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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额远河硝烟(一)


    小阿宋哪里都不肯去, 失去了母亲和哥哥的小女孩睡觉时紧紧抱着花儿的手臂。她一直在做噩梦,时常惊醒,大喊:“哥哥!哥哥!娘!娘!”每每此时, 花儿都会抱着她轻声细语安慰。


    她问醒来的小阿宋:“梦到什么了?”


    小阿宋颊边还挂着泪珠:“梦到哥哥掉河里了。梦到娘亲走丢了。”


    小阿宋的梦里没有那场屠杀, 但她梦中的两个人却是去了。


    破败的燕琢城里,几乎再找不见一座完整的房屋。花儿不懂, 鞑靼要燕琢城,拿去便是了, 为何要杀要烧, 要将这千年的燕琢变成一片废墟?她不懂, 城池易交移, 人心最难收。就是要杀、要烧、要剐,要摧毁它, 这样燕琢人的脊梁就弯了,见到那扬起的大刀速速缩着脖子跪了,从此以后就是一个真正的奴隶了。


    她心中的恨意一直在蔓延开去,她觉得自己快要被恨意淹没了。她要白栖岭走的时候曾目光铮铮道:“我能活, 我要杀尽他们。”可他们走了,她的魂没有了。


    那从前见事态不好跑了的算命先生却回来了。举着他那柄破旗, 背着他的破兜子, 翻着白眼在尸首里穿行。花儿远远看着他,想起那一日他对她说:要出事, 快跑罢!她没有信他, 从而酿下大祸。她整夜整夜睡不着,想起宿命曾在很多时刻给她提点, 然而她年少愚钝, 竟是一句都未听进去。


    那算命先生走到她面前, 在她杂乱的周围扒拉出一块地方来坐下。他脸上骤然间多了很多皱纹,像一棵老树的树皮一样,见不到一点顺滑。然而他的目光却慈悲起来,对她说:“那一日让你跑你不跑,晚了吧?都死了吧?”


    花儿本就难过,在他这一句后哇一声哭了出来。她那颗堵得没有一点缝隙的心就这么决堤了。阿虺死在她面前之时她喊都喊不出,她哑了。此刻她又恨自己,若那时她能喊出来,阿虺或许就不会在天上人间迷路了。


    她哭啊哭,那算命先生就看着她哭,过了很久,她哭累了,停下了,算命先生方悠悠说道:“即知天命又如何?怪自己又如何?不过一场幻梦罢了!从前我要为你卜卦,你说你饭都吃不饱,不想卜这一卦,今日我再问你,是否要我为你卜一卦?”


    “求你。”花儿流着泪点头,她太怕了,怕未知的前程、怕有人悉数离去,怕暗夜里再无星辰,怕额远河的水干了、燕琢城在那舆图上消失了。


    那算命先生拿出他的龟板,要她用石子亲自在其上钻刻,花儿不知刻什么,算命先生要她随便刻。她胡乱地刻,那龟板被她画得乱七八糟,一如她的心,荆棘遍布,寻不到出路。


    火灼之时,二人都屏息不语。算命先生仔细看那纹路,对天看、对地念,四海八荒的神灵仿佛要被他拜尽了,最后方停下。他脸上的皱纹神奇地消失了,有一道红光自他的胸腹直上,一直覆到他头顶,最终冲到天上。


    “你是神仙?”花儿问他。


    “世间本无神仙,神仙在人心中。”算命先生摇着他的蒲扇:“你的兆是吉兆,自此你依赖的都不会离去,你要守护的皆平安。你若还想多问,不妨七载之后,天地轮回,我再来这里见你。”


    算命先生没说什么话,又好像把话说尽了。皱纹回到他脸上,他对花儿笑了笑,握着那柄旗,消失在黑夜中。


    花儿打了个哆嗦睁开眼,她身边的茅草还是热的,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她不知算命先生真的来过,还是那就是一场梦。她摸着小阿宋的小脸说道:“至少再活七载,再去问个明白。”


    她有诸多不懂,无人予她解答。漫长的黑夜暂且看不到天亮,唯一能让她清醒的只有小阿宋。瘦小的小阿宋好似儿时的她,小小年纪没有了家,被别人抱回家。


    她怕小阿宋饿着,带她去找吃的。这座荒城哪里能找到吃食呢?她想:大概只有白府了。她牵着阿宋向白府走,偶尔遇到一个缺胳膊断腿的故人,便问人家如今在哪里养伤,或劝人快跑。


    昔日辉煌的白府如今已被烧掉了半扇门,透过那半扇门,她看到里头一片狼藉。花儿想起白栖岭,他坐在马上,绕着她跑了几十圈,问她要不要随他走,那时她扑在阿虺和阿婆的尸体上,没有认真看过他,如今她想起他颤抖的声音,又在心里问自己:白二爷是哭了吗?


    倘若他真的哭了,那么他也难过自己的家园被夷为平地了吗?


    花儿拉着小阿宋走进白府,一直走到白栖岭曾经的书房之中,内里的东西已被洗劫一空,就连那木梁之上刻着的花都被划去。他时常倚着的那张塌倒还在,花儿把阿宋放上去,要她坐着,而她打算为阿宋觅些吃食。


    无论何时,人都要吃东西,只要活着,这血债早晚要报!花儿去白栖岭的床头去找,竟在他木床下的木匣子里发现剥好的核桃,想来是那鞑靼不稀罕这个,也懒于毁掉它。花儿抱着木匣子做到小阿宋身边,对她说道:“阿宋,吃!”


    阿宋刚刚嚎哭过,此时已毫无力气,求生的本能要她吃东西,可她吃了一口吐了出来。花儿捧着她的脸为她拭泪:“阿宋,你听花儿姐姐说:人活这一世,早晚都要死的。早死的人去天上享福了,留下的人才是遭罪。但我们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这样怠慢它,我们要吃东西、要活下去,要在这个世道里为自己争口气!好吗?阿宋。”花儿抱着阿宋,她真想哭出来,可她的泪水已经流干了。


    阿宋终于吃东西,她也往口中大把大把地塞,塞着塞着噎到了也舍不得吐出来,生生咽下去。


    外头有了响动,她立刻扯着阿宋跑向卧房,两个人躲在屏风后。她们屏住呼吸,阿宋在她怀里颤抖。


    应是来了三五人,一直走到这里,花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她:“花儿,花儿。”


    是照夜!


    白栖岭离开前要她等照夜,对她说照夜会活着来找她,花儿等了几天没有动静,以为照夜也死了。


    花儿拉着阿宋跑出去,看到老管家带着照夜来了!


    白栖岭对老管家说:花儿聪敏,她不会任由自己和小阿宋饿死,她会奔着可能有吃食的地方去,若她不在柳条巷,码头上的饭庄和白府,先去这两个地方。


    白栖岭还是懂她的,主仆一场,深知她的脾性,放心不下她,就让自己的“柳公”带着照夜来找她。


    柳公看着花儿塌下去的脸,一阵心酸:好不容易喂胖些,几天功夫就又如此了!再看她怀中抱着的小阿宋,一个被吓坏了的孩子,缩在她怀中不敢看人,花儿姐姐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花儿心中有千言万语感激的话,但她什么都没说。照夜抱起小阿宋,对花儿说道:“先随我走吧,花儿,鞑靼不知何时再来一趟。他们已经攻占了大营。”


    “那你们从此以后就要在山里了么?”


    “两位谷将军说:不战死不回还。”


    “这燕琢城真就给他们了?”


    “两位谷将军说:早晚抢回来。”


    千里奔袭外瓮中捉鳖的谷将军一生没有吃过这样的败仗,他万万料想不到自己的晚年竟被他为之征战一生的朝廷和鞑靼共同来了一场“瓮中捉鳖”,壮士扼腕,但血气尚存。他们请缨来此之前何曾未想过这或许会是一场凶途?但他们仍旧义无反顾来了。


    花儿竟不知这世上还有人有这样的风骨,还有人把燕琢人放在心上。她不知自己和阿宋会不会给他们添麻烦,老管家柳公则说:尽管去,他们就是为保护百姓,如今大战方歇,也在行伍整顿,暂时不会开拔。


    这一遭鞑靼也损伤惨重,正在额远大营里休憩。


    花儿跟着照夜走,她看到照夜的眼睛像是刚哭过,就轻声对他说:“照夜哥哥,衔蝉让我给你带句话。她说待正道光明之日,就是你们重聚之时。无论在哪,她会记着你、等你。衔蝉也想让照夜哥哥好好活着。”


    照夜一瞬间落下泪来,小阿宋忙为他擦眼泪,而他说道:“若你们会写信给对方,告诉她不必等我。我即不能予她安稳,又不能飞黄腾达,这仗不知要打多少年,她等我等到人老珠黄,人生大好的光景就这样错过了。不必了,不必了。”


    “可你二人虽身处不同的地方,你从武,她从文,为的却是同一个愿望。衔蝉不会忘记你,也不会放下你,若有朝一日,衔蝉的笔得以救世人于水火,那照夜哥手中的长刀就是她心中的光。世上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衔蝉,更不能没有你们。”花儿扯住照夜衣袖:“照夜哥哥,千万千万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了。我们从柳条巷里走出来,是还要走回去的。你要信衔蝉,也要信你自己。”


    照夜哽咽着,那时他随将军与鞑靼鏖战,听到斥候说燕琢被屠城了,他眼前一黑,差点死在鞑靼手里。他去大营做守军,在外浴血奋战,无非是为着守护所爱之人的安宁,然而他的所爱之人被迫远走。那一天一夜,他见到人世间最黑的地方,他的刀一次次舞出去,人命在他眼中犹如枯草,斩便斩了,他甚至来不及细看。他觉得自己手上身上覆着一层血腥气,他无法用这样的躯体再去拥抱衔蝉了。


    我成魔了。照夜想:我成魔了。


    “照夜哥哥,衔蝉虽为女子,也有自己的抱负,王婶喊着小三弟的名字死在鞑靼的刀下,衔蝉如今一定知道了,她并没回来送王婶最后一程,你可知为什么?因为衔蝉放下了所有身后事,亦带着必死的心情。衔蝉爱你,但她不希望你保护她,衔蝉说她要自强。你不要哭了,衔蝉知道你这么难过她也要难过。”花儿劝照夜,把衔蝉留给她的帕子拿出来给照夜拭泪。


    这世上生死离别太多了,他们早已无暇顾及。哪怕万箭穿心,此时亦能囫囵混过去。衔蝉带着必死的心情离开、花儿带着必死的心情留下、照夜带着必死的心情穿越废墟,他们都一样。


    他们走到城外,穿过那片树林,最终去到山里。


    夏日林间虫蛇多,照夜抱紧小阿宋,花儿扶着柳公,几人一直朝深处走,终于在一条河边看到沿河散着的谷家军。


    照夜带着花儿去找见谷为先,他见她第一眼就问她:“怕吗?”


    花儿点头又摇头,推开谷为先递给她的薄毯,说道:“我不需要照料,我既然来到这里,就不再是那个需要照料的人了。花儿恳请少将军赏花儿一个差事。”


    谷为先似乎不意外她会这样说,只是认真看她半晌没有作答。谷家军从来没有过女子,何况眼前这个这般瘦弱。他不担忧她会成为累赘,因为他能看到她的意志足够坚定。


    他没有讲话,却有一个洪钟一般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好哇!好哇!我谷家军也迎来第一个铁血女子!何愁鞑靼不破!燕琢不还!”


    花儿看着说话人,他身上的战履和铠甲已经破了,然而那双眼却是说书先生口中“江湖一览,天下尽有”的眼。就连他脸上的皱纹走势都如峻岭一样坚毅,而他站定在那里,就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铁骨风流。


    不用去猜,花儿就知他是谁。是说书先生口中的不败将军,是少年成名一生征战的沙场传奇,是她每每听到他的故事都为之着迷的英豪。


    此刻这个人就站在她面前,不带着世人对女子的偏见,说她是“铁血女子”。花儿知她身单力薄,不仅算不上铁血,还是这支铁军的弱点。但谷大将军的话令她感动。


    “我…要做斥候!”花儿说道:“我的耳力很好,我也十分认路,哪怕在崇山峻岭之中,我亦能一眼就找到出路。”花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鼓作气说着:“白二爷说我能做斥候。”


    那本是那趟险途中的一句戏言,今日却被命数揭去戏言的幌子,变成了不争的事实。


    “好!”谷大将军道:“好!斥候!”


    柳公在一边摸着胡子,他想:这个女子真了不起,才短短几天,她就从痛苦中站了起来。她看起来已经忘却了痛苦。


    那天夜里,花儿找了一棵树爬上去。那棵树最高,离天最近,她仰头看着天上,一颗一颗星都亮着。银河浩渺,不知人间疾苦。照夜来寻她,也爬上树与她坐在一起。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城外的老树是他们的栖息之所,掏过鸟窝坐在上面嬉戏。孩童无忧愁,讲的都是如今想来无趣的家长里短,那笑声却是真切的,教如今的他们想起来就心痛。


    他们要思着念着的人太多了,多到那些名字许久都念不完。花儿想:说书先生说的对,这人呐,见一面则少一面。分别之际从不道来日方长。江湖路远,没有来日,没有方长。听闻生死之信,谈笑处之,其余皆是罢了!罢了!


    他们劝慰自己罢了,放下罢,却又放不下。花儿问照夜:这场噩梦我们会做一辈子吗?


    照夜啜泣一声:它将如影随形。


    花儿从树上下来,念了一句:“今日是阿虺哥哥和阿婆的头七。”


    “是柳条巷和燕琢城的头七。”照夜说。


    “我们烧点纸吧?”


    “没有纸。”


    “烧点树叶吧。”


    他们找了个僻静之处,枝叶浓密,把他们罩在里面,拢了许多枝叶,想为亡魂祈福。然而刚下过雨,那火无论如何点不着,好不容易点燃了,又憋的都是烟。


    两人咳着咳着就咳出了眼泪,花儿抽泣着说道:“头七了,上路罢!别回头。”


    照夜在一边抹眼泪,一个劲儿往火堆里填枝条,想让那火旺一些、再旺一些。


    小阿宋这些日子总会做梦,她会哭着从梦中转醒,抱着花儿的胳膊哭。花儿说:“阿虺哥哥,今夜你给阿宋托梦,要她好好的,别再哭了。你去的路上带着我阿婆,阿婆年纪大了,不知黄泉路好走不好走?”


    “还有啊,你在那头也帮我寻着点我阿公。有件事我愧对阿婆,其实我见到阿公了,只是阿公…他…我不知阿公是否还活着…”


    “上路吧,上路吧!”


    林间的烟竟拧成了一股,带着两个小火星向上走了,穿越林间的缝隙,一直去到天上。恍惚之中,恍惚之中,他们看到一座灯火通明的城,和一些面目模糊的人,他们站在天地相接之处,城还是那座城,人还是那些人,在星河浩渺的夜空之中,渐行渐远。


    他们应该是去了天上,因为那星更亮了些;他们一定去了天上,因为眨眼之间,星如雨落。


    “他们走了。”花儿喃喃道。


    “是的,走了。”


    他们并排站在那里,再也没有讲话。


    作者有话要说:


    第42章 额远河硝烟(二)


    五天后, 花儿收到一封信,夹在给谷大将军的密信里。老人家拆信之时神情严肃,看到那信中信, 不过一页纸, 上面画着一朵花,纸上像鬼画符。老将军何等聪明, 对身边的柳公道:“有人远在千里之外,自己尚且生死难定, 还有心思鬼画符。”


    柳公摸着自己的美髯半晌, 将那纸看了, 想来写信人料想别人看不懂, 是以不避讳。燕琢城之事令人烦忧,但这页纸却是逗笑了二位长辈。


    “白二爷难驯, 却赤诚,一旦把谁当作自己人,哪怕他死了也要在闭眼前把人安顿好。他走之时正是花儿最难熬的时刻,这一路他应当是在惦念的。”柳公不知为何突然喟叹一句:“前羽兄, 你我都老了!”


    谷大将军本名谷翦,别人永远叫他大将军, 但故人喜欢将他的名拆成小字。柳公人生第一仗就是与谷翦一起打的, 细细算来也有四十余年的交情。


    谷翦哼一声:“本将军可不老,气沉手稳, 那鞑靼见我仍旧趴地喊娘!”言罢叫人把花儿传到帐内来, 见到她就故意板起脸来,问她来谷家军三日可还习惯?


