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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巧言令色,胡搅蛮缠


    普云观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马车摇曳了一刻钟才到。


    比起相国寺的香火鼎盛,普云观稍有些冷清了,观门口立着几块墨色石碑,上头用工整的楷书镌刻了捐了功德银的人名,正殿口摆着个青铜大鼎,里头插满了粗细不一的香。


    春愿戴了面纱,由雾兰搀扶着进了道观,四下扫了眼,里头寥寥数位香客而已,并未见唐慎钰的身影。


    正殿里跪着个中年妇人,正虔诚地抽签,殿外支了三个看手相、卖香烛的小摊,无甚出奇,但其中一个摊子支在远处老槐树下,摊主是个六十来岁的老人,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四方椅上,手里捧着本脏兮兮的《六爻神数》,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他桌上除了放签筒和几枚卜卦的铜钱外,还有个小小的竹条编成的笼子,笼内有两只小小的灰耗子。


    春愿顿时了然,羞涩偷笑,扶了下发髻,扭头对雾兰道:“我去占个卦,你替我去各个殿里磕个头,上几柱香。”


    雾兰忙称是,拎着香烛篮子往里去了。


    春愿挥了挥手,让随行的两个侍卫别靠太近,她徐步走过去,指结轻叩了三下桌面,轻声问:“先生,能卜卦么?”


    那老摊主一开始还懒得抬眼皮,手戳着桌上写满字的脏葛布:“随便坐,看手相、测字十文、卜卦十五文,代写家书二十文。”


    “那我看手相好了。”春愿不急不缓入座。


    “好。”那摊主淡淡地应答,他放下书,蓦地发现对面是个年轻女人,穿戴华贵,虽面上蒙着纱,那双眼睛却漂亮得很,而且脖子上还戴着块平安扣……摊主立马换了个态度,双手使劲儿在衣裳上蹭了几下,又从包袱里拿出块干净的绢布,平铺在桌上,又放上个桃红色的小布包,笑道:“贵人若是看手相,那就请把右手放上来。”


    春愿闻言,将右手放在那布包上,心砰砰乱跳,装作若无其事地朝周围看了圈,此时,那个老摊主十分自然地左手捻起她的指尖,右手搭在她的脉上,沉吟了片刻,笑道:“哎呦,贵人这命数真好哪,身宫富德,运数自身都在走上路,就是这家宅……”


    春愿紧着问了句:“家宅怎么了?”


    老摊主笑道:“烦请贵人把左手放上来,让老朽瞧瞧。”


    春愿依言,换了只手上去。


    那老摊主也很自然地给她诊了左手的脉,完后,手指点在她掌心的一条纹路上,笑道:“家宅倒也和顺,但老朽瞧夫人额上有些乌云,不晓得夫人最近是不是走了夜路?有什么烦心事?”


    春愿晓得,这脉应该是诊完了,她不方便当着众人的面儿问老摊主到底结果如何,依旧装作十分苦恼的样子,叹道:“老先生说得不错,近来家里确实有些不太平,妾身夜里去佛堂念了几回经。”


    老摊主笑道:“那就是了,估计是路上碰见了邪祟,不妨事的,老朽这里给贵人画上几张符,在府里东南角烧了,一切就平安了。”


    春愿莞尔:“那就承老先生吉言了,对了,老先生可否帮妾身看个姻缘。”


    老摊主笑道:“手相看姻缘不准,最好起个六爻八卦,贵人你这么着……”


    ……


    后头,春愿又掷了铜钱算卦,听老摊主叽里咕噜讲了通玄之又玄的话,付了钱,便起身告辞。


    原本,她今日出来的任务已经完成,该乘马车回府了,可还是想见见大人,便在普云观各处转了转,试探着找寻唐慎钰的身影,总不见,正当她打算放弃,准备走时,发现在元始天尊殿前,出现抹熟悉的高大身影。


    唐慎钰此时手执三柱长香,恭恭敬敬地在殿外躬了三躬,把点燃的香插.进大鼎里,双手合十,嘴里不晓得在祷告些什么,忽然扭头看过来,甚至“怔”了下。


    春愿配合地惊呼了声,“呦,那不是接我回京的恩人唐大人么。”


    她十分自然地扭头对跟着的侍卫道:“见了面不打个招呼不合适,我去找唐大人叙几句旧,放心,大人武艺高强,远胜你们,不会叫我出事,既到观里了,你们也到各处拜一拜,保保平安,回去别乱说。”


    等把侍卫打发走后,春愿便朝唐慎钰走过去了,她知道该压住步子,可却不由得走快了。


    这是她回京后,第一次在白天,堂堂正正地见他。


    他今日穿了身半旧的深紫色圆领直裰,脚蹬牛皮靴,腰间革带悬挂了块玉璧,还是那样的俊朗挺拔,面上看着冷漠,但那双眼却炽热得很。


    春愿蹲身见礼,想将面纱摘掉,想了想,还是戴着,不晓得为什么,看见大人就特别想哭,她真的想跟大人吐一吐苦水,告诉他,她今日出城时遇到了那个裴肆,那条毒蛇叫她安分守己,明里暗里讥讽刻薄她……可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唐大人,好久不见了。”


    唐慎钰抱拳见礼,温声笑道:“是啊,很久未见小姐了。”


    春愿忍住眼里,左右看了圈,问:“您一个人来的?”


    唐慎钰十分自然地带着女人朝比较清静的娘娘殿走去,笑道:“今儿本官休沐,照例陪姑妈过来上香。”


    他用余光扫了眼,再三确认周围没人了,压低了声音,虽笑着,但眉头拧成了疙瘩,背在身后的手捏成了拳头:“你早都应该离开了!”


    “我知道,可……”春愿鼻头发酸:“可我想见你啊。”


    唐慎钰的拳头忽然松开了,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他何尝不是呢,按道理,他安排老摊主离开后,这会儿也该走了,鬼知道他为何留下烧香,到处瞎转悠呢。


    唐慎钰沉着脸,唇角却浮起抹笑,压声训道:“以后做事前要三思而后行,今儿先记你个过。”


    春愿扁着嘴,不满地小声嘟囔了句:“今儿怎么都教训我啊,裴肆半路堵我,刻薄了我一通,你也说我。”


    “嗯?”唐慎钰皱眉,停在挂满红绸缎的大榕树下,他一手背后,做出自然轻松的身段,笑吟吟地望着春愿,忙问,“怎么回事?”


    春愿将这两日宗吉离宫出走,还有早上裴肆来接陛下,却被陈银阻挡在府外,以及她在大街上忽然被裴肆拦下,紧接着就被刻薄了通,全都讲给大人听,她就像受了气,忽然找到大人的小孩儿似的,眼睛都红了,恨恨啐道:“等着吧,将来我定要好好折腾番他,才能出了这口气。”


    “别轻举妄动。”唐慎钰也是很不满裴肆欺压阿愿,但冷静地安抚:“他在府门口看见你的马车,又瞧见你要出门,按他那性子,定要蹲守在外头,亲见一见你,出言弹压你几句,叫你安分守己些,毕竟陛下明面上是因为你才和郭太后赌气,别放心上。”


    “嗯。”春愿委屈地点了点头,忽又蹙起眉来:“你说郭太后会不会真觉得我才是引得宗吉不听话的罪魁祸首,她要对付我怎么办,哎呦,这宗吉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走,他多住一天,我就多担惊受怕一天。”


    “老太太门清着呢,这事本质怨不到你头上。”唐慎钰仰起头,他人高,轻而易举地就够到挂在树上的许愿红丝带,佯装笑着给春愿念,低声道:“今儿恩师万首辅会去一趟你府里,面见陛下,一则劝陛下回宫,二则这次闹这么大,不管裴肆是奉了谁的懿旨,言行也太狂妄了些,正好首辅能趁机上书陛下,裁撤掉驭戎监。等着瞧吧,恩师前脚进王府,后脚郭太后就会再三请皇帝回宫,她比你更急。”


    春愿听不太懂朝堂明里暗里的争斗,她心里装着事,手覆上小腹,紧张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那个……我、我有没有?”


    唐慎钰抿唇笑,说了四个字:“虚惊一场。”他望着眼前身段玲珑的女人,柔声道:“大夫说你最近忧思过度,太过紧张,兼着最近老下雨,又着了凉,这才月事和肠胃不调,出现呕吐的症状。”


    “哦。”春愿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松了一大口气,可不知怎地,又有点空落落的,无声叹了口气。


    “怎么这幅表情。”


    唐慎钰耳朵有些烫,沉吟了片刻,清了清嗓子,笑着问:“若是真有了,你想不想生?”


    春愿故意翻了个白眼:“我才不要,怀孩子会影响我找面首。”


    唐慎钰晓得她的心,笑骂了句:“好狠心的娘。”说着,男人高昂起下巴,故意坏笑着促狭:“你不愿生才好呢,我家孩子的娘,那可是要精通琴棋书画的才女,大字不识的草包怎么能行。”


    春愿气得想踹他两脚,刚转过身,忽然发现从远处急匆匆走过来个高轩俊朗的年轻人,居、居然是那个裴肆!


    春愿顿时倒吸了口冷气,这个裴肆故意跟踪过来的?他察觉到了什么?还是晓得了什么?


    春愿忙扭头看向唐慎钰,大人此时早都收起玩笑,面色严肃,可背在身后的手,早已捏成了拳头,眼里也闪现出凌厉的杀意。


    “大人。”春愿呼吸都急促了,嘴不动,咬牙低声道:“怎么办?!”


    “别慌。”唐慎钰浮起抹笑,遥遥冲裴肆见了个礼,同时沉声交代:“先看看情况,记住,咱们是偶遇。”


    说话间,唐慎钰大步应了上去,抱拳再次给裴肆见礼,故作吃惊:“呦,这不是裴提督么。”


    裴肆亦躬身给唐慎钰行礼,笑道:“唐大人,真是好久不见了。”他上下打量着唐慎钰,此人体魄惊人,的确生的俊朗不凡,难得的是性子坚韧,做事凌厉,同时又八面玲珑,和司礼监、内阁的要紧人物都处的不错,年纪轻轻能爬到从三品的位子,心机手段可见一斑,此人就像蹲守在丛林深处的一头呲着獠牙、盯着猎物的猛虎,强悍又危险。


    唐慎钰笑着寒暄:“可不,自打裴提督去了驭戎监后,就很少见了。”他也端量着眼前的这位权阉,穿着低调的秋香色圆领夹纱直裰,头上戴着儒冠,俊逸绝艳,在先帝跟前侍奉多年,经历了七年前丹凤之变,协助郭太后整顿后宫,以至于先帝晚年虽宠幸不少嫔妃,但却无一人有孕,后又遵郭太后懿旨,短短两三年内就建起与司礼监比肩的驭戎监,厉害。此人虽说刻意做出斯文亲和的书生气,可那双眼却冷漠得像条通身雪白的蛇,吐着信子、盯着猎物,迷人又危险。


    裴肆故作吃惊地看向春愿,蹙起眉:“你们……”


    “是这样。”唐慎钰从容不迫地笑道:“今儿我休沐,正好陪姑妈来观里上香,姑妈上了年纪,很信这种神啊佛的,去年被个道婆骗了笔银子,我不放心,就侍奉她老人家一道过来,没承想恰好碰到了燕小姐。提督呢?”


    裴肆可不会信这种鬼话,他叹了口气,朝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想必唐大人听说了最近陛下离宫的事,我今儿去王府迎圣驾回宫,没想到被陈公骂了出来,恰巧在街面上遇到了燕姑娘,想着如今陛下与燕姑娘较为亲近,就紧赶慢赶地追出城,想请燕姑娘劝劝陛下,别再同太后娘娘闹别扭了。头先听雾兰说,燕姑娘要到相国寺迎佛,可本督去了后没找着人,于是碰碰运气,到周围的寺观找找,没想到运气不错,竟在普云观寻到姑娘,还碰见了唐大人,这也太巧了罢。”


    唐慎钰才不信这种赶巧,估计这阉狗一路跟踪阿愿过来的,他什么目的?知道了什么?


    “对呀,真是太巧了。”唐慎钰满脸堆着笑,心里杀意频生。


    裴肆看向那个永远怯懦畏缩的春愿,歪着头,笑吟吟地问:“是不是很巧哪燕姑娘。”他左右看了圈,故意问:“雾兰和那几个侍卫去哪儿了?方才本督过来,离得老远就瞧见燕姑娘和唐大人两个正聊得火热,没打扰罢。”


    春愿后脊背阵阵发寒,她现在才算真正体会到大人说的那句“毒蛇”和“别得罪裴肆,见着此人要绕道走”什么意思,稳住稳住,千万不能露出马脚。


    “瞧提督说的,哪里打扰了呢。”春愿一副颓丧样儿,叹了口气:“原是我最近诸事不顺,就想问问神仙老爷怎么回事,可佛寺里又不给抽签,雾兰说普云观蛮灵的,那我就来了呀,没想到正巧碰见了唐大人。”


    春愿手附上侧脸,蛮有些不好意思:“原本孤男寡女的,也确实不好凑在一块儿,我想悄悄走的,可是人家唐大人这次把我护送回京城,帮了我很多忙,要是不打声招呼,似乎也不太合适,显得我没礼貌。”


    裴肆唇角勾起抹浅笑,他倒真小瞧这个女人了,巧言令色,胡搅蛮缠。


    “那姑娘和唐大人都聊了些什么?”裴肆走近女人,笑着问。


    “还不是聊府里和宫里的事儿。”春愿颇有些烦。


    “哦?”裴肆垂手,笑吟吟地望向女人:“聊宫里什么了?”


    饶是唐慎钰素来冷静,这会子也紧张得有些口干舌燥了,他是真怕阿愿被这条毒蛇套了什么话,说出什么大不敬的事。


    春愿鼻子发酸,眼睛一眨,泪珠子就掉下来了,没完没了地絮叨:“我早在老家时就跟唐大人说,要不我就不来京城了,我实在怕得紧,唐大人说这是他的差事,我要是不来,他就失职了,会被陛下降罪的,那我就来了么。没想到来了后,府里的丫鬟们老是吵架拌嘴,我也不敢管,去宫里拜见太后娘娘,吃了个闭门羹不说吧,又被裴提督给撵出宫了。”


    裴肆顿时皱起眉头,看了眼唐慎钰,沉声道:“姑娘要慎言哪。”


    “那你就是把我撵出去了么。”春愿横了眼裴肆,真假掺半,又畏惧又不满,埋怨道:“提督你难道今日没把我堵在大街上,又把我训了顿?”


    裴肆大体揣摩到这女人什么路数了,笑道:“本督也觉得说话有些过了,很对不住姑娘,想过来道个歉,姑娘毕竟是陛下的姐姐,就带这么几个人出来,本督多少有些不放心,特特来……”


    “得了吧。”春愿豁出去了,像个愚蠢又愤怒的怨妇,气道:“你难道不是又来刻薄我,说我不配待在陛下身边?”忽地,春愿惊呼声,迷茫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身子瑟瑟发抖,直往唐慎钰身后躲,手捂住唇:“方才道爷给我看手相,说我最近会有血光之灾,难不成你追出来,是要杀了我?提督,我一直小心翼翼的,按说没得罪你呀,你也太狠了吧!”


    裴肆脸阴沉下来:“本督没有这种想法。”


    “那你找我做什么?”春愿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倒吸了口冷气,斜眼看裴肆,颇有几分惊惧,又有那么一两分的不可置信:“难不成你看我生的美,对我有什么不正常的心思?”


    唐慎钰忍住笑,掩唇咳了几声:“燕姑娘,这样的话可不敢乱说。”


    “那我就不明白了呀,他干嘛对我死缠烂打的。”春愿往后退了几步,防备地盯着面色阴狠的裴肆,泪如雨下,“算了,这京都我是再也不敢待下去了,都是些什么事啊。”


    说着,春愿重重地甩了下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边走边哭,边哭边埋怨:“我这是招谁惹谁了,怎么都欺负我呀,不住了,不住了,就算阿弟哭着留我,我也不在这里待了,不顺心算了,还被人挤兑刻薄,更要命的是被人给惦记了,这谁能受得了啊。哎呦不对呀,听府里的下人嚼舌根,他和我家雾兰做过对食……真是的,干这种事就不能避开点人么,还追到道观里了,不晓得还以为他对我存了什么歪心眼,三番两次招惹我,要欲擒故纵呢,哎呦,丢死人了。”


    裴肆眼神冷得吓人,紧着追过去,厉声道:“燕姑娘,你把话给我讲清楚。”


    唐慎钰忙拦住裴肆,连声打劝:“提督消消气,您如此身份,若是在观里和个女人吵起来,不好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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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希望这条毒蛇千万别盯上阿愿


    裴肆一副气恼又懵了的样子,几次三番要朝那个出言不逊的女人追过去,剑眉都拧成了倒八字,咬牙切齿道:“本督在京中这么多年,就从未经历过这样莫名其妙的事。”


    他往开推唐慎钰,手伸向已经远去的春愿,似要把那女人勾回来:“燕姑娘,你不许走,你今儿必须把事给本督说清楚!”


    唐慎钰可不敢让他追上去,连连打着太极阻拦,笑道:“提督消消气,快算了。”


    裴肆气地问:“唐大人和她私交甚好,她从前就是这样说话做事的么?”


    “她……”唐慎钰顿时警觉起来,裴肆这毒蛇好阴险,这半天假装生气,竟不动声色地开始套他的话了,哼,什么叫你和她私交甚好。


    唐慎钰也开始扯东扯西,反正就是不正经回话:“哎呦,从前我也不认得燕姑娘哪,并不是十分清楚她以前是怎样性子的人,不过我方才闻见她身上有股子药味儿,估计是今早出门前吃错药了?要不就是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畏惧提督,嘴瘸了?提督如此身份,何必因为这么点小事就生气,不值当。”


    裴肆不再像方才那样气急败坏了,几乎是瞬间平复下来,他舌尖轻舔了下唇,笑了笑,往后退了几步,斜眼觑向唐慎钰,故意笑得暧昧:“唐大人这话就不对了,此番是大人你将燕姑娘接回京都的,从去年寒冬相处到今年暖春,你怎么会不了解她。”


    唐慎钰耸了耸肩,十分无奈道:“这都是陛下交代下的差事,本官幸不辱命,将燕姑娘囫囵个儿地带回来了,旁的真不太清楚。”


    裴肆蹙眉。


    今儿见过周予安后,他紧赶慢赶地出城,一路跟过来,就只看见燕姑娘去相国寺供海灯、迎佛,没什么特别怪异的举动,后头这女人又来到普云观看手相,在道观里到处转悠,上香的时候和唐慎钰“偶遇”了,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的事!


    这两人多半有私情,只是他们相约出来谈什么?


    这女人竟也成了首辅党中的一员?


    她除了血能给皇帝治病,还能有什么作用?吹“枕头风”,要挑拨皇帝和郭太后的关系?和首辅党的某位重要官员联姻?还是要做旁的什么事?


    可她是皇帝的姐姐,一个情场失意的妓.女罢了,能听话?


    难不成唐慎钰用感情支配她?还是用什么把柄控制她?


    裴肆一时半会儿还理不清思路,他昨儿听潜伏在王府的细作报过,这女人确实安分老实,那日被驱逐出宫后,甚至还劝陛下莫要和大娘娘怄气,没挑拨啊,还挺明理的。


    难不成真是他多心了?


