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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公主,公主


    春愿听从宗吉的安排,回沉香斋匆匆换了身衣裳,一个丫头都没带,深更半夜跟着宗吉出府了。


    原本,她以为宗吉神秘兮兮说的那个好地方,是诸如瓦市酒楼这样的耍乐之地,所以得支开那些多嘴多舌的下人,谁知并不是,马车直接出了京都。


    前后两辆马车,随行的除了司礼监的秉笔夏如利外,还有二十多个亲卫军,由龙虎营的魏将军率领。


    春愿心惊肉跳的,宗吉毕竟是皇帝,才带这么些人,万一出点什么意外,那可是泼天的大事。


    起初她缠着问到底要去哪儿,宗吉只顾着裹着披风,歪在软靠上打瞌睡,后头经不住她软磨硬泡,终于吐露了实情。


    原来,今儿白天在慈宁宫,宗吉向郭太后请求了两件事,第一桩,是给同母异父的阿姐燕桥封赏,第二桩,就是接回罪妃周氏的女儿懿荣公主。


    当时郭太后以退为进,只答应了懿荣那件,宗吉不甘心,又跟他老娘磨了许久,甚至再次做出了“离宫出走”的任性举动,可还是没有撬动郭太后分毫。


    在此期间,宗吉担心懿荣的事迟则生变,在晌午时晓谕朝野,不日就会接懿荣回京,并从龙虎营拨了五百人,立即赶赴上阳别宫,除此之外,还命人将公主从前住过的“凤荣阁”尽快收拾出来。


    如今王府里有陈银看顾,朝堂有首辅主持,碍事的裴肆被拘。


    懿荣公主在上阳别宫动身,她和宗吉秘密在京都启程,一日后将于罗海县碰面,届时,皇帝将亲自带那个被“软禁”了近八年,饱受病痛的皇姐懿荣回京。


    春愿不晓得,宗吉为何要带她来接公主,思来想去,大抵觉得她今晚受了委屈,带她散散心罢。


    也好。


    罗海县,也有一段她和唐慎钰的回忆,那晚上她一个人睡不着,想大人了,就故意放出耗子,结果闹了个人仰马翻。


    她在门内,偷偷往出递栗子酥,他在门外,佯装来回巡视,手疾眼快地拿走酥吃。


    春愿莞尔笑,等下个月他将褚流绪的事处理干净了,那么,他们应该会成亲吧。


    想来也感慨得很,在小半年前,她一度认为自己是没将来的人,她的全部只有小姐,小姐去世了,她的命也没了。


    可现在,她有了相互喜欢的唐大人,还有阿弟宗吉。


    一切顺心美好的就像场梦。


    如果是梦,就不要醒来,一直睡下去。


    ……


    马车摇曳了整晚,终于在次日傍晚的时候,到了罗海县行馆。


    因为此番是送真正的懿荣公主回京,故而出动了京都的龙虎营,行馆外守严防死守了大量卫军,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春愿和宗吉下了马车,在夏如利的带领下,直接往公主住的小院走去。


    今儿天不错,听说罗海县刚下过雨,天透蓝的像洗过般,几抹薄似轻纱的云被夕阳染成了瑰色,青石砖地有点潮湿,四下里充斥着股新鲜的泥土气。


    离得老远,春愿就看见上房已经掌上了灯,门口躬身侍立着两个太监,瞧见陛下来了,忙跪下磕头。


    宗吉并不理会,他用手抹平碎发,轻声问春愿:“阿姐,朕看起来如何?”


    春愿微屈膝,帮宗吉扽了扽下裳,笑道:“很清爽俊朗的大小伙子。”她想了想,“要不我就不进去了,你们姐弟数年未见,想必有很多体己话要说,我在的话,怕公主会不自在。”


    “没关系。”宗吉帮春愿整了整发髻上有些歪斜的步摇,笑道:“你和懿荣公主有缘,还是见一见罢。”


    说着,宗吉身子后仰,打量了番阿姐,连连笑着点头,夸赞漂亮,牵着阿姐的手,大步朝上房走去。


    春愿心里揣摩着,宗吉为何要说她和公主有缘,莫不如想给她找个手帕交?


    她在宗吉后头进的上房,刚进去,迎面而来一股浓郁的药味,都已经四月了,屋里还放了五六个炭盆,热的要命。


    朝前望去,绣床上躺着个女人,在床边坐这个太监衣着的男人,样貌清秀,他手里捧着话本子,正在绘声绘色地念故事,察觉到有人进来了,太监一惊,抬头见是宗吉,立马跪下,然后轻推了推床上的女人:


    “公主快醒醒,陛下来看你了。”


    宗吉挥手,让太监退下,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坐到床边,眉头深锁,望着昏睡过去的女人,随后拿起矮几上的话本子,翻了几页,手指去触已经凉了的药碗,压低了声音,问那跪着的太监:“公主最近身子怎样了?”


    太监躬身回道:“还是老样子,每日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是昏睡着的。”


    宗吉眼里透着担心,又问:“那眼睛呢?”


    太监声音有些哽咽:“多亏了陈公暗中帮扶,用了新药,眼睛已经能模模糊糊看见了。”


    春愿走过去瞧,不禁吃了一大惊,床上的女人都瘦成了皮包骨头,皮肤是那种病气的蜡黄,眼底乌青,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黑紫,饶是如此,依旧能看出来她五官很精致,若身子康健,必定是大美人。


    这样如花一般的年纪,却病成了这副样子,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却成了政治的牺牲品,少年丧母,父亲又抛弃了她,被郭太后困在上阳别宫整整八年,虽是公主,可孤苦受罪了半生,还不如平民百姓家的闺女,贫苦些,好歹有父母疼爱。


    正在此时,床上有了动静,女人虚弱地发出呻.吟声,懦懦地问:“少清,你怎么不讲了?刚才讲到姑娘和公子去了江南,到烟雨楼喝绍兴黄酒……”


    宗吉将床帘挽到铜钩子里,凑过去,柔声道:“姎姐姐,是我呀,你还认得我么?”


    女人眼神迷离,摇了摇头:“不认得了。”


    宗吉眼睛早都红了,忍住没掉泪,笑着问:“你仔细瞧瞧,我是宗吉哪。”


    懿荣仍痴痴呆呆的,看了半天,似乎想起什么了,“我好像记得了,你,你是太子弟弟,阿、阿吉。”


    “对。”宗吉眼泪夺眶而出,汇聚在鼻尖,啪地掉到了锦被上,哭着笑:“我现在不是太子了,当皇帝了。”


    懿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胳膊艰难地从被子里伸出来,展开手,原来,手心里是一只木雕的蚂蚱,她想摸一摸宗吉,可又没力气,眼睛疲惫地半睁着,笑道:“他们是给我讲过,宗吉会来看我,我记得小时候,我带着太子弟弟去草丛里抓蚂蚱,关在小金笼子里,后来,我就成了蚂蚱……我想好多年没见了,要送你一只,可是实在没力气去抓,就让少清给你雕了只,你喜不喜欢?”


    宗吉再也忍不住,起身跪到床边,双手抓住懿荣的手,还有那只木蚂蚱,他正面趴在床上,失声痛哭:“对不住,姎姐姐,朕替母后给你赔罪,对不住。”


    懿荣亦哭了,她什么都没说,八年的囚禁,早都把她的仇恨、不甘和痛苦磨掉了,如今只剩下一把骨头,她眼珠转动,目光落在一旁立着的春愿身上,问:“她,她是谁?”


    宗吉手摸了把脸:“她是我同母异父的姐姐,燕桥。”


    懿荣怔怔地看着那个女人,看她莹润有光泽的肌肤,看她浓密黑亮的头发,看她用螺子黛描画出来的柳叶眉,看她身上穿得华贵的袄裙,笑道:“她好美啊。”


    春愿心里难受得紧,从荷包里掏出盒胭脂,放到床边,屈膝行了个礼,柔声道:“妾身忽然被陛下扯来了,匆忙间,都没准备什么礼物,若是公主不嫌弃的话,就请收下这盒胭脂。”


    说着,春愿含笑看向宗吉,“陛下很疼爱他的姐姐的,以后定会好好照顾公主。”


    她的意思是,想让懿荣打起精神来,迎接以后会有多姿多彩的日子。


    “谢谢。”懿荣摸了摸那盒胭脂,对春愿笑道:“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抹过胭脂了,我,我想抹给他看。”


    说着,懿荣看向不远处跪着的太监少清,恰好,少清也在笑着看她,二人虽未说话,可眼里的信任和情义,无法遮掩,他们也没想遮掩。


    宗吉起身坐到床边,替懿荣掖了掖被子,低头沉默了良久,急切道:“姎姐姐,要不你同朕回去吧,皇宫里那么多好太医,一定能……”


    “便是能治好病,能治的了命么?”


    懿荣打断宗吉的话,艰难地抬手,摩挲着宗吉的胳膊,笑道:“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那个冰冷无情的地方,我不要去,我也不晓得还有几日活头,所以,我想趁着眼睛还能看见,去看看江南的烟雨小桥,再去看看胡天飞雪,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去看看大漠孤烟……”


    宗吉哽咽着问:“真的要走?”


    “嗯。”懿荣坚决地点头,看向少清。


    少清会意,恭敬地给皇帝磕了个头,起身从柜子里取出套夹袄,完全忽视了这屋里的所有人,默默给懿荣换衣,穿上连帽披风,又替她将头发用金带绑起来。


    做好这些事后,少清一把横抱起懿荣,在离开的时候,低头沉声道:“谢陛下成全。”


    宗吉叹了口气:“这两年,多亏你照顾公主了。”


    “这是奴婢的福气。”少清望着怀里逐渐恢复血色的女人,笑得温柔。


    宗吉再三望向懿荣,不舍道:“姎姐姐……”


    “我走了,不要送。”懿荣靠在少清怀里,泪从眼角滑落,“下辈子,我再也不要生在皇家了,宗吉,你要保重。少清,咱们走。”


    ……


    春愿立在屋门口,目送少清抱着懿荣,离开了,消失在了夜色中,她心里十分怅然,虽不晓得少清是谁派去懿荣身边的,宗吉还是郭太后,但这个男人确实成了懿荣生命中最后的救赎和希望。


    他们虽未言明,但应该相爱着的吧。


    春愿叹了口气,刚转身,就发现宗吉此时坐在床边,望着空荡荡的床发呆,忽然双手使劲儿搓脸,长叹了口气。


    她走过去,坐到阿弟身边,现在,她倒是明白了几分,为何宗吉对她这么好,除过她的血,她悲惨不堪的过往,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大抵还有几分愧对懿荣的原因在内。


    “你放心。”春愿握住宗吉的手,摩挲着他的背,柔声道:“公主将来会很开心的,这是她为自己的选择,你别太内疚。”


    宗吉低头,沉默了良久,扭头望向春愿,郑重道:“阿姐,朕现在是皇帝,以后会保护你,不会让你受到半点伤害。”


    “好。”春愿笑道:“那我就赖着你,这辈子都不离开你。”


    宗吉莞尔笑,他起身,大大的伸了个懒腰,对春愿笑道:“好了阿姐,咱们该回长安了。”


    “行。”春愿点了点头,“要不走之前,先用点饭吧。”


    “好,公主殿下。”宗吉眼里透着狡黠之色。


    “嗯?”春愿一愣。


    宗吉勾唇浅笑:“姎姐姐走了,从今日起,你就是懿荣公主赵姎。”


    “啊?”春愿惊呼出声,嘴张的都能塞下个鸡蛋。


    宗吉手按在女人肩膀上,挑眉一笑:“太后不是不愿意封赏你么,可她却亲口答应懿荣公主回京,这是抵赖不掉的,朕都把谕旨发下去了,那行,朕就给她带回个公主。”


    说着,宗吉手指点着下巴,“不行,懿荣好歹也是姎姐姐的封号,而且谐音不吉利,懿荣懿荣,和死人的遗容似的,朕得给你重新换个封号。”


    春愿都懵了,这,这算怎么回事啊,也太胡来了吧,郭太后知道后不得气死啊!


    宗吉一个人在屋里来回踱步,蹙眉沉思:“阿姐的封号一定要吉利,京都是长安,朕希望阿姐今后平安喜乐,那阿姐的封号就定成长乐公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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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2章 盛世长安,平安喜乐


    卷三:惹风绊月


    春愿万万没想到,这个公主竟是这样封的。


    想想,人的命运好像很奇妙,半年前她还是欢喜楼里的小小婢女,自卑而懦弱,而半年后,她却踏上了金枝,备受帝宠,做了公主,甚至在不久的将来还会成婚。


    长乐公主。


    盛世长安,平安喜乐。


    除过震惊外,自然是欢喜,但更多的是惶恐和不安,因为这份荣耀和恩宠并不属于她,是偷来的,骗来的,她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这些都属于小姐。


    如果小姐还活着,该多好。


    ……


    许是她看上去非常“疲倦”,宗吉有些担心,于是用罢晚饭后,并没有着急上路,在罗海县行馆歇了一夜。


    次日天不亮,宗吉就叫她起来了。


    由龙虎营的魏将军率领浩浩荡荡五百余精锐卫军,朝京都长安进发。


    在傍晚的时候,终于回到了京都。


    彼时的京都,春愿倒有些陌生了,就像上元节似的,街市张灯结彩,比平日更热闹繁华十倍,西市燃放着绚丽的烟花,百姓竞相纷纷涌上街头看车驾经过,早都传闻那位赵姎公主有倾城之貌,大家争先恐后地观看马车里的女人,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美。


    酒楼茶肆里,诗人书生也在竟相写诗唱和,尽管他们并未见过这位公主,但却用秾艳的笔墨书写出她的明艳容姿、波折凄苦的遭遇、深宫里的愁闷,同时,也书写奉承着天家的仁慈宽厚。


    这是场奇异而瑰丽的盛宴。


    从年初,忽然在朝野街巷就有了同情公主的声音,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如野火燎原般上达天庭,直至现在,公主终于回来了。


    这仿佛是一场士大夫和文人的胜利,是该狂欢,他们众志成城解救了被困的公主。


    ……


    春愿并未回王府,而是被宗吉安排着住进了长安专门接待藩王和国外特使的“琅园”,沐浴更衣,稍作休整,将在明日入宫朝拜郭太后。


    安顿下没多久,陈银就过来上报宗吉,这两日京中的情况。


    郭太后还以为宗吉离宫出走,赌气住在王府里,后头见裴肆久久不回慈宁宫复命,先后派了几波人去王府接皇帝,顺便打探消息,奈何府四周早都被龙虎营的卫军团团把守住,任何人都进不去,当然,也有些“下人”试图偷偷翻墙出去通风报信,结果被逮了个正着,全都被扣押起来,等候陛下来日的发落。


    次日天不亮,春愿就被御前侍奉的婢女唤醒了,不同于之前进宫叩拜的华服,这次,她穿的是公主品级的朝服和冠,化了秾丽的妆,足足装扮了一个时辰。


    而宗吉不再赌气,回宫上朝去了,朝会过后,他特特点了首辅和十几位重臣出来,去迎接叩拜长乐公主赵姎,其实以前并没有这样的例,说实话,有些逾矩了,可万首辅都没说什么,欣然前往,旁人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前前后后又忙乱了许久,春愿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被夏如利带着往慈宁宫去了。


    大抵昨晚夜市太过热闹,午后天边就聚了一团黑云,零星飘起了小雨粒。


    春愿坐在软轿里,心砰砰直跳,其实方才夏如利给她偷偷塞了包点心的,她怕弄坏了妆容,没敢吃,谁知太过紧张,竟隔着油纸,将酥都捏成了碎末。


    忽然,软轿停了,夏如利在外头掀开帘子,那双大花眼里尽是和善,斜着朝前努了努,恭敬笑道:


    “公主,该下轿了,陛下在前头等着您呢。”


    春愿还不习惯被人唤作公主,她咽了口唾沫,弯腰下轿子,极目望去,果然瞧见宗吉坐在御辇之上,他穿着龙袍,许是接连两日奔波劳累,眼底稍有些许乌色,但整个人还是处于种兴奋当中。


    “皇姐。”宗吉高兴地挥了挥手,推开侍奉他的黄忠全,大步朝春愿这边走来,他扶起跪下行礼的春愿,特特退了两步,上下打量着阿姐,点头笑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阿姐可真好看!”


    春愿和邵俞学过这首诗,是李白写给杨贵妃的,赞颂贵妃倾城之貌,她手背触了下发烫的侧脸,担忧道:“要不还是算了吧,我,我有些害怕。”


    “怕什么。”宗吉负手而立:“自有朕给你撑腰,进慈宁宫只是个过场,走。”


    春愿点了点头,惴惴不安地跟在宗吉身后,朝慈宁宫走去,离得老远,她就看见慈宁宫门口候着的大太监就像见鬼了似的,着急忙慌地往里跑。


    这时,天上远远传来闷雷声,就像擂鼓般。


    春愿踏入那朱红的高门槛,许是她心里太紧张,总感觉慈宁宫里有种剑拔弩张之感。


    果然,院里跪了一溜儿宫人,个个面上带着畏惧之色,显然里头的那位佛爷正在大发雷霆。


    春愿只觉得犹如在刀尖上行走般,进到正殿后,她偷摸瞧去。


    地上有只摔碎的茶杯,而郭太后仍穿着朝服,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搁在扶手上,另一手揉着太阳穴,她化着浓妆,完全没了头两日那种表面慈善之色,已经懒得装样子了,眼神阴冷,忽然抬起,朝底下看来。


    春愿倒吸了口冷气,一时间忘了该怎么做。


    这时身后侍奉着的夏如利走上前来,将厚蒲团放在地上,偷偷给她使了个眼色。


    春愿顿时会意,她按照之前宗吉教的,跪下恭恭敬敬地给郭太后行了三跪九叩之礼,深呼吸了口气,朗声道:“儿臣赵姎叩请太后娘娘金安,一别数年,母后依旧风华绝代,如今儿臣得母后眷顾,才能回到长安,愿将来能在母后膝下尽孝。”


    说罢这通话,她立马低下头,只觉得臊得慌,脸滚耳热得很。


    “哼!”郭太后冷哼了声,将矮几上的茶盏拂了下来,茶汤撒了一地,杯子滴溜溜地滚动,正巧到跪着的春愿跟前,停下。


    “滚!”郭太后拍了下桌子:“来人,把这个假冒公主的小娼妇给哀家叉出去,永不许她踏入皇宫!”


    宗吉立马横身挡在春愿前头,瞬时间,从外头涌进来二十几个龙虎营卫军和司礼监的内侍,他搀扶起阿姐,淡淡一笑:“母亲何必动怒呢,那日不是您亲口答应,允许赵姎皇姐回京都的么,如今人回来了,已经受过朝官叩拜,宫内外无不在赞颂母亲的宽容仁慈,您这时候又把人逐走,岂非叫人觉得您是个反复无常之人?心胸狭窄之人?”


    “放肆!”郭太后站起,扫了圈涌进来的这些卫军,瞪着宗吉:“怎么,你是要逼宫不成?为了这个小娼妇,羞辱养你成人、扶你登基的母亲?”


    “儿臣不敢。”


    宗吉躬身见礼,挥了挥手,让正殿里的卫军和闲杂太监们退出,他似乎也觉得自己做的有些过分了,倒了杯热茶,双手捧着给郭太后端过去,诚心笑道:“儿子知道让您封燕姐姐为公主,有违祖宗宗法家法,而且儿子也晓得您其实并不想见到赵姎姐姐,那么咱们取个折中的法子,就让燕桥做赵姎公主,既免了燕姑娘被朝野内外非议,也全了您仁慈的美名,更不会叫您看见周淑妃的女儿后眼睛痛,这样几全齐美的法子,您……”


    正在此时,郭太后一把拂开宗吉手里的茶,扬手,啪地打了宗吉一耳光,顿时将宗吉打得头侧过去,左脸瞬间红了。


    “这种话你都能说出来!”郭太后完全不顾皇帝的面子,食指连连点着宗吉的胸口,怒喝:“怨不得那会儿朝会的时候,哀家要同你说话,你眼睛闪躲,避着哀家,有人跟哀家说,远远瞧见那位长乐公主仿佛有几分像燕姑娘,哀家不信,果然是她!”


    郭太后气得眉头拧成了疙瘩:“年前就开始不断有人议论要接懿荣回来,紧接着你就暗中去找那个燕桥,你三天两头跟哀家闹着封赏那小娼妇,屡屡做出离宫出走的任性举动,让哀家以为你非封这个小娼妇做公主不可,哪知你的目的竟是李代桃僵,让她顶替了赵姎!”


