他舅舅家的那个庶女,身份虽低些,可人品着实不错。老太太拦着不让,予安也嫌弃表妹才貌平平。这次我略提了一嘴这事,予安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说娶妻娶贤,婉儿表妹温柔懂事,当得起侯夫人,等出了孝,就能操办婚事了。”


    唐夫人笑道:“那感情好啊!先钰儿办婚事,紧着予安也能操办起来了。”


    正在两位妇人闲聊的当口,唐慎钰疾步从小门外进来了。


    唐慎钰早换上了寻常衣衫,许是人逢喜事,越发显得活力英俊,他手里拿着马鞭,踏着满地的余晖走上台阶,见姨妈竟也在,忙笑着问:“您怎么来了?”


    云夫人紧着给外甥倒了杯凉茶,:“我不是跟你说过,前几天街上看见褚家丫头了么。这两日在庄子里待得发闷,便到是非观里瞧一眼,恰巧遇见了这事。”


    说着,云夫人下巴朝里努了努,柔声道:“可千万别招她了,要不我从平南庄子里拨几个老实可靠的人,帮你把她送回扬州。”


    “不用了。”唐慎钰笑道:“这事您别操心了,孩儿心里有数的。”他朝四周望了圈,问:“予安没跟着来么?”


    云夫人忙道:“他现在每日都去陵园给老太太守孝,天黑才下山。”


    唐慎钰又问:“那他腿怎么样了?”


    云夫人深叹了口气:“还治着呢,只要他人平安地在我跟前,就算落点病根,也不打紧。”


    说着,云夫人摩挲着唐慎钰的胳膊,笑着问:“听你姑姑说,陛下今儿宣你进宫了?”


    “嗯。”


    唐慎钰心里热血沸腾,很想对姨妈说,今儿他不仅和帝后用饭,后头还拜见了两宫太后。陛下已经定下了他和公主大婚的日子,腊月初八,不日就要宣两位亲长入宫说话。


    只是是非观里人多眼杂,并不适合聊正事。


    唐慎钰忖了忖,对姨妈道:“眼瞅着乌云密布,您先带姑妈去平南庄子,我这边解决一下褚姑娘的事。完事后,我过庄子来,到时候再和您二位细说。”


    云夫人晓得钰儿是个做大事的人,又稳重,便忙答应了。


    而唐夫人还是担心,再三嘱咐侄儿,最好和和气气地解决,可千万别闹出人命官司来。


    唐慎钰连声答应了,他亲自将姨妈、姑妈送出观门,并叫薛绍祖把两位夫人送到平南庄子后再回来。随之,他叫另一个卫军李大力在外院看住褚家的三个仆人。等这一切都安排好后,他冷着脸,疾步走去上房。


    夏日天黑的晚,但屋子里已经有些暗了。


    唐慎钰掏出火折子,点上了蜡烛,冷眼扫了圈屋里,然后环抱住双臂,立在床前。


    那女人还在昏睡,腕子隐隐渗出了血。


    大抵察觉到有人盯着她,褚流绪虚弱地睁开眼,一脸的生无可恋,痴愣愣地盯着床顶,默默流泪。


    “你这是做什么!”唐慎钰言语不善,“要死,滚回扬州死去!”


    褚流绪不知是热还是痛,额上满是汗,她木然地转动眼珠,盯着男人:“我偏要死在京城,你能把我怎样?我就是要告诉全天下的人,你唐慎钰为了尚公主,逼我签字画押。”


    说着,褚流绪咬牙恨道:“你不是很厉害么,那晚不是警告我,我若是还待在京都,你就杀了我和海叔么?不用劳烦您唐大人,我自己动手。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和褚家交代!我祖父、父亲都曾是帝师,深受大娘娘和陛下的敬重,我看你怎么和宫里交代!”