    花儿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 像一只可怜的受伤的鸟雀但仍倔强点头:“好, 很好。”


    谷为先派照夜对花儿进行训练, 斥候在行伍之中尤为重要,尤其在谷家军。照夜是这样说的:在燕琢城里,你是白府白二爷的脸面,在谷家军里,斥候就是脸面。别人过不去的地界你能过去,别人探不得的消息你能探得,别人拼刀你动脑,别人成群结队,你要学会孤军深入。


    你若想做斥候,十八般武艺要会、身子骨要飒爽,是以,得练。


    照夜心疼花儿,但他此刻秉公办事,他自己就是斥候,深知其中凶险。那一晚他带谷为先摸到河对岸去,若不是上苍庇佑,他会永生葬在额远河里。花儿既然选择这条路,他不希望她来日因功课不到位送死。


    过去几日要花儿跑山和爬树,因未来很长时日,谷家军怕是都要藏匿在这深山老林之中,既要应对一边倒戈的霍灵山匪,又要对付鞑靼可能发起的攻击,是以每个人都要学会跑和藏。花儿每日跑,带着各式东西跑,累了就吃。在吃上她没有小灶,旁人吃什么她就吃什么。从前觉得自己在燕琢城跑腿能应付,来到谷家军,三天人就快要倒下了。


    此刻她胳膊都抬不起来,谷翦自然看出来了,他手中就是那张鬼画符的信纸,但他没有立即给她,而是问起她的姓氏。


    花儿说她没有姓氏。她自幼被阿婆抱养,想过跟阿婆的姓,但阿婆说待她长大了自己做自己的主。她还没给自己做主,阿婆就去了。


    这世上很多所谓“贱民”都没有姓氏,阿猫阿狗地叫,谷翦是知晓的。他对花儿说:“进了我谷家军,要登记在册,没有姓氏不行。现在我准许你为自己做主,选一个姓氏。”


    “姓谷也行吗?”花儿歪着头问谷翦,难得开了一次玩笑。


    谷翦大笑出声:“怎么不行?你想姓什么就姓什么,你做你自己的主!谷姓为何姓不得?若我谷家人不许别人姓谷,那我拖出去杖毙好了!”


    花儿闻言竟笑了,但她的笑转瞬即逝:“那我姓孙,我阿婆姓孙。”


    “你的名字呢?”


    “孙燕归。”


    燕归,燕归,这并不是常见的女子名,谷翦念了两遍,参悟了各种含义,遂点头:“好,就叫燕归。”


    花儿不曾想过自己会在某一日拥有了姓氏,还能有一个真正的名字。若阿虺哥哥没死,他也不必叫阿虺了。


    “起名之事暂且如此,稍后你去登记在册,往后就以孙燕归之名接受饷银和封赏,若你此生有命功成名就的话。”谷翦说道。


    “也可在世上有孙燕归的名号。”柳公补了一句,这才起身把那页纸给她:“有人画给你的,我们猜不出是谁,你且拿去慢慢看罢!”


    柳公跟谷翦使了个眼色,二人倒是乐于干这等事。


    花儿拿着那画得还不如她的纸回了自己营帐,小阿宋已经睡下了。白日她跑,小阿宋就在后头跟着,怕花儿姐姐丢下她不管。这会儿在小小的帐篷里,倒是睡安稳些了。


    花儿在灯下看那鬼画符,有一只蝉,还有一个房子,应当是衔蝉在京城安家了;有一个人,占了半页纸,看起来威风倜傥,应当画的是白二爷,说他去京城逞威风了。那只蝉画得简单,对白二爷却着墨很多,花儿一看便知,这是出自那自视甚高的白二爷之手。


    他画那朵花倒是好看,花心一点红,正应了景,但旁边似乎刮了一阵风,或许是要她多吃些,别被风一吹就走。


    花儿记起那时白栖岭似乎笑她鬼画符,依稀也劝她多识几个字,她曾暗暗下过功夫,也识得一些字。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白二爷竟会给她画“信”的,捧着那封信看了很久。明明没画什么,但就是值得回味。她把信塞进衣襟里,过会儿又拿出来看看,那一笔一画的走势她甚至背了下来,过很久又收起来。


    谷翦的密信要送走,派人来问她是否回信,花儿想了想,摇摇头,不回。


    几日之后的京城里,白栖岭坐在自己的钱庄里头,獬鹰办差回来两手空空给他来回话,白栖岭眉头一立:“东西呢?”


    獬鹰摇头:“没有。”


    “个狼心狗肺的!”白栖岭骂一句,起身踱步。獬鹰有几日没听到白二爷骂人了,自打他离开燕琢城,是一个笑模样都没有。他们都难受,回到京城风平浪静几日,但接下来风起云涌谁都知晓。


    哼将被葬在燕琢城,哈将经此一役受了重伤,白栖岭的人损失惨重,好在护送着粮草到了,算是救了谷家军一命。也好在是赶回了柳条巷,救下了花儿和小阿宋。也因着此事迅速传遍京城,他刚入京那一日就遭遇了太子党羽的责难。


    从燕琢城运来的白府的东西被扣在了太子的外宅,要白栖岭亲自去领。这等小事何须太子出面,他身边的一个奴才摇着拂尘,细着嗓子教训白栖岭:


    “从前京城人都以为白二爷是聪明人,只是做生意赚些买命钱。如今白二爷寻得靠山,把主子的话当耳旁风了。主子说:兵器运回京城,白二爷最终还是卖给了对家;主子说:白二爷不许插手粮草之事,白二爷却亲自护送粮草去大营。依主子之见,白二爷恐怕是要反了。”那奴才说完,用拂尘手柄戳白栖岭脊梁骨:“你一个商户,在京城里不过是条狗,主子要你往东你偏要往西,这狗,怕是要不得了。”


    白栖岭自然知晓那奴才的意思,但也知晓那奴才口中的主子当下不敢拿他如何,不然也不会派条狗在他面前狂吠。


    忽然伸手握住那奴才的拂尘手柄,将它从他手中抢了过来,转眼就掰断了,丢到地上。


    那太监惊讶地看着他,手指伸出来指着他:“你且想好…你…”


    他话音未落,白栖岭已握住他手指,眼都不眨一下,只听“咔”一声,将他手指掰断了。


    断了手指的太监蹲在地上嚎叫,白栖岭蹲下身去,缓缓道:“往后记得两件事:第一,别拿东西碰我;第二,别拿手指我。”


    疯癫的白栖岭哪怕在京城亦不会收敛,有些人狗仗人势,今日若不收拾下一次吠得更凶。那“狗”惊恐地看着他,连连向后退爬,怕他突然间再发什么疯。


    白栖岭冷哼一声,叫人把东西提走,任那太监再放什么狂言,他都没有回头。京城就是如此,那太子亦是如此,欺软怕硬的主。若对他言听计从,他转眼就蹬鼻子上脸,若与他使横,他反倒要想想对方几斤几两。


    打那一日起,责难再没停过。今日派人来查账,明日在白家铺子外头砍人头,极尽恶心之事。白栖岭并不急,因他知晓那太子闹一阵就会换了花样,派人来给他台阶下。太子需要兵器,白栖岭有兵器,二人就这样彼此制衡。


    此刻白栖岭问獬鹰:“那她如何呢?”


    “柳公说:投谷家军,做了斥候,整日在山里跑,跑了就吃,吃了再跑。”


    “其余的呢?”


    “柳公说:她有了自己的姓名,叫孙燕归。是她自己做主为自己起的。”


    白栖岭猛然想起那次二人拌嘴,她顺口给自己安了个姓,说她想姓什么姓什么。如今自己做主有了自己的姓,还给自己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孙燕归,她念着她阿婆,念着她的城,她大概是盼着有一日那燕琢城还如往昔一样。


    “没了?”


    “柳公说:花儿在谷家军不顽劣了,最听谷少将军的话。”


    “狗屁。”白栖岭莫名骂了一句:“她会听话?她知道听话二字怎么写吗?给我当狗腿子的时候天天梗着脖子跟我干架,如今到了谷家军倒学会听话了。想来是怕那谷为先的军棍。”


    獬鹰点头:“应当是了。”


    “谷为先惯会收买人心!”白栖岭衣袖一甩,胸中升起无名之火。


    獬鹰苦笑了一下。


    獬鹰如今孤独了,哼将走了,少了一人跟他插科打诨,他也曾梦过他一回,梦中情形是二人几年前在军营里喝酒。行伍出身之人,对这种事理应看开了,如今看来不仅看不开,还放不下。


    白栖岭见他如此,就邀他同饮,二人坐在钱庄的门槛上一人一壶酒。喝过酒,白栖岭豪情起了,对獬鹰道:“拿纸来!且看我再画一张给她送去!要她知晓她真正的主子在盯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第43章 额远河硝烟(三)


    慢慢就春末了。


    他们在林间游荡, 有时会偷袭鞑靼一两处大营,随即就跑。柳公笑谷翦打了一辈子仗,到头来还是得用那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谷翦吹胡子瞪眼:“你懂什么?兵不练, 真去战场上, 吓得屁滚尿流!”


    朝廷放任谷家军不管,不下诏书要他们班师回朝, 亦不再予他们粮草。没有粮草的谷家军寸步难行。


    谷翦尽管对此不言语,但头发转眼就白了。


    有一日他传花儿去营帐, 将白栖岭的第二封“信”给她, 花儿看到他的白头发有一根支了出来, 顺手就拔掉了。就像从前给阿婆拔白发一样, 没有任何迟疑。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花儿,因为他们都知晓大将军的头碰不得, 碰了就要挨军棍。他们不知其原因,只有柳公清楚。当年潮泗河一役,敌人的大刀削掉了谷翦的头发,自那以后, 谷翦便不许任何人碰他的头。


    柳公有心为花儿开脱,谷翦却一摆手:“罢了!小丫头!”


    花儿出营帐后偷偷问照夜:“他们为何那样看我?”


    “因为大将军的头不能碰。你刚来, 大将军没有因此怪罪责罚你, 往后可是要当心了。”看到花儿手里捏着的纸,神情便有些黯然。衔蝉没给花儿写信, 亦没给照夜写信。


    小三弟丢的时候, 衔蝉不与照夜讲话,王婶去了, 衔蝉亦不再讲话。花儿安慰他:没消息即是好消息。若有事, 那白老二早说了。


    她拿出那张纸来看, 白栖岭画的什么东西,还威胁她呢!要她管好自己,好好做斥候,休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不然就来取她的狗命。乱七八糟的事指的是何事?他才乱七八糟呢!


    照夜见她有了笑模样,就对她说:“白二爷刚回燕琢之时,他把燕琢城搅得天翻地覆,无人不怕他。如今想来,他做了很多所谓坏事,却未必真坏。而他是个实打实的好人。”


    “好人?哪好?疯子一个。”花儿尽管这样说,却还是跑到无人的地方将那信拿出来又看了一遍。这一晚做梦,竟梦到了白栖岭,梦到在他那间屋子里,他目光凶狠说着说着话就将她绑了起来。花儿要气死了,在梦里像以往一般跟他犟嘴,白栖岭却突然开始扯她衣扣,这在从前诸多睡梦中是万万不会有的。她于黑暗中惊坐起,睁着大眼睛看了半晌才发觉那是梦,开口斥骂一句:“晦气!”


    白栖岭十分凑巧在此刻打了一个喷嚏,也于床上坐起来。他适才也做梦,梦的是被小丫头爬床。那爬床的小丫头不是别人,竟是花儿。他在梦里揪着她衣领要把她扔下床去,她呢,像藤蔓一样缠住他。白栖岭喘不过气,对獬鹰道:“拿刀来!砍了这妖精的藤蔓!”


    獬鹰真要砍,他又道:“罢了!”


    獬鹰转眼消失,他放弃挣扎,花儿亦不闹,忽而又变成人,乖巧偎在他胸口,悲悲戚戚哭哭笑笑,呢喃一些白栖岭听不懂的话。


    他在梦里劝她:“你我主仆一场,你敬我便敬我,万万不可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对你没那些心思,你就是我养的猫啊狗啊,你身陷险境,我救你。想到你熬不过去,我把你从泥潭逗出来。作为主子,我尽力了。你切勿有那些腌臢的念头!”


    他如老僧念经一样没完没了,那偎在她怀中的人却不那么想,仰起脸楚楚可怜地看着他,手自动去找他的命门。


    白栖岭如被绳索绑住一般动弹不得,直觉五雷轰顶


    若不是适时打了个喷嚏,也不知梦里该如何收场。他坐起身来惊魂未定,身子疼得紧,烫得紧,下了床喝了许多水,骂了一句:“晦气!”


    外面有轻微响动,獬鹰在外头叫了声:“二爷。”


    白栖岭亦听到了墨师傅院中的动静,命令獬鹰:


    “去墨师傅那里看看!”


    獬鹰领命去了。


    衔蝉跟墨师傅和京城的几个学徒住在一个院子里,她有自己一间小小的屋子。到京城第一日,她刚下马车,就有人在街边喟叹:“哪里来的美人?”


    “怕是哪个人家从乡下买来做小的。”


    世人对人妄加揣测,又往往是朝坏的方向揣测。


    京城的女子,哪怕穿一件灰色小褂,神情也与燕琢城的女子不一样。衔蝉看起来怯生生的,一眼就看出不是京城人。她自己不甚在意,却被有心人盯上了。


    一波人消息快,知她是白二爷打燕琢城带回来的,那便是白二爷的人。许是白二爷的妾室或通房,因着白二爷喜欢,索性带来京城养着。那白二爷惹不起,白二爷的通房倒是可以招惹一番的。


    另一波人是小混混,京城的名门贵女惹不起,这乡下来的丫头却是可以亵玩的。


    无论哪一波人,对衔蝉都有势在必得之志,无论用什么下作手段都想沾染一番。就这样,衔蝉被这些恶心人缠上了。白日墨师傅带着上街,那阔少爷的鞋踩住她裙摆,她差点摔个跟头。若放在从前,衔蝉会红着脸躲开,如今她却亮出自己的防身小刀,想都不想就朝那阔少爷扎过去。对方落荒而逃,她没事人一样收起刀。


    是在燕琢城里经过事的姑娘,哪怕到了京城里也不畏缩。


    獬鹰翻进墨师傅的院子,看到墨师傅正在用绳子捆一个小混混,口中骂着:“畜生!胆敢给衔蝉插香!”


    所谓插香,便是将那能让人睡得沉的香从窗缝送进去,里头的人睡得死,会任人宰割。其心当诛。


    那人被墨师傅抓个正着,已经是挨了一顿打。衔蝉穿戴整齐站在那,墨师傅问她该如何处置,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上前甩了那人一嘴巴!紧接着又一嘴巴!


    巴掌声清脆,衔蝉觉得解了她自己的心焦,一时之间停不下来。没有人拦她,自打她知晓燕琢城的事,是一滴泪都没落,却也不说话。他们都想让衔蝉发泄出来,那心绪若堵在心口,久而郁结,人就废了。衔蝉打着打着就哭了,哽咽道:“少做点坏事罢!把人当人看罢!”转身进到房间,里头传来她的低泣声。


    墨师傅命人把人扭走,回了自己屋子,獬鹰也走了,任由衔蝉去哭。


    獬鹰回到白栖岭那里,见他也在动手捆人,就上前帮他,问他:“哪来的?”


    “树上掉下来的。”


    白栖岭不知被多少人盯着,落在他手中算那人倒霉,他不叫别人帮忙,左右这一晚他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全然自己上手,最终让獬鹰把人带到密室去审。


    那密室里血腥气弥散,刚弄走一个人,又来一个。白栖岭非善类,叫獬鹰审人的时候不必收着,这密室进来了,若不说出什么,那是出不去的。


    白栖岭彻底无法睡了。从前在燕琢城,花儿敲梆子扰得他整夜无法入眠,如今没有那小耗子似的喊声了,他仍旧睡不着。如今谷家军陷入了困境,他们没有粮草,夏季还好,山上树上结果子、林间跑小兽,无论如何总能吃一口。到了冬天,那山上就是埋人的地方,想找只活兔子都难。那么就要运粮。


    如今有一批粮停在江南大仓里,但究竟该谁去运,这是个难题。七皇子思来想去,觉得白栖岭最合适,却不知他愿不愿跑这一趟。


    白栖岭愿跑这一趟,他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然他不愿替手下人做决定。他问獬鹰:你去问问弟兄们,是否愿涉险?这一趟必将血雨腥风。


    “与白二爷一起走的每一趟都是血雨腥风。”獬鹰淡然说道:“哪里都是血雨腥风。不必问了,二爷快做决定罢!谷大将军还在等着,柳公也还在那里,花儿也在。权当我们是徇私情,家国天下先放一放,单单为了这些自己人,我们也该千里万里跑一趟。”


    獬鹰没有亲眷,燕琢城遇到的人在他心中也算家人。白栖岭也没有亲眷,他把他的狗腿子当成了自己的亲眷。


    “那么我们便再走一趟。”白栖岭道。


    “二爷,我知晓,二爷是打算走很多趟。只要他们还在那,二爷无论怎样都会去的。”


    白栖岭没有作声,想起自己那怪异的梦,又“呔”一声:“速速启程吧,不然他们要饿死了。”


    谷家军的人的确都在省粮食,除了小阿宋一定要喂饱,其余人都不肯多吃。


    花儿三两口就放下碗筷,谷为先来巡视,见她如此,就对她说: “你要多吃。”又将那碗推给花儿:“吃过了就随着照夜去跑,跑十几个来回。你每天想寻你阿公,但你这孱弱的身体连进关都撑不到。你就按照我说的做,吃了跑、跑了吃,谷家军不差你这口吃的。你要是跑完还有力气,让照夜带你射箭骑马。”


    “做谷家军的斥候,体格要壮。”谷为先拍拍照夜胸脯,再拍拍自己的:“照着这样长!”