    宗吉被打了一巴掌,显然憋着火气,紧抿住唇,瞪着郭太后。


    “你瞪哀家作甚!”郭太后盛怒未消,“究竟是谁在背后撺掇你的?谁布局的?”郭太后咬牙切齿地狞笑:“真真是厉害哪,假装赌气躲在王府,叫陈银那老家伙巧言应付哀家,你和夏如利偷摸带着小娼妇出城,回来后又带着小娼妇到处显眼,而今把哀家架在火上烤,逼迫哀家接受她,告诉你,绝不可能!”


    “不许骂她!”宗吉终于忍不住了,朝郭太后吼,双眼布满血丝,如同一条即将失控的野兽。


    郭太后显然没见过这样的儿子,不禁往后退了两步,但母子俩的脾气是一样的,郭太后手指向春愿,怒意更大了:“她难道不是娼妇?啊?她这样糟污的人配踏进皇宫么?”


    宗吉往前逼了一步:“朕说了,不许羞辱她!”


    春愿眼见势态不对,忙上前去拉宗吉,若是这小子一气之下做出伤害郭太后的举动,那肯定会被扣上不孝暴君的名声,她急得直用拳头打宗吉,“别这样陛下,大娘娘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你不许顶撞她,左右这个公主,我本来也不想当。”


    郭太后剜了眼春愿,愤怒地盯着宗吉,落泪了,咬牙喝问:“你素来听话孝顺,从不跟我顶嘴,现在行事越发乖张,是不是万潮那个老家伙背后撺掇着你?叫你跟哀家对着干?如今他撺掇着你封这小娼妇当公主,接下来是不是要给她指个驸马?是那个带她回来的唐慎钰?还是他万潮的儿子?吉儿啊,这些人结成党派,眼看着是要把你掌控在……”


    “您只说旁人,那您呢!”宗吉用袖子抹了把泪:“您叫我娶的皇后是您亲侄女,封的贵妃是您的外甥女,德妃是你信宠的重臣程尚书的女儿,您呢,您不也是在……”


    宗吉愤怒地撇过头,没说下去。


    郭太后恨得跺了下脚:“我这都是为了你的位子稳固。”


    “那姎姐姐呢?”宗吉打断郭太后的话,“她打小性子软懦,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一只,她究竟做错了什么?我昨晚上见着她了,病得只剩下一口气,瘦得简直皮包骨头,眼睛都快瞎了,她说的那句话,朕这辈子都忘不了,她说小时候带朕去捉蟋蟀,放进小金笼子里,后来她就成了那只蟋蟀……娘,她难道会对朕的皇位有威胁么?会对您有威胁么?您究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还是嫉恨她母亲周淑妃,当年将淑妃做成人彘、夷了周氏三族,还对姎姐姐……”


    宗吉痛哭出声,“娘,儿子怕您将来会遭到……”宗吉打了下自己的嘴,报应那两个字没敢说出口。


    “妇人之仁!你这样软弱性子,能成什么大事!”郭太后皱眉逼问:“赵姎人呢?”


    “走了。”宗吉梗着脖子,“是朕放走的她,朕还把折磨了她的那些贱奴赐死了。”


    “你!”郭太后气得甩了下袖子,“我反复告诫过你,斩草要除根,你…”


    妇人手揉着发痛的太阳穴,坐回到太师椅上,她沉默了会儿,手指点着桌面,扫了眼不远处那啼哭的美人儿,淡淡道:“还是那句话,哀家可以疼爱燕丫头,将来会让你舅舅认她当干女儿,再给她指个公侯之家的婚事,公主是万万不能封的,你让她现在离开慈宁宫,把裴肆放回来,哀家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宗吉双手背后,俊脸生寒:“那儿子也还是那句话,我阿姐这个长乐公主,封定了。”


    “越发放肆了!”郭太后连拍了几下桌面,气道:“你当哀家现在不敢教训你了是不是?”


    宗吉冷着脸:“夏如利,传旨,德妃因不满朕,屡次在背后埋怨朕,上月故意拿茶烫伤了朕,实在是蛇蝎心肠,立刻起降为美人,禁足半年!”


    正在太后和皇帝争锋相对间,夏如利弓着身上前来,笑着将郭太后打翻的空杯子放置在矮几上,提起茶壶,倒了杯热腾腾的香茶,温声劝道:“娘娘莫要动怒,您放心,提督如今吃好住好,陛下不会亏待了他,就是他这两日忽然生了场病,发了高烧,浑身滚烫,他都烧糊涂了,还不忘驭戎监的差事,更不敢忘回来侍奉大娘娘,哎,下人给他强灌了退烧散,也不晓得有没有用。”


    郭太后凤眸一眯,她晓得夏如利这条狗言外之意什么意思,裴肆捏在司礼监手里了,若是今日不答应,必定会弄死裴肆。


    “皇帝。”郭太后拳头攥紧,深呼吸了口气,那么刚强的人,这会儿也不免软了几分,“裴肆可是数次救过先帝的命,也给你挡过致命一箭哪!”


    宗吉眼里闪过抹犹豫,看向春愿,咬牙道:“朕的阿姐也在给朕救命呢!”说着,宗吉端起桌上那杯热茶,跪倒在地,将茶举过头顶:“请母后接受长乐公主回京。”


    郭太后死盯住这个不听话的儿子,好几次想要开口拒绝,可她清楚,这回万潮和宗吉是有备而来的,已经将裴肆拿住了,而且刚才还夺了程婉莹的妃位,若她再强硬,怕是接下来就要对驭戎监下手了。


    最后,郭太后忍着恶心,接过那杯茶,抿了口,扭过头厌烦地挥了挥手:


    “滚吧。”


    宗吉大喜,咚咚咚给郭太后磕了三个响头,笑道:“多谢母后成全,长乐公主将会在她旧日住过的凤阳阁小住三日,朕晓得您不待见她,所以朕依旧会让她住在外头,绝不会让她在您跟前显眼,惹您心烦,待三日后她离宫,想必那时候裴肆的病也会好,到时候,朕再叫他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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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卷 ,惹风绊月,正式开启。


    第73章 提督怎么没打伞?


    从慈宁宫出来后,天上的那片灰云被风吹走,正午的日头大,才四月初,太液湖畔边的蝉就活泛起来了,扯着脖子嘶鸣,柳树抽出那嫩芽,枝条浸在湖水里,离远看,如同迷迷蒙蒙的绿烟似的。


    春愿跟着宗吉,在湖边散步。


    姐弟两个谁都不说话,各怀心事。


    春愿用帕子抹了下额边的热汗,原本她头发就多,又戴了假髻,再加上各种沉沉的金钗花钿,弄得她脖子都快直不起来了。


    说实话,这个长乐公主虽说尘埃落定了,可她心里总是隐隐不安。


    从一开始她接触唐慎钰开始,大人就给她说过万首辅的目的——避免后宫干政,让郭太后彻底退出朝堂,还政给皇帝。


    而她的任务,就是充当挑拨太后皇帝母子情的一枚小小棋子,于大局来说微不足道,但会在细微处发挥作用。


    她总以为,她的作用要天长日久慢慢发挥,可没想到早在半年前,甚至更早,万首辅一党就开始鼓动宗吉,找同父异母的姐姐燕桥,告诉他皇姐赵姎在上阳别宫的遭遇。


    直至现在,首辅党和司礼监默契合作,辅佐宗吉释放了被关押八年的赵姎,让皇帝心愿得偿,册封他阿姐燕桥为长乐公主。


    效果真的很明显。


    宗吉不再是那个孝顺乖巧的儿子,慢慢对郭太后有了意见,屡屡瞒着郭太后行事,今日和郭太后大吵了一架,为了逼迫老娘接受长乐公主,关押裴肆,降位禁足德妃,甚至带龙虎营的卫军闯进了慈宁宫。


    这都是很可怕的事,倘若郭太后坚决不答应,而已经被推着走到这步的宗吉,肯退让么?不会,想必结果就是和太后真正的决裂,甚至软禁太后都有可能。


    看似太后退让了,其实是她在解救困局而已,等缓过这口气,她肯定要想法子咬回来的。


    想到此,春愿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时,一直沉默的宗吉停下了脚步,抬手,让随侍的人别跟着了,他站在湖堤边,折了枝嫩柳,双眼盯着湖中的一圈圈波纹:“阿姐,你说朕方才是不是很过分?”


    春愿想说,是有点,但她换了种方式:“可是你心里却好受很多了,对不?那只蟋蟀终于跳出金笼子了。”


    宗吉抿唇笑,他坐到湖边的石椅子上,用袖子擦了擦旁边的位置,并且拍了拍。


    春愿会意,坐到了他身边。


    宗吉一开始没言语,只是用柳枝划他下裳绣着的金龙,忽然开口问:“朕明知道若是把姎姐姐接回京都,让太医给她瞧病,兴许还能保她一命,可朕太自私凉薄了,终究选择了你……”


    宗吉叹了口气,手按住春愿的小手,“朕没有埋怨你的意思,就是,觉得有点愧对姎姐姐。”


    春愿犹豫了片刻,环抱住宗吉,柔声道:“若是懿荣公主回到京都,那么世俗礼教必定不会容忍她亲近一个太监,而且她日日夜夜面对仇恨的大娘娘,不过是从一个冷僻的牢笼,跳到另一个繁华的牢笼罢了,人就活短短几十年,倒不如就像现在这样,顺了她的心意,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朕就喜欢和阿姐说话。”宗吉莞尔,他头枕在阿姐的肩膀上,怔怔地盯着随风摆动的柳枝,“我还记得父皇的音容笑貌,听人说,他年轻时候和他的弟弟秦王征战沙场,身边聚了不少忠诚的文臣武将,好不意气风发,到了晚年,大臣们明争暗斗,儿子妻妾都在算计他,他自己也疾病缠身,终究成了孤家寡人,阿姐,你说我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天?”


    “怎么会。”春愿摩挲着宗吉的背,笑道:“你有青梅竹马的皇后,有疼爱你的两宫太后,你还有我。”


    宗吉闭眼,抓住女人的手:“那你可不能离开我。”


    春愿笑道:“好,不离开。”


    ……


    阳春四月,万紫千红尽绽芳菲。


    在宗吉的安排下,春愿暂住进了凤荣阁,如今尘埃已定,当天就派人去府上,把使惯了的下人邵俞和雾兰等人接进宫。


    邵俞带来了三宗好消息。


    第一宗,陛下命人修缮现住的府邸,正式更名为“长乐公主府”;


    第二宗,这回算因祸得福了,因着陛下叫龙虎营围了府邸,慈宁宫的几个细作着急忙慌地要出去报信儿,被当场拿下,陈银顺便搜查了下府邸,以盗窃罪,将这伙人一锅端了,整整查出来十二个人;


    第三宗,唐大人暗中和陛下递上折子,他想带公主去京都最有名的那家“东仙居”吃羊蝎子,眼见天一日暖胜一日,若是等入夏后再吃,恐公主会上火牙疼。


    陛下批示第一封:看来那顿打还不能让你老实,什么了不得山珍海味,难道府里的厨子做不了?便是做不了,难道就不能定一桌送到家里?非要让公主抛头露面?


    没多久,陛下又批示了第二封:可以去,仅止于吃羊蝎子,不许做奇怪的事,早些把公主送回府。


    紧接着,陛下又赏赐了唐大人上好的伤药。


    每每想到这事,春愿不由得唇角上扬。


    不知不觉间,她在凤荣阁里住了三天,这三天倒是平安无事地度过了,郭太后碍着宗吉的面子,还有外头吹嘘下的仁慈圣人的名声,赏赐了不少东西,再加上皇后、其他妃嫔和一些宗亲命妇们送的,真真是堆山码海的多。


    她都让邵俞一一造册登记。


    对了,因着这回邵俞救护有功,她提拔邵俞做了公主府的大管家,用自己人,放心。


    ……


    四月十五,是出宫的日子。


    早起时天有些阴沉,似乎在酝酿着场雨。


    春愿梳洗打扮后,就紧着先去了慈宁宫辞别,意料之中,郭太后没空见她,她心情不错,也没在意,便转头去皇后郭嫣那里。


    长街寂静,衔珠却叽叽喳喳的像只雀儿,自打晓得她得封长乐公主后,衔珠便比平日更用了十倍的心侍奉,而且生怕自己打扮起来会夺了公主的风头,如今穿的越发素简,索性连妆都不化了。


    “公主今儿穿的这身荷粉色的纱衣可真好看。”衔珠挤开雾兰,搀扶着春愿的胳膊,没口子的奉承:“上头是用银线绣的缠枝花吧,还缀缝了海珠,就跟画里走出的仙子似的。”


    身后的大管家邵俞摇头笑,而雾兰则厌恶的翻了个白眼。


    “你也漂亮。”春愿拍了拍衔珠的手,她今儿高兴,笑道:“回头你去库房领几匹这种布料,也做上几身衣衫。”


    衔珠喜得眉开眼笑,连连蹲身谢恩,眼珠儿一转,笑道:“如今陛下隆恩,要好好修葺番咱们府上的院子,奴婢想着,必得多多栽种些名贵花种,等盛夏的时候百花盛开,公主可以办个雅集,邀请京中贵女和娘子来赏花。”


    这时,雾兰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来,从另一边拥簇着春愿,促狭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衔珠有个表舅,家中有几百亩花田,她这两日一封一封地往老家寄信,可不是想照顾她表舅的生意嘛。”


    衔珠被人戳穿心思,顿时恼了,气得柳眉倒竖:“红口白牙的你就污蔑人,我刚才可什么都没说。”


    春愿笑而不语,到底衔珠是胡太后这边的远亲,上回胡瑛已经抱怨过了,嫌她不拉扯一把自家妹妹,所以说什么她也得关照一二,顺便这两年在京中挑个门第可以的公子,置办上份嫁妆,全了这丫头的高嫁的心愿,也别叫胡瑛再挑嘴。


    “嗯,这主意不错。”春愿淡淡对衔珠笑道:“那府里的花园子这宗差事就交给你表舅,到时候让邵俞督办。”


    顾了此,不能失了彼,她又扭头对雾兰柔声道:“我早都听说过你家里人在岭南,那边阴潮多雨,老人家难免会被风湿所累,近日我想法子,把你家里人接回京都,让你们亲人团聚。”


    果然,雾兰听见这话,身子一震,跪下连连磕头,哭道:“奴婢谢公主恩典,今后奴婢就算豁出去性命,也要效忠您。”


    “快起来。”


    春愿笑着去搀扶雾兰,就在此时,她看见廊子那边走过来个男人,高挺如青松,面容俊美冷峻如雪,行色匆匆。


    裴肆。


    春愿蹙眉,是了,三日之期已到,司礼监到时候该释放裴肆了,瞧他如此匆匆,想必一出来,就急着觐见郭太后了吧,肯定会跟太后说那晚上“捉奸在屋”的事吧。


    管他呢,反正她和唐大人的事已经过了明路,只要陛下答应,谁还能使坏呢。


    说着,春愿带人朝坤宁宫去了。


    ……


    这边,裴肆冷着脸,进了慈宁宫,晓得大娘娘这会儿在佛堂参拜,径直去了。


    佛堂在西南角一个偏僻的小院中,太后崇敬佛事,院中的一草一木,都是她当年陪嫁的嬷嬷在打理,寻常小毛丫头,多窥一眼都是重罪。


    刚踏进院门槛,裴肆就看见慈宁宫总管李福端着柄拂尘,在佛堂门口打瞌睡,那李福四十多岁,胖乎乎的,生了张弥勒佛般的吉祥笑脸,见裴肆来了,忙躬身打千,下巴朝里努了努,双手合十,呈“阿弥陀佛”样,示意大娘娘此时正在里头念经,然后十分乖觉地退到院门口守着。


    裴肆整了整衣衫,逼自己换上副笑脸,走进了佛堂。


    果然,这会儿郭太后跪在尊金座玉佛前,一手捧着本经书,另一手拈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嘴里默念着,她今日未去参加朝会,所以没化浓妆捯饬,只穿着深紫色金线绣“卍”的褙子,发髻插了枝白玉簪,虽保养得不错,但深深的法令纹依旧出卖了她的真实年纪,这几日烦心事太多,似乎又给她眼底多添了道皱纹。


    裴肆走上前去,从香筒里抽出三根檀香,在油灯上点燃了,插.进金炉里,双手合十,给那个死气沉沉的玉疙瘩拜了拜。


    “回来了?”郭太后合住经书。


    “嗯。”裴肆俯身,将大娘娘搀扶起来,朝里间走去,笑道:“刚出来就直奔您这里,一口气儿都没歇。”


    郭太后坐到软塌边上,拳头轻锤着后腰,上下打量着裴肆:“司礼监那些阉人可有给你气受?”


    “他们哪儿敢。”裴肆沏了杯热参茶,给郭太后端过去:“呵,把我关在城中一处偏僻的外宅里,里三层外三层地派了重兵把守,生怕我跑了。”


    说着,裴肆用足尖给自己勾了只圆凳,坐在郭太后面前,不动声色地埋怨:“那晚上我特意从威武营里挑选了十二名精锐去那个小娼妇府上,在佛堂里将那对狗男女逮了个正着,两人估计正在颠鸾倒凤,那小娼妇急得连衣裳都没穿好,头发散乱着跑出来,跪下求我放过唐慎钰,后头唐慎钰不忍他的姘头被我羞辱,竟,竟打了我一耳光。”


    “打了哪边。”郭太后抿了口参茶,凑近了,眯住眼仔细看裴肆。他脸上半点瑕疵都没有,就像块上好的羊脂玉,左脸有抹浅浅的红,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郭太后抬手,用手背去触男人的脸,冰凉润腻,平滑光洁,年轻真好。


    “打疼了么?”郭太后笑着问。


    “当然了。”裴肆气呼呼的翻了个白眼。


    郭太后很喜欢看他耍小性儿的样子,她抿唇笑,歪着头问:“还有没有打旁的地方?”


    “再没了。”裴肆心里隐隐生出种不好的感觉,有点泛恶心,笑道:“就这一巴掌,姓唐的小子都得赌上身家性命,他不敢再动手。”


    “我不信。”郭太后手指下滑,勾住裴肆的衣襟,“脱了我看看,身上是不是有伤。”


    裴肆晓得这妇人什么意思,暧昧一笑,将官服脱掉,里头的中衣也褪去了。


    郭太后倚在软枕上,从银胎漆盒中拿出副象牙腿的眼镜,这是去岁外海小国进贡上来的稀罕物,她举在眼前,打量着裴肆,他的脸偏斯文,可身子却是不输武人的精壮,款肩窄腰,再加上肤白,胸膛犹如雪原,忽又飘落了两抹浅粉的梅,煞是吸引人,他肩头有伤,去岁,纹了只獠牙蟒蛇遮盖。


    郭太后目光下移,见他还穿着袴子,足尖轻点了点他的胯骨,笑着问:“家伙事丢了么?”


    “丢了可就不敢回来见娘娘了。”


    裴肆笑着,褪去了袴子。


    郭太后面颊泛红,目光再次下移,轻咬朱唇,他人漂亮,身子漂亮,这里更漂亮。


    “喝茶么?”郭太后瞥了眼炕桌上的那杯参茶。


    “喝水。”裴肆笑吟吟地盯着郭太后,“要吃娘娘赐的仙露。”


    “呸。”郭太后脸更红了,“净会油嘴滑舌,陪哀家躺躺。”


    “是。”裴肆笑着将软塌上的眼镜儿、参茶等物搬开,趁着这空儿,他偷吃了颗药,若非如此,实在是提不起任何兴致,等拾掇完后,便朝里间去了。


    ……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总算消停了。


    此时,郭太后犹如朵被春雨浸润过的金丝菊,蔫儿了的花丝又开始透着生机,到底比不得年轻人了,她及时穿上了厚寝衣,下半截盖上被子,头枕在胳膊上,闭眼享受裴肆给她按摩。


    裴肆仍赤着,后背多了几道血痕,他熟稔地用掌根揉大娘娘有些发僵的肩颈,冷着脸,语气却温柔极了:“这下舒坦了?”