    唐慎钰嗤笑了声:“咱们早都签了取消婚姻书,官府的相应文书我这两日也全都办妥,本官和你现在一点关系都没有,我需要跟你交代什么?跟宫里交代什么?至于我家的两位亲长今日还来照看你,是出于仁义善良,觉得你小姑娘家可怜,你可别不知好歹!本官再和你说一次,别整幺蛾子了,我出城前寻了个口风紧的大夫,他拾掇完行李和药,就往这儿走。到时候等薛绍祖送人回来,你们就可以启程去扬州了。”


    褚流绪没说话,只是哭,她觉得自己被所有人抛弃了,彻底成了浮萍。


    哭了半晌,她手抹去眼泪,木然地说:“我要喝水,不,我要喝热蜂蜜水。”


    唐慎钰本不想搭理,出于道义、过去的一份责任,恨恨地剜了眼那女人,还是去厨房给她弄水去了。


    天渐渐暗了下来。


    屋子里透着难闻的药气和血腥气,褚流绪挣扎着坐起来,望着满屋的狼藉和凌乱,惨然一笑,然后又捂着脸哭。


    她这个月葵水推迟了好几日没来,心里隐约觉得可能有了,但不确定,毕竟她和予安发生关系才刚刚一个月。


    事到如今,她不敢说和予安的私情,因为一旦说了,予安逃不过天下人的口诛笔伐,必定落罪,会恨死她。


    她想待在长安,起码再等一个月,等确定究竟有没有怀孕。可唐慎钰这边又逼得紧,她实在没法子了,只能假装自尽。


    原本,她还幻想着,若是将来予安听见她自尽的事,会不会心疼她,来看她。


    可予安没等来,却等到了云夫人和唐夫人。


    瞧瞧她方才都听见了什么。


    予安出了孝,要娶他的婉儿表妹;


    唐慎钰要尚公主了;


    云夫人打心底里厌恶她、瞧不起她,甚至还赌咒发誓地说,若是予安敢接触她这样的女孩,就立马一头碰死;


    家里呢?


    是,唐夫人说的是实话,这次她回扬州,确实知道了很多事。


    母亲生前给她备下的嫁妆,被刘氏瓜分给几个庶妹;


    嫂子早都忘记前人,欢天喜地改嫁了;


    更要命的是,她方才心里粗略算了下,现在手头有的资产,最多只能再支撑她过三年。


    要回家么?


    回去看继母和庶嫂们的脸色?


    去扬州?


    听舅舅的话,嫁给那个小进士?当芝麻小官的妻子,在几丈见方的宅院,苦熬后半辈子?


    所有人都有归宿,都有平稳美满的日子,为什么单单把她逼迫到如此境地?


    她不服气。


    予安是被唐慎钰整治趴下了,认命了,可她不认。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唐慎钰,心狠手辣、不负责任,为攀高枝不择手段!


    褚流绪抹去眼泪,眸中尽是杀气,她一把翻起枕头,枕头下是一把锋利匕首,还有个黄纸包。


    她轻抚着匕首,拿起黄纸包,一层层打开,里头是些红色黑色的香丸,正是那晚周予安留下的迷药。


    褚流绪一阵阵泛着恶心,犹豫了,忽然听见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她当机立断,把那些红色迷香添进床边的香炉里,同时,将那颗能让人保持清醒的黑色丸药塞到舌下。


    刚做好这些事,唐慎钰就进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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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0章 你身上的酒味冲得我恶心


    褚流绪往身后垫了只枕头,吃力地坐了起来,她怕自己被迷香弄倒,右手攥住左手腕,用疼痛来逼迫自己清醒。


    抬眼瞧去,唐慎钰手攥着只罗汉杯进来了。他黑沉着脸,随手拉了把扶手椅,拉到了绣床跟前,巴噔一声按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把被子放在床边的矮几上,随后,坐到了椅子上。


    褚流绪低下头,等待着迷药起作用,但等了一会子,发现唐慎钰毫无异常地端坐着。


    “喝呀。”唐慎钰冷声道。


    褚流绪眼珠转动,心想着难不成这香没用?她心里好生失望,抬手,直接打翻那杯蜂蜜水。


    唐慎钰剜了眼那女人,没说话。


    褚流绪在心里数了一百个数,自己除了疼和睡多了的那种昏沉,并没有旁的异样,而不远处的唐慎钰依旧冷峻,精神得很。


    “你出去。”褚流绪哽咽着说。“你身上的酒味冲得我恶心。”


    “出去后,你再自杀?”


