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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额远河硝烟(十一)


    “你多说几句话吧, 白栖岭。”花儿轻轻抱着他:“你多说几句话,他们来了就带你走。你是不是不怕死啊?他们说了,阴曹地府不收你这种不怕死的蛮横的人, 怕这种人下去闹事。”


    “你属实是那种闹事的人, 万一你瞧着哪个鬼不顺眼,再把人丢人油锅里炸。”


    “那鬼也倒霉, 做人够难了,做鬼还要遇到你。”


    花儿明明是在说笑, 但白栖岭不回她, 她就快要哭了。从前二人勾心斗角你来我往, 她因着忌惮他往往占下风, 好不容易占上风了,她又觉得无趣。


    “孙燕归, 好名字。”白栖岭费力说了这样一句,察觉到她耳朵凑过来,就又说一遍:“孙燕归,好名字。”


    想起什么似的, 朝她张开原本攥着的拳头,里头一朵快被攥得稀巴烂的小花。花儿惊讶地看着, 此时他竟笑了一声。


    长不大的稀巴烂的小花, 像她。


    笑过之后再无响动。


    白栖岭进入到一个梦境中去。那梦里的人均长着千奇百怪的脸,离奇的是, 他籍由那些丑脸就能分辨出是谁来, 是他的父亲、哥哥、遇到的恶人们,总之没有一个好人。他在梦里施展拳脚, 与那些人斗!与突如其来的飞沙走石斗!与小鬼阎王斗!他一个人太累了, 斗至最后趴在一条河上, 河水许是被太阳晒久了,温温热热,冲洗他的身体。他饿了,张开嘴就有一条小鱼跳进他嘴里。


    他看清了,那是额远河。


    额远河并非永远湍急,它亦有温柔之时,比如此刻,对待白栖岭,像对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可白栖岭不懂,为何这条河上没有人呢?为何他自始至终都这样一个人来去呢?他命犯孤星吗?呔!我白二爷不需要人陪!哪怕在梦中,他亦是那个不认输的白二爷。


    他在自己的离奇梦境里不知走了多久,最终闻到一股肉香。他饿了。白二爷饿了。缓缓睁开眼睛,见到蹲在小炉前忙着的人,那人他再熟悉不过,可她竟没入他的梦。


    白栖岭的身体很痛,哼了一声后问花儿:“他们呢?”


    花儿听到声音吓一跳,放下蒲扇几步到他床头,与他讲话带着罕见的好脾气,甚至嬉皮笑脸:“白二爷,你活啦?”


    “我死过?”


    “嗐!别提了!”花儿手一摆,坐在床边看着他。他脸上擦伤的痕迹已经结痂了,但柳公说身体上的剐伤怕是要留许多疤了。他原本就吓人,多了这些疤,往后脱了衣裳怕是要吓死姑娘了。


    可他九死一生,那些疤又算得了什么?人好好地活着就足够了。


    咧嘴对他笑了一笑。


    白栖岭的肌肤贴在被褥之上,这令他意识到他未着寸缕,那话着实难问出口,但还是踯躅着开了口:“谁帮我换的衣服?”


    “都忙着呢,就我闲着,当然是我。”


    白栖岭于病榻之上睁大眼睛,看着花儿。花儿见他神色异常,过许久才反应过来,劝解他:“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白二爷也不必太过介怀。衣裳,我跟柳公一起脱的。本来我是要避嫌的,无奈您一直扯着我胳膊,跟疯了一样,好几个人都掰不开您的手。那我索性就帮您换了。再者,您许是担忧别的什么,不必担忧,看了。”


    花儿郑重点头:“看了。”见白栖岭一张脸胀得通红,崩不住笑了:“看了,又没看,柳公挡着呢!”


    她当时没顾得上那许多,手忙脚乱帮忙,脱裤之时还叮嘱柳公:“当心,当心,腿上的伤很重。”没有要避嫌的意思。最后是柳公无奈之下要她转过头去,还对她说道:“这人若是死了,你倒是不必在意今日看到什么。若活了呢?往后怎么面对他?”


    花儿的脸腾地红了,与柳公解释:“我没想那么多…我…”


    柳公却呵呵笑了,看看白栖岭,再看看她。本应是很伤心的场面,被花儿的憨直生逼出一点乐趣来。阅人无数的柳公在二人之间看出一点什么来。他老人识趣,那往后就让谷翦把照顾白栖岭的事安排给花儿。


    花儿尽心尽力照顾他,这次终于不是奔着银子了,这次只盼着他睁眼,哪怕再与她吵一场也好。可他一昏死就是□□日,她怕他醒不过来,日日陪着他。有时她陪他讲几句话,有时安静坐着。在这些时日里,花儿觉得白栖岭就是她的亲人,她不希望亲人离世。


    此刻的花儿惊讶于白栖岭的凶脸竟微微红了,她“咦”了一声手探过去摸他额头,白栖岭瞪着眼斥一句:“成何体统!”


    “白二爷昏死的时候可不管这些个。”花儿把自己的手腕给他看,上头还存着淡淡淤青:“瞧见没?白二爷捏的。”


    白栖岭不肯认,花儿也不与他计较,药端过来,人扶坐起来喂他吃药。白栖岭低头看到自己身上密布的可怖伤口,问花儿:“怕不怕?”


    花儿并未答他,反而问他:“疼不疼?”


