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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霍灵山惊魂(七)


    花儿不为被看穿羞愧, 她羞愧什么?羞愧她把命都搭上了就赚那几文钱吗?趁机如此这般陈情,就差痛哭流涕了,恳请主子若是她这遭有命回去, 也提拔提拔她, 别让她整日跟个没头苍蝇一样乱窜了。


    白栖岭被她说烦了,终于同意回去后先让她去码头上的新饭庄跑堂, 跑好了,那饭庄就归她管了。


    她兴高采烈地哼起小曲儿, 离开时却看到白栖岭面色铁青, 混身起了一层汗, 拳头攥得跟什么似的, 看起来不太对劲。她又折返回去,摸他额头, 烧着了。


    这位爷病了。


    花儿也知晓白栖岭这种人体魄好,应当不太会生病,想来是受了重伤,又遭遇叶华裳这等磨人的事, 心中消弭不了,终于病了。


    “落我手里了吧!”她拍拍巴掌, 像屠夫要杀猪褪毛分割下锅, 甚至还大胆地敲他脑门子,边敲边说:“没想到您白二爷也有今天!”


    玩闹归玩闹, 把一言不发的白栖岭放倒, 跑出去找獬鹰。他们出发时带了很多药,白府还有很多自己的方子, 把白栖岭的情形和她的猜测都说了, 临了加一句:得加一味畅情抒怀的药, 不然你白二爷再见不到叶小姐恐怕就要疯了。


    “二爷不总这样。”獬鹰道。


    “因为你二爷压根就没几个在乎的人。”


    喂白栖岭喝药,他嫌烫,不喝,花儿吹了半晌,不烫了,还是不喝,嫌苦。他的嫌弃非言语表达,而是身体抵抗,牙关紧咬,再急了就踢獬鹰。花儿哪惯他这个,从獬鹰手里接过药碗,手使劲拧他胳膊一把,他吃痛出声,那一碗药立马就灌了进去。


    花儿不满白栖岭这矫情的做派,忍不住训斥他:“别把自己当神仙供着,吃药还要人哄,一会儿凉一会儿烫,病死就没得这些讲究了!”


    见白栖岭要跟她起急,干脆拿过另一碗温水,又逼他喝了下去。獬鹰在一边捏一把冷汗,这要换别人,二爷可能就弄死人家了。


    可二爷非但没生气,反而不声不响躺下了,对獬鹰说:“明日不管谁来,我都不见了。话让我的狗腿子替我说。”


    狗腿子指的是花儿,她看他病了可怜不跟他计较,问他:“说什么?”


    “随便你。我的性命交给你了。”


    “别,您千万别!”花儿慌忙摆手:“我一个当奴才的扛主子的命,我怎么那么大能耐!我扛不动!你们那些事我也不懂,我都不知道来的是谁,要干什么,我…”


    “去吧,我歇会儿。你别说话,你说话我睡不着。你嗓子跟小耗子一样,瘆人。”白栖岭说完闭上眼,他是知晓自己的身体的,不会轻易垮掉,垮一次就要昏睡一整天。换作从前他能撑着,这次却是放心交予花儿,不为别的,就为她把他揣摩透了。她没白费功夫,跟他你来我往软硬兼施装疯卖傻,就这么,把他揣摩透了。


    就像把那鸣镝交予她一样,着也是一场豪赌。白栖岭的同路人太少了,可信任的人太少了,交心的人也太少了。他难得信一个人,这人看起来一无是处但每回都能把事办漂亮的小奴才。


    他很快睡了,这梦里真是千奇百怪应有尽有。是他儿时被白栖梧关在兽笼里,那只狐狸眯着眼朝他去;是父亲亲自执杖打了他五板;是学堂里白栖梧带人欺辱他,叶华裳挡在前面;还有他在霍灵山逃命,那只眼看要咬死他的饿狼…他若非狠人,在梦里都不会剩一根骨头。


    外头的花儿听到他在屋内偶尔喊一声什么,但又听不懂,就问獬鹰:“你白二爷原来这样过吗?”


    “咱们白二爷这样过一次。”獬鹰将“咱们”二字咬很重。


    “那你看这情形,明儿天亮的时候他能好吗?我看他那体魄跟野兽似的,是不是两三个时辰就能好?”


    “要一整天。”


    花儿睁大眼睛:“什么?一整天?明儿万一有坏东西上门,万一有个什么刺杀,他不醒?等死呢?”


    “二爷适才说过了,把性命托付给花儿姑娘了。我等也听花儿姑娘的话,你说怎样就怎样,是死是活二爷认了,我们也认了。”獬鹰谨慎提议:“姑娘莫不如回屋里好好歇着,顺道想想在二爷病的这段时间里该如何应对那些豺狼虎豹不速之客。”


    “你们真看得起我。”花儿搞不懂,这白老二到底用的什么心,之前打仗,他在不完全信任她的情况下偏偏将鸣镝给她,现在又在这种危机复杂的时候将性命交给她。她之前屡次出卖他他是当真一点没长记性啊!


    獬鹰看出花儿的心思,斟酌再三说道:“花儿姑娘,獬鹰多句嘴。二爷素来独来独往,能让二爷托付性命的人不多。不管姑娘怎么样,獬鹰看在眼里的是,二爷信任姑娘,把姑娘当成了自己人。”


    “你二爷天天利用自己人,把自己人置于危险之地。”


    “姑娘,你可知晓行军打仗之人最怕什么?最想要什么?”


    “我又没打过仗。”


    獬鹰笑了,带着一点得意:“我跟二爷都打过,我们去的是赫赫有名的虎贲军。这样说吧,行伍之人最怕激战之时自己人在身后捅刀;最想要的是无论何时,能并肩作战的人。前者需试探验证,后者需真心相交。你跟二爷相识有一段时日了,从前看你二人你来我往我只觉得好玩,适才我一下全想通了。二爷首先要你不背后刺他杀他,而后要与你真心相交,就像二爷与我们一样。”


    獬鹰虽憨厚,但跟着白栖岭时日久了,自然了解他的脾性。他自己做主把话替二爷说了,也省得眼前的姑娘整日胡思乱想。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次出燕琢城,到霍灵山,再至良清,这一路发生的事恐怕已有若干风声到了燕琢,在所有人心中花儿已然是白二爷的人了。只要她没有二心,这事就能成。


    花儿咂摸着獬鹰的话,回到床上,当真思考起这往后的事该如何应对了。首先自然不能让别人知晓白栖岭病了,其次该想什么法子能同时兼顾他的威严又能让他尽快见到叶小姐本人。她想了很久头都痛了,快睡着的时候又怕白栖岭死了,唉声叹气爬起来去他屋内看他。


    哼将在屋里守着,看到花儿就说:适才烧大了,人都快烧糊了。


    “你们谁懂行医啊?”


    “哈将懂一些。”


    “让哈将看看他的伤口,怕是没恢复好。我也不大会处置伤口,怕是我包的不对也有可能。”


    “再煎副药,趁他睡着不闹赶紧给灌下去。”


    哼将闻言笑了。


    花儿看着他:“笑什么?”


    “笑姑娘俨然大人模样。”


    哼将起初跟踪花儿的时候,心里非常不愿,还跟獬鹰抱怨过:二爷是看我太闲了吗?让我跟踪那么个东西。连我胸口都没到,能作出什么妖来!结果呢,这姑娘是个奇人。这才多久,就有模有样指使起人来,而他们对此都不反感。


    “我十七了,十七,早就是大人了!你以为就你们这些魁梧的才算大人吗?”花儿不服气,哼了一声。这一折腾天就快亮了,客栈早早开了门,小二开始为他们备吃食。


    对面镖局应当要押东西走,花儿看到那个大胡子掌柜的在清点东西,而那死人的尸体还绑在那,显然无人敢动。花儿手揣进衣袖走过去站在那旗架下仰头看着,大胡子掌柜走过来跟她攀谈:“小兄弟,怎么没见二爷露面?”


    花儿嘁一声:“我们二爷这几日累了,养精蓄锐。您这趟镖去哪啊?”


    “近处,当天往返。”


    花儿看着他,诡异一笑:“掌柜的,您怕不是要往霍灵山运吧?”见那掌柜的不说话又道:“这日子里这么冷,当天往返的镖来回不超百里,良清四周除了霍灵山脚下哪还有农户能接这么多镖,十几箱子走一趟得多少银子呢!”


    “生意不好做,我们接镖行不问打哪来送到哪,我们收钱办事,哪做哪了。”掌柜的摸着自己的胡子,上前一步:“小兄弟在担忧什么?”


    “我不担忧,我们二爷担忧掌柜的通匪掉脑袋。”


    “白二爷进良清闹这么大阵仗,不需我通匪,匪恐怕什么都知道了。”


    “若我说的不是这个呢?若掌柜的带的是空箱子,要把我家二爷停在城外的东西劫了呢?而后再推到山匪头上,带着我家二爷的聘礼远走高飞。若我说的是这个呢?”花儿忽然上前一步敲那木箱,冷笑道:“掌柜的不是头一天开镖局,那东西是轻是重搬的人是否用力,用了几成力不会看不出来吧?你带着空箱子去送什么镖呢?还当日往返!我看你是不想活命了!”


    “你说这话可就冤枉人了!”


    “就冤枉你!活该!”花儿跳着脚骂他:“敢动白家的东西你试试看!让你像你那伙计一样被挖了狗眼陈尸!”


    说完转身就走,那掌柜的气急要上前打她,阿虺一个箭步挡在全面。阿虺直接拔刀,眼睛怒视他,那掌柜的看这架势,气势顿时萎了,转身走了。


    獬鹰、阿虺二人跟花儿回到客栈,去她房间,一进门花儿就吓瘫了,问他们:“我得势小人的嘴脸像吗?”


    “太像了。”阿虺道。


    “咱城外的东西可要小心,我是说二爷的聘礼,怕是被那镖局盯上了。他们指定有人在盯梢,刚刚那个掌柜的慌了。”


    “你到底怎么看出来他们是要去抢咱们东西的?”獬鹰问。


    “我猜的。我和阿虺哥哥他们总在码头混着,看人搬箱子动作就知那箱子轻重。加之獬鹰早上说城外守着聘礼的人发现一个鬼鬼祟祟的,我就去敲山震虎一下,没想到敲对了!”


    话还未说完,客栈小二就上来说:“有人递拜帖。”


    又是拜帖。


    花儿带着獬鹰下午,又照着昨日演了一遍,这回对方讲礼数,说下午上门小叙。


    “空手来啊?”花儿翻着白眼问:“带什么东西来啊?”


    “给白二爷的一封信,请白二爷当场阅后即焚。”


    “呦,你的意思是我不配看是吧?那干脆别来,我今天直说了吧!若来的不是大活人,休想我家二爷出面!”花儿学白栖岭平日做派,把茶缸往桌上一摔:“送客!”


    能糊弄一阵就是一阵,但她又生怕出什么乱子,想起从前遇到的那些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老爷们,就觉着眼下的情势十分危险,一来二去想着把白栖岭弄走。


    至于弄哪去,她想来想去,决定送到他们之前经过的驿站去。那是白家的驿站,里外接应都有自己人。獬鹰不同意她以身犯险,她则说:“这只是以防万一。”她被燕琢城的老爷们坑过太多次了,已然对那些人的品行不信了。


    被赶鸭子上架做白二爷的主,她生怕哪里做错了,枉费别人托付一场。


    把人带走倒容易,獬鹰问已经好了七成的白栖岭:“走不走啊?二爷?”


    “走呗。”


    白栖岭说完听到外头花儿说话的声音,又一头栽在床上,假装睡去。许是被这混蛋东西生灌的药起了作用,他这一回比从前好得快,但他话已经说出去了,就想着任由她折腾,也不知哪里来的兴致逗着她玩。


    花儿看着昏睡的白栖岭,对獬鹰说道:“快带走吧,我看他快死了。回头被别人知道了,咱们都跑不远了。”獬鹰心想这二人真逗,鬼心眼子都那么多,真把别人当傻子了。


    花儿坐在那看着獬鹰伺候“软骨头”白栖岭穿衣,期间他眼眯了一下,跟花儿的眼对上,又忙闭上,怕她趁机又灌他药。


    “您好歹是个爷,您要玩金蝉脱壳就直说!装死吓人做什么!”花儿抓到他那一眼,彻底意识到这老东西要将计就计自己走,于是上前狠力拍打他:“就该趁你昏睡的时候把你丢到大街上冻死!”


    白栖岭终于睁开眼,故意板着脸:“你拍打谁呢?给你脸了是吗?”


    “就拍你!”花儿又拍了一巴掌,见白栖岭要还手,就跳回小凳上坐着,他清醒了,她松了口气,觉得这事情或许是稳妥了:“您跟我说说,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你在这接着演你的,我让獬鹰带人保护你。我神不知鬼不觉出去,咱们俩里应外合。”


    “你要偷梁换柱吗?”花儿突然问。


    白栖岭于是认真看她一眼:“你如今真是会猜了,再这么下去,你很快就能弄死我了。”


    “您过奖了。”


    白栖岭临走前又敲花儿脑门子:“如果这次真有命回燕琢,我答应你,那个饭庄给你。算我谢你的救命之恩。”


    “您可真大方,我还以为您一使劲能多给我几家铺子呢!”花儿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向外走,担心他万一就这么死在外头了两个人就见不到了,于是也正经与他道别一次:“白二爷,您要是死了记得找人给奴才送个信,奴才指定给您收尸。这个收尸算我送您的。”


    白栖岭被她气着了,衣袖一拂走了。


    他穿着哼将的衣服,与哼将身型又差不离,包裹严实出门上马,不知不觉走了。白栖岭出城后直奔白家的驿站,亲自取了信,看到那头的回信,终于知晓叶家要被灭门。此时与他干系不大,起因是叶大人突然向朝廷写了一纸诉状,控诉当朝与鞑靼勾结。那诉状几经周折,最终被人截获,叶家因此惹祸上身。


    白栖岭将信烧了,他知晓就算叶大人眼下还活着,恐怕也是哑了残了,再不能告状了。


    哈将问他递给他一张最新的舆图,白栖岭找个僻静之处细细研磨。从叶家老庄子被人带出,又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到,那就是抓他们的人弃大路走了小路。庄子周围小路共有四条,有两条通往松江府,一条去燕琢,一条上山。


    “走。”白栖岭收好舆图翻身上马:“与其坐以待毙,比如马上去找。”


    “您的伤…”


    白栖岭一手牵着马绳另一手朝哈将伸出去:“给我。”


    “什么?”


    “出门的时候小耗子不是让你装药了?你背的那一壶。”


    “哦哦,对对。”哈将忙将水囊递给白栖岭,他仰头喝了一半,又将水囊丢回去,走了。


    哈将打马追上去,忍不住问白栖岭:“二爷,你说花儿能行吗?”


    “别的说不准,胡搅蛮缠她最行。”白栖岭笑她一句,但心里是笃定的。他笃定自己不会看错人,笃定那花儿早晚会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没有他白栖岭,她也会遇到霍言山,没有霍言山,还有别人。总之这样的人,不过龙游浅滩,一旦借力下水,定会大有可为。


    那大有可为之人此刻却在客栈里撒泼。


    果然照着白栖岭的路子来了,这次撒泼是因着对面镖局掌柜的要见白栖岭,说有要事必须当面禀告。花儿起初说我们白二爷不想见人,有话与我说就行。那掌柜的说不合适,你不配。花儿指着他的鼻子骂起来:“我怕不配?我不配?白二爷说了,任何人想见白二爷得先我同意!”


    她让獬鹰把人推出去,在里头喊:“何时学会敬重人再来吧!”而后又给獬鹰使眼色,要獬鹰去那掌柜的那里套话。


    镖局常年走南闯北,消息灵通,万一真错过什么不好。獬鹰依照花儿的“歪门邪道”路子去到镖局,故作神秘把那掌柜的拉到一边,朝客栈方向啐一口:呸!小人得志!


    接着又做出为难的样子来,跟那掌柜的说白二爷是吃了这小子什么药来,如今只信他的,就连我都只能趁他不在的时候跟二爷说几句话。獬鹰叹气:我跟了二爷多少年了,头一回遇到这事。哎,对了,你适才有何事来着?需要我给二爷带个口信吗?


    那大胡子掌柜是听说过獬鹰的,见他如此,想必也是被那无赖小儿给缠怕了,是以跟他说了几句。


    是有关叶家。


    说在叶家被烧以前,曾有一队什么人,路过良清。那队神秘人看着都有功夫,并没进良清城,而是跟镖队走个擦身。现如今想来,似乎是有关联。


    獬鹰就点头:“好好,我跟白二爷说说。但有一事你心里得有谱,白二爷那些聘礼可动不得。二爷什么样你也清楚,这主意你可莫打!”


    “不打了不打了!清早糊涂了!”


    獬鹰回去跟花儿说,花儿问獬鹰:“要不要告诉二爷?”


    獬鹰摇头:“二爷心里清楚。”


    “那行。那我就放心了。”


    獬鹰看着花儿罕见的神情,笑道:“你跟二爷如今也是生死之交了!”


    “这就生死之交了?”


    “是。”


    花儿琢磨这个生死之交,是她跟柳条巷的兄弟姐妹一样的交情吗?她不是为了银子才为白栖岭做事的吗?怎么就成了生死之交了呢?


    她有些许困惑,但因着受人所托,总想忠人之事,至少这次不能把事情办砸。她也隐约担忧白栖岭,身上带着重伤,外面天寒地冻,他还发热着,若是真死在外头她还为他收尸吗?那得收,话都说出去了!


    花儿有点想念阿婆,不知那信可送到衔蝉和阿婆手上了?阿婆的咳疾怎样了?


    白天撒泼打滚,夜里神思难安。


    她的窗子被一块石子丢了,啪一声响,紧接着一声哨响。花儿愣住了,那是他们儿时玩闹,飞奴把手指塞在嘴唇里吹出的声响!是了,这里是良清,是霍灵山脚下,他们闹出那么大动静,山匪也定然知晓!又或者那些山匪都在暗里跟着他们,从来就没离开过!


    她跑下床,猛地推开窗,看到远处路口立着一匹白马,马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蒙着面罩,不是消失许久的飞奴又是谁!


    花儿不敢喊叫,猛烈招手,飞奴也对她招手,也没有发出声响,他的马在地上转了几圈,最后走了。


    第32章 霍灵山惊魂(八)


    白栖岭走的第二日, 客栈来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面相不善,细长眉眼要吊到鬓角里,见到花儿就问:“你就是那信口雌黄嚣张至极的黄口小儿?”


    “你是哪里来的泼皮啊?”花儿仰起下巴问她。


    那妇人冷笑一声, 抓起花儿的茶碗就喝, 喝完后用衣袖抹嘴:“你让那白老二出来见我。”


    她叫白栖岭白老二,这就新鲜了, 花儿还没见过哪个人敢这样当众叫白栖岭呢。


    “你哪位啊?”花儿问她。


    “我是白老二的乳母。”


    “我还是白二爷的亲妹妹呢!”花儿哼一声:“送客!”


    那妇人突然揪住花儿的耳朵向上提,嘴上说着:“你个小东西敢不给老娘面子!就连那白老二见老娘也得让我几分!你让他给我出来!”


    花儿抓起她另一只手就咬, 那妇人哼一声, 松开手, 拍打她肩膀:“你给我松口!”


    花儿就是不松口, 嘴巴里呜呜叫,把那个妇人咬得跳脚, 咬够了才松口,妇人手上已留下血痕。她指着花儿破口大骂:“你这个欠管教的!我让白老二杀了你!”


    花儿也指着她骂:“你算哪根葱!再跟我嚷我叫獬鹰打你!”转身问獬鹰:“她说她是白二爷乳母,你见过吗?”


    獬鹰摇头:“没见过。”


    花儿又看向那妇人:“你真当我白府的人眼瞎呢!你有求于白二爷、想见白二爷你就好好说!”


    “你才跟白老二几年!”那妇人说了獬鹰一句:“不见到白栖岭我是不会说的。”给自己摸了把椅子坐过去,抓起桌上的瓜子嗑了起来。


    花儿不理她, 她磕她的瓜子,她翘她的二郎腿。她还偏不信她耗不过她了!到点了, 花儿端着碗吃面条, 那妇人也饿了,问她要, 她不给。妇人到底是态度软了下来,对她说道:“你这个小书童,怎么年纪轻轻这么不识好歹?我说我是白老二乳母就是他乳母, 你怎的不信?”


    “你空口白牙胡说八道,我为何要信你?”


    “待我见到白老二, 自然会拿出东西来。”


    “我偏不让你见。”


    花儿狼吞虎咽扒拉面条,故意吃出动静,气死那妇人。那妇人急了,站起来喊:“白老二!白老二!”


    花儿任她喊:“你就看你喊破了天,若我不同意,白二爷会不会下来!”见那妇人似有所动,又说道:“还是那句话,有事先跟我说。”


    说完背着手回房去,给獬鹰递了个眼色。花儿看那妇人一口一个“白老二”,似乎不像装的,就让阿虺偷偷给白栖岭送个信。


    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妇人突然一改白日的做派,要獬鹰给花儿带话:说要带她去个地方。獬鹰担忧那妇人在使诈,花儿则想去探看。她叮嘱獬鹰把白栖岭的屋子看严了,切勿被旁人看了去,而后带着哼将等人随那妇人去了。


    那妇人也不避讳,径直上了马车,要他们赶出城。至于去哪,花儿并没有问。那妇人在车上打量花儿很久,突然笑了:“小姑娘,你算有胆量的。”


    花儿心里一惊,看向那妇人,她已一改白日的刁钻,露出慈祥的笑容来:“第一眼见你,不过是个普普通通小书童。适才上车,月色之下你竟带一点清丽,我才发现。你很厉害,把我都骗过了。至于栖岭,恐怕是不在客栈,不然听到我的声音,他定会来见我的。”


    花儿怕多说多错,此刻就闭嘴不言。那妇人上下打量她,见她满脸倔强,就忍不住动手捏她,花儿咝一声躲开,妇人坚持,不顾她反抗,到底在她脸颊上捏了一把,甚至摸了摸她额头、捏了捏她耳朵。


    花儿躲避不来脸气得通红,却听妇人说道:“小姑娘,多吃些补气血的东西。你的骨架还没撑开,依我看,待你有一日长开了,会模样大变的。美人胚子绝对算不上,但你面带官相,怕是要走仕途。”


    “我上哪走仕途去?你见过本朝有女子当官吗?书都不许读了!”


    妇人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他们走了许久,再往后马车过不去,妇人就带众人徒步。她只要求不许发生大的响动,不要弄出光亮,不然就把人吓走了。这条路通往霍灵山,花儿认得,这是其中一条偏岔路。


    “不担忧我把你杀了?”妇人问。


    “杀我有什么用?我不过一个跑腿的。”


    妇人笑了。她在那客栈胡搅蛮缠一整日,不过是想耗到夜里,白天耳目众多,夜晚若被人跟上甩掉也容易。不知走了多久,看到前头有一个青年男子在等,见到妇人耳语几句,妇人突然摆手,猫到一棵树后。花儿顺她视线望去,这才看到下面是一处空地。空地上燃着一堆篝火,篝火旁围坐几人。其中一个女子衣裳破败,发髻散乱,但均无法遮掩她的风华。


    花儿不肯相信,揉了揉眼:“叶华裳?”