    郭太后笑着嗯了声。


    裴肆蹙起眉头:“今儿早上我出来后,听底下人说,那晚上跟我去小娼妇府上的十二个卫军全都没了踪影,估计是被陛下处置了,怕是不想那娼妇丢人现眼的事传出去。”


    郭太后淡淡道:“是啊,你都没见着,宗吉被万潮和这小娼妇挑唆的,越发不听话了,私自释放了赵姎,那日带卫军闯入慈宁宫,跟哀家大吵大闹,让燕桥顶替赵姎做了公主,还给改了个封号,长乐,呵,盛世长安,平安喜乐。”


    裴肆不屑地冷哼了声,“小臣听说,那晚陛下晓得小娼妇和唐慎钰的苟且事后,将唐慎钰狠打了顿,但并未再做出降职或旁的处置,怕是不日就会成全长乐公主和唐大人,到时候万首辅一党的势头会更大。”


    郭太后睁开眼,冷着脸道:“是啊,这回内阁和司礼监联手,摆了哀家一道,先是褫了德妃的封号,降为末等美人,后又借口你嚣张跋扈,屡犯天颜,虽没有裁撤驭戎监,但却不许威武营再扩充了,定额两千人,真是给哀家迎头一痛击,万潮还真是厉害,咱们也得注意了,防止这些人蛇鼠一窝,抱成团结党。”


    裴肆轻声问:“那您就由着陛下继续被首辅利用?”


    “你有什么想法?”郭太后轻拍了拍裴肆的大腿。


    裴肆双手合十,给妇人敲背,笑道:“小臣记得,陛下是四岁上才到您跟前儿的,那时候他都记事了,跟您不亲也能想来,可将来若是皇后娘娘或者贵妃诞下了皇子,那可是您骨血相连的侄孙子,必定对您言听计从。”


    郭太后不等裴肆说完,忽然起身,啪地下打了裴肆一耳光,妇人凤眸尽是寒意:“裴肆,哀家是不是把你宠过头了,你竟敢挑唆哀家废了皇帝。”


    裴肆瞬间从软塌下到地上,跪下,脸色惨白,忙替自己辩解:“娘娘,小臣跟了您十多年,对您是忠心耿耿的啊,所做所说全都是为了您和郭氏一族着想的,否则小臣何苦冒着大不违说这种掉脑袋的话!”


    郭太后盯着裴肆看了会儿,叹了口气,小情郎倒没说谎,确实为她考虑。


    她伸手扶起裴肆,拍了拍旁边,让男人坐过来,摩挲着他的腰,叹道:“哀家晓得你的忠诚,只是宗吉再胡闹,那也是哀家一手养大的儿子,他这个年纪,正是叛逆的时候,且太年轻,经历的事少,耳根子又软,等再处理几年朝政,他就晓得朝堂人心的险恶,就会明白谁才是真心爱护他的。”


    言罢,郭太后往里挪了些,笑道:“上来,再陪哀家躺会儿。”


    ……


    从慈宁宫出来后,差不多都午时了。


    天灰沉沉的,时不时还有雷轰鸣,下起了雨,原本飘一两滴,后头越来越大。


    裴肆并未打伞,他觉得自己脏得很,仿佛浑身都是臭气,脑子里全是妇人那白花花、松垮垮的肚子,脂粉都遮不住斑的脸,如狼似虎的叫声,如浪潮,层层叠叠地涌上来,他觉得自己有点像喝醉了,脚底虚浮,头晕目眩。


    终于,没忍住,冲到花丛中吐了起来,将早上吃的饭,喝的粥,似乎连苦胆都吐出来了,这才好受了些。


    他想大声嘲笑自己,又想大哭一通,可理智又让他冷静下来,擦掉嘴边的秽物,站直了,然后唇角浮起虚假的微笑。


    正在此时,他听见不远处传来阵女人轻快的调笑声。


    谁。


    不论是谁,撞在他不高兴的时候,他都容不下。


    裴肆阴沉着脸,大步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转过个花树丛,眼前豁然开朗,不远处的凉亭里有五六个丫鬟和嬷嬷、太监,共同簇拥侍奉着个极貌美年轻的女人,是她,那个小娼妇。


    显然,那下作的娼妇也发现了他,并且朝这边看来,笑容顿时凝固住。


    裴肆冷笑了声,真是风水轮流转,前几日还跪在他跟前哀求,如今就成了长乐公主。


    公主、皇帝、太后,都是他的主子,是主子就得跪。


    裴肆往前走了几步,跪下,恭敬地行了一礼,笑道:“小臣裴肆,给长乐公主请安。”


    他想着,这小娼妇如今春风得意,必定要羞辱番他的,那么他就有理由弄死她了,不对,她是唐慎钰的女人,本就是他的死敌。


    这边,凉亭里,春愿显然看见裴肆跪下给她行礼,这人浑身湿透了,越发显得脸色苍白,有几缕黑发贴在脸上,衣裳往下滴着水。


    说实话,好痛快,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你裴提督不是很嚣张桀骜么,竟也有跪下磕头的时候。


    春愿起身,唇角上扬,从皇后那里出来后,忽然下起了雨,原本雾兰她们细心,带了雨具的,可架不住她心情好,就想欣赏欣赏雨中的御花园。


    真是心情好,运气更好,怎么如此巧,能在出宫前欣赏到裴肆下跪。


    春愿捡起立在长凳上的伞,撑起了,朝那个可恶的阉人走过去。


    她想了好多遍嘲讽他的话,裴提督吃了几天牢


    饭,终于被放出来了?多亏了提督,我才能和唐大人在一起,你的脸还疼么?


    走近后,春愿蓦地发现这人眼神阴冷,唇角浮着抹又狠又邪的笑。


    春愿不禁打了个哆嗦,顿时浑身发毛,这人行事阴险,手段毒辣,冷不丁就会出现咬你一口,可是不能得罪,算了,左右她就快成婚了,如今又封了公主,何必和这种不是人的东西置气。


    想到此,春愿将伞递过去:“下着雨,提督怎么没打伞?”


    裴肆颇有些惊异地抬头,看着眼前的女人,她笑得坦荡而纯美,眼里并无半点讥讽嘲弄,清澈的像溪水,又像个孩子。


    “拿着呀。”春愿一手遮挡在头顶,把伞往裴肆那里擩。


    “为什么?”裴肆不解地问。


    “下雨了呀。”春愿见他不接,于是将伞放在地上,她双手放在头顶遮雨,强迫自己笑得和善些,小姐从前给她教过,宁可得罪十个君子,莫要得罪一个小人:“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恶意的,伞给你,不用还了。”


    说罢这话,春愿疾步跑回凉亭里,她用帕子拂了下身上的雨水,回头一瞧,那条毒蛇还跪在雨地里,直勾勾地盯着她。


    春愿怕这人又要谋算什么恶毒的事,于是吩咐邵俞他们撑伞,赶紧离开,走了几丈后,回头一看,那人还跪着,她倒有些不明白了,难不成因为这次办砸了差事,被郭太后训斥了,心情不好?还是说,晓得她现在是公主了,用这种方式赔罪?


    管他呢,爱跪就跪着吧。


    春愿耸耸肩,只管往前走。


    雾兰记挂着裴肆,推说要解手,忙折返回凉亭那边,其实方才她也发现提督面色不太好,不晓得是不是病了。


    谁知回去后发现,一个人都没有,地上的伞也被带走了。


    雾兰心里空落落的,原来他早都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喜欢你


    一一辞别后,都已经酉时了。


    春愿回到宅邸,府里的下人纷纷要过来行跪拜礼,甚至有好几家高门显贵的娘子闻着圣宠味儿了,派人来递上帖子,邀请她参加什么踏青、赏春宴。


    她心里记挂着傍晚要去东仙居见唐慎钰,于是把府里的杂事交给衔珠,府外的应酬交给雾兰。


    许是晌午在御花园里淋了雨,有些发热,她赶紧让嬷嬷们准备驱寒汤浴,顺便嘱咐邵俞,让他赶紧去准备要给唐大人带的礼。


    沐浴更衣后,她就出门了,随行的人只有邵俞及府里的四个侍卫,谁知,宗吉特特将黄忠全给派了来,说好听点儿是侍奉公主,说难听就是盯梢。


    唉。


    看来今儿只能和大人吃羊蝎子,没机会做奇怪的事了。


    ……


    雨并未停歇,不甚大,稀稀拉拉地下着。


    一辆四驾马车摇摇曳曳地驶来,停在了东仙居的正门前。


    春愿踩着脚凳,从马车上下来,邵俞迅速撑起把老大的油纸伞。


    她朝前瞧去,这是个二层酒楼,天色稍晚,左右两边已经挂起了红灯笼,黄杨木招牌上用金漆写了东仙居三个老大的字。


    掌柜的穿着崭新的长衫,跪下磕头,点头哈腰地行礼问安,紧张得都磕巴了:“公、公主莅临小店,是小店的无上光荣,今日唐大人将场子包圆了,府上那会儿也过来了人,将小店里里外外清扫了三遍,闲杂人等早都让离开了,唐大人在二楼等着您了,您快请进。”


    刚进去,春愿就闻见股浓郁鲜美的羊汤味儿,四下环视了圈,一楼空荡荡的,墙上挂满了巴掌般的小木牌,上头写了本店的招牌菜,空桌上分别摆了十多个插瓶鲜花,有百合、艳红的玫瑰、洁白的梨花、粉嫩的桃花……


    “花是你们准备的?”春愿扭头问邵俞。


    “奴婢只派人过来清扫,并且查验菜品和试毒,那花……”


    邵俞抿唇笑,斜眼往楼上看,促狭道:“除了那位舞刀弄棒的主儿,谁的聪明脑瓜能想出来这种在满是羊膻味的地儿放鲜花,这不是焚琴煮鹤么。”


    春愿忍俊不禁,顺着邵俞的目光望去,正好,唐慎钰从楼上下来。


    数日不见,他丝毫没有受伤的疲色,反而越发精神俊朗,显然非常用心地捯饬了番,头上带着镶了玉的紫金冠,难得没穿那些沉闷的黑色灰色玄色武夫劲装,居然穿了锦袍,兴高采烈地下楼,哪知踩空了一格,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噼啦啪啦地往下急奔,幸亏抓住了扶手,否则定要摔个狗吃.屎,


    “呼—”唐慎钰长出了口气,心突突跳,摸了把额边的冷汗,暗骂自己急什么,幸亏他是练武之人,下盘稳,否则当着阿愿和这么多面前扑下楼梯,真是丢脸丢到了姥姥家。


    他抬眼,恰巧就看见了阿愿。


    几日未见,她越发明艳出挑,里头穿了浅色缎面宽袖深衣,外头套了件烟紫色纱袍,发髻戴了配套的紫玉钗,化了桃花妆,眉心贴了珍珠花钿,身上还怪香的。


    真好看。


    “唐大人—”黄忠全故意用拂尘扫了下这木呆子的脸,笑着提醒:“快给公主见礼哪,陛下交代过,你就不用磕头了。”


    唐慎钰如梦初醒,忙躬身行了个大礼:“微臣唐慎钰,见过长乐公主。”


    见罢礼,他一时忘记该做什么了,低头想了老半天,才想起今儿请阿愿吃羊蝎子,于是侧过身,低下头闷闷道:“那个……楼上请。”


    春愿莞尔,提着裙子上楼了。


    唐慎钰也跟着上去了,他不满地瞪了眼掌柜,埋怨:“你这楼梯有问题,赶紧去修!”


    前头走着春愿强忍住笑,暗骂明明是你自己不行,还怪人家路不平。


    她走进唯一亮着光的包间里,这包间挺大的,收拾得素雅干净,甚至连稍作休息的榻都有,圆桌满满当当摆了二十多道菜,看起来不像一家店做出来的,正中间是只炭火铜锅子,里头正沸腾着浓汤。


    很快,唐慎钰进来了,他默默低头站在门口,这时从外头鱼贯进入几个侍卫,端着大小不一的礼盒,轻手轻脚地放在空桌上。


    等这些人退出去后,等包间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时,唐慎钰显然松了口气,奇怪得很,他就像第一次认识阿愿般,还束手束脚上了,老半天笑道:


    “东仙居的掌柜从前在北镇抚司当过差,手艺特好,口风也紧,我们兄弟们没事的时候,总爱过来吃吃喝喝,他常给我们算得便宜。”


    “除了这家铺子涮肉和菜,我还买了些你爱吃的辣菜。”


    “那个……你坐吧。”


    唐慎钰将四方椅拉开,熟稔地推女人的腰,谁知手指刚碰到她的纱衣,门就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黄忠全那小子像泥鳅似的挤进来,把这对璧人给挤开,笑吟吟地恭请公主入座,拂尘柄指了下对面,促狭道:“唐大人您不嫌挤么,你坐那头。”


    春愿脸发烫:“黄公公,你这是做什么呀。”


    黄忠全已经夹了一筷子炙鹿肉,放到春愿面前的口碟里,笑道:“奴婢侍奉您用饭哪,公主想吃哪个?奴婢去给您夹。”


    春愿心里好烦,轻咳嗽了声。


    果然,门口守着的邵俞会意,大步进来,一把勾住黄忠全的臂弯,连推带拥得将人往外带,笑道:“快别像根蜡烛似的在这儿明晃晃点眼了,走,咱们哥儿俩去楼下喝两杯,再开个小席面。”


    等门闭上后,人都离开后。


    春愿甜甜笑着,望向唐慎钰,刚说了:“大人”两个字,那人忽然就扑上来了,一把将她抱住,吻了下来。


    她准备不及,唇紧闭上。


    谁知这人咬了口她的唇,趁着她吃痛中间,侵袭而来,唇齿碰撞间,舌犹如两条小蛇,相互攻城掠地,又相互交织在一起。


    她头不自觉上仰,眼睛也微微闭住。


    唐慎钰手揽住她的腰,一遍又一遍地吻她的耳垂,听她不受控制地发出细微的颤音,男人坏笑,又去吃她的锁骨……


    春愿享受着这种小别重逢,忽地,她看见窗子半开着,忙拍了几下他的臀,笑着嗔:“窗开着呢,会被人看到。”


    “因着你来,周围店铺全都上板歇业,放心吧,没人看见。”唐慎钰隔着纱衣,吻了吻她的肩头,但还是依言走过去,习惯性地探出头四下观察了圈,然后将窗关上,“铜锅子煮了很久,味儿很重,我怕你嫌膻,就开窗晾了会儿。”


    说话间,他刚转过身,就看见阿愿手忙脚乱地拆礼盒。


    “吃完了再玩。”唐慎钰眉眼具笑地坐下,往锅里夹了片羊上脑。


    “不行,我心里急。”春愿将盒子里的瓶瓶罐罐依次摆在桌上,站在他跟前,促狭道:“难得唐大人割肉放血,置办了这么大一桌。”说着,她双臂夸张地画了个圈,“那我不得回报回报,喏,这些是宫里最好的金疮药、跌打酒、祛疤膏,对了,还有止疼丸。”


    唐慎钰大口吃着冒着热气的肉,心里暖暖的,嘴上却说:“瞧你小家子气的,去了趟皇宫,怕是要把人家太医院搬空了吧,何必呢,这些药街上铺面上都有。”


    “呸。”春愿朝他啐了口,忙把瓷瓶往盒子里装,佯装恼了,扁着嘴:“早知道你这么不识好歹,我就不给你拿了。”


    唐慎钰忙按住她的手,笑道:“既然送人,哪有收回去的道理,你又不是不晓得,我的那点家底之前都给你置办首饰衣裳了,今儿又为了请你吃顿羊蝎子,要包下整个酒楼,把剩下的那点油全都刮下来了,药我就收了,将来穷得过不下去的时候,还能卖了换俩子儿呢。”


    春愿晓得他是在开玩笑,那她也想跟他开一句,低声打趣:“你这么穷,将来够娶媳妇儿么?”


    言罢,她轻咬下唇,臊得岔开这个话头:“嗳呦,这锅子闻着真香。”


    “少转移话头,我听见了。”唐慎钰笑看着她,“若是实在娶不起,那我就接着打光棍呗!”


    春愿坏笑:“那要不要本公主接济你些?”


    唐慎钰凑近她,与她头碰了下头:“好呀。”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


    春愿顺势倒在他怀里,忽然记起那晚他挨了打,忙又坐起来,急得拉扯他的衣裳:“伤怎么样了?快让我瞧瞧。”


    “都好啦。”唐慎钰实在是怕万一他脱了,恰巧黄忠全又闯进来了,忙抓住女人的手:“打我的侍卫下手有分寸,就是看上去惨些,其实没事的。”


    说着,他又看向其他礼盒,笑着问:“还给我带了什么?”


    “可多了。”春愿欢喜地去拆盒子:“你爱喝茶,我给你带了龙井和蒙顶石花,还有栗子酥、枣泥糕,还有两把名家锻造的刀剑,对了,你不是和姑母住着么,我给她老人家拿了十二样妆花缎,几盒子金丝血燕盏,咱们的事还不能嚷得叫众人都知道,所以我也不敢准备多丰厚,你回去就说是属下送的,对啦,你姨妈我就暂且不送了,到底她是周予安的母亲,大娘娘之前不是想叫我嫁到周家么,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叫周予安晓得,对了!”


    春愿拍了下脑门,从包袱里取出件银灰宽袖纱衣,上头绣了墨竹,她将衣裳比在自己身上,笑道:“我今儿出门时候犯了难,雾兰说紫的好看,穿上贵气,衔珠说银灰那件的显得出尘,你觉得呢?”


    “我觉得都好。”唐慎钰就喜欢看她这样絮絮叨叨说着家常,就像新婚的妻子,很灵动可爱。


    “你在敷衍我。”春愿扁起嘴。


    “烟紫色的显得飘逸俏丽,银灰色的沉稳。”唐慎钰手撑住下巴,唇角上扬,望着她。


    “那你喜欢哪件?”春愿忙问。


    唐慎钰脱口而出:“喜欢你。”


    “啊——”春愿愣住,忽然间心跳加快,这么久以来,她是能感觉到大人对她有情,但是他从来没说出来过,今天是第一次。


    过去,她总觉得自己就像一抹浮萍,如今浮萍渐渐生了根,而且还浸泡在蜜水里。


    春愿将那件银灰色纱衣放下,低着头入座,她吃了块鲜笋,清了清嗓子:“你说什么,我刚没听见。”


    “我说,好好吃肉!”唐慎钰脸上露出少年般羞涩的笑,宠溺地捏了下女人的侧脸,他从铜锅子里捞出片烫熟的羊上脑,在麻酱蘸碗中过了番,一手托在底下,然后给她送进嘴里:“寻常吃羊蝎子,吃原味儿最好,但京城人习惯蘸点芝麻酱,别有一番风味,你吃一吃。”


    春愿一口全吃掉,嚼着:“你再给我夹块原汤的,我比对比对味道。”


    “好,公主殿下。”唐慎钰又涮了块肉,夹着喂给她,笑着问:“哪种好吃?”


    “都好吃,各来十片!”春愿毫不避讳地挽起袖子,大快朵颐,抱怨道:“你都不知道,在宫里时每次用膳,跟前都站了十几个宫人侍奉,弄得我坐立难安,一点胃口都没有,而且我又怕坏了规矩,被人耻笑,每顿饭都只吃一点点,你瞧,我都瘦了一大圈。”


    说话间,春愿举起自己的胳膊,让他看。


    “我就晓得你吃不好,所以才在外头请你吃。”唐慎钰又在铜锅子里夹了些菜蔬,把花椒一颗颗都拣掉,这才送到她碗里,又给舀了一碗热腾腾的羊汤,柔声道:“今儿下雨了,冷得很,喝几口暖暖。”


    “嗯。”春愿嘴里全是肉和菜,含含糊糊地问:“对了,褚姑娘的事怎样了?”