    “什么?”


    “剐的时候疼不疼?”


    她走的时候看到他痛苦地仰起脖子,但并没出声。她不敢妄揣那是怎样的痛,只是他昏死之时她帮他清理伤口,他会下意识地皱眉。


    “不疼。”白栖岭嘴硬:“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伤算什么?我问你怕不怕?”


    “这点小伤我怕什么?”花儿吹吹药,送到他唇边一勺,他听话地喝了。见她低眉顺眼,猜她不开心,就对她说道:“不必担心飞奴,他跟霍言山走了。”


    “霍言山…”


    “我与他们之间的事,你不必牵扯其中。”白栖岭心知她会为难,率先与她讲清楚:他们最终势必是一场生死较量,至于谁生谁死当各凭本事。白栖岭从不会说放下仇恨的话,有些仇恨永远不会放下。


    那时他在奔往江南大仓的途中被霍言山拦下,他与他交换条件,要白栖岭现身霍灵山,引出真正的匪首。只因那霍灵山匪十分狡猾,那匪首也犹有九条命,多少次险境中逃脱。若谷家军剿匪,以谷大将军的能力定能生剿,但若不连根拔起,霍灵山将后患无穷。


    霍言山所言,白栖岭认同,他也深知霍言山突然提议,绝对有其它缘由,譬如:山匪始终在两头之中捞好处,但最终偏向太子一方,这对霍家来说十分危险,是以要除掉他们。白栖岭作为其中的重要棋子,有足够的吸引力令匪首现身。


    至于他为何要信霍言山,如他所言:不过是一场豪赌,以命相赌令他血脉偾张,若问他可有哪一刻怯懦或后悔,大抵就是看着花儿端着断头饭来为他送行那一刻。


    霍言山如愿见到匪首真身,其中一个极其猥琐的像野猪一样的男人,几颗黑色牙齿龇出来,眼睛混沌不清;而另一个则长着一张易唬人的脸。那二人一明一暗,至于谁受谁牵制,暂且看不清。


    拿着白栖岭的图,一人要杀他,一人还要留作他用,最终那野猪赢了:白栖岭必须处以剐刑。那野猪说完就如遁地术一般推门而去,而剩下那人,则见了吵闹要见霍言山的花儿。


    霍言山可以当即处理那野猪,但与白栖岭一对视,二人都决议再等等。再等等就到了夜深人静之时,花儿端着断头饭为白栖岭送行,而有一人,潜进了那间屋子,纸窗的剪影上,野猪和算命的跪了下去。霍言山始终未阖的眼,始终盯着那个屋子,直至天微亮时,野猪戴着面具出来,那人再未出来。


    霍言山依稀看懂了,那野猪和算命先生都是那影子人的提线木偶,至于那影子人,躲在屋内在等一场屠杀。为白栖岭行刑之时,飞奴潜去了那间屋子,见到一个细伶仃的男子。那男子他见过,是灵庵里从前的和尚。山匪灭灵庵之时,那和尚不知去了哪里。


    飞奴与之进行了殊死搏斗,那和尚不是吃素的,下手稳准狠,两个亡命之徒的血染红了屋内的墙,一时之间分不清究竟是谁的。那和尚从前白日念经,夜里头脑中厉鬼横行,渴血嗜血,最喜看人搏斗。在一间小屋之中,看人为苟活诛杀同类,他表面平静,内心的欲/望如滔滔江水,在他体内独立进行一场交/媾。他不需借助任何人,当最终活着的人走出来之时,他的兴奋直达天灵盖。


    飞奴与他搏斗最酣之时,白栖岭被剐了第一刀,痛苦但没有声响,花儿回头看着绞架上的一切,一刀结果了跟着她的小匪。她看不到的地方,飞奴九死一生,被那和尚死死扼住喉咙之时,那和尚体内的欲/望揭竿而起,在他颤抖那片刻,飞奴的匕首扎进了他脖子。


    霍灵山上最隐秘的匪首死了。


    飞奴跑出屋子,放了一个鸣镝,很多人抬头看天上,那野猪也抬起头,霍言山的刀瞬间抹进他脖子,血溅了出来,他一把扯下那野猪的面具,将其丑陋的嘴脸及死相公诸于世。


    这场搏斗如此之长,此刻的白栖岭已是血肉模糊。山匪登时大乱,举起砍刀冲向他们。恰在此时,那紧闭的山门缓缓开了,逃出去的谷为先和照夜带着一小撮谷家军杀了进来,随他们其后的,是隐匿在山间多时的霍家铁骑。


    一场混战在这校场之中展开,霍言山趁乱绑走白栖岭,谷为先率先追了出去,而照夜被困,山匪要杀他,他的胳膊、腿接连受伤,在他以为自己命绝于此之时,飞奴从后山杀了出来。


    他原本已受重伤,提刀冲过人群靠在照夜背上,至此,柳条巷一起长大的兄弟终于靠在了一起,这也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站在一起。


    飞奴亦不知自己他日的死活,他本已杀红了眼,此刻对照夜喊:“我给你绑的结是儿时玩的死结!你可知道!”照夜那时痛苦,谷为先逼他去想:为何飞奴要他好好想想!当花儿要霍言山放了他们,山匪来解他们的镣铐之时,他猛然看到双手打的结。是他的兄弟留给他的生机。


    “我知道!”照夜说:“飞奴!若活着就跟我走罢!”