    可多年来的明争暗斗,让他隐隐闻见股诡谲的味道,觉得还是有点不太对劲,寻常女人在他的施压盘问下,不说吓哭,多少也该露出点端倪,可这女人居然“稀里糊涂”地反将了他一军,给他扣了顶觊觎美色的帽子,而且因着她,陛下已经离宫两日了,不简单哪。


    裴肆轻拂了下袖子,抱拳给唐慎钰见了一礼,笑着问:“唐兄,你说燕姑娘会不会在陛下跟前告我什么?我是个阉人,真对她没那个意思的呀。”


    唐慎钰亦躬身回礼,苦笑:“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这愚弟就不晓得了。”


    裴肆心里翻了个白眼,套问了这半天,这厮还真他妈鬼,一律回答“不清楚、不知道、不明白”。


    裴肆笑着左右看了圈,疑惑地问:“唐大人方才不是说今儿陪姑妈来上香么,夫人在哪个殿里?本督既来了,可是得过去给夫人见个礼。”


    唐慎钰故作为难,下巴朝西边努了努,叹了口气:“姑妈去附近的是非观探望褚小姐了,提督若是想见她,我这就带您去,不过提督想必听说过褚小姐的脾性性子,孤傲惯了,连我都不愿见,更别提外人了……”


    “哦,这样啊。”裴肆故作了然地点了点头,笑道:“唐大人和那位大才女的事,本督略有耳闻哪,怎么,都两三年了,这股劲儿还没别过来?”裴肆朝春愿离去的方向望了望,若有所指地促狭:“唐兄年轻有为,难道就没想过另找个佳人?我看那位燕……”


    唐慎钰不给裴肆套话、引话的机会,摇头叹了口气:“愚弟是个粗野武夫,只有人家褚小姐甩我的份儿,我实在不敢有愧于她,否则叫她写什么诗啊词的编排,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说着,唐慎钰不动声色地将话头引在裴肆身上,笑道:“满皇宫都晓得,勤政殿的雾兰姑娘曾经差点跟了提督,可后来这门亲事忽然作罢了,是提督不喜欢她呢?还是因为什么旁的‘大’缘故,不敢喜欢呢?”


    唐慎钰故意将那个“大”字,说的有点重。


    裴肆显然有些不悦,隐在袖中的手攥紧,面上却一派的风轻云淡,挥了下袖子:“嗨,咱俩在道观清静地聊这种家长里短的事,也太不合时宜啦。”


    说着,裴肆忽然问:“唐大人,你觉得陛下住在宫外,合适不?”


    唐慎钰比方才更警惕了十二分,这个问题太刁钻,是个坑,若他回答合适,那就摆明了支持宗吉和郭太后对着干,若说不合适,裴肆这厮肯定紧着问为什么不合适,陛下做错什么了?那他就涉嫌非议皇帝。


    唐慎钰双手轻松地叉腰,左右活动着脖子,笑道:“天子行事,自有天子的一番道理,唐某是个蠢人,不敢擅自揣测,那裴提督以为这事做的如何呢?”


    “我也不太清楚哪。”裴肆含含糊糊地跳过这个问题,他足尖磨蹭着青石地,眉梢一挑,又笑着问:“陛下从前很孝顺大娘娘的,这次忽然离宫出走了,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为什么与太后怄气呢?谁在他耳边通气了?陈掌印老沉稳健,不干己事,一句都不会说,夏秉笔忙着给大娘娘办千秋宴,侍奉瑞世子去顺安府迎佛了,哎呦,我就不明白了,陛下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记起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姐姐,还非得寻回来呢。”


    唐慎钰只是笑,不说话,他晓得裴肆在暗指首辅。


    裴肆忽然抬头望着唐慎钰,故作不解地问:“唐大人你说说,陛下为何要和大娘娘怄气呢?莫不是因为那位姐姐?”


    唐慎钰噗嗤一笑:“总不至于因为提督当着众人的面儿,叫人强把陛下给抬回尚书房,就恼了吧。”


    裴肆摇头笑,眸中暗暗闪过抹煞气,若无其事地问:“唐大人,你说陛下会不会一生气,再被人一撺掇,就要裁撤驭戎监?”


    唐慎钰莞尔,手心不知不觉冒汗了。


    这个问题太危险了,驭戎监是郭太后一手设立的,若是陛下裁撤,那就摆明了要和太后划清界限,也把首辅直接放在台面上了。


    唐慎钰不解地摇了摇头,仰头望灰沉沉的天,笑道:“左右提督来普云观了,要不问问玉皇大帝,或许老天爷知道。”


    明刀暗箭了这半天,裴肆晓得唐慎钰不好对付,也无法给这厮埋坑,再这么扯下去也没意义,便抱拳笑道:“燕姑娘到底是陛下的姐姐,本督还是不放心她孤身回城,这就先走一步了,改日请唐大人吃酒,恭贺大人升官之喜。”


    唐慎钰亦抱拳回礼,颔首微笑:“既如此,本官就不留提督了,我与提督一见如故,改日定与提督同饮八百杯!”


    裴肆再三让唐大人留步,不必送了,他大步朝观门的方向走去,俊脸阴沉着,略扭头,用余光朝身后长身玉立着的唐慎钰瞟了眼,唇角勾起抹冷笑,好呀唐大人,咱们来日方长。


    唐慎钰揉了揉笑得僵硬的脸,眉头蹙起,裴肆绝非善辈,希望这条毒蛇千万别盯上阿愿。


    ……


    作者有话说:


    想了下,觉得要给男主男二一个牌面,单独放上一章。


    第63章 这裴肆,简直就是她命里的劫数!


    春愿就这样急匆匆离开了,她不知道为何裴肆会忽然来到普云寺,单纯想请她劝宗吉回宫?知道了她和大人有私情,来“捉奸”?那他从何处知晓的,王府还是大人那边?


    究竟是偶然,还是故意?


    她装疯卖傻、胡搅蛮缠地寻了个由头跑了,大人留下单独面对裴肆,他们会说什么?大人会不会有危险?大人有没有把诊脉大夫安排妥当了?


    别担心,大人素来冷静强悍,区区一个裴肆罢了,还不是顺手就拿下的事。


    虽这样安慰自己,可春愿还是惴惴不安,原本来京都后,还算事事顺利,自打那日在宫里看见裴肆开始,倒霉事一宗接着一宗,这裴肆简直就是她命里的劫数!


    ……


    天擦黑的时候,春愿回到了府邸,原本想第一时间去给宗吉送平安符,谁知黄忠全过来传话,说陛下正在见万首辅和御史台的几位大人,估计还要说好一会儿的话,陛下交代下来了,阿姐回来后就不用等他了,先用饭,等他忙完后再差人过来叫你。


    春愿猛地想起在普云观时唐大人说的话,之前裴肆奉太后懿旨,强将宗吉抬走,首辅立马抓住机会,今晚面见陛下,要以大不敬为由头,上书陛下把驭戎监裁撤掉。


    不知最后会是什么结果,但她觉得,不会那么轻易成事。


    回沉香斋后,春愿由下人侍奉着沐浴更衣,稍用了几口粥饭,从傍晚等到了二更人定,也不见动静,刚准备睡,黄忠全过来了,说首辅等人走了,陛下叫小姐过去说话。


    ……


    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春愿坐软轿去了毓秀阁,这里守备依旧森严,上房灯火通明的,屋檐下点着半人来高的红灯笼,被点点雨水打到,犹如美人流了红泪似的。


    春愿挥了挥手,让雾兰和衔珠等人收起油纸伞,不必跟着侍奉了,她整了整衣衫,独自进了上房,宗吉怕热,所以自打天暖后就不再摆炭盆,外头冷雨凄迷,屋里却暖烘烘的,似仍残留有唇刀舌箭后的狂热。


    几个宫女正在拾掇茶盏和点心盘子,五副用过的汝窑瓷杯,说明共来了含首辅在内的五位朝堂高官。


    此时,宗吉正坐在书桌后的扶手椅上,陈银手里端着拂尘,默默侍立在后头。


    宗吉穿着燕居岫色锦袍,脚蹬绣金龙短靴,额上绑着条大红抹额,越发显得俊逸清贵,书桌上,除过一些常看的书、军政奏疏和玺印外,还多了几封崭新的章奏。


    宗吉眉头蹙着,显然心事重重,他手里拿着把刻刀,正专心致志地雕刻印章,忽然,刀尖扎到手,他疼得嘶地倒吸了口冷气,嘴含住指头,越发愁眉苦脸了,蓦地发现阿姐来了,立马换上副笑颜,脚勾了张圆凳,手拍了拍桌子:


    “阿姐,快过来坐。”


    春愿嗯了声,过去后给陈银笑着点了下头见礼,便坐到圆凳上,柔声问宗吉:“方才割到指头了?”


    “没事儿,芝麻大的口子,已经不流血了。”宗吉挥了挥手,叫陈银退下,他把桌上的一盘栗子糕推过来,笑道:“朕记得你爱吃,这是新做的,还热乎着呢。”


    春愿也没客气,吃了块,果然香甜。


    宗吉放下刻刀,端起茶抿了口,略打量了眼阿姐,她穿着月白色夹袄,还未彻底干透的长发用金带绑起来,垂在身前,虽说回京后一直食补着,可瞧着还是弱。


    宗吉将自己腿上的毯子,盖到了春愿腿上,笑着问:“今儿去相国寺迎佛,过程是不是很繁琐?朕瞧你脸上怎么有点疲倦。”


    “有雾兰侍奉着,不累。”春愿心里暖暖的,从袖中里掏出道折成三角的黄符,自顾自地塞进宗吉腰带挂着的香囊锦袋里,“迎完佛后,我又去了趟跟前的普云观,给你求了道平安符。”


    春愿反复思量,还是觉得裴肆太危险,与其将来让这条毒蛇偷偷在宗吉跟前胡说八道,倒不如她先说几句,“我今儿在普云观遇到了唐大人。”


    “欸?”宗吉忙问:“唐慎钰么?”


    “嗯。”春愿点了点头:“遇见了,就聊了几句,唐大人今儿休沐,说带他姑母来道观上香。”


    宗吉借着喝茶的空儿,细细地端量阿姐,阿姐眼里显然有些郁郁的,他心里倒有些迷惑了,拐弯抹角地笑着问:“原来如此,那还真挺巧的,这回是唐爱卿和周予安将你接回来的,朕记得,阿姐当时对那个周予安印象不错来着?”


    “周予安的殷勤劲儿确实挺讨人喜欢的,但他不是过日子的人。”春愿指头划着裙子上绣的缠枝花纹:“那晚上我听见陈公公说起,有个姑娘因为小侯爷自尽了,我特别厌恶花心薄幸的人。”


    宗吉了然地点了点头,他晓得阿姐被杨朝临背叛,是非常厌恨风流浪子,说起来,唐慎钰也确实各方面都比周予安更强些,且这回帮了阿姐太多……宗吉把茶盏放到桌子上,双手撑在腿面上,身子前倾,凑近春愿,眨了眨眼,笑着问:“阿姐,你觉得唐慎钰怎么样?”


    “啊。”春愿轻咬下唇,打了下宗吉的胳膊,嗔道:“你可别胡说啊!”她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苦笑:“唐大人是个正人君子,一路对我很照顾,也很尊重我,我一直很感激他。”


    宗吉忙笑着问:“阿姐你……莫不是动心了?朕还一直担心你沉湎于过去的糟心事,怕你走不出来,这下可好了。”


    春愿没承认也没否认,她抿唇羞笑,忽地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手指绞着头发,和弟弟说着真假掺半的心里话:“你可别多想啊,人家唐大人有婚约的。”她望着宗吉,苦笑:“我自己的未婚夫就被人撬走了,所以,有些事我不可以做,而我也一直很敬重他,今儿见了面后,也是蛮高兴的,这样就挺好的了。”


    宗吉摩挲着阿姐冰凉的手:“朕明白,都明白。”他心疼地望着阿姐,柔声道:“朕在派唐爱卿去留芳县寻你时,看过他的卷宗,晓得他有个叫褚什么的未婚妻,两人似乎有点矛盾,今年应该就到了他们俩约定的期限,商量着到底要不要成婚,届时再看情况吧。”


    他喜欢这般与他分享心事的姐姐,甜与苦,万般滋味,只能他们自己尝。


    宗吉给阿姐倒了杯热茶,递过去,笑道:“其实哪,长安好男儿也很多,这个唐慎钰,朕不太满意。”


    “嗯?”春愿手一抖,差点翻了茶,她心里惴惴不安的,知道自己不该问,但还是忍不住,“他不是个好官?”


    “朕不是说他官做的不好,他嘛,还算当用。”宗吉拍了拍阿姐的胳膊,笑道:“他确实有能力,但家世不好。”


    春愿顿时松了口气,抿了抿茶汤,用疑问的目光望向阿弟。


    宗吉笑道:“这事其实也没几个人晓得,当年,唐慎钰外祖父官至兵部侍郎,还算有点门第,按说他家的女儿不说嫁给公侯之家,也要跟个新贵进士,唐慎钰的姨妈当年就嫁给了定远公的嫡子,而他母亲当姑娘的时候不太检点,未婚先孕……”


    宗吉忽然想起阿姐也曾怀孕过,忙解释道:“阿姐你有未婚夫的,和唐慎钰母亲的情况不同,他母亲当时是闺阁里的千金小姐,忽然有了身孕,还不肯招孩子的父亲是谁,这事实在辱没家门名声,后来大抵查清楚了,不到半个月,唐慎钰外祖父就匆匆把女儿嫁给了个七品小吏,也就是唐慎钰父亲,没几年,唐父得急症病死了,唐慎钰的母亲也上吊殉情了。”


    宗吉吹着茶汤,摇头道:“唐爱卿确实很出色,但出身实在低微,而且你别瞧他现在高官厚禄的,他做的差事大多都是得罪人的,有损阴德的脏事,如今高楼起,谁知道哪天高楼就塌了呢。”


    宗吉目光温柔,望着春愿,说着掏心窝子的话:“阿姐,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朕会让你往后顺心开心,朕这些日子其实已经替你瞅准了几个外貌出众、性情温和,且身份贵重的世家子弟,将来你就慢慢挑。”


    春愿知道宗吉什么意思,她心里难受得要命,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若是小姐还活着,此刻该多幸福哪。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宗吉忙掏出帕子,去给春愿擦眼泪。


    “高兴。”春愿抽泣着,“我来长安给你惹了这么多麻烦,害你受了这么多委屈,原本,我想走的,可,可我又……”春愿哭得泣不成声:“可我舍不得你,这辈子,就你和她对我好,没有一点算计,真心真意的对我好。”


    “他?”宗吉还当阿姐说的是唐慎钰,故意笑着问:“他是谁呀?”


    你亲姐姐。


    春愿没敢说,她觉得自己很卑劣,又自私,隐瞒了宗吉,可她又怕得很,倒不是怕自己被千刀万剐了,而是怕宗吉会失望,难过。


    “没谁。”春愿用帕子抹去眼泪,摩挲着阿弟的胳膊,扫了圈书桌,柔声问:“我傍晚回来的时候,听衔珠说你在见客,都这么久了,想来没用晚饭罢?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宵夜?”


    “不饿。”宗吉笑叹了口气:“被首辅他们拘在这儿说了一个半时辰的话,耳朵总算清静了。”


    春愿没敢问政事,埋怨地嗔了句:“有什么不能白日说,非得晚上来,还扯了这半天,害得你都没吃饭。”


    宗吉腔子里也怀揣着千万心事,这会儿没人,他便也和阿姐倾诉倾诉,“你还记得裴肆罢?”


    “嗯。”春愿给宗吉嘴里擩了块栗子糕:“我记得他,今早上我还见他来府里,说是要接你回宫呢。”


    宗吉嚼着点心:“前儿宫里那事传到首辅耳朵里了,他傍晚来面见朕,认为裴肆忤逆君上,希望朕撤掉驭戎监,大力地惩治裴肆,只要朕这边点了头,不日御史台就会参奏。”


    春愿心里一咯噔,果然和唐大人说得一样,她摇了摇头:“朝堂的事我听不太懂,但……方才我进来的时候,瞧见你郁郁寡欢的,是不是不愿意?”


    宗吉怔怔地盯着大拇指上戴的白玉扳指,叹了口气:“到底咱俩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阿姐懂我哪。哎,驭戎监是母后为朕顺利登基设立的,算是我们母子俩的护身符,这个裴肆……他从前侍奉朕读书,还是很忠诚可靠的。从前吧,朕还小,是出了名的顽劣,母后就常常叫这些大太监们将朕强抬到书房里念书,朕都习惯了。”


    宗吉面上显然有些纠结:“首辅他们说太后设立驭戎监,似有武曌之心,而太后命裴肆将朕抬走,更是置天子颜面于无物,还说,朕已经年满十八,理当亲政,树立天家威严。朕也恼,可,可若是朕真的裁撤驭戎监,杀了裴肆,怕是会寒了娘亲的心,他们两边都为朕好,可却都让朕很难办,方才朕甚至生出个莫名其妙的想法,若是朕不是皇帝,兴许就没这么多烦心事了。”


    春愿亦叹了口气,这种事,她真不好随便议论,正发愁该用什么话含糊过去,忽然,外头传来阵吵杂声。


    不多时,陈银推门而入,躬身给宗吉见礼,下巴朝外努了努:“陛下,裴肆来了,说大娘娘今儿傍晚突然发了急症,吐了血,想见您。”


    “娘!”宗吉震惊不已,瞬间站了起来。


    陈银轻咳了声,颔首微笑:“想必太医都去慈宁宫伺候了,陛下当心龙体,莫要太过担心。”


    宗吉蹙眉,很快了然,心道多半是母


    亲听见他见了首辅和御史台的人,装病激他回宫。他不慌不忙地入座,淡淡道:“叫裴肆进来。”


    陈银领了命,甩了下拂尘,出去喊人了。


    “你是不是要谈正事了呀。”春愿实在是怕那个裴肆,小心翼翼道:“那,那我要不走吧。”


    “不用。”宗吉拍了拍阿姐的手,阴沉着脸:“你安心坐着。”


    话音刚落,陈银和裴肆一前一后进来了。


    裴肆显然是顶着雨过来的,他穿着驭戎监官服,黑发被淋湿,有那么一两丝粘在白腻的侧脸,肌肤是那种冷白玉色的,经了雨,越发显得五官挺立,犹如刀削,他显然没有前两日那般桀骜狂傲了,低眉顺眼得很,一路躬着身子进来,跪下恭恭敬敬地给陛下磕了头,用余光一瞧,剑眉蹙成了个疙瘩,那个女人竟也在?瞧她红着眼,显然哭过,莫不是真在陛下跟前胡说八道了?


    宗吉剜了眼不远处跪着的权阉,端起茶呷了口,冷笑不已:“呦,这不是母亲跟前的大红人裴提督么,怎么,提督又想将朕强行抬走?”


    裴肆双手伏地,头如蒜倒,越发恭敬:“小臣不敢,小臣当日都是奉了大娘娘的懿旨,这才……”


    宗吉冷哼了声,问:“太后真病了?”


    “是。”裴肆俊脸满是担忧,双手未离地,仰头望着宗吉:“娘娘为陛下殚精竭虑,当年陛下出天花,她几日夜未合眼,您病愈后,她却积劳成疾,落下了病根,此番见您整整两日未回宫,焦急之下,就,就吐了血,您快回去看看罢。”


    宗吉眼里闪过抹愧意,其实他晓得太后多半是装病的,过去他一不听话,娘就用这招。


    他再一次陷入了那种两难,究竟是听首辅他们的建议,下决心裁撤驭戎监,发落了裴肆?还是立马回宫,给太后侍疾?


    一旁立着的陈银看出了皇帝的纠结,知道陛下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抉择,他甩了下拂尘,冷眼看着裴肆,巧妙地用话术,将这事从政事争斗,暂降到皇帝家事:“提督,当日陛下想带燕姑娘拜见太后娘娘,你百般阻拦,实在是有些恃宠而骄了。”


    宗吉见陈银替他解了个围,手拍了下桌子:“对,朕就是为这事和母亲闹别扭,现在她怎么说?要不要见朕的阿姐?”