    花儿一口饭噎在那,心道这个少将军是有点傻的。


    但她听劝,尤其听谷为先的劝。


    她才与谷为先相识几日,就被他那一身凛然正气降服了。她偷偷对照夜说,从未想到在这乱世里,还能见到这样的人。那谷翦更是铮铮铁骨,不怒自威。


    于是真的认真吃饭,吃过后把小阿宋安顿好就去跑。照夜打后面追上她,对她说:“此事需保密,但因着过些日子需要你与我跑一趟,是以大将军要我对你说,有人从江南大仓护送粮草过来。你猜那人是谁?”


    “谁?”


    “白二爷。”


    白二爷,要乘云踏月,来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4章 额远河硝烟(四)


    小阿宋突然高热不止, 柳公给看了,说是山里夜晚寒凉,许是前一日夜里随花儿去夜训着凉了。


    营里的药阿宋吃过了便不够, 下一日又要开拔去新的地方, 这可难坏了花儿。谷为先见她急得在地上转圈,就命照夜带她去采药, 而他自己也换了身轻便衣裳,准备去他们同去。


    谷为先整日随照夜在山间转悠, 同去倒不意外。花儿怀里揣着柳公写的药方, 就这么出发了。


    燕琢城外的山绵延开去, 最终接连霍灵山一脉, 好药材都在霍灵山上。花儿看出谷为先要奔霍灵山去,去拦住他, 要他回去。


    “您大概不知霍灵山山匪什么样,若知晓自己抓了个少将军,还是谷家军的少将军,不定要如何处置你。我和照夜可以去, 万一遇见,我们可以说家里人病了, 没钱去药铺抓药。”


    “你和照夜敢去, 亦是赌你们就算被抓到,也会遇到你们柳条巷的人。”谷为先为人很是耿直, 飞奴上山为匪的事照夜曾与他讲过:“我这命有何值钱的?若想拿我的命在我父亲面前做什么文章, 他们怕是想错了!开拔!”


    就三人也要喊一声开拔,端足了样子。花儿拿少将军没办法, 只得跟上他们。这一趟计划要用去十日, 待采好药后去新营与他们会和。花儿一边走一边想谷为先要亲自去霍灵山的事, 突然灵光乍现,意识到谷家军或许是要打霍灵山。


    如今霍灵山匪在内、鞑靼在外,对谷家军有夹击之势,谷翦想破局,或许会先剿匪。花儿不知自己是否该问,但仍旧小跑着追上谷为先,对他说:“少将军,你不是来采药的,你是来做斥候的。咱们此次亦不是真的要挪大营,是要去霍灵山剿匪。”


    谷为先停下来看着她。


    白栖岭说她适合做斥候果然没错,她的头脑当真是好的。不到十八岁的女子,才来谷家军几日,竟开始领悟行军打仗之道。


    他看得花儿害怕,就缩了下脖子:“属下瞎说的。”


    谷为先不准备瞒着花儿,严肃说道:“你很聪明。那你可有想过为何要带你来吗?”


    “因为我隆冬时候来过、认路,还因为飞奴哥哥在这里。”花儿道。


    “还因着你需要让小阿宋离开你,小阿宋整日贴在你身旁,于她的恢复没有帮助,也会缚住你的手脚。这世上没有哪两只鸟是绑着翅膀一起飞的,鹰隼亦不成群结队。心软办不成大事。”谷为先用力拍拍花儿肩膀,他待人几乎没有男女之分,是以手劲很大,快把花儿拍趴下。


    花儿身子晃了下,又忙站直:“是!少将军!”


    她如此恭谨的模样着实好笑,惹谷为先哈哈大笑,指着她对照夜说道:“从前你说她古灵精怪我不信,刚来我谷家军像一只落水狗一样可怜。适才那神情倒有了好玩的模样。”


    他如此开怀,好像忘了自己是一个刚刚吃过败仗的少将军。花儿偷偷对照夜说:“少将军没心没肺的。”


    “切勿看他表面如此,少将军心怀天下,只是不拘小节。他见不得旁人愁眉苦脸,他自己若是难受了,把自己关在营帐里喝一顿大酒,第二日就好。打小跟着大将军征战,不会全然没心没肺的。”


    花儿就点头。


    他们三人穿行在山林之中,正值春末夏初,万物蓬勃,绿荫遮天蔽日。往年此时,燕琢人会上山打猎、采药,山间能入药入汤的宝物很多,男人们往往一上山就住上七八日,下山之时收获颇丰。


    因此他们偶尔会碰到一两个树枝搭成的临时居所,周遭荒芜一片,他们就在那里休憩。


    这一年没人上山了。燕琢人死的死伤的伤逃难的逃难,城空了,城外的山上亦空了。


    他们此刻休憩的地方正对燕琢城,远眺而去,能看到依稀的炊烟。前几日花儿乔装随照夜进了一次城,铺面都关着,府衙也被砸了,那知县亲自上街钦点清单,鞑靼人骑着马在街上溜达。


    从前的官商府邸重新住进了人,其余的幸存者被关到杂巷里,待鞑靼正式接城后,要被派去盖大营。原本建在额远河的大营向内推五十里,自此鞑靼可畅渡额远河。


    他们看着那座城,心中都感伤,花儿指着那有炊烟的地方问照夜:“那是白府前街吗?是白府里?”


    “看着像。”


    “若白二爷知晓他的府里住进了鞑靼,估计要气死了。”花儿说道。


    白栖岭倒没有气死,他只恨朝国不争气。开拔前夜他将衔蝉和墨师傅叫到自己房间,他屋内还有一人,那人生得一张满月脸,目带慈光,讲话轻声细语,待人春风和煦。见到二人进门,速速命人看茶,没端任何的架子。


    京城人都道七皇子生了一张观音面,聪敏如衔蝉,瞬间猜到,不敢落座,反而弯身施礼。


    “你知他是谁?”白栖岭问道。


    “恕民女枉测,面前这位是七皇子。”


    七皇子娄褆被猜到,轻声笑了,转向白栖岭道:“二爷果然不养闲人。你把这二人托付于本皇子照料,本皇子定当竭力。明里暗里都护着,除非哪一日本皇子先一步死了。”


    娄褆长在宫中,从小无争,对那皇位亦没有念想。若非被逼,是断然不会堵上这掉脑袋的事的。他厌恶这朝这国,厌恶太子。可如今的娄褆,因着谷家军被困边境,已被斩断了翅膀。白栖岭问他是否后悔,他却说:“谷家军不去我才会后悔。无论如何,当先爱民。”


    尽管七皇子看起来如此和善,却也在行伍之中历练过,他与白栖岭于行伍之中相识,混沌着便走到了今日。那时白栖岭并不知他是谁,见他本性良善时常被欺负,多次出手相帮。甚至笑他看人看事太过淡泊,被人欺辱亦不怪罪。


    那时七皇子如何说呢?


    他说:“无他,小事矣。”


    讲话文邹邹,做事慢稳,心怀苍生,这就是娄褆。白栖岭将衔蝉和墨师傅暗里交予他照料,他郑重允诺了。


    娄褆看衔蝉依稀是个弱女子,便问她:“白兄说你是胸有大愿,可愿与我说说?”


    衔蝉从前并无大愿,只因隆冬伊始,生活之苦重叠翻涌无知无歇,道理是一点点悟的,心是一点点明的。如今娄褆问她,她亦不惧怕,声虽柔但坚定:“民女有三愿:一愿国泰民安,二愿亲人常在,三愿世间女子昂首挺胸,与男子齐肩。”


    见娄褆若有所思,又继续说道:“如今国不泰名不安,燕琢城没了,民女的至亲也没了,挚爱之人随谷家军在深山之中。而民女打小爱读书,忽有一天学堂也不许民女去了。这三愿,非门面之言,实属民女心中真实所愿。”


    娄褆一时感慨,并没应衔蝉任何。慷慨之词能信手拈来,但她企盼的盛世却难实现。娄褆不愿骗人,是以低下头去。


    待衔蝉和墨师傅出门,娄褆看了白栖岭半晌道:“若白兄不曾与我相识,也不会卷进这惊涛骇浪之中。此去关山万重,艰难险阻,你我二人还像从前一样,先道诀别罢!”


    娄褆没有玩笑,若非他是皇子,太子忌惮着身子骨不好的父皇,此刻他已被碎尸万段了。谷翦走后,他如今是笼中的鸟,不定哪一日就被拧断脖子一命呜呼了!


    娄褆道:“我有一事相求,若我当真遭遇不测,这天下亦是不能让给太子的。他不顾百姓安危割城给鞑靼已足见其品行,若我死了,少将军谷为先能当此重任。”


    “少将军有大将军护着,轮不到七皇子托孤。”白栖岭最不喜这样的时刻,好似再见不到了。


    娄褆点头:“许是我多虑了。你呢?若你此去…”


    “请七皇子照料好我的亲眷。”白栖岭自衣袖之中拿出一页纸递与他,娄褆并没接,笑道:“我知晓你的亲眷是谁,你不必写名字给我。”


    言罢又玩笑一句:“你的亲眷,都不曾回信给你。”


    白栖岭一摆手:“不送!”


    娄褆大笑三声,走了。


    白栖岭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一时之间心有戚戚。他觉着自己应当与娄褆多说些,毕竟这一次与以往不同,谷翦不在、他亦走了,娄褆身边只剩文士,文士遇事要么动笔要么死谏,未免损失太过惨重。


    娄褆许是料到他会有此念头,命人给他送了一封信,信上写着:“我命自有天护,你尽管去罢!”


    白栖岭打京城启程那一天,已是京城初夏。十里江堤花红柳绿,一派嫣然景象。他并未着急出城,而是与獬鹰沿堤而行。看身影倒于水中,恍惚也有倜傥模样。再看本人,眉峰聚拢,凶相难挡。迎面过来一个女子,见了他绕路而行,只因他脸上自始至终写着:别惹我。


    他见怪不怪,回头对獬鹰说道:“要说这世人的胆量,恐怕无一人可与我那狗腿子相比。单单别人见我绕路而行这点,我那狗腿子就不曾有过。若有,也是装的。”


    他想,主仆之见亦是讲求缘分,像他与獬鹰和哼哈将、他与孙燕归。对,他的狗腿子如今有了一个正经名字。这是好事,这在这乱世之中犹若一道神光。


    他如此惬意,自然会碰上一二熟人,问他要去哪,他便说:“得闲逛逛。”


    白二爷哪里会得闲闲逛?须臾之间消息就到了太子娄擎耳中。此刻他正按着一个宫人亵玩,半透明的纱幔里一人光裸上身手中攥着一条软鞭,每当他挥鞭,就有尖细的惨叫声。那小太监受不住,挣扎起身,被一旁站着的太监按回去,那太监口中讲着恶心话:“太子赏你的,你别不识抬举!”


    小太监嚎哭出声,转瞬声音转成闷哼湮没在被褥之中,娄擎十分快意,对那来者道:“白狗不是带了个美人回京城吗?把人抓来。他尽管闲逛,他的美人会跪在我脚下。”讲完颤着音,将那小太监从被褥中捞出来,看了一眼又按回去。


    “那美人被接到了七皇子的外宅。”


    “哦?有趣。那便烧了那外宅,把人抢来。”


    来人得令退下,出了殿门腿一软,被身旁的人扶起,那人问他:“里头如今是谁遭罪?”


    “前日从影妃宫里抢来的那个。”


    娄擎癫狂不分男女,他生性残忍嗜血,皇上龙体康健之时他尚能忍着,如今那父皇整日在龙床上哼哼,他便露出了马脚。奴才们怕他,却又不敢言,被他糟蹋,得几文钱,连个疮药都买不起。也有人逃过,抓回来变本加厉。


    白栖岭转了一圈后向城外去,骑上马转了几圈,终于甩掉一波人。他不能让人知晓他将往的地方,不然藏在江南大仓的粮草就会被人发现。如今粮草矜贵,万一被人探听到,那势必是要以各种手段抢走的。


    待去到白家驿站方歇息,獬鹰拿着一封密信给他,它拆开来看,那个没良心的仍旧没有任何只言片语,然而谷翦的消息却吓到他。以谷翦之意,待他缴了匪,便派谷为先与途中接应他,以确保万无一失。


    白栖岭把信烧了,心内想着,来接应也好,不然以如今的境遇,那大仓注定要被几波人盯上,又是一场混战乱战。


    谷翦剿匪他亦不意外,谷大将军,能进能退,可谓真正的“战神”,战神不会被堵住,因为他会杀出重围。只是白栖岭担忧自己的“亲眷”,担忧剿匪之时她遭遇故人,心再死一次。于是再次提笔画下一幅,是一幅认真画出的山河日月。


    獬鹰仍旧看不懂,事实上他认为,那花儿不回信,八成也是因为看不懂,她没准都不知那鬼画符出自谁手,如今好好画了,恐怕她更迷惑了。


    白栖岭看出他的想法,眉头一挑,颇为笃定:“她能看懂。不然我们白白相识一场。”言罢把信给獬鹰:“派人送去。”


    他心疼花儿,霍灵山一役、燕琢城破,她心中惦念的人逐一远去。若那个飞奴也因着剿匪出事,不知要在她心上扎怎样一刀。她对飞奴不一般,整日飞奴哥哥、飞奴哥哥的叫,他们应是曾有两情相悦的心意,若非时局动荡,恐怕他二人早已喜结连理。


    那个飞奴不嫁也罢!


    白栖岭打隆冬于马车内第一眼见到飞奴,就察觉到他身上的阴森狠戾,他不走正道亦是在他意料之中。花儿若真嫁与他,不定要吃什么苦!


    全然忘记当日他信口开河:若你钟意你飞奴哥哥,我全力成全你们。


    可见白二爷的嘴,也惯会骗人讷!


    作者有话要说:


    第45章 额远河硝烟(五)


    白栖岭越向江南去, 离燕琢城越远。他总会心慌,偶尔问獬鹰:那头来信了吗?獬鹰知晓他惦记柳公和花儿,但眼下他们要剿匪, 为确保万无一失, 已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白栖岭马不停蹄地走,累得不行的时候靠在树上休憩, 他又做梦了。这次梦里竟又是花儿。她正坐在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哭,他问她怎么了?


    她答:“二爷, 我害怕。”


    他刚要上前安慰, 一把大刀已架到她脖子上。白栖岭在梦里大喊:“你敢!你敢动我白栖岭的人, 我要你死无全尸!”


    那人不顾他的恫吓, 一刀砍向花儿。白栖岭打梦中惊醒,獬鹰跑到他面前问他:“二爷, 怎么了?”


    “我梦到孙燕归被人砍头了!”


    孙燕归,獬鹰愣了一瞬,才想起白栖岭说的是花儿。想来他很喜欢花儿的名字。二爷梦到孙燕归被砍头了,二爷吓醒了捂着心口。


    白栖岭摇着头:“就算她遭难, 千里迢迢也无法救她。若她当真被砍了头,就是她的命!先顾眼前的, 问一下衔蝉可安顿好了?”


    “衔蝉安顿好了。您忘了, 昨晚信上说了。”


    此时衔蝉清早睁眼,听到外头的丫头私语:主子说让衔蝉姑娘教咱们认字, 这是真的吗?


    另一个丫头道:“主子没打过诳语, 应当是真的。”


    “可我们认字有何用呢?到头来还不是要伺候老爷小姐,还不是要做一辈子奴才?”


    这话发人深省, 外头安静了。


    衔蝉轻轻坐起身来, 再次打量这间屋子。那日见过娄褆后, 他就把衔蝉和墨师傅接到了这个府上,进出都有侍卫跟着。娄褆于前一日来过一次,与衔蝉有过一次深谈。


    那是白天,为避嫌,二人坐在院中那棵树下,娄褆命人退下,自己在那方石桌上沏茶。衔蝉捏着衣角搭边坐在小石凳上,生怕娄褆说一些让她失望的话。娄褆见她如此,先一步开口:“你不必以世间男女之事看待你与我,你有你深爱之人,而我与我的夫人举案齐眉。不必害怕我会如其他男子一般,借以权利倾轧女子,我没那个癖好。”


    衔蝉松了一口气,亦看到娄褆笑了。


    娄褆问她:“你既有三愿,如今为这三愿,可想过做些什么?”