    飞奴以后背抵他,悲怆说道:“兄弟,杀了他们!”他太知晓这些山匪的脾性,只有不停地杀,杀到他们服软,杀死最后一个,方能清净。


    他二人背靠着背,血粘着血,在这校场之中杀尽了最后十余人。他们都累了,走不动了,照夜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牙齿打颤,拉着飞奴的手。飞奴将他拖进自己的屋内,在他手边放了一个装着水的木桶,随即转身要走。


    照夜下意识扯住他衣袖,泪如泉涌,问他:“飞奴,你要去哪?”


    飞奴蹲在他面前,用掌心为他胡乱擦泪,咬牙说道:“你我各有报复,今日就此相忘。若来日战场相见,不必心慈手软,大可赶尽杀绝!”言罢用力扯出自己的衣袖,踉跄走进血泊之中。


    那血泊似一条长路,一直延伸向前,他义无反顾踏进去,对错由他人诉说。只是他回头,注视着花儿离去的方向,那天梯通往她心之所向之地,是他助她成为斥候的第一场奔袭,是他们天真之时曾许的一生相扶的誓言。


    自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那头谷为先带人追出去,眼见着要追上霍言山他们,却被一群天降的黑衣人围剿。霍言山听到响动,杀了回去,见谷为先身处劣势,趁乱之中二人对视,霍言山对他抱拳:谷兄,后会无期!转身离去。


    霍言山与谷为先,二人年少时曾辩天下、辩大儒大义、辩人伦,辩尽能辩之事,虽惺惺相惜却终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霍言山有心杀白栖岭,在动手之时又有了犹豫。霍家人有恩必报,白栖岭千里迢迢随他来剿匪,实属舍命义举。他的刀无法落下,只有将他交与天命。他临行前看到白栖岭奄奄一息靠在树上,心中竟有惋惜之感:若他出身高贵,定也是一方枭雄。


    霍言山亦没再回头,奔向更大的天下。


    而懈鹰在白栖岭离开前临危受命将江南大仓的粮草运往霍灵山,他依照白栖岭的方式,走旱、水两路,穿林过山,带着人悄无声息地开拔。他从来都相信尽管白二爷只身赴险,但他命硬至此,老天定不会收。唯有将粮草运到霍灵山,天时才会逆行,大昌之年才会到来。


    尽管,他们都不知那大昌之年,究竟是哪一年。


    而白栖岭,此刻享受着他从前从未享受过的照顾,一个不太细心的“丫头”一边与他拌嘴,一边小心翼翼喂他喝药。唯有此刻他的斗志被卸去大半,内心有股岁月缓平清净之感,与此同时被卸去的还有他的杀气和那一身傲骨。


    傲骨属实所剩无几。


    重伤之人喝药要求人、吃饭要求人,就连那小解也要求人。他只要有动作,浑身上下如有挫骨扬灰之感。此时唯有求人。


    可要求的人,曾偶入他那不堪的梦,那梦起初很寻常,他醒了骂一句“晦气”便作罢,如今却清楚记起来了。又因为那时不知自己死活,与她打下那个莫名其妙的赌,如今想起亦是可笑。


    白二爷别扭起来。每当有求于人便咳一声,可对方又拿捏他,他不认真唤她名字,她便不理他。


    于是他:“孙燕归。”


    “喝水。”


    “说点好听的。”花儿终于逮着机会在白栖岭面前耀武扬威,偏要敲碎他一身傲骨。她多少有点得意,那凶神恶煞的白二爷求人还真别有一番风味,譬如当下,他酝酿说什么好听,着实酝酿许久,最终道:“你倒的水好喝。”


    “让你夸我,你夸水作甚?”花儿坐在他床边嬉笑着看他,手欠之时戳他胳膊上的剐伤,他咝一声,她就笑。白栖岭不矫情,她也就宽了心,渐渐爱对他伤口出手,有时也为了试探那皮肉是否还有知觉。


    都有知觉,除了吓人。


    白栖岭实在说不出好听的,花儿为难够了,就为他倒水。她看他喝水与旁人也不同,大口大口喝,喝一口水,喉咙里咕咚一声。花儿总对那“咕咚”声好奇,目光就落在他随之滚动的喉结之上。


    她也想到她做过梦,起身之后也是一句“晦气”。晦气归晦气,如今心平气和看一眼白栖岭的皮相,就渐渐发觉他凶相归凶相,但眉眼其实生得好。


    两道峰峦浓眉,一双幽深眼,半垂眸之时敛了煞气的确称得上好看。嗐!花儿掐自己一把,照顾他八成太无聊,她竟研究起他的长相来了。


    白栖岭喝过水,看到她的手。实在是粗糙,但他那脏梦里,她的手握着他的夺命棍棒,他身子倒是一紧。不恶心,一点不恶心。


    二人各怀鬼胎,花儿意在“折磨他”取乐,而白二爷暗暗想起了不可告人的。


    花儿起初对此毫无知觉,直到他醒来第三日,在她坐在他床头看他喝水之时,他的目光落在她唇上,停留片刻,人不知在想什么,转眼翻脸,让花儿滚出去。


    花儿突遭这般无礼,梗着脖子与他吵:“照顾你好些天!你让滚就滚!”吵完还用力拍打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白栖岭“老脸”一红,有苦难言,在花儿的眼停在高起的被子上的一瞬间翻过身去,大声道:“出去!”