    妇人点头:“对,是叶家小姐。”


    “不是说叶家小姐被歹人掳走了?”


    妇人摇头:“我不知眼下是什么情形。”


    原来那妇人竟真是白栖岭的乳母钱婶,她厌恶白府从前的风气,被白老大发配到霍灵山下的庄子。就是白栖岭时常挂在嘴边的那一个。白栖岭请她几次,她都不回去,把那破庄子当成自己的田园,十分自在。她听闻叶家有难,就多方打探,也以为叶华裳被抓走。前一日,山上灵庵里有人下山在庄子上歇脚,说看到一个仙子模样的女子带着几人在山里游荡,她大概问了,自己跑去看,竟真是叶华裳。


    担忧吓到她,不敢上前相认,就派自己儿子偷偷跟着,而她则去了良清。


    花儿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叶华裳是与谁一起,自己是否会打草惊蛇。百般为难之下心生一计,这人都有三急,她问清钱婶儿子叶华裳三急时往哪里走,于是自己去绕过去等在了那里。


    天将明之时叶华裳来解手,裙子刚捞起来花儿就跳上去捂住她的嘴,钱婶帮忙一起按住她。


    “嘘。”花儿安抚惊慌失措的叶华裳:“叶小姐,我是燕琢城的花儿,是白二爷的人。我知你未必相信,但你千万别叫,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好吗?”见叶华裳含泪点头,花儿缓缓松开手。


    她见叶华裳的衣裳满是刮痕,脸上脖子上尽是擦伤,脚上的鞋也张了嘴,眼睛一酸,说道:“我已经给白二爷送信了,他定会来救你。叶小姐,我要问你几句:一,与你一起的都是何人?二,可发现有人跟着你?”


    叶华裳镇定下来,轻声说道:“都是叶府的人,并未发现有人跟着我。至于其他的,等白二爷来我会与他说。”


    “你信我?”花儿问道……


    “那位是白二爷的乳母,我依稀有印象;你,我也依稀有印象,早些年你偷偷跟着我,被我发现了。”


    旧事重提,花儿有些羞赧,挠了挠头。


    “叶小姐您是如何逃出来的?”花儿问。


    “说来话长,明日再叙吧!你若见到白二爷就与他说:华裳不逞能,若能见他一面将要事商议清楚,我感激不尽。”言毕微微颔首,而后摆摆手:“你二人且先退一退,我憋不住了。”


    花儿小声一笑,忙扯着钱婶后退几步。在叶华裳如厕的时候她在一旁叨念:“二爷念着你,听说你出事了二爷要疯了,把人杀了眼珠子抠下来了。病还没好就出发去找你了,无论如何你要等在这,最迟明晚,二爷甩掉尾巴就会来。”


    叶华裳居然笑了:“去吧,小妹妹,天冷,回去罢!”


    花儿担忧叶华裳出事,哼将等人留下,自己匆匆回客栈等白栖岭,却只等来哈将和送信的阿虺。原来白栖岭与人兵分两路去找叶华裳,不知遇到何事,与他们失去了联系。


    花儿心口蓦地紧了一下,一时之间慌了神。白栖岭受着伤,出发时还在发热,这种情形若是遇到歹势恐怕很难抵挡。


    “凶多吉少。”獬鹰道:“否则依照二爷的脾性,万万不会失却联系。行伍出身的人最知晓这通信的重要,若哪位将领失却消息,军心就会大乱。”


    他这一番话更是令花儿心惊。


    她从前千般万般诅咒白栖岭,什么恶毒的话都骂过,但心中却是不希望他死的。


    “花儿姑娘,接下来怎么办?”獬鹰问她。


    “我不知道。”花儿有点急了,从前敢于应付是因着心里知晓有白栖岭坐阵,她再乱他能收拾乱摊子,如今他不知去向,她一时之间没有了底气。


    “二爷要我们听你的,你都不知接下来如何办,那我们该如何是好?”獬鹰道:“花儿姑娘,二爷要我们听命于你自然有他的道理。眼下还请姑娘冷静下来,别怕。”


    花儿攥着自己冰冷的指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过半晌才开口:“獬鹰,你是否能联系到白二爷的…主人?”


    花儿不知晓白栖岭的主人是谁,但白栖岭既然肯认对方为主替对方办事,想来至少有信任在先。


    “能。”


    “那么,你给他送信,要他派人去驿站跟我们接应。今晚你与我一起去见叶家小姐,她在山间太过危险,我们先带她去安全的地方。白二爷的主人能顾叶家小姐的安危对吗?”她再三与獬鹰确认,生怕出了差错害了叶华裳。在獬鹰点头之下,她才继续说道:


    “哼将、哈将,带人分头去寻白二爷。那霍灵山匪…”花儿说到这顿了下,想起深夜前来看她的飞奴,又摇了摇头,觉得不可能:“霍灵山匪出没,不知二爷是不是被掳去送给了霍言山一派。”


    事已至此,只能如此。


    深夜她又带着人进了山,顺着前一晚的路去找叶华裳,把白栖岭的事与她说了,又请獬鹰担保,叶华裳这才同意跟她走。


    花儿终于得见叶家幸存之人,只有叶大人一人,带着几个有功夫底子的家丁。叶大人说不了话了,手指也缺了几根,十分凄惨。


    花儿并没问太多那一日起火之事,怕叶华裳难过。她想若叶小姐有万般委屈,也该亲自与二爷述说才是。


    到了驿站,那头已派人来接,说是会送到暂且安全的松江府,到了以后会给他们消息。


    “那白二爷呢?”花儿问。


    “派人去找了。你们先在良清等几日,若有消息会有人即刻送信。”


    “好。”


    临行前,叶华裳把花儿叫到一边,说了一些花儿一时之间听不懂的话。她说:“若我就此由松江府转道去京城,恐怕就再见不到白二爷了。若事情果真如此,还请花儿姑娘帮我带句话给他:人活一世,各有天命,不必执着于眼前。”


    “哦。”


    “还有你,花儿,愿你一生都能吃饱饭。”


    这一句不知是打开花儿什么穴道,她听完竟是潸然泪下。车马都走很久了,她还哽咽着对獬鹰说:“叶小姐也是可怜人。这世道连叶小姐都成了可怜人。”


    “还有那白老二,说好往后把饭庄给我,还没立字据呢,人就出事了。”


    第33章 霍灵山惊魂(九)


    夜深人静的时候, 花儿还在懊恼,那白老二说把饭庄给她之时,她怎就没立马让他画押呢?这下好了, 口说无凭, 那饭庄八成是没了。


    她不停翻腾,实在无法入睡, 不知是因为那到嘴边没了的饭庄还是因为那下落不明的白栖岭。她在想:白栖岭那么蛮横疯癫,想必他的主子也不好惹, 也有通天的本领吧?不然怎么管得了这条疯狗?若果真有本领, 那白老二就不会死吧?


    白老二怎么就消失了呢?她腾地坐起来, 裹着衣服, 坐在窗前,眼睛贴在窗缝上, 看着外头的动静。


    竟又下起了雪。


    北地没完没了的雪,一下就是七八个月,这一日雪不大,洋洋洒洒, 天上也还有月亮,远处一匹马缓缓而来, 花儿定睛看了, 火速穿好衣服跑下楼去。她藏在客栈门口,看那马越走越近, 马上人仰头看着她的窗户。


    “飞奴。”花儿声音很低, 怕被别人听见一样:“飞奴。”


    马上人震惊地回头找她,看到她在雪地上跺脚。跟他对视后就一步上前扯住他马绳:“我就知道是你!你给我下来!下来!”花儿怒瞪着飞奴, 见他在马上不动就跳起来打他:“你有本事别来!不告而别你还有脸来!你给我下来把话说清楚!”


    花儿说着说着就委屈起来, 为他担惊受怕那么些天, 当看到他真的做匪了,她竟松了一口气:好歹是活着。


    飞奴打马要走,花儿扯着马绳向后坐,小声威胁他:“要么你拖死我吧!反正天天死人,也不差我一个了!”


    飞奴拿她没有法子,终于跳下马:“花儿你别闹。”


    “就兴你闹?”


    “你听我说,我不能久留。”


    “你又不是小鬼怕天亮,为何不能久留?那霍灵山不回去行不行?跟我回燕琢城行不行?”


    “回不去!”飞奴翻开她手掌,看是否被马绳勒伤,一边看一边说道:“那破燕琢城我不回!那些老爷们我看一个想杀一个!”


    “你怎么就上山了呢?飞奴?”花儿不懂:“前一日还好好的。”


    “白栖岭要杀我,说我杀了他的猫。我没杀!”飞奴恨道:“我没有!”


    “白二爷不可能杀你,他说…”


    “他是否要杀我是你清楚还是我清楚,那人穿着白家家丁的衣裳,用的是刻着白家印的大刀!你被白栖岭哄骗了!他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早晚有一天我要砍掉他的头!”


    花儿愣在那,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替白栖岭辩白,但她隐约觉得那事不是白栖岭做的。白栖岭的坏是坏在明面上的,他从不遮掩。若他真想杀飞奴,直接杀就是了,不必演戏给她看。可她又觉得人心复杂,万一这又是白栖岭演的一出戏呢?


    “花儿,我该走了。”飞奴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给她:“你帮我留着。我知道你怎么想的,霍灵山匪十恶不赦,但花儿,山下的恶人还少吗?你不必替我担忧。早晚有一天我会杀回燕琢城,要那些老爷们跪在我脚下,把当初让咱们受的辱都让他们受一遍!”


    “飞奴!”花儿钻到他和马中间,拦住他去路:“白二爷是不是你们抓走了?”


    “不是。”飞奴手比了比花儿头顶:“你好像高了点,花儿。在白栖岭面前讨生活,要给自己留点余地。没有任何一个老爷会对奴才真心,他们只会算计利用,若有朝一日你没用了,那惨死的就是你。”


    飞奴说完把花儿拉到一边,上了马,抬头看了眼天色,叹口气:“要迟了,我该走了。花儿切记,白栖岭不是好人。”


    花儿再去拦他,已是赶不及。


    飞奴说他们没有抓白栖岭,她是信的,因为飞奴从不骗她。此时能跟飞奴说几句话,确定他人暂且无碍,让她的心也放下一点。


    他们在客栈等了三日,第四日夜里,一个人牵着一匹马,马上横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他将那人丢在了客栈外面。花儿听到外头的动静要獬鹰去看,结果看到獬鹰和阿虺抬着一个将死的人进来。


    那是九死一生的白栖岭。


    他的衣裳全是被刀剑划出的破洞,露出的身体已经被冻紫了,混身上下都是血。


    花儿捂着嘴发不出声音,见獬鹰撕他衣裳,下意识说一句:“轻点,轻点。”转身跑到伙房去烧热水。那水壶提起来,一直打晃,她以为壶把坏了,检查过后才看到是自己手在抖。


    阿虺来提水,见她站在那里发呆就拉着她一同上楼。白栖岭的衣裳已被脱掉,旧伤未愈再添新伤,整个人在鬼门关徘徊,想拉回来太难了!


    花儿帮他清理伤口,听见他偶尔发出一个声音,仔细去分辨,说的是:杀!人都快死了,还要杀!花儿有心拍打他几下,手都扬起了,又心软放下。


    整个人烧起来一样,她的湿帕子放上去,紧接着就冒热气;用酒擦拭,他连疼都察觉不到。


    花儿问獬鹰:“他会死吗?”


    “我不知道。”


    “你能不能帮我写一张他把饭庄给我的字据,我扯着他手指头给画个押。”她故意这样说以为能让自己好受些,心里想的却是谁稀罕那破饭庄,你还是睁开眼继续作恶多端吧!


    白栖岭生里死里趟了三天,这三天,他耳边尽是花儿说的那些混账话。什么人死了饭庄倒是留下啊!什么你不是挺厉害么,我现在打你你还手啊!就你这人死后是不是得下地府啊?诸如此类。他转醒之际还听她说:白老二我伺候你几次怎么伺候的我都记着呢,回去就找老管家领钱去!


    他幽幽睁开眼,费力说出两个字:闭嘴。


    就花儿这样的,死人都能让她气活了。白栖岭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唯一那点念头就是早晚毒哑了她。


    “醒了!醒了!”花儿听到他说话,将帕子往他身上一丢,站起来喊:“醒了!”


    “别喊。”白栖岭皱着眉,有气无力道:“出去。”


    “你让我出我就出?”花儿转身就去找笔找纸,随便涂抹之后拿过来让白栖岭画押:“别待会儿再死过去,趁着这会儿大家伙都在,你说等回了燕琢城饭庄给我,算不算话?”见白栖岭不搭理她,抓起他手指就刺个小口,而后往出挤血。边挤边叨念:“没多少血了啊。”


    她这一通胡闹,把大家伙都逗笑了,白栖岭手印算是按上了,她哼着小曲儿把那纸揣进怀里,斜着眼儿问他:“吃不吃东西啊?”


    白栖岭嗯一声,花儿就跑出去叫小二备些吃的,把白栖岭留给獬鹰他们。她知晓他们有密事要商议,她可不想听。


    白栖岭到底是有好体魄,转醒后第三天下地走路,第四天一大早就决议去松江府。这些日子他对自己的遭遇绝口不提,他不提,花儿也不问,也不跟旁人打探。去松江府的路上,阿虺故意把车赶慢些,怕颠到他,他却捂着胸口说:“快些吧!”


    花儿撇撇嘴:“还快些呢,想把你这病秧子样给叶小姐看啊?要叶小姐内疚你是为找她才受的这一身伤?”言毕对阿虺喊:“慢些!把主子颠出事来可如何是好!”


    白栖岭就不再言语,但过一会儿他问起叶华裳,譬如她见到她之时,她可受什么伤?可被吓到了?花儿什么都不说,只说:你见到时就知道了。


    待他们到了松江府,到了一条长巷,尽头那个院落远门紧锁,围墙极高,怕是鸟都难飞出来。獬鹰叩门,半晌后有人应了,门才缓缓打开。


    叶华裳站在院中央,衣裳流光溢彩,不知那亮的究竟是她这个人,还是那身衣裳。花儿心中难免感叹:这疯人白老二,在择妻一事上头脑倒是清明。择来选去,看上那顶尖儿的。也不管自己配不配得上。按说她好歹跟白栖岭出生入死过,多少有些交情,但心中仍不免唾他骂他,觉得他发起疯来简直是个祸害。


    叶华裳看到白栖岭如此狼狈,眼里一瞬间有泪。她想起自打人生第一回 见他,他似乎就是如此,没有完好的时候。小跑着上前,在他面前定住,想起什么似的又退后几步,手攥着衣袖轻轻拭泪,而后颔首欠身,低低唤一声:“二爷。栖岭。”


    白栖岭咳了一声方开口:“总算赶得及。”


    花儿在一旁看着叶华裳,生平第一回 知晓什么是懂礼节、知进退;又知晓了何为“欲语还休泪先流”,她红着眼的模样不必开口说一句话,已是将一切委屈诉尽了。


    再看白栖岭,一改往日的阴鸷模样,站在那手足无措。上前一步,被人伸手拦下。过了许久叶华裳才缓缓开口:“今日得知二爷如约前来,华裳感激不尽。想起当时一别,也与二爷掏心掏肺过。只是如今世道如此,华裳亦是身不由己,还望二爷体谅。其余的话想必华裳不说二爷也会懂,因为二爷原本就与华裳是一类人。”


    “你不必为难,我去找叶大人和…别人。”白栖岭说:“官,我捐了;聘礼,我带来了。他不必嫌我出身商户,若嫌品阶低,再捐就是!我既应了你要娶你,就要做到。你也不必委屈自己非要去鞑靼,那个地方爱谁去谁去!”


    “二爷还不懂么!”叶华裳哽咽出声:“你我之事由不得你我,也由不得我父亲。我父亲如今已经哑了,手指也没了,写不了诉状也做不得华裳的主了。”


    白栖岭心知此行是徒劳,他太了解叶华裳了。在她脆弱的身体之下是一个倔强的灵魂,叶家遭此大难,亲人葬身于火海,只有她和父亲逃了出来。她不会就此算了的,白栖岭认识的叶华裳会卧薪尝胆,直至大仇得报那一日。可他不甘心,在他被人唾弃的那些年,叶华裳每每对他说:你不是说你是白二爷吗?你见哪位爷耷拉脑袋呀?


    “华裳,你不必去鞑靼,与我一起,仍能为叶家报仇。”


    叶华裳摇头:“不。”


    叶华裳对当下的一切心知肚明,当她从叶家大火逃出来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跟白栖岭到头了。叶华裳心中满是恨,恨到希望那鞑靼的铁骑能踏破京城,踏碎那些畜生的心脏。你们不是因着我父亲告你们与鞑靼勾结而害我叶家吗?那我偏要到鞑靼去,再让鞑靼人弄死你们。


    叶华裳也曾想,我这样娇滴滴的女儿家,去到那天寒地冻人烟稀少的鞑靼,被那巨人高的鞑靼王爷□□,恐怕活不过一日。但她又想,老天爷既不让我葬身火海,必要我有他用。叶华裳舍命也要跟那些人鏖战一场,看到底谁输谁赢。


    花儿看着叶华裳,仿若看到一副铮铮铁骨,说不清为什么,她对这个叶小姐又怜又爱又敬。他们明明没讲太多话,她却心如刀绞。那戏文里总唱有情人终成眷属,说书先生也唱念快意恩仇携手浪迹天涯,她看不得这分道扬镳生离死别的戏码,简直快要了她的命了。


    他们就这么站着,白栖岭的身体快支撑不住了,花儿见状开口:“要么二爷咱们先回客栈去?冻死了也不能用您尸体当聘礼您说是不是?话不用非得一日说完。”


    白栖岭冷冷看她一眼,随她向外走。花儿想起什么似的,跑回叶华裳面前,问她:“叶小姐,您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叶华裳擦掉眼泪,哽咽着答她:“好些了。”


    花儿好生难过啊,从衣袖里拿出“那人”送白栖岭回来时顺道留下的创药,她出门时顺带包了一点,觉得这东西是好东西,叶家小姐能用到。她肤如凝脂,若是留下什么伤痕,多叫人心疼。


    叶华裳接过她的药,对她说道:“小丫头,我恳请你帮我一个忙。我与那头说好了,我不会这么快就去京城,我会在这里多住几日。待你二爷好些了,你再带他来见我,我跟你家二爷把话说开。你家二爷是个倔人,我怕若是不说开,他就此走了绝路。这也是为什么我逃出来后一直在外头藏着,不找任何人,只求一个机会见他一面。”


    “都这时候了你还要为他着想。”


    “你自己都身处险境,还记得为我带这创药。一样的,小丫头。”


    花儿跑出去,上了车。他们要去松江府外的驿站住,花儿没来过松江府,此刻看着外面的市集,深夜还不打烊收当,朝廷的宵禁令在这里俨然是摆设。他们从热闹的地方去往城外,越走越荒蛮。往黑夜里一看,总觉着有绿森森的眼睛在看着他们。白栖岭一直不讲话,花儿为避免被他发邪火,也坐在那不说话,只顾着低头搓手,要自己暖和些。


    她对男女之事知之甚少,衔蝉和照夜眉来眼去之时她看着新鲜,私下偷偷问过衔蝉:“怎么就知晓了自己对照夜有心思呢?”


    “想他、想见他,想与他耳鬓厮磨。”


    花儿没对谁这样过,在一边摇头:“饭都吃不饱,还耳鬓厮磨呢!磨得肚子咕咕叫!”


    那白栖岭跟丢了魂儿似的,她想规劝都不知从哪句开始,歪着脑袋想了半晌,最终摇头:罢了!让他吃些苦头吧!免得整日一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狂妄样子,惹人心烦!


    一直到驿站,小二将热水端上来要她伺候主子洗脚。花儿主子受伤了,我就伺候着吧!她干过的活计多,码头上搬过货、茶馆里倒过茶、饭庄里洗过碗、西市耍过杂技…独独没伺候过别人洗脚。她不会,心中也不愿,是以从前别人说去大户人家做丫头的时候,她总不想去。将水盆放到床前,酝酿好半晌才开口:“二爷,您该烫脚了。”


    白栖岭也没被丫头伺候过洗脚,他也不自在,问她:“獬鹰呢?”


    “奴才怎么知道獬鹰去哪里了?”花儿把那长帕子搭在肩膀上,像个跑堂的,人半跪在那,催他:“洗不洗啊?”


    白栖岭磨蹭着过去,因为动作扯带着身上的伤很疼、捂着胸口哼了一声。脱鞋脱袜,露出一双大脚,倒像他这个身量该有的脚。花儿撇过脸去不爱看,白栖岭反倒不满意:“有你这么伺候人的?”


    “不然怎么伺候?我还得给您搓搓?”


    不然呢?


    “欺人太甚!”


    “你整日挑三拣四,这不愿意做那不愿意做,还想赚大把银子当人上人,做梦去吧!”白栖岭终于找到一个地方来倾斜他满心的痛苦,开始往花儿身上撒气。花儿当然不让他:“您倒是不挑不捡杀人跟吃饭似的,人家叶小姐不一样跟你一拍两散了吗!”花儿故意戳他心窝子,她觉着这人就是这样,就可着那难过的地方戳,戳久了就麻了。一直避讳着反倒让事情变大。


    白栖岭被她气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抬脚就踢翻了木盆,花儿跳到一边:“爱洗不洗!水撒了你自己擦!”推门跑了。不给白栖岭多余机会。


    她反正不生气,也知晓他生气也只是吓唬他,他生气不吓人,不声不响算计她才吓人!


    外头碰到獬鹰,就对他说:“你二爷又发疯了。”


    “咱们二爷。”獬鹰正色道:“这几日你不要气二爷了,给二爷气死对咱们都没好处。”


    “我没气他,是他挑剔我伺候他洗脚不给他搓。”


    獬鹰闻言一时语塞,最终叹了口气:“罢了,你二人是冤家。”


    白栖岭在驿站歇了几日,这几日花儿日日气他,无论獬鹰说什么,她就是不肯让着他。有时把白栖岭气得捂着胸口咳,她反倒开怀:再咳厉害点,一口气倒不上来,那叶家小姐也就不用有牵挂了!


    又去见叶华裳。依照白栖岭平素的作风,遇到这等事还不来个强取豪夺?可他在叶华裳面前站着,没有任何不端的言行,甚至带着拘谨。


    花儿心道:还是有人能压住白栖岭的疯劲的。他在喜欢的姑娘面前,大气不敢出。


    花儿看他二人这般,又想:家国大义,说来容易,谁说家国大义要一个女子的身体去成全?花儿不懂。她宁愿此刻白栖岭冲冠一怒为红颜,将叶华裳带走,管它什么死活?


    这国是这个德性,该去出卖身体的是那遭天谴的皇帝老儿,与眼前这个弱女子又有何干?