    衔蝉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民女想开私塾,教女子读书识字。民女深知自己对读书也只是一知半解,但民女愿终身与书相伴,直至…”


    “直至成为一名大儒、成为女官?”娄褆打断她。


    衔蝉点点头:“是。”


    “你可知你与旁人相较,有哪里不一样吗?”娄褆推给她一杯茶,邀她同饮。衔蝉接过茶,摇摇头。


    “你不好高骛远。”娄褆指着远处做活计的丫头:“私塾可开,但你不妨先教这些丫头。给你半载时间教她们读书识字。若你做到了,那么我将力排众议,助你在京城开一家女子私塾。”


    衔蝉认真听娄褆讲话,慢慢眼里湿润了,用力点头:“民女谢…”


    “不必谢我,谢你自己。回头可以与我的夫人同饮一杯,她从前就曾这样想过,如今被困在深宫大院之内,一举一动都要受掣肘。”


    那日娄褆走后,墨师傅来与衔蝉叮嘱:太子其人无恶不作,想来已盯上了衔蝉。要她无论如何,做事当心,若是出门,要带侍卫。


    自那时起,衔蝉意识到自己再不是那个在墨坊之中刻模子的女子了,亦非燕琢城里那个无名无姓的人了,她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她的城变得那样大,那些人她不懂,那些事她没经过。娄褆要她以最善的善意做事,以最恶的恶意揣度人,她依稀领悟了一些。


    此刻她坐在这间大屋之中,将这天然雅致的卧房仔细打量,她尚不习惯住在这样的华屋之中,总觉得那像一场华而不实的棺椁。丫头听到动静问她是否需要进来伺候,衔蝉回应:不用伺候。


    速速换了衣裳,出去找脸盆洗脸净口,却见到早就晾好的水。小丫头应当只有十一二岁,还未褪去孩童的天真,神情跟小阿宋一模一样,歪着脖子笑:“姑娘,你洗脸。”


    衔蝉脸还未洗完,那小丫头的帕子已递了过来。小丫头是话多之人,在一边跟衔蝉自报家门:“姑娘,往后我伺候您。您别看我生得小,其实已经满十五了。您叫我秋棠,因为我家院里有一棵海棠树。”


    她讲话像花儿,衔蝉一下就觉着她很亲。抬眼看秋棠,想起花儿妹妹,就动手摸了她脸一下。


    秋棠由着她捏一下,问她:“今日就教我们识字了吗?”


    “对。在前厅之内,墨师傅应当摆好了桌椅。”


    “摆好了摆好了,天还不亮就折腾了。”


    衔蝉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教书人。


    那些刻意端正坐着的小丫头,仰头望着她的眼中满是困惑的小丫头,让她想到了儿时的自己。她想,她不该从《四书》、《五经》开始,她应当从名字开始。她们每个人都应当有自己的名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可以大声唤出自己的名字。


    她太温柔了,讲话之时目光如一往清泉,丫头们看痴了亦听痴了。街上有人听到风声,说那白二爷带回京城的女子竟要教丫头们识字,有人胆大,爬上了七皇子娄褆府邸的墙头。


    有人去秉告娄擎,此刻他手中端着一碗骨汤,那骨汤用未满月的婴孩的软骨熬制的,术士说此汤辟邪延年,他仰头干了,将碗丢下,乜眼道:“还有这等事?”


    “是。”


    娄擎摆了摆手命人下去,目露寒光,玩性大起。


    而衔蝉,在那一日,终于肯提笔给照夜写信。她拿起笔,第一个字落在纸上之时就留下来泪来,她写:“那日一别,如隔两世。京城日日晴天,而你风餐露宿。疼你念你,但怕牵累你,还望你珍重。照夜哥哥,你的衔蝉开始教书了,我知你挂念此事,特写信与你…”


    衔蝉一边写一边落泪,她写了那许多,一页又一页纸,写尽她来京城后受到的惊吓和委屈,但最终她又一页一页撕掉。照夜还在边关受苦,衔蝉不忍他担忧,最终只留开头一页,装进信封,而后躺在床上,那信就在她心口放着,犹如她爱的人就在身边。


    而她爱的人此刻正在夜晚的山野中穿行。那山连着山,行起来没有尽头,月亮悬在头顶,一路追着他们跑。谷为先问花儿是否吃得消,花儿一边大口喘气一边道:“吃得消!”


    她不肯拖后腿,紧紧跟着谷为先和照夜。路边伸出的枝桠将她的腿划破了,她忍不住呼了一声。照夜停下来看她的小腿,被划出了血。


    “要么你二人留下,我自己去?”照夜征求他们的意见:“大将军还等我们的舆图。”


    “兵分两路,你自己一路,我与孙燕归一路。”谷为先问花儿:“孙燕归,能走吗?”


    他冷不丁叫她燕归,她一时缓不过劲头,过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在叫她。她站起身来跺跺脚,并没那么疼。于是她提议:“兵分三路,不需要照料燕归。我有防身的东西,还会爬树,在这林子里死不了。”


    她将过年后来霍灵山的事说了,在图上指出几条路来:“我揣测大将军的意思,是要直捣老巢。那山匪的老巢在哪里,我之前有想过。或许是要过了那座灵庵,再向高处去。那灵庵八成也有一些说道,我自己去灵庵。乔装打扮一下即可。”


    谷为先并未阻拦,照夜想阻拦,但谷为先拦下照夜:“尽管让她去。我们都无法替别人死,也无法替别人活,路就是要自己走。”


    花儿感激地看谷为先一眼,趁着月明走了。


    她从前没有这样的胆量,在深山老林的夜里穿行。许是经历了生死,又失去了至亲,让她对自己的这条命没那许多在意了。


    她穿行在黑夜里,想起谷为先和照夜教她的那些:做一个厉害的斥候,要记得所听、所见、所闻、所感。她一直走,累了就靠在树上休憩一会儿,缓过来就继续走。途中碰到一只狼,她并没有害怕,而是点起篝火,而自己爬到树上,待天亮了,狼走了,她再继续走。


    霍灵山如此之大,她的鞋磨破了,还经了林间随时落下的雨,整个人异常狼狈。她走了两天,终于走到那个灵庵。


    她到灵庵之时也是晚上,传闻中的灵庵就在她面前。透亮的月光笼罩整座灵庵,那扇掉漆木门上的铜环微微发光。这是燕琢人心中的圣殿,有人不畏生死,穿越凶险来到这,只为求一个顺遂。


    回首这一路,花儿觉得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助,她并未遭遇那许多凶险,好好地走到了这里。


    叩门之时听到木门发出沉重的声音,那声音惊起树上的鸟雀,她抬头看了看。


    过很久,有人来应门,开门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和尚,首先探出脑袋问:“何人叩门?”


    “民女是山下人,特来山上求一炷香。”


    那小和尚剩下打量她,疑惑问道:“你来时可遇到凶险?山匪或豺狼虎豹?你可知来灵庵的人都丢掉半条命,而你倒挺轻松。”


    “许是跟灵庵有缘,花儿来时遇到一匹狼,我点了火爬到树上等到了天亮。手心都磨破了。但其余的当真没见到。”花儿伸出手给那小和尚看,掌心血肉模糊,是真的受了伤。小和尚再次打量她,而后关上门。花儿听到他在地上小跑,要去问师父这女子能不能放进来。


    她等了片刻,那小和尚又来了,这次似是有些不耐烦,轰她走:“你快走!女子不许进灵庵!我看你带着一些邪气,灵庵的香不许你烧!”小和尚似乎很是急,从门缝钻出来推她走:“快走!快走!l


    “我不走,我要去烧香!”


    “快走!”


    小和尚推得很用力,但讲话声音一直很小:“快走!休要惊扰我师父睡觉!”


    花儿还想说什么,却有另一人走了出来,对小和尚道:“何人在此喧哗?”


    小和尚身子定在那,脸上有恐惧的表情,一时不敢回话。花儿看出了小和尚的异样,却不知这异样因何而起。来者是个高个和尚,走路时候岔着腿,讲话倒也客气:“佛祖不赶有缘人,姑娘里头请。”


    花儿随他走进去。


    她此生第一次走进灵庵,犹记得阿婆活着之时也曾念过:不如去灵庵为你阿公求个平安。花儿那时说:阿婆到不了灵庵就喂狼了!这是大善之处,是积福之地,多少绝望的人忘却生死几经险阻来这里做一整夜,等天亮的第一炷香。他们应当也像阿婆一样,人世里求不到的圆满,期望神仙能给予。


    那庙堂里坐着一位老僧,花儿看不出他的年纪。他眉眼低垂,面目慈悲。口中在颂唱着经咒,过了很久才唱完。他的声音回旋在大殿之中,带着一股暖流流到花儿心间。


    她说不清自己怎么了,跪在蒲垫之上听他的唱诵,而忘记了世间种种苦厄。


    “施主可有所求?”那老僧问她。


    花儿骤然回神,看向老僧:“求平安。”


    “为谁所求?”


    “我的亲朋。”


    “我在诵念一首,你心中默念他们的名字。”


    花儿低下头去,闭上眼睛。第一个跳出的名字竟是白栖岭,因为她想起无论白二爷如何虚张声势,他待她是真的好,她愿他此行平安;而后是衔蝉,她在京城不知会遭遇什么,愿肮脏远离她;而后是照夜…她把在乎的人在心中默念一遍,最后是飞奴。她私心希望飞奴快些走,谷家军非从前做样子的那些,他们是当真要剿匪。她私心希望飞奴活着,或干脆就远离这霍灵山。


    诵念结束了,僧人睁开眼,看着花儿,缓声说道:“姑娘,旁人来这里,要丢掉半条命,你只磨破了手心。姑娘是佛祖的有缘人,但姑娘今日却是来到了死门。”


    花儿想起那小僧人着急赶她走,甚至跑出去推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回头看去,门口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提着刀。


    在这个刚刚还有梵音的经堂里,他提着刀向她走来。花儿一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灵庵不再是灵庵,灵庵变成了山匪的屠宰场,他们将这里当作他们的岗哨,也证实了一件事:这里是通往他们老巢的必经之处。


    那大刀已举起,刀身被月光反射出光芒,眼看着要落下,花儿突然喊道:“我是来找人的!我错了!我是来找我的飞奴哥哥的!他做了山匪!”


    那人的刀顿了顿,而后落下,抓起她衣领拖行她,最终将她关进一间黑漆漆的屋子之中。那门锁咔哒一声锁上的时候,花儿身上落下一层薄汗。


    她闭上眼以适应黑暗,过很久,缓缓睁开,依稀看到昏暗之中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她轻声问:“这里有人?”


    那人没讲话,却发出了一声冷笑,那声音钻进人的骨缝里,将人的心,冻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章 额远河硝烟(六)


    花儿向角落摸去, 不小心踩到什么,她踉跄一下躲到墙边。外面忽然下起瓢泼大雨,夹杂着闪电, 屋内有瞬间的光亮, 她看到了屋内,角落里堆着几具尸体, 还有坐在那的人。


    花儿捂住了嘴巴,以为自己见到了鬼。


    她记得那天, 白栖岭推开孙府虚掩的正门, 那一地横陈的尸体。孙府被灭门了, 但那被割了家伙的孙老爷却坐在这里。他满身是血, 在黑暗之中咧开嘴,电闪雷鸣之中, 花儿看到他没有牙齿的嘴,和他手中的那柄弯刀。


    她快透不过气。


    伸手去摸自己防身的家伙,然空空如也,不知是丢在了路上, 还是适才被谁摸走了。


    孙老爷那里依稀有了响动,花儿向墙角缩了去, 听到他枯老的声音:“再杀一个, 我就能上山了。”


    花儿屏住呼吸。


    她想起曾经飞奴与他们说起:若欲往霍灵山做山匪,先玩绞杀戏码, 活命的人才能留下。花儿曾说那是轻贱人命的畜生行径。


    “为何?”她压着嗓音问, 怕被那孙老爷认出声音来。哪怕他眼下已是十分癫狂,似乎不大可能认出她了。


    “杀了你, 上山。”


    “可我不想上山, 我是来求平安的, 为我的亲人求平安的。”


    “这是死门,来了就要死,你误打误撞进来,那就受死吧!”


    花儿被他的话吓住了,手中去摸东西,然而这屋内太干净了。想来那武器,只有孙老爷手中那把弯刀。花儿不知他如何死里逃生,为何会在这里,为何要上山。她只想笑自己命格太险。


    她又好奇为何孙老爷不动手,直至门开了,来人丢了一块盾牌样的东西进来,花儿才隐约看到坐在那的人缓缓起身了。花儿想起飞奴,那时他说起此事,或许是真知晓一二,而他上山,怕也是经历了这样的绞杀。


    欲做山匪,先上魔道。


    如今那孙老爷要来杀她了,花儿看到他缓缓向她走来,在黑黢黢的夜晚,他手中的弯刀被闪电映出寒光。他缓缓举起刀,又狠命砍下,花儿轻呼从一边钻出去躲开,看他把刀砍进泥墙之中,他费力拔起,又转过身来。花儿这才看清,他的裤子有接近于,那裸着的下身丑陋在她眼前,花儿一阵恶心,扶着墙吐了。


    她的吐激怒了他,他猛地向前两步,再一次挥起刀。接连三刀,刀刀要花儿的命。花儿做不得那任人宰割不怪于人的圣人,她若想活,就也要拼杀。好在面前的这人是无恶不作的孙老爷,她在动了杀念之时并无悔过之心。


    她的崛起是一瞬间的,在他再次砍向她之时,她猛地向前撞倒了他,在他愣怔之际抄起唯一一把椅子砸向了他!她并不知那一下是砸在了哪里,只听他闷哼一声,而后挣扎着起来。花儿又砸下去,一下又一下,孙老爷没有动静了。


    他死了。


    这是她此生第一次搏杀,杀了曾经在燕琢城兴风作浪的人,她靠在角落里,如若过了千年。


    杀人如此容易,她想,杀人果然容易。她好奇自己为何没有战栗,没有恐惧,亦没有对人命的怜悯之心。我也成魔了吗?她爬过去,拿过那柄弯刀,坐在黑暗之中静静等着。


    她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是否还会有人进来。外面的雨轰然下着,天崩地裂一样,屋内血腥气弥散,花儿起初会吐,到后来,她麻木了,闻不到了。


    雨一直下到天将亮,忽然就收了。檐下雨滴滴答答,屋内渐渐有了光。光最先照到的是墙壁上,起初花儿还在纳罕,为何会有那样晨露荷花一样的墙壁,再一眼她看清了,是因着那墙上浓浓淡淡着的血,泼墨一样的血;再然后是屋内的陈设,花儿这才看到,另一面墙壁中间空出来,供了一尊佛,那佛笑看着眼前的杀戮,在他白瓷的脸上,还有一滴旧血未被拭去;孙老爷仰躺在那,裸露的下身无比可怖,花儿忙转过眼去,这一转眼,就看到那堆叠的尸体之中,依稀压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童。


    这令她心痛。


    缓了很久才走到孙老爷的尸体前,强忍着不适,去搜他的身。在他那件满是血的中衣内侧,缝着一个小兜,兜里有一个木牌,上面刻的东西花儿不认得,但她直觉这东西不简单,于是塞进了自己衣裳最里层。


    而后缩回墙角。


    门被推开的时候,进来的人看到了一个瑟瑟发抖的花儿。那人沉着声叫一声:“花儿妹妹。”


    是飞奴。


    花儿没有应他,她一瞬间明白了,昨夜,或许飞奴就站在窗外,静待着屋内的屠杀。或许他想要她如他一样,手上沾着血,还要与世人炫耀她赢得一场绞杀,最终才能成为那作恶多端的山匪。


    他们终究是渐行渐远了!


    飞奴走上前拉起她,拿过她手中的刀。花儿察觉到他的手在抖,微微仰起脸看他。见他眼睛都熬红了,就轻声唤他:“飞奴哥哥。”


    “飞奴哥哥,你怎么才来?”花儿眼一眨,落下泪来。是真的惦念飞奴,却也有了假意。


    “昨夜大雨,路受阻。”飞奴并不问花儿为何而来,燕琢城屠城之时他并不在,后来他寻了她一些时日,有人说她去京城了,有人说她逃难了,也有人说她去了谷家军。飞奴了解花儿,她定是去了谷家军。


    如今的花儿,再不是那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了,她如他年年所盼那般长大了长开了,也远离了他。


    飞奴什么都知道,但他什么都没说。她既然来了,不管她为了什么来,他都不想她再走。飞奴扯着她手腕,将她拉到外面去,青天白日,那灵庵被日光照着,泛起神光。


    花儿眼被晃得睁不开,飞奴便用手帮她遮住,待她适应了才拿开。


    “与我上山。”飞奴道:“你来了,就走不了。如今这灵庵,也不是从前的灵庵了。灵庵在上山的要道旁,是去老巢的必经之路。我猜你应当知道了。”飞奴声音压得很低,继续说道:“若要求生,便将山下的事忘了,孙老爷的尸体当做你的投名状;若一心求死,现在你就去告诉那些人你去了谷家军,他们会把你重新关回那间屋子,等着下一个人来。”


    花儿看着飞奴,欲挣脱他的掌心,却被他死命握住。他的额头青筋暴起,咬牙说道:“你们不要一次又一次弃我而去。”


    “是你一次又一次弃我们而去!”花儿轻喊:“是你!不辞而别,让我们在多少个雪夜一趟趟出去找你,阿虺哥哥为找你鞋都磨破了!我们整夜睡不着,怕你横尸街头。你现在要说是我们弃你而去了吗?没人让你上山!没人!”