    唐慎钰用调羹晾着羊汤,笑道:“她跟家里断了关系,但和舅舅关系不错,她舅舅在扬州做官,这些年一直很担心她,经常写信叫她去扬州住,甚至都派了好几拨人来接她,她太清高,不肯去。上个月,我让我姑姑暗中去了趟扬州,同舅老爷深聊了许久,试着问一下舅老爷有何打算,原来她舅舅早都在扬州给她看准一门好亲,这回三年之期到了,舅老爷使了个狠招,给她写了封信,信中说自己得了重病,快死了,想在临终前见一见外甥女,只要姑娘肯回去,那所有的事都好办了。”


    唐慎钰将晾得温热的羊汤给春愿递过去:“前儿我姑妈去了趟是非观,发现她已经在收拾行李了,我想她应该等不到下个月,很可能会提前派人知会我。”


    “那就好。”春愿喝了一大口汤,凑到他跟前,趴到他耳边悄悄说:“宗吉说,咱们的事应该年底前就能办好,他现在已经开始让人着手准备着了。要不,等褚姑娘走得时候,我找个由头送她些厚礼吧,总觉得有些对不住她。”


    唐慎钰眼睛都直了,双手合十,呈祷告状:“我求求你了,可千万别招惹这颠婆了,我可被她整怕了。”


    春愿噗嗤一笑,正准备和大人再调笑几句,忽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黄忠全恭敬的声音响起:“殿下,到时候了,咱们得回去了。”


    春愿一脸的不悦,嘟囔了句:“怎么这么快,哎呀,我想再待会儿。”她咬唐慎钰的耳朵:“要不你今晚偷偷来佛堂找我,我想你了。”


    “别闹。”唐慎钰从袖中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边的羊油汤渍,在她耳边悄声道:“你当我不想找你啊,这几日你在宫里,我一夜夜失眠,猜想你的状况,可若是咱们再被抓住,只怕陛下面上无光,肯定会生气的。左右咱们的事过了明路,我时不时就去你府上请安,等过些日子天晴了,京郊有踏青会和马球会,到时候我去打,你来看,我给你赢个好彩头。”


    春愿不情愿地嗯了声,拽住他的袖子摇:“那你送我回去。”


    “好。”唐慎钰笑着点了点头。


    ……


    用罢饭后,春愿和唐慎钰说说笑笑出了酒楼。


    此时外头已经彻底黑了,雨仿佛大了些,噼噼啪啪地砸到地上,马车早都候着了,侍卫们也撑起了伞,就等着公主和未来驸马出来。


    “这顿饭净我一个人吃了。”春愿扭头,对紧跟着她的唐慎钰笑道:“我瞧你一口都没吃呢。”


    唐慎钰莞尔:“等将殿下送回府,我再过来接着吃。”


    春愿紧着嘱咐了句:“黄公公今儿出来趟劳累了,你可得好好招待他。”


    “晓得了。”唐慎钰笑着点头,阿愿真是越来越适应京中的人情世故了,将来哪怕没有他,她都能生存下去。


    正在此时,从漆黑的街巷中忽然走出个清瘦俊秀的男人,他一手撑着伞,另一手捧着个礼盒,竟是那周予安。


    春愿一看见这倒胃口的人,就浑身不舒服,借着酒楼悬挂的灯笼微光,她冷眼瞧去,这周予安倒依旧出彩得很,穿着华贵的锦袍,腰间悬挂着玉佩,看起来容光焕发的,可仔细看,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底的乌黑甚浓,眸中透着股患得患失的忧愁,下裳湿了一大片,显然在雨中站了很久。


    “微臣定远侯周予安,给公主请安。”周予安说话间就跪下了,他略瞅了眼春风得意的表哥,眼皮生生跳了两下,转而,望向不远处那貌美窈窕的女人,笑道:“微臣得知您得封,高兴得几日夜都没睡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咱们旧日友人是得过来相聚庆贺一番,微臣有幸,护送您回京……”


    “侯爷有心了,起来吧。”春愿虚扶了一把,忽地皱眉,摸了摸发凉的胳膊:“雨好像越来越大了,冷得很。”


    邵俞长了颗七窍玲珑心,忙将披风披到主子身上,搀扶着公主往马车那边走:“今儿下午听您咳嗽了几声,奴婢早在车上备了汤婆子,您待会儿抱着暖暖。”


    周予安见那女人都不理他,又羞又恨,急着追上去:“公主,微臣给您备了贺礼。”


    谁知还未走近公主,立马上前来两个侍卫,仓啷声拔出刀,恶狠狠道:“请侯爷自重,立马退下!”


    周予安心里着急,今儿早上接到消息,他不日就要被调到地方当差,用脚趾头想都是谁在从中作梗,他试着往过冲,眼看着公主上了马车,急得抻着脖子喊:“求公主给微臣个机会解释一番,公主……”


    “做什么你!”唐慎钰冷着脸喝了声,大步走过来,一把将周予安推开,皱眉叱:“街面上大喊大叫,没个样子!”


    “表哥!”周予安紧紧抓住唐慎钰的胳膊,“你帮帮我,当日是大娘娘宣我问话的,我也是身不由己哪。”


    唐慎钰推开周予安的手,淡漠道:“你先回家去。”


    “那你去哪儿?”周予安眼见着马车远去,急得跺脚:“表哥你不管我了么!”


    唐慎钰眉头微蹙:“若是小侯爷愿意等,就请在东仙居稍后片刻,等本官将公主送回府,会过来找你。”


    说罢这话,唐慎钰撑着伞,疾步追着马车去了,徒留周予安一个人痴愣愣地站在原地。


    周予安怀里抱着礼盒,目光冰冷,咬牙切齿望着表哥已经模糊的背影,越想越恨,竟忽然弯腰,哇地声吐了口血,好得很哪唐慎钰,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你终究巴结上了高枝儿,恭喜你,前途无量哪。


    ……


    这边


    在东仙居的正对面,是天然居酒楼。


    此时的天然居黑灯瞎火的,正门还上了把老大的铜锁。


    在二楼的小包间里,裴肆端着杯热茶,站在窗边,唇角含着抹讥诮,看着楼下街上发生的一切,有意思,这个周予安真有意思。


    他喝了口茶,抬眼,又往对面的包间望去。


    不久前,他就在这个位置,恰巧就看到了对面发生的一幕,很短暂,但还是看见了。


    唐慎钰和长乐公主忘情地拥吻。


    那女人朱唇微张,闭上眼,那很享受的样子,就像是女人行周公之礼时,到达欢愉片刻时的样子。


    这种事真的有这么开心?


    裴肆又喝了几口热茶,他倒有些不解了,明明燕桥是个卑贱又糟污的妓.女,为何唐慎钰会陷进去?


    因为脸?因为身子?还是因为身份?


    如果是逢场作戏,那唐慎钰未免演得太好了。


    难道是真的喜欢?


    裴肆不屑地嗤笑了声,垂眸,看了眼立在墙边的伞。


    他真的很不解,那位燕桥姑娘身上究竟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能勾得唐慎钰数次冒险潜入王府,这回更是连官禄名声都拼出去了。


    她到底哪里好?


    裴肆从袖中掏出张纸条,上面短短一行字“唐和公主今晚戌时,于东仙居酒楼相会”,字刻意写的东倒西歪,显然是刻意遮盖原本的笔迹。


    他将这张秘密字条浸泡进茶中,两指夹起,递给身后侍立着的心腹阿余,淡淡道:


    “吃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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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愿:约会真难


    唐慎钰:真难约会


    宗吉:不许对朕的阿姐做奇怪的事!哼,小子,朕一直盯着你呢。


    第75章 画大饼


    唐慎钰紧着将阿愿送回公主府,顺带着,他将府上的侍卫们叫在一处,简单地训了几句话,指出府里巡守存在的问题,要求尽快改进,甚至有打算将他们分批拉进北镇抚司,找个百户,把他们好好地练一通,提高守卫公主府的能力,别叫什么猫啊狗的偷摸进去,扰了公主的清静。


    他正骂着那些侍卫,阿愿赏赐下个小席面,他正好也饿了,便在府里和黄忠全吃了两杯酒,紧着忙将黄忠全送到宫中,又给陛下回了话,等这一切都结束后,已经深夜子时了,他怕姑妈担心,冒雨策马回了家。


    姑妈未睡,一直在等着他,说傍晚的时候有个穿着细铠的侍卫来了,拉了满满一车的礼物,说是送给唐夫人和唐大人的。


    姑妈虽说出身不显,但为人方正,不贪不争,精明但不狡诈,和善而圆通,她丈夫早逝,她含辛茹苦地将三个孩子拉扯大,女儿前年出嫁了,长子中进士后去青州做官,小儿子今年才十五,正是发奋读书的时候。


    姑妈看见那堆山码海的贵重礼物,害怕有人贿赂侄儿慎钰,实在不敢收,忙叫那侍卫从哪儿拉来的,就拉回哪儿去,谁知那侍卫直接放下东西,跑了个没影儿。


    见他回家后,姑妈第一件事就是质问他:这些东西到底是哪儿来的?


    他笑着说:是个老朋友送的,都是他家犄角旮旯里不值钱的东西。


    姑妈不依不饶:不值钱?你晓得那血燕盏多贵么,换成银子都能在西市买两间好铺面了。


    姑妈见他眼神闪躲,支支吾吾的,认定了他受了人贿赂,哭着骂他糊涂,劝他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赶紧把东西给人还回去。


    无奈之下,他只好稍微透露了两句,他和长乐公主相互爱慕已久,陛下也同意他尚公主。


    姑妈只晓得那位长乐公主,就是原先的懿荣公主赵姎,最近几日风头极盛,城里到处都在传她的美貌,譬如昨天,儿子慎安从学堂回来后,就带回来几张大诗人“易难”写公主的诗词,这位公主是天家开恩,最近才从上阳别宫迎回来的,是个没有母族的可怜人,算算年纪和钰儿差不多大,比起权势天恩,她更在乎公主的品行和性子,又紧着问了几句。


    他这样的厚脸皮倒有几分腼腆了,真假掺半得同姑妈说:公主是个忠义厚道的好女人,她受了许多年的委屈,一个人在世上孤苦伶仃,将来咱们要好好待她。


    姑妈忙道这个不消说,笑着打趣他,怨不得你小子上月央告我去扬州见舅老爷,忽地,姑妈又忧心忡忡了起来,这事可千万不能传出去,否则叫人家说你在婚约期内见异思迁,而且褚小姐性子偏执拧巴,若是晓得这事,不定得怎么整治你呢,咱们就装作什么事没发生,长乐送来的厚礼,就说是你恩师万首辅送的,阿弥陀佛,千万别叫外人议论公主,好歹等是非观那位大小姐离开京城,一切就都顺遂了。


    姑妈催促着他赶紧趁着天黑,将这些东西搬进库房里锁上,他心里舍不得,摸都没摸呢,便笑着央告姑妈,再看一晚上,明儿一早他就搬。


    等送走姑妈后,他一件接着一件拆,兴奋之余,甚至抽出那把名家锻造的刀,到院子里耍了通,最后,他把当用的伤药抽出来,其他的全都原封不动归置好,这才心满意足地去洗漱,躺床上后,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什么了,可实在想不起来,困得眼皮直打架,没多久就睡着了。


    ……


    唐慎钰正稀里糊涂地做着梦,忽然听见阵“砰砰砰”的敲门声,越来越急,他还当出了什么事,猛地坐起来,却听见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表哥!你开门!”


    唐慎钰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周予安。


    他掀开被子,下床穿了鞋,这会子天已经蒙蒙亮了,纱窗上残留着夜的微蓝,刚走过去打开门,周予安就一个踉跄摔进门来,满身的酒味儿,像坨死狗似的睡在地上。


    唐慎钰朝前望去,发现老管家花叔披着夹袄,手拎着灯笼,颇有些担忧道:


    “大人,方才小侯爷来砸门,瞧他喝了这么多,不会亲家老太太那边出什么事了吧?”


    “若是有事,想必有人专程过来报,你回去睡吧,别管了。”


    唐慎钰三言两语打发走老管家,俯身将周予安捞起来,架着表弟进屋,将他安置在一张四方扶手椅上后,便去找了火折子点亮蜡烛,刚端着烛台转身,就发现予安醒了,整个人呈一种宿醉的软,塌进椅子里,双腿抻着,脸喝成了猪肝色,衣裳湿透了,不晓得在哪里摔跤了,腿那块满是泥污,冠子大概丢了,头发乱糟糟散着,疲累得大喘气,可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他。


    唐慎钰心里倒有点愧疚了,问:“怎么没回家?”


    “我在等你。”周予安显然憋着气,“一直坐在东仙居里等。”


    唐慎钰没言语,倒了杯水,给周予安塞手里,又在铜盆里拧了个湿手巾,过去帮表弟擦脸上的泥点子,谁知,被他愤怒地打开了。


    “对不住啊。”唐慎钰坐到旁边的圆凳上,疲累地揉了下太阳穴,长叹了口气:“最近事太多,我给忙忘了,既然没等到我,你就家去,或者白日再找我,怎么这么死心眼。”


    “你没发话,我就没敢动。”


    周予安咬牙切齿地隐忍。


    他喝了口冷水,谁知垂眸间,看见内室的方桌上摆了小山般高的礼盒,妒恨瞬间淹没了他,“你方才说你忙忘了?那你怎么有空儿和长乐公主用饭?又怎么有空送她回府?唐大人,男人敢做就得敢当,你大可不必用那种蹩脚理由搪塞我。”


    “我做什么了?又怎么搪塞你了?”


    唐慎钰早发现这小子眼睛乱瞟,他绝不敢将他和阿愿的事露给表弟半点,一脸的无辜:“这不是燕姑娘封了公主么,她感念着当初留芳县的恩情,又念着我把她护送回京都,她到底是个未嫁之身,怕府中设宴会惹人非议,于是选在了外头,又赏赐了我一些东西……”


    不等唐慎钰说完,周予安忽然直起身子,血红的眼睛瞪得像铜铃:“那她为何不给我下帖子?又不赏我?单单就待你这么好?”


    “对呀,为什么呢。”


    唐慎钰翘起二郎腿,俊脸毫无波澜,淡淡道:“我还想问问你,你是怎么知道我和公主在东仙居用饭?你跟踪谁了,我还是她?”


    周予安眼神闪躲:“我、我打听到她昨儿出宫,想去她府上道贺,见她出门了,就、就……”


    “就个屁!”唐慎钰用力拍了下桌子,“你没看见御前的黄忠全一直守在她跟前儿么?你昨晚贸然出现,闹了那么一出,黄忠全肯定回去要跟陛下上报的,是我说尽好话,又送了厚礼,求爷爷告奶奶,他这才答应不在陛下跟前说你。”


    唐慎钰斜眼觑表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接着训斥:“你说公主为什么只待我好,她难道没有厚待过你?没给你亲手剥过松子仁儿?是你不厚道,在罗海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做出追求她的举动,私下送了她一串海螺珠手串,你知不知道,郭太后以此为由头,觉得你们俩有什么,要把她许给你,你说她恼不恼你?”


    周予安搓了把脸:“大娘娘是宣我问了几句,问我是不是中意她,那我确实蛮喜欢她的。”


    “糊涂!”唐慎钰压着声叱:“你看上了她这个人?还是看上她的身份?别叫我说出来!陛下要给她封赏,大娘娘不同意,这是把你当刀子使,你还屁颠屁颠地往上凑……”


    “你不也一样?”周予安恼了,“你敢说你不喜欢她?和她清白着?表哥,你别把旁人都当傻子,你和她早都有一腿吧,都是自家兄弟,何必藏着掖着,只要你说出来,兄弟二话不说退出,可你偏当了婊.子还想立贞节牌坊……”


    唐慎钰冷眼横过去:“你给老子再说一遍?”


    周予安低下头,没敢再骂,他牙关紧咬住,老半天才幽幽问:“你会尚公主么?那褚流绪怎么办,你这不是背信弃义么!”


    “你别瞎说,我和长乐公主清清白白的。”唐慎钰抱拳,朝皇宫方向拱了拱:“唐氏门第寒微,便是我有心,陛下也看不上我,跟你说句实话,陛下其实一直暗中替公主留心驸马的人选,已经选好了几家公子,叫我查背景经历,都查了一个多月了。”


    “是谁?”周予安急了,竟然直接站了起来。


    “这我可不能给你透露。”唐慎钰双手捅进袖筒里,眼微闭住,身子前后摇晃:“我只说一句,这几位公子不论出身、样貌、性情、才学都是一等一的好,不日就会慢慢地安排宴会,让公主去挑,其中荣国……”


    唐慎钰故意戛然而止,甚至还清了清嗓子,转身去给自己倒水,以避免“泄露天机”。


    “是荣国公家的世子?”周予安顺着表哥的话头去猜,“不对,他家世子早都成婚了,莫不是他家的老三?”


    “哎呀,我不知道,你就别问了。”唐慎钰呷了口水,板着脸。


    周予安颓然地坐回椅子里,荣国公家的老三,倒真是能配得起公主,人家不光出身高,父兄如今都在朝为官,而且本人也面如冠玉,斯文有礼,比他强,比唐慎钰更强。


    他猛地记起今儿最重要的事,忙望向表哥:“哥,你知道我要被调去姚州么?”


    唐慎钰唇角浮起抹难以察觉的笑,嗯了声,面无表情的放下水杯。


    “那你为何不早点同我说!”周予安气急了。


    “我要说的呀。”唐慎钰剜了眼表弟:“我去你府上找你,你因着大娘娘指婚的事心虚,躲出去给你爹扫墓去了。”


    “这事是谁的主意!”周予安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番话的:“姚州在西南极偏之地,周边尽是未经教化的蛮荒部族,为什么偏要把我调去那里!”


    唐慎钰索性全都推到宗吉头上,他将寝衣脱下些,让周予安看他后背的伤,阴阳怪气道:“就为了你不知死活追求公主这事,又在大娘娘跟前瞎说八道,陛下嫌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教好你,把我狠狠杖责了通,而且这才仅仅是你虚说喜欢公主一事,还有那件,留芳县时你和玉兰仙厮混、害得公主被伤害差点致死的事,若是被陛下晓得了……”


    周予安也顾不上什么小侯爷的尊贵体统了,直接跪到唐慎钰跟前,哽咽着求:“哥,你想想办法,千万别把我外调,我打小在京城长大,老太太和我娘还等着我尽孝侍奉,姚州那么远,光赶路都得近两个月,我要是走了,我家里人怎么办?老太太年纪很大了,没几年活头了!”


    唐慎钰这回没心软,往起扶表弟:“你瞧你说的,外调而已,又不是让你定居在姚州。”


    周予安彻底急眼了,甚至都掉泪了:“哥,你在这行当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你明明知道地方官往京城爬究竟有多难。”


    唐慎钰摩挲着周予安的肩膀,画着大饼:“你放心,我会想法子运作,尽量给你谋个好差事。”他还真皱起眉,一副寻思状,“我想过了,你在京都到底只是个小小七品总旗,若是到幽州、利州这些军制健全的州府,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各个位置上一个萝卜一个坑,未必能让你做多大的官,姚州虽偏远些,但确实不错的,那儿的千户所正好短个官长,你又在京城历练了这么多年,总不能老叫你做个总旗,姚州都指挥使与我有几分交情,能暗中照顾你,你去了就是千户。”


    周予安含泪问:“那我还能回来么。”


    “怎么回不来?”唐慎钰安慰道:“京都不是还有我么?其实哥也真是为了你着想,你看,去年刘侍郎家的姑娘为了你自尽,如今你又将长乐公主得罪下了,说句难听的,如今京城里到处都是躲在暗处看你笑话的人,你争气些,去了姚州跟着指挥使好好做事,你也晓得的,姚州多蛮夷部族,时常来挑衅,如此你就有更多的机会立功,将来我也有由头将你调回来不是?届时也好运作,让你在锦衣卫做个高官。”


    周予安心都凉了,可如今事已至此,他也没别的选择了,甚至可以说,路已经走死了,他从前也曾尝试过,走裴肆或者郭太后的路子,甚至也忍着恶心,想娶了那个燕桥,可如今呢,落得个外放的下场。


    罢了罢了,去姚州好歹也是个千户,只要娘亲还在京都,时不时地在唐慎钰跟前嘀咕哭诉,总能将他调回来。


    想到此,周予安叹了口气,认命般地点了点头。


    唐慎钰见此,总算松了口气,他拍了拍表弟的肩膀,笑道:“去洗个热水澡,在我家里好好睡一觉,换身干净衣裳再回去,别让你娘担心。”


    “好。”周予安闷声回应。


    ……


    几日后


    天一日暖胜一日,四月底,真是繁花如织的好时节,长安犹如被浸泡在了香水里般,从海外和番邦来的商人往来不绝,兜售着各种珍奇商品,三年一度的春闱已罢,朝中又是番新气象,贵女们换上轻薄的纱衣,纷纷乘车外出踏青赏花,处处都是好颜色、好风光。


    周予安郁闷了好几日,终于接受了这个结果,这两日已经将衙署的差事悉数移交,今儿带了小厮出门采办,姚州贫瘠,想必什么都缺,可是得准备好了再上路。这几天,他倒也带着厚礼各处走动了番,哪料人走茶凉,爹爹的那些老同僚、好兄弟,有的人还做点面皮功夫,笑呵呵地应承他,说会帮他打问打问,有的人直接冷着脸,说年轻人去地方历练正好。


    甚至,他想过,用那件怀疑已久的辛秘去找裴肆或者郭太后,可就跟姓唐的狗崽子说的一样,万一他又一次被当刀子使了可怎么好?而且那女人正当盛宠,不好对付……


    周予安闷闷不乐地走在街市上,忽然,他看见打皇宫的方向骑马过来个年轻男子,貌不惊人,小眼睛小鼻子,圆圆的脸,穿着灰色长衫,正是在裴肆跟前侍奉的心腹——阿余,他原本想低下头,装作没看见,谁料那个阿余一抬眼,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周予安无奈,只能笑着作揖。


    “小侯爷。”阿余跃下马,径直朝周予安这边走来,躬身见了一礼,看见小侯爷身边随从抱着大小不一的锦盒,笑着打趣了句:“您这是在置办年货?”