    叶华裳只笑一笑,转向一侧,将白栖岭带到一间屋内,为避嫌,将门半掩,窗开着,木桌上放着她提前备好的茶。她扶白栖岭坐下,将茶碗端起,掀开茶盖吹了吹,递给他。


    他们二人坐了有一会儿,叶华裳才缓缓述说。


    她是见过那鞑靼王爷的。


    在她儿时的某一个春日,带着丫头去京城外的林子里挖野菜。那一日春光无限,她绛色的裙摆被葱绿的树干挂住,一个半大少年从树干后跳出来。那少年像外乡人,细长的眼健壮的身子,说不太流利的官话。待她像对一只羔羊,说着安抚的话:我把你放出来。


    她只顾害怕,哭得凄惨,少年也不闹,从身上扯出一个假兔子来哄她玩。想来姻缘是早早定下的,不然也不会费了这么大周张找到良清来。


    “你骗人。”白栖岭说道:“不过是编出些话来骗我安心,我的商队不少去鞑靼国,那鞑靼人什么样我最清楚。你可着鞑靼给我找出一个温柔的王爷看看?”


    叶华裳劝慰白栖岭:“白二爷,华裳知晓二爷的脾性。若说二爷对华裳,那不过是年少时的一阵荒唐,算不得衷情一场。二爷是重诺之人,三年前霍灵山一别,二爷要将全部身家赠予华裳,华裳不要。二爷如何说的?你不要,那我就把整个人给你,这样我的就是你的。”叶华裳掩唇轻笑:“二爷果然来了。世人都道二爷是狼心狗肺的疯癫之人,然华裳知晓,二人有一颗旁人看不见的赤诚心。”


    “你我本非夫妻缘分,二爷有自己的路要走,华裳也有自己的路要走。不如就在此刻,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吧!若哪天相遇,我们再来讲一讲过去的趣事,不枉这相识一场。”


    叶华裳后退一步,屈身移臂,对白栖岭行了个大礼。她知晓白栖岭从前苦楚,母亲早亡、父亲不待见他,要他去一起读书,不管他功课做得好与不好,永远要挨板子;哥哥永远拿好的,他的是哥哥挑捡剩下的。何止如此,她曾亲眼得见白栖梧将他堵在死巷里,朝他脚下扔炮仗,用开了刃的刀划他衣裳,他忍无可忍还手,到家又遭了板子。少时离家,在外头不知遭遇多少劫难,被人抢光了钱财,回家非但没被安抚,反倒要他冰天雪地里跪两天。


    这些叶华裳是知晓的。


    他对着墙砸拳头以泄心中怒火,叶华裳见了,拦在他身前。


    她待他好,他感激她。少年人感激一个女子,想为她当牛做马,或有豪言壮语:待我功成名就来娶你。说到底,是放不下曾经那些好罢了!


    叶华裳聪慧,都知晓,她不愿受此禁锢。人心易变,她担忧恩会变成怨,那时两人恐怕都要痛苦。


    白栖岭唤她名字:“华裳,你说得不对。我既说要娶你,定是因着我心甘情愿,不是因为旁的。”


    叶华裳摇头:“白二爷休要说下去了。此事已成定局,华裳之所以与二爷说这许多,是因为华裳不想闹出别的事来。华裳想去做那鞑靼王爷的侧妃,想让父亲离开良清这个地方光明正大回到京城去,想替父亲讨回叶家的荣耀。”


    “你可知那鞑靼…”


    “华裳知晓。苦寒荒蛮之地,茹毛饮血。那又怎样?难不成我们不饮血不吃人吗?那那些丢失的孩童又去了哪里?”叶华裳眼中含泪:“望白二爷成全。华裳的家仇是定要报的。你往后好好活着,我不会觉得愧对你。若你因为我惹出什么事端来,那你不如现在就拿走我的命吧!”


    话已至此,白栖岭不知还该说些什么。他既不能带她远走高飞,又不能即刻帮她报仇,说到底他只是一介商人而已。叶华裳是什么人,他从最开始就清楚。他追来松江府,无非是想见她一面,看她是否安好。如今见了两面,叶华裳心意已决,白栖岭绝不会阻拦。他中意一个女子,绝不会斩断她的翅膀。


    他后退一步,对叶华裳抱拳,铿锵道:“后会有期!”而后转身离开。


    花儿坐在马车上,将他们的话听去五分,知晓白栖岭此刻伤心,也再说不出忤逆他的话来。她自认对情爱知之不多,亦没有叶华裳那样的家丑国恨、父辈荣光,她只知晓活着就很难。


    下一日叶华裳将去京城,随七公主的和亲队伍去到它国。她行李倒是十分轻便,一辆马车都未塞满。踩着薄雾出发,带着她已半疯的父亲。她频频回首,又频频拭泪,终究还是怕了那遥远的鞑靼国。


    白栖岭带着东西在身后跟着她,一送送了十里。叶华裳的马车终于停下,她跳下车来寻他。


    “二爷别送了。送到京城又如何?”叶华裳道:“被别人知晓了要被诟病的。”


    白栖岭跳下马,指着身后的东西:“那些是你的,从前是你的聘礼,往后就是你的嫁妆。华裳,无论你往后遇到什么难事,你只管想着:你的娘家有的是银子。”


    叶华裳含泪带笑,终于点头:“感激二爷。华裳收下了。”


    “那我再送你十里。”


    “十里又十里。”叶华裳道,转身回到车上。她想,她来世上一遭,除却父母至亲,还是遇到过良人的。趴在窗缝上看他的马随着她的车慢慢地走,而他紧抿着嘴唇,不知作何想。


    叶华裳怕他惹事,故作轻松道:“白二爷可不要做下混事,否则牵连我九族。虽然我的九族只剩父亲了。”


    白栖岭只是看着她,担忧都写在眼中。再送十里,叶华裳真的该走了,她推开车窗,探出身子,大声说:“二爷!你还记得几年前霍灵山一别,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记得。”


    “我说的什么?”


    “天意难当,人各有命;若不服,就战一场。战赢,就去改变这世道;战败,亦是顶天立地好男儿。”


    叶华裳点头:“对华裳来说一样的。华裳要去战,无论输赢。二哥,华裳带着你的嫁妆去了。你不必再想我念我,且在你的战场里厮杀吧!”


    叶华裳决然关上车窗,她的马车快马加鞭离去。在多年前燕琢的春日里,袅袅婷婷走着的叶家小姐,最终踏上了一条凶途。


    白栖岭快心碎了,捏着缰绳的那只手一再用力,最终打马掉头而去!


    花儿坐在獬鹰的马上,要他紧跟着他,对他抱怨:“好不容易长好的伤口!这下又要崩开了!”


    白栖岭到了驿站就说:“收拾行李,即刻回燕琢。”


    “你不歇歇?”


    “不歇,我把燕琢最后的事情了了,而后赶回京城。”


    第34章 燕琢城之春(一)


    花儿回到燕琢城后有月余未见到白栖岭。但白栖岭重诺, 答应要她管的饭庄真的给了她,前提是要她在饭庄里先做跑堂小二。待账房先生说她行了,便正式将饭庄交予她管, 每月五百文。


    白栖岭出手阔绰, 放眼整个燕琢也能排得一二。花儿珍惜这拿命换来的机缘。这活计好,她原本就勤快, 端盘子洗碗比起码头上做苦力可是轻省多了。最要紧的是白栖岭不知哪里请来一个说书先生,说的书可谓一绝。花儿得闲就抓一把瓜子倚在门上听书, 那些奇闻逸事、江湖浩大逗得她咯咯笑。


    饭庄里吃的好, 每日小汤米饭供着,若哪一日赶上出手阔绰的商人, 叫上那么两份肉,但几乎不动筷,花儿还能再改善下。


    日子渐渐暖了,她手背上、面上的冻皴渐渐褪了,白栖岭从前要她卖的手脂滚落到角落里,被她无意翻找出来。盒子破了, 也不好再卖,索性自己随意抹了。一来二去, 小脸儿就素净了。


    有一日獬鹰来办差, 她跟他走个对面,几次拦他, 他都没认出她来。花儿不满意,戳他胸口训他:“獬鹰你瞎了啊?你看不出是我吗?”


    獬鹰揉揉眼:“花儿?你脸呢?”


    “你脸呢?”花儿反问他。


    獬鹰指指她的脸:“你褪皮了?”


    花儿一想,也对, 褪皮了,径直问他:“好看不好看?”


    “说不上好看, 就是依稀变了个人。”獬鹰倒是实话,也的确不会说话。


    花儿抬手就拍打他,让他离她远点,下次再见他打死他!心里却是起了疑,她不太照镜子,当然不知晓自己皮肉的变化,被獬鹰这样一说,她就跑去隔壁绣铺借面铜镜照照。那镜里人眉眼还是那个眉眼,她却看着不熟似的。


    花儿细细摸着脸颊眉边,回忆隆冬时候自己的样子,总觉得哪里变了,又说不清。晚上见到衔蝉问她:“衔蝉,你看我哪里变了?”


    衔蝉拉着她的手转了一圈,嬉笑道:“我的花儿呀,许是长大了。往后可扮不了书童了,别人一搭眼就能看出来喽!”


    清粥小菜喂着,只要吃饱了,动得勤,人竟然也就慢慢开了。夜里去打更,路过白府前街,把锣丢给阿虺,自己不喊。松江府上白栖岭要死要活的,花儿动了恻隐之心,要他好好睡一睡养养身子,知晓他烦她打更,她就暂且让着他。


    这月余,白栖岭做了不少事,花儿也只是道听途说。说他不知哪里搞来了孙家的账本,上头记着孙老爷与鞑靼之间的勾连,狠狠敲了孙家竹杠,撬了他家的铺子;孙老爷在京城做大官的亲戚得势又升一阶,孙老爷欲借机让白栖岭加倍奉还,二人闹大之时,孙老爷在烟花之所听戏,看上了一个戏子,起了龙阳之兴,被那戏子割了家伙,自此孙老爷就成了一个阉人。


    说老郎中到的时候孙老爷正捂着自己满是血的下半身在床上哀嚎。


    离奇的是:那戏子割了孙老爷家伙后“遁地而逃”,掘地三尺都找不出,就有人说这乌糟糟的手段怕是那白二爷使的。白栖岭呢,打马过街之时对嚼舌根子的人道:孙老爷有本事也可派人来割我的家伙!


    这人若是疯癫至此,怕是别人也拿他没有办法。说他那手段上不了台面,仔细一想若孙老爷能禁得住诱惑,怕也没有这一遭。想来这孙老爷也是日子顺遂,竟玩出了那般花样。那孙府日益乱套,白府风生水起。但花儿知晓白栖岭远不止做了这些。


    有一日阿虺回来说搬东西胳膊痛,花儿问他搬什么这么累,阿虺没有瞒她,说白二爷的钱库要搬去京城,还有家中一些古董。花儿意识到白栖岭这一去,应当是不会再回燕琢城了。燕琢城的田产、铺子交给老管家,他远在京城怕是不会再顾了。


    她想,这混人把燕琢城搅乱了,自己也要拍拍屁股走了呢!有一日傍晚跟照夜小跑着去上职,看到白栖岭打马过街,气势颇盛,她远远对他伸手招呼,他的马倏一下过去,并未看到她。


    燕琢的春日,连木门上都能伸出一枝桃花来。


    孙婆院内的那棵老树郁郁葱葱开花,花儿躺在席上听鸟叫。


    这一日是她腹痛,下身流出血来。她知晓是怎么回事,衔蝉十四五的时候就有了,她生生等到十七。孙婆不许她上职,说这是头一次,好歹歇一天。开春了,孙婆的咳疾好了许多,能下地干活了,把门里院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而后坐在门口等阿公。日复一日。


    每每这时花儿都不敢讲话,她怕自己心里装不住事情,被阿婆瞧出什么来。她躺的那棵树,孙婆说打她第一回 来这里时就在了,那算来至少五十岁了。花儿躺在树下,那树木不时被风吹落一朵花落在她身上,她咯咯笑着抚走。笑着笑着,想起阿公,又翻过身去背对着阿婆,看着树下的蚂蚁发呆。


    肚子一会儿疼一阵,她“哎哎呀呀”地哼唧故意逗着孙婆玩,待孙婆拿着扫帚拍她,她又咯咯笑。


    “往后就真的成人了,可是要懂得爱惜自己。”孙婆一边教她如何处置,一边给她讲一些禁忌。这些事衔蝉从前讲给花儿听过,是以她听得不太认真。直至阿婆说道“这个年岁也该张罗亲事了”,花儿坐了起来。


    “有人来提亲了?”花儿问。这些年燕琢城里年轻的女子不太多,媒婆子心中有本子,哪家的丫头该嫁了,拉给哪家的男子。往年是不会看花儿的,总觉着她比男娃还不如,这一年人多了点肉,好歹有了点模样了,自然会被媒婆子盯上。


    “阿婆都给打出去了。”孙婆不喜欢媒婆子那些势力的样子。上来先将那配对的男子夸出花来,到花儿这只夸她机灵,说能在白二爷跟前讨生活,应当是过日子好手。到了婆家早日添丁、好好孝顺婆婆,不会受气。孙婆听这话来了气,给了媒婆子几句就把人送走了。


    那媒婆子夸出花的人孙婆不是没见过,整日里游手好闲,脖子上一搓一道泥都不知道洗洗,好吃懒做的无赖相。那媒婆子也不高兴,指着孙婆道:“我说话你别不爱听,你家那个有人愿意娶就不错了,挑三拣四做什么!”


    孙婆端起一盆水泼那媒婆子身上,让她滚。


    花儿本就肚子疼,听到这出笑得更疼。孙婆太过宝贵她,自然听不得那些话。花儿只觉得媒婆子好玩,好像她若不嫁人就活不下去一样。


    “那人是个无赖,也没有营生,一家人凑不出一双勤快手来,靠着变卖祖宗的家产过日子。那家产也已然要搬空了!要那媒婆来,无非就是看着我在白二爷那谋差事,琢磨着要我赚钱养一大家子呢!呸!怎么不饿死!”


    “你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许嫁那么个玩意儿!”孙婆点花儿脑门子:“别笑!孙婆告诉你,那男子也是要分三六九等。家里可以穷,但人不能懒。夏天雨水多,哪怕你接点雨水,把身上里里外外洗干净,都算是全乎人。你阿公何时像他们一样了?那衣裳打着补丁呢,但都干净。”


    花儿听阿婆念起阿公,心中一阵难过,忙把头扭过去指着树上的鸟:“阿婆,它要搭窝!”


    “搭就搭,莫管它。鸟也要有家。”


    “嘿嘿。”


    花儿笑了声,借口饭庄有事走了。


    她踱出柳条巷,看到街上的人脸上都有了生气,也比从前和气,就连叫花子要饭都不死命扯人裤腿子。因着白栖岭的缘故,花儿走上街竟也有人主动照顾她:“花儿姑娘哪去啊?”


    一个跑堂的,竟也成了众人巴结的对象。殊不知她自打回城后还未见真正过白栖岭,她主子遁世了。


    花儿在街上溜达,卖簪花的招呼她:“簪头上多好看。”花儿不喜欢这些,却还是买了一个,准备送与衔蝉。想到衔蝉,人就踱到磨坊,人站在外面闻里面的墨香,顺道敲窗:“衔蝉!衔蝉!”


    墨师傅拿竹竿捅她,嫌她吵闹,花儿哎呦一声,闪开,趁着伙计出来倒水,从门缝挤了进去。那墨师傅拿她没法子,指着她道:“胡闹我告诉白二爷!”


    “告呗!”花儿抓了把瓜子站那看衔蝉刻模子,心中感叹衔蝉真是心灵手巧。她手边有一个布袋子,就是她现在整日里背着的那一个,从磨坊装东西回去,夜里抄完下一日再带回墨坊。待衔蝉动作时不小心碰到了那个袋子,纸洒了一地,衔蝉一下子慌张起来,忙弯身去捡。


    花儿帮她,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还在玩笑:这写的什么?衔蝉抢过去放到布袋子里,过半晌才恢复镇定。


    “你怎么了?”花儿问。


    衔蝉理了理头发,神情不太自在:“没怎么,东西掉了墨师傅要骂的。”


    “这样啊。”


    衔蝉起身拿起布袋子去找墨师傅,在她桌下掉了一张纸,她捡起来准备去追衔蝉,见她已然关上了门,就捏着那张纸站在那里等。


    听到外头有马车的声音,她想了想折起那张纸塞进衣袖,转身看到白栖岭进门了。


    因着在外面一同出生入死过,花儿见到白栖岭多少有点开颜,嘴一咧招呼他:“二爷!许久不见,二爷气色挺好,想来是吃好睡好。奴才看见二爷好,奴才也高兴。”


    她舔着脸的样子实在好玩,其余人在一边捂着嘴笑。白栖岭却并未跟她讲话,反而对獬鹰道:“无关人等赶出去。”


    无关人等说的是花儿了。花儿不知自己怎么就成无关人等了,指尖点着自己鼻尖:“我?无关人等?”


    “这里是磨坊,你就是无关人等。”白栖岭又道。


    “我自己走,哼!”花儿来了气,转身就走。人还没到门口,又听白栖岭说:“随便放人进来,该扣的银子要扣。”


    花儿又转身回去:“是我自己进来的,要罚罚我好了。”


    “一起罚。”


    白栖岭那样子半死不活的,花儿琢磨着这会儿再惹他他恐怕要犯混,于是不再讲话。但眼瞪着白栖岭,想看他还能说出什么难听话来!要么说这人没良心呢,俨然已经忘了当初他死里逃生是谁整日伺候他,是谁陪他逗闷子!


    “还不走?下次再来墨坊打断你腿。”白栖岭让獬鹰把花儿架了出去,自己则转身进了墨师傅的屋。


    第35章 燕琢城之春(二)


    花儿并未生气, 反而在门口听了会儿动静,衔蝉还在里头竟然也没出来,她等了好久, 转身走了。松江府回来一别, 头一回见就被白栖岭撂脸子,花儿心里骂他骂出花来, 转念一想幸好这个祸害要走了,不然往后不知还要受他多少气!


    衣袖里塞着那张纸, 纸上的字她不识几个, 找了个没人的地儿打开来看, 在地上划拉了两个字, 死记硬背下来笔画,这才去了集市。


    那算命先生翻着眼皮坐在那, 花儿坐他对面说:别翻了!这两个字念什么?


    拿起笔在纸上写,算命先生看了一眼,撇撇嘴:太、银。


    太,后面跟着那个字花儿认得:是子。衔蝉抄的东西里有“太子”二字。


    “问这做什么?”算命先生问她。


    “我不识字总被人笑, 琢磨着每天认几个字。”花儿趴在算命桌上。


    “现如今这城中往来的人多而杂。”算命先生说道。


    “您整天翻眼皮还能看到人多人杂?”花儿逗他,顺手揪了把他的胡子。


    算命先生拍打她的手, 要她细细听他道来。


    往年开春后, 燕琢城里的往来商队多了起来,驿站、客栈、酒楼、茶肆满是人。但那往来的人, 一眼能看出是商队的人。这一年不一样, 有些人看着就不是经商的。不经商,走动起来又利索, 看起来像是充过军的。


    “咱们城门口的关卡真是闹着玩。”花儿道。


    算命先生摇头叹气:“逃吧!逃吧!”


    “为何逃?逃哪去?”花儿问。


    “不太平喽!”算命先生起身背起他的袋子, 拿着那柄长旗, 走了。


    花儿腹痛,在那桌上又趴了会儿,这才往家走。她惦记那张纸上的字,进家门又挑几个出来死记硬背,而后再出门,这次去的是茶肆。那茶肆算账的先生认得她,她去问几个字那先生倒也愿意教,认真给她讲了讲。


    花儿只问了三人,就意识到衔蝉抄写的东西不简单,她生怕为衔蝉惹麻烦,就将那页纸藏在了一个稳妥的地方,也不敢问太多人太多字,琢磨着过几日再说。


    阿婆不知晓她在折腾什么,只当她在忙活什么赚钱的营生,这时想起了飞奴,念一句:“飞奴也不知去哪了,真就没影了。”


    花儿捏了捏身上戴着的平安符,又躺回树下。


    她在饭庄里跑堂的时候听有人念叨:霍灵山的人年后很消停,小一个月没下山了,不知在酝酿些什么。也有人说霍灵山的人与其他地方的匪被朝廷招安了。有人反驳:招安这么大事能一点动静没有?花儿想或许没动静就是好事。


    傍晚时候衔蝉回来了,她们站在门口说了会儿话,她就匆匆回到家关上门。花儿跟阿虺、照夜一起去打更。


    照夜这些日子不知在忙什么,哪怕到了夜里也时常消失。这一日仍旧如此,刚走了一条街,他就说有差事要办,走了。


    花儿问阿虺可知晓照夜在忙些什么,阿虺摇头:“自打去给白二爷赶车,就没什么机会与照夜哥闲谈了。前段时间说夜里总去审细作,这些日子他就什么都不说了。”


    “别回头跟飞奴一样突然就消失了。”花儿说道。


    “不会,衔蝉还在呢!照夜哥是要娶衔蝉的,他不会丢下衔蝉自己走的。”


    阿虺说完想起什么似的,对花儿说道:“老管家今日来找我,说让我准备准备,跟着二爷去京城。说是过年时候再回来。”


    “那你去吗?”


    阿虺挠挠头,似是很为难:“阿宋太小,我娘身体又不好,若是去了我不放心;若是不去,恐怕再也寻不到这样大方的主雇了。”


    花儿则安慰他:“你尽管去,家里还有我。小阿宋跟我好,不行可以过来跟我住。你娘也过来,跟孙婆我们挤一挤,也能有个照应。”


    “我是怕拖累你。”


    “有什么可拖累的?做个伴罢了。衔蝉呢?会跟去吗?”花儿问。


    “我不清楚,老管家没说。”


    花儿有些舍不得阿虺,眼见着身边玩伴越来越少,去年冬天一起去河边凿鱼的人一个个走掉了。她想,最后柳条巷不会就剩她一个人了吧?


    她极少伤春悲秋,此时情难自控,这更打得心不在焉,喊错了好几回。前头的衙役回头看她几次,笑她是不是被小鬼摄去魂魄。见花儿不搭腔,就又回身念叨起近日的怪事来。


    起初是朝廷突然把城外的守军抽调走了。那守军在燕琢城边百余年了,任皇帝换成哪一个,这守军都没离开过。他们的大营比城里的屋舍还要坚固,人比野兽还凶。不凶也看不住鞑靼的马。他们撤退那一日对面的鞑靼炮仗放得震天响,甚至还有人骑着马来到大营前跑了一圈,在大营前挥鞭子。即便如此,那守城的人只是看着,最终头也不回开拔了。这就等于把自家的大门围墙拆了,请君随意了。


    守军撤了谁来守呢?说朝廷给拨了饷银,要知县招兵,由衙役们带着去住那大营。既然要衙役带着,就要挑选。那饷银给得好,但无人爱去,都不想在鞑靼的大刀和烈马下讨生活。最终知县挨个问话,眼下说是有人吐口了,愿意去。


    这第二件怪事呢,是说孙老爷家的小公子死后,孙老爷的大房夫人疯了。那夫人疯得很是奇怪,正在用饭,一家人还在说笑,有一股其乐融融的假象。那夫人笑着笑着嘴就歪了,而后开始砸东西。众人都吓傻了,好在有见过世面的大丫头,把那夫人按住了。但如今太阳一落山,那大夫人就要发一次疯。孙家大夫人的兄长在京城已是官至三品,算得上响当当的人物,孙老爷不敢惹,自然只能供着哄着。而那孙老爷,自打被割了家伙后,整张脸愈发地白,人也跟着怪异起来。


    第三件怪事说的是新知县剿匪,刚出城就被圣旨拦下,要他们回去。


    怪事如此多,但每一件都跟京城有关联。那两个衙役小声叨念:这京城如今不知到底闹成什么样了?闹得不厉害怎么爪子都伸到燕琢城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了呢?还有那白家和孙家,究竟为何闹得这么厉害?屡次闹出人命来都不做罢。


    “照夜哥不会要去大营吧?”花儿问阿虺,后者则很平静:“或许。”


    照夜其人品行端正,慈悲心肠,旁人做衙役是为户口,他真的在当差事办,每一件每一桩都不糊弄。若他去守大营,倒是不稀奇。


    “可那鞑靼人的大刀才不认是不是品行端正!”花儿急了:“那大营本就该专门的人守,那守军调走算怎么回事呢?”