    裴肆是聪明绝顶的人,借坡下驴,忙笑道:“实在是当日大娘娘正在同懿宁公主谈论佛经,没顾上见燕姑娘,太后说了,等一个月后,皇后的禁足一解除,便请燕姑娘进宫,届时再将胡太后娘娘请来,一家子骨肉好好热闹一天。”


    宗吉莞尔,拍了拍春愿的手,嘴上却冷冷说:“早这样不就行了,那天弄得朕和皇后……”


    裴肆晓得若是让皇帝再说下去,许就要开始计较他仗势强将帝后抬走的事,于是往前跪行了几步,扭头朝外头看了眼,忙笑道:“小臣离宫前,大娘娘交代了句,当日慈宁宫的五个大太监很不懂事,误解了她的本意,竟敢冒犯陛下和皇后,太后特让小臣将这几个太监带到陛下跟前,由您发落,您看是……”


    宗吉喝了口茶,斯条慢理地说了三个字:“杖毙吧。”他看着裴肆,淡淡一笑,“这些不懂规矩的骟狗,吃了几斤皇粮,就不晓得自己的身份,竟敢咬起主子了。”


    春愿吓得手里的栗子糕顿时掉到地上,杖毙?这也太严重了吧,那几个太监不过是听从郭太后和裴肆的指派,根本无罪的啊,她刚准备开口求情,忽然,袖子被人拽了下,扭头一瞧,陈银眯住眼,冲她微微摇了下头。


    春愿立马会意,抿住唇,不敢说话,后脊背阵阵生寒,额边冷汗涔涔的。


    “陛下教训的是,这些狗不听话,就得打死。”


    裴肆晓得陛下在指桑骂槐,忙俯下身,这种时候就受着吧,小崽子想怎么骂就由着他去。他佯装畏惧,不住地擦额上的冷汗,却偷偷看向坐在陛下身边的那个女人,寻思着,她到底有没有瞎说。


    “裴肆,你老盯着朕的阿姐做什么?”宗吉皱起眉,他何尝不晓得裴肆的阴毒,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胳膊,将柔弱的阿姐护在身后。


    裴肆顿时明白,这女人没有胡说八道,他忙冲春愿也磕了个头:“小臣那日得罪了燕姑娘,实在羞愧得很,也请姑娘莫要与小臣计较。”


    春愿心里倒真有几分佩服这条毒蛇,能屈能伸哪,她心里记恨着他今日紧咬着不放的事,笑道:“提督言重了,妾身如何当得起哪。”说着,春愿有意无意地劝宗吉:“提督人挺好的,今儿我出城上香迎佛,他半路上拦住我……”


    “燕姑娘。”裴肆眼里闪过抹杀意,笑道:“虽说姑娘府上什么都有,可到底是荒了几年的宅子,有些阴潮,小臣实在担心陛下龙体,便请姑娘劝陛下回宫,姑娘是个深明大义的人,当即就答应了,想来将来太后娘娘见了姑娘,也会喜欢您的。”


    春愿心里冷笑,小子,你是怕老娘在陛下说你觊觎我的美色,跟踪我出城的吧,如今陛下顾着郭太后面子,没和你计较,真是可惜。


    “怎么?”宗吉俊脸顿时塌下来,忙问春愿:“你今儿见裴肆了?阿姐你不要怕,你告诉朕,裴肆有没有为难你。”


    裴肆隐在袖中的拳头攥起,他发誓,若是这贱人敢胡说一个字,诋毁他的名誉,给他头上泼脏水,他定要她死无葬身之地!


    春愿心里还是蛮得意的,用余光看向裴肆,蓦地发现这人目光又阴又邪,唇角居然还含着抹笑,她顿时打了个寒噤,不敢再轻举妄动了,忙对宗吉道:“没有,提督对我很客气的,就是请我劝陛下回宫,不信的话,陛下可以问问雾兰。”


    裴肆松了口气,暗道:算你识相。


    “雾兰?”宗吉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忽然玩味一笑,问身侧侍立着的陈银:“朕隐约记得,几年前裴肆侍奉朕读书,可巧雾兰也刚到勤政殿,你好像还打算做个媒,叫他们两个当对食?”


    陈银尴尬笑道:“老奴年纪大了,竟有些忘记了。”


    宗吉早几年前就晓得裴肆看不上雾兰,他翘起二郎腿,懒懒地窝在椅子里,觑向裴肆,故意道:“提督这些年侍奉太后和朕辛苦,朕就赏你个恩典,把雾兰赐给你做妻子。”


    裴肆瞬间直起身,俊脸惨白一片,拳头紧紧攥住:“陛下,小、小臣是个阉人,恐怕耽误了雾兰姑娘。”


    “怎么,你不愿意?”宗吉冷眼横过去:“你觉得自己管了个小小威武营,就高人一等,忘记了你家臣身份、奴婢的本分,还是说,你竟想和公主郡主做对食不成?”


    “小臣不敢。”裴肆胸脯一起一伏,刚准备搬出郭太后,把这污七八糟的事推掉,忽地,他看见了陛下身边坐着的那个惯会装疯卖傻的女人,又想起了唐慎钰。


    若这女人真是首辅安插在陛下跟前的一枚暗棋,瞧着吧,这个府邸将来必定会像今日一样,成为一个对付郭太后的小朝廷,而且这女人真和唐慎钰做出了苟且之事,两人也必定会再次私下会面。


    裴肆攥住的拳头松开,恭敬地给宗吉磕了个头,笑道:“小臣多谢陛下赏赐,万岁,万万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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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章 这一刻,开始沦陷


    照例,春愿将陛下送到府门口,看着他上了御驾,远远离开后,这才回去。


    她心里沉甸甸的,没有坐软轿回沉香斋,而是去荷花池那边散散步,只让雾兰和衔珠两个得脸的大丫头近身侍奉,其余的婆子和侍卫远远跟着就好。


    此时正值子夜,雨早已停歇,乌云散去,一弯朗月当空,风吹来还是有点冷的。


    春愿不自觉将自己环抱住,站在池边,陷入沉思,算上今日,宗吉离宫整整三天了,起因很简单,就是皇帝把同母异父的卑微姐姐带去宫里,叩拜嫡母郭太后,结果也很简单,郭太后并不愿意见。


    可这中间,却微妙的在发生朝堂争斗。


    万首辅一党以裴肆骄横为由,要求皇帝裁撤驭戎监,郭太后立马做出应对,摆出母子情深,退了一步,愿意在一个月后见“罪魁祸水”,同时送上了五个太监,将大事化小,而裴肆也“卑微”地接受了皇帝的“惩罚”,认清自己奴婢身份,和雾兰做了对食。


    春愿身子有些发抖,这是场没有硝烟的争斗,她甚至都没见过郭太后和万首辅。


    作为阿弟,宗吉对她真的是没话说,绝对的温柔可亲;作为儿子,宗吉很孝顺,舍不得让养母寒心;作为皇帝,宗吉眼都不眨地杀人,维护君上的尊严和权利,瞧,这就交代进去五条人命,那以后呢?又会有多少人丧命?


    春愿扭头瞧向身后的两个大丫头,衔珠脸上的伤已经好了,略施粉黛,穿着银红色的夹袄,她自打落了颗后槽牙,就不大爱笑了,这会子困得捂着嘴打了个哈切,怨毒地剜了眼跟前雾兰,美眸中尽是嘲讽;


    而雾兰手里打着灯笼,整个人怔怔呆呆的,秀眉深蹙,不晓得在想什么。


    “咳咳。”春愿清了清嗓子,柔声道:“陛下估计还没有走远,他兴许只是开个玩笑,如果你心里不愿的话,我立马追过去,请他收回成命,我说话应该顶用的。”


    “我……”雾兰银牙紧咬住下唇,显然陷入了纠结。


    “小姐何苦棒打鸳鸯呢。”衔珠凑上前来,扶住春愿的胳膊,斜眼觑向雾兰,言语里尽是讥讽:“这可是兰姐姐梦寐以求的姻缘,总算不用单相思了,终于修成正果了呢。”


    “那也总比你强。”雾兰冷冷回了句:“妄想攀高枝儿,却叫大娘娘从勤政殿撵了出来。”


    衔珠不甘示弱:“起码我仰慕的陛下是真龙天子,真正的男人,不似……早都听闻裴提督虽是个阉人,但舌灿莲花,很会讲笑话哄女人开心的,兰姐姐以后可有福了。”


    雾兰气恨得上前一步:“看来上回那顿嘴巴子,没让你长记性,你自己作死胡言乱语,可别连累了小姐。”


    衔珠梗着脖子:“我说是你别连累小姐才对,甭以为跟了裴肆就很了不起了,可别叫我逮住你卖主的把柄,将咱们府里的事什么都往外说。”


    雾兰红着眼:“我几时说了!”


    “好了好了。”春愿厌烦的喝断这两个大丫头的唇枪舌剑,她冷冷瞪向衔珠:“说话做事上点心,幸而这里只有咱们三个,这话若是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你要不要活了?”


    春愿手揉着发痛的太阳穴,虽然衔珠说话难听,但却有两分道理,她望着衔珠,蹙眉道:“你也别老端着千金架子,府里的嬷嬷丫头们管了么?陛下赏赐的东西记档归置了么?你这性子就是急,以后多和雾兰学学,分担下她的劳累。”


    衔珠一开始还不满意小姐指责她,猛地回过神儿来,不对呀,小姐这是在给她放权呢,她得意洋洋地看了眼雾兰,蹲身给小姐见了个礼:“是,奴婢记住了,以后定和兰姐姐和睦相处,帮小姐把府里管好。”


    “下去吧。”


    春愿挥了挥手,打发走衔珠。


    待那只聒噪的雀儿高高兴兴地飞远后,春愿带着雾兰,慢悠悠地在荷花池边散步,不知为何,裴肆那张阴鸷邪美的脸总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她停下,站在一丛迎春花前,手轻抚着花瓣上的雨滴,淡淡道:“衔珠说话难听,你别介意。”


    雾兰含泪道:“奴婢不会理她的,小姐放心,奴婢定会对您忠诚到底的。”


    春愿嗯了声,她还是没忍住:“其实这事吧……陛下不过是拿你来训诫裴提督,你是委屈的,裴提督到底是个阉人,你还是个姑娘家,将来肯定会遇到了好男人,可以嫁人生子。”


    春愿拧身,望着雾兰,眼里含着真诚:“你不要怕,如果心里不愿意的话,就告诉我,我替你向陛下开口。”


    “多谢姑娘。”雾兰掉泪了,跪下给春愿磕了个头:“奴婢知道您是真的为奴婢好,奴婢更晓得提督不喜欢我,但……”


    雾兰泪眼盈盈地望着春愿:“但奴婢心里是愿意的。”


    春愿早知道会听到这样的话,她叹了口气,可是裴肆从头到尾,连正眼都没看过你呀。


    她不再劝,言尽于此,以后的福与祸,雾兰,你就自己尝去罢。


    “今儿迎回来了佛,为表虔诚,我得去念会儿经。”


    春愿径直朝前走,挥了挥手,淡淡撂下句话:“心里烦,今晚我在佛堂睡,别叫下人来打搅我。”


    ……


    夜已深沉,四更的梆子声响了几下,府里各处门已经上了锁,几个侍卫牵着鬣狗,正在做最后的巡视。


    偏院里黑黢黢的,很安静,惟有上房亮着微弱的光,时不时传来敲木鱼的咄咄声。


    春愿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给佛像磕了三个头,她不识字,不会照着念《金刚经》,便把经书一页页扯下来,扔进铜盆里烧了,如此,便算给那五个被杖毙的太监超度了。


    她换了寝衣,刚准备去里间的炕上睡,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三声微弱的叩门声,紧接着,门被人轻轻地推开,一个男人如鬼魅般闪身进来了,他生的高大,穿着单薄的黑色夜行衣,越发勾勒出身材的强悍健硕,正是唐慎钰。


    春愿一开始紧张得要命,待看清是大人后,她什么也没说,直接冲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的腰。


    她心里害怕,觉着头顶似压着千万斤的石头似的,她还特别想哭想吐,想倾诉,可最后,她什么都没说,踮起脚尖,手拍了拍男人的肩膀。


    唐慎钰会意,也什么都没说,默契地弯下腰,以便她能够得着。


    “大人……”


    春愿双臂勾住男人的脖子,手扣住他的后脑勺,主动吻住他的唇。


    唐慎钰晓得阿愿一个小姑娘,今儿又遭遇这么多事,估计有些承受不住了,他也什么话都没说,疯了似的吻她的唇,可又怕给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于是,隔着衣裳吻她的肩膀,然后带着她进到里间,将她抱上了暖炕。


    春愿平躺着,她怔怔地盯着房顶。


    余光扫去,被子里钻进只舌面长满了“倒刺”的饿虎,朝着那猎物扑去,抓到猎物后,总要经过几番噬吞玩弄,才一口吃掉。


    春愿怕自己发出声,直接用枕头盖住脸,等适应后才移开,房顶在晃,晃得厉害,她的蹆就像藤蔓缠绕大树,锁住大人的腰……


    他们谁都不说话,贪婪着彼此的呼吸声。


    良久后,鏖战总算停了。


    春愿头枕在唐慎钰的肩窝,手攀上男人的脖子,慢慢平复着呼吸,将今晚府里发生的一切说给唐大人。


    “害怕么?”唐慎钰吻了下她的头顶。


    “怕。”春愿小声怯懦道:“今晚杖毙了五个人,我晓得本质不是因为我,可,可我总觉得和我脱不了干系。”


    唐慎钰轻抚着女人的肩头,柔声道:“我就怕你瞎想,得到信儿后急忙赶来,暗中在府外等到了半夜,才敢进来找你,这种事以后会经常发生,习惯就好。”


    “嗯。”春愿点点头,忽地,她又想起了裴肆,忙起来,胳膊撑在他胸膛,急着问:“今儿我走后,裴肆那小子没为难你吧?”


    “呦,以前总是我挡在你前头,难得你开始维护我了。”唐慎钰笑着打趣:“果然皇帝跟前的红人就是不一样。”


    “别打岔!”春愿拧了下他的下巴。


    唐慎钰皱起眉:“那厮不好对付,百般套我的话,但我被糊弄过去了。”


    春愿急道:“那他不会怀疑什么吧?会不会派人盯住府邸?他有没有发现你潜进来?”


    “别慌。”唐慎钰搂住女人,冷笑了声:“首辅和御史台几位重臣找皇帝说话,他忙着和郭太后商讨应付对策,又急着请皇帝回宫,我暂时还没发现府邸跟前有任何异动。”


    春愿松了半口气,忽又紧张起来,上半身趴在男人身上,紧张道:“雾兰赐给他做对食了,我是不能再信任这丫头了。”


    “这也是我今晚急着找你的原因之一。”唐慎钰摩挲着女人的背,安抚着她,柔声道:“上次咱们见面后,我就着手给你找能教你念书识字的心腹。”


    “找到了?”春愿面上一喜。


    “嗯。”唐慎钰点了点头:“这个人叫邵俞。”他指头在女人背上写这个名字,“如果说我在京都能放心的把性命交给谁,邵俞就是其中之一,记不记得我给你说过老葛的故事?”


    “记得。”春愿应了声,她嫌痒,把男人的手从她背上推开。


    唐慎钰似回忆起什么痛苦的事,蹙眉道:“邵俞家贫,十六岁时找了些门路,进宫做了太监,他是个至纯至孝的人,当年为了给老娘治病,曾求到老葛跟前,谁知病才治到一半,忽然就发了丹凤之变,老葛受到牵连,被打入了诏狱。邵俞心思极细敏,发现年少的我也在暗中营救老葛,便求到我跟前,我俩一里一外,相互配合着,将老葛偷龙转凤救了出来。因有这过命的交情和共同要守的秘密,这些年我俩一直互有往来,他一听到宫里有动静,就想法给我传递机密,帮了好多次大忙呢。


    因着他在宫里不方便,我便暗中替他照顾老娘、寡嫂和两个侄儿,四年前替他扶老娘的灵柩上山,他算欠了我一个大人情,所以一个月前我找到他,希望他能到你跟前侍奉,他没想多久就答应了,你府上现在是最吃香的好地儿,我叫他以牵挂家人、住在王府能常回家为由头,让他拿着银子,辗转求了几位有头有脸的大太监,再加上我暗中运作,他早在半月前就到了你府上,此人擅长调香、梳头,过后你随便找个由头,把他提拔到身边伺候,在半年内慢慢地宠信他,也就不会被人怀疑了。”


    “他可信么?”春愿轻声问。


    “可信。”唐慎钰郑重地点头,“毕竟这事太危险了,虽说有过命的交情在,但为了多一重保险,我将他寡嫂和侄儿送去了幽州,置办了宅子,买了仆人,让娘儿几个富足地过日子,他也更放心在这里为咱们做事。”


    春愿默默将邵俞这个名字念了几遍,叹了口气,像瘫烂泥似的,趴在男人身上,小声嘟囔:“今儿郭太后总算愿意退让一步,说一个月后见我,到时候还不晓得她会如何为难我呢。”


    “别怕。”唐慎钰莞尔,手指摩着额边冷掉的汗,“不出意外的话,那天陛下会请求郭太后给你封个公主,皇帝已经两次暗示过我恩师万首辅,希望到时候几个大臣出面帮个腔。”


    春愿心里惴惴不安的,手指在男人锁骨打圈:“你们争来斗去的,最后为难的却是宗吉,其实,我还真不想当这个公主,也不想再被当做靶子使了。”


    唐慎钰立马警惕起来,面色却平静,用最温柔的话哄:“只有当了公主,你才能做你想做的事,找你想找的人,就跟陛下说的,我干的都是很危险的脏事,若是哪日我被政敌干趴下了,死掉了,再没有人挡在前头保护你,你得有权势自保啊。”


    春愿一惊,直起脖子,望着唐慎钰那张俊朗的脸,笑道:“我不要你死,等我当了公主,我会保护大人,也会保护宗吉,等将来找到小姐的女儿,我会用尽全力保护她,照顾她一辈子,我要我珍惜的人都高高兴兴的。”


    虽是孩子般的话,倒也动人。


    唐慎钰知道自己是个卑劣的人,没什么感情的人,一个很擅长话术骗术的人,很多年了,他都没掉过泪,可听见她的话,竟,眼里浮起了泪花,曾几何时,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假意慢慢的真了几分,以至于这一刻,开始真正沦陷。


    他紧紧搂着这个娇弱的女人,聪明又笨拙的女人,哽咽着点头:“好,多谢阿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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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想要给她请封个公主


    春愿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蒙蒙亮了,炕上已经被拾掇齐整了,身侧尚留有男人的淡淡余温,她身上穿着寝衣,脱下的夹袄叠成四方,放在枕头边。


    照例,案桌上点着盏小小油灯,不怎么亮,能照暖人的心。


    她双手捂住发凉的侧脸,莞尔浅笑,忽然忧愁又爬上眉头来,起初,她和大人有肌肤之亲,是因为消除臂内的守宫砂,后头是她心里恨,故意要折磨杨朝临,主动要求行房事,到如今,他们越来越习惯彼此,像夫妻一样。


    她不明白这算什么,下属对上官的服从?可也太两情相愿了点。


    情人之间的水到渠成?他们是么?


    去年,小姐没了,她一度认为自己是个没将来的人,而现在,她可以期盼一下么?说实话,心底还是有点恐慌的,害怕她和大人的关系仅止于利益牵绊,害怕大人还有个未婚妻要负责。


    她甚至想问他,喜不喜欢她?想不想将关系更进一步,娶了她?


    可她害怕,怕换来的是他的迟疑和磕磕巴巴的拒绝;怕他太过冷静,要她专注眼前的事;怕他要在两个女人之间抉择。


    她不想像小姐那样,深爱于一人,被伤害后生不如死。


    她觉得自己应该不喜欢唐大人,更多的是依赖吧。


    所以现在这样,挺好的。


    ……


    又睡了会儿,约莫辰时左右,雾兰和衔珠两个大丫鬟带着婢女婆子们,过来请她回“沉香斋”,沐浴后,就是繁琐的更衣妆扮。


    这方面,衔珠显然比雾兰要更擅长些,殷勤地递过来上好的胭脂,笑吟吟地说小姐今儿穿的是柳芳绿的衣裳,要搭配支珍珠攒花的步摇才好看,不然就会显得沉闷。


    “随便弄吧。”


    春愿困得打了个哈切。


    今儿日头不错,阳光从云纹样式棂花窗间照进来,在地上透出好看的光斑,丫头们鱼贯将用罢的水端出去,手脚稳重的嬷嬷则用绒布擦拭着花瓶瓷器,案桌上摆着只博山炉,缝隙处正袅袅冒着青烟。


    春愿随手从梳妆台拿起盒口脂,小指揩了些,在手背上试色,她蹙起眉,淡淡道:“昨儿经了雨气,今早起头跟针扎似的,点了什么香,怪好闻的,让人松快不少。”


    雾兰双手抓住篦子,细闻了闻,笑道:“闻着有点像‘帐中香’。”


    “哪里是帐中香。”衔珠翻了个白眼,把雾兰挤在一边,她从首饰匣子里取出支羊脂玉簪,在春愿发髻上比了比,望着镜中的美人,笑道:“雾兰过去在勤政殿常做的是奉茶洒扫,对于这些调香弄脂自然不太懂,我闻着这香里有白檀和分量十足的丁香,应该是‘李元老笑兰香’。”


    春愿晓得大人安插在王府里的心腹最擅长调香和梳头,问道:“是哪家铺子里买的?”