    周予安最厌烦这些没了根的阉人,但念着此人是裴肆身边的,多少还是要给几分面子,也弯腰见了一礼,笑道:“我这不是马上要去姚州了,今儿出来买些吃的用的,公公呢?这是去哪儿忙?”


    “倒也不忙。”阿余手按了按胸口,笑道:“去威武营给提督送个帖子。”说着,这小太监仿佛刚反应过来,微蹙起眉:“小侯爷您方才说姚州?那也忒偏远了些。”


    周予安尴尬笑笑,嘴里嘟囔着:“是有点。”


    阿余促狭一笑:“那不就跟流放似的,小侯爷怎么不走动走动,求一下你表哥,他如今可手握重权,而且不日就要做驸马了。”


    周予安一开始还萎萎靡靡靡,忽然精神一震:“啊?你说什么?”


    “你竟不知道?”


    阿余摇头笑笑,他将周予安拉到旁边一处僻静无人的巷子口,眼珠子左右看了番,让跟着的下人们别过来,手按在侧脸,踮起脚尖,小声笑道:“这事当初闹得挺大,不过被陛下摁下去了,都过去十来天了,那时燕姑娘还没有册封呢,你表哥晚上和她私会,被提督抓了个正着,俩人衣裳都没穿哩,陛下生了大气,将他打了个半死。”


    周予安眼睛瞪得老大,唐慎钰不是说身上的伤,是因为他在大娘娘跟前乱说话,被陛下教训得么?


    阿余见周予安这般表情,摇头笑了笑:“公主死活看上你哥,陛下没法子,爱姐心切,只能同意这门亲事,我听御前的人嘀咕了句,陛下嫌现在的公主府太小,怕公主两口子住得不畅快,准备扩建,银子都拨下来呢。”


    说着,阿余拍了拍周予安的心口,笑道:“姚州实在是远,听说那儿的蛮族还都披发左衽着呢,这些年不晓得填进去多少武官的命,小侯爷便是为了功名,也选个富饶平安点的地儿,何苦去那种鬼地方。你去跟你哥说几句好话,置办个厚礼,去公主府求求你嫂嫂……哎呦,天不早了,咱家要走了,留步,留步。”


    说罢这话,阿余脚底生风似的离开了。


    周予安一个人痴愣愣地立在原地,几乎站不稳,手撑在冰冷的墙上,心里闷闷的,一口气上不了,下不去。


    他想起那天唐慎钰“掏心掏肺”同他说的话,不对,是哄骗他的话。


    他就像个傻子,蠢货,居然还真信了。


    奸夫淫.妇,欺人太甚!


    周予安拳头狠砸了下墙,丝毫不顾及指骨处破裂流了血,闷头往前冲。


    你们不让我好过,那么,大家都别好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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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车内传来抹慵懒冷漠的男人声音


    周予安也不打算置办去姚州的“衣食住行”了,他带着一腔子愤怒和沸腾的血,避开人,闷头杀去“威武营”,他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闯进去,而是躲在暗处等着,从晌午等到黄昏,从天明等到天擦黑。


    终于,他遥遥望见从衙署的马厩那边,出来辆蓝布围车,赶车的是阿余,里头定是裴提督无疑了。


    周予安跟踪马车走了段路,当马车准备穿近路,拐入处僻静的巷子时,他如飞箭般袭出去,张开双臂挡住。


    马车戛然而停,那阿余本就是高手,立即拔刀,虎视眈眈地盯住周予安。


    “怎么了?”车内传来抹慵懒冷漠的男人声音。


    在车边坐着的阿余一手抓住缰绳,另一手攥紧马鞭,侧过身,隔着车帘恭敬地回:“提督,是定远侯在前面。”


    车里的裴肆没言语,轻咳嗽了声。


    阿余会意,笑着冲周予安拱了拱手,并未下车:“请小侯爷见谅,我家提督赶着回宫呢,您若是有事,大可写个帖子送到威武营,等轮到见你的时候,自然会派人知会你,现在烦请让一让。”


    周予安崴然不动,他觉得自己怀揣着这个大秘密,如今是有资格和裴肆面对面讲条件的,于是,他下巴微抬起,逼迫自己看起来冷静些,笑道:“知道提督事忙,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应该能抽出来罢?提督为大娘娘做事,那应该事事以大娘娘的利益为先,这回燕姑娘被册封为长乐公主,想必陛下没少和大娘娘怄气吧?虽说下官耳目闭塞,但也听闻前不久,陛下颁布谕旨,不许威武营再扩招,这分明就是以万首辅和唐慎钰为首的势力,在遏制大娘娘啊!”


    这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里面掀开帘子,裴肆移坐在车口,他穿着官服,不知是不是那日淋了雨,得了风寒,脸上略有些苍白,咳嗽了几声,他冷眼扫了圈不远处的周予安,不耐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予安警惕地看了眼阿余,给裴肆暗示。


    谁知裴肆并不理会他,做出要放下车帘子的举动。


    周予安一着急,也顾不上许多,疾步朝马车奔了几步,压低了声音,狞笑道:“下官手里头有件长乐公主的秘密,有人鱼目混珠,把麻雀当成凤凰带到京都,欺君罔上,罪不容诛!”


    裴肆心咯噔了下,原来周予安怀揣的那个辛秘,竟然是这。


    真是有点意思了,如果燕桥是唐慎钰找回来的假货,那么,他就有把握把万首辅这帮人赶尽杀绝。


    周予安见裴肆在皱眉沉吟,他心里狂喜,甚至都能看到将来他受郭太后和裴肆重用后,极力碾压唐慎钰的场景,不过,还有个至关要紧的事,就是他当初和玉兰仙厮混,导致真公主沈轻霜重伤,得想法子让裴肆把这事帮他遮过去,否则他肯定会被皇帝追究责任。


    “提督。”周予安眼珠子左右转了转,笑道:“这里说话不方便,要不咱们去个僻静处,下官给您说得更详细些。”


    “哼!”裴肆嗤笑了声,轻拂了拂下裳,“你和你表哥争长乐公主闹出了龃龉,却想把本督当刀子使,帮你去对付仇敌,这算盘未免打得忒响了些,假公主?亏你有胆子说出口,你知道长乐公主如今多受宠么?”


    这时,阿余适当地补了句:“上回为了给燕姑娘封公主,陛下将提督整整困了四天,这才逼得大娘娘……”


    “你话太多了!”裴肆一脚将阿余踹下马车,俊脸生寒,淡淡对周予安道:“你回去罢,念在你家老太太和先定远侯的面子上,本督就当你喝多了,在说醉话。”


    周予安万万没想到裴肆竟然不把这天大的秘密当回事,他瞬间慌神了,冲到马车边,拽住车帘子,急道:“提督,下官敢用项上人头发誓,所言非虚,当初沈轻霜有孕被刺,肚子被捅了刀,她就算是铁打的,也不可能在一个月内站起来,还张牙舞爪地杀了杨朝临!这里边一定有问题的,我尝试过套问那女人,期间唐慎钰到底带她瞧的是哪个神医,她眼神闪躲,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裴肆一脸的厌烦:“照你这意思,公主府里的不是燕桥姑娘,那能是谁?”


    周予安犹豫了,他原本是要将“是谁”当成最后的法宝,当成加官进爵的赌注,事到如今,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我怀疑她是沈轻霜身边的婢女春愿,但、但我不太确定,因为现在那位公主确实和沈轻霜有几分相像,可是提督难道没发现,比起刚回到京都,她容貌有了点变化,越来越漂亮了么?”


    裴肆真有些激动了,但面上依旧云淡风轻的,摇头讪笑:“越说越离谱了,长乐公主嘛,本督见过几次,是越来越美了,可见贵气养人这话是不假的。”


    他用力往回拽车帘子,冷声叱道:“本督知道你明儿就要启程赶赴姚州,那地方偏僻遥远,你不想去,心里恨你表哥暗中调度,但大可不必用这种可怕的招数来利用本督,如今长乐公主正得圣宠,本督嫌自己命太长了?和她对着干!好了,到底你两次开口求了本督,过个一两年,本督会想法子帮你运作运作,调回京都。”


    裴肆挥了挥手,长叹了口气:“快家去吧,跟你母亲和老太太吃上顿饭,短时间你们估计见不着了。”


    说着,裴肆给阿余使了个眼色,并放下了车帘子。


    阿余躬身走上前来,抱拳给周予安见了个礼,眼神尽是“同情”,拍了拍男人的胳膊,柔声道:“侯爷保重,来日再见。”


    说罢话,阿余一屁股坐上马车,扬了扬鞭子,驾车朝皇宫的方向去了。


    马车摇曳间,裴肆压低了声音问:“他跟来了么?”


    阿余探头往后瞧了眼,笑道:“没,跟个木桩子似的杵在原地。”说着,阿余皱起眉,小声问:“提督,您觉得周予安的话可信么?”


    “五六分吧。”裴肆双臂环抱在胸前,“只是他这样急不可耐往上爬的品性,一直揣着不说,估计是有什么把柄攥在了唐慎钰的手里,这回忍不住跟本督告密,是狗急跳墙了。”


    阿余不解地问:“既如此,提督为何不顺势留住他,把这条狗当刀子,狠狠地去咬唐慎钰和长乐公主?”


    “急什么。”裴肆展开手,看着自己手背上明显的青筋,勾唇浅笑:“总要把这条狗逼急眼、逼疯、逼到穷巷子里,才能有奇效,对了……”裴肆两指将车帘稍掀开,低声问:“定远侯府内应弄好了么?”


    阿余忙道:“您放心,已经全安插好了,周家和周予安有任何风吹草动,第一时间跟您上报。”


    裴肆点了点头,他靠在车壁上,回想着方才周予安说的那番话,忽地想起了那个女人,那个穿着荷粉色纱衣,在雨中打着伞的女人。


    裴肆苍白的脸颊浮起抹近似醉酒般的红晕,真是太有意思了,他从袖中掏出四张小纸片,眼睛眯住,抢着在夜幕完全降临前仔细看,上面写了长乐公主最近的日常。


    “公主陪陛下用饭说话六次,相谈甚欢。”


    “公主在佛堂读书、练字。”


    “公主和唐私密出行,于普云观赏花。”


    “公主正在筹备五月牡丹宴,将会观看唐打马球。”


    裴肆将这些纸片攥住,手背蹭了蹭侧脸,当初被唐慎钰打过的地方,总以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才多少天,就有机会了呢。


    如若周予安说的是真的,真公主腹部曾受过重伤,最直接的法子就是,验证长乐公主小腹有没有伤。


    若长乐公主是假的,可惜了,那个女人如此绝色,就要被千刀万剐。


    裴肆仿佛闻见了股有香气的血腥味,让他骨头都兴奋得颤抖。


    ……


    长安的夜市依旧繁华,周予安犹如只落汤鸡般,低垂着脑袋,踽踽独行在喧闹的街巷,裴肆不相信他说的事,再一次将他撵走,这是出乎他意料的,他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如果有人同他讲对手政敌的辛秘,那他肯定将此人捧若掌中宝。


    为什么?


    难不成经此一役,裴肆怕了首辅党?怕得罪公主惹祸上身?不信任他?


    周予安觉得自己冒失了,不该冲动之下将这张要命的底牌亮出来,裴肆会不会把这事当成人情,说给唐慎钰?


    应该不会吧,那阉狗说了,就当没听到此事。


    现在该怎么办?


    谁还能管得了?


    找郭太后?


    自打上次求娶燕桥的事失败后,郭太后就不愿意见他了,这会子天色已晚,他没有门路,怕是连宫门都靠近不了。


    直接找唐慎钰?


    估计这小子会更恨他,永远将他软禁在外地;


    或者找长乐公主?


    以此来威胁她,让她乖乖给他做事。


    不行啊,那女人心狠手辣,说不准立马杀了他灭口。


    思来想去了一圈,周予安竟没有想出一个既保全自己,又能加官进爵,还能按死唐慎钰的法子,郁闷之下,他偷偷去秦楼楚馆喝了酒,狠狠发泄了通后,垂头丧气地回到侯府。


    谁知花厅里灯火通明,母亲云氏还在忙活着指挥下人,给他拾掇行礼,把东西往马车上搬。


    周予安拖着沉重的双腿,默不作声走进花厅,坐到上首的四方扶手椅上。


    母亲闺名唤做云荷,虽年近四十,可容颜似三十出头般秾丽,穿着秋香色对襟比甲,腕子上戴了只羊脂玉镯,正弯腰再三查验木箱子里的衣裳,蹙眉对一个大丫头说:“怎么忘了那件狐裘袍?就是去年腊月刚给安儿新做的那件,听说姚州便是夏日都凉森森的,更别提冬天了。”


    说着,云氏鼻头耸动,扭头望向里头坐着的儿子,嘱咐身边另一个绾起头发的年轻俏丽婢女:“去给小侯爷沏杯浓浓的茶来。”云氏笑着问儿子:“今晚和同僚吃酒去了?回来的好晚。”


    周予安头仰起,脖子搁在椅子楞上,双腿长剌剌地伸直,没言语。


    云氏并未在意,还当儿子喝多了,笑道:“今儿傍晚,驿差送来封信,说是罗海县来的,我怕是那种衙署里涉密的物件儿,没敢动,给你塞到屋里枕头下了。”


    周予安有一搭没一搭嗯了声,双臂像软面条般耷拉下。


    这时,那个俏丽丫头端着茶进来了,一脸的娇羞,蹲身给他见了个礼:“侯爷先喝几口缓缓,待会儿奴给您做一盏解酒汤。”


    周予安木然转头,看着这丫头,她叫芍药,侯府里的家生奴婢,近身伺候了他五年,去年由老太太做主,正式放进了他屋里,长得还算可以,但比起长乐公主差远了,


    云氏让人将木箱子抬走,对儿子笑道:“这回去姚州,你就只把芍药带上,这丫头勤快周到,保管不会叫你在姚州受罪,过两年等你成婚后,赏她个体面,抬成姨娘罢。”


    周予安哦了声,直勾勾地盯着芍药,她越欢喜,他越讨厌,她目中越满含期待,他就越觉得恶心,他也不晓得从哪里生出股子邪火,一把挥开芍药手里的浓茶,猛踹过去,站起来没口子地骂:“下作东西,你早都等着太太开恩,容许你跟着去姚州吧,告诉你,别妄想了!我就不带你!”


    芍药被踹得瘫坐在地上,捂着小腹哭,她服侍了侯爷这么多年,在印象中,小侯爷温柔体贴,从不会和女人说一句重话,前儿还和她一起同床了,那般的温柔款款,她没得罪他啊。


    “安儿,你这是怎么了!今儿晌午出门的时候还好端端的,怎么忽然不高兴了?”


    云氏疾走疾步上前,给芍药等人使了个眼色,让下人们全都退下,她了解儿子,晓得他最近虽接受了去姚州赴任,可心里还是有些疙瘩的。


    云氏环住儿子,摩挲着儿子的背,柔声哄:“我都跟你哥哥打问清楚了,姚州是有些远,但你去了就是千户,绝对的位高权重,等历练个两年,手头有了功劳,让你哥哥再把你调回来,他应承过我了,到时候你在京都的官职不会低于五品……”


    “唐慎钰唐慎钰,你能不能别提这个狗杂种了!”周予安脸通红,朝他母亲怒吼。


    “好好好,不提他了。”云氏晓得儿子的心病,就两件,官场不得意,妒忌慎钰春风得意,她摩挲着儿子的“逆鳞”,佯装恼了,扭头啐了口,“慎钰这臭小子,而今当了高官,都不过来探望我了,没良心的,哪有我安儿孝顺懂事,京都一有什么时兴的缎子,我儿立马给我买回来……”


    “得了吧你!”周予安眼睛布满血丝,瞪着他母亲:“你就向着他,小时候什么好吃的好喝的,你都先给他。”


    云氏叹了口气:“他父母双亡……”


    周予安再次愤怒地打断母亲的话,虽然气急了,但不该嚷的,一个字也没敢说:“你疼了他一场,那你知不知道他骗了我?明明是他和公主私下往来,这才被陛下狠打了通,可他非说是我痴心妄想求娶公主,陛下恼了,嫌他没管束好兄弟才打了他。当初在留芳县时,他防我跟防贼似的,偏不叫我接近公主,他自己倒捷足先登了,成了公主的裙下臣,步步高升,眼看着不日就要封公封侯,门第都要压过我了!他怕我坏了他的好事,削尖了脑袋要把我赶出京城,还非说是陛下的主意!”


    周予安哭得都喘不上气,质问他母亲:“我到底哪里不如他,明明公主好几次都对我有了好感,想和我说话,都被他给打断了,否则以我的本事,必定能让公主倾心于我,如今当这三品指挥同知的就该是我,当驸马也会是我!”


    云氏摩挲着儿子的胳膊,柔声劝:“回头娘一定杀去唐府骂他……”


    “你就知道在中间和稀泥!”周予安一把挥开母亲的手,指向外头:“你现在就去唐府,告诉他,我改主意了,我不想去姚州!我死都要待在京都!”


    就在此时,花厅的门被人从外头推开,走进来个六十来岁的老妇人,她手里拄着根龙头拐杖,穿着深色绣团福的夹袄,头发花白了,有些胖,生了对倒三角眼,薄唇略涂了点胭脂,面相瞧着很厉害,她正是定远侯府的周老太太。


    周老太太挥了挥手,让侍奉她的嬷嬷丫头退下,冷着脸走进花厅,直接挥了下拐,把云氏格挡到一边,可面对宝贝嫡孙的时候,又是副慈祥和善的样子,不住地抚摩孙儿的背,心疼道:“怎么喝这么多?太伤身子了。”


    “祖母。”周予安含泪环住周老太太,柔声问:“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睡?”


    “你明儿要上路,我怎么着都要等你回来呀。”周老太太眼里噙着泪花子,忽地瞪向云氏,啐道:“方才我在外头都听见了,唐家那下作小子屡屡算计咱们家予安,这回大娘娘分明是要把长乐公主指给安儿,偏叫他耍手段挖了去,坏了安儿的好因缘!那姚州是什么地方,穷乡僻壤,安儿打小锦衣玉食长大,你叫他去受那个苦?”


    云氏心里实在是烦,但还是守着礼数:“母亲,官场里顺遂的能有几个?予安才二十出头,正是磨炼心智的时候……”


    “呸!”周老太太打断云氏的话,“京都不能磨炼?非要去姚州?你去把唐慎钰喊来,老身倒要和他讲讲道理,受了我家那么多恩惠,凭什么要如此作践我家孩子!”


    周予安烦道:“您找他有什么用,都已经板上钉钉了,他上头有什么内阁和司礼监的人撑腰,就凭您能说动他?”


    周予安心里也是怵,怕老太太说出什么难听的,将姓唐的彻底得罪了,捎带着把长乐公主和陛下也得罪了,他只觉得有种无力感袭来,似有双铁手,扼住了喉咙,他将这种愤怒转移到老太太身上,“你不是大娘娘的表姑么,你去找大娘娘,让她在威武营给我安排个差事!”


    周老太太面露难色,好声好气地哄:“这么晚了,宫门都下钥了,祖母怎么能见到大娘娘呢。”


    周予安恨得跺了下脚,朝周老太太吼:“既这么着,您干麽常把大娘娘挂在嘴头子上吹嘘,到这裉节儿上就不中用了,我再也不想见你了,我现在就收拾东西去姚州!”


    说罢这话,周予安闷头冲出去,朝自己的院子奔去了。


    ……


    夜色凄迷,周予安酒劲儿上来了,无头苍蝇似的冲进上房,把婢女都撵出去,这几日在拾掇行礼,屋里空了许多,他真是看见琉璃灯就烦,看见那红木柜子讨厌,于是抓起瓷杯茶盏,霹哩哐啷摔了通、砸了通,然后正面扑到拔步床上,大口地喘粗气,忽然,手指碰到个尖尖的东西,像信的一角。


    周予安皱眉,从枕头下将那封信抓了出来,借着昏暗的烛光瞧去,信封只有四个字:周予安亲启,字迹粗犷,似出自男人之手。


    怎会有男人给他写信?