    阿虺扯她衣袖,要她噤声,与她耳语道:“说是皇上近来屡屡发病,皇子太子们要斗起来了。这守军的镇远将军,原是太子一脉的人。现在回去护主了。”


    这些事他们管不着,但有一事花儿能管。行至白府前街,想起白日里白栖岭那混蛋样子,拿过锣猛敲一声,扯着嗓子喊起来。


    好容易入睡的白栖岭被这喊声吓醒,缓了许久才好。他心里知道是白天他训斥她她不服,夜里打更就来找补了。他让獬鹰叫花儿第二天来问话。


    下一日花儿到的时候,老管家正在训人。


    起因是昨夜白栖岭睡着了,一个做饭的丫头借口给他送吃食,爬上了他的床。


    那小丫头生得丰满,肉乎乎一个人。因着家中属实困难,想寻一个良主。她来府里三年,本本分分,并未如此冒进过。她上了白栖岭的床,热乎滑腻的身体贴上去,伸手握住了他的要害。


    她原本只想速速成事,不成想手摸上去,被那巨物吓到,一时之间不敢动作,却是把白栖岭吵醒了。


    白栖岭一脚把人蹬下去,大喊一声:獬鹰!


    獬鹰原本是在外头伺候的,因着尿急让哼将看一会儿,那哼将被哈将拉去审人,就有了这么一个空档。獬鹰因此挨了三板子,而白栖岭,想起那手抓着他东西就犯恶心。


    依他的意思不如就打发到庄子里去自生自灭,管家此刻正在对那丫头说此事。丫头哭得上不来气,跪在那对着管家磕头,请主子给条活路。她当牛做马做妾做通房都成,准保一辈子不争不抢不给主子添麻烦。


    花儿进门的时候听到那丫头说:一定好好伺候二爷,让二爷舒坦。她站那听了会儿,到最后丫头有些语无伦次了,说白二爷体魄罕见,而她是情种深种,他俩是天人一对。疯了。好人都被这日子磨疯了。


    老管家命人把人拖下去,这才招呼花儿:“二爷在里面。”


    “獬鹰呢?”


    “在涂药。”


    当花儿看到捂着屁股的獬鹰,立马捂着嘴笑他:“屁股开花了吧?”


    獬鹰被她笑得脸红,低头说:“二爷在里头等你。”


    “二爷不会也要打我板子吧?我近来没招惹他。”


    獬鹰摇头:“这都说不准,二爷今日心情不好,清早吐了好几次。”


    “为哪般吐的啊?”


    獬鹰自觉跟花儿说不明白,白栖岭为何吐,他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大概就是昨夜被小丫头爬了床,二爷想起来就恶心。


    花儿小心翼翼走进去,看到窗子门都大敞十开,白栖岭倚在塌上半死不活。他这个生龙活虎的体魄偶有这么一次,倒也新鲜。


    嘿嘿笑一声,白栖岭睥睨她一眼:“何事?”


    “不是您叫人去传奴才的么!”花儿说完拉过小板凳自己坐下歇脚。


    “站起来,谁让你坐的?你懂不懂规矩?”


    “您被丫头爬床倒也不必拿奴才撒气,毕竟爬您床的不是奴才。”即便这样说,还是乖乖站了起来,怕白栖岭迁怒于她。但她又着实好奇,被人摸了一把怎么就恶心成这样了?她看那小丫头身子很是丰腴,白白嫩嫩,讲话腔调委婉动听,倒像个江南人。她总觉着那白栖岭得了便宜还卖乖。


    目光将白栖岭扫量个遍,琢磨着那丫头说的体魄雄健是怎么回事。按理说她这个年纪的姑娘该懂一些了,可阿婆平素里不教她,衔蝉讲的也是一知半解,那说书先生整日里讲江湖话本,里头没一点男欢女爱,飞奴他们讲话又避着她。一来二去她倒成了那个“一窍不通”的。


    “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白栖岭拿起一颗核桃砸她,她接住,转身走到门口用门缝夹了,而后捡起来吃。边吃边道:“二爷,奴才有一事想问您。”


    “说。”


    “您要去京城了吗?外头都在传您在挑得力的随您去京城,说…”


    “不带你,别做梦。”白栖岭打断她,他好不容易要清净下来,再把她带着,整日在他耳边叽叽喳喳扰他清梦,他图什么?


    老娘还不爱随你去呢!花儿腹诽一句,堆笑道:“奴才指定不跟您去,奴才知晓自己几斤几两,不给二爷添堵。奴才想问的是:二爷也准备带衔蝉走吗?”


    “关你屁事。”


    “您今儿火气可真大。”花儿叹口气:“罢了,奴才本来也有要事要禀报二爷,不说了不说了。”


    她故作要走的姿态,心中数着数,果然,不出五个数,白栖岭跳下那个冷塌,揪住她脖领子,让她有屁快放。


    花儿呢,将衙役说的事与他说了。白栖岭一定知道这些事,她心中清楚得狠。她只是想问问白栖岭的看法。


    她也说了照夜的事:“照夜哥哥是个好人。他若是答应去大营,一定不奔着俸禄,只是为了保护燕琢城的百姓。可其他人不去,知县征兵的都是老弱病残,这去了大营不是送死吗?”她讲完看着白栖岭,见他对“照夜”这二字并没表现出疏远,追问道:“您见过照夜哥哥?”


    “说正事,闲话少问。”白栖岭手叉在背后:“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跟您讨个主意。”


    “我有什么主意?我有你馊主意多?”


    白栖岭这几句把花儿噎够呛,她觉得自己就是多余来找这个瘟神。这一句又一句呛她,好像她跟他有杀父之仇似的!花儿忍不住回嘴一句:“您是被那丫头摸出毛病了吗?别得了便宜卖乖了,心里不定怎么美!那些官老爷可没您会唱戏,碰到这事早偷着乐了。”


    “不是,你这是何意?”


    “我的意思是你恶心什么恶心,人家姑娘…”


    “你被不中意的人摸不恶心?”


    “…”


    白栖岭作势揽她腰,还没将她拉到身前她就捶打他:“放手!你个脏东西!”


    白栖岭还偏不放手,故意恶心她,将她带向他,顺道扭住她双手,看她脸急红了骂他:“白老二!你这个畜生!不得好死!”她可真小,他一只手就能制住她,细细的手腕和腰身,脸皮比城墙还厚的人竟也有脸红的光景,白栖岭看她这般,竟也能看出女儿家的情态了。


    花儿骂得更凶,他侧耳细听,心里反倒通透了,将自己那股子恶心一股脑倒给她,大笑着放开她:“怎么样?恶心吗?懂了吗?”


    花儿使劲拍打自己衣服,一眼又一眼瞪他,恨不能剐了他,摆明了嫌他脏:“她就这么爬你床的?那也没干什么惊世骇俗的…她是被逼急了,走投无路了,才用此下策。现在已然疯了。”


    “滚!”


    “我不滚!”花儿脖子一扬:“我话还没说完我滚什么滚!我就问你,那大营到底安全不安全!照夜哥哥去了是不是送死!你有没有别的法子!”


    “我能有什么法子?我一个卑贱的商户,我还能左右朝廷的事?我要有那手眼通天的能耐,早把你活埋了。”跟花儿这一来一往拌嘴,连日来的糟糕心绪竟好了些,白栖岭甚至动了个念头:不如把她带在身边算了,左右她好养,让她继续当他的狗腿子。


    花儿被他气坏了,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哧哧喘气。照夜这事扰得她头疼,那些人坏死了,他连个能照应的人都没有。去了那大营,碰到喝点酒不知天高地厚的鞑靼,转眼小命就交代了!


    “别人的事你少管。”白栖岭看她愁眉苦脸,就教训她:“你自己的事管好了吗?你那个走丢的飞奴哥哥回来了吗?你救那个畜生又找你了吗?把你自己那烂摊子收拾好再管别人。”


    “我好着呢!”花儿不愿再理他,獬鹰捂着屁股来送饭,她来一句:“我也没吃呢!”


    “给她加副碗筷。”白栖岭竟没轰她走,亦没赶她去小凳吃,而是跟她面对面一起用饭。抬头见花儿盯着那盘肉片出神,就顺手换到她面前。白栖岭进来食欲消退,三两口就饱,此时也一样,吃几口就撂筷,看花儿狼吞虎咽,心生许多羡慕。


    花儿一边吃一边看他,见他人跟没了魂儿似的就问他:“吃不下啊?念着叶小姐呢?回头人饿死了,叶小姐受了欺负连娘家都没有了。”


    “我在走之前给你安顿一个好夫家如何?”白栖岭突然问她。


    第36章 燕琢城之春(三)


    “安顿一个好夫家?獬鹰啊还是阿虺哥啊,还是哪位老爷啊?”花儿嬉皮笑脸:“奴才的亲事您大可不必担忧,奴才呢,有的是人上门提亲。今年一开年, 奴才的桃花就开了, 阿婆已经打发走了好几个媒婆。依奴才看,您若是真体谅心疼奴才, 不如把那饭庄送赠予奴才…”花儿本是胡说,却听白栖岭答道:


    “好。”


    她筷子尖儿杵在盘子边儿上, 抬眼看他, 得寸进尺道:“奴才还想要茶肆。”


    “送你。”


    “所以二爷真不打算回燕琢了是吧?这些家业该处置了处置了, 那我还想要…”


    “你见好就收, 以免竹篮打水一场空。”白栖岭说完哼了一声:“有的是人上门提亲?你?看上你什么了?看上你油嘴滑舌、偷奸耍滑、没长开?”


    “您再仔细看看呢!我有鼻子有眼怎么就没长开?把您交代的差事办漂亮那是我聪敏,怎么就偷奸耍滑了?我看你是被人摸傻了!”花儿吃了熊心豹子胆, 敢跟白栖岭叫板了,眉眼一挑,大有“你可以杖责我,但我不服”的模样。见白栖岭又犯恶心, 就嘴贱多问一句:“到底摸哪了啊?”


    白栖岭隔桌捏住她腮帮子,将茶水往她嘴里灌, 让她闭嘴。外头獬鹰听到里头桌椅木凳响, 知晓二人又闹了起来,兀自叹口气。


    花儿被灌了水, 一张脸咳得通红,狠狠瞪白栖岭一眼,这一眼有点女儿家情态了。


    白栖岭拿起筷子又作势要打她, 她噗一声笑了,露出满口白牙。白栖岭那一日打马经过时看到她了, 她站在街边像碰到什么好事,笑着跟他打招呼。他第一眼以为自己看错了,再一眼,就看到她白白净净,有个姑娘样了。但白栖岭有急事,不打算停下与她寒暄,也怕助长了她的气焰。


    要说如今燕琢城里哪一个风头最盛?头一个属白二爷,下一个就要属白二爷的狗奴才花儿了。白栖岭听府里下人说,有人提着东西去找花儿,企图在白府谋个好差事。她好歹是知晓自己几斤几两,不敢收东西,但俨然已在城里耀武扬威起来。


    她仍旧顽劣,贼眼一亮,又对白栖岭笑笑。


    “有话说。”白栖岭见她得了便宜卖乖,挨了“打”接着吃饭接着嘴贱,她吃得香,他也被感染,拿起筷子重新吃起饭来。


    “奴才就是琢磨着,若是二爷走了,老管家年岁大了,这么大家业他管起来很累。您看奴才有没有那心力能给老管家做个关门弟子呢?”


    白栖岭又看她一眼:“嗯。”


    “您同意了?”


    “嗯。”


    花儿乐得拍手:“二爷!要么说您是好人呢!”


    “不是你骂我是瞎了心的白老二的时候了。”


    花儿脖子一缩,嘿嘿一笑。她憧憬的好日子是往后跟老管家好生学本领,用几年时间攒些银子,能有个自己的营生。白栖岭遂了她意,让她忍不住对他好些。夹块肉给他:“二爷,您刚吐过,补补。到底摸我们二爷哪了?给我们二爷摸成这样!”


    “闭嘴,不然滚出去。”


    “哦。”


    “你这么怕衔蝉跟我去京城吗?”白栖岭突然问她:“你身边的玩伴一个个走了,你一个人孤独是吗?”


    “是。”


    白栖岭看她一眼,小耗子眼睛红了,快要哭出来了。好心劝慰她几句:“你要明白,人各有志,并非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吃饱穿暖即可,没有半点志向。天下也没有不散的筵席,柳条巷也早晚要散。道理你肯定懂,我说再多都无用。”


    花儿隐约明白了白栖岭的言外之意,照夜真的去了大营,衔蝉应当也会走。


    晚上上职之前看到衔蝉在家里偷偷抹眼泪,就对她说:“若不放心咱们就去瞧瞧,我陪你去。那大营从前都不许咱们靠近,如果有了照夜这层干系,好歹也能进去玩一通了。”


    于是随衔蝉去了一次大营。路上与衔蝉说起白栖岭被小丫头爬床的事,一边说一边困惑:“摸哪里了呢?怎么还扯出了“巨物”。她这样念叨,衔蝉脸腾地红了,忙制止她:“我的花儿啊!你可千万不能再问二爷了!我现在就说与你听罢!”凑到花儿耳边,把自己知晓的那些与她讲了,花儿眼瞪得溜圆,一张嘴半晌合不上,末了来一句:“那有什么好?那有什么乐趣?”


    衔蝉拍打她:“你早晚会懂!”


    “我懂那个做什么!我饭都吃不饱。”


    衔蝉不知该如何与她讲这个道理,只是对她说:与心爱的男子这般那般是好的,不必过于抵触。可眼下你没有心爱的人,我讲再多都无用。


    花儿就笑了。


    她们笑闹着,眼中是燕琢城短暂的春日,春花春树,好一派热闹。


    去那大营要穿过一片森林,走的尽是羊肠小道。过了那片森林,能看到一条长河。那河是连着护城河的,到这里一片开阔。河两岸是大片的草场,站在这里能看到对岸的鞑靼在生火做饭。


    沿河走,差不多十里,就能到大营。大营是在河最浅的岸边,想来是怕鞑靼骑着马趟河过来,是以用大营挡着。


    大营有几百个大帐篷,能容纳3万守军,现在守军撤了,空荡荡一片。


    大营里的草都没人锄,生得丈把高,看上去一片荒芜。照夜等人在最外的帐篷里,便于把守那条河流。对岸的鞑靼时不时朝此处放一箭,因着一条河拦着,有一定距离,那箭伤不到人,但属实会把新征的兵吓着。


    照夜这些年练就了一身本领,在这些人中很出挑,知县没有可用之人,就派他去操练别人。这没日没夜的操练,只有他一人当回事,其余人怏怏的,说几句就急:“有什么可练?不过是为那点碎银子,真遇到事谁往前去,转身就跑保命要紧。”


    “保命也得要本领。”照夜苦口婆心,但无人听他信他,他这样认真就显得与旁人格格不入。


    衔蝉一阵心疼,将照夜拉到没人的地方,仔细看他。她想嗔怪他几句,譬如你就不该来这里,又或是我赚的银子足够你我两家花销。但她什么都没说。她自己已然想要跟白栖岭去京城,更没有立场要照夜不去大营。


    此时燕琢城已是春天。这大营里开满了野花,照夜为哄衔蝉高兴,弯身摘了一把野花送与她,再插一朵到她发间,定定看一眼,笑着夸道:“真好看。”


    衔蝉拧他胳膊让他别说臊人的话,拧着拧着就被照夜抱进了怀里。自打小三弟丢了,他们几乎不太讲话,但心里都难过很久。此刻离了燕琢城里,好像又都把那种痛苦忘了。


    “衔蝉,我没事就去找小三弟,各路人我都问了,包括抓的细作都问过。不管是死是活,我一定找到小三弟给你个交代。我只求你别再折磨自己了。”照夜将她抱得更紧,带着她退进一顶空帐篷里,嘴唇就碰到了一起。


    衔蝉记得她醉酒的那个晚上,她的舌勾缠他的,他说了几次该走了,她都不许他走。那种绵密的痒在躯壳里蹿动,她彻底跌进他怀里,紧紧揽着他脖子。


    花儿一回头发现二人不见了,就掉头回来找,走到营帐这里听到里头窸窣的动静,以及衔蝉轻轻的叫声。她不懂,以为衔蝉怎么了,大喊着就要进去:“衔蝉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衔蝉慌张应她,待她推开门进去,看到他二人背对着,脸都红透了。


    花儿倏忽一下懂了,忙捂住眼睛退出去:“对不住对不住!扰了你们好事!”


    衔蝉追出来拧她嘴:“快别喊了!再喊来人了!”她动手将乱了的头发拂下,在春风中一派好看。花儿都要看傻了,木呆呆问道:“是不是快要吃你俩喜酒了?”


    “再过一两年。”照夜指着面前的大营:“知县说往后只能住这,每20日能回一趟城。若是眼下就成亲,恐怕要坑了衔蝉了。”


    他带着她们在大营里走,他们儿时好奇过这大营,但那时只要一走进,那士兵的刀矛就举起,只能远远看着。如今走在这大营里,看着对岸的烟火,个中滋味无法言说。


    新知县摊上这档子事,文官被迫干起武官的活计,拿着那舆图唉声叹气。再看一眼新征的老弱病残,更是火上加火。然最气的还不止于此,起初以为月俸按月发,每个月都那样多,后来才知那月俸一年才发一次,只有那么多。中间不知被谁克扣了。


    新知县是在京城得罪了人被发派到这里的,很久萌生退意,见此情形,更是打了退堂鼓。逮着照夜这么一个可用之人,便换着花样使唤他。


    照夜把这些说与衔蝉她们听,又再三叮嘱:“夜里不要出门。你们看到那边吗?原来沿河分布防守点,每丈十人。眼下只有两人。不定何时鞑靼就顺着小路进城了,万一在城里惹下麻烦,朝廷不敢言语,吃亏的都是百姓。”


    “他们敢吗?不是说要和亲吗?给了他们那么多钱,小公主嫁过去,连叶华裳都要嫁去,会说话不算话吗?”花儿问。


    “兵不厌诈。”照夜说道。与她们分别前,拉着衔蝉的手不想松开,要衔蝉答应给他写信送到驿站,每一日会有人去取。二人腻了很久才分开,花儿躺在那嚼草根等着,看他们如此心内琢磨来时衔蝉说的话,比起那些来,她更想知道那丫头究竟摸白栖岭哪了。花儿算是找到乐趣了,看白栖岭恶心得直吐,就觉着燕琢城的春日可是有些乐趣了。


    回去路上衔蝉忧心忡忡,悲悲戚戚哭了,担忧照夜有什么不测。花儿哄了半晌才好。


    她二人都不开怀,阿虺整日在白府、飞奴去了霍灵山、照夜来守大营,好像前一日众人还在谈笑风生,这一日热闹已然散尽,心中生出一些凄凉来。


    然最怕的还是没有奔头。眼下的日子看似有一些奔头,可禁不起细想。从前总说天子换谁与我等屁民不相干,然真到了这一步,竟是连带着把燕琢地底的泥都扯起来了。不定哪一天,他们就连生活的地方都没有了。


    花儿想与衔蝉说说她抄的那些东西的事,又怕给衔蝉平添烦恼,就忍住了没问。她知晓症结都在白栖岭那里。他从京城回来,带回了那些东西。那些东西在京城被发现要掉脑袋,干脆带回到皇帝鞭长莫及的燕琢城里来。那白栖岭口口声声说自己只是低贱的商户,却着着实实参与到党羽之争里去。


    花儿为了那张纸上的字一次次往外跑,不敢逮着一个人问,只能这人问两个,那个问几个,费了好大功夫才明白那纸上写的是什么。那一刻带给她的震惊和惶恐,到现在都未消散。是以她总是要问:衔蝉去不去京城?她不怕衔蝉去京城,若是好时节,去便去了。但眼下,若是衔蝉去了京城,那很可能就是送死了。


    是以花儿希望照夜和衔蝉成亲,希望她能有很多银子能把衔蝉救出来。她甚至想过去求白栖岭,又怕白栖岭发觉事情败露,将她二人随意处置了。最要紧的是衔蝉,她不言不语,但颇有主意,好像整个柳条巷的人都如此,生得一个贱命,却偏偏都长了硬骨头。


    她试探衔蝉:“你喜欢京城吗?”


    衔蝉点头:“京城民风开化。”


    “若真有一日,能有那样的盛世:女子读书、做官、为天下为民说一句话,你会去考科举吗?”


    “我会。”衔蝉无比坚定地看着花儿:“花儿,我们都深知这世道不好。原本这与我们没有干系,可当小三弟被偷走,我知晓他很可能被人吃掉那一刻起,我明白了,这世道不好,没有任何人能逃掉。我们必须去争去斗,才能让那些人不吃人。”


    “衔蝉…”花儿哽咽一声握住她的手:“衔蝉你放过自己吧!”


    衔蝉摇头:“我不。我偏要跟他们斗。”


    自此花儿知晓衔蝉去意已决了,哪怕她爱着照夜哥哥还在这里,她也仍旧会走的。衔蝉被白栖岭灌了迷魂汤,坚定地认为那样的盛世一定会来。花儿不懂那许多大道理,她见到的只是一页纸,那页纸不是朝纲,她甚至不知前言后语,但她依然窥到了他们的未来。


    花儿无法入睡,在她的梦里,他们已然四散到天涯,他们都是野草,在世上飘啊飘,不知会落到哪一片荒原,结什么样的种子,可能这一世都开不出花来。


    白栖岭去饭庄之时看到花儿耷拉着脑袋,好生训了她一通。说若你是这样跑堂的,那你趁早离我饭庄远点。花儿也不顶嘴,丢了魂一样。白栖岭捏着她腮帮子要她抬头,她偏不看他,跟他置气:“白二爷倒是厉害,把我身边的人都要带走。京城就那么缺人?你找不到可心的人用?”


    “你要觉得无趣,好好求我,我倒也不差多带你这一个。”


    “我不去。我有阿婆要照料,还有阿公要找,我去不了京城。”


    “你阿婆无非就是一口吃的。”白栖岭竟说服起花儿跟他走来。他想,京城风险重重,勾心斗角刀尖上讨生活,带上她多点乐子,死了拉她当垫背的,多好。


    “不去!破京城谁稀罕!”花儿脸一扭,挣脱他手,气哼哼去收拾碗筷。白栖岭哼一声,端起了架子:“开河的鱼好吃,你得空跟阿虺一起给我捞鱼去。”


    “您是主子您说了算,您说捞我就捞!”