    衔珠掩唇笑:“外头的东西不好,咱们府里用的一般都是从宫里送来的,而这香就是原先御药房的太监邵俞调配的,这小子心灵手巧,调的一手好香,这半月来小姐屋里和衣裳上熏得香,还有泡澡的花水,嫩白肌肤的香膏,都是他配的。”


    春愿拿起一罐纤腰膏子,细闻了闻:“确实闻不到药臭,还有股淡淡的茉莉味儿,这个叫,叫邵什么的太监挺厉害的嘛。”


    见小姐对邵俞的手艺似有点兴趣,雾兰忙上前,挤开衔珠,梳子蘸了点桂花油,替春愿梳头发,笑道:“算起来,邵俞和奴是同年进宫伺候的,依着他的手艺,肯定会得到后宫娘娘们的喜欢,可他这人胆小得很,怕不留神得罪了贵人,毕竟胭脂和香料这种东西都是近身用的,所以这些年他辗转在直殿监、尚膳监还有花鸟房当差,最后去了御药房,这回运道好,拨到了咱们府上,得以侍奉小姐。”


    “哦。”春愿了然地点了点头,她也没多说,淡淡道:“晌午后我去佛堂抄会儿经,叫这个邵俞把他调香的工具拿来,教一教我。”


    ……


    因着下个月就是郭太后的千秋宴,春愿叫雾兰去找一副“松鹤延年图”,又让知书懂画的衔珠把花样画在绣布上,主仆三人挑丝线颜色、找珠子,商量着弄了一早上,晌午略用了几口粥饭,睡了会儿,醒来后直奔佛堂。


    早几天前,春愿就让人将偏院收拾出个屋子,充当书房。


    书房不甚大,暖如春昼,门敞开着,里头摆满了兰花和茉莉、杜鹃等各种花卉,书架上是一些经史子集的书籍,一些名家碑帖,书桌上则放了紫檀木笔架、一方墨海,还有数枝羊毫笔。


    此时,雾兰正在沏茶,而春愿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剪子裁宣纸,心里还抱怨着,若是那个邵俞再不来,她就得当着雾兰的面儿,写那手.狗.爬字了。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阵轻快的脚步声,很快,门口就出现个中等身量的年轻男人,他看上去二十多岁,白净面皮,天生了对喜眼,笑起来眯成条缝儿,不胖也不瘦,背稍微躬着,脚还未踏入门槛,就先打千儿念了声“小姐金安”,进来后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奴婢邵俞,给小姐磕头了。”


    “起来。”春愿虚扶了把,专心致志地裁纸,她目光锁在邵俞的大木箱上,笑道:“难不成把家当都搬来了?”


    邵俞起身后,依旧弓着腰,嘿然道:“奴婢听衔珠姐姐说,小姐想要的制香,便带来了调笑兰香要用的沉木、白檀木、鸡骨木香还有冰片等,分了两份,一份按照比例研磨成沫,包在油纸里,可以直接和了炼蜜调制,另一份还是原本的香木香材,小姐可以试着刮磨、称重,从头到尾体味调香的乐趣。”


    初次见唐大人给她安排下的心腹,春愿其实是有些紧张的,但她面上依旧平静,剪子尖指向邵俞,对雾兰笑道:“瞧瞧,他也太细心了,什么都替我想到了。”


    雾兰抿唇笑:“要侍奉小姐,可是得认真些呢,否则就把他打发回去,另换个周全人来。”


    春愿对这个邵俞还是蛮满意的,她笑着问:“邵公公是吧,来王府,会不会委屈了你?”


    邵俞两只眼眯成了月牙,忙笑道:“能侍奉小姐,才是奴婢几生修来的福分呢。”


    春愿莞尔,想了想,笑道:“我这几日着了凉,头有点疼,晚上睡不踏实,你待会儿教我调个能安神的香罢。”


    说着,春愿招了招手,让雾兰凑近些,她侧着脸,压低了声音:“你不用在这里伺候了,我自己耍会儿香,下个月进宫拜见郭太后,正巧又逢着大娘娘寿辰,按说咱们献上亲自绣的《松鹤延年图》,既显诚意,又不会失礼,只不过衔珠那蹄子到底是被大娘娘撵出勤政殿的,我怕她心存怨怼,不好好给我画绣样,你过去盯着些。”


    雾兰忙点头:“小姐顾虑得是。”她蹲身见了个礼,提着裙子退下了。


    春愿不慌不忙地磨着墨,观察着邵俞的举动。


    这人一直恭敬侍立着,等雾兰彻底走后,他先去院子外走了圈,略站了会儿,待再三确认清静后,这才疾步匆匆地奔回书房,恭敬地给春愿行了一礼,笑道:“奴婢受了唐大人之命,今后近身侍奉小姐。”


    “快起来。”春愿忙站起,伸手虚扶起邵俞。


    乍接触,她多少有些不自然,笑着问:“我的情况,大人都跟你说了罢?”


    “是。”邵俞笑道:“大人让奴过来,给您教书识字,帮您解决遇到的所有问题和麻烦的人、事,以及暗中替您和大人传递消息。”


    春愿颔首,她把椅子稍微往边上挪了些,招了招手,叫邵俞过来伺候,离得近,便更能看清了,这邵俞貌相清秀,笑的时候两靥有深深的梨涡,身上还有股很清甜的近似荔枝的香味。


    春愿搓了搓手,毕竟和个陌生的男人近距离接触,她多少有些不安。


    而邵俞也看出这点,笑道:“小姐莫要怕,奴婢是去了秽根的人,您就把奴婢当成姐妹。”


    春愿耳朵红了,小声问:“你、你打算怎么教我?”


    邵俞扫了眼书架,温声道:“不日您就要去宫里面见太后,她多少会问两句您念过什么书,奴婢和大人商量过了,万不能提五经、孟子这些,您只说闲暇时会读李易安或者薛涛的诗词,郭太后性子豪阔,经常翻阅史书,素来不喜那些闺阁中凄怨哀婉之句,她听您这样应对,皱皱眉头便过了,应该不会深问,所以,这些日子奴会从李清照的词里挑出来几首,教您写字识文,先把眼前这急关应对过了,同时,奴还会认认真真地教您《诗经》《论语》等经典,大人说您聪明过人,想必一两年间,您就会大不一样了。”


    “好,我听你的安排。”春愿点了点头,这邵俞思路还是很清晰的,她觉得,毕竟日后得朝夕相处,还是得多说几句,想了下,笑着问:“我听大人说起过你,你在京城还有寡嫂要侍奉?”


    邵俞正润笔,听见这话,那双笑眼顿时哀伤了起来:“回小姐的话,奴家贫,兄长和父母皆早逝,大嫂早些年为贴补家用,日夜做刺绣,眼睛熬坏了,腰颈也积了劳累,干不得粗活儿,幸得大人这些年接济。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奴婢和大人干的都是掉脑袋的勾当,大人已经先将我家大侄儿送去了幽州,嫂子和二侄儿暂且留京,一年后再走,多亏大人,奴婢才能到王府侍奉您,才能有机会时不时回家,带着长嫂瞧病,大人和小姐是奴的恩人哪。”


    说着,邵俞噗通声跪下,又给春愿磕了三个头。


    “快起来。”春愿忙扶起邵俞,因着她的事,要邵家母子分别一年,她心里着实过意不去,想了想,将发髻上的一枝珠钗拔下,擩给这个懂事厚道的年轻太监手里,柔声道:“这个给你,应该值不少银子,你拿着贴补家用,过后再去雾兰那里领二十两赏银,现在还不敢赏你太多,怕人怀疑。”


    邵俞双手捧着珠钗,明显有些激动了,身子都在发颤:“这,这奴婢当不起哪。”


    “没事儿。”春愿拍了拍邵俞的胳膊,笑道:“以后要麻烦你的地方多了,这点赏银不算什么。”


    顿了顿,她皱眉道:“你别看我这王府里就这么几十号人,一个个背后都站着了不得的人物哩,你来了,我就能松快了。过会儿我就会交代下去,你调香手段了得,侍奉的十分合我的心,从今日起,你就近身到我跟前伺候着。”


    邵俞正色躬身:“奴婢誓死效忠小姐,还有唐大人。”


    ……


    就这般几经周折,春愿身边总算有了个可信的心腹,别说,这邵俞能周旋在雾兰和衔珠之间,让两个大丫头都对他亲近,说明是有几分本事的,大到府里的财务、人事,小到她的脂粉、钗环,还都很有些见地。


    更重要的是,有邵俞在,她和唐大人晚上佛堂私会,更安全放心。


    这段日子,她跟着邵俞读书识字,进步不少,期间又给宗吉放了两回血,不像之前只在指尖取几滴试验药引子,这回是在手臂内侧,用中空的针刺破血脉来放,每次都要放一茶盅才算够,疼是真疼,但为了宗吉,倒也能忍过去。


    为此,宗吉更心疼她,接连不断地往来送东西,甚至还笑说,等阿姐有了身份后,朕就比着懿宁公主的例,给你封地食邑,必定叫你余生风光尊贵地活着,现在就等着母后点头了。


    当初说好了,等一个月后皇后解除禁足后,郭太后就会召见,可还是往后拖了几回,最终架不住宗吉闹腾,郭太后松口了,定下四月初三召见。


    ……


    四月初三,正是芳菲尽绽,落英缤纷的好时节。


    天不亮,春愿就在众人的催促下起床,沐浴焚香后换上华服,整整梳妆打扮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在巳时出府。


    进宫后,又等着宗吉和郭太后下朝,和众阁臣参加朝议,约莫到了未时,黄忠全才匆匆过来,笑着说两宫太后、陛下还有皇后娘娘这会子都在慈宁宫,小姐赶紧过去吧。


    因要避忌着郭太后,衔珠是不许进内的。


    春愿便只带了雾兰和邵俞,踏入了慈宁宫的门槛,一想起上次进宫拜见的后果,她就止不住的紧张害怕,每走一步,都感觉像踩在刀尖子上似的。


    还像上次一样,天有些沉,忽然打西边飘过来朵灰云,遮住了太阳。


    黄忠全在前头引路,说太后在偏殿的花厅见姑娘。


    春愿不敢有任何意见,带着下人紧跟在后头,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慈宁宫,真真是天家气派,殿阁自是辉煌错落,是那种古板严肃的四四方方,院中垂手侍立了好多太监宫娥,一个个皆屏声敛气,根本不敢四处张望。


    离得老远,春愿就听见花厅传来阵男人开心的笑声,似乎是宗吉,有阿弟在,应该不会出什么大岔子。


    天闷热,加上华服又厚又重,春愿后脊背全是汗,她抿了下唇,深呼吸了口气,惴惴不安地踏入那朱红的高门槛,进了花厅。


    虽说是偏殿的花厅,但十分的豪奢,一水儿的金星紫檀家具,汝窑花瓶里插着开的正艳的牡丹花,得脸的宫婢和大太监皆衣着华贵。


    屋子里人不少,除了宗吉和皇后郭嫣外,就是两宫太后,还有那个裴肆,原本众人正言笑晏晏,在她进来后,忽然不说话了,气氛仿佛忽然就从春风拂柳的和煦,降到了风霜铺面的肃杀。


    春愿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去,在最上首的坐着个穿着正红色绣牡丹花的中年妇人,应该就是那传闻中的郭太后,算算年纪,她今年应该有五十三了,可多年来的养尊处优,让她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她化了浓妆,高髻戴着镶嵌了东珠的凤冠,这女人算不得很美,长相偏秀气,可眉毛又像男子那样,浓而直,又给她增添了几许威严霸道。


    春愿不敢和这位叱咤风云的郭太后直视,原本是要下跪的,可郭太后旁边座位的女人吸引住她的目光,那女人很瘦,几乎撑不起苍绿色的华服,头发梳成流云髻,只戴了一只衔珠金凤,两鬓有染黑的痕迹,给人的感觉不过四十岁出头,可眼底的皱纹,习惯性皱成疙瘩的柳叶眉,又让她看上去像五十几的人,依稀间,还能看出她的五官是很美的,但多年来的担惊受怕和凄怨,磋磨了她原本的美貌,让她面相变得越来越刻薄。


    这就是小姐的生母,胡瑛?


    春愿知道,现在该给郭太后行跪拜大礼了,可她觉得,现在应该哭才更符合小姐的性子,毕竟眼前这位亲娘哪,她逼着自己掉眼泪,然后又做出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


    她明显看到郭太后面上的厌烦更浓了,但顾忌着宗吉,仍面含微笑,而胡太后很慌,头深深低下。


    就在此时,宗吉放下手里的茶盏,起身疾步走下来,从后面环住春愿,笑道:“阿姐,快给母后磕头啊,今儿逢着太后高兴,朕待会儿跟她求个封赏。”


    春愿“如梦初醒”,慌忙跪下行大礼,她晓得宗吉说的封赏是什么,想要给她请封个公主。


    起身间,春愿偷摸瞧去,发现郭太后厌恶地扭过脸,一眼都不想看她,没叫她起身,也没理会她,而是问身侧的裴肆:“去宣定远侯府的老太太了么?”


    裴肆躬身,小声回话:“早都宣了,现在应该快到宫门口了。”


    春愿心里一咯噔,今儿不是家宴么,怎么还有别的客?


    定远侯府的老太太?好熟啊。


    春愿呼吸一窒,周予安家的老太太?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家里拢共就一个通房


    春愿从心底生出不好的预感,在起身的时候,她擦拭着眼泪,同时看向宗吉。


    显然,宗吉也听见了周老太太,他横了眼裴肆,笑望向郭太后:“今儿不是家宴么,娘怎么将外人叫来了。”


    郭太后坐的端庄,一脸的慈眉善目,稳稳当当笑道:“算不得外人,往上两辈儿都沾着亲,论起来,哀家还要叫周老太太一声表姑,老太太托人往宫里递了小半年的请安帖子,哀家一直忙着,没顾上见她,正好今儿得空,顺便就宣她过来坐坐。”


    宗吉心里明镜儿似的,什么时候不能宣,偏偏今天,什么人不召见,偏偏是那个曾给阿姐献过殷勤的周予安的祖母,他大致猜到郭太后的意图了,笑道:“虽说是亲戚,但朕却对这位周老太太没什么印象,见了难免会尴尬。”


    郭太后笑道:“多走动走动,可不就熟了?周老太太的嫡长子,也就是先定远侯,在你父皇在世的时候,屡立奇功……”


    宗吉打断太后的话,笑道:“可惜后代却不怎么长进,朕倒记起一宗,这位小定远侯生性风流薄幸,去年害得兵部侍郎家的姑娘为他悬梁自尽,原本周予安接回阿姐,是有功的,可就是因着刘姑娘的缘故,朕刻意打压了他,不想给他升官,估摸着这位小定远侯心存不甘,撺掇着他家老太太进宫跑动,真是的,也不挑挑时候。”


    不等郭太后开口,宗吉立刻叫一旁侍立着的内侍官黄忠全过来,紧着嘱咐:“你去,把周老太太送回侯府,让她在家里颐养天年,没事儿少进宫跑动,叫她不要打搅大娘娘休养。”


    黄忠全是御前伺候的人精,十分有眼力见,急忙退出办差去了。


    郭太后明显不悦,但未发作。


    “母亲,阿姐敬爱您的心,和儿子是一样的。”宗吉使了个眼色,让雾兰和邵俞将那幅《松鹤延年图》刺绣展开,他轻抚着上头栩栩如生的仙鹤,没口子地夸:“这不马上就到您的千秋节了,阿姐这些日子没日没夜地做针线活儿,眼睛都熬红了,还有……”


    宗吉直接将春愿的袖子撸起来,指着阿姐胳膊内侧的几处血痂,鼻酸道:“阿姐原本身子就弱,回京后一直给我放血治病,正是因为她,儿子发病时才没以前那么煎熬了。”


    郭太后只是笑,淡淡扫了眼不远处立着的女人,丰乳细腰,哭得梨花带雨,一脸的委屈怯懦,真真是我见犹怜,天生一副祸水样,她借着喝茶的空儿,斜眼觑向旁边的裴肆。


    此时裴肆很规矩地侍立着,许是察觉到有人看他,他低着头,抿唇一笑。


    郭太后莞尔,放下茶盏,叫下人去抱个圆凳来,赐春愿入座,她面含哀伤,柔声道:“你的心意,哀家都看到了。孩子,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快坐下吧,今儿都是一家人,没那么多臭规矩。”


    春愿一直战战兢兢的,听见郭太后如此关怀和善,忙跪下磕头,心道这位大娘娘挺宽厚的,并不似唐大人说得那样如狼似虎,她低头入座,双手接过宫娥递来的牛乳茶,没敢喝,更不敢说话,营造种卑微胆小的感觉。


    郭太后笑着朝宗吉招了招手。


    宗吉就像花蝴蝶似的,飘到他母亲跟前,乖巧地给郭太后捏肩膀、捶胳膊,又笑嘻嘻地亲自端过来盘莲花酥,单膝跪在,孝顺的将酥高捧过头顶。


    郭太后宠溺地刮了下儿子清俊的脸,拈了一块,自己没吃,喂给宗吉吃,有意无意地看向胡太后,胡太后一直低着头,努力地克制情绪,可还是红了眼,手颤抖得厉害,绞着帕子。


    “别像小孩儿似的耍宝,你是皇帝,要像个大人样子。”郭太后虽嗔着,却爱怜地摩挲着宗吉的胳膊,叫儿子坐在她跟前的圆墩上,又让太监给春愿跟前支了个小席面,命宫女把她桌上的点心给春愿端过去,笑着问:“丫头,你今年多大了?”


    气氛和暖,春愿紧绷的精神放松了些许,忙回:“妾身今年二十三了。”


    “比吉儿大五岁。”郭太后又笑着问:“来京城也快三个月了,住的还习惯么?”


    春愿感激地望向皇后郭嫣,转而又看向宗吉,抿唇笑:“陛下和娘娘对妾身关爱有加,天家赐恩,是妾身几世修来的福分。”


    宗吉凑到郭太后跟前,不住地夸:“母亲,您瞧阿姐多懂规矩。”


    说着,宗吉给皇后使了个眼色。


    郭嫣忙笑着帮腔:“正是呢,便是京城里高门贵户里的闺秀,也比不过阿姐这般落落大方。”


    郭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又柔声问:“念过书没有?”


    春愿心狂跳,轻点了下头:“念过几首诗词,上不得台面。”她搜肠刮肚,将之前准备好的话术和背下的名句含在嘴里,等着郭太后盘问,谁知太后言止于此,没有再问,反而是嘱咐身侧的裴肆。


    “哀家瞧这丫头也忒娇弱了些,待会儿叫人给她府上送些补气血的好药,对了,最近新进上的一批蜀锦不错,让尚衣局的给丫头裁上几身鲜亮衣裳,她风华正茂的年纪,穿得也太素净了。”


    宗吉见郭太后态度温和,心道自己近两个月的功夫没白费,笑着问:“娘,您喜欢阿姐不?”