    周予安牙咬住信封,撕开个小口子,倒出张纸,闻了下,带着股淡淡的百合花香气,他忙将信纸打开,纸上字迹娟秀,显然是女子书写的,是褚流绪。


    周予安忽然就冷静了几分,眯住眼,细细地阅读。


    “侯爷,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踏上了去扬州的路。


    这个月,舅舅数次来信,说他病重,想见见我。


    其实我心里差不多有杆秤,多半是他老人家眼见三年之期到,想要我去扬州,给我重新安排婚事。


    听说侯爷要去姚州上任了,此一别,大抵今生没有再见的机会。


    舅父慈爱,但舅母凉薄,我应当会住在扬州城外五十里处的梅花观里,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此情此爱压在心头多年,如若侯爷有怜惜落花之意,妾愿随侯爷远赴姚州,无怨无悔,若侯爷无意,就将此信烧掉,不必告知打扰,权当从未见过此信、此人。


    妾身会在梅花观静候,两个月后,若君不至,妾身将正式出家,从此斩断尘缘,了无牵挂。


    流绪手书。”


    周予安看罢信,嗤笑了声,心里不禁讥讽了句:痴女。


    正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阵敲门声,母亲轻声询问:“安儿,你没睡罢?娘进来了啊。”


    周予安急忙将信塞进枕头里,依旧正面趴在床上“赌气”。


    门吱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云氏进来后,看见满地的碎瓷片,摇头叹了口气,默默地走过去,坐到床边,替儿子脱下靴子,把被子拉下来,给他盖在身上,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其实老早前,慎钰就私下里找过她,直白地说想将表弟远调去姚州,可能数年内回不来,问姨妈同不同意。


    同意,她当然同意了。


    予安被老太太骄纵着长大,闯了祸,老太太放下身段去求老爷生前的同僚、挚友,惹了事,也有慎钰帮他扛着,她每每想管教儿子,却被老太太打断,人家老太太觉着自己曾养出个了不得锦衣卫镇抚使儿子,自然有本事教好孙子。


    云氏心里恨得紧,瞧瞧,予安多好的孩子,现在都被惯成了什么样儿。


    这回正好,等予安前脚去姚州,她后脚跟着去,老太太不是总把持着中馈不放么,如今可满足了她,好好地守着老宅,跟老太爷和老爷留下的那些姨娘庶子们争斗去。


    “安儿,还生气着?”云氏柔声问。


    周予安不想说话。


    云氏笑道:“那娘问你,你究竟是气你表哥哄骗你,夺了你的姻缘,还是单纯地恨他这个人?”


    周予安撇撇嘴:“这两者有区别么。”


    云氏扶了下发髻,抚着儿子的头发,耐心地劝:“如果你气他抢了你的婚姻,好孩子,你细想想,公主回京都快半年了,她可曾宣过你?郭太后有意给你们做媒,她可是死都不同意的,说明这缘分本就不属于你,强求也是徒增烦恼,最后成了对怨侣。可若是你单纯地厌恨唐慎钰这个人,那么他说的任何话,不论好话坏话、真话假话,你一句都听不进去,何苦来哉,你看,他若是好了,总能看在你父亲和我的面子上,拉扯你一把,这回你从总旗升成千户,也是跨了好几级呢,多少人要熬十几年都不成。”


    周予安冷哼了声:“他那是把我明升暗贬,那小子就是故意支走我的。”


    “我觉得去姚州挺好。”云氏笑道:“你想想,你哥哥如今眼瞧着炽手可热,可自古党派之争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万一哪天登高跌重呢?你在京都,是不是也得连累你?不说别的,你王伯伯,八年前也是首辅呢,那可是权势滔天,还不是被先帝抄家流放,后头死在了半路……”


    “那是王伯伯没本事,斗不过万潮和郭太后。”


    周予安不禁翻了个白眼,忽然,男人坐起来,笑着环住母亲:“您说的没错,姻缘和官位都不属于我,我认命了,从前也是我太混账,没有专心于仕途,放心,我不会再找表哥闹了,明儿一早就会去姚州。”


    “真的?”云氏对于儿子的忽然“想通”,有些怀疑。


    周予安嗯了声,无奈叹道:“事已至此,求谁都没用了,还不如慢慢熬资历,过个几年,您再叫表哥把我调回来。”


    云氏长出了口气,笑道:“你能这么想最好了,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一定要记住,你表哥好了,你就会跟着好,别老用怨怼的心看待他,这世上除了爹娘外,再没几个真心帮扶你的人了。”


    “知道了知道了。”


    周予安厌烦地连声应承。


    现在他事事受挫,可他坚信,裴肆迟早会和他联手。


    周予安目光下移,瞧向枕头那边。


    去姚州会经过风烟渡,在那里乘船南下,几日间就能到扬州。


    他要想法子去找褚流绪,去找这个小疯婆子,总要给公主驸马的安稳日子,添点彩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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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7章 你不想我么?


    次日,周予安天不亮就启程了,前后共四辆马车,装了各种吃的用的,甚至还拉了半车书,他怕别人取笑他玩物丧志,一个婢女都没带,随行的只有侯府两个积年老仆,以及四个会拳脚功夫的小厮。


    果然,唐慎钰专从北镇抚司拨了两个卫军护送他一程,呸,说好听点儿是护送,说难听就是押送。


    走了六日,眼看着就快要到风烟渡了,他找了个由头,说将一套要紧的印章落在了家里,那是父亲留给他的遗物,这么多年来从未离身,必须回京城去取。


    他们约定好,车队继续走,而他骑马快,到长安打个来回,估计就两三日功夫,最后大家在青州的通县碰头。


    如此交代完,他就朝京城方向去了,装模作样走了半日后,抄近道,策马狂奔两天到达风烟渡,乘船一路南上,足足摇曳了五天四夜才抵至扬州。


    扬州果然又是种不同的风土人情,就好像刚从汝窑中烧出来的瓷器,天青色的瓷釉,是微濛细雨中的老街拱桥;器身上的片片裂纹,是城中的飞花,轻轻用敲一下瓶身,发出清脆的嗡嗡响,那便是扬州的轻侬软语了。


    周予安并未直接找上门,他躲在梅花观附近,观察了整整一日,确定褚流绪住在里面,再三确定周遭没有人盯着,这才放心。


    ……


    是夜,阴雨绵绵。


    梅花观是褚流绪舅父家的私产,是个井字型的宅邸,不似北方的寺观在高山上,它位于扬州城外五十里的河边,观内栽种了细长的湘妃竹,雨落下来,和竹身上的斑点交织在一起,有种如泣如诉的哀愁。


    子夜时分,一阵闷雷从天边响起。


    厢房里仍亮着灯,褚流绪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了件水田衣,起来听雨抚琴,她长叹了口气,手按在弦上,此番回扬州已有数日,舅舅果然没有生病,苦口婆心地劝她看开些,说什么早给她看准门好亲,她没拒绝,可也没答应,只说将将回到亲人身边,想先熟悉下故乡的风土人情,舅舅家人多嘴杂,她不想住,于是连夜搬到了梅花观。


    她在等,等他。


    起初满怀期待,觉得他会来,便是夜里入睡的时候都要化妆梳髻;


    后来总不见他来,渐渐心凉了,都五月了,他怕是早都远去姚州了,是啊,他是清贵的小侯爷,更是唐慎钰的表弟,身份和礼教不允许他觊觎前表嫂。


    她甚至有些恨自己,为何要写那样一封信。


    不写,将来她还能坦然地见他,和他说话,可如今,怕是连最普通的朋友都做不得了。


    想着想着,褚流绪就掉泪了,或许她不该等了,索性明儿就出家罢。


    谁知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阵轻微的年轻男人咳嗽声。


    褚流绪吃了一大惊,手立马攥住襟口,皱眉问了句:“谁在外面?海叔么?”按理说,梅花观就在舅舅水田庄子跟前,夜里多丁壮巡守,不会有强人出没。


    忽然,门被人吱呀声推开,走进来个戴着斗笠的高大男人。


    褚流绪瞬间惊呼出声,可当她看清来人后,又紧紧捂住嘴。


    是他!他真的来了!


    褚流绪从竹椅上起来,诧异和欢喜交织在心头,泪眼婆娑地望着门口的他,他手里拿着把长刀,浑身都湿透了,脸色略有些苍白,不过依旧俊美迷人。


    “你……”褚流绪有些手忙脚乱起来,大脑一片空白,“你怎么来了?我、我去给你准备茶水,不对,给你准备干衣裳换换……”


    周予安关上门,将斗笠摘下,把长刀立在门边,什么都没说,径直走过去,一把抱住女人,俯身吻了下去。


    褚流绪完全惊着了,心狂跳,整个人完全成了僵硬的石头,她感觉他的唇特别冰,身上带着股微凉的雨气、浓郁的酒气,很快,他就热了起来,唇齿忘情地游走在她脸、脖子,手胡乱地抚摩着她的腰,自然地扣住她的柔软。


    “唔——”流绪往开挣扎着,她有些害怕。


    而这时,她发觉周予安停止了所有动作,下巴抵在她肩膀上,轻声在她耳边问:


    “你不愿意么?”


    褚流绪怔住,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可事实上,她已经疯了三年,等了三年,她反抱住男人,踮起脚尖,试着吻他。


    她不知道自己的衣裳如何掉落的,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就吻到了床上,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梦还是真实的,直到破瓜的痛楚清晰传来,就像一把斧子劈开了湘妃竹,竹子疼得痉挛,流了血……她才明白过来,自己从少女,变成了女人。


    “怎么哭了?”周予安温柔地吻去女人眼边的泪,可不妨碍,他变得更粗鲁。


    “疼。”褚流绪发出微不可闻的回应,双手紧紧攥住褥子,咬紧牙关。


    “……”周予安手肘撑起自己,有几缕湿发垂落,不知是雨还是汗,他看着眼前这如白鹅般娇小生涩的女人,故意坏笑着问:“你不想我么?”


    褚流绪点点头,饶是如此亲密,她也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尝试着抬手,轻触摸了下他的后腰,哽咽着说:“人都道我是为了磋磨唐慎钰,故意赖在是非观不走,可又有谁知道,我一直在等一个人,三年了,我和唐慎钰的约定到期,我已经没理由留在京都了,原本,我准备将这个秘密藏在心里一辈子,可人就活这短短几十年,我……”


    周予安忽然吻了下去,封住女人的唇。


    他不是个好人,甚至说,不是个有感情的人,可这一瞬,他却有点心动了,但是那心动就像最后关头来之前的“狂热”和“猛冲”,是迷乱的,等激情过后他就清醒了,觉得一切索然无味。


    周予安往身后垫了个软枕,拖着疲累的身子,坐了起来,他随手从地上捞起女人的小衣擦湿头发,看着此刻正面平躺在床上的女人,一脸痛苦又欢喜的女人,长叹了口气:“对不住,我,我欺负了你。”


    褚流绪摇了摇头,这是她愿意的,她甚至能想象来,明日一早,她就和予安一起去姚州,开启种全新的生活。


    外头响起声闷雷,忽然,流绪察觉到男人有些不对劲儿,她扭头瞧去,发现予安正低着头,眼睛红红的,薄唇紧抿住,思绪不晓得飞去了哪里。


    “怎么了?”流绪用被子遮住胸口,坐起来,还像从前那样,轻抚着他的胳膊。


    “我是偷偷跑到扬州找你的。”周予安用力搓了几把脸,“唐慎钰怕我坏了他的好事,暗中使了手段,将我发配到西南蛮夷之地,甚至还派了两个心腹在路上监督我,我,我心里记挂着你,知道你这人性子痴,怕你真剃了头当姑子,于是找了个由头离开,偷偷坐了几天船来找你。”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不是一直待你很好的么?”褚流绪都有些急了。


    “我不该来找你。”周予安一脸的痛苦之色:“可、可我怎么能辜负一个如此深爱我的女人。”


    “予安,你看着我。”褚流绪坐过去,她双手捧起男人的脸,柔声问:“唐慎钰欺辱你了?”


    周予安低下头,眼里含泪:“对不住,褚姐姐,我是不在乎什么脸面名声的,若是被他晓得我找了你,晓得咱们发生了这样的事,晓得你违背了三年之约,他定会糟践你的清名。”


    褚流绪越发不解了:“唐慎钰不是巴不得我赶紧离开么,他一直避我如蛇蝎,这回我回扬州,他高兴得要命,特特叫他姑妈和侄儿将我送到了风烟渡,甭以为我不晓得,他撺掇着舅舅要给我另找门亲事,甚至还叫心腹留在扬州,就等着看我会不会安家定户,他又怎么会糟践我呢?”


    “其实就是这个原因。”


    周予安长叹了口气,七拐八拐的想将褚流绪套进来,眉头都拧成了个疙瘩:“你记不记得我曾同你说过,唐慎钰早都和那个燕桥厮混在一起了,如今燕桥封了长乐公主,他眼瞅着就要当驸马了,我猜测陛下看重公主和皇家的名声,所以才不许他们公开关系,就等着唐慎钰把之前的婚约解除了,可你又没有做错任何事,他碍着江南褚氏的盛名,不敢直白地甩掉你、背叛你,就等着抓你的错处,好告诉全天下人,是你褚流绪不贞洁,背叛了婚约。对不住,是我害了你。”


    “哎呦,我当什么呢。”褚流绪毫不在意地笑笑:“我离开京都,就意味着我和他的约定已经结束了,我们俩娶嫁自由,没有什么谁背叛谁这一说。他爱和什么名妓啊公主的欢好,由着他去,今后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周予安见这女人死活就是不上套,急眼了:“那你知道他怎么对待我的?大娘娘当初是要把公主指给我,谁知他晓得后,故意大晚上的跑去和公主厮混,被陛下发现后差点打死……”


    不等男人话说完,流绪脸色煞白,心犹如掉进冰窟窿:“你什么意思?你来找我,就是不满唐慎钰抢了你的姻缘?你就那么喜欢那位公主?”


    “我怎么可能喜欢她!”


    周予安毫不犹豫地否认,他可不敢再提公主了,痛苦地抱怨:“一码事归一码事,我就是恨他事事都压我一头,把我爹娘抢走,这些年在官场上处处给我使绊子,真的,我是不在乎这门婚姻的,可他偏要抢,我就恨,就气,就在乎了,他怕我留在京都会威胁到他,使出下三滥手段把我赶到姚州,怕你会影响他尚公主,又想法设法把你哄回扬州。”


    褚流绪想安慰几句,其实这些事,她都不在乎了。


    哪知此时,周予安又说了句:“就跟当年你哥哥那事一样,他在司礼监和内阁有那么多熟人,不过是打声招呼的事,偏偏他怕影响了自己的官途,对你哥哥置之不理,害得你哥哥绝望之下在狱中自裁。”


    “你别说了。”


    褚流绪眼圈红了,想起兄长,不觉又鼻酸眼热,掉了眼泪,人走茶凉,这回回到扬州,她听舅舅说大嫂要改嫁了,她原本有些怨恨的,当初嫂子那样痛苦伤心,眼瞧着都要随哥哥去了,谁知还不到四年,就……后头,舅舅和舅妈劝慰她,人不能总困顿于过去,要往前走,往前看,要学会自己把心里的结解开。


    起初她听不进去这些话,可今晚见到予安,她觉得自己也该和嫂子一样,走出过去,好好地对待人生。


    “算了。”褚流绪摇了摇头,倚在情郎身上:“他那种人会有报应的,我已经不想和他耗下去。”


    女人羞涩一笑:“甚至,我还挺感激他的,若是没有他把你调去姚州,想必咱俩也不会抛开世俗的约束,真正地在一起。予安,你带我走吧,去谁都不认识咱们的地方,我们俩成亲,过日子,然后生一儿一女,凑成个好字。”


    周予安见褚流绪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笨,甚至一副看开了的模样,满心满意地想和他去姚州,他心里烦很,一把推开女人,掀开被子就准备走。


    “予安!”褚流绪慌了,急忙扽住他的胳膊,“好端端的,你怎么恼了呢。”


    “我为什么恼你不知道?”周予安甩开褚流绪的手,下床,捡起自己的湿衣裳往起穿:“我来找你,本以为能从你这里听见几句暖心窝的话,哪怕咱俩一起骂一骂姓唐的小子也好,哪知道你一副看开了的模样,丝毫不同情我受的气,也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仇恨。”


    “那你想怎么样嘛。”褚流绪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到底是大家闺秀,还是羞于赤着身子下地。


    “我想怎样?我想唐慎钰把欠我的都还回来!”


    周予安眼里闪过抹怨毒。


    他想过很多种法子,用感情控制住褚流绪,叫这疯婆子去毁了唐慎钰的名声、婚姻,缠住那狗崽子一辈子,反正他不想看见唐慎钰尚公主。


    可现在……褚流绪怎么就想开了呢。


    周予安闷头往起穿衣裳,完全不理会这女人。


    褚流绪扯了件袍子,胡乱披在身上,过去拽住情郎,担忧的问:“你要去哪儿?”


    “回京都!”


    周予安冷冷道。


    褚流绪都急哭了,“你不去姚州了么?”


    “那种穷乡僻壤,傻子才去呢!”周予安冷着脸,弯下腰穿靴子。


    “那我呢?”褚流绪委屈极了,“你就不管我了么?”


    周予安直起身,手覆上褚流绪的侧脸,笑道:“这口恶气不出,我周予安誓不为人,我现在就去京都找唐慎钰拼命,若是赢了,我就回来娶你,你乖乖在扬州等着。”


    说罢这话,周予安拾起自己的斗笠和佩刀,头也不回地走了。


    褚流绪又气又急,奔到门口,谁知外头除了深夜的黑和绵绵细雨,什么都没了,予安走了。


    怪她,只顾着自己欢喜,没有设身处地站在他那头考虑,哪怕假装恼恨唐慎钰,安慰安慰他呢。


    不行,她可不能看着予安出事,她也要去京城!


    ……


    这边


    周予安才不会回京都呢,那是说气话,故意哄褚流绪的。


    如今路都走死了,裴肆和褚流绪没一个能指望上的,罢了罢了,还是先去姚州赴任吧。


    只要郭太后还活着,迟早有一日会和万首辅撕破脸,那么他总有一日会派上用场,且等等吧。


    想到此,周予安连夜去了渡口,乘船回到风烟渡,又策马去了青州。


    实在烦闷的不行,他便在青州的曜县停留了几日,去那里最有名的百花楼,点了个花魁娘子,游玩吃酒,狠狠发泄了通。


    等火气消了,他赶忙上路,终于在五月底到了数日前约定的通县,他牵着马,垂头丧气地去了县城最大的那家天然居客栈,哪知刚走到后门,就看见两个周家仆人在鬼鬼祟祟地说话,他还当这些杂碎是埋怨他离开太久,害得大家都在等他一个人。


    板着脸走近后,听了一耳朵,才发现并不是。


    “你说小侯爷究竟去哪儿了?是生是死啊?”


    “不晓得啊。”


    “但愿他死了吧。”


    “是啊,若是他活着,知道那事,不得恨得以死谢罪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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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住周予安回到通县的这个时间,五月底,这是个重要的转折点。


    第78章 一颦一笑间尽是风情


    长安


    不知不觉,就到了仲夏。


    天逐渐热了起来,此时绿树成荫,万花盛开,正是游玩出行的好时候。


    每年的春夏之交,或者诸如上元、中秋这样的好时节,天家总会开恩,开放部分皇家园林,允许普通百姓游赏或者渔猎。


    鸣芳苑通常只让贵族和官户游玩,这里有供贵人休息的宫殿厢房、精妙的亭台楼阁,百花争艳的花园子,可以塞龙州的未央湖,亦有能蹴鞠、打马球的草场。


    总之,在鸣芳苑内,既有三五个才俊在一起吟诗作对,又有贵族青年男女们玩投壶、斗草和蹴鞠等游戏。


    春愿早就让邵俞准备着了。


    上月几乎是在阴雨连绵中度过的,所以五月十三这日,阳光正好,她特意精心打扮了番,乘车驾从公主府出发,大约午时初刻到的鸣芳苑。


    她并没有立马去游湖赏玩,而且先去了“弄月殿”,唐慎钰比她来的早,天气炎热,她想先给他准备些凉凉的荔枝饮。


    殿里的陈设布置,就像姑娘家的闺房,大到休息的床榻、摇椅、落地镜,小到马桶、梳妆台……应有尽有。


    丫鬟们端着各色果子、茶点进来,一一布在圆桌上。


    春愿坐在圆凳上,把小白猫放在腿上,正用一支垂珠步摇逗猫玩,这段日子,她过得很快活,讨厌的周予安被赶去姚州了,是非观那位小姐回扬州了,宗吉宠着她,唐慎钰爱着她,日子顺风顺水,万事胜意。


    这时,雾兰端着盘剥好壳、去了核的荔枝过来,用银簪子扎了一只,给春愿递过去,笑道:“公主尝尝,这是今年贡上的春荔枝,方才用冰镇过,凉丝丝的。”


    春愿接过去吃了口,果然甘甜:“挑些好的,赏给过来的各家夫人和小姐们。”


    “是。”雾兰蹲了蹲身,笑道:“奴婢方才去角门那边看了看,嚯,今儿来了好多人,各家的马车排到了一里开外。”


    “可不是。”衔珠将给主子备好的几套衣裳放进立柜中,扭头道:“咱们送出去的帖子是有数目的,听说市面上如今一张帖子竟攀卖到了五十两,有些小门小户甚至咬牙兜卖田产铺子,也要拼一张帖子,好送家里女儿过来掐尖,公主您都没瞧见,那一个个庸脂俗粉,眼睛只盯着公侯伯爵家的未婚公子看。”


    雾兰噗嗤一笑,打趣:“怨不得你这蹄子今儿打扮得这么俏丽,难不成也想去掐个尖?”