    下一日花儿起了个大早,随阿虺出城。


    白栖岭要吃鲜鱼,命他们去城外河里捞。此时额远河已全部开化,潺潺流向远方。城外的树林也开满了花,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二人卷起裤管下了河,阿虺下了好大一张网。这河是官府地界,他们不敢来,白栖岭要他们随便捞,只说若是有人问责就报他的名号。


    开春的鱼按理说不大,但上一年冬日里发生许多事,官老爷们吃鱼少,一些小鱼崽在冰冻的水下暗河里长成了大鱼。阿虺网一下,鱼就扑腾腾地跳,好不欢腾!


    花儿喜欢看鱼蹦跶,她准备多捞一些,厚着脸皮跟白栖岭讨几条,回去给阿婆煮汤。


    打春了,阿婆的身子骨见好,但神志不常清明,总是念叨阿公,说梦到阿公了。花儿因着阿公的事始终记挂着,整日去商队里托人帮忙找。她也曾问过白栖岭,阿公究竟去哪了?白栖岭则反问他,一个男人的脊梁应不应该断?


    花儿不懂他的意思,她只想让阿公回家跟阿婆团圆。二人正在捞鱼,看到前头一匹快马跑来,径直跑向了城门。


    这当口朝廷的每一封急报都要人命似的,那快马进城,燕琢人都跟着马的方向跑,想看看究竟有何事。马一直跑到府衙,紧接着衙役关了大门,里头毫无动静。约么半柱香,人出来了,身后跟着知县。这知县因着大营的事已然愁白了头发,此刻出来后背也佝偻下来。


    花儿和阿虺拎着鱼桶进门,刚好与那快马打了个照面,问城里人:怎么了?


    后者直摇头:知县腰塌了,指定不是好事。


    花儿就去找那算命先生打探,然而翻遍了城内街巷,那算命先生竟真的跑了。算命先生跟老鼠打洞一样,哪里安全去哪里,但不到迫不得已绝不会挪窝。


    花儿眼皮跳,路过墨坊找衔蝉要了纸片贴上,看衔蝉刻了会儿模子,而后决定去找白栖岭。她自知从白栖岭口中套不出话来,但有时可以从他讲话的态度中琢磨出点什么来。她到的时候白栖岭正砸功夫架子,那木头被他打得晃来晃去,他那一身腱子肉可真吓人。自打看过白栖岭杀人,花儿倒觉得他不长这样才是奇怪。


    “你当我白府是你家呢?跑惯腿了?”白栖岭问她。


    “那倒不是。”花儿把那急报的事说了,试探白栖岭:“能是什么事呢?”


    “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大营的事。”白栖岭这次没有故弄玄虚:“那守军撤了,大营是摆设,我猜这次的急报是遇战不战。”


    “什么意思?”


    “鞑靼如果来犯,跑就是了。”


    “那照夜哥哥怎么办?”


    “能怎么办?跑。”


    “照夜哥哥才不会跑!只要燕琢的百姓在,他绝不会抬腿就跑。”


    “那送死就好了。”


    白栖岭的态度激怒了花儿,她没与他吵闹,却坐在小木凳上掉起了眼泪。她鲜少如此,白栖岭觉着新鲜,靠在塌上看她哭。琢磨着哭几声就算了,她哭着哭着却嚎啕起来。白栖岭看到獬鹰和哼将的脑袋透过开着的窗子探进来两次,以为他白栖岭又把这东西怎么了。于是凶她:“再哭滚出去!”


    花儿哭声更大,他心烦,几步到她身后捂住了她嘴:“再哭闷死你。”


    哭声转为呜咽,泪水落到白栖岭手上,他嫌弃地拿开,移到她前头,蹲在那看她。花儿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哭一哭,开怀了,又觉着自己如此这般的确不像话,破涕而笑。


    “德行!”白栖岭骂她一句,兴许是因为要走,往后很难再见到眼前这个人,白栖岭竟有一点心疼她。担忧这个担忧那个,似乎总有担忧不完的事,着实可怜。但想到她夜里总扰他清梦,就觉得她这么操心也是活该。


    她是故意的,白栖岭当然知晓。这个狗东西夜里一到白府前街就扯着脖子喊,他收拾她,她就斥责他耽误她上职,除非给她一百文她才会闭嘴。蹬鼻子上脸的劲头很是惹人厌。


    可这人没有坏心眼,对她身边的人掏心掏肺,把每个人都记挂在心上。白栖岭极少被人这样记挂,有时难免好奇,他们主仆一场,若有朝一日他生死难料,她会不会也像此刻一样为他哭一场?


    “我问你,有一天我死了…”


    “您先把赏奴才的东西都兑现了再死,死了我找谁要去?”花儿抹掉眼泪,打断他的话,莫名来了一句:“你死了也好,死了你就能睡安稳了。”


    “你知晓我睡不好还天天扯脖子喊?”


    “我给二爷打更,把妖魔鬼怪吓走。”


    “你就是想讹钱。”


    花儿嘿嘿一笑,对白栖岭说道:“那鱼活蹦乱跳,奴才和阿虺哥哥捞得很是费力气…”


    “你想讨两条给你阿婆煮汤?赏你。”


    “二爷,您如今真是…大善人。”


    “今天晚上闭嘴。”


    “行。”


    这一日又是如此,白栖岭该睡了,她开始喊了。她打更那么久,嗓子还是不开。平日里跟他叫嚣以为她胆子多大,打更的时候仍能听出害怕。人都不怕,怕鬼、多新鲜。


    “不如接到府里来。”獬鹰给白栖岭出主意,白栖岭并没问怎么接到府里来,顺口说:“你去办。”


    獬鹰跟了白栖岭这许久,自认对他的心思揣摩很透,主子跟那花儿整日里掐架,那花儿渐渐在主子面前博得了一线生机,想来这二人是有些许因缘际会的。獬鹰也学坏了,他爱看这俩人掐架,觉得他们掐架这日子都比平常热闹。


    “去吧,尽早接到府里来,别让她打那个破更了!”白栖岭想到往后能有好眠,催促獬鹰马上去办。府里那么多闲人,不缺养这一个。


    獬鹰得令后兴高采烈去办差,在他心中“接到府里来”等同于“娶”。但二爷对娶妻兴致不大,纳个小倒可试试。


    白二爷的婚事他可是要当大事来办,首先当请个最好的媒婆。这一请,就请到了上一回被花儿和阿婆扫地出门那个。那媒婆一听白二爷竟然看上了那柳条巷的花儿,嘶一声问獬鹰:“别是跟我闹着玩吧?我跑腿不容易,那家人都不太好相与。”


    “不会。东西二爷备好了,十二箱好东西加两个庄子,可着燕琢城都找不出哪家纳妾有这样的手笔。”


    “可不!”媒婆哼道:“那花儿竟是有这等福气,那我就跑一趟好了。”


    那媒婆去柳条巷前好生给自己打扮一番,簪着一朵大红花,人刚进巷子就喊起来:“喜事,天大的喜事呀!”拍着巴掌进了阿婆家门,身后跟着抬扁担的,十余个大箱子,阵仗倒挺大。


    “您怎么又来了?”花儿叉腰拦在媒婆前头,不让她进屋里,对她瞪眼睛,让她趁早走人。那媒婆满脸堆笑,绕过花儿走到阿婆面前:“给您道喜喽!”


    “什么喜?”阿婆问。阿婆想着近来也是怪了,打春了,花儿怎么突然就被那些人盯上了,怕是惹了什么神。


    媒婆指着身后的东西,又伸出两根手指:“白二爷出下这么多嫁妆,加两个庄子,要抬花儿去白府。”


    花儿以为自己听错了,抠着耳朵问:“谁?去白府干什么?”


    “白二爷!要抬花儿你去白府做妾!”那媒婆心中看不上花儿,此刻尾巴快要翘上天,把那“妾”字咬得重,料想花儿要感恩戴德的。


    白栖岭发的什么疯!花儿快被气死了,头脑嗡一声:“不是我说您,您自己是不晓得分辨吗?那白栖岭臭名昭著,可着燕琢城里谁不知道那白府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我不嫁他!”


    “那可是大富大贵之家…”媒婆道。


    “大富大贵你怎么不去?你去跟白栖岭说:你家大富大贵,让我进门做你老妈子!”


    花儿拿起那提点心就往外扔,一边扔一边骂:“恶心谁呢!赶紧给我走!”


    阿婆在一边连句话都没插上,那媒婆就被花儿打出了门,那些聘礼怎么抬来的又怎么抬走了。花儿越想越气,转身出门去了白府。


    媒婆正在跟白栖岭告状,添油加醋将花儿的话学了一通。白栖岭皱着眉头听着,他本来就没想娶,心知獬鹰会错了他的意,他二人的“接”根本不是一码事。他有心赏獬鹰几个板子,但听到那花儿竟跳着脚骂他,怒火腾地钻到头顶,心道你真当自己香饽饽,以为我这白府能看上你这么个东西!


    花儿气哼哼进门,听到那媒婆的话,在一边说:“对,对,你就这样说!这话就是我说的,白府是个什么破烂地,随随便便就想抬人进门,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名声!”她叉着腰准备跟白栖岭大吵一架,那白栖岭却阴沉着脸问她: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进不进白府?”


    “不进!谁稀罕!”


    花儿真是被气着了,她跟阿婆在家里没招惹谁,那白栖岭找个缺德媒婆上门就说要抬进白府做小,阿婆气得差点晕过去,这不是无妄之灾是什么!那白栖岭又是这种态度,好像要她做小是对她的恩赐,她越想越气,指着白栖岭斥道:“你不是好人,你白府也不是好地方!我为了讨口饭吃整日跟你低三下四,你还真以为自己是玉皇大帝能掌管我生死吗?”


    “我林花儿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嫁给你!哪怕这世上的男人都死绝了就剩你一个,我也不嫁给你!”


    獬鹰在一边忍不住打断:“你姓林?”


    “我没有姓!我想姓什么就姓什么!今天我就姓林怎么了?”吵架时候提自己名字,若不是连名带姓总觉着少了些气势,顺口拈了个林姓为自己壮势。


    “要你进白府是给你脸了,若不是你像个鸟一样聒噪,你真当我白栖岭沦落到要抬你这样的女人做小了?”白栖岭也动了气,也不管这事究竟因何而起,开始口不择言起来:“自己半斤八两清楚吗?不清楚撒泡尿照照!爱进不进!我白栖岭身边的女人随手拎一个都比你强!”


    獬鹰在一边愣了,女人?哪有女人?怎么吵着吵着还编排起自己来了?二爷从前也不是那死要面子的人,惹急了打一顿扔出去就完事了,今儿这急头白脸的是为哪般啊?


    “对,你了不起!你在京城养了十几个通房,小妾排了一丈远,与我何干啊?我还嫌你脏呢!我跟你身边的女人比什么?我又不做你女人!”花儿伶牙俐齿,要真吵架还真没输过,你富可敌国银子也没到我手里,我在你这讨口饭吃还要受这等羞辱,她气急了,抓起那杯盖朝白栖岭丢出去,见他瞪着眼睛要上前抓自己,担心被他收拾撒腿就在屋里跑,一边跑一边喊:“你也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我身边哪个男子不比你强!你除了那家业还有什么!”


    这话可真够伤人的,獬鹰听着都替白栖岭冤枉。再觑白栖岭一眼,后者面色发青,紧抿着嘴唇不说话,拳头也攥得紧,真生气了。


    獬鹰跟了白栖岭许多年,见他跟别人逞凶斗狠,几乎没占过下风,他也几乎从不动真气,这天的气可是生得不小。怕遭连累,寻了个借口就遁了,在外头琢磨半晌,是不是自己这趟差办砸了?首先那聘礼,纳个妾属实没少给,那木箱子里多少金银珠宝,都是老管家过目的。老管家说那花儿就认银子,那就多给她点银子;再次那媒婆规章,亦是按风俗走的,一点礼数没差。


    差在哪獬鹰不清楚,但他清楚一件事,今儿这一架吵得凶,花儿这辈子都别指望二爷给她好脸了。


    獬鹰心中也纳罕,那花儿平日里见风使舵,为了一文钱能吃多少苦,轮到让她衣食无忧了,她反倒急了。我二爷就这么入不得你眼?呸!思及此,獬鹰也来气了,决议再不理那花儿。俨然忘了自己才是那罪魁祸首。


    白栖岭真被花儿惹急了,揪着她衣领子把她丢出门去,一脚把门踢上,口中说道:“往后再感踏进我白府一步,将你腿打折!”


    “不来就不来!”花儿要气死了,也学白栖岭踢了一脚门,脚疼!蹲下身去捂着脚,心里直委屈:这些老爷有一个赛一个,侮辱人的招式真是信手拈来。要你做小你还不能有微词,有就是你不识好歹。换别人花儿才不生那个气,但那人是白栖岭,她以为二人好歹有点主仆情分的。蹲那揉了半天脚,听到里头一个动静都没有,又气不打一处来:别人气死了,你没事人一样!找了块石头砸到窗子上,转身就跑了。隐约听到白栖岭在里头喊:“把她抓回来给我打死!”


    花儿腿脚倒腾快,那老管家站在前面冲她摆手要她快些跑,在她跑出白府后顺手关上了府门。至于那里头是什么光景,她俨然不知道。


    獬鹰干的好事,自然要关起门来罚,白栖岭命人打了他两个板子,獬鹰还敢喊冤:“二爷,您同意接府里来的!”


    “我问你,接府里和纳妾是一码事吗?”


    “您平日待花儿不一样,奴以为…”


    “你再犟嘴!多打两板子!”


    獬鹰终于住嘴,但心里不服,从长凳上下来后跟哼将抱怨:“我想不通,我没错。”


    哼将倒是明白了一回:“二爷在气头上,你就是错了。多久没见二爷生这么大气了?那花儿显然看不上二爷,二爷脸没处搁了。这往后这俩人甭想见面了,除非那花儿真心实意知错就改。”


    “不能,我今日把话放这,二爷早晚还得搭理她!”


    那头花儿出了白府,气还没消,不仅没消,简直愈发气!那白栖岭让她撒泡尿照照,她照什么照?她虽穷,但有骨气!


    今日这事属实闹大了,她气哼哼去饭庄,途经码头的时候有伙计笑她:“你鬼迷心窍了吧?那白二爷的聘礼那么多你把媒婆打走了?”


    “咱们燕琢城里出手这么阔绰纳妾那还是头一遭呢!”


    “你在二爷手下做事,今日不给他留脸,他还能容你?”


    燕琢城就这么大地儿,那白二爷又是那么一个名声赫赫的主,花儿把白二爷请的媒婆打出去的事不出一个时辰就传遍了。那传言有鼻子有眼,最离谱的那一句是花儿不知打哪学来的媚术,把那叶小姐都比了下去,要白二爷甘心纳她做小。


    那可是叶华裳!花儿要气死了,说旁的她可以当耳旁风,波及铁骨铮铮的叶华裳,真是让她难受至极!


    她敲自己脑袋:大傻子,又没忍住!惹急了还得哄!讨口饭吃容易吗?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呢!打媒婆做什么?嫁到白府毒死那白老二,占了他家业多好!


    到了饭庄,看到说书先生正在看书,就凑到他面前指着一个字问:这个念啥?


    她天天问字,说书先生已然习惯了,就给她讲:这个字念缘。


    孽缘的缘么?她问。


    说书先生笑了:你每天听我说书,那书里的英雄好汉、阡陌红尘,都讲究“机缘”,是“机缘”的缘。我看你近来总是问字,这是为哪般啊?


    花儿想了想,说道:我打小被阿公、阿婆抱来,吃口饭都不容易,又赶上这些年动荡,大字不识一个。从前没功夫识字,眼下得空了就学两个。不然往后被人卖了,那画押的身契我都看不懂,还以为是银票呢!


    说书先生见她含糊其辞,摇了摇手中的扇子,说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是劫是缘,境由心转。别人都道缘分犹如水中月、镜中花,摸不到看不清,风一吹,水皱了,花摆了,看不清了。但若它在你心里,任那风吹再狠,水不会皱花不会摆。”


    “什么劫啊缘啊的…”花儿摇着头走了,她只道这世人吃饱了撑的,要惹那些情啊爱啊的烦心事,把个好好的春日都搅乱了!


    傍晚在窗边打盹,破天荒梦到白栖岭,俩人吵着将白府砸烂了,白栖岭气疯了,指着他府上那棵老树,要獬鹰活埋了她,说树下埋人,来年春天花开得好。獬鹰扭着她将她按在土坑里,咬牙切齿骂她:“不识好歹的东西,给咱们二爷当花奴吧!”


    她腾地转醒,吓出一身冷汗,张口骂一句:“杀千刀的白老二!”


    眼一转,看到对面桌上喝酒那个,不是白栖岭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啦,晚上我再来捉一遍虫!


    第37章 燕琢城之春(四)


    白栖岭捏着酒杯, 仰头倒进嘴里,转头对獬鹰道:“你去问问掌柜,是不是在饭庄跑堂都能偷懒, 若这么清闲, 不如赶走两个。”


    花儿听出来了,给她下马威呢!气血上涌想跟白栖岭说道一番, 转念一想这厮吃软不吃硬,此刻再来硬的, 怕是很难收场了。


    小心翼翼蹭到他身旁, 拿起酒壶为他斟酒, 轻声细语哄他:“二爷, 您慢用。适才是午市刚忙完,账房先生许小的们歇一会儿。小的伺候您喝酒, 您消气。”


    白栖岭并不与她讲话,又对獬鹰道:“我喝酒,让无关人等滚蛋,连只苍蝇都不许往我面前飞。”


    其余人大气不敢出, 账房先生拉着几个跑堂的蹲在柜台后面,小声吩咐:“别出去, 今儿这场面谁出去谁倒霉。做奴才的这点眼色得有。”


    “那花儿…”


    账房先生堵住那人的嘴:“花儿轮不到你操心!”


    花儿心想, 我是苍蝇,我不往你面前飞。将酒壶朝桌上一放, 扭头走了。她走了, 白栖岭眼皮都不抬一下,继续喝他的酒。


    獬鹰小声试探:“二爷, 要么我去跟她说一声, 那纳妾的事…是…”


    “敢说再给你五个板子。”


    白栖岭因着花儿那些话生了大气, 他也曾想二人之间多少有点主仆情分,虽说他时常利用她,但属实没有对她不起过。她当着媒婆说那些话,他没觉得在燕琢人面前挂不住脸,只是觉得心堵。她打心眼里瞧他不起,这多少令人介怀了。好歹,白栖岭想:好歹同生共死过,到头来你这么看我。


    用得着我的时候,一口一个二爷人真好,用不上的时候就是不得好死的白老二。


    他兀自喝酒,把个饭庄搞得静谧骇人,也因着他坐在那,燕琢城里人根本不敢进来,只有零散外乡人进来歇脚。说书先生也不知这书是该说还是不该说,索性给自己沏了壶茶,坐那摇起了扇子。


    白栖岭也不管那些,他今日来饭庄自有他的道理,他即将向京城开拔,有一些东西要走码头,他坐在那喝酒,看看码头上的风吹草动。那花儿跟他置气,坐在河边望天。白栖岭知晓她气什么,她虽然贫苦,但骨头很硬,獬鹰说要她做小,算是戳到她痛处了。


    他白栖岭根本没有娶妻纳妾的打算,枉她做他狗腿子那么久,一点脑子都没有。


    二人各自生气,却也都没闲着。白栖岭看着码头上孙家的船,对哼将耳语几句,哼将就走了。那花儿也看着孙家的船,琢磨着似乎不太对劲。


    那孙老爷自打被割了家伙以后极少露面,这一日却坐在自家货船前头,亲自督导搬货的人,要他们轻拿轻放。那箱子里的东西似乎很沉,路过花儿的时候她依稀听到喘气声,再路过她,她耳朵就竖了起来,听了半晌,心里有谱了。


    孙老爷的货船运的都是人!


    燕琢城还在宵禁,他的东西只能白天搬,人么,拿着通关文书进来就好,何至于装在货箱子运进来呢?花儿假装晒太阳晒困了,躺在那河堤上闭目养神。那孙老爷瞧见她了,背着手踱步到她面前,命下人踢她一脚。花儿坐起身来看着孙老爷,奴才相就出来了:“孙老爷,是孙老爷!您八成不记得奴才了,奴才去您府上伺候过。”


    “我记得你,你是白栖岭的狗腿子。”孙老爷冷笑一声:“你怎么不愿意给他做妾?”


    “您这话说的,奴才只求个活路,那白府竖着进横着出,奴才不敢。”


    孙老爷看她一眼,再看一眼坐在饭庄里喝酒的白栖岭,阴险一笑,说道:“不愿去白府做妾,那来我府上如何?”


    “您府上的活计奴才笨手笨脚干不了,嘿嘿。”


    那孙老爷对下人使个眼色,下人从衣袖里拿出一个钱袋子,从里头数出五文钱塞进花儿手心:“孙老爷赏的。”


    “谢谢孙老爷,谢谢孙老爷。”


    花儿接了钱,心道这些当老爷的杀人都不用刀,几文钱就能把人离间了。果然,在她回到饭庄后,狗东西白栖岭要她把那五文钱丢给要饭的,转身罚她面壁思过。饭庄里人来人往,白栖岭嫌她碍事,要她去外面站着,站给整个燕琢城的人看,要别的老爷知道:他白栖岭的人,哪怕饿死累死,也轮不到别人来赏。


    别人小心翼翼,只有说书先生敢给她送点水,账房先生给她端碗面条。


    她安心喝了吃了,心里也想清楚了。白栖岭这是又要算计她呢!不然以他平常的做派,把她一捆,使劲吓唬她一通就完事了,何至于让她在这里站着?她心不甘情不愿,却还是陪白栖岭演戏,偶尔探头过去看一眼还坐在那的白栖岭,哼一声,总之面上不服软。


    她这一挨罚,白二爷面前的红人狗腿子没有了,只剩一副可怜兮兮丧家犬的模样,这一切都要从她打走媒婆怒骂白栖岭那一刻起。


    到点了该收拾收拾打更了白栖岭也不许她动,叫哼将去送信,说打更的花儿病入膏肓了,未来一些时日都打不了更了。天黑透了,要宵禁了,白栖岭到她面前大声斥骂她:“明日接着罚站!把你那狼心狗肺罚干净了你再进去端盘子!”


    “奴才不服!”花儿跟他嚷嚷,眼睛瞪着他,你差不多得了啊!再这样我真急了!


    “不服憋着!”白栖岭也瞪她,抬手故意要打她,见她缩脖子,另一只手跟上去,啪一声,像极了给了她一巴掌。花儿捂着脸哭出声,白栖岭大声道:“一个奴才!还能上天了不成!”