    花儿以为他他哪里伤了,上前扯被子要看,白栖岭用力攥紧被子,但他重伤未愈,哪里拽得过她!


    从不低头的白二爷此生没这般低三下四过,语气软了,对她说:“你出去,你不懂。”末了加一句:“求你。”


    这声“求你”让花儿心痒痒一下,但她仍顾不得那许多,一心担忧他伤情,一狠心扯开了被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52章 额远河硝烟(十二)


    若人当真能拥有夺魂之力, 那此刻当是白栖岭最想夺取花儿魂魄的一瞬。他竟是不知一个女子会有此等蛮力和愚笨的头脑,当他身体暴露在外之时,二人陷入了可怕的寂静。


    那巨物, 昂然挺立, 青筋暴跳,花儿还未看清, 白栖岭已经拉住被子一角将将盖住。那山匪剐他,竟给他留了全身。也是积德行善了。


    “咦。”花儿咦了声, 才想起“非礼勿视”, 将被子丢回去。她想, 那盎然立着的东西, 怕就是小丫头爬床攥过的东西,怕就是令白栖岭呕吐不止的东西。


    她从未见过白栖岭脸红。


    那可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白二爷, 脸红起来亦能与关公相较。他脸红,花儿也脸红,站在那憋了半晌,最后来了一句:“晦气!”


    白栖岭闻言急火攻心, 想起身与她争辩,才支起身体又缩回去, 那物件有诸多不便, 他又不能收放自如,更遑论起身瞬间周身伤口锐痛, 他深吸一口气, 吃了这个哑巴亏。


    但心中多少不服不忿,对花儿道:“该说晦气的是我!”


    “你又没看到脏东西, 你晦气什么!”花儿拿起一块帕子丢到支起的被子上, 在白栖岭看来这动作简直是对他进行又一次羞辱。那么一小块帕子, 那么小。


    白栖岭头一次在与人的交战中一败涂地,毫无反抗之力,就连他那好斗好胜不讲道理的脾性在此刻也土崩瓦解,他想不出任何一句能令他迅速反败为胜的话来。


    花儿管不住自己的眼,又偷瞥一眼。在灵庵见过孙老爷那吓人狰狞的不完整之身,那时她着实被吓到,觉得恶心。今日见到一根完全的,虽未看清,却也可解些许疑惑:原来没被割的长这样。


    她年少无知,并不如白栖岭那般多少知晓些,见白栖岭通红着脸叫嚷让她滚蛋,她哼一声,端着盆出去了。


    校场上都在有序忙碌,照夜在扶着墙走路,花儿走过去搀扶他,问他可好些了。照夜点点头,兀自念叨:“我没保护好少将军,这些日子都睡不好。从前保护不好小三弟,如今保护不好少将军。大将军不怪我,我自己怪自己。”


    “怪自己做什么?休要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花儿用力搀着他,为他寻个地方坐着,而她坐在一边为他打扇子:“照夜哥,你心事太重了。小三弟的事怪不得你,少将军的事也怪不得。那一日那般情形,你又当如何又能如何呢?”


    “只是…”


    “我知道,少将军对咱们好,是以咱们就该接着打仗。少将军命大着呢,不会有事。依我看,少将军跟白二爷一样,都是老天不爱收之人。”


    花儿说完这句,脸蓦地红了,牙齿咬到舌头,忙捂着嘴愣了半晌。照夜看她这般就问:“怎么了?”她捂着嘴跑开。


    她长到今时今日,终于在咬舌的一瞬间开了窍了。坐在那天梯上先是骂自己鲁莽,不该掀那白老二被子;接着又怪自己眼神不好,索性也看了,怎么不看清楚些!转念一想:我看这个做什么!我八成是脑子坏了!


    她坐在那胡思乱想,就没想到一件事:她如此这般,许是春心动了一些。如那林间草木,随风起波涛,风静树止,万事万物它皆有起因。她没想到这个,只当自己是没见过,是以好奇,见到了,是以震惊。


    二九年华,懵懂无知,饶是想到天边去,都想不到自己是在思春。


    那头柳公坐在白栖岭床头,与他讲懈鹰运粮之事。谷翦派精锐去接他,这一日已经出发了。柳公夸赞懈鹰如今做事稳妥,能担大任。以往此时白栖岭定会来一句:自然。这一日却似是有心事般,双手扯着被子不语。


    不知怎的,看模样颇有些可怜。


    柳公见白栖岭手臂上纵横的伤,出言安慰:“回京城后找个良医看一看,这里苦于没有京城那许多药材,不然我就能给你医治。”


    白栖岭心不在焉嗯一声。


    柳公又道:“二爷如今二十有五了吧?着实该考量成家立业了。”二十有五,无家无室,无论在京城还是燕琢,那都是能在坊间被人嘲笑一番的。好在白栖岭名声本就不好,别人如何笑他。


    要放从前,白栖岭定会说:成家立业只会斩断雄鹰的翅膀!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不必囿于一隅。何况我与华裳有约在先,就算要议亲也是与她议,旁人我不喜欢。


    今日呢,呆楞不作答。


    这八成是发生什么事了,柳公聪明人,不刨根问底,但还是来一句:那一日二爷受伤,死命拽着花儿的手,叫她的名字。人在混沌之时叫一人的名字…


    见白栖岭不搭言又道:那衣裤粘连皮肉,不脱下是万万养不好的。那等时刻,老夫想着二爷的名节,替二爷挡住了要害。


    那时挡住了,今日没挡住。


    白栖岭费力翻过身去,想起那花儿的眼神就多有来气,她像看到什么怪东西一般!