    “丫头乖巧可人,确实讨人喜欢。”郭太后毫不吝惜地夸赞。


    宗吉胳膊搭在郭太后坐着的椅子栏上,笑道:“那儿臣跟您求个恩典。”


    “你说。”郭太后习惯地替宗吉整理衣襟。


    宗吉眨眨眼,叹了口气:“当年周淑妃大逆不道,做下谋害先帝的糊涂事,父皇迁怒到淑妃的女儿懿荣公主身上,可怜皇姐当年被逐出京城的时候才十几岁,算算,她被拘在上阳别宫,已经有七八年了,朕听闻她这些年日日参佛读经,为娘和朕祝祷,前年她身患顽疾,双目近盲,儿臣心里实在不忍,想着淑妃有罪,可公主是无辜的,她毕竟是先帝的骨血,朕的手足,朕想把她接回来,叫太医替她治病。”


    “宗吉!”胡太后没忍住,其实当年周淑妃盛宠时被诛灭,里头多多少少有郭太后推波助澜的原因,把懿荣公主接回来,这不是打郭氏的脸么,她忙出言提醒:“毒妇的女儿,自然是毒种子,你把她接回来,是会害人的。”


    宗吉白了眼胡瑛,接着哀求郭太后:“淑妃母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实在没什么人了,而且懿荣是半个瞎子,根本影响不了孩儿什么。”


    郭太后倒没表现出多生气。


    其实从去年开始,就不断有朝臣上书,提起懿荣无辜,要求朝廷宽恕公主,接她回京,许她嫁人,这股风终于传到宗吉的耳朵里,吉儿年初开始也时不时地求,甚至京都还有那起酸文人替懿荣写诗词,极尽同情怜悯,也开始有人议论她手段残忍,容不下先帝的骨血。


    郭太后皱眉,依着她的性子,斩草必除根,这些年碍着皇帝和朝臣的口风,她确实没动懿荣,但却叫伺候她的宫人在茶饭里下慢毒,算算,也就是这两年的活头了。


    宗吉见太后犹豫着,扭股糖似的撒娇,笑吟吟道:“这个月中旬是您的寿辰,瑞世子前儿从顺安府迎佛回来,给您带了老大的金座玉佛,儿臣记得那日满天红霞,是吉兆哪,若是容许懿荣公主回京,朝野上下必定称颂您是慈悲的观音菩萨转世,救苦救难,阿弥陀佛。”


    见儿子还真双手合十地念佛,郭太后摇头笑:“行吧,就把那孩子接回来。”妇人正色道:“但有一点,她毕竟是罪妃的孩子,将来的夫婿门第不能太高,哀家也要从慈宁宫拨一些人去侍奉她。”


    言下之意很明显,将来要心腹盯住懿荣公主。


    “好!”宗吉喜得俊脸绯红,抱住郭太后,脸在母亲胳膊上蹭:“我就知道娘亲最疼我了!”借着这兴头儿,他斜眼朝阿姐望去,笑嘻嘻对郭太后道:“那个……懿荣是罪妃之女,尚且能得到您的宽恕,阿姐半生凄苦,又救了儿臣的命,娘,您一定要给她个封赏哪。”


    郭太后摩挲着宗吉的手:“其实哪,这也是哀家今儿宣定远侯府老太太来的缘故。”


    宗吉笑顿时凝固住,坐回凳子上,颇有些不满:“儿臣都给您说了,那个周予安就是个花花太岁!”


    郭太后笑道:“那都是以讹传讹,外头做事的爷们,难免会出入些酒楼茶肆的,予安性情和顺,家教甚好,便是去年那事,也是刘家姑娘痴心糊涂,叫予安背了个骂名。哀家前几日就见过周老太太,也见了予安本人,样貌、脾气都是极好的,男人三妻四妾是寻常的,正论起来,他也没几个女人,家里拢共就一个通房,比起那些游走在秦楼楚馆、阅人无数浪子,要体面太多。”


    春愿就算再蠢,也听出来郭太后在暗暗讥讽她出身风尘,她没敢发脾气,低下头默默掉泪,试图引起宗吉的注意。


    宗吉忙道:“这不成,阿姐对这个周予安没意思,母后何必乱点鸳鸯谱呢!”


    “谁说没有。”郭太后莞尔,给裴肆使了个眼色。


    裴肆冷漠地觑了眼春愿,对宗吉笑道:“小臣听闻,当初燕姑娘和小侯爷私交甚好,在回到罗海县的时候,小侯爷体贴殷勤地安排好了住宿吃食,不仅如此,小侯爷还给姑娘送上了无数珍宝、衣物,姑娘欢天喜地地收下了呢。”


    春愿再也忍不住,开口替自己辩驳:“提督冤枉我,我没收,非亲非故的,我收了会坏了陛下的名声,我甚至当着众人的面儿,全都退给了小侯爷,当时很多人都看见了。”


    “哦。”裴肆了然地点头,忽然从袖中掏出个巴掌大小的匣子,打来,里头是条海螺珠手串,男人唇角勾起抹坏笑:“这可是周家的传家之宝,原本有一对儿,小侯爷说,他晓得姑娘也中意他,但脸皮薄,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承认,于是偷偷送了你这条手串,等将来提亲的时候,用另一只手串当信物,这事他全写在给姑娘的情信里,这事总该是真的吧。”


    春愿简直想生吞了裴肆,她噗哒噗哒地不住掉泪,不慌不忙地应对:“这手串当初我在匣子里发现的,还当是陛下给我备的钗环首饰,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还以为就是普通的珍珠,于是赏了雾兰,雾兰不敢收,我转头又赏给了衔珠,不晓得这手串提督是从哪里得到的,又是从谁嘴里听见这些吓人的是非。”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郭嫣笑着帮腔:“既然是赏下人的,想来阿姐并没把这手串当回事。”


    宗吉感激地看了眼皇后,挺起胸脯,对郭太后道:“没错,朕瞧周予安油头粉面的,不是什么良人,阿姐看不上他、不把他当回事太正常了,亏得他有脸,偷偷摸摸和他家老太太在您跟前胡吣,妄想攀龙附凤。”


    说着,宗吉瞪向裴肆,斥道:“你从谁嘴里听见这些是非的?怎可如此诋毁一个姑娘家的清白,阿姐出淤泥而不染,在府里除了学规矩,就是吃斋念佛,不像你裴肆,像只猴儿似的上蹿下跳!”


    “皇帝不用这么生气。”郭太后打断儿子的话,瞥了眼不敢开口的胡太后,淡漠道:“好一个出淤泥而不染,当年因着胡氏曾是康王府舞姬的缘故,皇帝你受了多少诋毁?先帝又被朝野非议了多少年,宗吉,你难道忘了?”


    胡瑛听见这话,痛苦地掩面哭,泪水冲花了脸上的粉脂,越发难看。


    郭太后深呼吸了口气,淡淡道:“宗吉哪,你生母不过是二嫁之身,论起还算清白,尚且叫先帝和你遭受了这么多年的议论,可燕姑娘……”


    “阿姐是被逼无奈的!”宗吉噌地声站起来,怨恨地瞪了眼胡瑛:“她被生母抛弃,父亲早逝,又被那起丧尽天良的逼成了。”宗吉心里疼,没有说出妓.女那两个字,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她受了这么多苦,死里逃生到朕跟前,朕一定要……”


    “不行。”郭太后毫不留情地打断宗吉的话,“哀家可以接纳她,朝野上下接受不了,祖宗家法也不允许,哀家不能让皇帝和皇室成为天下的笑柄,若是燕家丫头看不上定远侯府,那么尽可另外寻个高门显贵,如此也能一生平安尊贵的过下来,封公主,那是绝不可能的。”


    “可……”宗吉不放弃,还要争取。


    郭太后忽然收起慈善的面色,凤眼尽是冷意:“还是那句话,哀家可以疼燕家丫头,但凡事都要有个度。”


    郭太后完全截断宗吉的所有后路:“哀家容许懿荣公主回京,因为公主姓赵,乃先帝血脉,宗吉,你要是再任性妄为,非但懿荣不可以回京,这位惹得你跟哀家对着干的燕姑娘,也不许留了,好了,哀家已经很累了,裴肆,扶哀家去歇歇。”


    说罢这话,郭太后直接起身往后堂走,忽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瑟瑟发抖、哭得凄惨的胡太后,毫不客气地训斥:“你呀,吃斋念佛那么久,还不能静心,前头弄出个什么衔春还是衔珠的,这回又给哀家招来只燕儿,你非要把你娘家所有人铺在朝堂后宫才甘心么,如此不安分,中秋前你就不要见吉儿了,省得带坏我儿子!”


    说罢这话,郭太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春愿的慈宁宫叩拜,就这样结束了,她不敢卖机灵、耍心机,恭敬卑微地守着所谓的“大家闺秀”般的规矩,说话没超过五句,又一次被“赶”了出去。


    这次说“赶”不合适,是“请”了出去。


    郭太后对她非常客气,也替她规划了个体面的前程,甚至开恩,想要给她做个高户豪门的媒,让她嫁给周予安,做侯爵夫人。这位历经了两朝的厉害女人能做到这步,原因很简单,就是宠溺疼爱一手带大的儿子宗吉。


    可是,她心里明白,郭太后看不起她,忍着恶心见她。


    宗吉不甘心,痴缠在慈宁宫,还要和郭太后争取,郭嫣怕又闹出不愉快,留下劝和,后头,宗吉气冲冲地离开慈宁宫,愤怒地叫人去宣首辅到勤政殿,让她先去寿康宫和胡太后说话,他晚些时候会来,这个公主,他一定要让阿姐做。


    ……


    天上的雨云越积越厚,黑压压的,眼看着就是场大雨,风肆虐而来,将御花园里栽种的花树吹得左摇右晃,花瓣或飘散在半空,或被卷进池中,如浮萍,飘飘摇摇。


    春愿出了慈宁宫后,就随着胡太后往寿康宫走。


    她走在后头,胡瑛走在前头。


    今儿气氛不对,所有的宫女太监都噤声不言,默默地跟在主子身边。


    有一片花瓣吹到脸上,春愿手指拂开,痴愣愣望着胡瑛的背影,这妇人很瘦,发髻上的金凤钗太沉,压得她有点驼背。


    胡瑛从慈宁宫出来后,就不说话,一直默默掉泪。


    春愿其实心里也是愧得很,为了她,上回委屈了皇后,这次,郭太后又当着众人好一通叱责胡瑛。


    胡瑛苦苦熬了近二十年,熬到了太后,还免不了被羞辱。


    正在此时,胡瑛停下了脚步。


    春愿也立马停步,她有点紧张,又有点心慌,到底是亲娘,会不会一眼认出女儿不对劲?若是小姐面对这位抛夫弃女的母亲,在宫里备受委屈的可怜女人,会有什么反应?


    就在春愿胡思乱想的时候,只见胡瑛身边的嬷嬷挥了挥手,让下人们先行退下,很快,这里就只剩胡瑛和她两个。


    春愿低下头,鼻头发酸,她想起了小姐,小姐活着的时候,嘴里恨着母亲,可却也常念叨着,有时候被那些无耻嫖/客欺负了,会哭着说:愿愿,若是我娘在跟前,肯定会心疼我吧?


    “娘……”春愿替小姐,哽咽着喊出这个字。


    “你为什么要回来!”胡瑛含泪,脚连连跺地,压声质问。


    “啊?”春愿怔住了,痴愣愣地望着一丈之外立着的母亲。


    胡瑛手抚去眼泪,这妇人显然是身子相当不适,脸色蜡黄,越发显得老气,她看了眼那年轻貌美的女儿,面上情绪复杂,低下头良久没言语,轻咬住下唇,言语间埋怨甚浓:“大娘娘说话不中听,却也在理,你,你会害了宗吉!”


    春愿泪如雨下,忍住没让自己哭出声来,哽咽着问:“我、我怎么害他了?”


    “你……”胡太后甩了下袖子,头越发低垂,眼泪一颗颗往下砸,老半天才说:“你的事若是传出去,会叫人耻笑他的,他是皇帝呀。”


    春愿拳头攥紧,尝试着,让自己没那么愤怒,可是之前所有的期待、惊慌、欢喜,此刻全都变作了委屈,她再次试着与母亲沟通:“我回来了,阿弟很高兴的呀。”


    胡太后剜了眼女儿,她要埋怨的事太多了,积攒的怨恨也太多了:“我逃得了你爹,却逃不过你,你,你为什么要回来呀。”


    春愿低下头,紧紧抿住唇。


    胡太后长叹了口气:“周家是大娘娘的远亲,还是侯爵之家,难为人家小侯爷看上了你,对你知根知底,还不嫌弃你,你这样的遭遇,很应该感恩戴德了,竟然还拒绝。”


    胡太后看了眼朝远处侍立着的衔珠,手指隔空,轻轻戳向春愿:“你真是没远见,衔珠是你表妹,你不护着她罢了,既然你弟弟常去你府里,你很该把握住这机会,让衔珠去伺候你弟弟,若是顺利的话,现在估摸着孩子都有了。”


    “可是……”春愿想说,衔珠这样急躁的性子,根本不适合宫里生存,而且宗吉也根本看不上这种空有美貌的货色。


    “算了。”胡太后挥了挥手,止住女儿的话语,叹了口气,絮絮叨叨地抱怨:“你先回王府去吧,若是留的久了,恐大娘娘心里不痛快,又觉得我要撺掇着做什么,或者和你谋算什么。我今儿什么都不没说,她一不高兴,就把我禁足到了中秋,又不叫我见宗吉了,罢了罢了,都是我命苦,你回去吧,回府后安分点,别给你弟弟惹麻烦,也别妄想着做什么公主,安安分分地嫁个人,好好过日子。”


    说着,胡太后如同一朵秋里衰败的芍药花,低垂着头,慢悠悠地转身,朝寿康宫去了。


    春愿痴愣愣地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胡太后没有问,孩子,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也没有问,孩子,你小产过,身子恢复了么?


    更没有问,孩子,你饿不,要不要去你娘宫里用点饭。


    天下雨了,一点一滴地落了下来。


    春愿仰头,望着那灰暗无边际的天,她哭了,然后笑了。


    小姐,这就是你的母亲,你看到了么?


    算了,你还是不要看了,你会伤心的,下雨了,所以是你在天上哭了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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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等不及了


    雷声轰鸣,不多时,暴雨倾盆而至。


    春愿和邵俞,及雾兰、衔珠两个大丫鬟急忙躲入在御花园的一处小凉亭里,其余的太监嬷嬷们自行找地方避雨。


    深春里这样大的雷雨很少见,像倾盆倒一样,雨点子砸在青石地上,形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小白圈。


    细密的水雾从外头飘进来,落雨声如炮仗般,春愿坐在石凳上,冷得很,发髻被打湿了,沉甸甸的,她抬眼瞧去,雾兰和衔珠也淋湿了。


    许是察觉到气氛不对,两个丫头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地互望一眼,不约而同上前,要服侍小姐擦脸。


    “不用你们。”


    春愿冷冷喝止。


    一旁的邵俞会意,忙从袖中掏出个布包,取出方干净的白帕子,躬身替小姐擦拭身上的雨水,又轻手轻脚地帮小姐拆去沉重的发钗和假髻,随后,用手巾细细地将小姐的湿发擦干,掏出随身携带的梳子,替小姐重新绾髻。


    又一道闷雷响起,雨比方才更大了大些。


    春愿指甲挠着手背,极力往下压火气,扫了眼对面垂手侍立的雾兰和衔珠,目光锁在雾兰身上:“我倒不明白了,为何裴提督晓得罗海县的事?为何又晓得小侯爷曾给我献过殷勤?”


    雾兰吓得急忙跪倒在地,手呈发誓状:“小姐明鉴哪,自打上次陛下赐婚后,奴婢再也没见过提督,从未在他跟前提起过小姐的任何事。”


    春愿剜了眼雾兰,又看向衔珠,恨得手拍了下石桌:“慈宁宫怎么会晓得我把手串赏给了你?现在手串为什么会到裴提督手里,你和他私底下接触了?方才胡太后一声声地叱责我,说我不把你往陛下的龙床上送,不提携表妹,你又跟寿安宫嘀咕什么了?”


    衔珠也跪下了,将自己的袖口撸起来,雪白的腕子上赫然戴着串光彩夺目的海螺珠,急道:“奴婢从未见过提督,而且自打进了王府后,也已经三个多月没再见过胡太后了,我真的什么都没往外说,真的,小姐细想想,在您回京前,胡娘娘往咱们府里拨来些嬷嬷太监,教您学规矩、侍奉您,莫不是她们咬的耳朵?”


    春愿又想问几句,忽然,肩膀一暖。


    回头望去,邵俞冲他微微摇了下头,警惕地望向四周,小声提醒:“虽说下着大雨,御花园里眼瞧着没什么人,但不妨哪个犄角旮旯里蹲着只猫儿狗的,小姐略等等,待雨停了后,咱们回府后再说。”


    说着,邵俞忙伸出双臂,往起扶雾兰和衔珠:“两位姐姐快起来,高兴些,别叫外人看咱们的笑话。”


    春愿余气未消,手附上心口,其实这两个丫头说的未必没有道理,王府里龙蛇混杂,基本上都是宫里拨过来的,便是洒扫庭院的下人,说不定都能偷听一耳朵,暗报给上头的主子,她早都有心整顿,可奈何身份尴尬,不敢轻举妄动。


    真真是麻烦死了。


    就在此时,只听雾兰忽然呼了声,这丫头手捂住唇,震惊地朝东边望去:“提、提督?”


    春愿顿时警惕起来,忙望去,发现从拱门那边走过来个高挺俊美的男人,他撑着伞,踩着雨大步而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个心腹。


    怎么办,怎么办。


    春愿第一反应别理他,兴许他只是凑巧路过,若是发现了她,少不得要过来说几句。


    想到此,春愿急忙低声道:“咱们低下头,背转过身,装作没看见他。”


    谁知那裴肆径直朝凉亭这边走来,他踏上台阶,收起伞,慢悠悠地将伞立在长椅旁,用帕子轻拂了下左右袖子上的水,淡淡道:“你们几个回避下,本督有点事要单独同燕小姐说。”


    春愿拳头紧攥住,今晌午发生的种种,已经弄得她很火大了,而且裴肆阴险又恶毒,她才不要和这人单独相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邵俞跟前靠,低着头:“有什么他们不能听的?再说了,我好像和提督并不熟。”


    对于春愿过于明显的抗拒,裴肆并未放在眼里,轻描淡写道:“若是姑娘放心让下人听,那就让他们留着呗。”


    春愿心砰砰直跳,他什么意思?难不成知道了什么?和唐大人有关?


    她轻咬了下舌尖,让自己冷静下来,让几个雾兰先回避,左右在皇宫里,她就不信裴肆还敢将她怎样。


    “什么事?”春愿双手交叠,安放在腿面上,腰背挺得直直的。


    裴肆笑笑,这女人比上次见长进不少,没了畏缩卑微样儿,倒有几分大家闺秀的端庄了。


    他坐到女人对面的石凳上,打量她,脸上的浓妆已经被雨水冲去,露出原本莹润白皙的肌肤,显然哭过,眼尾和脸颊微红,发髻上只戴着支白玉簪,有一缕湿发贴在脖子侧边,像蚯蚓似的,蜿蜿蜒蜒地爬进衣襟。


    “你盯着我做什么?”春愿被看得头皮发麻。


    裴肆眼里没有半分狎昵:“小定远侯是出了名的风流薄幸,能让他一直念念不忘,姑娘果然不同凡响。”


    春愿眼皮生生跳了两下:“提督什么意思?”她毫不畏惧地迎上裴肆冷漠的双眼:“周予安投靠了提督?平白无故的,他干麽要娶我!”