    衣袖一甩,走了。


    花儿聪明,一点就透,这些白栖岭都知晓,是以两个人闹到了气头上,他临时起意用她一用,也不担忧她会误事。孰轻孰重那东西分得清。


    獬鹰跟在他身边,见他步态轻盈了些,知晓他气消了点,偷偷跟哼将说:“我说什么来着?白二爷跟她生气,那气都没熬过夜。”


    “你这么懂二爷,不一样挨了板子吗?”哼将气他一句,一旁的哈将捡了乐子,憨笑了两声。


    白栖岭接连三日去饭庄坐阵,花儿接连被罚了三日面壁,眼见着春深了,她站在那愈发热,索性扯掉小褂子,只着一件豆绿长衫,风一吹,衣衫偶有水波纹,再一根细发到颊边,她心烦拂去。路过的孩童叫她一声,她回头看,孩童对她做鬼脸,她抓起扫帚追出去打,看的人直笑她。


    白栖岭亦笑了声,在旁人发觉前又板起脸。在他荒芜的记忆之中,燕琢鲜少有这样美的春日,又或许是这春日始终如此,而他从未细赏罢了!他素来不喜欢这里,如今要走了,看一看、品一品,倒觉得它未见得如他所想那般无趣冷漠,活该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发烂腐臭无人问津。


    花儿追打完孩童后又站回那里,脸颊上有微微的汗意,她许是饥了渴了,遮住他窗前的景致,看了眼他桌上的”饕餮盛宴”,目光依稀是在说:一个人喝多无趣,好酒当对饮呀!


    白栖岭悟了,邀请账房先生和说书先生与他一同饮酒,老头喝酒咂摸嘴,那酒闻起来格外香。他看她一眼,她翻着白眼,不服不忿。


    冥顽不化。白栖岭想:这个东西冥顽不化。


    他们喝酒热闹,码头上亦热闹,花儿接连被罚了三日,别人以为她在白栖岭面前就此失了势。她去解手,出来买一块烤红薯蹲在那吃,有人过来安慰她,顺道问她:“要不要去孙家谋个差?”


    花儿忙摆手:不必不必,孙老爷恨白老二恨得要死,我给白老二做过狗腿子,孙老爷怕是会忌讳。是我活该,没早些看透那白老二的丑恶嘴脸。


    她多少知晓白栖岭的脾性,要放长线钓大鱼呢!她在码头上躺着,那孙老爷偏偏叫人来踢她一脚,白栖岭的机缘这不就来了吗?


    这一晚她到家晚,衔蝉正在给阿婆煎药,细细的腰身好看的眉眼,昏暗的油灯都掩不住她的芳华。花儿蹲在门口看了她一会儿,想起从前二人爬书院的墙头,她嫌累,早早从墙头溜下来,衔蝉呢,双手死死扒着。里头读书的孩童不记得先生讲了什么,她手心磨出了血,下来的时候一字不差给花儿讲了。


    衔蝉那捡来的纸,纸上的字花儿认差不多了。她依稀猜测到白栖岭回京城要做什么,也知道衔蝉究竟为何改变了心念。但她什么都不说,亦什么都不问。


    她只是觉得:若衔蝉真有那样的志向,真愿不顾性命去驳,那她就去好了。她一定不想世间女子再扒墙头读书了。至于衔蝉记挂的人和事,花儿可以成全她。左右她被柳条巷人养大的,王婶也好、孙婆也好,一个也是照料、两个刚好凑成一屋。


    “衔蝉。”花儿蹲那叫她。


    “嗯?”衔蝉正在挑药渣,因为阿婆喝到药渣会恶心。对她笑上一笑:“回来啦?今儿罚站累不累?”


    花儿点点头:“白老二真坏。”


    “我问墨师傅二爷会不会用戒尺打你手板,墨师傅说不会。”衔蝉担心坏了,怕他二人真闹大了,白栖岭当真端上主子的架子,要杀她剐她。那衔蝉也想了,她就拿着她抄的册子,往衙门前头一跪,谁都别活了。衔蝉还是单纯,不知晓那些人分别披着怎样的皮。


    “衔蝉,你如若打定主意去京城,你就去罢!”


    花儿借以认那张纸的机会,对识字感兴趣起来。她想:天下之大,总有她的用武之地,技多不压身,她多学些,也早日在这世道里为自己挣一份尊严。像眼前的衔蝉一样,像只身赴险的叶华裳一样。


    她竟不知自己小小年纪有了所谓的抱负,那抱负模模糊糊,她甚至看不清样貌,但却是在心中惦记上了。


    阿婆坐在床头,接过药碗,说起她当年的事:那时世道不是这样坏,她也想过出去走走。听闻江南鱼米之乡房子建在水上,也想去看一看,只是那一步始终没有迈出去。阿婆喝了药,精神很是好,对花儿说道:“花儿,你也去,去京城、去江南,随便去哪,别管阿婆。”


    “这话说的!”花儿哼一声:“外头有什么好,我就要做缩头小乌龟,一辈子在燕琢城里,吃穿不愁就行!”


    衔蝉知她说笑,揽着她肩膀,跟她贴脸儿。花儿嬉笑道:“趁还没走,多贴些。否则下回再见,我脸上皱纹叠三层。”她偷偷问衔蝉,可告诉照夜哥她的决定了?衔蝉说:我信中说了。照夜说:尽管去,做大营头顶的鹰,想飞去哪就飞去哪。


    花儿哇一声,差点哭出来:“你们这对苦命鸳鸯。”


    “花儿,我们都不苦。因为我们都相信,好日子早晚会来的。”


    好日子早晚会来的。那好日子究竟什么样,她们都不清楚,只是在头脑中临摹着心中的好日子。这样一来,就觉着日子有了盼头。


    这一日南来北往的商客多,讲话亦是南腔北调,很多人讲话花儿都靠猜。有几人进门的时候,把饭庄里的光都遮住了。她还不及人肩膀高。


    “您几位?”她招呼着。


    “四位。”


    她看了眼说话的人,不是本地人,这几人皮肤都黝黑,细长的眉眼,倒像河对岸的鞑靼。年后燕琢城里偶有鞑靼,但都带着通关的文书,这几位花儿估摸着也有,不然也不会这样大摇大摆走进来。


    “伙计,问你个事。”落座后带红巾的男人开口:“城里有个白府,你可知怎么走?”


    “那您算问对人了!”花儿一边麻利地擦桌子一边答:“您到这就算到了白府了,因为这饭庄呀,它姓白。”


    “竟是如此巧合?”


    “不巧,您在这城里随便走进一家铺子,可能都姓白。”花儿对他们笑笑:“几位客官吃点什么?”


    “好酒好菜看着招呼。”


    “得嘞!”


    花儿拿起银两给账房,转身进了厨房,对厨子说道:“他们身上一股血腥味,进门就要找白府,不行去通个信儿吧!”


    厨子推开后窗,跟人说了几句话,花儿这才回到前头去。那几人看似在听书,但有一人的眼睛四处打探,依稀是要随时抽刀一般,总之不是善茬。花儿从前没太跟鞑靼打过交道,但在燕琢人口中,那鞑靼茹毛饮血,简直是畜生。


    她不免想起叶华裳来,若是去做鞑靼王爷的妾室,怕整日里相处的也是面前这些模样的人。心中就替叶华裳难过,也不知她眼下如何了。


    她想,白府永远不会有正房,哪怕以后白栖岭迫于无奈成家,他心中的夫人也永远是叶华裳。多好的女子!


    她也不知她怎就想那么远,想的多了,手就飘了,一不小心将茶洒在人身上,那人要将她吃了一样,她并不怕,在一边赔不是。说书先生也上前来,费了好大功夫,赔了一坛酒,那些人才作罢。


    酒喝多了,开始讲别人听不懂的话,目光渐渐凶狠起来,凑在一起低语。饭庄热闹,那些低语就连旁桌的人都听不清,花儿借故擦桌子,隐约听到几个字。跑去说书先生那里,问他他之前说他懂鞑靼语,可是真的?说书先生点头,于是她把那几个音说了。


    说书先生摇了摇扇子,对她说道:“白二爷有难。”


    “什么难?”


    “怕是有人要杀他。”


    花儿心道这白老二整天惹是生非,没人杀他才怪,花儿想起前几日码头上孙家货箱里装的人,人就打了个冷颤。寻了个借口就跑去白府,要进门给白栖岭报信。


    獬鹰拦着花儿,抱歉地说道:“二爷说了,以后不许你进白府。你别为难我,都是为混口饭吃。”


    “我找他有事。”花儿正色道:“正事!”


    “二爷说他没时间给你擦屁股了,让你好自为之。”


    “不是,獬鹰你怎么回事?鞑靼人要来杀他我好心好意跑来告诉他!”


    “二爷说谢谢花儿姑娘跑一趟腿,这是一百文,请花儿姑娘拿着。”獬鹰从衣袖里拿出小钱袋,放到花儿手中。


    他这差越来越难办,自打花儿上回从白府砸了窗户跑,白栖岭就说往后不许花儿进府。若她是来送消息,每次一百文。若她是为着什么事来求他,告诉她白二爷不管。总之这个白府白栖岭不许花儿再进。


    不许她进白府,他自己倒是在饭庄坐了几天,俩人闹的哪一出,獬鹰也看不懂。


    钱袋子不要白不要,花儿顺手装起来。獬鹰有心提醒她,她若拿了这钱袋子恐怕二爷这气就消不了了,转念一想,二爷早就知晓她钻钱眼里了,不给她银子她八成也不会跑这一趟,毕竟这花儿姑娘担忧的人很多,二爷是死是活在她心中也排不上号。


    獬鹰有些替白栖岭不值,二爷养了多少家丁多少人,只有这一个不领情不道谢,必要时候还要出卖二爷的。他自己办砸了那趟差会错了二爷意,他该罚。但她那样说二爷,到现在也不认个错,也的确是气人。


    “你看我干什么?有话就说。”花儿看着獬鹰:“你二爷除了不许我再进白府还说什么了?”


    “二爷还说请花儿姑娘好自为之,不要再打着二爷的旗号招摇撞骗。花儿姑娘在饭庄跑堂,二爷是付钱请的你,再多余的事,二爷管不了。二爷还说了,难为花儿姑娘了,为了谋生整日往自己看不上的地方跑,以后你就止步于此,每跑一次腿一百文,獬鹰都装好了。”


    花儿点头:“成啊,那可太好了。回头你再帮我跟二爷说说,能不能两百文?”说完转身走了。


    不知为什么心口堵着,都拐出白府前街了还回头看呢!心想我听到那些人说要杀你,跑断了腿儿来告诉你,你可倒好,跟我抖起主子的威风了!行!你没错,你是主子!


    一直到家看到衔蝉,这脸色还不见好转。衔蝉见她罕见地绷着一张脸,就把她扯回自己家里,小声问她:“怎么啦?二爷又为难你了?不去他府里做小不行?”


    “不是!”


    “那怎么了?”


    花儿也说不出自己怎么了,坐在那绞手指。衔蝉看她那样子八成是吃了什么说不出的哑巴亏,不然会像以往一样倒豆子似地往外吐,早说个痛快了!就在一边开解她:“二爷随随便便找个媒婆上门让你去府里做小的确是不对,这事儿咱不能算了!你闹得对,就该把那媒婆打出去。我都觉得痛快!之前那媒婆也来过我家几次,你也知道的,张口就说我上辈子不知积了什么德,这辈子能去大户人家。”


    衔蝉哼一声:“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事,这辈子要给人做小?那大户人家的饭那么好吃呢?囫囵个儿进去,缺胳膊少腿出来。那些老爷又有哪一个是能真心疼人的?无非是图个新鲜,这个腻了就换下一个,左右随便花点银子就能买,再不济去街上抢,那别人也大都不敢言语。家人还要感恩戴德,终于进了高门大院了。”


    衔蝉说到了花儿心坎里,她直点头:“那白栖岭也好不到哪去!之前还自己揭自己老底,说自己养那些女人各个比我强。谁要跟别人比这些?他整日里乱来,也不怕得花柳病。”


    衔蝉在一边笑了,咳了一声方说道:“这事儿我觉着还有待商榷。白二爷自己说他养女人啊?八成是话赶话。他养女人这事墨师傅没必要骗人,没养就是没养。”


    “他养女人还要跟墨师傅说?”


    “他养女人也跟你没干系啊!”衔蝉点花儿脑门儿:“你又不与他成亲,心中百般厌烦他,管他养不养女人呢!”


    花儿噗一声笑了:“对!我管他呢!破白府不让我进门我还真就不进了!”


    衔蝉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忍不住捏她脸。她心中隐约觉得花儿和白栖岭二人不是普通的主仆情谊,她也在白家做工,鲜少见白二爷对他们凶过。他吓人归吓人,像跟花儿这样闹,没有过。


    二人倒像那过家家的小孩子,你来我往的不亦乐乎。衔蝉不免好奇,于是问花儿:“白二爷去了京城后恐怕没有再回燕琢的打算了,就算回,怕也只是三五日。他这一走,你二人怕一辈子再难见几面了。你不觉着可惜吗?”


    花儿想都不想就说:“那有什么可惜的,他走了,倒少个人欺负我。不对,也多少有点可惜的,别的主子比他阴险。”


    “你就是嘴硬。”


    “我说真心话呢!”


    她刚说完,就听到院门砰一声被什么东西砸了,跑到外面去看是哪家的顽劣孩童在闹事,巷子里空空如也。


    “谁啊?”衔蝉跟出来问。


    “不晓得,许是刮了一阵妖风!或是那只野猫野狗!”


    第38章 燕琢城之春(五)


    夜里打更, 到白府前街,把锣丢给阿虺:“阿虺哥哥,你喊, 我不喊了。”


    “为何?”


    “懒得喊。”


    花儿再也不想跟白栖岭闹着玩了, 他不是要清净吗?给他!里头白栖岭和衣闭目在床上等她的喊声,外头却一派清净。


    “那人没上职?”他问獬鹰。


    “上了。刚刚我外头瞅了眼, 跟在阿虺身后上职的。”


    “那怎么没喊?”


    这可把獬鹰问住了,思量许久才答:“八成是觉得老这么喊对不起二爷的大方。二爷睡吧, 她应当不会喊了。”


    “赏她。让她往后都闭嘴。”


    “是。”


    獬鹰于是又出门, 拦住花儿, 拿出一个小钱袋:“二爷说今日清净, 赏。”


    花儿又接过钱袋子,说:“谢二爷赏。”


    其余的什么都没说。獬鹰去回话, 白栖岭很是满意,倒头睡了个好觉。


    他要在回京城前将燕琢的生意逐一盘点,下一日就带着账房先生去街上的铺面,新开的饭庄自然还要去。那饭庄因着开在码头上, 打春以后生意极好,他进门的时候连空座都没有, 花儿倒是一把跑堂的好手, 跑进跑出,一点不闲着。


    之前罚她面壁思过的仇, 她一点没记,对往来人等那样热忱,倒好像这饭庄真成了她自己的买卖。白栖岭挡她路她也不急, 笑着说道:“二爷您让让,再不济您去码头上看热闹, 今日来了番邦的杂耍,一个人站八丈高往下跳,摔都摔不死。”


    “京城有的是杂耍。”獬鹰见主子不开口,在一边说道。


    “那扎风筝的老汉今日也出来了,扎的风筝绑只兔子都能飞起来,很是厉害。”


    “京城有人能被风筝带着飞。”


    “您要是不想出去看热闹,您就往一边站,别碍事,我菜都快凉了!”花儿收起笑脸,真想把那热汤倒白栖岭身上。白栖岭终于是向一旁让了一步,最终在饭庄里转了一圈,獬鹰搬了把椅子让白栖岭在外头歇着。


    账房让花儿给白栖岭送茶。她端着托盘出来,将茶放到他旁边的圆木桌上,笑盈盈说道:“二爷喝茶。”


    白栖岭对她恭敬的态度很是满意,不冷不热应了声,翘起二郎腿看着前面的码头,偶尔看一眼送客出来的跑堂,问账房先生:“要找帮佣吧?”


    “得再找一个。眼下生意好了,的确忙不过来。听说朝廷要取消宵禁了,那晚上倒也能卖酒了。”


    “取消宵禁咱们饭庄也不开夜档,如今世道乱,少惹一些麻烦。那夜档喝酒的人多,容易出事。”


    “成。”


    白栖岭回头看一眼花儿,她倒真有记性,这次没上赶着来他面前套近乎,但下一次送茶来的时候,许是太累了,手腕一抖,热茶就倒在了他腿上。獬鹰忙用帕子擦,他呢,瞪着花儿:“长眼了吗?会干活吗?”怕自己语气不够凶,又咬牙切齿一番。


    花儿忙蹲下去,跟他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奴才没长眼。”一点脾气没有。花儿不肯与白栖岭对视,白栖岭也不肯看她。但这热茶是她故意倒的,他也是故意没躲。


    二人是把狠话说尽了,始终觉得不痛快。花儿脸快扭到身后了,白栖岭亦好不到哪去,二人有点像被扯着的皮影一样怪异。


    獬鹰等人站在那看热闹,好奇二爷准备怎么收拾那大胆包天的花儿,又或者总得有人人低头。


    “我的事轮到你管?”白栖岭终于开口:“是死是活干你屁事。”说的是花儿火急火燎跑白府送信的事,故意气她。


    花儿怒上眉梢,一步站在他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指他鼻尖,娇喝道:“白老二,你别不识好歹!”


    白栖岭哧一声笑了,踢了她一脚,让她站一边去。光天化日之下,不便详谈此事,但獬鹰说她那一日为给他传信跑冒了烟,他心中倒也感动。说她对他一点感念之心都没有,他自己都不信。


    他当然知晓有人要杀他。


    他造兵器的,无论对哪一方投诚,另一方都会置他于死地。只是这一次的阵仗,不像为杀他而来。诚如花儿所想,那孙家运进来的活人,都藏了起来。就连白栖岭的人都找不到,想来是有高手指点。


    如今这燕琢城内忧外患,若说这阵仗只是为了杀他,他觉得不至于。他认为那些人是奔着大营去,又或者有更大的阴谋。


    既然花儿说码头热闹,他不妨去看看,遂命她在前头带路。这风和日丽的一天,是燕琢城难得的好日子。码头上人来人往,杂耍的、放排的、运货的、唱戏的,好不热闹。白栖岭走在前头,忽然问花儿:“那日你见到的那几个鞑靼,后来还见过吗?”


    花儿当没听见,还记他不让进门的仇。白栖岭攥着她衣领把她拽到身前,一旁走动的人停下来,准备看主子教训奴才。


    “看什么看!”哼哈二将往前头一横,手中的刀抽出半韧来,很是吓人。花儿忍不住撇嘴,小声嘀咕:“好大的威风!”


    白栖岭抬腿踢了她一脚,他没用力,她却在地上踉跄两下,最后倒在地上,怎么都不肯起来。白栖岭拂袖而去,独留花儿在那里哀嚎。


    至夜里,有人来找花儿,那人花儿见过,是孙老爷的跟班,在码头上踢了她一脚那个。那人先是与她攀谈一番,见她很是苦恼,就奉劝她不如弃暗投明。弃白府的暗,投孙府的明。紧接着又拿出一吊钱来给花儿,要她拿去花。这钱花儿不敢轻易接,那人却说:孙老爷赏的。


    “可无功不受禄啊!”花儿战战兢兢,向后瑟缩而去,一个贱命的奴才相被她演得实在好。直至那人掏出一个白色纸包来交给她,她才假装放下心来。


    那孙府早就盯上了她和阿虺,白府的围墙之高、府内人训练有素,饶是高手进门也要自损八百。她与阿虺,不过是柳条巷里的两条贱命,为钱卖命讨生活。花儿在白栖岭面前失势,人前遭打骂不敢还口,这么个人,可以是白二爷面前的狗腿子,也可以是反手扎向他的刀。


    那毒药,由花儿给到阿虺,让他神不知鬼不觉下到药里,在三月三白栖岭生辰这一日,送他归西。


    花儿揣着那一吊钱,她心知此刻以后就被人盯死了,乖乖把药给到阿虺,又数出一半银钱给他,算是将自己那一件事做了。


    三月三一早,白府热闹起来。白栖岭不准备大操大办,然城中富贾的贺礼仍接踵而至。白栖岭不得不在饭庄摆席,那些花儿从未见过的珍馐被端上了席面。她去外头采买,特意去跟孙府的小厮碰头,告诉他药又被她拿了回来,今日不如就下在饭庄的菜里头,帮孙老爷一起结果了燕琢城这帮人。


    孙府的人震惊她是狠角色,她却狡诈一笑:“不过是混口饭吃。”


    被砍了家伙的孙老爷并未露面,说书先生开始说书,这一日说的是一十六载前,朝廷天兵谷家军智袭鞑靼。那谷家军一日千里,待鞑靼反应过来,已被瓮中捉鳖。花儿最爱听这一段,那谷大将军威名已立在她心间,这一次仍旧听痴了。


    账房先生要她将那道醉蟹端上去,她麻利去了,顷刻间席面上都有一道蟹,白栖岭提杯后开席,觥筹交错,小杯换大杯,大杯换白瓷碗,一坛又一坛好酒空了。


    饭庄外头的码头上天色渐暗,残阳如血,映红半边天,花儿想起除夕那一夜惊魂,再看向白栖岭。獬鹰说白二爷生辰这一日会杀人祭天,喝红了脸的白栖岭正与人谈笑。


    第一个趴在桌上的是布坊的掌柜,别人都以为他喝多了,接着又有别人倒下。白栖岭也趴在了桌上。


    花儿看到外头经过的人突然脱下衣裳,露出腰间的大刀,转瞬间就冲了进来。她跟其余人吓得钻进桌下,听到长刀刺进身体的声音。而白栖岭仍旧躺着没有动静。獬鹰他们不知去了哪里,这饭庄快要变成坟场。


    花儿不知他又唱哪出,用力拽他裤腿,但他一动不动。她听到有人跑向白栖岭,在她都未意识到以前,她已抽出白栖岭给她的那把短刀,猛地扎向来人的脚。


    那人吃痛弯身,看到桌下的她,大刀举起,向前一刺就会到她心口。白栖岭突然抬腿踢到那人心口,手臂伸向桌底将她拉出去。


    官兵鱼贯而入,两方打了起来,他带着她向外走,混乱之间有人拦住他们去路,他去砍杀,而她为了帮他,手臂生挨了一拳。疼得闷哼一声,他的手就盖了上去。


    花儿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官兵来了,为何那些人真的躺着不动,她意识到这一次又像从前一样,白栖岭又在骗她,孙府的人亦在骗她。


    当他们逃出去,一匹马已经在外头,白栖岭将她丢到马上,自己亦翻身上去,二人消失在暮色里。马在燕琢城里疾驰,转眼间就到了孙府那条街。那个叫铃铛的丫头在巷口一晃而过,紧接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白栖岭将她带下马,扯着她向前走。花儿问他做什么,他一言不发,直至走到孙府门前,用脚一踢,虚掩的门就敞开了,院里躺了一地的人,血流成河。


    花儿捂着嘴,不可置信地看着白栖岭,尽管她与他一起经历那许多生死,尽管知晓他本就心狠手辣,尽管…尽管…她仍不肯相信他会灭人满门。


    白栖岭看着她的神情,问道:“怕我吗?”


    花儿欲推开他,却被他狠狠攥住肩膀:“你说得对,我白栖岭就是那十恶不赦之人,别人欲加害我,就要十倍奉还。我就算只有一口气,也要把刀捅进那人心口里。”


    察觉到花儿在抖,就笑了:“你睁大眼睛看好了,你不进白府是对的!我在你心中就是如此丑恶。你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事是我做下的,而不是觉得我白栖岭还人性尚存。这就是为什么我跟你,永远都不会是同路人。”


    言罢放开她肩膀,转身离开。花儿跟上去,扯住他衣袖,大喊:“你站住!”