    唐慎钰双臂环抱住,冷漠道:“本官会亲眼盯着你上马车,连夜离开京都。”他拂了把身上,今儿晌午陛下设宴,赏了他几坛子美酒。


    很快,他和公主定亲的消息就传到了宫外。下午,几个关系要好的同僚“打”上门来,设了个小席面,哥儿几个喝了点酒。


    御酒后劲儿大,他酒量不错尚且有些发晕,刚准歇一程子,猛地记起是非观的事,忙赶了过来。


    夜色慢慢降临。


    屋里闷热又安静。


    唐慎钰揉了揉发酸的眼,借着昏暗的烛光朝褚流绪看去,她头发散乱着,神情恍惚,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唐慎钰叹了口气,语气稍稍缓和了两分,试着给她讲道理:“有后娘就有后爹,你父亲把名声看得比命都重要,如今他身子大不如前了,想必将来褚家会是你继母和二哥做主。你继母未必容得下你。你去扬州吧,趁着你舅舅还硬朗,让他看顾着你把家成了,以后好好过日子。”


    他忖了忖,接着说:“到底咱们定过亲,之前答应给你三千两,现在我再在扬州给你置办套体面的宅子。”


    “你在打发乞丐?”


    褚流绪猛地打断男人的话。


    “我是好心,你别不识好歹!”唐慎钰冷冷喝。


    “这不是你应该做的么?”褚流绪情绪激动。


    “我凭什么啊。”唐慎钰讥诮道:“就凭我当初没有徇私,把你哥哥从牢里救出来,我就欠你了?”


    褚流绪拳头攥住,转身直面男人,眸子通红:“哥哥去世前同我说了件事,当初他被振威将军家的那个畜生和几个世家子引诱去楚娃馆,被人轮番灌酒,事后哥哥又被他们推入安郡王私养的脔宠屋子,哥哥不慎和那女子有了肌肤之亲,后来,那几个人以此来要挟哥哥入伙。唐慎钰,当时你就去楚娃馆办案,还和哥哥打了个照面,可你眼睁睁看着哥哥被那几个混账灌酒,却坐视不理,你明明有机会把我哥拉出火坑的!”


    “说到底,还是因为褚仲元。”


    唐慎钰摇头笑。


    “不许笑!”褚流绪拳头砸了下腿面,腕子上的伤口顿时挣开了。


    “告诉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不会管。”


    唐慎钰揉了揉喉结,酒劲儿上来了,他有点想吐。


    “为什么?”褚流绪抽泣着:“他难道不是你舅兄?他声名尽毁,对你有什么好处,说白了你就是心狠、就是故意的,打从一开始你就不想和我成亲。”


    唐慎钰睥向那女人:“你真的了解你哥哥么?他的死是我造成的么?”


    好几年了,他都懒得再争辩了,打了个哈切:“如果你是因为当初本官没把你哥从楚娃馆拽出来,你哥出事后没有徇私救他,你就恨我入骨,见不得我好,隔三差五就要恶心我一通,那本官告诉你,你继续恨吧。”


    唐慎钰用最平静的语气,说最剜心刻骨的话:“可是褚小姐,你真的恨对人了么?你哥自小就被冠上了神童之名,你父亲是江南最了不得的大儒,对这个嫡长子要求非常严格。而你褚小姐,据说在闺阁时常有意无意地拿你哥同继室刘氏生的老二,姨娘生的老四老五相比较。你哥若是不考个状元榜眼,好像就对不起褚家,对不起你有名的老爹,对不起你死去的娘,还对不起待嫁的你。结果呢,你哥被你们给逼疯了,人前是谦谦君子,人后狎妓成癖!”