    裴肆眉梢微挑,这女人有点东西。


    “方才本督离得老远,就看见雾兰和衔珠跪在地上,姑娘大可不必怀疑是她们多嘴。”裴肆莞尔,毫不避讳地说:“其实姑娘心里明镜儿似的,你是突然冒出来的姐姐,大娘娘怎么能放心你?自然会派人在你府上盯着,罗海县时周予安对你献殷勤、百般示爱,而在王府里,两个大丫头明争暗斗,那串海螺珠你先赏了雾兰,后收回去又赏给衔珠,这些大事小事,太后都知道。”


    春愿低下头,不说话,心里惴惴不安,那么佛堂的事,郭太后知道么?别慌别慌,裴肆说的都是明面儿上的,众所周知的,大人行事谨慎小心,绝不可能让他拿住把柄。


    裴肆见这女人眼神闪烁,似乎在努力搜刮肠肚,准备话术对付他,男人挑眉一笑:“其实姑娘不必如此警惕防备,我对你没有任何恶意。”


    春愿冷笑了声,暗骂:脸皮真厚,这话你都好意思说。


    裴肆展开自己的手,用帕子细细地擦拭指头,淡淡道:“上回当街拦住姑娘,是想请姑娘劝陛下回宫,为的是太后和陛下母子和睦,这回在雨地里和姑娘单独聊几句,是为了陛下的名声。”


    “提督什么意思?”春愿当然晓得裴肆的意图,但还是低头,哽咽着地问。


    “你真听不懂?”裴肆嗤笑了声,也懒得戳破她:“那本都督就直接了当些,姑娘那样不堪的遭遇,将来若是被捅了出来,只会让陛下蒙羞,你想想,若是你经历过的男人,有哪个有本事的忽然升到了京都,认出了你……”


    春愿冷哼了声:“留芳县的沈轻霜早都去世了,我是身份清白的燕桥,提督倒也不必如此刻薄吧。”


    “不是刻薄,是实话实说。”裴肆手指轻点着腿面,接着道:“你的过往只是一层,再者,陛下不晓得听了谁的挑唆,非要给姑娘封个公主,为此,他和太后都闹了两三个月了,朝堂也接连动荡了许久,已经死了五个太监,你还想继续往里头填无辜性命么?”


    这句话戳到春愿的痛处,她银牙紧咬下唇,低头没说话。


    裴肆蹙眉:“大娘娘为了陛下,是真心替燕姑娘你考虑的,她晓得小定远侯追求过你,便先暗中宣了周予安祖孙,探了探口风,那周家虽是个侯爵之门,但眼看着成了破落户,周予安巴不得赶紧娶了你加官进爵呢,对大娘娘承诺,只要姑娘肯下嫁,他定敬爱关怀姑娘一辈子。当然,这事也得看姑娘的意思,若是姑娘不喜欢小侯爷那样的人,那今年殿试马上就过了,姑娘尽可以在今春进士里挑一个门第不怎么高的青年才俊,夫君和其家族由你掌控拿捏,而且大娘娘也有意让她哥哥魏国公将你收作女儿,如此瞧来,便是不封公主,姑娘难道还会愁将来过得不好?”


    春愿手指抹去泪:“提督是让我劝陛下么。”


    裴肆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长出了口气:“姑娘总算明白了。”


    春愿小声嘟囔:“可我劝,陛下未必肯听。”


    裴肆翻了个白眼:“用心劝,肯定会听。”他又补了句:“只要你决心不做这个公主,他还能按住你的头,把朝冠戴在你头上?”


    春愿觉得有时候,这裴肆和大人说话还挺像的,她嗯了声:“那我试试吧。”


    这时,雨小了很多,淅淅沥沥地飘,有那么一两丝被风吹进来,落到人脸上,凉飕飕的。


    忽然,谁都不说话了。


    裴肆轻咳了声,扭头给立在亭子口的心腹阿余使了个眼色,那个年轻小太监会意,拎着个被蓝布罩住、四四方方的东西上前来,放在石桌上。


    裴肆用余光觑去,那女人秀眉微蹙,身子不自觉地往后躲,显然在防备着,她甚至还吓得咽了口唾沫,他笑了笑,将蓝布掀开,原来布下是个小小的红木笼子,里头关着只通身雪白的小猫,猫儿瞧着只有一两个月大,吓得蜷缩在笼子一角,像只小雪团。


    春愿有些震惊,同时又松了口气,她还当裴肆要给她看人头,威胁她呢。


    裴肆笑道:“本督记得姑娘上回说想养只猫,特特命人找了许久,这才找到这罕见的品种,今日送予姑娘,聊表歉意。”


    “啊?”春愿有些诧异,这裴肆越客气,她就越慌。


    “本督说了,我对姑娘没有恶意,不过是效忠主子,有时候少不得会得罪些。”


    说话间,裴肆起身,躬身给春愿见了一礼,他从袖中掏出只紫檀木匣子,放在桌上,打开,里头是条海螺珠的手串,看着比赏给衔珠的那条珠子更圆、更大些。


    “这是什么意思?”春愿皱眉,其实她心里还有个疑问。


    裴肆晓得这女人在困惑什么,他把盒子推给春愿,坦然笑道:“当日大娘娘宣小侯爷说话的时候,周予安提起,曾在罗海县送过姑娘一条海螺珠手串,可姑娘转头却赏给了雾兰,弄得他好伤心。于是本督便派人弄来条相似的手串,方才在慈宁宫,我只不过把手串拿出来晃了晃,姑娘一没鉴别,二没细想,就慌得什么都说了,到底大娘娘仁慈,松了一手,否则姑娘怕是因行事不端,现在已经和定远侯府定亲了。”


    春愿紧咬住牙,深深低下头,又气又恼,老半天才从牙缝中憋出句:“那妾身得多谢太后和提督了。”


    “姑娘大可不必这样阴阳怪气。”


    裴肆弯腰,拿起油纸伞,淡淡笑道:“还是那句,本督效忠陛下和大娘娘,对姑娘没恶意,希望姑娘回府后揣摩番大娘娘的恩德,好好劝一劝陛下,将封公主的事作罢,因为此事真的没有任何意义。姑娘若是做成了,将来不仅大娘娘疼你,你要是有什么难事,本督也必定赴汤蹈火,为你去办。”


    “我试试吧。”春愿口里答应着,站起微微见了个礼,她手轻抚着那个红木小笼,强迫自己笑:“多谢提督的厚礼,妾身很喜欢。”


    裴肆点了点头,大步往外走,在离开亭子的时候,忽然停下,他略微回头,唇角勾起抹坏笑:“还有,本督要善意奉劝姑娘一句,女子德行名声最要紧,别有用心的男人礼物最好不要收,譬如周予安的那条海螺珠手串,差点就害了姑娘。”


    “是。”春愿忍着火气,颔首微笑:“妾身记下了。”


    这时,雨渐渐停了,裴肆带着他的心腹大步离开了。


    春愿立在凉亭了,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心里有点乱,又有点懵,她还以为裴肆要提唐大人,用大人来威胁她,没想到只是说服她去劝劝宗吉,态度比第一次见要好很多。


    这个人,很会说话,他真的没恶意么?


    ……


    离开皇宫后,春愿直接回王府了,半路上,她说想要些沉木调香,邵俞是这里头的行家,便叫邵俞去买。


    其实,她是叫邵俞把今日慈宁宫和凉亭发生的事,想办法告诉唐大人。


    黄昏的时候,邵俞买了包顶好的虫漏沉木,带回来唐大人的回复:今晚要去恩师府上议事,暂不能来找你,三日后的夜半再来探望,务必稳住,只要陛下站在你这头,太后和裴肆都不敢把你怎样。


    说实话,春愿还是有点失落的,在大人心里,恩师、差事总是第一重要的。


    心烦意乱之下,春愿晚饭只用了几口花胶粥,沐浴后,便叫邵俞准备些纸笔和魏碑字帖,她要去佛堂念会儿经,顺便再练练字。


    夜半的王府是静谧的,各处小门都上了锁,大抵因为白天下了半日的雨,晚上寒气就泛起来了,带着股泥土的腐朽腥味,让人难受。


    佛堂里静悄悄的,长方桌上摆了摞书,一只莲花瓣铜灯,上头插着支老粗的红蜡烛。


    春愿穿着浅粉色夹袄,披散着头发,站在桌后,她抽了张宣纸,把纸铺在字帖上,用镇纸压好,选了只狼毫笔,蘸饱了墨,一笔一划地练字,写着写着,忽然就在纸上写下了“唐慎钰”三个字,她心里装的事多,府里各怀鬼胎的下人、郭太后的“善意谋划”、裴肆的直白、宗吉的坚持还有胡瑛的冷漠,都让她烦躁。


    万一宗吉胳膊拗不过大腿,郭太后要把她指给什么侯爷、进士,那可怎么好?


    “哎!”春愿深深叹了口气,将写过的宣纸揉成团,刚准备扔进炭盆里烧掉,忽然,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响起咄咄咄三声叩门声。


    “小姐,您还在练字么?”邵俞轻声询问。


    春愿皱眉:“什么事?”


    “大人来了。”邵俞压低了声音:“您和大人说话,奴婢去外头守着。”


    春愿怔住,谁来了?她没听错吧?


    忽地,小门被人从外头推开,进来个高大男人,正是唐慎钰,他外头穿着玄色披风,隐隐能看出里面穿着官服,头发微潮湿着,带着夜里的雨露之气。


    春愿惊的半张开口,忽地反应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左右看了圈,急得跺了下脚,忙走向他,压着声嗔:“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不是说三日后才见么?”


    唐慎钰忙关住门,望着女人,柔声道:“本不该来,但我想着你今天在宫里又受委屈了,不晓得会惊慌害怕成什么样,傍晚我从恩师府上出来后,打东街溜了一圈,又去酒楼和同僚喝了几杯,都快回到家了,忽然想你了,就跑过来看看你,这样我才能放心。”


    春愿掉泪了,心里暖暖的:“都到家门口了,怎么不换夜行衣?”


    唐慎钰粲然笑道:“等不及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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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8章 您快活得很哪


    春愿还像以前那样,冲进大人的怀里,抱住他腰,头枕在他的胸膛,只有这样,她仿佛才有归属感,会感到安全,可以不受任何拘束地哭……


    “大人,我难受。”春愿自顾自地倾诉:“你把我带到这个地方,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郭太后看不起我,说我是秦楼楚馆里阅人无数的浪子,还说我会坏了宗吉的名声。”


    “不哭不哭。”唐慎钰轻抚着女人颤抖的肩膀:“她才不是什么好货,面上矜持守礼,实际上就是个脏污不堪的淫.妇,年轻时就开始给先帝戴绿帽子,和秦王在佛寺里……老了也不安分!”


    唐慎钰脸上满是厌恨,没再说下去。


    春愿脸在大人官服上蹭泪,都哭得咳嗽了:“最让我难受的是胡瑛,我被郭太后贬低的时候,她一声都不吭,我还以为时隔二十多年,她终于见到失散多年的女儿,肯定会哭着忏悔,没有,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为什么要来京城’, 第二句是你会坏了宗吉的名声, 第三句是嫌我没远见,没把衔珠送到宗吉床上,第四句是埋怨我,因为我的缘故,她到中秋前都见不到宗吉,我听见这种话都寒心,更何况小姐?大人,她为什么这般偏心?如果这么恨小姐,当年为何要生下这个女儿!”


    春愿哭得脱力了,腿软得要命,直往地下坠。


    唐慎钰急忙抱住她,他眼也红着,像想起了什么人,猛地摇了摇头,似要甩开什么晦气的回忆,柔声道:“我不想哄你,说胡瑛这二十多年有多么不容易,多么的凄惨,因为有些人是真的不配当父母,生下了就不管,害苦了孩子一生,真是连畜生都不如!轻霜小姐走得早,也省了失望,她那么疼你,你就当替她受这遭苦难了。”


    “嗯。”


    春愿傻傻地点头,仍啜泣着。


    她还想倾诉,给大人说郭太后要给她指婚,可是这种时候,提起周予安那个倒胃口的小子,实在不好。


    “大人……”春愿轻声唤。


    “嗯?”唐慎钰问:“怎么了?”


    “我觉得,您穿官服的样子特别好看。”春愿抿唇笑,怕他误会,又添了句:“我的意思是很精神。”


    唐慎钰晓得她话里的意思,摩挲着她的头发:“我哪天不精神了?”他心里笑,小姑娘还真容易感动,但也炙诚得让人动容。


    他就这般抱着她,等她不哭了,情绪缓过来后,紧蹙起的眉头这才松开些许,目光下移,他发现春愿手里捏着个纸团,笑道:“在练字呀,听邵俞说你最近进步很快,让我瞧瞧。”


    春愿把纸团藏在背后,心头小鹿乱撞:“就是瞎写的,在你进来前准备烧掉来着,还是别看了,不然你又该气死了。”


    唐慎钰被逗得噗嗤一笑,他胳膊长,很容易就够到了那团纸。


    “哎呦,别!”春愿反应快,急忙要抢回来,“还给我!”


    唐慎钰坏笑着把胳膊伸得老高,看她够不着,急得直跳脚。


    “我偏要看看你的狗.爬字!”他展开那团纸,皱巴巴的纸上是正在练习的魏碑,看来这丫头真的用心在学,笔锋仍幼态歪斜,可渐渐地有结构了,而在角落里,赫然有三个写得最漂亮的字——“唐慎钰”。


    他自诩是个冷静自持的人,看到这,也难免会乱了方寸。


    春愿见大人忽然不说话了,眼里有种复杂之色,她还当大人恼了,忙道:“对不住啊大人,我晓得不该让邵俞教我写你的名字,我真的刚才要烧掉的……”她正手忙脚乱地解释,忽然,嘴就被男人给封住了,她尝到了他口中残余的酒味,他很霸道,想把她整个人吞了似的。


    春愿顺势搂住他的腰,一开始由着他侵略,后头,他慢了下来,她反客为主,一点点、温温吞吞地吻他……到后头,两个人同时放开对方,望着彼此,忽然笑了。


    怎么说呢?


    忘却了报仇、报恩、任务、皇权、留芳县、京都……他们就像第一次认识对方一样,温柔旖旎间,又有种心跳的悸动。


    唐慎钰食指刮了下她的鼻梁,笑着问:“会写唐慎钰,那你会不会写春愿?”


    春愿下巴抵在他胸膛,搂住他的腰,摇头:“只会写一个春,春眠不觉晓的春,愿不会写,笔划太多了,一下子就忘记了。”


    “呦,现在还会念诗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唐慎钰喜得重重地亲了下她的额头,牵着她的手,带着她朝书桌那边走,“我教你写你的名字。”


    “好。”


    春愿点头,莞尔浅笑,今日所有的不愉快和憋闷,仿佛被风一扫而光了。她不晓得这算什么?上官对忠诚下属的奖赏?大人哄她好好做事的方式?


    可能是她多心了。


    可能在这一刻,就是很简单的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春愿站在书桌前,唐慎钰在她身后。


    她拿起只笔,而他则包裹住她的小手,带着她在砚台里蘸了墨,一笔一划地在宣纸上写“春愿”两个字。


    “专心些,别走神!”唐慎钰虽说嘴里轻叱,可双眼却一直盯着她,看着她笑得甜,面颊浮起抹比胭脂还好看的红晕,看她眼里光彩大盛,他也高兴,自打沈轻霜走后,就很少见她这么放松、欢喜过。


    忽地,他发现春愿眉头微蹙起来,银牙轻咬住下唇。


    “怎么了?”唐慎钰柔声问:“想什么呢?”


    “在想……”春愿脸又红了几分,失笑:“船舱里时,大人就这样教我写字。”说话间,春愿忽然将自己的夹袄脱掉,脱得只剩肚兜,她迅速转身,手忙脚乱地扯唐慎钰的披风。


    唐慎钰知道不该拒绝一个美人,但还是苦笑:“那个,阿愿哪,今晚我不敢待的时间长了,怕是做不成……”


    “想什么呢!谁要和你干那事!”春愿三下五除二地将男人的革带、官服剥去,想了想,又把他里头穿的中衣除去,看他袒着上半身,她满意地笑笑,然后转过身,紧贴着他,品着他身上的热。


    “嗯……”春愿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在船舱里时,咱们虽说什么都做了,但我总觉得只是肉身近,心很远,现在这样才是真正的亲近。”


    唐慎钰摇头笑,从后面紧紧地抱住她,胸膛贴在她的背上。


    其实,他何尝不是这种感觉呢。


    “愿愿。”唐慎钰学沈轻霜那般唤她,还像方才那般,手包住她的小手,带着她写字,柔声问:“你现在想要什么?胭脂、首饰、零嘴儿,你说,我立马去给你置办。”


    他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对她好一些,不掺杂任何意图。


    春愿脱口而出:“我就想让大人能常常来看我。”她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忙改了口:“不用的,我这里什么都有,宗吉待我特别好,时不时就给我添置些。”


    春愿轻叹了口气:“说起宗吉……他还是想给我个封赏,可郭太后不同意,其实我私下里反复掂量过,郭太后给我的谋划也蛮有道理,换做是我,我也不能不顾宗族法度,由着儿子给一个不姓赵的女人封公主,确实,嗯,不太合适。”


    唐慎钰晓得她是个有想法的人,也渐渐对宗吉有了姐弟情,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笑道:“现在已经由不得咱们讨论这个问题,我只说一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嗯。”春愿晓得封公主背后是朝臣和太后的争斗,她只不过不想宗吉为难,“对了大人,今儿郭太后借着海螺珠的事,差点就把我指给周予安,你这表弟怎么回事,你得上点心哪,郭太后暗中宣他问话,你晓得么?”


    唐慎钰摇了摇头,脸色难看得很:“其实今下午我就去找他了,这小子心虚,躲了出去,说是给他爹扫墓去了,他家老太太扽住我,哭哭啼啼地说姨丈生前待我如何好,姨妈如何将我视为己出,说我现在这么大的官了,叫我提携一把他孙子,别真的叫予安做一辈子的七品小总旗,叫人看笑话,真他娘的弄得我头疼。我想过了,这小子老早就在打你的主意,长眼睛都能看出来,他想攀着你这根裙带加官进爵,糊涂东西,也就这点出息了,你放心,我这次下定决心了,一定会暗中运作,尽快把他远调到偏远的地方,过几年等京都彻底平静后,再把他弄回来。”


    春愿晓得大人说的平静是什么意思,郭太后势力倒塌。


    “好。”春愿莞尔,忽地,她心跳得很快,有些紧张起来:“裴肆今儿在御花园同我说,若是我不中意小侯爷,那么从今春进士里挑个青年才俊也好。”


    “嗯。”唐慎钰专心地带她写字,才反应过来:“嗯?”他故意撞了下她的后臀,咬牙切齿:“青年才俊?”


    “对呀。”春愿抿唇笑,故意说:“我觉得裴肆还蛮好的,虽然傲慢,但做事挺仔细的,给我把将来都谋划好了,他说呀,那个青年才俊门第不需要太高,这样我就能把夫君掌控在自己手心儿里,以后在家里作威作福了。”


    唐慎钰瞪眼了:“那臭阉狗在胡说八道!”


    “我觉得挺诚心的。”春愿耸耸肩,用余光看他,坏笑:“裴提督说的几分道理,门第高的我攀不起,规矩也多,而且裴肆还给我送了只小猫呢,说我要是能劝的陛下打消封公主的主意,他将来感谢我,只要我有事,他瞻前马后照办。”


    “你信他?”唐慎钰不禁将女人的手握紧:“我早都告诉过你,见了他绕着走,前年办大理寺少卿的一宗案子,我和他短暂接触了些日子,此人心思敏锐,手段残忍,面上给你笑,其实刀子已经暗暗磨好了,月前普云寺事后,我怕他怀疑什么,特意不敢再来找你,也叫人盯过一段时间他的动静,最近他每日家忙着扩编威武营事,看起来虽没什么异常,但咱们还是得小心提防着些。”


    春愿嗯了声:“说起来,这个人也是挺那啥的,宗吉赐他和雾兰对食,这么久了,他什么表示都没有,今日御花园里见面,甚至连正眼都没看雾兰,大人你说的没错,他就是条蛇,阴冷无情。”


    唐慎钰手不老实了,攀上那雪峰,他吻了吻她后肩头纹的梅花:“你今日做的很好,他说什么,你不冷不热应答一声就对了。这人无父母、无背景、无友人、无恋人,没有任何在意的人和事,只有一条命和往上爬的心,这才是可怕。”


    说着,唐慎钰松开女人,拾起他的官服,柔声道:“我该走了。”


    春愿抓住他的腕子,嘟囔了句:“这么快?”心里虽然不舍,她还是帮他往起穿衣裳。


    谁知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邵俞在外头用力拍门,声音中尽是惊恐:“大人,大人快些,我刚才看见角门那边有不同寻常的光亮,这事不对劲儿,你快越墙离开,快!”


    春愿和唐慎钰皆一惊。


    唐慎钰甚至都来不及往起穿衣裳,直接捞起官服和披风,立马要往出冲。


    哪料这时,外头忽然响起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听起来来势汹汹,而此时,邵俞故意高声行礼问安:“呦,这不是裴提督么,这深更半夜的您怎么突然来了?还带了威武营的卫军?我家小姐在里头潜心礼佛,您贸然闯进来,不太好吧。”


    春愿顿时头皮发麻,裴肆?!