    柳公见他如此奇怪,便不再多言,寻个辙出去。往后山去,看到花儿坐在天梯上,嫣红着一张小脸,老人霎时明白了些许。摇着头哼着曲走了。


    花儿坐到天擦黑,想起白栖岭该吃饭了,就磨磨蹭蹭回去。进门看到白栖岭已换上干净的贴身衣服,胡子也刮了,鬓发也齐整了,想来是好好收拾了一番,此刻有些人样了。


    二人相见,白栖岭气不打一处来,一口咬住花儿喂他饭的白瓷勺。花儿用力抽一次,抽不出,吃了熊心豹子胆拍了白栖岭胳膊一巴掌。白栖岭疼得吸口气,哪愿意受这等气,用了十成力气把花儿从床边一把拎到自己身前来。


    伤口疼得他哼一声,他的疯魔劲头紧跟着上来了,俨然挡不住。花儿起初用力推他一下,听到他又哼一声,知道他疼,就莫名心软,再推他就是轻轻一下,如隔靴搔痒。


    “白老二,你别得寸进尺!我伺候你好几天,你作甚突然发疯!”她怕别人听到,声音很小,手不知该放哪里,从他滚烫的胳膊到他肩膀。他又忍着疼用力,她的脸颊就贴上她的。


    “我问你,剐刑前说我若活了就搭伴过日子,反悔是狗。你当不当狗?”白栖岭在她耳边问她。她的脸比他的还烫,不知所措的模样像一副春/药,灌进白栖岭头脑之中。他不是不懂,他这个年纪若什么都不懂,那岂不是白活了!京城里男男女女花样繁多,他就算不涉足,也略听闻一二。当年行军打仗,那些人讲话更是糙,一句是一句,那点事他听着就懂了。


    但又不一样,譬如此刻,他本想吓她一吓,让她承认自己是狗,挽救自己在那被子被拉下以后的整个颓势。可在撕扯之间,她越忌惮他的伤口,他越察觉不到疼;她动作越轻,他搂她越重。呼吸交缠之间,“白老二”又活了,有破土而出之势,顶住她伶仃的尾骨。


    花儿只当他被褥间有什么硬物,下意识伸手去拨,被他握住手腕,将她带离那是非之地。玩闹归玩闹,白栖岭不能欺负一个姑娘,在她懵懂之时占她便宜,这等畜生事白二爷不稀罕做。


    他就只是问她:“你是不是要当狗!”


    花儿斥骂他:“你才是狗!你是野狗!傻狗!”骂完察觉到脖颈上湿漉漉一下,尖锐的牙齿咬住她皮肉、白栖岭发狠道:“你再骂?”


    “白老二,你莫不是疯了!”花儿胡乱挣扎,声儿却是乱了。抓着他肩膀的手也软了,一个不当心栽进了他怀里。


    这架势不好收场,白栖岭伤口真疼,但他的心里真舒坦,说不出的舒坦。


    “你说你是狗,我就放开你。”白栖岭要挟道。


    “你才是狗。”


    “你不是狗,那你与我搭伙过日子吗?”白栖岭问她。


    “搭什么伙?你在京城我在霍灵山,靠什么搭伙?”


    “我在京城你在霍灵山就搭不了伙了?你给我手上系根绳,说我白栖岭是你的人;我在你手上系根绳,说你是我的人。”


    “谁要跟你系根绳!我不要成亲,也不与你搭伙!”花儿再推他,听到白栖岭笑了,他又疼又笑,这个疯人!


    白栖岭放开她,问她:“那你看了我,就白看了?”


    花儿没想到他话锋一转,竟提到那事。这下不笨拙了,脸腾地红了:“不是故意的,你非要我说这事,我倒要说你是故意的。没见谁说立起来就立起来。”


    “你见过几个?”


    花儿想了想:“见过一个,没把的。”


    白栖岭被她逗笑了,想起她见到的是孙老爷那个阉人的,又觉得她可怜,不由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花儿脖子一缩,嘿嘿笑了。


    她许久没这样嘿嘿一笑了,这一笑,恍惚回到燕琢城的春天,主仆二人整日插科打诨的日子。


    那时她就是这样,说到什么好玩的或是做了亏心事,嘿嘿一笑。白栖岭从前不觉得她笑得好看,只觉得她好玩,如今见她两眼一眯,竟觉得这小女子笑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他咀嚼了一番自己的心思,那时将死了,说一句“心里有你”,究竟怎么有的,他不清楚。但就是这么一个小东西,让他记挂着。


    可这小东西还什么都不懂呢!


    白栖岭见她躲躲闪闪,又打了什么鬼主意,而他男子汉要有担当,吃亏便吃亏罢!于是大声说道:“你不就是没看清楚心里犯嘀咕吗?想知晓我与那阉人究竟有何不同!你想看我给你看便是了!”


    花儿睁大眼睛,震惊一句:“啊?”