    “你闭嘴!”褚流绪怒喝。


    “本官偏要说。”唐慎钰觉得似乎酒上头了,这些年的愤怒要一吐为快:“他当年来京都备考的时候,住在我家,我发现他这毛病了,略说了他几句。他受不了,一怒之下搬走了,后头竟私底下接触我弟弟周予安,妄图把予安也往这坑里带。”


    “不可能。”褚流绪想起那会儿偷听到云夫人和唐夫人说话,云夫人就恨恨地说,哥哥当年害苦了予安,若是予安沾染她这样的女孩,就一头碰死……


    褚流绪浑身剧烈战栗,歇斯底里地抓自己的头发:“你胡说,我哥不可能!”


    “我没胡说。”唐慎钰手连连戳地:“等将来你死了,去到地下,你去问问你哥,是不是偷摸撺掇着我表弟吸食五食散了?甚至还想偷摸带予安去脏地界儿,妄图往坏带我家里人!”


    唐慎钰揉了揉发酸的眼,冷漠道:“你哥自己要作死,我有什么法子拦住?我又不是他爹,得管着他。”


    他也懒得再和这拎不清的女人再纠缠下去,双臂环抱在胸前,闭眼小憩:“我早都将解除婚约书告知你家和你舅舅了,等着吧,等大夫和薛绍祖回来,让他们送你回扬州。明日我就把这处道观卖掉,银子会悉数寄给你,若是你再胡搅蛮缠地闹事,那咱们就公堂见,别到时候真把你送入内狱……”


    褚流绪一直低着头哭,唐慎钰完全在胡说八道!


    可方才云夫人也说了,哥哥害苦了予安……若是这样,那么她兄妹真真亏欠周家良多。


    褚流绪只觉得头有些昏沉,眼皮发酸,就像喝醉了似的。


    一开始,她还当是因为割腕重伤导致的,猛地扭头朝矮几上放着的香炉看去,瞬间就明白了。


    她抬眼望向唐慎钰,这人仍抱着双臂,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喂。”


    褚流绪喊了声。


    那男人并没有回应。


    褚流绪连连打着瞌睡,头有点晕,她怕自己也中招,忙嚼碎了那颗黑色丸药,吞咽进肚。同时,她牙撕开缠绕在腕子上的纱布,狠劲儿抓了把血淋淋的腕子,疼痛瞬间把她激醒。


    她一把掀开被子,手攥着匕首赤脚下了地,屏住呼吸走过去,试着用刀尖戳了下唐慎钰。


    只见那唐慎钰身子迟钝地动了下,他吃力地抬起头,眼神有些迷离,脸胀红,大口地呼吸,身上的酒味儿愈发浓了。


    他仿佛要使劲儿要看清眼前的女人,手抓住椅子扶手站起来,口里喃喃自语“我这是怎么了?”


    他似乎察觉到点不对劲儿,连连拍打自己的脸,可还是肉眼可见地失去力气和意识,连站都站不稳。


    褚流绪倒吸了口冷气。


    怎么回事?


    她方才也吸入了迷香,确实有头晕嗜睡的迹象,可,可并没有他反应得这么严重。


    褚流绪怕唐慎钰惊醒,索性将所有的红色香丸全都倒进金炉里,又急匆匆奔到梳妆台那边,寻了火油,往金炉里倒了点,用蜡烛点燃,顿时,金炉里冒出灰白的烟。她屏住呼吸,头往后抻,端着香炉疾步走过去,把炉子对准了那男人的脸。


    那男人呼吸越发粗重,口齿不清,就像变了个人,抬起手,朝她抓来,嘴里一直在喊“阿愿、阿愿”……


    “你别过来!”褚流绪竟有些害怕了,手一软,金炉咚地声跌落。


    她抓住匕首,对准他,往后退。


    谁知那男人就跟喝醉了似的,脚底虚浮,忽地直挺挺摔倒在床上。


    他一直摇头,拍打自己的脸,似乎努力想要把自己打醒,但根本无济于事,整个人呈现种很奇怪的状态,喉咙里还发出野兽般的闷吼,四肢也在抽搐,就像要死了般。


    褚流绪被吓倒了。


    到底怎么回事,唐慎钰体格健壮过人,没道理她一个弱女子能躲得过迷香,他却反应成这样。


    褚流绪心咯噔了下,似乎品出点东西,莫不是那迷香见不得酒?