    白栖岭停下看她:“你若想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大可不必。我告诉过你,在这世道里,你我都不是主生杀的神仙,你我都不过是别人的饵别人的狗腿子,我没能力做下这等大局,而你,不过是那狗眼浅的孙老爷能使的薄伎而已。”


    花儿撸起衣袖,那胳膊已然红肿老高:“我算是知道了,我就是多余。你就算趴那桌上一动不动,他们也杀不了你。我多余担忧你,你连句谢都没有,好像别人拿你钱财替你消灾都是应当的!那你现在就给我银子!”她胳膊疼,人也着实委屈。


    “你…”


    “你别打岔!”花儿觉得她必须把话说清楚,二人这么不清不楚地别扭着真是太磨人了,是他先羞辱她在先,她不过还了几句嘴,倒成了那个不识好歹的人。


    “我冲上去帮你,不求你感激,你这人也不懂何为感激。你只需说一句软话,我就当那件事过了。往后你还做你的好主子,我还当我的好奴才,咱们好像从前一样…”


    “还像从前一样让你变着法子从我白府抠钱又看不起我白府吗?”


    花儿被白栖岭说得一愣,声音就和缓下来,但还是嘴硬:“你和白府恶名在外,我说的也只是实情…”


    她话音刚落,白栖岭就抬腿就走,她哎哎一声叫住他:“不许走!话还没说完!”


    白栖岭揪住她衣领子把她按到窗墙,“乓”一声,赶来的獬鹰他们吓一跳。


    “你离我远点。听见了吗?从前愿意陪你玩,是看你好玩我当逗闷子,眼下我要事多,没空理你。你自己如何蹦哒是你的事,别往白府蹦哒、别往我眼前蹦哒!你缺银子想从白府弄钱,弄去!我白栖岭不差那仨瓜俩枣,权当打发要饭的。但你这个人,该干嘛去干嘛去!听清了吗?别惹我,我再说最后一次。”


    白栖岭大声命令獬鹰:“下次她再近我身,我先打你的板子!”


    花儿嘴上没占得先机,心里十分委屈,替白栖岭挡哪一下的手臂又隐隐作痛,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起来。


    獬鹰也没办过这等差,跑去找白栖岭,白栖岭却说:“她哭无非是想要银子,觉得替我挡那一下有功。给她一吊钱。”


    “这…”獬鹰隐约觉得此事并非如此简单,银子大概也解决不了所有问题,然而他也没经过这等事,也想不出好法子来。拿了一吊钱去找花儿,顺道说了几句贴心话:“二爷说你救人有功,赏的。”


    那一吊钱那样沉,拿在手中却并不愉快。脸上还挂着泪珠呢,但故意咧嘴笑了:“多谢二爷。”当真抱着那银子走了。


    她有心不要那一吊钱,要了好像她是为银子才救白栖岭,可她又不想跟银子过不去,忍饥挨饿的时候别说一吊钱,就是一文钱都能救条命。


    獬鹰去复命的时候把花儿笑逐颜开的事说了,还拍了白栖岭马屁:“二爷果然料事如神。”


    “不如说她眼中只有银子。她料想到不会白救我,我定会给她银子。”


    “她救霍言山的时候没想着要银子。”獬鹰道。


    “因为她不讨厌霍言山。”


    白栖岭自知在花儿心中他是什么货色,若不是为这点银子她犯不着与他周旋。他给她一吊钱也是为两不相欠,她拿了,他心里又堵上了。总之他看着脸色不好,獬鹰不敢招惹他。


    夜里花儿和阿虺回来,阿婆已经睡下。她起身藏那一吊银钱,无论放在哪都觉着会丢。阿婆听到她折腾就睁开眼,被那一吊钱吓坏了。花儿忙安抚她,说那钱是正途来的,自己给白二爷送信救了他一命,二爷赏的。


    她不敢说自己胳膊受伤的事,把钱藏好后借口去院子里透气,去树下给自己揉胳膊。肿得不轻,揉的时候很痛。她强忍着没发出声音,任汗水滴答落下。外头风吹一阵,她闻到不知哪里来的花香,于是顺着香气走出去。


    那香气始终不远不近地飘着,她就那么跟着,最终跟到了飞奴家门前。飞奴的家里没有旁人了,那个院子打年前他走就空着,花儿和衔蝉大卫空就来打扫,前一日刚给他院里的树砍了杂枝。


    那树上不知何时绑了一个袋子,花儿上前去拿,看到里头是一个玉镯子。花儿四下看,又屋前屋后地找,但都没有人影。


    她轻声说道:“飞奴哥哥,不知你遇到了什么难事?如若是你,大可放心现身,花儿不会与任何人说。你若连我都不信,那这世上你不必信任何人了。”


    “我不问你在山上可好?也不问你往后有什么打算,你只要往我面前站一站,让我知晓你身体康健,就够了。”


    她说完坐在那等了会儿,来了一阵风,吹落几片叶,就再没了动静。花儿想起他们年幼之时,飞奴也好玩捉迷藏。他藏起来就再不会现身,任由你喊啊、哭啊、认输啊,都是藏够了才出来。


    “又想你飞奴哥哥!”


    花儿听到白栖岭的声音倔强扭过身去,大半夜他扮鬼吓人着实讨厌。他边坐边往一边拱她,在她身边挤着坐下。他夜里睡不着,想起白天二人吵那一架,还有那样危机的时刻她出于本能救他。


    别扭也闹了几天,像孩子过家家一样,白二爷什么都懂,他的“狗腿子”救他时候不为钱,只为了他。他快走了,不愿再这么闹下去,跟救命恩人低头不丢人。


    “媒婆去你家是个误会。你一到夜里就故意吵我,我知你是故意的。獬鹰说把你接到府里来,依我的看法是接到府里给你个差事,让你省去那打更的苦。却不成想獬鹰悟错了,请了媒婆去你家里纳妾。”


    “这话我本来前几日就该对你说,但你大晚上跟衔蝉说的什么话!还我去京城你不可惜,就算可惜也因为别的主子狡诈…”


    白栖岭气不打一出来,用力敲她脑袋:“你就这么看你白二爷的!”


    “我白府好吃好穿养着你!到头来养出个白眼狼!”


    花儿在一边没动静,白栖岭胳膊肘触她,她躲开。他探头去看,月色之下她的小鼻尖亮晶晶挂着一颗泪珠,转眼那泪珠就落了。


    花儿心里终于舒坦了,却不成想自己这一舒坦竟忍不住哭起来。白栖岭向她面前凑,她抬手打他,啪一声,把自己都吓到了。料想他不会生气,又打他,被他抓住手腕,将她胳膊仔细看了。


    肿那么厉害。


    白栖岭拿出膏药来,一声不响帮她揉,她细细的胳膊就像树上刚长出的春枝,一掰就要断了似的。不知这人何日才能真正长大。


    “你永远不需要救我。”白栖岭轻声说:“从此刻开始,无论我身在哪里,遇到什么险境,你都不需要管。你只管在你喜欢的地界按你自己的心意好好活着。你想跟老管家学本领,我与他说了,我走以后他带着你。”


    花儿心中紧一阵酸一阵,她不知这主仆也让人这般放不下,哽咽着说:“如果你死了,我去替你收尸,做你最好的那个狗腿子。”


    “这丧气话话你大可不必说。”白栖岭被她气笑了。二人坐在那吹了会儿风,花儿心情大好,又开始顽劣,有时踢踢他,有时揪起树叶放到他头上,白栖岭没有生气,任由她胡闹。


    这平静的春日当真好,他想,在他离开后,他会思之念之的。


    作者有话要说:


    燕琢城的谜团会在40章彻底揭开,他们将何去何从呢


    第39章 燕琢城之春(六)


    城里百姓突然议论起守军的事来, 说一个深夜,一队人马安静从城外绕过,最终到了大营。奇怪的是朝廷并未像以往一样张贴文书, 好像那守军不过是来大营随意待一待一样。


    饭庄里有人说那新来的将军八成是替罪羊。花儿不懂军政之事, 问说书先生为何他们要这样说。见多识广的说书先生给花儿讲解一番:如今这燕琢城内忧外患,从前的大营那是太子一脉, 说撤就撤了。如今来的,不是替罪羊是什么?


    “如今敢来的, 怕也是个有血性的将军。”花儿偏这样想。


    照夜回来的时候花儿将此事与照夜说了, 问照夜额远河那里是否清净, 照夜想了想, 摇头道:“不清净。前一日我们缴了一个骑马渡河的。”


    “那守军回来了,你为什么不回来?”花儿问。


    “守军人手不够。额远河开春就下了一场冻雨, 新征的兵有些遭不住得了严重的伤寒,如今都回燕琢城里了。我这样的,谷将军不许我回。”


    “谷将军?新来的是谷将军?是那个千里奔袭瓮中捉鳖的谷将军?”那谷将军是花儿心中的神仙,此刻听闻新将军姓谷, 眼睛都亮起来。


    照夜嘘一声,而后点头。见她二人实在想知晓, 就再三叮嘱她们不要与旁人说, 这才娓娓道来。


    燕琢城乃北地重地,历来朝廷要重防大防, 无论山匪如何闹, 额远河对岸的鞑靼是不许进来一个的,之前守军突然撤退, 燕琢大营变成虚设。


    守军回撤京城的消息一出, 朝廷就闹开了, 说这城门大开,邀请鞑靼进来了!这天下要大乱了!但太子一派坚持要撤军,朝廷也再派不出一个像样的将军来。最后是谷将军主动请缨来的。谷将军是七皇子的亲舅舅。


    这些年七皇子因为仁厚又有大智慧,羽翼渐丰,太子视七皇子为眼中钉。或许此番守军撤退不是真的,只为逼走七皇子的亲舅舅。


    想来还是牵扯到皇位之争。


    谷将军一来对岸就消停了。


    你们知晓当年绥远一战,我方以一抵百吗?就是谷将军的铁骑军。我很敬仰谷将军,在燕琢做衙役这许多年,终于碰上一个让我敬仰的人,我自己也不想回来。


    照夜说的这些事,花儿并不意外。衔蝉抄的那些东西上可见端倪。她看衔蝉,指尖绕着那条帕子,不知在想什么。过后将白巾一甩:“我去跑堂了,这顿你俩必须吃好,算我头上。”


    “你才赚几文,要算你头上?”衔蝉笑:“不许充大头。”


    “我有一吊钱,白二爷赏的。”


    “那是你拿命换的!”衔蝉急了扯住她:“我还想与你说这事,往后不许再那样了。今日墨师傅还说你傻,说白二爷走南闯北遇到的事多了,只有你一个不相干的人冲上去救。”


    “我看他快死了…”


    “人家死不了!”衔蝉掰着手指头给花儿数白栖岭身边那些能人,怎么也轮不到她冲上去。花儿受教了,怕衔蝉更生气,忙点头说我记住了,再也不了。


    她转身去忙,有时看一眼窗边对坐的衔蝉和照夜。


    春三月,窗外是码头,河面波光粼粼,将他二人的脸颊模糊了。照夜夹一块肉放到衔蝉碗中,再傻呆呆看着她笑。换做旁人,一个要远赴京城,一个要守大营,都属生死未卜,是万万笑不出的。可这二人,趁人不注意勾勾手,会心一笑,好似那些烦乱都与他们无关。


    哪怕他们聊起往后的事,也是那样心平气和。衔蝉只是觉得对不住花儿,她要先去往京城安顿,母亲需先交由花儿照顾。花儿自己已是焦头烂额,因着她和阿虺这一走,多出一老一小来。小阿宋虽说懂些事,但毕竟肩不能扛,不知花儿要挨多少累。


    “我们往后好好报答花儿。”照夜安慰她:“我也会时常回来,你且放心去罢,若花儿知晓你心思这样重,她也会不开心。咱们打小一起长大,她的脾性咱们都清楚。”


    衔蝉觉得对不住花儿,心中也舍不下照夜。她看似不放心上,但不知多少夜里睡不着。吃过饭她和照夜一前一后走了,走过热宝的码头,一直走回柳条巷那间破屋里。


    相较那时冬日,屋内有了一些热气,她轻轻抱着他,对他喃喃诉说。她即将走了,她舍不得他。他温热的手掌捧着她的脸,细吻她的唇角眉间。她拉着他的手,想与他就此拜天地成为夫妻,他却说:别急,衔蝉。


    照夜不愿在这此刻做下这糊涂事,京城与燕琢城不一样,那里有真正的文人志士、豪门贵子,他想让衔蝉去看。若她看过以后还爱他,那么在这山高路远的北地,他的心有如额远河上倒映的星辰一样明亮,她永远看得到。


    她走的时候他无法赶回送她,于是紧紧抱着她,与她呓语,要她照料好自己。所有珍重的话讲完,他该走了。去往大营的路上,她跟在他身后,一直送他到岔路口。


    衔蝉看着自己的照夜哥哥头也不回,却知晓他一定流泪了。他们都不知再见是何夕,只当这是一次为自己命运的奔赴,带着山水相依的诺言。


    这一日,是燕琢城美好春日中的寻常一天。花儿在衔蝉二人走后,跟账房先生告假去了白府。


    白栖岭赏了府里所有女子们一身新衣裙。那衣裳是苏杭丝绸制,鹅黄的斜襟盘扣衫,青绿的苏绣裙。丫头穿着很是喜庆,就连伙房的阿婶都换上行头跟小丫头在院子里转圈。


    她们笑着闹着,把个沉闷死气的白府衬托得热闹非凡。就连那衔泥的燕儿都被她们感染,站在梁上唱起了歌。


    花儿好生羡慕。问带路的老管家:“白二爷只赏这府里伺候的,那饭庄里跑堂的赏不赏?”


    “二爷虽然没明说,但提了一嘴:我那脸面也得要。所以我揣度着给你也备了一身。”老管家多会送人情、白栖岭只说白府的脸面重要旁的都没说,老管家喜欢这花儿,也心知她就是白栖岭所说的“脸面”,是以私自做主也为她备了。


    老管家年近古稀,身材仍旧硬朗,是白栖岭从京城带回的管家,下人们只叫他老管家,其余都不知晓。


    其实老管家姓柳,是白栖岭第一次被逐出家门之时在路上救下的。白栖岭人前叫他老管家,人后称他“柳公”。柳公文武双全,但手脚筋被人挑断,自己再练不了功夫。白栖岭私自去从军以前,他着实教了他一些保命的东西。


    柳公与白栖岭属忘年之交,他对白栖岭倾囊相授,白栖岭待他尊敬有加。此次回京城,柳公称年纪大禁不起颠簸不想再走,白栖岭便把这一带的家业交予他。顺道与他商议:您一人跑来跑去着实辛苦,不如挑个称心的给你用。那人机敏、任劳任怨、也有趣,没事能给柳公逗闷子。


    柳公摸着自己的美髯慈祥一笑:“二爷说的应当是往白府跑惯腿儿的花儿。”


    “是她。”


    “那感情好,我看她也十分顺眼。”


    柳公用“也”字,含义颇多,白栖岭未往心里去,只说那便把人交给柳公。


    此刻柳公看花儿比从前抽条了一点,穿冬天府里发的衣裳,竟露出了脚脖子,裤管吊着,就十分欣慰:“看来这白府的伙食没白喂,花儿姑娘出挑了。”


    花儿笑了两声:“我也觉着好像长个子了,今日出门差点没撞到家里的矮门框。阿婆还问我:是门框矮了还是我长了!”言罢站到老管家身边比一比,也没比出什么头绪。


    柳公把她带去挑衣裳,她站在那满是衣裙的屋子里感叹其美丽。她想:我果然也喜爱这些,我果然也天生爱美。小心翼翼摸上去,那衣裙软滑,令她的心都醉了。她笑自己:果然没见识!


    挑了一身换上,从未穿过这样的衣裙,扯起裙摆左摆右摆,在铜镜前自怜:这是谁家女儿呀?好生俊俏呢!说完学大家闺秀捂着嘴嘻嘻笑,把自己都逗笑了。


    手中抱着自己的旧衣服走出去,见柳公站在那等她,就到他身前。她太瘦弱,衣裙在她身上晃着,细细的腰身被那盘扣勒出来,细长的脖子连领口都撑不满。自己倒是满意,转一圈问老管家:“怎样?像她们一样美吗?”


    “花儿姑娘的美独树一帜。”


    “怎么独树一帜的?”


    “不争不抢不艳的美。”


    “那就是不美!”花儿被柳公逗得咯咯笑,心道这老头真好玩,别人道他平日里一副阴险狡诈的看家狗模样,其实是嘴冷心热,她看柳公犹如看到阿公,心里透着暖,想与之撒娇。


    柳公对花儿心生怜悯,一个劲儿夸她。花儿心满意足,抱着衣裳去找白栖岭,进门后也给他显摆:“二爷您看看,是不是人靠衣装?”


    白栖岭看她一眼,嫌她太瘦弱衣裳太空,眉头一皱,实在说不出夸她的话来,又低下头去处理眼前的东西。这东西其实很棘手,要做手工活,俗称串珠子。细细的线穿进一颗颗珠子,而后再把两头分别系紧。


    花儿见他实在费劲,就说:“十五文。”


    白栖岭将串好的珠子线一扔,盘子里噼里啪啦地响,花儿笑道:“啧啧,大珠小珠落玉盘。”


    “你读书了?”


    “衔蝉前几日念给我听的。”


    “你若是想读书,柳公可以教你。我把你托付给了柳公,你可与他学管家,也可学识字,若你有本事,还可学功夫。”


    花儿抬头看他,半晌才道:“学了识字写字,也像衔蝉一样帮二爷抄掉脑袋的东西吗?也像衔蝉一样,跟二爷去京城,搏一个盛世吗?”


    白栖岭静静看她,他心知衔蝉不会说与她听,机灵如她,定是探得了什么。他不准备欺瞒她,若她问什么他一定如实相告,但她什么都没问,只是对他笑笑:“二爷你知道吗?打从去年隆冬起,我身上发生了一件又一件事,身边的人快要走干净了。起初我怨你怪你,但后来我悟透了,你说得对,人各有志,各有归途。我唯一的念想就是:无论在哪,活着就好。不然往后还要扎纸人去烧。”


    “我许诺你,衔蝉和阿虺,我好好带出去,好好带回来。”


    “您对一个奴才许什么诺呀?”花儿歪着脖子看他,饱满的耳垂上若有一副耳坠子应当也是好看的。


    白栖岭见她如此不识好歹,就不再理她。


    她坐在小木凳上,低着头串珠子,琉璃珠子将日光吞了,又吐到她脸颊上,将她的脸晒得红扑扑的。白栖岭大敞十开坐在她对面饮茶,犹记得去年冬天她那皴红狼狈的脸。如今几乎所有的冻疮都消失了,露出了白嫩的面皮。像他府门口的那棵枯树,总算逢春了。出落出一点人样,比从前好看些了。


    花儿手快,一颗一颗珠子在她的指尖上很是听话。白栖岭看了一会儿,又叫丫头去拿新的。所谓丫头,看起来年过不惑,是个生人。花儿很是奇怪,抬头多看了两眼,而后说道:“白二爷真是个怪人。”


    “怎么怪?”


    “别的老爷的丫头各个水灵好看,二爷好像就怕那些豆蔻之年的女子,好像怕被吃了一样。”


    獬鹰在窗外道:“二爷怕被人爬床。那次爬床可把二爷吓到了。”白栖岭拿起一个茶杯朝窗外丢,獬鹰躲开了,哼将手快接住,埋怨獬鹰:“你倒是接一把,这可是上好的泥胚制的壶。”


    “咱们二爷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怕那小丫头爬床。”花儿脑子一转,又有了坏主意。她琢磨着半夜让老管家把她放进来,绕过獬鹰,吓白栖岭一吓,看能不能在他惊恐之时把他的大家大业要过来。她也只是这样一想,想到白栖岭那吓人的样子,倒是恐怕一个甩手就将她从床上摔到地上,摔掉她半条命。


    那“丫头”抱来一个小匣子,里头满满的琉璃珠子。花儿问:“这是要做什么呢?串这么多?”


    “二爷说琉璃好看,串完了挂窗上。”獬鹰又道。


    花儿是万万不会信白栖岭会有这等闲心的,但她为了赚些银子串就串。待人都走了,她才与他说:“这几日码头上不太清净。”


    “嗯。”


    “你知道啦?”


    “知道了。”


    花儿皱着眉头:“我看那些人很像之前刺杀你的人。但又觉得有点不一样。这些人呢,说话不生硬。还有啊,那大营换了新守军后,倒是安静了许多。照夜哥哥昨日回来,对那个新将军很是信服。”


    花儿压低声音道:“那新将军临危授命,至今朝廷没下告示文书,百姓都不知来的是谁。但奴才相信二爷一定知晓了。”


    “谁啊?”白栖岭故意问她。


    “千里奔袭瓮中捉鳖的谷大将军!来的是谷家军!”花儿眼睛亮了:“奴才最喜欢听说书先生讲谷家军的故事,也钦佩谷大将军的为人。听说来的是他,奴才甚至想混进大营里去瞧他。”


    “然后呢?”白栖岭问:“瞧完了呢?”


    “就是瞧瞧啊。”花儿与他闲话家常:“您认识谷大将军吗?”


    “不认识。”


    “骗人。”


    花儿停下手中的活计,认真看着白栖岭:“照夜哥说谷家军用了一种弩,能射百尺开外,还说他们每人身上都有一个镖,那镖,与您给我的一样。”花儿顿了顿:“他们用的兵器就是当日从霍灵山上夺回的那一批。二爷,尽管您什么都不说,但这批兵器的去处,奴才敬佩您。”


    她真是聪明。平日里嬉笑顽劣,可那些细枝末节总能被她想透,她想透,但很少点破,若非他们之间几经生死,又曾推心置腹,恐怕今日这番话她会咽进肚子里,一辈子不说出来。


    她头低下头串琉璃珠子,却还兀自说着:“霍言山曾说:那宫中的太子是吃人的东西,路过的小太监都要被他按着亵玩,不敬天地不敬神明,更不敬百姓。从前奴才有过担忧二爷是否是太子的人,如今奴才不怕了,二爷不是。奴才想,二爷为人狠毒,但二爷心中也有一盏灯的。二爷对什么事都清楚,二爷也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


    “是以,主仆一场,好听的话不能让二爷说尽。花儿也要说几句:花儿信您。不管往后在哪里,听到什么,哪怕二爷因谋反上了断头台,被人唾骂,花儿也觉得二爷不是十恶不赦之人。”


    这话说的很是丧气,还要关断头台的事。白栖岭要她闭嘴安心穿她的琉璃珠子,再多说一句就滚蛋。花儿一边串珠子一边嘿嘿笑。外头獬鹰对哼将撇嘴,对里头主仆情深的二人不屑一顾。


    后来白栖岭问她:“鞑靼还来饭馆吃饭吗?”


    “吃的。”


    “还有别的怪事吗?”


    “怪事很多,接连发生。”


    “你要保重。”


    “二爷也是。”


    花儿将串好的琉璃珠子一根根挂起来,若要将上头编起来,在夏日做个门帘,风一吹,珠子相撞叮叮当当响,满屋都是琉璃光,那定是极美。


    “那么,今日就当作与二爷作别啦!”花儿粲然一笑,学有规矩的丫头捏着裙摆对白栖岭欠身。白栖岭哼一声,扭向窗外不看她。他向来厌恶儿女情长婆婆妈妈,大丈夫当顶天立地,走就走留就留,要这无用的送别做什么!