    作者有话要说:


    肺炎了,今天一事无成,少更点吧。


    明天晚上22:00,有本书为数不多的“小小碰撞”


    第53章 额远河硝烟(十三)


    这等情形, 按照说书先生的路子,那当是:男子抛出一方丝帕,女子顺手接了。眉眼相对, 心儿一横, 多少事都可先按下不表,眼前人要先你侬我侬。尤其到这光景, 有一位竟然大方请另一位观赏一翻,这尤为罕见。


    只可惜这二位:一个英勇慷慨、一个心不知肚不明。


    那花儿将手一摆:“您的好意花儿心领了, 您的宝贝自己留着看。”


    “不是你好奇?”


    “非也。我对那东西好奇干什么?”


    花儿瞟一眼, 拿起那把白瓷勺朝他嘴里送东西, 那吃食到了嘴边方想起他刚刚的蛮力, 便又撤回来,将碗放在床头:“适才看您那力道许是好得差不多了!自己吃罢!”


    白栖岭也不好再装, 即便是疼,也只好硬吃下。花儿坐在一旁看着他,胳膊一抬眉头一皱,多有费力, 又拿回碗来慢慢喂他。他微微抬眼,就看到她的小脸, 眉眼攒动, 不知在想什么坏主意。


    “孙燕归。”白栖岭唤她给自己起的大名。


    “啊?”花儿抬起眼看他。


    “你还惦记你飞奴哥哥吗?”


    “惦记。”


    “哪种惦记?也想看他家伙是那种惦记?”白栖岭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倒想看看在花儿心中他和飞奴究竟有何不同。他究竟能否撼动一分飞奴照夜他们在她心中的位置。


    花儿闻言就拍他一下, 白栖岭就势握住她手腕,花儿挣一挣, 挣不脱, 就问他:“白老二, 你要干什么?”


    “胆大包天了你,一口一个白老二!”


    “敬你时你是白二爷,烦你时你就是白老二!”


    花儿虽这样说,但还是不自在。她不懂她如今怎么了,为何这次他死里逃生,她见他反倒放不开了。从前跟他斗那么厉害,小命拴在裤腰上随时能丢,都不惧看他眼眸,如今一看他的眼她就心慌。


    慌什么!


    她身边没有人能诉说,衔蝉在的时候她能与衔蝉唠叨一番,让衔蝉给她解题。


    柳公见她魂不守舍,就提点她:“从前有过这般光景么?”


    “什么光景?”


    “胡思乱想的光景?”


    老人不好把话讲透,好歹是女儿家,讲透了小姑娘要不自在,反倒谷翦,大大方方问她:“思春了?”


    “什么思春了!”花儿想跟大将军辩白两句,可大将军甩袖一句:“谁人不思春!”


    花儿站在那直跺脚,也想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最终扭头跑了。再回去看白栖岭就不肯进门,站在门口支使旁人给他端水擦伤。白栖岭见她跟做错事一般,就觉着好玩。


    他到底比她懂一些,在她迷茫的时候早想清楚了怎么回事,说白了就是春心动了。白栖岭其人从不拖泥带水,动了就动了,有何可怕!卧在床上琢磨着待她进门好好与她说一说,要她知晓那情动不过是人之常情。可她呢,小耗子脑袋一缩,回洞里了。


    白栖岭咳一声,问门口的花儿:“往后也不进来了?”


    “不进了!”


    “往后也见我就跑?”


    “对!打明儿起安排别人伺候你,你这个活阎王我伺候不了。再说了,在谷家军就没有废人。照夜哥哥受伤那么重,眼下也下床了。白二爷您算来也有几日了,也该下床了。”花儿故意气他,见他不做声就接着说道:“我反正打明儿起就要去巡逻了,您自己安好吧!”


    说完了不走,等着白栖岭搭言,但白栖岭却没动静了。那送水的小兵端着盆出来,花儿悄声问他:“怎么没动静?睡了?”


    小兵点头:“睡了睡了。”


    花儿腹诽:果然身子骨完了,说睡就睡,比阿婆睡得还快。于是蹑手蹑脚进去,看看小兵把他照顾好没。一盏小油灯快烧干了,灯油吧嗒嗒落下。掌灯蹲在他床边,掀起被子看他伤口,小兵照顾得细致,每一处都涂了药。放心把被子掖回去,起身要走,被白栖岭拉住手腕。


    “不是不进来?”他说。


    “你不是睡了?果然老奸巨猾。”


    花儿放下油灯,一屁股坐在他床边。他的手没撤走,她也没赶他走。外头风一吹,灯影晃来晃去,把两人的心晃得乱七八糟。白栖岭握着她手动一动,将她又向身前带了带。


    花儿心扑腾扑腾地跳,她说不清自己怎么回事,怎么这会儿想脚底抹油一溜烟儿跑了。过去再怕白栖岭,都没想跑过,怎么眼下看他比那野兽还瘆人呢!