    她心里同时被紧张、激动、惧怕和狂喜占满,凑过去瞧,这男人已经开始翻白眼了、唇角也往出淌白沫,由于他平躺着,那处像土包似的冒出来,特别扎眼。


    褚流绪臊得耳朵通红,但更多的是恨。


    母亲走得早,褚家宅门里斗争是非多,是哥哥护她成长,哪怕哥哥做错事了,但她也绝不容许有人这么羞辱逝者!


    褚流绪紧紧抓住匕首,一步步走进床榻,盯着那如小山般轰然倒塌的男人,冷笑不已。


    你唐慎钰不是很强悍么?很精明狡诈么?怎么竟犯到我一个女人手里?


    如果那迷香真见不得酒,而你来是非观前却喝了不少,你这是自作自受!


    褚流绪半条腿跪在床上,举起刀,对准了他的胸膛。


    凭什么?


    凭什么你们一个个都高官厚禄、前程似锦,而我却要灰溜溜回扬州。


    褚流绪咬紧牙关,举刀朝那男人的胸膛刺去,就在刀尖触到他衣裳时,她停手了。


    她改主意了。


    褚流绪看着这意识模糊的男人,他嘴里还吐着沫子,鼻子忽然流血了,气若游丝,身子也开始抽搐,像死了般。


    一刀杀了他,未免太便宜了他,倒不如……阉了他!


    一个男人最忍受不了的就是变成阉人,哈哈哈,更何况,他还是高官,即将还要尚公主呢。


    他必定会受尽世人的耻笑。


    褚流绪光想想就觉得热血沸腾,她牙咬住刀,爬上床,往开解唐慎钰的衣裳。刚拉下袴子,那.话儿就溅了出来,她吃了一惊,吓得瞪大了眼,甚至还咽了口唾沫。


    她狠了狠心,扬起刀,打算来个断子绝孙、齐根斩断!


    可刀尖刚碰到,她又犹豫了。


    没错,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奇耻大辱,可唐慎钰醒后一怒之下,定会杀了她和海叔主仆几个,少不得,舅舅家和两个侄儿也会被连累。


    她死没关系,可舅舅是这世上唯一关心她的人了。


    她还有很多事没做。


    譬如嫁给予安,再譬如夺回她的嫁妆和银钱、打压刘氏这房……甚至,大嫂子那般狠心改嫁,一点旧情都不念,两个孩子管都不管,只顾着和新夫君享福,她一定要让那女人付出代价。


    这些事,她无权无势,都做不了,但是,有人能做来……


    褚流绪又犹豫了片刻,可予安那边怎么交代……没关系,予安这辈子有两个愿望,看唐慎钰吃瘪,加官进爵,所以,他肯定会原谅她的。


    想到此,褚流绪匆忙将自己的衣裳脱下,甚至撕扯掉,做出剧烈挣扎之样。她腕子上的伤已经很严重了,血顺着流了一手,她也顾不上那许多了,正要扯唐慎钰的衣裳时,忽然听见外头传来薛绍祖和李大田说话的声音。


    “大人呢?”


    “正盯着那位,你把两位夫人平安送到了罢?”


    “送到了,云夫人还赏了我盒子点心,说那会儿闻见大人身上酒味儿很重,让我给大人带些解酒汤。”


    褚流绪紧张得头皮发麻,她抓住那活儿,努力了几次要往自己身子里填。


    可实在觉得唐慎钰恶心,到底没有送进去。


    就在此时,外头响起三声叩叩叩敲门声,薛绍祖恭敬地问:“大人,您在里头么?”


    褚流绪垂眸看去,唐慎钰这会子似乎药劲儿过了,四肢已经不抽搐了,也不再吐白沫子,但仍像受伤的老马似的,大口喘气。


    外头薛绍祖又敲了三遍门,男人的声音透着警惕:“大人,您在么?”