    “大人!”春愿紧张得要命,“他怎么会来,是不是冲着你的。”


    唐慎钰脸色极难看,压低了声音:“不清楚。”他依旧冷静沉稳,眼睛却已经往四周瞧去,找趁手的兵器,可阿愿这里是佛堂,除了裁纸的剪子,什么锋利的都没有,“你别怕,我去应付……”


    “别。”春愿一把抱住男人,然后松开,她其实真的很慌了,但笑道:“我去打发他,你别出来,你是从三品的高官,名声要紧!”


    说着,春愿手忙脚乱地往起穿夹袄。


    而这时,外头越来越亮,裴肆那轻蔑而傲慢的声音响起:


    “燕姑娘,你真睡了?佛堂冷得很,当心着凉哪。”


    春愿匆匆扣好衣襟上的宝石扣子,抹了把脸,用手指通了下头发,深呼了口气,昂首挺胸朝门那边走去,她咬紧牙关,出去后立马将门关住,朝前扫了眼,嚯,来了不少人,小小庭院里立了十来个身穿铠甲、手持长刀的卫军。


    而裴肆穿着官服,站在最前头,他提着盏灯笼,那张脸在黑夜与微弱烛光下,如鬼似魅,眼里满是讥诮,有意无意地朝上房里看。


    “怎么就出来


    姑娘一人?”裴肆笑着问。


    “就我一个人。”春愿将垂在身前的头发甩在身后,斜眼瞧去,邵俞已经从角落里拿了条长棍,警惕地护在她跟前。


    裴肆显然不把邵俞放在眼里,往前走了两步,看了眼上房的门,目光落在这女人身上,她面颊余红未退,夹袄虽穿得齐整,但袖筒里隐约能看出雪白的小臂,显然是来不及穿中衣了,男人摇头笑:“他是个谨慎的人,我派暗卫盯了他一个多月,都没拿住他半点把柄,今晚上他却大意了,为什么呢?嗯?”


    裴肆眉梢一挑,身子稍稍前倾,望着眼前的美人:“是不是因为姑娘今儿在宫里受了委屈?他心疼了?”


    春愿笑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裴肆又往前走了两步。


    “站住!”邵俞护主,往四周环视了圈,府里的侍卫一个都没来,他心里知道不对了,还是手持长棍上前,愤怒道:“提督难不成把王府控制了?夜闯小姐佛堂,这事陛下知道么?还请提督快快退出。”


    忽然,裴肆一个窝心脚朝邵俞小腹踢过去,当即将邵俞踹得翻了好几个跟头,哇地吐了口血,生生晕死过去。


    他冷哼了声,面不改色地用袖子拂了拂下裳,笑吟吟地望着被惊吓到的春愿,甚至还躬身见了个礼:“本督奉了太后娘娘的懿旨,小姐您不介意吧。”


    “提督!”春愿毫不畏惧地朝前走了两步,死死地堵住门,拦住那条毒蛇,她恭敬地给裴肆见了一礼,强笑道:“头先言语间冒犯了提督,妾身在这里给您赔个不是,妾身衣衫不整,还请提督移步到正院花厅,妾身这就给您沏茶……”


    裴肆勾唇浅笑,懒懒地盯着春愿,挥了挥手,叫跟着的卫军往后退。


    春愿顿时松了半口气,眼里含泪,笑道:“妾身是小地方来的,不懂京都的规矩,请您得饶人处且饶人,妾身将来定会记住您的恩惠。”


    裴肆嗤笑了声,故作为难:“可本督今晚都进来了,若是不带走点东西,陛下那里也不好交代。”


    “你非和我过不去?”春愿攥紧拳头。


    裴肆双臂环抱在胸前:“姑娘口口声声说自己没用,小地方来的,从前受尽了苦难,可如今瞧着,您快活得很哪。”


    话音刚落,后头的卫军哄然大笑。


    裴肆小指挠了挠下巴,眼里尽是奚落,故作不解:“陛下今儿在慈宁宫,一直强调您是知书达理、清白本分的好姑娘,难不成姑娘竟骗了陛下?姑娘大半夜和高官在佛堂里做什么,密谋朝政大事?商量着怎么对付陛下?总不会是研讨经书吧。”


    春愿真的想杀了这个人,真的。


    但她还是稳住了,想了想,跪在门前,明明掉泪了,可还是嫣然笑道:“请提督离开吧,我这里真的什么人都没有,就当您给妾身一个面子了,您晌午还对妾身说了那么番关怀备至的话,还送了妾身一只猫。”


    “对。”裴肆走上台阶,走近那个跪下的女人,凑近了,笑着问:“那本督说的那句,别有用心男人的礼物千万不要收,小姐记住了么?本督说女子最重要的是名声品行,小姐领悟了么?”


    裴肆发现这个女人哭的样子,竟让他有种别样的兴奋,柔声道:“你知不知道,陛下为了你又和大娘娘闹上了,你这样污糟淫/秽的行事作风,配封公主么?”


    春愿恨得牙痒痒,紧咬住后槽牙,瞪着这个恶毒阉人,她希望宗吉那边得到裴肆夜闯王府的消息,能赶紧派人过来。


    “别这么看我。”裴肆悲悯地摇了摇头,嘲讽道:“你这样挡在前头,他却像头缩头乌龟似的躲在里面,值得么?”


    说着,他直起身,从袖中掏出方干净的帕子,摔到春愿脸上,冷冷道:“擦一擦你脸上糊了的胭脂吧……”


    谁知就在此时,门哗啦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唐慎钰黑着脸,大步走出来。


    春愿都急死了,挥舞着胳膊:“谁让你出来的,我说了,我能处理!”


    唐慎钰俯身将女人捞起,柔声道:“地上凉,起来。”


    说着,他死盯住面前的裴肆,忽然,扬手一耳光打下去,顿时将裴肆给打得摔下台阶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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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你小子不会动情了吧


    这一巴掌来的太突然,把春愿惊着了,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惊着了。


    裴肆更是被打得连退了数步,在最后一级台阶没站稳,整个人失去重心,歪斜着朝青石地栽倒,眼看就要摔个狗吃.屎,幸好跟前有卫军奔上来及时搀扶住了。


    小院鸦雀无声,四下里黑黢黢的,那些个灯笼就显得特别刺眼。


    气氛陷入了一种剑拔弩张的紧张,还有尴尬,毕竟朝廷高官直接动手撕破脸,还是很罕见的。


    春愿还像以前那样,半个身子躲在唐慎钰后头,她鼻头发酸,心里是欢喜的。她忽然想起了小姐,当时程冰姿带人上门来欺辱小姐的时候,杨朝临那畜生就躲在屏风后头,让一个弱女人去面对所有的严霜刀剑。


    春愿望向唐慎钰,他穿着齐整的官服,头发稍有点乱,眼神又凶又恶,通身皆是杀气,不知怎地,这样的大人在她眼中,比以前更吸引人,他直勾勾地盯着裴肆。


    她顺着大人的目光瞧去。


    裴肆此时有些“狼狈”,他本就生的白皙,这会子右边脸就像被马蜂蛰了一口,红了一片,唇角也流出了血,按理说,正常人被打后,不说破口大骂,也该叫嚣着上前讨回来,可这人没生气,甚至还笑吟吟的,他大拇指揩了下嘴边,饶有兴致地两指研磨着血,推开搀扶他的卫军,故作吃惊:


    “嗳呦,唐大人,怎么会是你呢。”


    唐慎钰只是冷笑,不说话。


    裴肆原地来回踱步,时不时地打量着台阶之上的那对狗男女,女的脸上尽是娇羞、欢喜,眼里像夏夜里的湖水,盛满了繁星,男的严峻冷漠,一脸要杀人的样子,胳膊微微抬起,护住他的姘头。


    “呵。”裴肆不由得想起之前普云观的事,此刻,他特别想嘲笑一通,事实,他也打算这么干:“唐大人,燕姑娘,今晚你们也是偶遇么?那也太巧了吧。”


    说着,裴肆抬起手,隔空去抚摸唐慎钰官服上的绣蟒,腰间的玉带,坏笑着挖苦:“唐兄今年忽然扶摇直上,年纪轻轻就做到了从三品的指挥同知,原来是这么个缘故,想必卖了血力气了吧。”


    春愿听出了裴肆言语里的刻薄,说唐大人用下半身换取了高官厚禄,她容不得旁人这般羞辱大人,正要开口骂几句这阉狗,唐大人忽然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轻举妄动,她还以为今晚被“捉奸”,大人打算忍下这口气,和裴肆进一步交涉。


    没想到,她看见唐大人双臂环抱在胸前,下巴颏高昂起,轻蔑地看着不远处的裴肆,忽然捂住鼻子,勾唇坏笑:“裴兄你出门前到底舔了什么,怎么嘴臭的像粪坑似的。”


    裴肆俊脸瞬间塌下来,冷声问:“唐大人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唐慎钰嗤笑了声:“就是觉得提督说话前,最好先漱漱口,免得熏到旁人。”


    唐慎钰一脸的玩味,笑得暧昧:“本官也费解的很,提督年纪轻轻怎么会当这么大的官,大抵是太能言善道了,舌头灵活得都能打结了,又或许是精明干练,那修长秀美的手指很会扒拉算盘珠子,所以才得大娘娘赏识倚重吧。”


    裴肆手背后,拳头紧紧攥起,挑眉笑道:“本督不懂事,半夜打扰唐大人,大人恼羞成怒了?”


    唐慎钰是能忍会退的人,不会轻易动怒,只是方才他在屋里看得真真儿的,听得也明明白白,这头骟驴出言羞辱阿愿,逼得阿愿下跪求饶,甚至还把手巾摔在阿愿脸上,他淡淡一笑,上下扫了眼裴肆,抱拳拱了拱:“本官出身行伍,说话没提督那么文雅,在我们臭丘八堆里流传句话,站着撒尿的,不能跟蹲着撒尿的计较,丢人。”


    裴肆脸越发阴沉,也懒得再打嘴仗,淡淡道:“您二位是自己走呢,还是本督叫卫军请你们走?”


    唐慎钰晓得,今晚落到了郭太后手里,已经不是男女私通那么简单的事了,势必会连累到万首辅,他慢悠悠地卷起袖子:“那本官要是不想走呢。”


    裴肆往后退了数步,给带来的十多个卫军使了个眼色,只说了两个字:“拿下。”


    “大人!”春愿急得拽了下唐慎钰的袖子,她心里大体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别怕。”唐慎钰也懒得再装、再避忌,手轻轻按在女人肩头,下巴朝上房努了努:“去屋里,把门插好,听见什么都别出来。”


    “可、可……”春愿怕事闹得太大无法收场,更怕大人会受伤,毕竟她之前就听说过,那威武营的卫军个个都是精锐,以一敌十的勇士。


    唐慎钰晓得她担心什么,笑道:“几只臭鱼烂虾而已,还入不了我的眼。”


    裴肆见那对狗男女死到临头了,还打情骂俏,他冷笑数声,正要出言刻薄几句,忽然,背后传来阵乱如鼓点的脚步声,很快,从小门那边涌进来数人。


    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中年太监,中等身量,穿着内官官服,正是司礼监的秉笔夏如利,而在夏如利身后还跟着五个打着灯笼的大太监。


    原本就狭窄的小院,此刻更加拥挤。


    夏如利一来,立在台之上的唐慎钰顿时松了口气,近三个多月未见,利叔似乎晒黑了些,亦清减了不少,可目光依旧锐利如隼,面对如此剑拔弩张的场面,并未有一丝的慌乱。


    夏如利大步走进来,正巧走到台阶底下,正巧挡住裴肆和威武营卫军。夏如利淡淡朝四周扫了眼,看见裴肆脸上的红肿,心里顿时了然,他唇角噙着抹讥诮的笑,双手捅进袖筒里,斜眼刺向裴肆,幽幽问:“这是怎么回事?裴提督,你大半夜带人把王府包围了,这是想做什么?”


    裴肆面上云淡风轻的,可心里却泛起了波澜,真是麻烦了,司礼监陈银老持稳重,而最阴毒狠辣的,就是这位秉笔夏如利,此人控东厂,权势极大,和唐慎钰私交不错,怕是要给姓唐的撑到底了。


    “秉笔。”裴肆恭敬地给夏如利抱拳见了一礼,笑道:“本督今晚奉了大娘娘懿旨,前来请唐大人和燕姑娘去慈宁宫说话,按说您这两日刚迎佛回京,怎么不歇息着,倒大半夜来王府了?您又是从哪里听说这里的事?难不成您和唐大人等人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哼。”夏如利甩了下袖子,冷冷道:“你少在那儿阴阳怪气地给人头上扣帽子,咱家今晚奉陛下的旨意,过来寻燕姑娘有点事。”


    “什么事?”裴肆笑着问。


    “你算什么东西,胆敢打听陛下的意图。”夏如利早都对裴肆和东厂对着干很不满了,他抱拳朝皇宫方向拱了拱:“过会儿陛下也会过来,便先叫唐大人入府巡视搜查,不想撞上了提督,叫提督误会了。”


    “哼。”裴肆冷笑数声,夏如利这话简直就是哄傻子,“怎么,秉笔这是决心保唐大人了?这是要赶本督走?”


    夏如利直面裴肆,他手心早都冒出了汗,但气势不减,眯住眼,阴恻恻一笑:“提督哪知耳朵听见咱家要放你走?你胆大包天,夜闯王府,难道不该留在这里等陛下的处置?”


    说着,夏如利手扫了圈那些威武营卫军,杀意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还有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裴肆皱眉:“怎么,你竟想杀人灭口。”他往后退了几步,冷冷命令:“你们还在等什么,将这些人全部捉拿,送到慈宁宫,请大娘娘处置,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话音刚落,那些威武营卫军皆拔出长刀,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他们多少也听过夏如利的狠辣,若是落在这权阉手里,怕是小命难保。


    “放肆!”


    夏如利暴喝了声,他带着那五个太监往后退,退到了台阶底下。


    只见夏如利从袖中掏出封折子,手高高地举起,狞笑道:“陛下命唐慎钰办差的密旨在此,我看谁敢造次,这天下姓赵,不是姓裴。”


    夏如利没有将郭太后扯出来,他也不给裴肆任何说话的机会,“弃刀投降,尚且有活命的机会,胆敢动手,违逆皇权,必定夷平你们三族!”说着,他略扭头望向唐慎钰:“唐大人,你是出了名的能打,这些卫军若是敢造反,你有没有把握杀光他们?”


    唐慎钰上前一步:“易如反掌。”


    这时,已经有卫军惧怕,率先扔下了刀,其余人见状,也跟着扔刀,甚至还有人劝裴肆要不先算了,听夏公公的意思,陛下马上就会来,别真被定性为谋反,那可是抄家灭门的死罪。


    裴肆暗骂这些脓包被夏如利咋呼几句,就被吓到了,不过他倒也听说过,唐慎钰武艺高强,若是被逼急了,怕是……他一时间拿不准主意,夏如利这深更半夜出现在王府,太蹊跷了,难不成陛下又离宫了?左右今晚事闹得这么大,将来唐慎钰和燕桥开脱不了。


    想到此,裴肆笑吟吟地对夏如利抱拳行了一礼:“秉笔,姜还是老的辣,佩服,山不转水转,咱们来日再见。”


    “提督言重了。”夏如利挥了下手,对他的几个手下道:“王府里东角门那里有个院子,你们好好请提督歇歇脚,待会儿陛下来了……”


    “不用了。”裴肆晓得,若是皇帝真过来了,被这些小人撺掇几句,说不准会对付他,反正先回宫。


    “本督还要给大娘娘复命,就不打搅了。”


    说罢这话,裴肆微笑着看了眼唐慎钰和那女人,带着他的卫军,匆匆离开了小院。


    夏如利站得端铮铮的,见裴肆等人走了,他着急忙慌地从怀里掏出快腰牌,塞到心腹太监手里,压低了声音:“这是陛下给我的腰牌,快拿着去找龙虎营的魏将军,就说陛下的密旨,不管他用什么法子,务必将裴肆和今晚来府里的所有卫军全都拿住,千万不要叫那厮回宫,快!”


    等心腹太监走后,夏如利总算松了口气,不知不觉间,后脊背竟生了层冷汗,他抹了把额头,对剩下的几个太监吩咐:“陛下待会儿会过来,赶紧把毓秀阁打扫出来。”


    说罢这话,夏如利整了整衣襟,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笑着给春愿见了一礼,借着檐下微弱烛光打量眼前的女人,秾艳动人,脸上残泪未去,有股楚楚可怜的美,忽然,他目光落在女人脖子上挂着的那块平安扣上,微微一怔,皱眉朝唐慎钰看去,这小子面露尴尬之色,欲言又止,老半天才深深弯下腰。


    “多谢夏公公搭救。”唐慎钰自己躬下身,顺手按了把春愿的背。


    春愿这会儿如惊弓之鸟般,心仍砰砰直跳,也跟着大人弯腰见礼,抿唇笑:“方才好惊险,多谢公公了。”


    “姑娘客气了。”夏如利忙上前扶起这对男女,笑着说场面上的话:“您是陛下的姐姐,这都是老奴应该做的。”


    说着,他看了眼角落里晕过去的邵俞,对春愿笑道:“待会儿陛下就会过来,姑娘先准备准备,老奴找唐大人说几句话。”


    “啊?”春愿有些愕然,现在不是大家聚在一起讨论,如何将今晚的事解释给宗吉听,将损失降到最低么?她泪眼盈盈地望向唐慎钰。


    唐慎钰见小院里此时也没了外人,双手抓住春愿的胳膊,柔声道:“你别怕,陛下肯定不会怪你的,你先去喝杯热茶,压压惊,有夏公公在,我也不会有事的……”


    话还未说话,唐慎钰就被夏如利给强拉走了。


    春愿担忧地望着唐慎钰远去的背影,大人虽那般说,但她心里慌慌的,都怪她,离宫后非要叫邵俞去找大人。


    大人要是没有因为担心她半夜过来,也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她一定要保住大人,不论官位还是名声,拼了命也要保!


    ……


    夜凉如水,一弯新月挂在天上,月光温柔地撒在池里,风一吹,卷起片片银鳞。这会儿荷花池边安静极了,四周守着夏如利带来的心腹,一只苍蝇都靠近不了。


    唐慎钰紧紧跟在夏如利身后,他心里已经盘想过无数理由了,疾走一步,挡住夏如利,再此躬身见礼,笑道:“若不是利叔,我今儿就……”他拳头攥起,蹙眉道:“您看这么着行不行,就说燕小姐有点私事要办,她不好意思和陛下说,而我之前在留芳县帮她解决过麻烦,她就想到了我,暗中叫下人将我宣到府里商议,裴肆心怀鬼胎,意图阻拦陛下封姑娘为公主,刻意来寻衅。”


    夏如利双手背后,看着这俊朗的年轻人,笑道:“这理由你信么?”


    唐慎钰失语,又道:“这么着吧,其实我和燕姑娘经历过留芳县的事,有超乎男女的友情,她今日宫里受了委屈,京都又不认识一个人,便找我倾诉倾诉。”


    夏如利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手拍了拍唐慎钰的肩头:“有什么不能白天说,甚至傍晚也能说,非得深更半夜说?”他摇了摇头,“唐子哪,男女夜里私会不打紧,但你们俩的身份太特殊了,燕姑娘被皇帝捧在掌心里疼爱,因封公主的事正被郭太后视作眼中钉,而你又是铁杆的首辅党,你半夜和皇帝的姐姐搞在一起,皇帝会不会多疑?太后会不会因此发难?这些你想过没有?”


    唐慎钰低下头,饶是如今位高权重,尤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俊脸通红,都磕巴了:“我、我……”他紧咬下唇:“利叔,这事您有没有办法?我想着要不从裴肆着手,看能不能想法子说通他,或者寻他一点错漏,威胁他,悄么声遮掩过去,我无所谓,她一个女人家……”


    “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夏如利气急了了,骂道:“那裴肆身家荣宠全倚仗郭太后,瞧这架势早都盯上你们了,能轻易松口?”