    退回到上一年,若有人这样握着她手腕,她八成要挠他咬他跟他拼命,如今她没有这样的斗志了。她侧过身体看白栖岭,他正端靠在床头,垂着眼眸看她。


    简窗露月,不及他白府半分奢逸,但那月光怎就那么顺眼,就连将灭的灯芯儿都开始噼里啪啦地凑热闹。花儿不知在想什么,哪怕在如此昏暗的屋内,白栖岭仍可察觉到她在脸红,不,许是他自己。


    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白二爷可没有这畏缩的毛病,松开手到她腋下,用力一提,就把她连扯带拽到床上。花儿惊醒过来,用力推他,小声咒他,他权当没听见,胳膊一收一紧,她就坐在了他身上。


    凶狠的目光追着她,追急了,花儿心一横,抬眼瞪他:“白老二!”她自己都不知她叫这一声有多娇俏,白栖岭心中一酥,眼神也就柔了,手臂一和,要她再叫一声。


    接着就亲了一口她的小脸。


    要说白栖岭恶名在外,那恶名也包括他数不清的外室、妾室,说那女子抬进他府里,下一日就被折腾没命了。命大的赏个宅子,往后他想起就去亵玩。多少女子谈白二爷色变,以为白二爷的“二爷”是个有毒的东西,殊不知那白二爷连亲姑娘脸都亲不对。


    那哪里是亲,是咬。


    花儿心尖儿颤了,人早就傻了三分,又听白栖岭道:“我那时说要跟你搭伙过日子,不是笑谈。我想通了,我心里有你,你心里也有我…”


    “你哪里来的泼皮无赖!我心里怎么就有你了!”花儿拍打他肩膀,小声斥骂他:“打头一回见你就知晓你不是好人!却不成想你在这等事上还是个浑人!”


    白栖岭才不管那些个,囫囵个堵住她嘴,手臂又更用力,不懂之人的三分蛮力也能要人命。花儿被他禁锢在怀里,尝到生平第一个唇齿之亲。


    那也非唇齿之心,是啃咬。


    白栖岭由着自己性子来,牙齿咬住她嘴唇,将她的斥骂悉数吞了,她呼吸越急,他越急,死扣着她后脑不许她动,不知哪一下,舌尖碰到细软的口壁,白二爷那装着万两黄金家国天下的脑子突然空了。


    脑子空了,舌可是好用了,专挑着那软嫩的地方去,花儿躲不及避不了,慌乱之时欲用口舌驱赶他,却听白栖岭急喘了声。


    他的手臂愈发地紧,相交之处有异物平地而起,紧紧抵着她。花儿慌了,想逃,刚挪移一下就被白栖岭死死按住。


    “别动。”他说。白栖岭上道了,那一瞬间头脑空白,再清明以后什么都懂了。他以他“无恶不作”的好脑子揣摩花儿的一举一动,微挺一下,听她呼吸急了一分。


    别的男女相看两欢,至少要互相换个帕子、再鸿雁传书一些时日,好容易见了面,只敢拉拉小手。花儿就算不懂,但这套花样她多少听说过。怎么到了她这,前头那些都省去了?


    更何况眼前人还逼她:“说你心里有我。”


    “这种事也能逼迫!”花儿坐在那一动不敢动,她只要一动,白栖岭就收紧手臂向下按她,这时候他不叫嚷着伤口疼了,哪怕都疼出了汗珠儿他也忍着。白二爷简直发现了人间另一大乐趣:又疼又痒,堪堪磨人,别有一番风味。


    他笑花儿胆小,比小耗子还不如,不敢看他也不敢应战。花儿问他应什么战?他说我咬你一口,你应当咬回去。花儿愣了半晌,才察觉到这人在使坏。可她又偏偏要在他面前争强好胜,于是捧住他的脸咬了回去。


    她咬住他下唇,颇用了点力,听到他哧哧笑:“就这等本事!”


    花儿又去咬他,却咬住他适时递出的舌。


    白栖岭无师自通了,他知晓哪里好,她的贝齿咬住他舌尖最好,他勾缠着她到自己疆域最好。他甚至像一个无赖公子哥一般,知晓蹭一蹭顶一顶,听到她慌乱的呼吸声,就愈发地好。


    花儿觉得自己鬼迷心窍了,她甚至想不通怎么就到了这一步,怎么就好上了白栖岭这一口?他多凶啊,哪里都凶,咬她的舌儿不够还要咬她脖颈,还学野兽发出呼噜响,贴着她耳朵说:“吃了你得了!”


    那灯油滋啦最后一声,灭了,屋内只有那点月光了。外头有人问:“孙燕归呢?大将军传!”


    花儿如遭一棒猛然清醒,要下到床上去,白栖岭却按着她不许她动,对她说:“你别觉得我轻慢你,不至于。在这个世道里,活一天赚一天,我不想等了。你也别问我究竟怎么就让你入了心,我自己也说不清。我心里既有了你,就不会愧对你。”


    “别说了。”花儿道:“谁要管明天死活,我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意,但刚刚那会儿,我不抵触。”


    “那你明天还来?”


    “不来!”


    花儿拍打他肩膀,逃也似地跑了出去。脚磕到门槛上,差点摔一跤。


    她走了,白栖岭的劲儿卸了,浑身又疼了起来。可他却躺在那里,哧哧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一定要注意身体,换季别着凉,如果有不舒服一定要及时就医嗷。


    明天还是定时22:00


    第54章 额远河硝烟(十四)


    花儿进门的时候谷翦正在看一张图, 见到她就指着那张图:“你来看。”


    花儿如今会看舆图,上面的字她亦基本认得,那条蜿蜒长河是额远河, 而河边一座小山, 是鞑靼人钟爱的狼头山。舆图上有一个红点,谷翦指着那个红点说道:“有密报, 少将军在这里。你最认路,我派一队精兵给你, 你去迎少将军归来, 可好?”