    “我与你说过,我如果不上山,就会死。白栖岭派人杀我,你为何不信我!还是说你只信你的白二爷,你表面上做他的狗腿子,但心里已把他当成了丈夫?!是这样吗?”飞奴的手更加用力,任花儿如何甩都甩不脱。


    僵持之际听到有脚步声,他们都停了下来。


    飞奴最后叮嘱一句:“别乱说话,求你。”


    来人是昨夜那岔着腿走路的,到他们面前问飞奴:“是你的妹妹吗?”


    飞奴道:“是。”


    昨夜天黑,那人并没太看清花儿的长相,此时一看,竟颇有几分姿色,目露色光,上前一步,飞奴一步挡在花儿花儿,手中的匕首就到了那人脖子上,骂了一句:“滚!”


    在山上,要逞凶斗狠,但凡弱一点都活不下来。那人向前顶了一步,飞奴的匕首又向前送一分,他的脖子流出血来。见飞奴没有后退的意思,瞪他很久,终于退后一步,手指着他:“给我等着。”


    飞奴不再理会他,牵着花儿的手向灵庵后门走。这座灵庵堵了一条路,若想从旁边的树林之中绕过去恐怕很难,夏天雨水多,林间湿滑,地势又险,大部队经过是不可能的事。


    飞奴带着花儿走出灵庵后门,眼前就是一条羊肠小道,但有一个一个石阶通往山上。花儿不再挣扎,安静跟在他身边,待确认周遭无人后才开口问他:“飞奴哥哥上山前也是如此,要做那屋内最后一个活着的人是吧?”


    飞奴久久不言。


    他不想提起这个,这只是他的投名状之一。


    二人无声地走着,飞奴察觉到花儿的体力了得,就停下来看着她说道:“你在谷家军得到优待了吗?可吃了饱饭?他们欺负你吗?”


    花儿没有直接答他,而是说道:“飞奴哥哥,我有了名字,叫孙燕归。我随我阿婆的姓,燕是燕琢城的燕,归是犹待故人归的归。虽然我知道此生不可能了,燕琢城没有了,我们也都踏上了殊途,那就把它当作我的梦罢!人这一辈子总要做一次梦。”


    “飞奴哥哥要我随你上山,我上就好了。至少我知晓无论何时,飞奴哥哥会护着我。只是我不知晓,若我当真上了山,而山上都是刚刚那人那般,用那样的目光看我,想把我撕扯了。那么到那时,飞奴哥哥能杀几人呢?”她目光柔和坦荡。飞奴还记得上一年时候,他二人总会拌嘴,他总会将她惹毛。那时她像一个顽皮小儿,脖子一梗就代表生气,而他总是变着花样哄她。


    那样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那我就杀尽他们。”飞奴说。


    “那飞奴哥哥当真是厉害。”


    “你为何来霍灵山?”


    花儿不忍心骗他,也不会道出实情,而是一拍脑门:“哎呀!我的草药筐!”见飞奴看她,就指着灵庵方向:“我出来采药的,谷家军没有药了,乔装下山的人被抓到砍头了。大将军要我和照夜哥出来采药,我们两个走散了。我不知不觉到了霍灵山地界,想着这里有灵庵,不如就来烧炷香。”


    “你到灵庵了,老和尚为你诵经了吗?你求的什么?”


    “我求我在意的人平安。”


    花儿说完率先向山上走,见飞奴站那不动,就回身喊他:“快走呀!一起做山匪!”


    “花儿,你是来探路的。”飞奴十分痛苦:“你是来探路的,所以你才不反对上山,不然以你以往的脾性,你绝不会同意与我上山。不仅不会同意,还会骂我怪我,还会把我拽到谷家军去。”他的眼睛更红了,几步到她面前,声音带着哽咽:“花儿,我不信你不知道,我爱慕你,从前是,现在也是。”


    从前飞奴总觉得她小,要再等她几年,一等就等到了各奔东西。他不愿与乱世之中如狗一样活着,更不愿做花儿低头求人帮他要来的活计,何况又处那样的境遇,上山是他唯一的出路。


    从没有任何人这样与花儿诉过衷情,她从前隐约感知过飞奴对她的心思,但她又不愿信。她总觉着二人始终如兄妹一般,她亲他敬他担忧他,但她并不爱慕她。花儿没爱慕过任何人,因为衔蝉与她所讲过的那些千回百转的心思,她好似没有过。


    又好似,有过。她说不清。


    她躲避飞奴的目光,直至他捧着她的脸,对她说:“我永不会强迫你,我会等你。但我要你知晓一件事,谷家军打不了霍灵山,而白栖岭,只有死路一条。”


    “你在说什么?”花儿问他。


    他冷笑一声:“你若不信,就随我上山罢!”


    花儿的步子一时乱了,飞奴看到,忽然一拳砸到树上,被昨夜雨浇得摇摇欲坠的叶子簌簌落下来,花儿上前拉他衣袖要看他的手,被他一把甩开,他指着她的鼻尖情难自控,声音抖着,又带着恨意:“你只会当我说道白栖岭会死的时候,你才会害怕!你给他当狗腿子,里里外外都成了他的狗腿子!”


    飞奴说着动手扯花儿的衣裳:“他也像我一样敬你爱你吗?不,他只会辱你吓你!”


    花儿挣扎之间甩了飞奴一个巴掌,眼中涌出因羞愤而来的泪水:“你为何要这样!为何要这样!”


    花儿不懂,乱世会让人变疯魔,情/爱也会吗?


    飞奴惊醒过来,放开花儿。他察觉到自己疯了,许是他对白栖岭无法消磨的莫名的恨意,如今又有了妒忌,让他偶有诛杀白栖岭毁了花儿的念头。


    两个人各自站在小路一边,花儿抹掉脸上的泪水,忿然道:“不管你信与不信,白二爷没这样对我过!我与他根本没有男女之情,我与你也没有!你不要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倘若这样才能为你上山为匪找到借口,那你就尽管为自己编造这样的借口罢!好像世人都在欺你辱你,你上山为匪将刀举向好人,欺你辱你的人就会怕你了吗?不!他们只会说:看,世上又多了一个恶人,像我们一样的人!”


    “恶人”二字简直要杀了飞奴,他问花儿:“你觉得我是恶人?”


    “不然呢!”


    飞奴点头:“那我就是恶人。今日你要在山上见到真正的恶人什么样了。”


    他带着花儿向上走,看她究竟几时会怕,可她始终没有开口,而是默默走着。花儿想:我不能白来一趟,这通往山匪老巢的路,我要记好。


    这条路一直直上云霄,这地界有巍峨群山,但高耸入云的险峰就这一座。霍灵山匪把匪窝建在这样的地方,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们途经一线天、万石谷、天梯,最终到了一片高空草原。


    飞奴转过身对她说:“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你执意要走,我现在放你走,我保证无人为难你;若你不走,决议跟我上山,那么你往日逃不了就不要怪我。”


    “我要跟你走。”他们已走到这,已到了匪窝的门口,花儿不想走了。她想豪赌一场,去探一次虚实。她不知她的勇气和胆魄是何时增长的,待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变成了一个亡命之徒。她指着那片随风摇动的青草,决然说道:“我要留下。”


    飞奴想:或许我自始至终中意的就是她这般模样,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她为争一个理,也曾有这样的神情。这次他没心软,他认为老天爷总会帮他一回,把花儿留在他身边。


    “跟我走。”他说道,所以向前走去。那高山的荒草有一人高,随他的脚步向前,荒草没了,花儿看到一座城墙一样的高墙,高墙之上,弓弩拉满,只要一声令下,接近之人会登时倒地。


    别人口中的霍灵山匪是山间游荡的山鬼,殊不知他们在这群山之上,建了一座无法穿透的堡垒。飞奴亮了木牌,门开了,里面饮酒作乐的声音传了出来。


    并排的木架上绑着两个人,花儿揉了揉眼睛,她看清了,那血肉模糊的人,是谷为先和照夜哥哥。


    她转身看着飞奴,而飞奴面无表情,好像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花儿只觉两耳轰鸣,而此时飞奴到她面前,轻声说道:“别急,你的白二爷,也在路上了。”


    “你们快要团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章 额远河硝烟(七)


    一时之间, 寒意自指尖脚尖奔涌至心头。花儿久久看着飞奴,至今不肯信那个从前把他们放在心头的人,愿为他人的生计四处拼命的人, 最终把他们推向了火坑。


    可她又一瞬间明白, 她不该这样责怪飞奴,他不过是霍灵山上的一个小喽啰, 他又能做得了几分山匪的主呢!


    “飞奴哥哥,你不必虚张声势。”花儿轻声说:“你不过是在吓我, 要与白二爷争一个先罢了!就算白二爷真的被抓来, 人也不是你抓的。我们都是草芥、浮萍, 谁都能做得了这乱世的主呢?”说完拉住他衣袖, 向从前一样摇了摇:“你非要让我怕你吗?你非要演这恶人吗?”


    远处篝火之下,男人抱着女人啃咬, 醉酒的人大声讲着浪语,满是灰泥的手在胸前搓出一个泥球扔到火堆里,每人手边都放着一把大刀。他们仿若在进行世间最后一场极乐宴,有人划谁一刀, 被划到人抬起胳膊到嘴边将血饮下。


    花儿看着他们,再看眼前的飞奴, 轻声说道:“你曾不齿这些, 飞奴哥哥。你不齿这个世道,不齿这些吃人的人。”花儿将声音压得更低:“除非你有事瞒着我, 不然我至死不肯信, 你会自甘堕落至此。”


    一根远处掷来的筷子眼看要飞到花儿侧脸,飞奴一把打掉, 怒视前面饮酒作乐的人, 骂了一句:“找死!”


    那人却对着花儿□□:“今晚爷给你痛快痛快!跟那小白脸有什么好, 爷的家伙才最好。”言罢起身对着花儿,缓缓解自己的裤带,其他人仿佛见怪不怪,在一边哄叫出声。


    飞奴默不作声,脸上青筋凸起,在那人露出自己的下身之时猛然扑了上去,将他骑在身下。那人已醉至半死,自然不是飞奴的对手,但他仍在叫嚣:“连你一起,也给你痛快!”而后大笑出声。


    周围人哄叫起来,兴奋地喊:“杀了他!杀了他!”


    飞奴被他激怒,摸起地上的酒坛碎片,径直割向那人脖子,血呼啦一下流出来,那人捂着脖子挣扎,飞奴死命按住他不许他跑,直至他渐渐没有了呼吸。


    周围人见到死人更加兴奋,竟上前抬起飞奴替他庆祝。这里是地狱,是的,是地狱。在这里,人命更加低贱,谁有刀谁就能活。要想活下去,就是要杀人。


    花儿站在那不敢动,在他们狂欢的时候看向照夜和谷为先,想起其乐融融的谷家军大营,或许这就是善与恶之差。


    谷为先和照夜血肉模糊的脸上已看不出什么神情,但谷为先的眼却忽然亮了一下。他的手暗暗比了下,花儿看懂了,他要她装作不认识他们。


    而照夜,如心死了一般。


    当他被压进这山寨,那小头目命飞奴来绑他的时候,他心里竟觉得委屈。飞奴一边狠命绑他一边道:“通天大道那么多,你非要去谷家军!活该你今日死!”


    照夜哽咽着叫一声:“飞奴,飞奴。”飞奴反手给了他一巴掌。那一巴掌力气那么大,好像一下挥断了往日情分。


    飞奴捏着他的脸凶狠道:“别叫我的名字!你好好想想罢!”而后啐了他一口。


    这一口令照夜彻底心死了。霍灵山匪对他和谷为先的鞭刑没令他心死,飞奴啐这一口令他心死了。他们过去亲如兄弟,无论谁有一口吃的都先碰到对方面前。他们一起忍饥受冻,苦中作乐,他原以为这样的情谊感天动地终身不变,然而他的兄弟啐了他一口。


    照夜有如万箭穿心,始终低头不语,已过了许久许久。哪怕前面闹出了人命,他都不曾抬头。


    谷为先看到花儿被飞奴扯到混乱的酒场之中坐下,四下看看,确定无人后对照夜说道:“他让你好好想想,是想什么?想你们为何踏上殊途还是什么?你想想。”


    “还有…”谷为先因为说话牵筋动骨疼得嘶了一声:“你之前说他最在乎花儿,但他把花儿带回来了。”


    谷为先力气用尽了,但意志还清醒。


    入夜刮起大风,狂风席卷石子、草叶,城堡内的篝火再填一轮柴,有人将酒倒在火上,看着腾地窜高的火苗大笑不已。那些山匪一直在喝酒,个别人搂着一个女子,或亲或咬,那女子娇羞地躲开,大致说了一句:死鬼。


    照夜终于抬起头看向那里,妖魔鬼怪在深夜现出原形。大声说着龌龊语、随口应着面前人,无一句真心,无一处干净。花儿坐在那一动不动,而飞奴因着饮酒潮热,脱掉了衣裳。隔着篝火和黑夜,看向绞架一眼,也不知那目光是否落在了照夜身上。偶尔有一只箭朝绞架的方向射,花儿的心会揪起来。她的目光会穿透黑夜,生怕他们再受伤害。


    今晚的山匪老巢格外热闹,庆幸的是,无人清楚他们抓到的其中一人是谷家军的少将军。


    饮酒作乐至天色微亮才收,很多人七七八八卧在篝火边,鼾声四起。而飞奴攥着花儿手腕,将她拖进了自己的一隅之地。那狭小的房间是他抢来的,不然他也要睡在地上。


    他喝了大酒,死命握着花儿的手腕,威胁她:“你跑不出去的。”


    “我没想跑。”


    “那你就跟我在这里成亲罢!”说完甩开她,翻身睡去。花儿等了片刻,听他呼吸均匀了,便蹑手蹑脚下床,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外看。那围墙修得那样高,上面安插许多暗哨,她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数,同时眼睛不停寻找着出路。


    黑暗之中,飞奴的呼吸仍旧均匀,但他的眼却缓缓睁开。他的花儿妹妹趴在窗前一动不动,哪怕知道自己插翅难逃,却还想逃。故意咳一声,花儿一步到床边,轻轻坐下。不敢惹出什么响动来。


    飞奴来来回回逗她,几个回合后花儿意识到,看着他。飞奴却面无表情,仍旧闭着眼。


    尽管他们不说话,却像回到儿时,而面前人再不是从前的人了。花儿在那用极小极小的声音对飞奴说他走后他们多担心,说她做梦梦到他的头被砍掉了,在地上滚。说这世道已然如此,若他们当真分崩离析,那都不如死了罢!


    “你看到了吗?”花儿看向外面:“照夜哥哥心死了。若你不在这里,他会想办法求生的。可现在,照夜哥哥心死了。”


    黑暗中飞奴呼吸似乎是重了些,吸了一次鼻子,再无响动。


    天大亮后,花儿听到外面有了跑马声,那个紧闭的城门缓缓打开,远处传来口哨声、鞭子声,还有花儿听不懂的类似于野兽的叫声。紧接着十几匹马跑了进来,为首的人举起手臂高呼,其余人跟随以后喊了起来。


    他们依稀是在搞什么仪式,在空地上跑成一圈,绞架被他们围在中间,有人向空中举起弓箭,还有人抽出了腰间的大刀。花儿推醒飞奴:“飞奴哥哥!飞奴哥哥!他们要杀照夜哥哥!”花儿急哭了,轻声求他:“你想想办法,飞奴哥哥。照夜哥死了,衔蝉就活不了了,我也活不了。”


    “不是。”


    “什么?”


    “你白二爷来了。”


    花儿闻言手一顿,又跑向窗边。那些人的马跑够了,立在一边,周遭安静下来。车轱辘声由远处慢慢而来,碾压在凹凸的长石板路上,发出忽高忽低的声响。花儿的拳头捏在一起,她甚至察觉不到她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身后的飞奴躺在那并没动,甚至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那城门外长长的小路似乎没有尽头,那车轱辘的声响越来越近,直至后来,花儿看到那是一辆小刑车,一个人佝偻在车里,刑具夹着他的脖子,手上的镣铐随行进晃动。


    那从来不肯低头的白二爷如今被塞进刑车里任人宰割了。可他那双眼却还像第一次从马车里望出来的一样,黑漆漆的杀人眼。


    那时白栖岭离开燕琢,花儿有想过或许他们此生不会见了,也或许几十年后的某一天,他的骏马踏着花泥而来,整个人带着山间的香气。那时他们都老了,主仆坐在白府的院子里,诉一诉这一世的惊涛骇浪。她从没想过再见白栖岭,他竟是在山匪的刑车里。


    花儿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照夜与他说他们的粮草要来了,是白二爷铤而走险主动应战来送的。那么白栖岭应当在去往江南大仓的路上,按时辰或许已到江南大仓。可他怎么在这里呢?


    花儿想不通,直至那马车之后跟着一匹骏马,马上坐着一个面目朗俊的人。那人曾说要带花儿走,要在江南水乡为她觅得一处推开窗即是水的别院的人。


    霍言山回来了!