    说到这日,夏如利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从袖中掏出那封折子:“幸亏方才我反应快,随便用一封空白折子吓唬住他了,不然他今晚非把你和燕姑娘带到郭太后跟前,那可就真的麻烦了。”


    唐慎钰面上的羞愧更浓了:“您方才说陛下会来,也是假的?”


    “自然是真的。”夏如利拳头锤着发酸的腰背:“陛下指了我去秘办那件事,叫我先一步来王府,把燕姑娘从睡梦中叫起来,他过会儿就到,我一来府上就发现不对劲儿,怎么威武营的卫军把守了王府,紧赶慢赶到佛堂这边,就发现你和裴肆对峙着,若非没有陛下在我背后站着,我哪里敢叫魏将军去拿裴肆!”


    夏如利摇了摇头:“唐子,留芳县天高皇帝远,那事咱们可以做做手脚,遮过去,可今晚这宗,多少双眼睛看见了,怕是遮不过去了,我肯定要给陛下上报的。”


    唐慎钰其实心里早都明白,遮不过去了,仰头看天上的月亮,苦笑:“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我说你!”夏如利恨铁不成钢般,连连用手戳唐慎钰的胸口,压声叱:“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你拼死拼活地办差事,践行与褚流绪的约定,跟和尚似的守着清规戒律,从没有拈过一片花,惹过一根草,勤谨孝顺地侍奉守寡的姑姑,撑起小门小户唐氏一族,你在京城口碑那样的好,所以这次升官才能那么顺利,你怎么,怎么……


    你没见过女人?啊?便是没见过,火气上来了,实在想的不行,哪怕收个干净老实的漂亮通房,你何必找燕姑娘!好,就算你冲动得不行了,非要睡她,玩玩儿就算了,回京城后就撂开手,大半夜穿着官服就跑过来了算怎么回事,还被裴肆那孙子给捉奸在床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啊?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晓不晓得,这事若是散播出去,你的名声会一夜间崩塌。”


    唐慎钰被训得脸通红,小声嘟囔:“北镇抚司的人,有几个名声好的。”


    夏如利气得连连揉着心口,忽然斜眼瞪向唐慎钰:“你小子不会动情了吧。”


    “没有。”唐慎钰立马否认,“我,我只是想和她搞好关系,以、以便将来恩师或者我遇到事,她能在陛下跟前美言几句,再、再就是看她漂亮,实在没忍住。”


    夏如利嗤笑了声:“那她脖子上挂的平安扣是什么?”


    唐慎钰再也辩解不了,低下头。


    夏如利看到这小子这副模样,心里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了,叹了口气:“你和你娘一样,都是至情至性的人,迟早会吃苦头的。”


    说着,夏如利连连摇头:“便是如此,哪怕将来燕桥真能封公主,可她那样糟污的过往,实在是配不上你,你要娶,也得娶个像褚流绪那样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否则,我怎么和主子交代。”


    “别跟我提他,我父亲只有一个,那就是唐峻峰。”


    唐慎钰梗着脖子,愤愤地打断夏如利的话,他抿了抿唇,看着泛着月光的荷花池,终于,不再逃避,轻笑道:“请您不要那样说燕姑娘,她再糟污不堪,也是我心里的女人,她是很好很好的女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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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本古言是《一笼香》,文案文名可能到时候都会改,请大家先预收一个,下本写个纯甜日常文。


    第70章 配不上朕的姐姐


    那司礼监的秉笔夏如利果然经验老道,当即下命令,王府里所有下人不许走动,各处小门不许开,便是雾兰和衔珠这两个有脸面的大丫头,也不许出院门,尽可能地将消息封死。


    春愿匆忙在佛堂里将衣裳穿好,梳了发髻,便往毓秀阁去了,在此之前,那位夏如利公公寻到她,私下叮嘱了她几句,说:姑娘是陛下的姐姐,便是犯了天大的错,陛下都不会把您怎样,但唐慎钰就不一样了,陛下多半认为是唐大人引诱哄骗的小姐,所以,小姐在回陛下话的时候,可千万不能说是唐慎钰主动找的你,最好说是你诱惑的他,今晚是你派人寻了他很多次,他不敢不过来。


    事实上,不用夏如利交代,她也打算这般说。


    ……


    不知不觉,就到了四更末,寒风乍起,冷飕飕的。


    春愿由邵俞侍奉着,走进毓秀阁,四下瞧去,小院内外把守着披坚执锐的亲卫军,上房灯火通明着,陈银和夏如利、黄忠全等人守在门口,时不时窃窃私语,不晓得在商量什么,而唐大人则跪在院当中,他低着头,影子投映在地上,像堆崩塌掉的小山。


    许是察觉到背后有人,唐慎钰把握着分寸,将头稍稍扭转过些,果然发现她来了。


    春愿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样子、也曾见过他愤怒失控的一面,大多数的时候,他是冷静沉稳的,可从未像现在这样,头发被凄冷的夜风吹得稍有些凌乱,眼睛是炽热的,有一种疯狂的焰火,轻松的欢喜,可又有几许担忧和不安。


    “大人。”春愿口里轻声唤,不自觉往他那边疾走两步,理智让她停下脚步,就这么望着唐慎钰。


    唐慎钰强颜欢笑,深深地望着她,无声叹了口气,下巴朝上房努了努。


    春愿会意,苦笑着点了点头,提起裙子,上了台阶,推门而入。


    屋里很暖和,已经有蛾子了,在琉璃灯罩里乱扑腾。


    宗吉这会儿坐在雕云龙纹的宝椅上,他穿戴得齐整,黑发用白玉簪绾在头顶,穿着岫玉缂丝长袍,腰间玉带上悬挂了香囊和蟠龙纹玉佩,一脚踩在紫檀木搁脚上,深深垂着头,手肘在腿上,旁边矮几上放着几盘点心,一口未动,压手杯里的茶已经凉了。


    听见动静,宗吉抬起头。


    春愿羞愧地低下头。


    “阿姐哪。”宗吉声音里尽是无奈,他之前听夏如利上报的时候,真气得差点背过去,这个阿姐哪,他在宫里朝堂拼命给她争取,她却让裴肆抓了个现行,还是那种事,有时候真让他有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觉。


    “对不住。”春愿忽然哭了,倒不是她做戏,是真的觉得羞愧难当。宗吉这几个月为了她忙前忙后,又是央告皇后,又是求大娘娘,给她将衣食住行安排得妥妥当当,绝不输赵家公主,可她却……


    “我对不起你。”春愿泣不成声,捂着口哭:“我给你丢脸了。”


    宗吉起身,疾走几步过来,从后面环住娇弱的阿姐,带着她往檀木宝椅那边走,安顿她坐下后,他从矮几翻起只罗汉杯,倒了杯热茶,擩进女人手里,摩挲着她的背,让她能好受些。


    “别哭了,没多大事,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宗吉柔声安抚,不忍出言苛责,想着阿姐不大聪明,以前就很容易被男人骗,朝门那边剜了眼,恨恨道:“朕知道,定是唐慎钰欺负了你!”


    “不不不,不是”。”春愿猛地抬头,谁知却把宗吉的下巴给撞到了。


    她急忙放下茶杯,手忙脚乱地给阿弟揉,忽又懊恼地打了自己一耳光,低下头,双拳紧紧攥住:“他没欺负我,是,是我引诱的他。”


    宗吉下巴红了一片,手指向外头,眉头都拧成了个疙瘩:“那就是他心怀不轨,什么时候不来,非要大半夜的,故意在坏你的名声。”


    “也不是。”春愿咬住下唇,小声道:“是我今儿白天在宫里遇着了不高兴的事,就想找人倾诉倾诉,几次三番叫人去找他,都赖我。”


    “你!”宗吉用力拍了下自己的大腿,背过身子生闷气,不看春愿。


    “你生气了么?”春愿手颤巍巍地抬起,不敢碰阿弟。


    “嗯。”宗吉气呼呼地承认。“有一点。”


    春愿低垂着头,双手抱住罗汉杯,眼泪噗哒噗哒往下掉,落入茶汤中,怯懦道:“其实我、我老早之前就同你讲过了……”


    宗吉猛地转过身,“朕还当你就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竟……”他叹了口气,盘腿坐到宝椅上,捏起袖子给阿姐擦眼泪,柔声问:“多久了?”


    “有段日子了。”


    春愿实话实说,她现在基本能确定,宗吉是不会恼她了。同时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得亏她留了个心眼,月前在出了普云观那事后,就跟宗吉隐晦地说过她暗中爱慕唐大人,否则今晚忽然发生这么一宗被“捉奸在屋”的事,那才是真的突兀和不正常。


    “阿姐你糊涂呀!”宗吉叹了口气:“当时朕就给你说了,唐慎钰虽说如今高官厚禄,可他做的都是得罪人的勾当,树敌无数,今日你瞧他风风光光,谁知那天就被墙倒众人推了,实在不是良配。而且朕也同你讲了的,已经给你看好了几个出身显赫的世家公子,其中有个叫宋献,是齐国公的嫡三子,生的玉树临风,而且这人性情特别好,温文尔雅……”


    “可他不是唐大人。”春愿忽然打断宗吉的话,轻咬住下唇。


    宗吉一怔,蹙眉问:“真那么喜欢?”


    春愿摇了摇头:“我其实也不晓得喜不喜欢,可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男人,会在大雪天抱着我到处求医,会帮我给我的亲人,就、就是那个丫鬟春愿,给她收尸安葬,会为了给我讨回个公道,不惜得罪朝廷什么尚书的大官,严惩了程冰姿夫妇,大抵也不会有人,在我绝望得悬梁自尽的时候,将我解救下来,耐心地劝我别难过,我不晓得什么是喜欢,我只晓得,在我不高兴的时候,很想见他。”


    这番话说的,宗吉也有些动容。


    他细细打量阿姐,她哭得眼睛都肿成了核桃,身子不自觉地畏缩,算算,她和唐慎钰相处了快半年,生出情分,也是能想来的。


    “哎!”宗吉叹了几口气:“那你该早让朕明白,你晓得不,今儿你们俩若是落在了母后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春愿越发羞惭,手搓着罗汉杯:“那现在可怎么好,我真是该死,没想到会给你惹这么大的麻烦。”


    “没事没事。”宗吉连声安慰着阿姐,“得亏夏如利经验老道,当机立断,命人去叫龙虎营的魏将军把裴肆扣下。”


    裴肆……


    春愿想起了那会儿在佛堂小院,裴肆笑得阴邪,肆意羞辱她,亏她白日在御花园里见到那人时,还觉得他嘴里说出的一句句是“发自肺腑”的良言,甚至觉得这人倒也没那么坏,今晚这遭,她真真领悟到唐慎钰说的那句,见了裴肆一定要绕着走。


    简直就是猫在暗处的毒蛇,冷不丁就给你来一口。


    春愿再也忍不住了,她可不能再忍气吞声了,必须要在宗吉跟前挑点什么。


    “我就不明白了。”春愿哭得梨花带雨:“我到底哪里得罪了裴提督,他干嘛总跟我过不去,我都跪下求他了,他还要往里冲,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嘲笑我。”


    宗吉冷着脸,手拍了下矮几:“他这次确实是越距了!”


    春愿迫不及待知道裴肆的下场,小声问:“你想杀了他么?”


    宗吉摇了摇头,叹道:“倒不是朕替裴肆开脱,这事本质还是大娘娘在后头撑着,那小子才敢这么放肆,他从前几次三番替先帝试药试出了毒,是有功之人,再者丹凤十九年秋狝,朕那年还不到十岁,随先帝出行,三皇兄暗中布下杀手,想要了朕的命,是裴肆替朕当了一只冷箭。”


    宗吉戳了下自己的右肩膀:“在这里。”他接着道:“后头裴肆奉母后之命,做了朕的伴读,与朕确实有几分情谊,这两年他是有些张狂,虽有母后信宠的原因,也有朕刻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缘故,总不能叫司礼监独大,得有个人稍微制衡番。”


    春愿想,这大概和她用雾兰和衔珠一个道理。


    春愿抹去眼泪,笑道:“虽然我听不大懂你说的制衡是什么意思,但你总有你做事的道理,我不问,反正都听你的,以后见了他绕着走就好了,我想郭太后总不会一直揪着我不放,裴肆也不会一直找我麻烦吧。”


    “很快就不会了。”宗吉意味深长一笑,端起凉茶,抿了口,忽然,他拍了拍春愿的胳膊,下巴朝地努了努:“阿姐,你跪在这儿。”


    “啊?”春愿愕然。


    “你先跪下。”


    宗吉放下茶,不再放松地盘腿,正正经经地端坐起来。


    春愿不晓得宗吉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还是依言,跪在宝椅跟前。


    “陈银。”宗吉抻着脖子,高声喝道:“叫那个畜生进来!”


    春愿心里一咯噔,顿时不安起来,宗吉到底要做什么啊。


    她捂着发闷的心口,扭头朝后看,门吱呀一声被陈银从外头打开,不多时,唐大人躬着身,小步疾走进来。


    进来后,唐慎钰跪下,双手伏地:“罪臣参见陛下。”


    唐慎钰心里这会儿也是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的,他偷摸瞧去,陛下此时双腿稍分开,坐的笔挺,右手臂搁在炕桌上,板着脸,眉头都拧成了疙瘩,而阿愿则跪在一边,正偷偷看他,眼睛哭得红肿。


    唐慎钰越发不安了,难不成陛下真动怒了?连姐姐都不认了?


    “哼!”宗吉用力拍了下炕桌,力气太大,青花瓷压手杯顿时震翻,茶水顺势流了下来。


    陈银见状,急忙奔上前来,用袖子去擦桌子,笑着劝:“陛下千万保重龙体,凡事总有个解决的法子,此事还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宗吉挥手,让陈银退下,他直勾勾地盯着唐慎钰,冷声质问:“朕当初翻过你的卷宗,就是看你从没有过拈花惹草,还是有几分担当的正经人,所以特把留芳县的差事交给你,你做了什么?嗯?燕姑娘年轻不知事,容易被人哄骗,你也不懂事?”


    唐慎钰一听这话,惊惶得忙伏下身:“臣知罪。”


    “知罪?”宗吉攥紧拳头,他左看右看,也没发现这唐慎钰哪里吸引人,冷冷叱道:“还是说,你为了加官进爵,故意哄骗讨好燕姑娘……”


    春愿急道:“他没有。”


    “你别说话!”


    宗吉佯装生气,瞪了眼阿姐,偷偷给她使了个眼色,接着训斥唐慎钰:“说,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唐慎钰此时满头冷汗,他不清楚皇帝到底和阿愿说了什么,但听这意思,皇帝还是偏袒他姐姐的,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在他头上,那这就好应对了。


    “臣该死,一切都是臣的过错,请陛下不要怪罪燕姑娘,她性子单纯,又受了伤害,是臣趁虚而入,求陛下降罪。”


    宗吉冷笑了声:“因为你的无耻行径,差点害得燕姑娘名声扫地,又差点害得朕谋算落空,你自己说,该怎么给你降罪!”


    这时,门口守着的夏如利笑着上前,“陛下,唐大人多年来忠心耿耿……”


    “闭嘴!”宗吉剜了眼夏如利,抓起空罗汉杯,直朝唐慎钰的头狠掷去,砰的一声,就将唐慎钰额头砸出个浅浅的红痕。


    唐慎钰也不敢去揉,他晓得,这回犯了皇帝的忌讳,肯定会降罪惩罚,但不晓得是毒打还是降职。


    唐慎钰狠了狠心,索性豁出去了,动手将玉带解开,将官服脱下,叠好后,整整齐齐地放在地上,他就这般穿着中衣,跪伏在地,等着天威。


    “你倒自觉。”


    宗吉嗤笑了声,有两分满意唐慎钰“辞官”的行动,但还是没有彻底解气,他冷着脸:“来人,给朕杖打这畜生。”


    春愿听见这话,顿时慌了。


    而夏如利一开始有些急,刚准备再次求情,转而一想,总要让皇帝把这口气出了,且顾着燕姑娘的面子和心,皇帝应当不会真把唐子的官撸了。


    想到此,夏如利急忙奔到门口,唤了两个亲卫军,暗中使了个眼色,并摸了摸下巴。


    “打!”宗吉站起来,怒喝。


    那两个亲卫军得到命令,一左一右站在唐慎钰跟前,他们没有带廷杖的法棍,便拔了刀,用刀鞘打,御前伺候的人都是人精,且都有一套廷杖的“规矩”,譬如传令的内侍官摸下巴,那就是告诉他们,手下留情,只是做个表面功夫,可若是挠挠耳朵,那就意味着直接打死。


    相互交换了个眼色,那两个亲卫军便扬手,开始打。


    刀鞘破风频频响起,砸肉啪啪声一重叠着一重。


    唐慎钰跪得端端直直的,唇都抿白了,冷汗顺着侧脸往下.流,身子随着被打而一下下地微微往前倾,就像水波往前涌般,很快,他的背就见红了,不多时,单薄的白色中衣就被抽打烂了。


    “别打了。”


    春愿简直心如刀削,她晓得求宗吉没用,于是狠了狠心,也不跪了,直接冲上去,攘开左边的亲卫军,侧面抱住唐慎钰。


    顿时,宗吉和陈银等人吓得惊呼,忙喊另一位卫军停手。


    右边那个亲卫军才看见,也是吓了一跳,没收住手,刀鞘生生打在了春愿右边小胳膊上。


    “嘶——”春愿只觉得像皮开肉绽了般,眼泪都疼出来了,她没顾上检查自己的胳膊,忙去看唐慎钰,老天爷,他后背简直血肉模糊,没一块好地。


    “你没事吧?”春愿都不敢碰他,担忧地问。


    “阿姐!”宗吉气得冲上去,一把拉走春愿,心疼得抓起她的胳膊查看,阿姐肉皮嫩,又白,这一刀鞘下去,小臂红了一片,都隐隐渗出了血丝,“你这是做什么啊,万一打到你的头可怎么好。”


    “我,我。”春愿低下头,不晓得怎么说,只是掉泪,她晓得自己可能冒失了,冲动了,也晓得宗吉只是要教训一番大人,可她就是……舍不得。


    “哎!”宗吉气得连连摇头:“罢了罢了。”他环住哭成泪人儿的阿姐,厌恶地瞪着唐慎钰,这厮全然不顾自己后背的伤痛,担忧地望着阿姐,猛地发现他在看他,立马双手伏地,跪好。


    宗吉扫了眼地上的官服,想起夏如利上报的时候,曾说面对裴肆的咄咄逼人,这厮直接打开房门,站了出来,还打了裴肆一耳光。


    嗯,还算个男人。


    宗吉翻了个白眼:“真不知道你是蠢,还是笨,谁大半夜穿着官服来!”


    唐慎钰悬着的心总算放下,看来皇帝不会与他计较了,他原本还想用沉默和畏惧来应对,大抵真的蠢了,苦笑着回了句:“她不高兴,臣心里急,就、就……”


    “好了好了。”宗吉挥手,打断唐慎钰的话,他沉吟片刻,忽然道:“你知道不,你的出身并不好,配不上朕的姐姐。”


    “臣知道。”唐慎钰恭敬地回。


    宗吉居高临下地看着唐慎钰:“今晚这事,朕全当不知道,至于以后,你和阿姐……”他顿了顿,便是不情愿,但也无奈道:“等你把你家里那点事解决了,再说吧。”


    唐慎钰听见这话,心里一喜,都激动得磕巴了:“是、是,臣谢陛下隆恩,如今四月,臣与褚小姐约定的三年之期下个月就到,臣定会妥善处理,绝不会叫燕姑娘失望,也不会叫陛下失望。”


    宗吉嗯了声:“行了,你自己看着办,最近就不要去上值了,在家里好好养伤。”说着,他看向身边的阿姐,她早都忘记了疼,眼里虽含着泪,唇角却微微上扬,显然是欢喜的,“好了阿姐,你收拾一下,跟朕去个地方。”


    春愿仍沉浸在意外之喜中,她乍听见宗吉的话,一愣:“大半夜的,去、去哪儿?”


    宗吉神秘一笑:“好地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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