    衔珠回了一嘴:“我有公主疼就够了,比不得兰姐,掐了京都最好看的那个尖。”说着,衔珠忽然掩唇坏笑:“嗳呦,我倒忘了,提督好像从没有探望过你吧。”


    雾兰被戳中了痛处,又羞又气,顿时红了脸。


    眼看着这两个大丫头又拌起了嘴,这时,邵俞踏着小碎步从外头进来了,他甩了把拂尘,笑着给春愿行了一礼,然后侧身让开。


    不多时,唐慎钰大步进来了,他看起来极精神,穿着身玄色劲装,越发勾勒出笔挺强健的好身段,头上绑着大红抹额,脖子有些许热汗。


    “好了,都下去罢。”


    邵俞挥了挥拂尘,笑着给公主和准驸马眨了眨眼,带着婢女们退下,特意贴心地将门关好。


    “这天可真热。”


    唐慎钰把抹额解下,他倒也不客气,直接坐在阿愿对面,端起碗樱桃蜜酒,咕咚咕咚大口喝,道了声爽快。


    自打是非观那位神仙走后,他和阿愿走得更近,几乎半公开了。


    “干什么去了?这么多汗。”春愿笑着问。


    “踢藤球。”唐慎钰捻起几颗荔枝就往嘴里送。


    “洗过手没?”春愿拿簪子打了下他的手。


    “洗啦。”唐慎钰张开双手,给她反复展了遍,其实他只是用湿手巾擦了擦而已。


    斜眼觑去,阿愿今儿穿了身朱红的华服,发髻戴了朵半开的牡丹,两支珍珠金簪,化了妆,一颦一笑间尽是风情。


    “干嘛看我?”春愿指尖摸了下唇,“是不是妆花了?”


    唐慎钰抿唇笑,他手伸过去。


    春愿还当大人要给她揩揩胭脂、理理妆,于是仰起头,把脸凑上去,没想到这人手到她脸边,忽然停下,打了个响指,竟不理她,去摸她腿上放着的那只小猫。


    “嗳呦,你这人!”春愿气得用步摇打了下他的手背。


    唐慎钰嘶地倒吸了口气,他将凳子搬近些,手指捏住猫的耳朵,笑道:“你怎么把它也带来了?今儿鸣芳苑到处都是人,马也不少,若是丢了可不好找。”


    “我舍不得把它扔家里嘛。”春愿莞尔,亲了亲小猫。


    唐慎钰笑骂:“既这么喜欢,那你得给人家取个好名儿,譬如咪咪、小宝、小白都行呀,谁知你这促狭鬼,居然给一只猫取名叫‘小耗子’!”


    “我就喜欢,你管的着么。”


    春愿脸红了,心里啐,为什么取小耗子你不清楚吗?


    垂眸瞧,她发现唐慎钰此时弯着腰,正笑着摩挲猫,他的手看起来比猫还大,可怜的小耗子,吓得瑟瑟发抖,动都不敢动了。


    春愿又打了下他的手,不让他摸猫了,笑道:“你说裴肆这么讨厌,送的赔罪礼却招人喜欢!”


    “你不说裴肆,我倒差点忘了。”唐慎钰端起压手杯,喝了口茶,“今儿下午我们北镇抚司卫军和裴肆的威武营卫军打马球。”


    春愿一想起裴肆就浑身难受,蹙眉问:“那根毒蛇会来么?”


    唐慎钰摇头笑:“最近皇庄上好像出了点事,他忙着呢,再说人家谪仙般的人,怎么会来这种满是臭汗臭男人的臭场子,人家裴大提督可看不上你小小长乐公主的雅集宴会。”


    “哼。”春愿翻了个白眼,扬起手,一脸的凶狠:“他要是来,我就赏他一巴掌。”


    说着,春愿砰地声将手里的步摇按在桌上,扁着嘴:“我今儿用这支钗当彩头,你下午可得好好打,给我赢了那什么威武营!”


    “好好好!”


    唐慎钰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下巴朝拔步床努了努,“下午是场恶战,我得歇一歇。”


    “一身的臭汗,不许上我的床!”春愿啐了口。


    唐慎钰闻了闻自己,笑说哪里臭了,他故意挤兑:“既这么嫌我,那你敢让我在你这儿沐浴么?”


    “呸,你想的倒美。”


    春愿丢下猫,起身走向屏风后头,方凳上是叠成方块的干净巾子,她取了一条,浸在浴桶里,抻着脖子唤:“你进来。”


    眨眼间,唐慎钰就走进来了。


    春愿拍了拍一张空凳子,示意他坐下,笑道:“若是让他们抬热水来,未免太招摇了些,烦请驸马爷将就一下,本公主用凉手巾给你擦擦。”


    “嗳呦,那驸马爷可太受宠若惊了!”唐慎钰还真抱拳,笑吟吟地弯腰,装模作样的给女人行了个礼。


    他三下五除二就将衣裳全都剥去,自行站在浴桶边,往身上撩了些水。


    春愿手疾眼快抓住他,将他往自己跟前拉。


    唐慎钰“吓得”举起双手,急忙凑过去:“你慢些,疼,表弟不是面条,都扯长了。”


    “表弟可不敢再长了。”


    春愿红着脸骂了句,她先给他擦腿,然后是腰和胳膊,笑着问:“你说那褚流绪相看好下家没?”


    “我让心腹暗中护送她去了扬州,那小子回来报,她在她舅舅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去了庄子跟前的梅花观了,还跟往常一样,悲花伤月,懒得出门,性子越发孤僻了。”


    唐慎钰耸了耸肩:“但是我希望她比我早成亲,真心的祝她能幸福安康。”


    “我也是。”春愿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她冷不丁想起了周予安,


    于是让唐慎钰坐在凳子上,给他擦脖子,问:“你那表弟现在到哪儿了?”


    唐慎钰学道士那样掐指,“走了近半月,不出意外已经出了青州,到了越州地界儿了。”他双蹆自然地分开,手叉腰:“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姨妈准备去姚州看管予安,她最近在清算田庄铺子里的账,家里各处也都得安排妥当,估计再过几日就能上路了。”


    春愿道:“到时候你可得派人护送她。”


    “这是自然。”唐慎钰摇头笑:“你是没瞧见周家老太太那样,舍不得孙子,也想跟着去,姨妈怎么可能同意,这几日老跟姨妈闹别扭,成天哭天抹泪儿的。”


    “这老太太,也太惯着周予安了。”


    春愿绕到男人背后,给他擦背,他背上的伤大体好了,还有一点血痂。


    她不禁想起那晚上的事,于是指尖轻触上去,凑近了,吻了又吻。


    “早都不疼了。”唐慎钰柔声安慰,手伸背后,拍了拍她的腿。


    “我知道。”春愿鼻头发酸,“可是我心里疼。”


    唐慎钰一把将女人勾在怀里,吻了下去,动情间,手不由自主地去扯她的衣带。


    “嗳呦。”春愿抓住他的胳膊,吐了下舌头:“我来那个了。”


    唐慎钰哭丧着脸:“你哄我,我记得不是这时候。”


    “一直吃那个凉药,有点不调。”春愿看他一脸的憋闷,其实,她后腰早都感觉有些硌,知道只要给这人仍一把柴,他立马就燃起了火。


    春愿想了想,蹲在他面前,抿唇笑。


    唐慎钰知道她什么意思,他的心跳得更快了,咽了口唾沫:“能么?”


    春愿声如蚊音:“怎么不能。”


    ……


    许久之后。


    外头日头正好,蝉拼命嘶鸣,忽然吹来阵狂风,将宁静的未央湖吹皱,荡漾起一圈一层的波纹。


    春愿换了身藕粉色的纱衣,如此,发髻上便不能再配牡丹了,于是换成了白玉簪,她脸上的妆倒还好,就是唇妆完全花了,少不得得擦掉,重新涂。


    她手里捧着杯荔枝香饮,漱了好几遍口,斜眼瞧去,唐慎钰也穿好了衣裳,越发俊朗挺拔,精神抖擞,嘴都快咧到太阳穴了。


    “笑什么呢?”


    春愿白了他一眼。


    “笑你刚才被呛到了,都咳嗽的要吐了。”唐慎钰脖子都红了。


    春愿气得冲过去,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子,强给他灌了一整杯的荔枝饮,见他也呛得咳嗽,这才开心得拍手笑。


    “你这臭丫头,也太记仇了。”唐慎钰指节轻敲了敲她的额头。


    “我记仇这事,你第一天知道的呀。”春愿搂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胸口,望着他,原本一脸欢喜,眼里忽然涌上抹哀愁:“我现在过得真的特别好,有宗吉,还有你……可我还有桩心事未了,大人,咱们什么时候能找到女儿?”


    “噤声!”唐慎钰警惕地四下环视了圈,眉头蹙起,眼里似有千万纠结,低声道:“阿愿,能找到是幸,找不到你也别太难过,其实,咱们将来也可以生个女儿……”


    “不一样的!”春愿红着眼,压低了声音:“那个孩子是我至亲,我活下去的希望之一。”她叹了口气,抱住男人,头枕在他胸口,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大人,一定要帮我找到,好不好?”


    唐慎钰欲言又止,最终道:“好。”


    ……


    后头,两人用了点饭,又歇了个午觉,起来后稍稍梳洗了下,也差不多到时候去草场那边了。


    唐慎钰和春愿说说笑笑走出弄月殿,为了避外人口舌,他得先一步去草场,正跟阿愿保证,待会儿马球赛,他一定要把威武营那帮孙子杀个片甲不留,谁知,却看见邵俞神色慌张地跑了过来。


    邵俞分别给两位主子见了礼,他挥了挥拂尘,让雾兰等人站远些,凑上前去,对唐慎钰低声道:“大人,方才底下人来报,说定远侯府的管事在鸣芳苑到处找您,找不到,竟急得在毒日头底下差点晕过去,奴婢已经让下人将那位管事带到西门那边了。”


    “怎么了?”唐慎钰心里一咯噔:“难道是我姨妈……”


    “不不不,不是。”


    邵俞忙摆了摆手,“那位管事的说,是小侯爷在半路上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现在侯府都乱成了一团麻,老太太急得都背过气去了,云夫人赶忙叫管事的来请您。”


    唐慎钰松了半口气,可仍旧蹙着眉:“我这就过去。”


    春愿心里犯起老大的嘀咕,怎么好端端周予安会失踪?他会武功,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管他呢。


    可出于礼貌,她还是问唐慎钰:“你一个人行不行,要不我跟你去侯府瞧瞧?”


    “不用了。”唐慎钰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对春愿笑道:“今儿是你办的雅集,忽然离开不合适,你就安心地过去看马球赛,我去侯府先了解下情况,若是有什么事,会派人来知会你。”


    “嗯。”春愿点了点头,还准备交代几句,就看见唐慎钰急匆匆的离开了。


    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待会儿还想看大人赢回她的彩头呢,罢了罢了,他受周家恩惠甚多,是该过去看看。


    想到此,春愿吩咐邵俞,咱们府上派过去两个话少沉稳的管事,去看看唐大人是否需要帮把手。


    这般叮嘱完,春愿便乘肩舆去草场那边了,果然来了很多人,贵妇们端着规矩体统,姑娘小姐们争妍斗艳,各家公子们显摆着满腹诗书和家世,还有些聪明人,不住地往前挤,到处磕头走门道,想到公主跟前挣个前程……


    她一去,便吸引得众人的目光,可她并没有那个交际游会的心情,于是告诉邵俞,免了各位夫人小姐们的拜见,她不想说话。


    场子里,马蹄声叠起,北镇抚司和威武营的卫军们挥动球杆,“厮杀”得厉害。


    春愿偶尔抬头瞧瞧,大多数时候一直逗玩着小猫,打算再坐半盏茶的功夫就走。


    她知道,草场里很多人都在偷偷看她,用那种是非的、攀比的、羡艳的、炽热的、跃跃欲试的眼神。


    可她不知道的是,此时在远处的高台上,有双冷漠至极的眼,一直在盯着她,观察她,最后,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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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9章 窥伺


    马球打得正激烈,场子里的喝彩声迭起。


    春愿皱起眉,只觉得刺耳,她轻轻地摩挲着胖嘟嘟的小耗子,这家伙应当自打出生后, 第一次见这么多人,吓得蜷缩在她腿上,胡须都在微微颤动。


    “别怕呀。”春愿从案桌上拿起小银勺,舀了些羊乳,给小耗子喂,这家伙贪吃又笨,不论给它喂什么,闷头就舔,别说,还真挺像小姐生前养的那只。


    想到小姐,春愿又开始难过,草场这边这么多的人,若是哭鼻子了,可又白叫人嚼舌根,她清了清嗓子,左右瞧了眼,见雾兰这会儿拿着手帕,轻覆在下巴前,正抻长了脖子,兴高采烈地观看马球呢。


    “哪边赢了啊?”春愿百无聊赖地问了句。


    雾兰欢喜道:“威武营的领先了一筹。”发觉自己似乎说错了话,雾兰忙改口:“若是唐大人在,定杀得他们落花流水。”


    春愿笑笑,没言语。


    一旁侍立着的邵俞瞧见后,用拂尘捅了下雾兰的后腰,斜眼觑向婢女端着的漆盘,给雾兰使了个眼色。


    雾兰会意,忙去倒了杯樱桃小酒,双手捧着银杯,轻移莲步走过去,笑道:“天炎热得很,殿下喝杯冰镇过的饮子解一解暑。”


    春愿摇了摇头:“我这两日身上不爽快,你忘了?”


    雾兰咬了下唇,耳朵顿时热了,正当她准备撤下去时,脚底不晓得绊到了什么,身子顿时前倾,樱桃酒随着倾泻而出,竟有大半撒在了公主的身上。


    意外发生的太快,春愿甚至都没察觉到,忽然就感觉脖子激凉一片,垂眸瞧去,今儿她穿了身藕粉色的纱衣,肩膀那块全污了,红殷殷的小酒有一些流进了衣襟里,甚至溅到了小耗子身上,将猫儿头顶纯白的毛染红一片。


    春愿气得剜了眼罪魁祸首。


    雾兰瞬间慌了,忙掏出帕子要给公主去擦,她察觉到有点不对头,感觉好像有人故意绊的她,但如今看台上都是府里得脸的人物,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个疑惑的人,但没敢说,只能跪下赔罪:“奴婢该死,方才没走稳,弄脏了您的衣裳,求公主恕罪。”


    “怎么回事啊你!”衔珠紧着寻了件薄披风,过来给公主穿上,攘开雾兰,低声啐:“你也是积年的老宫女了,从前在御前伺候也这么不当心?这是咱们公主第一次办的宴会,你是不是存心叫公主丢脸!”


    “好了,不要吵了。”邵俞挥了下拂尘,俯身询问公主:“后头还有几场马球和曲水流觞宴,奴婢瞧您似乎受了点暑热,不太舒服,要不回府宣个太医吧?”


    “嗯。”春愿只觉得掌心黏黏腻腻的,她抱着小耗子起身,皱眉道:“先去弄月殿换身衣裳。”


    ……


    春愿不太高兴,最后还是被威武营的那些粗鲁武夫胜了马球,将她的彩头——那支芍药金步摇给赢走了,她闷闷不乐地坐肩舆离开了,可等到了弄月殿,心情又愉悦了起来,晌午和唐慎钰在这里小聚玩乐,他们俩都很开心。


    都小半年过去了,她还是不习惯婢女们看着她脱光赤条,于是吩咐了下去,只管将热水抬进来就是,她自行擦洗,不必进来伺候。


    春愿先将最外头穿的那件纱衣除去,抱着小耗子走进屏风后头,站在落地镜前仔细瞧,真是的,连头发都沾了些,那小酒已经干了,脖子至胸口形成一小块浅红色的污痕,她将头发拆下,披散在背后,又将中衣和裙子褪去,只穿着半透的玉色齐胸主腰和一条短至臀的红色亵裤。


    心里想着,若是大人在,倒是能叫他给她擦擦。


    ……


    这时,也就是几步之外的墙后,正站着裴肆和阿余主仆。


    这是个大约一臂来宽、狭窄又逼仄的暗道,几年前修建这个鸣芳苑的时候,上头就暗中让人在主殿和耳室的中间,修了个能藏人的小暗道,如此一来,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若是来人了,就能叫对方赶紧躲起来,保管一点痕迹都察觉不到。


    裴肆这会儿双臂环抱住,给阿余使了个眼色。


    阿余贴着墙走过去,手刚触到墙壁上的青铜拨片,忽然听见抹微不可闻的咳嗽声。


    他眼珠儿一转,躬身往后退了两步,压低了声音,磕磕巴巴地苦笑道:“她、她如今到底是公主,奴婢不太敢。”


    裴肆瞪了眼阿余,悄声骂了句“没用的东西”,走上前来,毫不犹豫地推开厚重的青铜,顿时,墙壁上露出一左一右两个眼睛般大小的孔洞,他冷着脸,凑上去看,这会子那女人已经进来了,还穿着齐胸主腰,看不到小腹是否有伤疤。


    浴桶里热水氤氲,她坐在小方凳上,侧着身子,让一头黑发垂下来,从方桌上拿起把青檀宽齿梳子,把头发通顺,然后拧了个湿漉漉的手巾,一下下擦拭头发。


    擦净后,她又用两支檀木簪,把又黑又长的头发绾起来,显露出纤细修长的脖子。


    这时,她抬手,开始解主腰上的扣子。


    裴肆立马别过脸,犹豫了片刻,扭头瞧去,阿余那家伙倒乖觉,此刻背对着他而站。


    裴肆深呼吸了口气,再次凑上去瞧。


    此刻,她已经将那件主腰解开,那双兔儿没了束缚,瞬间跳跃了出来,兔儿的眼睛是浅浅的粉红,铜钱般大。


    裴肆喉结滚动,目光下移,发现她小腹上果然有个小小的刀疤,不太明显,但确实存在,倒是与她的经历对得上。


    可是,唐慎钰这厮素来谨慎,若是存了心叫她假扮公主,这种小细节,肯定会注意到,并且伪造好。


    裴肆接着往里看。


    这会儿,她将那条短亵裤除去,抱起装了温水的木盆,放在地上,蹲下撩水洗。


    裴肆蹙眉,她来月事了。


    他别过脸,不想看这晦气的一幕,可猛然记起什么,忙凑上去看,忽地莞尔一笑,密档里的沈轻霜是名妓,这些年除了有个固定的未婚夫杨朝临外,还接了不少客,更小产了数次,便是保养得再好,也肯定会出现久经人事的痕迹。


    可眼前的这位姑娘,就如同一朵将将长出来的梨花骨朵,嫩白、干净,一看就是十几岁少女的形儿和颜色。


    初经人事,不久。


    裴肆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底了,若是动手脚假扮公主,那肯定是唐慎钰带着“沈轻霜”治病的那段时间,可是,怎么动的手脚,这却是最大的问题,想必周予安那孙子也是怀疑到这点,所以百般套问这女人,想把那位神医给问出来。


    裴肆勾唇浅笑,数月来的烦闷一扫而光。


    今日目的已经达到,不需要再看了。


    刚准备放下青铜拨片,忽然觉得,机会如此难得,应该再观察些蛛丝马迹。


    想到此,-裴肆再次凑上前去看。


    这会儿,她已经换了条新的亵裤,哼着小曲儿,在浴盆里拧了个湿手巾,对着镜子细细地擦拭肩膀和胸口的樱桃小酒痕迹,擦完后,又寻了罐润肤蜜膏,抠了一大块,往身上涂抹。


    隔着墙,裴肆甚至都能闻见股淡淡的蔷薇花香,这时,一只纯白小猫“喵呜-喵呜-”地跑进来,那女人看见了,忙俯身抱起猫,笑着说“倒把你给忘了”,她一手横抱住猫,另一手用手巾轻轻地擦拭猫儿的脑袋,忽然,这小东西似乎也闻到股香甜味儿,竟伸出小舌,迷迷糊糊地去舔。


    裴肆呼吸一窒,整个人如同被雷击般,心里生出抹奇异的感觉,这是前所未有的。


    “嗳呦。”那女人脸顿时通红,忙丢下猫,寻了条素白的丝帕,连忙擦拭兔儿眼睛,咬住下唇,足尖轻踢了下脚边猫儿,将帕子砸下去,轻声啐:“你这小东西,才两个月大就思春了?什么地儿都敢咬,等回去后,瞧我不炖了你!”