    花儿顿觉五雷轰顶,她犹记那一日霍言山败走之时的怒态,他定是要诛杀白栖岭的,定是要将接收白栖岭武器的人消灭殆尽的。而花儿最为担忧的是谷为先。江南名门霍家之后霍言山与朝廷第一武将之后谷为先,不可能不认识。


    果然,霍言山的马停在了谷为先的绞架前,故人相见了。


    他的眼起初是不可置信地眯着,而后忽然睁开,整个人跳下马几步到谷为先面前。他没有讲话,却用马鞭抬起谷为先的下巴,仔细端详他的脸。


    谷为先微微睁开眼,见到了自己的少时故人。


    彼时霍言山若至京城,会去往谷家,请出谷家少年出征的谷为先,二人辩一辩天下治理,直辩得面红耳赤肝火大动,分开之时连拳都不抱,忿忿道:“就此别过!”下一次如此往复。


    霍言山的眼神很复杂,他凑到谷为先耳边,耳语一句:“可后悔了?”


    谷为先炯炯有神的目光看着他,坚定吐出两个字:“不曾。”


    霍言山又道:“如今你落到我手里了。”


    “山匪吃两头,你真以为他们只听你的?”谷为先问他。


    霍言山似乎是在思索什么,藏在屋内的花儿看到他直起身,忽然用力踢了谷为先一脚。


    花儿分不清眼下的情势,她缩在墙角里,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去想来龙去脉。她想起霍言山与她说起太子时的厌恶,他既然如此厌恶,那他就未必是太子一派;而霍灵山匪与太子党勾结,断了谷家军的后路,是以谷家军才要剿匪。


    这其中隐隐的关系被一根易断的线牵扯着,那么复杂,一触就断。这是花儿不识的字,是她难解的题。忽而一下,她好像通了。


    发疯似地去摇飞奴,小声问他:“飞奴,你根本不是为山匪卖命对不对?你是霍言山的人!”


    “那一日我们在城外救下霍言山,他后来找到你了对吗?他是先找到的你紧接着才找到的我!”


    花儿眼睛亮了,声音颤了,她隐约觉得这题有解了。或许,或许她孱弱的手可以用来救自己的好友一回。她快哭出来了,紧紧握着飞奴的手,对他哀求:“飞奴哥哥,我求你,你可以带句话给照夜哥哥吗?”


    花儿不敢提谷为先的名号,只提照夜,她期冀照夜的名字可以唤起飞奴对他们儿时的记忆:传遍柳条巷的笑声,还有他们搀扶着穿行在破旧的城中。


    “行吗?飞奴哥哥,行吗?”


    飞奴看了她半晌,问道:“你不想见白栖岭吗?不想让我给他带话吗?”


    不待花儿回答,飞奴就扯着花儿向外走。


    那一日山顶的阳光燥热,花儿一出门便被晃得睁不开眼睛。她能看到霍言山的背影,被人带着径直向最里面走去。依花儿观察,最里面的房子依山而建,最为安全,住的应当是山匪的匪首头子。


    山匪头子,花儿突然想到:竟无人见过山匪头子,只听闻他喜饮人血、喜看绞杀。她再想朝那看,飞奴已经掰过她的脸:“想保命就别瞎看。”


    “你见过你们匪首吗?”花儿问他。


    飞奴没有答她,而是带她到一口大锅前,找了两个碗,一人舀了一碗肉汤,一个馒头。


    “好喝吗?”飞奴问她。


    “好喝。”


    “白栖岭那匹白马,卸了骨头炖的汤。”


    花儿端着碗的手微微抖了一下,那时在城外,飞奴一再回首看那匹白马,花儿以为他喜欢,或想打什么主意给卖掉。


    她喝不下去了,将碗放下。


    那匹马陪白栖岭跑了几万里路,也曾驮着她穿行在霍灵山的冬风里,它很温顺,没有一次想将她甩下去。


    人命尚且救不下,又要为一匹马难过。白栖岭死了猫都要发疯的主,这下心爱的马死了,他发疯无门了。


    烈日之下的照夜和谷为先都耷拉着脑袋,他们没有喝过水,也没有吃过东西,再这么下去,就要活活饿死了。而那装着白栖岭的刑车,又从里头缓缓出来,白栖岭仍旧那样,看人一眼等同于刀剐一下,被他剐过的人都想上前给他一拳踩他一脚。终于剐到花儿和飞奴这里,愣了一下,转过身去。


    铮铮傲骨的白二爷,被自己的小奴才见到了自己最狼狈的样子。他心中一定很难过罢?花儿想。


    白栖岭的刑车被推到绞架旁,新的绞架竖起,花儿看到他被几个人抬出来,鞭子抽打着绑上了绞架。


    花儿依稀看到过程之中谷为先和白栖岭对视了一眼,说不清为什么,她的心一下定了。


    “你要给照夜带什么话?”飞奴问她。


    “没了。”花儿摇头:“没话了。”


    “倘若有话,我自己上前。”花儿对飞奴说:“现在,我要去见霍言山。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说过无论何时有求于他,他都会帮我。因为江南霍家有恩必报。”


    飞奴不肯带她前往,花儿挣扎着上前,被他的手臂拦住,二人在空地之上争执起来。许是动静太大,惹来很多人围观,花儿趁机大喊:“霍言山!霍言山!霍言山你出来!”


    飞奴去捂她嘴:“花儿,你冷静!”


    “我不冷静!照夜哥哥要死了你还要我冷静!霍言山!你出来!”


    白栖岭见花儿发了疯一样,在一群山匪的哄笑之中挣扎着要见霍言山,她长高了些,也长开了些,可那身血呼呼的衣裳是怎么回事?他想:我的狗腿子怕是又遭了许多痛苦。若他某一日得知花儿在一片漆黑之中手刃了孙老爷,一定会赞她厉害的!


    可偏偏此刻,他们犹在诀别时,花儿不敢多看白栖岭他们任何一眼,只是一味闹着要见霍言山。


    她喊声太大了,终于从里面跑出一人小山匪来,扯着她衣领将她拖走。飞奴上前阻碍,与那小山匪撕扯起来,花儿对他喊:“你别管!我不需要你管!如果你还有良心,记得为我们烧纸!”


    她期望他能懂她喊这句,期望他哪怕在这里人微言轻毫无用处,仍旧能为了照夜搏上一次。若他没有,花儿不怪他,他能长命百岁,也算一种福气。


    那人把她拖进一间屋子,走出去关上了门。


    花儿从地上坐起身来,看到面前站着的霍言山,以及他身后站着的那个人。


    是人是鬼,她看不清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48章 额远河硝烟(八)


    燕琢城被屠后, 花儿坐在废墟之中,怀抱着痛不欲生的小阿宋,曾有过不知是梦是醒的光景。那算命先生为她占了一卦, 要她七年后再问一个答案。


    那算命先生平日就坐在燕琢城的角落里翻白眼, 找他算命的没几个,也不知他究竟如何过活。在他背的麻布口袋里, 装着各式的家伙,你说要求签, 他搬出个签筒;你说要卜卦, 他拿起笔给你算生辰。无人知晓他叫什么, 提起他就是那一句:那瞎眼算命的。


    算命先生总想为花儿卜卦, 她儿时面黄肌瘦,走过他卦摊前, 他招呼她:“小丫头,给你卜一卦?”


    彼时飞奴扯着花儿的手就跑,边跑边喊:算命的骗钱骗到我花儿妹妹头上了!


    那算命先生也不恼,打着破扇子, 摇头晃脑:“天机不可泄露。”


    燕琢城破前几日,他对花儿说:“世道乱了, 该跑了。”而后他带着自己的东西, 消失在燕琢城中。


    人究竟该有几张皮,花儿说不清了。她时常觉得每一张脸皮贴在脸上久了, 揭下的时候都会连带着皮肉, 整张脸血肉模糊。眼前这个究竟有几张皮呢?


    眼前这人,不再翻白眼了, 而是一袭青衫, 不像山匪, 倒像读书人。一把髭须剪得额外整齐,手中把玩一支卸了笔头的笔杆。花儿知晓此刻这张脸亦不是真的,不然外面的那些山匪定然不会像如今一般禽兽。


    她看着霍言山,还有那不知姓名来去无踪的算命先生,一动不动。


    霍言山亦看着她。他险些认不出她来。


    从前看她太过孱弱,也偶有须臾片刻想她他日的模样,但此刻仅时隔几月,她却已脱胎换骨。


    三人沉默对峙,花儿处于随时会死的下风。霍言山却率先向外走,经过花儿之时对她说道:“你不是要找我吗?待会儿就在绞架前,该说的话你尽可与我说。”


    他走了,独留花儿和算命先生在屋内。


    那算命先生走到花儿面前,倾身打量她,她退后一步,他跟上去。


    “算命老儿!你不要与我装神弄鬼!”花儿一把推开他:“你骗得我好惨!枉我把你当作友人一场,燕琢城屠城我还庆幸你提前跑了!谁知你助纣为虐!”


    “我让你跑你不跑,你反倒怪我?小姑娘,没良心。”算命先生看着花儿。他纵横江湖数十载,从来都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却也有失手那一次,留下一个女儿。说那小女孩如花儿般年纪,在母亲肚里吃不饱,出生时方巴掌大。待他得知此事后寻了去,女儿及其母已不见踪影。那时听闻柳条巷抱了一个女婴,他去看过一眼,倒觉得眉眼有几分像自己。再打探,说孙婆抱养的女婴父母均详。那以后他多方打听,然世道渐乱,一个无名无姓的婴孩终究是不配拥有良辰美景,他就将此事放下。


    但那往后,若见到花儿,偶尔也逗上一逗,大体是想着自己唯一的骨肉若是活着,也是那面黄肌瘦的耗子模样。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禽兽难得有一点菩萨心肠。


    正如此刻,他原本的念头是将她扒干净扔到绞架前,在那白栖岭面前,让人当众羞辱他的狗腿子,要他交出他造武器的地方,和那个造兵器的奇人。但那丫头唤他”算命老儿”,颇像女儿与父亲撒娇。


    再转念一想,那白栖岭只比他恶不比他善,不可能因着一个奴才交出自己的命脉。


    他的眼睛转了转,终于开口:“明日将对你的主子处剐刑。我知你与他主仆情深,今晚特许你为他端一碗断头饭,为他送行。”


    “剐刑是什么?“


    “剐刑…”算命的从衣袖间拿出一把手指长的小刀:“这个,山上人手一把,用来分割畜肉。明日,用它来分割白栖岭,一人一刀,直至他断气。在我霍灵山上,也不是谁都有此殊遇。”


    花儿身上的鸡皮疙瘩一直爬到脸上,想到白栖岭的死状,简直令她痛不欲生。胸口那口气倒了许久才上来,头脑亦清楚起来。她问那算命的:“想必你不会只让我为他送断头饭,你总得图些什么,不然不会发这个善心。”


    “自然。”算命的冷笑一声:“白栖岭有一个富可敌国的宝贝,他只要说出在哪,并把一个人交给我,我便饶他不死。”


    “我算老几?我不过是他的狗奴才。”


    “你颇有几分心机,又想救他,自然会想办法让他说出来。”


    “你怎知我想救他?”


    算命的则摆摆手:“天机不可泄露,你且去。记住!天黑之后,送断头饭!”


    花儿便点头:“好,断头饭。”


    言罢转身出去,她大体知晓那个畜生要的是什么,白栖岭有的东西他们没有,是以他们一而再再而三要逼迫他交出来,或以他的性命相逼,或以他身边人的性命相逼。花儿又想到霍言山,他明明认出了谷为先,但似乎没告诉那算命的畜生。


    花儿吃不准霍言山,出去后去绞架前找他,他却不在。问身后看着她的小匪:“你可知他去哪了?或者我可以去哪里找他?”


    那小匪撇撇嘴,指指山后,转身走了。花儿跟上他,途经照夜之时看到他的眼皮已肿得埋住了眼睛,一旁的白栖岭眼睛倒是好的,只是那敞开的衣襟里露出伤口遍布的胸口。花儿多一眼都不敢看谷为先,只是从他们面前匆匆经过,跟着小匪一直向后山走。他们依山而建的房子,在后山处有一条羊肠小道,一直向上爬,就到了一条天梯。


    那霍言山正躺在烂石阶上嚼着草根,见花儿来了,就将其吐掉,对那小匪摆手让他退下。


    花儿站在台阶下仰头看着他,他见她不上前,就拍拍台阶示意她坐下:“救命恩人,你怕我作甚?”


    花儿向前两步,坐到他身边。


    “何事有求于我?”霍言山问她。


    花儿并不与他打马虎眼,直接说道:“你说过江南霍家有恩必报,现在我要你报恩。”


    霍言山闻言大笑:“你可是忘了上一次在霍灵山你差点害死我?如今你又开口让我帮你救人,你当我霍言山是傻子吗?”


    “上回在霍灵山,你与白栖岭之争与我无关,我只是你们之间的棋子罢了!若你要提起此事,那我倒是要与你说道说道了!”花儿决定与霍言山辩一番,顺势撸起了自己的衣袖。细胳膊上是与孙老爷搏杀之时留下的一条条细细的擦伤。


    “怎么弄的?”霍言山问她。


    花儿如愿,但故作生气:“还能怎么弄的?那些山匪要我的命!”三言两语将孙老爷的事说了,见霍言山眉头紧锁,就问他:“那时你说宫中太子杀人饮血,不顾百姓安危。那太子联合霍灵山匪和鞑靼,屠了燕琢城的百姓。这该如何说?你又来找鞑靼,又如何说?你看他们不起,又与他们同流合污,我不懂你。”


    花儿摇摇头:“这些与我无关了,我只要你救人。”


    “救谁?”


    “绞架上的三人。”


    “我霍家人有恩必报,一命只还一命。你只能救一人。”


    “那好,那我今日就与你好好说。那日在燕琢城外,救下你的共有五人:有我、衔蝉、阿虺、飞奴、小阿宋。照夜哥哥是衔蝉的心上人,若你要报答衔蝉,救照夜哥哥便可。”她伶牙俐齿,寻了个借口先摘出看起来最无关紧要的照夜。果然,霍言山撇嘴:“那其余二人,你救谁?”


    “照夜旁边那个。”


    “谷为先少将军,你不必装作不认得他。”霍言山直言。


    于是花儿点头:“对,我要救谷为先。”花儿赌霍言山并未跟那山匪头子说起谷为先,只因他也知晓那山匪无恶不作,若没有谷家军,这里无人牵制他们和鞑靼。她亦赌霍言山非太子党羽,既然如此,谷为先死在这里等同于拔了太子眼中钉,霍言山亦不愿如此。


    “你为何不救你的白二爷?”


    “他不是我的白二爷,他是死是活与我无关。”花儿看着霍言山,眼中渐蓄泪水:“谷家军救了我的命,燕琢城被屠了,我和小阿宋无处可去,是谷家军收留了我。再造之恩永生难忘,我求你,霍言山,救谷为先。你们应当也是故人,你应当了解谷为先,他并非坏人。他…”


    “别说了。”霍言山抬手制止她:“别说了,我救。但我从此以后不再欠你,不管你是死是活都不必来找我了。我既与我不是一条心,那你就离我远点。”


    花儿擦掉眼泪,对他说:“多谢你,霍言山,你会有好报的。”


    “我吗?”霍言山指着自己鼻尖:“那你且记住今日的话,若来日我真夙愿得偿,我会来与你显摆的!”他站起身来,忽然问花儿:“你见我脸上的疤可轻些?”


    花儿仔细看了他的脸,仍旧有浅疤,但他已倜傥如初。花儿虽未见过他脸上无疤的模样,却也能料想定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男子。


    “看不太出了。”


    “我见你第一眼就知你长高了,我的疤就在脸上,你却看都未看一眼。从前我带你在山间游荡,与你交心之时曾误以为你会成为我的挚友。如今看来,你从未把我放心上。”


    花儿并未解释,只是率先下了一个台阶。她并不知该如何解释,她将他放心上与否都不会改变任何事,他依然有他的报复,那报复可牺牲任何人的性命,也会包括她的。她心知肚明。此刻他未杀她,还能听她说几句,任由她与他讲条件,只因她不至死,又或者于他还有用处。花儿自始至终都清楚。


    霍言山说话算话,派自己人将照夜和谷为先送走。花儿不信他,转念一想:若霍言山真想杀,又何必与她演这一出?想来他们在意的自始至终都是白栖岭手中的兵器而已。


    绞架上只剩白栖岭一人了。


    恁高的一个人,极力挺着腰板,不知要给谁看!


    花儿想到他要受剐刑,就在心中笑他:看吧!要你一身傲骨,最终还不是要被人拆了骨头?白天怎就如此漫长呢?他那碗断头饭她何时能给他送去呢?


    花儿觉得对不起白栖岭。


    好歹主仆一场,他待她实在称得上好,她却对他见死不救。那有通天本领的白二爷如今在那绞刑架上,怕是再也变不出翅膀了!