    褚流绪知道来不及了,她心一横,将腕子对准腿根部猛擦,并且往唐慎钰那里也擦了点,还吐了几口唾沫,做出欢好过的样子。


    也就在这时候,门咚地声被人从外头踹开。


    褚流绪猛地坐起来,她看到薛绍祖表情震惊,这才意识到她裸着。


    她急忙拉起薄被,遮住身子,哭得泣不成声:“他、他糟蹋了我!”


    “大人!”


    薛绍祖看向绣床,登时意识到情形不对,唐大人根本不是乱来的人。


    他当机立断,命李大田快去拎一桶水来,再赶紧把内院门关上,随之急忙奔过去,脱下自己的长袍,将大人裹住,抱到屋内的躺椅上。


    薛绍祖在北镇抚司多年,办案经验丰富,多少猜到一两分,看大人这样子,像是不慎中了“媚毒”。


    “大人,大人你怎样,还好么?”薛绍祖轻轻拍打着唐慎钰的脸,连声唤。这时,他发现床上那女人哆哆嗦嗦地要去捞地上的衣服。


    薛绍祖扭头喝:“给老子待在床上,不许动!”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另一个卫军李大田拎着水桶进来了。


    “快!再拿个铜盆来!”


    薛绍祖从凉水里拧了个湿手巾,忙给唐慎钰擦脸和鼻血,见李大田端着铜盆过来了,他从身后扶起还在喘粗气的唐大人,捏住大人的口,指头在大人喉咙里掏。


    顿时,唐慎钰大口地吐了起来,秽物是还未消化完的酒菜。


    “大人,委屈您再吐些!”薛绍祖拍打着唐大人的背,还照方才的法子,给唐大人催吐。薛绍祖狠狠地剜向床上的那女人,心里恨得不行,他一路看着大人和公主走过来,如今马上就要修成正果,偏就出了这么个事。


    李大田拍了下脑门:“我记得今早上那两个婢女磨了豆汁,解毒最好了。”


    “快去拿!”


    薛绍祖红着眼喝。


    他让大人靠在自己身上,不住地给大人用凉水擦脸、喂水。大人身上就像烙铁般烫,吐了通,情况好多了,不再像方才那般大喘气。


    这时,李大田端着碗豆汁奔进来了。


    两个人,一个搀扶着,另一个给喂,忙乱了好一会儿,见大人眼睛逐渐从混沌变得清明,这才松了口气。


    唐慎钰只觉得头痛欲裂,浑身像被人砍了几千刀似的,眼前模糊一片,发现有两个男人环抱着他,他一时间没认出来,嘴里含含糊糊地问:“谁,你们谁。”


    “大人,属下是薛绍祖哪!”


    薛绍祖知道大人一时间还未恢复,急忙给他灌水和豆汁,又用凉手巾擦他身子。


    就这样催吐、灌水、擦身,重复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大人总算是慢慢冷了下来。


    “怎么回事……”唐慎钰完全记不起来方才发生了什么,似乎被人摘走一段记忆似的,他只记得正在和褚流绪吵架,酒劲儿上来了,忽然犯起困,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头虽疼得要裂开了,但本能依旧察觉出不对劲,他被人动手脚了。


    “大人,您不记得了?”


    薛绍祖侧身,下巴朝床那边努了努。


    唐慎钰抓住薛绍祖的胳膊,吃力地抬起头,他发现自己下边盖着薛绍祖的袍子,身上酸软乏力,那活儿又憋又疼,而绣床上,褚流绪也一丝.不挂,正抱着被子哭。


    唐慎钰怒不可遏,这行当里混了这么多年,他知道,若是人中了烈性脏药,是不记得过程发生什么,难不成他犯错了?