    背对着她道:“若看上谁,不用怕。让柳公帮你写封信给我,抢我也把你心上人抢来。若谁也看不上,也不必怕,好好跟着柳公,他日做北地富贾,要北地有你的名号。”


    “那奴才谢过二爷。”


    花儿扯着裙摆出白府,路都走不利索。此生第一回 穿这样的衣裙,风一吹,裙摆舞动,便幻想自己是天仙,可驭风而行。


    走几步,又回头站定,看着那森严的府门许久,才缓缓离开。


    她想起说书先生的本子有这样一句:这人呐,见一面则少一面。分别之际从不道来日方长。江湖路远,没有来日,不道方长。听闻生死之信,谈笑处之,其余皆是罢了!罢了!


    她学说书先生摇头:罢了!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0章 燕琢成之春(六)


    白栖岭去京城那一天天气不错, 燕琢城里的人站在路边看热闹。白二爷回燕琢城闹了这许久,大小商贾死的死伤的伤,自此这燕琢城姓了白。


    他仍像从前一样坐在他镶着宝石的马车上招摇过市, 听到有人唾他, 探出头去,阴森森看一眼。冬日寂寥, 三月春潮,他的目光被春暖融了几分, 看到了那站在灰墙前的人, 穿着白府新发的衣裙, 跳着脚跟他作别。


    阿虺的马车赶的慢了些, 母亲扯着小阿宋追车,小阿宋大声喊着:“哥哥!哥哥!”阿虺没有离家过, 不敢回头,怕回头会落泪。


    花儿快跑几步到他身边,跟着那马车走。她说:“阿虺哥哥,明年我生辰你会回来给我做一碗面吗?”


    “花儿妹妹, 就算我不回来,你也会有生日面。我与饭庄的账房说好了, 我给他留了一百文, 每年你生辰都有一碗加蛋加肉的面,够你吃十年。”


    花儿闻言笑了, 大声说道:“阿虺哥哥, 你不用怕白二爷!白二爷不过虚张声势罢了!”


    车里头白栖岭咳了声,花儿对阿虺吐吐舌头, 又道:“若是白二爷迁怒于你, 你尽管低头, 白二爷吃软不吃硬!”


    獬鹰在一边捂嘴笑,二爷都要走了,她还故意气二爷。果然,白栖岭一把推开车窗,探出头来狠狠瞪她。花儿嬉笑着瞪回去,随手丢了一个东西进车里。白栖岭拿起来看,一个破锦囊,上头歪歪扭扭绣着“平安”二字,她这大字不识半个的显然尽力了。顺手揣进衣襟里,再探出头看她。她已停下追车跑回王婶身边,等着送衔蝉。


    别人远行,可是把她忙坏了。白栖岭的目光追到后面去,看到她的衣裙被春风吹贴到身上,细瘦的身板一览无遗。他临行前要柳公把她喂好点,原话是:吃百家饭跌跌撞撞长到今日不容易,我从山里带出的野猫尚能吃好,也不差她这活人一口吃的。要她长高些、长胖些、长开些,我白府的脸面不能是小耗子样!


    直至脖子酸了才坐回去,獬鹰坐在马上替他回头,笑道:“她正跟旁人说,白二爷虽然走了,但家业交给老管家和她了。往后还望大家多提点照顾!”


    白栖岭哧一声笑了,果然是一个贪财鬼。


    衔蝉跟墨师傅坐在最后一辆小车上,看着坐在石头上晒太阳的母亲,清早她出门前为母亲净了脸重新梳了发髻,要她看起来是一个神志清明的妇人。花儿看到衔蝉,跑上前去,抓住她的手,眼泪簌簌落下。


    “衔蝉!衔蝉!”她说:“不要想家!到了京城尽管做你想做的事!王婶还有我!”


    衔蝉哭着点头,用力抓着她的手,哽咽道:“花儿,我对不起你,你等我回来!”


    “别说这样的话!”花儿用另一手拍她手,连哭带笑道:“衔蝉,我等你做女状元那一天,我等你回来带我去京城玩。到那时京城的男子可着我心意挑,行不行?”


    衔蝉点头:“我有的都捧给你。”说罢手握更紧,轻声对她说道:“花儿,等你看到照夜哥哥,替我告诉他:只要额远河还在,我的心就不变。”她说完擦掉眼里的泪,又捏捏花儿的脸。


    花儿点头放开衔蝉的手。车队越走越远,她童年的玩伴就这样散了。打记事起,他们几人从未分开过,如今一个一个走了,都说要去奔赴前程,可前程究竟是何模样,没人见过。花儿不想在人前哭,一手搀扶王婶、一手扯着小阿宋,回了柳条巷。


    从前的柳条巷只是破败,但还有人,如今人也不剩几个了。花儿把王婶带进家中,在阿婆床上给她安了个枕头,这往后阿婆能日夜看着王婶,她也好放心去做活计。如今她不算太缺银子,从白栖岭那里赚得的钱够她们过活好一阵子。


    她不必在饭庄端盘子了,打这一日起她就是柳公的门生了。安顿好后就去白府找柳公,到的时候老头正在看舆图。花儿问他看这个做什么,柳公说:你得先知天下多大,才知你欲前往何处。花儿半懂不懂,头凑过去跟柳公一起看。


    柳公所言非虚,天下之大,超出花儿所知。她识字不多,但山川河流能看懂。指着一个地方说道:“我知道,这是燕琢城,这是额远河,河对岸是鞑靼。”说完又去找:“这里是霍灵山,我的飞奴哥哥在山上做山匪,柳公一定知道。”又指着一个地方:“白二爷的仇家霍言山在这里,如果他讲的是实情的话。”最后指到京城:“白二爷、阿虺和衔蝉,最后会在这里落脚。”


    她像一个顽皮小儿,把自己的念头都在谈笑间说了。柳公知她心中悲凉,却并不对她多加安慰。小东西自己会想通,会向前走的。


    这一日什么都不做,柳公只带她认图,给她讲别处的人情风貌,何为海、何为山、何为天尽头。一边讲一边把那些字写到纸上,花儿听痴了,连带着字也认了几个。柳公赞她聪敏,她有些羞赧。在吃食上,柳公也做了安顿,一午一晚两顿,有鱼有肉有汤。花儿说自己来学徒不能吃这样好,柳公则让她安心受着,不要拂二爷的好意。柳公年岁大,帮不了二爷几年,这往后还是要靠她,帮二爷把这里的家业顾好。


    花儿想,若日子就这样向前奔,那亦是好的。


    傍晚她回家,路过码头发觉比平常安静,她走过去,看到石阶下卧着一个人。她以为是那人喝醉了,上前探看,看到那人脖子上的血,是从前与她一起打更的衙役!花儿不像从前那样惊慌,试他鼻息,发觉他人已断了气。转身跑去报官。


    这一折腾就到了深夜,回到家中阿婆和王婶已睡下,她浑身酸痛,坐在石凳上歇着。想起那小衙役偶尔与她闲谈,到后来也与她讲过几句真心话。怎么就死了呢?知县派人去看,说那小衙役的脖子被割了,那刀痕比一般的要粗。小衙役前几日刚与她说知县要他查那一日饭庄和孙府的屠杀,过一天就死了。想来是他查到了什么。


    花儿联想起这几日的码头,外邦人比从前多,还有人根本不像经商的。她心中有隐约惶恐,总觉得这燕琢城太过平静,反倒像有大事发生。生生睁眼到天亮,忙去驿站给照夜送信,把小衙役和城内的事与他说了,要他在大营多加小心。


    柳公亦发觉一些端倪,安排人给白栖岭送了一封信。而路上的白栖岭,除了这封外,还收到一封密信。那封密信由京城送来,跑死了三匹马,片刻没有停歇,最终到了白栖岭手中。他意识到不一般,打开来看,对方只写给他几个字:燕琢城将破,速返营救。


    白栖岭猛地想起那一日,他在码头边的饭庄上遇袭,他提前报官,只为全身而退。而孙家却被灭门。孙家灭门不是因他而起,却被旁人灭了口。那时他们猜测他们偷运高手进城是为内外围剿歼灭谷家军,砍断七皇子的翅膀。他们万万没有猜到,他们是要彻底舍掉一座城。


    白栖岭手上青筋暴起,哀其不争,为一个皇位,竟是要做下这等事!他命人送信给知县和柳公,要他们做好万全准备。而他则即刻赶回燕琢。


    从他所处的松江府外四百里到燕琢城、要两天两夜。


    这两天两夜,白栖岭带着人片刻不歇,他们穿过森林密谷、险境奇滩,从未觉得燕琢城离他这么远过。


    又偏遭这一年第一场春雨、暴雨如注,路上泥泞不堪,马困人乏,在他们途经良清之时,看到派出送信的二人被陈尸在镖局外的旗架之上,面目全非死状凄惨,白栖岭突然意识到此刻的燕琢城成了一个死瓮,别人进不去,城内人出不来。


    这局,是早早做下的。是那些人联合鞑靼、山匪,内外勾结做下的!为了消灭谷家军,他们将燕琢城拱手让给了鞑靼!


    白栖岭心痛不已,此刻他忽然意识到,他此生不爱不念的燕琢城,是他永生割不断的根。无论他去到哪里,他的根都在那里。燕琢城破,他的根亦会腐烂发臭,从此他将是这飘摇世道之中的一缕游魂。


    他的马在大雨中飞奔,雨珠子落在他脸上,砸得他生疼。燕琢城每一条街巷都在他脑海中闪过,那漫长冬日里被雪覆盖的土灰的房子、那码头上熙来攘往的叫卖声,茶馆里络绎不绝的人和说书先生嘴下的江湖,他从未觉得燕琢城是他的故乡,他从不爱燕琢城,从来都不爱!


    而此刻,他在马上想起这些,竟红了眼!


    隆冬下雪的时候,花儿抱着一个水盆站在他屋檐下给他铲薄薄一层雪,对他说:听闻京城的老爷们融雪煮茶,今儿奴才也委屈委屈给您融点雪罢!他为何会想起那天的雪呢?为何会想起她头上细细的湿发呢?


    还有他利用她的每一次,她全身而退站在他面前朝他索银子,她说:命换来的,您得多给些!


    他想,他得快点,不然他的奴才此生再也不会给他融雪了!他答应给她寻个好人家还没做到,答应让她管的铺子还没过给她呢!


    白栖岭又想到,他在那一个下雪的冬日里坐在马车上,看到外头灰头土脸的人,心想:总该让他们吃饱饭罢!总该不让他们挨饿罢!而那靠在墙角站着的小小人,快要饿死了!


    白栖岭一生没有报复,均在自保自救在权利的浪遏中浮沉,他心狠手辣、心硬如石,他不为任何人如此千里迢迢赶路!


    白栖岭不肯停,燕琢城破他从此就没有家了,哪怕那是他万分嫌弃的燕琢城。


    此刻燕琢城也下起了雨,花儿趴在窗前听雨。外面依稀有马蹄声,还有不知从哪条街巷传来的一声呼救声。她伸着脖子听,只觉得这次的雨不似往常平静,满耳的嘈杂。她开始没由来心慌,撑了一把破伞出门去。阿婆问她去哪,她说她想去看看。


    她对燕琢城再熟悉不过,在她拼命谋生的这些年里,风里来雨里去,穿梭在燕琢城的大街小巷,她知晓哪一家种了花哪一家爱打架,哪一家的丈夫赌输了全部身家。先抄近路去府衙,想看看那小衙役的案子查的如何了,然而素来紧闭的府衙大门虚掩着,她想去推,却下意识收住手,透过门缝向里看,里面空无一人,就连一直坐在长桌前读状子的老先生都不见了。


    这诡异的安静攫取了她的呼吸,她轻轻后退,终于跑出了这个地界。因着下雨,街上几乎没有人,她又去了码头,码头还在热闹着,这一日不知哪家的货船到了,在一箱一箱的搬东西,搬很沉的东西。


    紧接着去城门,发觉守城的士兵换了一批人,从前瘦骨嶙峋的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批人高马大的。他们手中紧握一把出鞘利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无人进城,出城的人被挡回去。


    不对,这不对。花儿抬腿往白府跑,她想去问问柳公是否出了什么事,然而有几人从远处跑来,她吓得跑进巷子躲着。她听到他们的鞋履踩在水上发出整齐的声响,而这些人她都没见过。


    花儿终于意识到,燕琢城出事了。她撒腿就往柳条巷跑,路上遇到人,她就拖住那人急急说道:“回家!告诉你见到的每一个人躲起来!躲到安全的地方去!”别人以为她疯了,她却无从解释。


    燕琢城里哪里有安全的地方!哪里有!她跑回柳条巷,挨家挨户敲门,要大家躲起来。她说:“很危险,我们很危险,我们需要立刻马上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别人不信她,巷人信她。在照夜和衔蝉亲热的那间破屋里,有当年祖宗挖的窖,已经许多年无人用了,他们都挤进窖中,不敢发出声响。


    而大营那头雨下得更大,守军刚刚抵挡鞑靼的一次冲击,眼下雨势大了,额远河的水迅速涨了起来,守军不得不退回对岸。


    谷将军的营帐里站满了人,谷将军次子谷为先此刻站在他身边,倾身与他一起看舆图。鞑靼十万大军,他方五万,其中一半是老弱。在过去的三次大战中,已损去三成。


    谷将军一生未吃过败战,这恶心的燕琢大营让他胸口憋着一口血!老人上了年纪,讲话仍铿锵,命令谷为先与他的斥候照夜连夜整编新队。


    “大营是第一防,不可破!燕琢城是我朝边陲,更不能破!”谷将军敲着桌子:“清点人头,重新布防!”


    “得令!”


    谷为先举着他的令牌出营帐,照夜跟在他身后。大雨拍在二人身上的铠甲上,谷为先突然问照夜:“上次你说你要求娶你们燕琢城第一才女,可办妥?”


    “待我们凯旋而归,待她功成名就,末将就上门提亲。”


    谷为先回身通过雨幕看他一眼,猛地握住他肩膀一言不发。


    “将军,走吧。”照夜说道:“末将再带将军冒雨看一遍这大营的周围,谷大将军一生未吃过败仗,不能败在这里。”


    谷为先苦笑一声,败与不败,其实已经败了!他少时随父亲出征,打过多少仗,却没吃过这样的哑巴亏!两军开战粮草先行,他们的粮草却是断在了自己人手中,如今在燕琢城外的官道上,迟迟压着不送进来。


    这朝廷、这些奸佞!怕是要把谷家父子葬送在这额远河边,从此永生不得回朝了!


    照夜虽未踏足京城,如今也知晓那京城的血雨腥风。从前他觉得皇子大人们如何斗,不会以百姓的性命做筹码,如今他知晓了,这天下是他们手中的一盘大棋,没有百姓,只有棋子。


    照夜打小就是一个正义的少年,有着侠义心肠,无论在县衙做哪份差,从来都是恪守本分,为民排忧解难。今日跟谷家军一起被困在这额远河大营里,心生了诸多悲壮。


    他冒雨带着谷为先在额远河边走,再次给他讲了地势。谷为先问他这些年可去过对面鞑靼?照夜答:“去过的。”那时他七八岁,正当淘气之年,与阿虺和飞奴从荒草里爬过去,从最浅的河滩里摸了过去。过了河滩,依稀能见到鞑靼的大营,但对岸只有一望无际的荒草,放眼望去,百里无人家。他们觉得无趣,又摸了回来。


    “现如今那里是鞑靼防守最严密的地方。前些日子您和谷将军还未到的时候,知县派末将前去探看,刚摸一半就被弓箭射了回来,过不去。”照夜说道。


    “莫急,总有法子。”谷为先抹掉脸上的雨水,看着水位渐长的额远河。这场雨下得有如天助,让他们能多扛几日,扛到援军到。


    “援军若是不到呢?”照夜问。


    “那本将军就把自己葬在额远河里,让额远河的水冲刷我的魂魄、让额远河的鱼儿啃咬我的身体、让流石击碎我的意志,最终彻底消失在这世上。”谷为先笑了:“此生来一次,被那些奸人所害,是我无能。若有来世,我定先砍下他们人头,以免惹出这许多祸事!”


    照夜敬佩谷家父子,如他所见,谷家满门忠烈,却被奸人设计,被困在额远河边。


    这大雨一直在下着,对岸陷入黑暗之中,额远河水流愈发湍急。照夜看着那水流突然道:“末将游一次。”


    “什么?”


    “末将趁机游一次。”


    “我与你一同去。”


    “您是将军。”


    “我马上要成为战死沙场的厉鬼!”


    谷为先二话不说,开始脱铠甲,将甲衣摔在地上,任下属如何劝说都无用,率先扎进额远河里。他跟随父亲常年在外打仗,跨过山越过河,练有百般武艺,铮铮铁骨之人。在水中站起来看着照夜义无反顾脱甲衣,心中已然对这个年轻的属下有了一股信任。


    “走!”他道。


    “末将探路。”


    照夜游到前面去,奇流深沟,他先过了,谷为先跟在他身后。水流湍急,他们在水中数次挣扎,几经生死,游到了对岸。身体浸在水中,头悄悄伸出去。这一次看得清,他们听到鞑靼大营里传来的歌舞声,他们在庆祝。庆祝什么呢?


    谷为先用心听着,照夜看到他的嘴角在颤抖,手背暴起了青筋。


    “将军。”他唤他:“将军,可听到什么?”


    谷为先转向他,满眼热泪:“我们都被骗了,都被骗了。他们既要我与父亲的性命,也要燕琢百姓的性命。”


    “他们在庆祝,过了明日,燕琢城是他们的了。”谷为先说完,一头栽倒进水中。谷家军千里奔袭额远河,只为守一方百姓平安,只为无论朝内如何争斗,那边线不能破。然而没有边线了!


    照夜终于明白谷为先的意思,捞起他发疯向回游。他答应衔蝉要照顾王婶,柳条巷里还有花儿、还有小阿宋,照夜游红了眼,有那么几次,水流要将他们带走,而他站在巨石上嚎哭。谷为先终于醒来,他对照夜说:“别管我,先去找谷大将军。不然就晚了!”


    照夜头也不回地游着,水很冷,快要冻穿他,他想:要活着!要他们都活着!


    他不知游了多久,额远河的神灵庇佑着他们,在狂风骤雨之中将他们送回了对岸。然而天亮了,屠杀开始了。


    那往后很多年的一天,花儿坐在额远河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那天的许多来。她只记得由远而近的嚎哭声、呐喊声、那刀割在脖子上血呼啦淌出的声音。她耳力太好了,明明躲在深窖之中,那些声音却清晰地传进她耳中。


    她不停地抖着,阿婆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没事,我怕雨水灌进来。


    那些人跑起来带起呼呼的风声,一直跑到他们藏身的地窖之上,来来回回。他们一动不敢动,躲过了几次搜查。阿宋睡醒睁眼害怕,哭了一声,花儿去捂她嘴已经来不及。挡板被揭开,一双猩红的眼睛看着他们。花儿看到那人拿着火把,只要那火把丢下来,这地窖就成了他们的坟墓。


    她突然挡在前面大声说:“大哥!有话好说!”


    她刚刚长开,还穿着白府赠她的那身衣裙,在火把的亮光之下格外娇嫩。她想起白栖岭与她说:你以为我无恶不作,却不知有人茹毛饮血、奸淫掳掠。你以为我是恶人,只因你从未见过真正的恶人。


    以卵击石,也要击。


    她爬上窖口,看到那人身后站着的数十人,意识到这将是燕琢城美好的春日逝去了,逝去了。


    柳条巷的人都站在那个院子里,当那人的手伸向花儿,王婶突然冲了上去。她神志不清明,嘴里喊着:“还我小老三!还我小老三!”一口咬在那人手腕上,花儿看到他举起了刀,握紧手中的短刀扎上去,已然来不及了。


    那把刀刺进了王婶的腹中,鲜血溅到花儿脸上,王婶倒在了她的面前。花儿毫不犹豫将刀扎进那人的心脏,听到他闷哼一声,痛快!她哭着想:痛快!


    王婶念着小老三,又念着衔蝉,声音渐渐弱了。她死了,眼却睁着。


    他们的血顺着雨水流走了,花儿挡在阿婆和小阿宋身前胡乱挥舞着手中的短刀,白栖岭送她的镖还在她袖口里,她想:那是他要她留给自己的么!


    当一把刀砍到她胳膊上时,她甚至察觉不到痛、她只是挡在那里,对阿婆说:阿婆,带小阿宋走!


    能走去哪呢?哪里都是鲜血和尸体。柳条巷的活人们大多没了声息,尸体错乱叠在地上,还有人头在地上滚。花儿想起她做过的那个梦,尸体遍野的燕琢城,成了人间炼狱的燕琢城。


    当满身是血的阿虺冲进来的时候,花儿仿若看到了天神。他身上满是伤,身后跟着哼将,二人杀出一条血路挡在她们面前。


    阿虺用尽最后一口力气说:“花儿,二爷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阿虺哥哥…你别管我们,你带小阿宋走!”


    花儿推他,他却回头对着花儿笑:“花儿妹妹,你莫怕。有阿虺哥哥在,来年的生辰面,阿虺哥哥亲自做给你吃。”


    一把刀插进他身体里,他竟拔了出来,挥出去。无论谁想上前,阿虺的身躯都挡在那。他还有最后一口气,他吊着最后一口气,直到外头传来呼喊声,他才一头栽倒在花儿面前。


    花儿摇着他身体,然而她发不出声音,只是趴在他身上,用手堵着他如注的鲜血。


    “兄弟,我来陪你了。”哼将这样说了一句,又狂笑一声,亦倒在了花儿脚边。


    她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她的耳朵安静了,她的心,死了。


    抬起头看到白栖岭从马上下来,朝她奔来。他对她说:“跟我走。”


    花儿摇头:“我不走,还有阿婆要照料。”


    “花儿,阿婆拖累你了。”阿婆哭着说,待花儿回头,她已一头撞向那块巨石。


    花儿尖叫一声扑上去,阿婆,阿婆,阿婆。


    阿婆握着她的手竟然笑了:“走罢。”她说:“走罢!”


    而后闭上了眼睛。


    后来的花儿还记得那一天,白栖岭的马绕着她不知跑了多少圈,对她喊:“跟我走!”


    “跟我走!”


    她不记得他是不是哭了,但她记得他的神情:白二爷心疼我,她想。白二爷心疼我了。


    她没有跟他走,她有了家仇、也有了国恨,她想:我就是死也要死在燕琢城,要让我的鲜血染红额远河。我要让我的恨意顺着额远河流淌至天边。只要我的恨意还在,那些人就永远不会赢。


    我要杀尽那些人。


    杀了他们。


    白栖岭将她抓到马上,那马载着他们疯跑。他的手臂紧紧环着她瘦小的身躯,在她耳边对她说:记住这阵风,记住,总有一天,风会把我带回来!会把我带回燕琢城!


    她的泪水被风吹干了,只剩哽咽,她说:白二爷,我懂了,我懂衔蝉为何要去京城,我懂你为何要以身犯险,我懂了,从此我们分开了,但我与你,是同路人了!


    她站在那,看着他再一次离开。


    脚下是被鲜血浸染的土地,眼前是一座荒芜的城池。


    春,逝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结束了


    卷二:山河故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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