    飞奴跟在她身边,她坐在那看白栖岭之时,他也看白栖岭。二人所想也大致相同:待明日天亮,那曾在燕琢城只手遮天的人物就要死了。


    天黑了,花儿亲自为白栖岭做了碗面,知晓他好茶,还给他泡了碗茶,而后端着一步步到他跟前。那算命的命人老远就拦住飞奴,亦不许别人靠近他们。


    “给二爷做了碗面,吃罢!”花儿筷子挑起一口面,轻轻吹了两口,递到白栖岭嘴边。白栖岭头撇过去不肯吃,却问她一句着实无关痛痒的话:“你怎么不给我回信?”


    “你都要死了,回信你也带不走。”


    “我死不死与你回不回信并非一件事,你别跟我打马虎眼。”


    “受伤也挡不住你的嘴!”花儿被他问的来气了,一筷子面条塞进他嘴里,白栖岭囫囵咽了,还想说什么,花儿又一口塞进去。


    再喂一口,她就哭了:“这是二爷的断头饭,明日二爷就要受剐刑了。剐刑就是…”


    “我知道剐刑是什么。你哭什么?你都不给我回信,还有脸掉金豆。你给我憋回去!”


    他讲话中气过于足了,以至于花儿恍惚以为他并未受伤,接着月光凑上前去看。发丝扫在他胸膛,他不耐烦地咝一声,要她滚开。


    花儿哦一声,仰起头看白栖岭。他全然不把剐刑放在眼里,见她看他,又执着地问:“为何不给我回信?”


    这白二爷从生至死都是这般模样,就是要讨个说法。


    “我若回了,你知晓我过得好,就不会有下一封信了。”


    左右他生死难料,花儿也不吝与他讲些真话:“二爷每一封信我都翻来覆去看几十上百遍,打小没人给我写过那东西,一是新鲜,二是珍贵,于是总爱不释手。二爷不必担心那信被狗看去了,狗可没有我这般有良心。”


    白栖岭垂眸看她,她明明要难过死了,还在他面前装那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照夜和谷为先走的时候,白栖岭就猜到她与霍言山交换了条件,也大致猜到她用的是什么路数。在她能选择救谁之时,她抛下了他。


    她抛下他,现在又后悔,觉得对不起他。眼泪在她眼里转了几次,都被她仰头憋回去了。


    “你真瞧不起你二爷。”白栖岭下巴费力地动了动,示意她凑近些,花儿站近些,听到白栖岭戏谑说道:“你只需要记住,无论何时,你二爷不需你救,你只管救你想救的人,你二爷能自救。若不能自救,那就是你二爷命薄,那就来世再见!别搞那些儿女情长唧唧歪歪的事。”


    花儿伸出手指用力触他心口,他终于憋不住了,剧烈咳了几声。适才憋着那股“二爷”的劲,一下被花儿卸了。看着她再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了。


    只是断续地说:“过不下去就找衔蝉,我在京城给你留了后路。”


    “你好好学本领,往后白家的家业你替我管。”


    花儿想听听他还要说什么丧气话,可他说不动了,累了。于是她又凑上去,问他:“那二爷为何要给我写信呢?”


    她的眼在月光之下温柔透亮,就那样看着白栖岭几经闪躲的眼,终于,终于,白栖岭缓缓说道:“因为心里惦记你。”


    “白二爷家里有那许多家丁,可都写信了?”花儿又问他。


    她看得他心慌,以至于他说了一句自己讲完都被吓一跳的话,他道:“因为我心里有你。”


    花儿就那样看着他,追着他的眼睛,从这里到那里,她没想分辨真假,就想看白二爷在她面前不知所措。他都要死了,她还与他玩闹,闹着闹着她自己的脸竟红了,她道:


    “二爷,你放心去罢!待你死透了,我给你烧个假人与你成亲,那样你就不至于做个孤家寡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9章 额远河硝烟(九)


    好哇!好哇!白栖岭在心间赞叹, 眼前这厮果然是懂“知恩图报”,好歹怕他黄泉路孤单,知晓给他烧个纸人。


    白栖岭也不知这场告别要它有何用, 他临死之前还要生这等恶气。再看那人, 对此浑然不知,甚至蹲到地上画了一个小人的形状:飒爽英姿双刀髻、鹅蛋脸、有接近于无的小腰身, 还跟他解释脸上那两个鸭蛋似的东西是涂的胭脂红。


    “就给您烧个这样的罢!我多扎些金银首饰到她头上,你二人穷死了可以摘下来换钱花。”


    花儿故意逗白栖岭, 她难过, 却也不想他泉下有知想起的自己是哭得鼻涕冒泡的模样, 她多笑一些, 他一想也会开心。因着她命中离去的人几乎都未曾有过征兆,是以她也从未像今日一样与人作别。


    花儿恨自己读书太少, 不然她此刻吟几句诗、唱几首曲,将这作别搞得花样繁复些,锣鼓喧天些,该多好。


    “什么茶?”白栖岭见她端来的茶就放在那, 大概也想不起给他喝了,便主动问起。


    “山里的野茶, 我看还带着叶杆, 涩苦。您将就喝一口罢!路上没有了。”


    小心翼翼端着茶碗送到他嘴边,担心他烫到, 又凑上去吹了吹。白栖岭啜一口, 心里骂一句这东西喂狗都遭嫌弃,但他又实在是渴, 于是又喝了几口。


    “明儿要疼您就叫出来, 不丢人。”花儿将茶碗放下, 手指向后山:“您遭刑的时候我去那头,听不见。您就不担心在我面前丢人了。”


    “明儿这刑我必须遭了是吧?我白二爷就没有机会生还了是吗?”


    “也有。”花儿踯躅一下开口:“那算命的…您知道这霍灵山的畜生头子是燕琢城里的算命先生吗?就那个瞎眼的,从前说自己云游四方,每年来燕琢待个把月的那个。您知道是他吗?”


    “不知。你见过他了?”


    “见过了。昨日他和霍言山一起,但他跟我说这事的时候,霍言山不在。”花儿小声说:“那杀千刀的老儿要白二爷给出一个地方,交出一个人,白二爷就可免于一死。”


    白栖岭嗤笑一声,片刻后对花儿说:“算命的最会装神弄鬼,无论他与你说些什么话,你都不必理会。你就跟在你飞奴哥哥身边,他看起来是个狠人,必要时会护着你。依我看,你的飞奴哥哥许是在这霍灵山上闯出了自己的天地。”


    白栖岭眼毒,这一日往来的山匪有人人飞奴客气,要山匪客气,要么就是小头目,要么就是将人打服了。至于飞奴,大概兼有之。


    白栖岭有动过念头,若飞奴内反,这霍灵山也未见得不能破,但飞奴与霍言山究竟是何等关系,又有待思量。到底是几经生死的人,此刻大难临头,还能临危不惧,头脑还好用,人也不卑不亢。至于那畜生头子要的东西,简直是白日做梦。


    “给他你就不会死。”花儿对他说。


    “不给。死就死。”白栖岭语气淡淡的:“你适才说等我死了给我烧个假人与我成亲,那白二爷我若是死里逃生呢?红尘里我活该一人来去呗?”


    “白二爷活着哪讨不到媳妇?您只要别凶神恶煞的,姑娘不怕你,自然愿嫁给你。”


    “那不如这样,你可敢与我打个赌?”


    “赌什么?”


    “若我这回死里逃生,你我二人就搭伙过个日子。”白栖岭咳了声、喘了喘,簇起眉头,口气蔑视:“罢了,你怕是没这个胆量。你这人胆小如鼠…”


    “我有何不敢?我自己都不知能活几天,还怕跟你这将死之人打赌?笑话!”花儿被他将了一军,很是不忿:“你若不死,咱们就搭伴在这乱世过活。”


    “一言为定,反悔是狗。”


    “一言为定,反悔是狗。”


    白栖岭笑了,他即不知自己明日死活,又不知今日这番究竟算不算得上痛快,但那不善作别的花儿头脑一热胡乱应承下的事却让他有几分开怀。可他自己也是戏言,只是这戏言带着几分真,真作假时假亦真罢!


    他并非婆婆妈妈之人,生怕花儿在他面前再哭哭啼啼,就赶她走。每次分别都是生死关卡,好像无关生死二人就会在这晃荡的人间永不相逢一般。


    花儿一步三回头,她心中难过自己没有通天的本事将白栖岭救走,总觉着对不起他。夜里她坐在飞奴那间小屋里,等喝酒的飞奴回来。


    他回来了,身上没有多少酒气,衣服上挂着一片片湿,是洗过了。


    见花儿坐在窗前看着外头发呆,就像从前一样揪了她的高髻。花儿拍打他手,顺着他的力道跟他并排坐在地上。


    飞奴的手指在泥地上抠画,起初花儿没注意,再过会儿花儿发觉,刚要开口,就被他捂住了嘴巴。幽暗之中他摇头,又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天亮后看。你在谷家军应当学过。”


    花儿意识到不简单,就不再做声,直到飞奴画完,扯着她坐在床上,这才小声叮嘱她:“将它刻在脑子里,看完毁掉。明日我无法照料你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明日你要做什么?”花儿问。


    “明日我要剐白栖岭第一刀。”


    花儿不震惊了,第一刀谁剐不一样,他不剐自有别人剐。飞奴见她不做声,就哀求似地说道:“花儿答应我,不管明日发生什么,不管谁是死是活,你都不要管。你只管自己跑,你跑出去,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活。飞奴哥哥不想你再受苦了,你够苦了。”


    “不管飞奴哥哥死活吗?”花儿用力捏住飞奴的衣袖:“你可知我们十几年情谊是什么?你有危险,我会奋不顾身去救你!尽管你如今已经不信我了,但是飞奴哥哥,你往前想一想,我可有哪一次不顾你的死活?”


    “没有过。”


    “那你就休要说那些。”


    “你等明日看清我画的什么再说。”


    飞奴握着她肩膀,将她带向他,花儿挣扎、推拒,最终被他揽住了肩膀,再无其他动作,也再无其他言语。外面似乎又有人打了起来,因为又有人起哄出声,笑声放浪、叫声凄惨、骂声龌龊,火光窜起来,映红了窗。


    “着火了吗?”花儿问。


    飞奴只是虚虚揽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别怕,飞奴哥哥在这。”


    花儿听到飞奴的啜泣声,她不懂他的伤心因何而起,只是胡乱安慰他:“飞奴哥哥,若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找他去。”


    飞奴又转笑,哭哭笑笑,极尽醉态。在这癫狂的匪窝里,嬉笑怒骂都属寻常。外面的人丢石头砸窗,他推开窗去骂,骂不过瘾,拿起墙角的弓箭对准来人,一箭射出去,换得片刻安静,转瞬又变成百鬼夜行。


    飞奴闹够了,就坐在墙角那里。花儿觉得他或许该有话要对自己说,但他什么都没说,而是歪头睡去。花儿找衣裳给他盖上,随后也坐下去,像寻常的每一次。


    待天色微亮之时,飞奴起身走了。外面要有一场仪式,正如算命老儿所言:在霍灵山上,剐刑是殊遇,并非每个囚徒都配享有。那仪式非常骇人,每个人脸上都画着血符,所有人都光着上半身,绕着刑架喊着花儿听不懂的话。


    一个人带着面具从后山处缓缓走来,待走进花儿才看清,那面具上画的是一只七窍流血的人面。所有人看着面具人后都单膝跪地,举起手中的单刀。


    花儿不懂算命老儿在她和霍言山面前为何不戴这面具,今日又为何戴了。而霍言山站在他身后,一派置身事外的模样。


    花儿在人群中搜寻飞奴,但天色尚早,外面灰蒙蒙的,她看不清。而白栖岭被人围着,她亦是看不清。但她能猜到,白栖岭一定是在心里嘲笑这些人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没一个能上得了台面。


    那算命老儿一句话不说,只是装模作样拿起接过一碗酒,以中间三指蘸酒,敬天、敬地、敬神明,花儿骂他:神明才不会佑你,神明也不差你这滴酒!


    在面对此等场面上,她一瞬间变成了白栖岭。外头的人都喝了一碗酒,而后又开始跑起来。


    故弄玄虚,装腔作势。


    渐渐天亮,一缕光照进来,花儿忙蹲到地上,去看飞奴昨夜画的东西。那些峰峦起伏起初她没看懂,待她静下心来定睛细看,才看到那灵庵、那小路、那山后的天梯。


    花儿猛然懂了,这霍灵山并非铜墙铁壁!它有路!


    谷家军奔袭霍灵山有谱!


    花儿整个人因激动而颤抖起来,她好似明白为何飞奴要带她上山了,好似明白了!外面突然很安静,花儿却没有抬头,而是屏息去背那张图,生怕出一点错漏。在她背完后,迅速站起身,用脚将土地踩坏又踩平。


    在她要推门出去的瞬间,看到白栖岭曾送给她的那支防身镖,在灵庵之时不知被谁摸走了,如今就在飞奴的桌上。


    花儿想都没想,揣起那支镖就推门出去。


    跟着她的小匪问她去哪,她指着那绞架,抖着声道:“他曾是我的主子,如今他要被刮刑,我看不下去。我要去躲躲。”言罢向后山走去,一口气爬到天梯。


    远处传来一声喊叫,花儿见有人向白栖岭走去,那人不是飞奴,飞奴去哪了她不知道。


    那人走向白栖岭,花儿依稀看到白栖岭痛苦地仰起头,但他没叫出声。那小匪指着那个方向,眼睛突然开始充血,兴奋地喊:“剐刑!剐刑!”


    他声音还未落,花儿已经毫不犹豫跳起来用那把匕首划过他的喉咙。血一瞬间喷涌出来,他捂着脖子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花儿,花儿用力将他推进路边的荒草之中,再看一眼远方的白栖岭,泪如泉涌。


    来世见,白二爷。你说得对,这个世道最不该惧的就是生死,只要还有人记得,就不枉这一世、这一遭。她啜泣一声转身向山上跑,再也没有回头。


    花儿每跑一步,心就疼一次,她不懂,那白二爷不过是她的主子,曾经欺瞒她,利用她,要她几经生死,她本该恨他,若恨他就好了,有恨就不至于这般难受。


    她擦掉眼泪向前奔,在眼看到尽头之时猛然拐进一条小路。白栖岭说得对,他从一开始就是对的,他说她适合做斥候,是以眼前这个小斥候,将白栖岭忘在脑后,一遍又一遍去过那张图。她笃定飞奴不会骗她,笃定自己是飞奴心中最后一点善念。


    她在林子之中狂奔,从天亮奔到天黑,霍灵山那么大,山上的野兽似乎也知晓她在赶路,这一日帮她一回,都隐进自己的洞穴之中。山间的风似乎也知晓她在赶路,从后背推着她,助她一臂之力。日后也知晓她在赶路,将那泥泞险阻为她照清楚。


    这些都是花儿的臆想。


    只有这样臆想,才让她觉得她能战胜自己,在这样的奔袭之中,她忘却危险、痛苦,只不断想着那张图。


    待她在拐到第五条小路之时,顿觉豁然开朗,而此时,月亮已经爬到了天上,大概是白栖岭不在人世的第一轮月亮。


    “孙燕归!”有人在叫她,花儿去树丛里找,看到在埋伏在树后的谷家军,她踉跄过去,对那人道:“快!带我去找大将军!”


    她的身子已经不属于她,每走一步都连筋带骨地疼,在见到谷翦的一瞬间,摔坐在地上。别人忙给她送水和吃的,她狼吞虎咽吃了一口,想起白栖岭算是吃不到了,那一口噎了很久才咽下去。


    她请谷翦给她纸和笔,找了一个清静的地方,埋首进去。她记得奔跑这一路所遇的每一株树、每一个岔路口,她一言不发快速去画,将那舆图分毫不差地誊抄上去,并加上了自己的一路所见。


    这是她作为谷家军斥候探得的第一份舆图,她听到谷翦赞她:妙绝!妙绝!


    可惜白栖岭听不到了!


    听不到她的大将军夸她!


    花儿哇第一声,哭了出来!


    她这一哭,吓坏了柳公,趁着别人去研究那舆图之时,将花儿拉到一边。


    “可发生什么?”