    小猫儿似乎被宠坏了,冲主人厉害地叫唤了几声,看见那帕子,跳着扑过去,撕咬着玩儿去了,谁料它太小,被帕子裹住,咕噜咕噜滚到凳子底下去了。


    裴肆被这一人一猫逗笑了,难得眼里不再冰冷,不再透着算计,似乎像个最普通的男人。


    他一直盯着她、观察着她,看着她穿上条烟紫色的肚兜,当她背转过身时,他看见她后面肩头纹了朵小小的红梅,而在红梅跟前,有块红痕,很明显,是男人吻出来的,而且很新鲜。


    裴肆唇抿住,有些厌恶,是唐慎钰吧,那他们俩还蛮恩爱的,能想来,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怎么能忍住。


    他忽然想起四月的那个晚上,他带人去佛堂“捉奸”,长乐公主毫不畏惧地冲出来,挡在外面,甚至不惜下跪。


    想必他们俩大婚后,定会恩爱非常,不久就会怀孕生子,过着人人羡慕的、平静又甜蜜的日子,可唐慎钰是从臭名昭著的北镇抚司出来的,双手沾满鲜血。


    一个和他差不多的恶鬼,竟能过上好日子?


    裴肆心里忽然涌起抹忧伤,这些年,他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一个老女人,他不是人,是条狗,他没有感情,却能装作深情款款,早些年他还能说服自己,提起兴致,可这两年,他的身子已经变成了石头、变成了冰,已经无法说谎了,只能靠偷偷吃药来维持,结果就是,他对这种事越来越烦,越来越恶心。


    有时候,他甚至真的想阉割了自己,从此得了清静了断。


    可唐慎钰应该是高兴的吧,应该说,不枉此生了。


    裴肆就这般站着,站了很久,久到里头的那位公主换好衣裳,起驾回京;


    久到鸣芳苑的马球会、曲水流觞宴结束,各家夫人、小姐和公子们都乘车家去;


    久到日头渐渐要落下,天色渐渐要暗沉下来。


    阿余捂着肚子,早都憋得不行了,可提督不发话,他哪儿敢动,最终,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提督,咱、咱们是不是应该离开了,奴婢怕外头接应的人以为出了岔子,到处乱闯,反倒引起旁人怀疑。”


    裴肆嗯了声,叹了口气:“回吧。”


    阿余瞧提督这怅然无奈的模样,忙问:“是回慈宁宫么?”


    裴肆眉梢一挑,勾唇浅笑:“回京,去趟长乐公主府。”说着,他走近阿余,犹豫了片刻,低声道:“你功夫好,偷偷潜入隔壁主殿里,屏风后头有张凳子,把下面的东西给本督取回来。”


    想了想,他从袖中掏出自己的帕子,递给阿余:“你不要碰,用我的帕子把那东西包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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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0章 你少挑


    回公主府后,春愿没什么胃口,简单地用了点饭后,便去念书练字,心里念叨着,也不晓得定远侯府到底怎样了,唐慎钰也不知有没有用饭,现在是家去了?还是依然在周府里?他年纪轻轻就有胃不舒服的毛病,等成亲后,可是得盯着他戒酒、按时吃饭睡觉,不要那么拼命做事。


    刚练了两页字,忽地,外头候着的邵俞进来了。


    “刚和谁说话呢?”春愿笔尖蘸了点墨,笑着问。


    “跟咱们晌午派去周府的侍卫。”邵俞躬身走过来,拿起小银勺舀了点水,倒进砚海里,左手搂住宽袖,慢悠悠地磨墨,“那小子说如今侯府里简直要鸡飞狗跳,周小侯爷这回不是去姚州赴任了嘛,走了五六天,将将到青州地界儿时,忽然说忘记带他父亲的遗物,一套章子还是一杆银枪来着,着急忙慌地说要骑马回京城取。”


    春愿翻了个白眼:“什么要紧的东西,不能写信叫家里人给他捎去?或者派个仆人也行,非得自己回京,真是作,我看他这样子,压根不想去姚州。”


    “可不是。”邵俞笑道:“小侯爷前脚刚骑马走,随侍他的管事不放心,后脚也追着去了,可一路走了几天,都没见到周予安的身影,原想着年轻人脚程快,他追不上,等回到侯府一瞧,这小侯爷压根就没回来啊!”


    “那他去哪儿了?”春愿高捧起宣纸,看自己刚写出来几个字,横平竖直,还是蛮好看的,她满意地点点头,接着练:“我估计呀,回京城取东西估计就是个借口,说不准去哪儿游山玩水去了,要不然,一个大活人能平白无故地消失?”


    “应该是。”邵俞点头道:“唐大人过去后,也这么说的,云夫人虽说着急,但性子沉稳,跟大人商量着派人赶紧去青州至京城一带找找,那位老太太就不行了,脸子顿时拉的老长,老太太原本就病着,这下一口气背过去,差点上了西山,没口子地埋怨大人不好好照顾拉扯兄弟,为了一己私利把她孙子撵去蛮夷之地,若是她孙子出了什么意外,她定要唐大人抵命!”


    春愿冷笑了声:“甭搭理这老货,感情所有人都得围着她孙子转,总是这样挟恩叫嚣,到底大人欠的是先侯爷和云夫人的情,又没欠她和她孙子,周予安那种人,我当初在留芳县落魄的时候,他可没少用那种奚落嘲讽的眼神看我,一旦我爬起来了,他就开始巴结,想法设法地和我攀关系,得亏大人还有点本事,在官场上很能说几句话,否则周予安认他是谁,再说十万遍,我都要说大人这次做的对,就得把这油头粉面的小子赶走!”


    正当两人说这话,外头传来阵脚步声,紧接着,响起衔珠请求外头守着的侍卫,说有事要禀告公主的声音,书房是不许下人随意进出的。


    不多时,衔珠轻敲了两下门,在外头恭顺地问:“殿下,驭戎监的裴肆来了,跟着的随从捧了大大小小的礼盒,这会儿正在花厅里等着,您要不要见?”


    听见裴肆二字,春愿手忽地一抖,把竖给写歪了,她语气不甚好:“不见。”说着,她又皱眉补了句:“就说我头疼,吃药歇下了,若是有事,叫他过后递上帖子找邵管家。”


    衔珠答应着去了。


    “我最烦这人!”


    春愿一想起这些日子屡屡被裴肆算计、羞辱的事,就后脊背发凉,就恨得牙根痒痒,她垂眸瞧了眼,好端端底地写字,听见那人的名儿,害得她手抖,都写成了歪曲的蚯蚓。


    春愿气得将纸揉成团,扔进铜盆里,重新练字,愤愤地骂:“这条毒蛇就是我的煞星,见了他准没好事,对了邵俞,上回他踢得你吐血晕倒,伤好了没?”


    邵俞摸了把肚子,笑道:“您请了太医来给奴婢瞧病,早就好了。”邵俞面含忧色,用银剪子绞掉烧黑了的烛芯,蹙眉道:“您现在身份尊贵,实不用再看那人的脸色,也不用怕他,但恕奴婢多嘴,裴肆到底是郭太后身边第一得力之人,这厮性子阴狠,睚眦必报,方才听衔珠说他带了礼盒来,估摸着不是来赔罪,就是来求您办什么事儿了,前者的可能更大,宁得罪君子,莫要招惹小人,您要不过去点个卯,应付几句算了。”


    春愿将笔掷下,顿时在白纸上滚出一条黑线,她何尝不明白邵俞的担心,京城难混,公主不容易当哪。


    女人叹了口气:“那走吧。”


    ……


    花厅里灯火通明,案桌上摆着当季盛开的芍药等鲜花,金炉里燃着春宵百媚香,内外侯了数位婢女太监,皆屏声敛气,不敢侧目。


    裴肆已经在花厅里等了两盏茶的功夫了,他刚从京郊回来,紧着换了身颜色柔和的长衫,梳洗过,他负手而立,观赏着一株盛开的粉色芍药,鼻如悬胆,目如朗星,丰神俊朗得像个清贵的世家公子。


    在等她的这段时间,他仔细想了十几种套话的法子,但又一寻思,那女人惯会装疯卖傻,不算笨,万一察觉到什么,于后事不利,所以今日便只是过来探一探猎物。


    正想着,响起阵珠玉叮当声,人还未到,香气便先袭来了。


    裴肆守着礼,率先跪下,低下头,用余光瞧去,她前呼后拥的从后堂走出来了,穿着藕粉色裙衫,头发松松绾了个髻,只戴了支白玉簪,略施粉黛,清新得像清晨雨后荷叶上的露珠。


    可惜了,眼睛纯透的小姑娘,竟被唐慎钰那种恶汉糟蹋了。


    她受得了么。


    “小臣裴肆,给公主殿下请安。”裴肆恭敬地伏下身,再用余光看去,她抱着那只小白猫,缓缓地坐到上首的扶手椅上,这时,那邵俞挥了下拂尘,立马有婢女过来,放下道珠帘,作为格挡。


    裴肆勾唇浅笑,暗骂了句:装腔作势。


    “提督起来吧。”


    春愿厌恶地剜了眼对面的阉狗,轻抬了下手指,懒懒道:“赐座。”她专心地抚摩小耗子,手扒拉着小猫柔软的肚皮,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有事么?”


    裴肆不喜欢她这种冷冷淡淡的态度,一个最底层爬上来的贱婢,装什么高贵,他忽地想起今儿在草场时,面对热闹的马球赛,她也就这样玩猫,心无旁骛,真那么喜欢猫?


    “今儿来,是专程给殿下道歉,还有道谢的。”裴肆笑道。


    “哦,提督太有礼了。”


    春愿笑笑,手抚上太阳穴,装作头疼,一句话都不想和这条毒蛇多说,意欲起身离开:“哎呦,我这头……”


    裴肆忙笑道:“上月御花园里,小臣多谢公主赐伞遮雨。”说着,裴肆起身,再一次跪下,“忍气吞声”地磕了个头,真诚地道歉:“小臣是家奴,有时候做事实在身不由己,那晚得罪了殿下和大人,今儿忙完大娘娘交代下的差事,特意过来给殿下磕头赔罪。”


    “你太客气了。”


    春愿莞尔,想起那天晚上她和大人被堵在佛堂里的窘迫,想起她说尽哀求的话,这人还在讪笑,想起她甚至跪下请求放过,这条毒蛇将帕子摔在她脸上,让她把糊了的胭脂擦干净,极尽嘲讽。


    她记仇,真的很记仇。


    春愿克制住八分的厌恨,手附上侧脸,不阴不阳地淡淡回了句:“那倒不必了,提督那晚也被唐大人重伤了,咱们便当扯平了吧,我不放心上,你也不用放心上,回去吧。”


    裴肆眼神忽地变冷,侧脸似乎感觉到股子刺痛,这是他一生的屈辱,他再次笑着给公主磕了个头,起身入座,从袖中掏出只檀木匣子,打开,里头是支金芍药垂珠步摇,男人恭敬笑道:“刚回京城,就听见今儿威武营的那帮小子打马球赢了北镇抚司,彩头是殿下的步摇,小臣忙给您还回来。”


    春愿怎么觉着这人说话带着点刺儿,她挥了下宽袖,淡淡道:“赢便是赢了,提督把彩头送回来,想说北镇抚司输不起?还是觉着我会心窄不高兴?”说着,她扭头嘱咐邵俞,“今日的马球赛很精彩,给威武营打球的卫军每人赏一锭金元宝,另加一壶陈年花雕。”


    裴肆颔首笑道:“公主慷慨,小臣替底下人多谢您的赏赐。”


    春愿白了眼那人,再一次准备走,谁料发现小耗子不晓得什么时候,竟从她腿上逃离了,这家伙扭着圆滚滚的身子,闷头朝裴肆去了,把裴肆的下裳当成了好玩儿的,小爪子巴住了使劲儿挠。


    裴肆不喜欢这种长毛的东西,碍着礼数,没有一脚踢开,他俯身抓起小猫儿,凑近了打量,小猫浑身一根杂毛都没有,大眼睛小鼻子,喵呜喵呜叫唤的时候,露出嫩嫩小尖乳牙,别说,还挺可爱,他笑着问:“这应该是小臣送殿下的那只猫吧,长大许多,沉甸甸的。”


    “是。”春愿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提督放下吧,小耗子性子野,会抓伤你。”


    “小耗子?”裴肆嗤笑:“小臣头一次听说给猫起这样的名儿。”裴肆食指摩了摩小猫的下巴那块,刚准备放下,谁知,这猫儿舒服地喵呜叫,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伸出粉粉小舌,竟去舔他的食指。


    裴肆素来喜洁,自然接受不了,立马要扔掉猫,忽地又想起了,今儿晌午在弄月殿时,她在屏风后头擦洗身子,温柔地给小猫擦拭毛上的樱桃酒痕迹,谁知这小家伙太饿了,竟迷迷糊糊去吃那抹浅粉的兔儿眼睛。


    裴肆将食指探过去,由着着小猫儿去吃,品着猫儿小舌那软软刺刺的触感,他喉结滚动,咽了口唾沫,又去轻抚猫儿的头。


    侍立在公主身侧的邵俞笑道:“这小耗子娇气,平日除了殿下,谁都不让碰,没想到竟挺喜欢提督的。”


    裴肆笑道:“当初送给殿下前,我先养了几日,大抵是认出我了吧。”


    春愿实在是有些不耐烦了,淡淡问:“我有些头疼,提督还有事么?”


    裴肆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起来给春愿躬身见了一礼,笑道:“自打陛下赐下对食后,小臣一次都没见雾兰,今儿想借着给殿下赔罪,一则探望探望她,二则也想请殿下个恩典,等她过了二十五后,可否让她离府?小臣会给她在外头安置个宅子。”


    “你现在带走她都行。”春愿脱口而出。


    裴肆勾唇浅笑:“多谢殿下,难得您放心让她跟了小臣。”


    春愿心里一咯噔,之前她多心多虑,只顾及着雾兰钟情于裴肆,就百般提防,后头她让邵俞留神观察,发现这丫头确实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哎,色相迷惑只是一时的,裴肆根本就不是能过日子的人哪,而且都这么久了,好几次宫里遇见,裴肆甚至连正眼都没看过雾兰那丫头。


    想到此,春愿便多问了句:“提督喜欢她么?”


    裴肆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笑着反问:“公主看小臣顺眼么?”


    春愿尴尬笑笑,也没回答这个问题。


    她是真不愿意和这种危险狡诈的人多说一句话,生怕被他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儿,拿住她和大人的把柄,几次接触下来,她发现了,这条毒蛇真和大人说的一样,面上同你笑呵呵,袖子里已经藏好刀子了。


    但是,她今儿便是得罪他,也要说两句。


    “提督,我有几句心里话,想同你商量。”


    裴肆摩挲着小猫,眼里透着诚挚:“殿下只管讲,小臣洗耳恭听。”


    春愿叹了口气:“强扭的瓜不甜,当初是陛下一时气愤,将雾兰赐给你的,只是这几个月下来,眼瞧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雾兰在深宫数年,差事和人事的深厚功夫没得说,只是男女之情还是太浅薄,我想着,早知道将来会守着扇空窗流泪,倒不如现在早早解脱,如果提督同意,我会慢慢地给她寻些合适的人相看,届时我会求陛下收回成命,让雾兰另嫁。”


    裴肆笑道:“小臣自然是没问题,只是若雾兰姑娘坚持要……要做小臣的对食呢?”


    “那良言难劝该死的鬼,由着她去吧。”春愿撇撇嘴。


    “殿下通透。”裴肆拱了拱手,笑道:“这样吧,小臣和殿下定个一年之期,殿下能说动雾兰姑娘另嫁良人,小臣没的说,自会送上份丰厚嫁妆,就当出嫁妹妹了,可若雾兰不愿,那如殿下方才说的,由着她去,小臣自会来府上接走她,如何?”


    春愿一怔,这倒是个挺不错的建议,只是,这裴肆是真心的么?不会又借机谋着算计她什么吧?


    裴肆不时地用余光打量珠帘后头的她,看她秀眉微锁,显然是有些疑惑畏惧,大有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感觉,他似乎明白了一点,唐慎钰为何喜欢这样卑微出身的小姑娘,心还算善,人也蛮仗义,不会因为他的缘故,就对雾兰产生排斥。


    裴肆莞尔:“殿下快人快语,那小臣这里也有几句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春愿坐直了。


    裴肆直勾勾地望着女人,笑道:“殿下厌恶小臣,是因为当晚小臣闯入府中冒犯了您和唐大人,请您试着回想回想,陛下显然很早之前就抱定了主意,要将姎公主您的封号懿荣,改为长乐,所以那天白日在慈宁宫争执后,陛下最紧着做的事,就是急召懿荣公主回京,那么当晚,陛下就该带您去上阳别宫交换了,这事陛下和万首辅都清楚,唐大人更清楚了,既如此,他怎么敢大半夜穿官服去寻您?会不会有点刻意借着小臣的手,把事闹大?陛下心疼您,绝不会斩杀惩戒您关心之人,所以唐大人最后必定有惊无险。”


    春愿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你什么意思!”


    裴肆勾唇浅笑:“小臣真没什么意思,只是有些感慨,驭戎监遭到陛下的贬斥,春闱过后,万首辅门下又添了不少青年才俊,如今正如火如荼地要革除弊政,首要提出的一宗就是遏制崇佛之风和私养沙门,冒头直指向大娘娘,殿下您是陛下最宠信的阿姐,等将来您和唐大人成亲后,想必,万首辅的新政必定会如虎添翼。”


    春愿不懂朝政的那些弯弯绕绕,但大体听懂了个一两分,裴肆的意思是,唐大人故意亲近她,借着和她成亲关系,来壮大万首辅的声势和稳固这一党在陛下跟前的地位。


    不可能。


    她和唐大人这一路走来,酸甜苦辣什么都经历过,他喜不喜欢她,从眼神、同床共枕时的反应,那都是能看出来的。


    “你少挑了!”春愿拍了下扶手椅,气恨得牙痒痒,但最终忍下去,冷笑了声:“我与提督素无恩怨,也从未得罪为难过你,提督为何总要针对我?为何要将唐大人想的那么不堪?为何不能松一松手,祝福一二?”


    裴肆晓得她已经有些不安了,现在只是在强撑着,温声笑道:“小臣不过说两句心里话,殿下若是觉得不顺耳,大可不必放心上。”


    春愿拳头紧攥住,站起来,猛地挑开珠帘子,闷头冲过去,她冷眼盯着躬身立在面前,俊美又阴邪的死太监,一把抢走她的小耗子,忽地一笑,保持着淡然的风度,歪着头,挥手让跟前侍奉的邵俞等人退后些,直面裴肆:“相处这么久,提督和唐大人分别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有杆秤,他如果真居心不良,大可徐徐图之,何必要在这要命的裉节儿上出现,几乎把自己的前途性命断送了,提督那晚上脸面上不愉快,他三品高官被堵在佛堂,何尝不是颜面扫尽?多谢提督的肺腑之言,估计提督久居深宫,不甚明白男女之情,真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污糟。”


    春愿用袖子摩挲着小耗子,拿起猫爪子,冲裴肆挥了挥手:“我的小耗子怕生,提督以后要是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请不要来吓它。”


    说罢这话,春愿头也不回地走了。


    裴肆弯腰见礼:“小臣恭送公主。”


    他直起身,眸中闪过抹厉色,指尖摩挲着那支芍药金步摇上的珍珠,你放心,咱们以后有大把的机会见面,怕是殿下会更烦小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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