    “去把、把我的衣裳拿来。”


    唐慎钰咬牙吩咐,他虚弱地推开薛绍祖,下了榻,双腿还是软,径直跪倒在地。


    他抓住桶沿儿,一头扎进还剩半桶的凉水里,水从四面八方涌入他的眼睛、口、鼻,让他又清醒了几分,他犯错了么?若是被阿愿知道的话……


    唐慎钰恨得牙痒痒,他猛地起身,见地上有块碎瓷片,抓在手心里,用疼痛来逼自己迅速清醒过来。


    先别急,先问清楚。


    唐慎钰抓住薛绍祖的胳膊,踉跄着站起来,叫李大田给他穿衣裳,他张开双臂,死死地盯住床上哭泣的褚流绪,问:“大田,我之前去厨房给那贱人弄蜂蜜水,从我离开到你们发现我,过了多久?”


    李大田和薛绍祖互望一眼:“大概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


    唐慎钰心里一咯噔,也挺长了,可是他和褚流绪光吵架就吵了很久,起码有……唐慎钰头就针扎似的疼,应该吵了一盏茶的功夫,所以中毒还剩下一盏茶时间,他真的干了?


    他不相信。


    唐慎钰极力回想着,他来是非观后,没喝水、没吃东西,那褚流绪怎么给他下毒的?


    唐慎钰身上渐渐恢复了力气,他强撑着走过去,一把掀开褚流绪身上的被子。


    扫了眼,床上凌乱的很,到处都是血迹,那女人双腿内侧更是血糊糊的,他想起方才,他穿衣服的时候,发现他那处也有血,难不成?


    唐慎钰更恨了,垂眸间,他发现地上有个倒了的金炉,里头除了香灰,还有数颗没有焚烧的红色香粒。


    薛绍祖忙提醒:“大人,那个香。”


    “嗯。”唐慎钰大概齐有了点头绪,让薛绍祖把香炉和灰全都包起来。


    “你给我下药了?”唐慎钰冷冷问。


    “嗯。”褚流绪还哭着,哭是因为胳膊疼,她展开右臂,委屈不已:“我的守宫砂没了,被你弄没的。”


    唐慎钰杀心渐起,身子凑前:“真是我干的?”


    褚流绪点头。


    到底屋子里还有两个男人,她还要脸,从床脚勾起件丝袍,往身上穿。


    “那脏东西哪儿来的?”唐慎钰身上余毒未清,手还在抖:“谁让你做的?”


    褚流绪抹去眼泪,忽然笑了。


    唐慎钰脸越发阴沉。


    说实话,他并不怕被算计,这么多年吃的亏还少了?好多次刀子都抵在脖子上了。


    姨丈生前教过,只要事情没走到绝境,他还有掰回来反败为胜的可能。


    他将这句话奉为圣典,这些年就这么硬着头皮走下来了。


    这种事,他不怕,至少从前根本不在意什么上不上床这种事。


    可现在,他有了心爱的女人,有了未婚妻,他怕了,不仅怕,而且非常愤怒。


    “总要有个缘由吧。”


    唐慎钰咬牙切齿地让自己冷静下来,试着套话,他不太相信单凭褚流绪能把他给算计了。“为什么?仅仅因为恨我?想毁了我的婚姻?名声?前程?”


    褚流绪本以为自己现在多少应该掌控点什么了,可唐慎钰的过分冷静,竟让她有点害怕。


    “还是说……”唐慎钰揉着发闷的心口,问:“你仍想嫁给我?”


    他决定以退为进,皱起眉:“我已经和公主定亲了,绝对不会和你成亲,更不会纳你做妾,那你做这些要什么,一万两?宅子?你只管提。”


    褚流绪双手扽住衣襟:“你放心,我懂事的,不会让你为难。”她想了想,打算先提一个简单些的条件,试一下唐慎钰的诚意:“我的嫁妆被继母吞了,慎钰啊,你能帮我拿回来么?”


    “是因为这个缘故?”


    唐慎钰越发觉得恶心,他一步步地走进绣床,狞笑:“你真觉得用这种法子对付我有用?”


    褚流绪身子不自觉往后撤,那男人说话虽冷静,可眼里却透着疯狂的杀意。


    “你想怎样?”褚流绪咽了口唾沫,问。


    “你不清楚么?”


    唐慎钰半个身子已经探入绣床,他抬起手,缓缓地掐住褚流绪的脖子:“本官屡屡忍让,你却次次得寸进尺。本官被你算计,人证物证俱在,褚流绪,你知道玷污朝廷命官什么罪么?”