    花儿一时控制不住,几次张口都被自己的哭声堵回去,过了很久方抽抽嗒嗒将白栖岭被剐刑的事说了。她逃跑之时,他已被剐了一刀,仰着脖子痛也不喊痛。花儿扯着柳公衣袖道:“柳公,柳公,白二爷他没有全尸。他的骨头会被剁碎喂野兽、炖汤,总之白二爷在这人间什么都不剩了!不剩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被突发工作缚住了手脚,挑战日万失败了。十月份一定挑战两次给大家一个交代,爱你们呦


    为表歉意,截至明晚22:00,本章评论均有20jj币红包。抱歉我的好朋友们


    第50章 额远河硝烟(十)


    这些时日柳公与谷翦一同着急忧难, 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在人至老年后重拾满腔怒火,想烧尽鞑靼和坏人。此刻捋着日渐稀疏的那把胡子, 听花儿哭诉白栖岭就这样“死了”。


    以柳公对白栖岭的了解, 他虽性子暴烈,但头脑清楚, 万万不会要自己在去往江南大仓的路上被敌人半路拦截,成为别人的阶下囚, 更何况又千里迢迢马不停蹄运回霍灵山。这一定事出有因, 而他来不及相告他们。


    他劝慰花儿:“白二爷能在这乱世趟出自己的道来, 最不看重的便是生死, 谨小慎微得以平静度日,亡命之徒方能称霸一方。这等人, 活着不必庆幸,死了不必惋惜。”


    花儿闻言,哭得更厉害,她是自责自己明明有机会与霍言山谈条件救他, 但她救了别人。


    柳公摇头摆手:“更不必。你若救他不救别人,他心中定也不好受。你想想你救的是何人?一个是你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同手足的哥哥, 一个是谷家军的少将军, 于情于理你都该这样做。再者,你以为你说要救白栖岭, 那霍家少将就会放吗?那匪首就允许吗?不会。别人你都能救, 唯独白二爷你救不了。他得自救。”


    “他自救不了,他被人剐了。”


    从前燕琢人总这样骂人:丧尽天良、断子绝孙, 定死于千刀万剐!花儿那时不懂千刀万剐是何等极刑, 如今她见识了, 终于知晓这咒人的话多狠了。


    柳公见她钻了牛角尖,自知劝不了,就要她一人呆着,自己则去找谷翦。柳公劝人有一套,劝自己则差点功夫,走路时候脚飘忽一下,差点撞在树上。见到谷翦就说:“白栖岭凶多吉少。”


    “他有武器,没人敢杀他,无非是做样子。他心中也自知。”


    “那他吓唬花儿做什么?”


    “谁知道他要干什么?”谷翦再三思量,方道:“老头你白活了,也着了白栖岭的道了。他是你带出来的,如今却青出于蓝了!”


    柳公冷静下来,忽然拍着额头笑道:“这小子!这小子!”


    “搂草打兔子,稍带手小燕归就上套了。”谷翦眨眨眼,而后将那张舆图给柳公看:“看到了吗?白栖岭认定的斥候,果然有斥候的样子。你见过哪一个小斥候第一回 就画出这样的舆图来?哪一个?柳条巷出能人,照夜和燕归,都是一等一的奇男子奇女子。”


    “再过一个时辰就开拔,明日天黑攻打霍灵山老巢。”谷翦敲着舆图,大将军沟壑纵横的坚毅脸庞有了苦笑:“征战一生,万未料到会走上占山为王这条路。”


    “前羽兄,卧薪尝胆,十年未晚矣。”柳公安慰他:“至少有你在,鞑靼就算趟过了额远河,但再过不了霍灵山。”


    这不过彼此是谈笑罢了。


    谷家军能撑多久,要看天下能人志士有多少,如今江南大仓的粮不知在哪、运粮的白栖岭再返霍灵山、鞑靼已正式接管燕琢城,而京城,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暗潮涌动。


    开拔之时仍由花儿带路,她经历短暂的休憩恢复了大半体力,怕误了剿匪,一直在前头小跑,要打急行军的头阵。柳公见她如此,对谷翦说道:“这是要去报仇了,为她的白二爷报仇。”


    花儿心中的仇恨越垒越高,眼看着要突破她的心墙,她觉着自己马上要成魔了。她只想快点到,将那些剐人的家伙通通杀光!这世道,有人吃人、有人剐人,毫不敬畏天地神明人伦,这等人就该死!


    上山路不同于下山路,一下一上,腿早就软了。每上一个台阶都抖,她按住自己的膝盖不许她抖,抖得再厉害的时候,就从路边捡起一根粗枝拄着。


    柳公心疼她,要她慢些,这路也未必一定要她带,左右有图,不会丢了。花儿不肯,她担忧万一图错了,她的头脑还能分辨。


    她真的累坏了,不过强吊着那口气罢了。


    柳公问她:“若白二爷真的死了,你当如何?”


    花儿道:“我想通了,我不自责,我替他活。父母将我带到这世上,阿公阿婆将我抱回去千辛万苦养大,不是叫我自怨自艾裹足不前的。无论谁生谁死,难过就哭,哭过就好好活。不然我也对不起为救我而死的阿虺哥哥。”


    桃李年华,参悟生死,重情重义,又能看开放下,何其不易。就连柳公都被她感动,连念了三句好。山间湿冷,她内热外冷,一交一替,又被抽走一些灵气。


    “行军打仗就是这样吗?当年谷大将军千里奔袭亦是如此吗?”花儿问柳公。


    “当年前羽兄千里奔袭,在旁人出乎意料之时瓮中捉鳖,应是比当下还苦累。但会比当下畅怀。那时人心是好的,当下,人心是坏的。那时前羽兄不必担忧身后,当下他的身后亦是虎视眈眈。”


    “我敬佩谷大将军。”


    “你跟谷大将军有几分相像,都是拿得起放得下之人。你们均历经大悲而不崩为人本色,是世间少有之人。”


    花儿有些羞赧:“柳公您别夸我了。我好累。”


    “待这仗打完,就歇歇。”


    “待这仗打完,要给白二爷烧小人儿。我答应过他的,给他烧个美娇娘,要他黄泉路上不孤单。”花儿说:“白二爷挑剔,这小人儿我得亲自扎。好在从前在棺材铺做过,学过扎小人儿。”


    柳公见她如此坚定,就捋须不语。


    这一夜忽然狂风大作,那风迎面而来,吹得人睁不开眼。谷翦命原地休整,于是三三两两抱着兵器靠在树上抵御大风。


    花儿靠在树上闭目养神,不过睡了须臾,却整览了白栖岭被剐刑。起初是一人一片割他的皮肉,开始他还能咬紧牙关不喊疼,数百刀后,那些山匪渐渐红了眼,拿起了斧头,一人一下剁他的骨头。白栖岭叫得太惨了,但只有那几声就没有了声息。他的整骨被卸下丢进大锅里,碎骨随意丢到山间,被鹰隼俯身叼走了。


    花儿从梦中惊醒,看到眼前下起了大雾,又是大雾。


    在那林子之中,似乎有人影在悄悄移动,她以为自己尚在梦中,于是猛掐自己一把,痛得哼一声,瞬间清醒。


    不是梦。


    大雾是真的,有一个人影在林间穿行亦是真的。


    花儿推醒一边的柳公,指指那头,柳公点头。她在前,他其后,二人悄悄去追那个影子。


    那人依稀是受了伤,拖着一条残腿,但他穿林之时竟没有异样响动,那树叶和枝干都听他的,显然是在山里走了数百次。柳公示意花儿慢些,而他跟了上去。


    老人有功夫底子,与那人可一较,只见柳公脚底生风,不出片刻功夫就飞身扑了上去,将那人压在了身下。花儿一路飞奔过去,顺手抄了几根软枝上前,帮助柳公一起将那面朝下的人双手捆住,这才翻过他。


    翻过他,花儿愣了一愣。


    花儿见过他在燕琢城里翻白眼参悟天机的样子、见过他在那间屋子里运筹帷幄的阴狠、见过他带着面具主持剐刑的暴戾,而此刻,这人痛哭流涕。


    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饶命、饶命,花儿女侠饶命。”


    花儿跟柳公对视一眼,而后问他:“你不要你的霍灵山了?不当你的山大王了?”


    那算命的又磕头:“霍灵山不是我的,我是假的我是假的。”跪爬几步欲抱住花儿的腿,被她躲开了。


    人究竟会有几副样貌呢?在花儿于霍灵山见到他以后,他所有的样貌她都不信,包括眼前这张嘴脸。她请柳公按住他,最后将他捆在了树上。


    一把小刀抵住他脖颈,手腕内旋,算命老儿察觉到疼,哼了声。


    “我问你,白二爷如何了?”花儿问他。


    “白二爷死了。”


    “怎么死的?”


    “被他们剐了。”算命老儿又哭了,涕泗横流:“他们太残忍了,一刀一刀地剐他,他都不喊疼。后来断气了。”


    因着有前梦铺陈,他这几句并没令花儿害怕。她的刀用了用力,说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山上现在什么情形?你说你是假的,真的大王在哪?”


    “真的大王被霍言山割喉了,就那么一下,就死在了绞架前。”算命的说到这竟然哆嗦起来,见到鬼一般:“血喷得那么高。白栖岭和真大王都死了,现在霍灵山群龙无首了!”


    花儿将柳公叫到一旁,压低声音道:“他说谎,若他是假的,对白二爷剐刑之时戴面具那人根本无需讲话,继续由他扮就是了,怎会让他毫发无损地逃出来?”


    柳公点头:“但我们没时间审他了,要开拔了。你决议如何处置他。”


    花儿想了许久,这个千面人,或许还有用。便向谷翦请示,想将他绑回匪巢。那算命老儿一听要回去,吓得屁滚尿流,被堵着的嘴呜呜呜,一直向花儿挣扎。花儿又拿出小刀比住他脖子,威胁道:“看着我那个小土匪怎么死的你知道吗?”花儿比划一下:“这样一下,就死了。你们山上那么多杀人的花样,而我只会这一样。我还生疏,再练一次就能像你们一样杀人不眨眼了。”


    算命老儿终于安静下来。


    行进之时花儿一直走在他身边,不时打量他。花儿在想,为何屋里一人、戴面具一人,而那些土匪不闻不问呢?会否霍灵山的匪首,原本就不是一个人呢?


    她问柳公是否有这样的可能,柳公思量许久,点头道:“或许。若果真如此,我也大致能猜出为何是霍言山压着白二爷去霍灵山了。”


    花儿一瞬间也懂了。


    霍灵山匪想要兵器向太子投诚,只有白栖岭在,才能引出他们的匪首。然眼下也只是猜测,花儿的心中忽而透亮一些,若事情当真如此复杂,那白栖岭会否有死里逃生的机会呢?


    又想起飞奴在黑夜之中坐在那里不声不响地画图,还有他虚揽着她肩膀轻声饮泣,或许飞奴是在与她作别。他说他要剐白栖岭第一刀,然而剐他第一刀的人并不是他,他不知去向。


    飞奴言不对心,要她别恨他却是真的。


    与她一起在柳条巷长大,陪伴她十几载庇护她十几载的人,他的心如深海一样深,又带着无人能解的谜团。只要他不说,就无人可知。


    这样的思索缓释了她身体的疲惫痛楚,他们是在下一日傍晚到达天梯的。从天梯下去就是匪巢,他们可直捣靶心。谷翦却要大家藏起来,派花儿下去探看。


    “知晓如何应对吗?”他问。


    “知晓。”花儿笃定点头。


    “你若不敢我便换人。”


    “敢。谷家军的斥候没有不敢。”


    花儿对谷翦执礼,而后跑走。她对这里最熟,若遇到谁也可含混过去。她走下那个天梯,看向绞架。绞架是空的,校场亦是安静的,没有人痛快饮酒、呵斥怒骂,也没有动辄而起的打斗。太安静了。


    没有暗哨问她是何人,她甚至察觉不到有箭在指着她,这里好像空了。


    在她途经靠后山的房子之时,踢到了什么,低头看,是一具尸体。再向前走几步,看到安静的校场的地面上横陈着的一具具尸体,这里曾发生过战斗!


    花儿走向飞奴的房间,想看他是否还在。门推开,那狭小的房间里没有人,再向前一步,有人猛然堵住了她的嘴。她开始剧烈挣扎,直至听到身后人道:“花儿!是我!”


    花儿闻言安静下来,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到照夜!


    “照夜哥哥!”


    “嘘。”


    照夜捂着胸口,咳了一声,花儿才发觉他受伤了。忙找火石想点火,被照夜拦住:“别点。”照夜虚弱说道:“大将军来了吗?”


    “来了。”


    “那就好。”照夜撑不住了,闭上了眼睛。


    照夜哥!照夜哥!花儿无声地摇着他,他费力睁开眼,道:“飞奴走了,花儿,我现在好累。你去告诉大将军,白栖岭联合霍言山血洗了霍灵山匪窝。但他们大部队出逃了,还有头目…”


    “头目在我们手里!”花儿抱着照夜的头不敢放手,生怕磕到他碰到他。


    这霍灵山的匪窝就这样被血洗了,期间到底出了什么事,眼下无人能说。白栖岭和霍言山为何联合了、飞奴又去了哪里也无人知晓,乱战之中受伤的白栖岭消失了,谷为先亦消失了。


    所有人都不敢言语,因为他们知晓或许此次少将军凶多吉少了,但谷翦却站在校场之上挥舞手臂:“白捡了一个营地!这土匪也算做了件好事!”只字不提谷为先消失一事。


    照夜因着伤重,躺在飞奴的房间之中昏昏沉沉,口中不停念着衔蝉、衔蝉。花儿一边为他擦拭掌心,一边心疼这个可怜人。也有那么几次,在照夜转醒之时,她想问问飞奴和白栖岭的事,但他转身又昏死而去。


    那头,谷翦等人正在看新画的舆图,这绵延的霍灵山,将是他们新的战场。以大营为原点,开启新的布防。谷翦将谷家军编为四队,一队去采集山间的奇珍异宝,交与柳公安排,最终要随商队去往各地,以换取银两;一队于山间及附近追杀余匪,寻找白谷二人;一队负责搭建临时营地,而最后一队游骑兵,去击破鞑靼的防事。


    花儿意识到:这仗短则三五年、长则十年八年,打不完了,打不完了。


    夜里她站在绞架前,想起那一日白栖岭与她说那些戏言,他那是应当不知霍言山是不是可靠,但就这么以命相赌了。这个疯子!


    而有一件事她非常肯定了,那一晚飞奴就是在与她作别,他去往了一个新的地方,而他们,大概此生很难相见了!花儿还是那样去想:好在他还活着呢!好在,他还活着呢!


    几日后,照夜稍好些以后,花儿随队去采山珍打猎,途经一条小路之时猛然想起是当时白栖岭与霍言山拼杀之地。鬼使神差地,她拐了进去,许是想看看那里可还有当时的痕迹。


    那条路十分隐蔽,仍旧有杂草遮挡,别人根本看不出。她费劲清理了,向里走。越走,她的心越凉,越走,她的心越怕。


    那潮湿阴冷的林间,一阵阴风刮过,似带着野鬼的嚎叫声。她握着白栖岭送她的镖,随时准备与什么搏斗一场。


    渐渐地,她闻到血腥气,循之而去,味道愈发浓了。林间的阴风大了,将树枝刮折了,卡吧一声折了,倒下来。她躲过去,又绕过很多这样的折枝,最终在一棵老树前,看到一个靠树而栖的人。


    那人浑身上下血肉模糊无一处好地方,脸上亦沾满了血,若不是他睁开那双黑洞洞的永带着杀气的眼睛,花儿大概永远也认不出:这是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白二爷。


    她不敢喘气,甚至察觉不到她的手开始剧烈地抖。


    她看清了,在白栖岭的周围,用树木搭建了一个空冢,那枯枝上甚至还绑了很多野花,就在当时霍言山败走的地方,他为白栖岭造了一个冢。


    花儿泣了一声费力地从折枝的缝隙钻过去,她的衣袖被划破了,胳膊上都有了血痕。以往这些时候,白栖岭要笑她不自量力,但此刻,他的眼一动不动看着她。


    花儿奔到他面前,伸出手去,却不敢碰他身体的任何地方。那看到那上面的剐伤,痛哭出声。


    “活着吗?白栖岭,你还活着吗?”


    白栖岭的眼睛微微动了动。


    “疼吗?”她又问他。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花儿从怀里掏出鸣镝,因她的手在抖,几次都放不出去。情急之下她给了自己一巴掌,骂自己没用,白栖岭看着她,心想:她为我着急,她把我当成家人了。


    他想安慰她,但他实在太累了,在她终于将鸣镝放出后,倒进她怀中。她小小的身子着实承受不了他这样的重物,向后躺去。又怕剧烈震动令他疼,又在落地时生生挺住。


    阴风又起,吹倒他破碎的衣服和伤口上,他冷得哆嗦一下。曾自称的铮铮铁骨铁血男儿,也抵不过这百般的折磨,发起了高热。花儿费力地坐起来,想抱他,碰到他伤口又缩回手,怕他疼。白栖岭混沌之间握住她手腕,对她说:“放马过来。”


    他求人也没有求人的样子,要她放马过来。见她仍不动,又喃喃一句:“二爷死不了。”


    在见到她以前,他坐在这天地之间,坐在他的树冢之中,察觉到自己强健的心跳忽跳忽慢。霍言山为他止血,又要他坐在这里慢慢死掉。临行前他道:“你总想占先机,我且留你一命,看你还占不占得这先机!那棺椁我为你造了,若你死了,就当我送你体面上路。若你当真福德深重,活了下来,那我等你来杀我。”


    白栖岭的嘴唇动了动,花儿附耳过去,依稀听到他说:“又欠你一次。”


    还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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