    褚流绪噗嗤一笑,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故意刺激他:“你想杀了我?没关系,反正我睡过朝廷命官,这辈子值了。当然,我也可以守口如瓶,只要你答应我……”


    唐慎钰手猛地用力。


    褚流绪没想到他真动了杀心,求生本能让她疯狂地拍打那人的胳膊,可他像是铁了心要她的命,丝毫不放手。


    褚流绪呼吸不上来,胸口如同被压了千万斤的石头般,意识渐渐模糊……


    唐慎钰见状,忽地将这女人甩出去,咚地一声,把这恶毒的东西摔到了梳妆台上。


    那女人似落叶一般,翻滚到地,没了动静。


    唐慎钰疾步奔过去,半跪在地,手探在她鼻下,又摸了她的颈脉,时有时无,这女人的侧脸被碎瓷片划伤,正在流血,纤细的脖子有几道明显的指痕。


    死了么?


    唐慎钰冷冷地瞪了眼那女人,起身将物证包起来,嘱咐薛绍祖和李大田:“盯住了,我去趟城里,很快回来处理。”


    ……


    交代完后,唐慎钰便策马离开了。


    夏夜的暖风直往口鼻里灌,他心猛跳,头还是有些昏沉,有好几次差点翻下马背,他回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去了长乐公主府,在府外徘徊了许久,终究没敢进去。


    唐慎钰调转马头,朝秦王府去了。


    早些年秦王去幽州就藩了,所以王府如今住着世子赵宗瑞一家。


    唐慎钰并未走正门,去的是后门,小时候常来王府玩儿,故而并未受阻拦,直接进入,他始终保持着微笑,遇见王府的孙管家,得知世子正在花厅会客。


    他直奔着花厅去了。


    花厅亮如白昼,离得老远就听见里头言笑晏晏。


    唐慎钰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笑着进了花厅,里头自是华贵无比,案桌上堆了不少锦盒,最上首坐着个穿着华服的胖男人,而在下边则陪侍了司礼监的秉笔夏如利和两位世家公子。


    夏如利正喝着茶,一看见唐慎钰,眼前顿时一亮,用茶碗指向门口那个俊朗英挺的年轻男人,笑道:“你如今正春风得意,竟忘了今儿是老瑞三十八岁的生辰。”


    说着,夏如利对瑞世子笑道:“其实甭说他了,大家伙儿都忘了,今晚上太后娘娘猛地记起,这不,娘娘晓得你贪吃,赏了桌好饭食,叫咱家亲自给你带出来,说吧老瑞,打算给咱家赏多少银子?”


    赵宗瑞生得胖,一坐下,椅子似乎都要填满了,加上他长得又和善,看起来多少有点脓包,蛮不像王府世子,倒像酒楼柜台后头的胖掌柜,他手隔空戳了下夏如利:“你都搁我家吃了一晚上了,还要什么赏!赏你顿打。”


    说着,赵宗瑞望向唐慎钰,敏锐地发现这小子似乎有些不对劲儿,便笑着对陪坐的两位豪贵拱手:“唐大人估摸着带来陛下的口谕,您二位要不……”


    那两位豪贵听了,很识趣地起身告辞。


    只消一会子的功夫,花厅的客人、奴仆就撤的差不多了,就剩下赵宗瑞、夏如利和唐慎钰三人。


    瑞世子从桌上拿起包糕点,笑着拆,对唐慎钰道:“我还当你小子忘记我的生辰了呢,过来,还留了几包你最爱吃的栗子酥。”


    唐慎钰紧绷的弦瞬间松垮,他双腿一软,跌倒在地,弯腰大口呕吐起来。


    赵宗瑞见状,忙丢下栗子酥,冲过去环抱住唐慎钰,不住地摩挲年轻男人的背,着急地问:“钰儿,你怎么了?”


    唐慎钰又流鼻血了,他靠在瑞世子软和的身上,虚弱道:“大哥,我,我摊上点事,现在很不舒服,你帮我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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