    “何时开拔?”


    “明日一早。”


    “得令!”


    花儿领命喜滋滋出了谷翦的屋子, 迎面碰上柳公, 好生显摆了一番。柳公问她为何如此高兴?


    “去迎少将军此等重要的差事交给我,可见大将军信任我!”小姑娘一张脸通红, 微仰的脖子带着说不出的喜气。柳公许久没见过花儿这般了,自打燕琢城破,她失去了至亲至友起,就不太笑了。哪怕笑, 也只是扯一下嘴角,像眼前这样, 真是这些日子的头一遭了。


    老人家自然懂一些, 人生百态,这里失去、那里补回, 都不会一直亏空。花儿心空了, 白二爷回来补上一点,也把往日的她拽回来一些。柳公提醒她:“不跟二爷告别?”


    “跟他告什么别!”花儿脸一扭, 转身跑了。回到自己那间小屋子, 点了灯开始看舆图。那狼头山她从前没去过, 但年少时跟照夜他们到过山脚下。花儿依稀记得那狼头山脚下开着大片的野花,但照夜不许她们摘,说那些花都有毒。这趟最难的就是要绕过燕琢城,摸到额远河的河边。那么,少将军怎么去那里了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躺在那准备养精蓄锐之时,白栖岭突然跳进她的头脑中。她不知自己怎么会想起他,摇摇头,他还在。


    白栖岭其人凶恶,连骨带筋都凶。花儿想起他啃咬她嘴唇,又用他的“坏东西”蹭她,还有他咻咻的喘息声,脸就烫了起来。


    这下真真知晓了“思春”为何物,也知晓衔蝉从前跟她欲语还休的那些究竟是什么,定也是诸如此类,腿软酥麻,百爪挠心。


    花儿睡不着,索性爬起来,趿拉着鞋去找罪魁祸首。她站在窗外听了会儿,里头除了翻身带来的被褥摩擦声,再无别的声响。忍不住打个喷嚏,忙用手捂住鼻子。


    正在床上烙饼的白栖岭闻响坐起来道:“孙燕归,你哪学的趴墙头!”


    花儿脖子一缩,想逃,转念一想:我跑什么!我又没做错事!于是乎光明正大走进去,顺手将门带上,站在白栖岭床边,对他显摆:“明日我要带队开拔了。”


    “去哪?”


    “机密。”


    白栖岭被她逗笑了,还机密,她前脚走柳公后脚就来告诉他了。柳公替谷翦问他的意思,大体是顾念着他这一遭受了这许多罪,伤还未养好就把花儿派走,于他而言相对残忍。白栖岭则答:她是斥候,她不去探路谁去?她自己愿意去就去!


    即便话是这样说,但人其实是挂心了的。她自己还那样小,虽经历那许多事,但江湖官场的肮脏她只见皮毛。人还未全乎,就一脚踏进这兵营里,整日在这里摸爬滚打命悬一线。


    是以他睡不着,翻来覆去,在床上烙饼。白栖岭怕她飞不起来,又怕她飞起来太险,总之都是两难。他这等性情,竟也有了要他两难的事两难的人。


    “开拔后你当心,活着回来,我还等着娶你过门呢!”白栖岭嬉笑一句,他只是这样说罢了,懈鹰再过两日就到,待一切处理妥当,他也该走了。他甚至不知自己走的时候花儿能否赶回来。怎么跟苦命鸳鸯似的!


    “谁要嫁你!”花儿一屁股坐在他床边,指尖点在他眉心上,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白二爷脸上做文章了:“不就是亲亲摸摸么!跟你亲亲摸摸就要嫁你?做梦!”


    “只亲了,没摸,你可以补上,我也可以。”白栖岭吊着那双杀人眼,死乞白赖这么一句,噎得花儿不知下一句该如何接。


    她不接话,他就抓过她的手,揉揉捏捏。这不是一般女子的纤纤玉手,手心有茧,手背有划痕,想来要吃多少苦。去年冬天他说要她做白府的门面,送去那许多手脂她还没用几日,就赶上诸多事。如今随谷家军上山,风餐露宿,更别提照顾自己的手。


    白栖岭将她的手拉到脸颊边,新生的胡茬蹭一蹭,发出粗粝的声响。花儿心一痒,就被他顺势拉进了被子里。二人就这么不明不白裹缠到一起。


    花儿也不讲话,她知晓他的伤都在哪,于是刻意避着。嘴唇是如何碰到一起的,都说不清。许是都在头脑中临摹数次,这一次不比前一次慌乱,却更是急迫。唇齿相依之间,白栖岭的手不知该去哪,死命握着她肩膀,直到她疼得哼一声。


    白栖岭放开手,她又拉过去,放在自己肩膀上,轻声道:“轻点捏,要碎了。”


    白栖岭当然知晓她要碎了,她那么小,于是力气都用到唇齿间。埋首到她肩头,闻到她发间泉水一样的香气,这香气盈盈绕绕就到他心口,再直直向下。隔着裤料抵着她。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巡逻的哨兵脚步声就在窗外,他们不敢造出响动,就嘴唇贴着嘴唇,在黑暗中看着彼此。


    “活着回来,孙燕归。”白栖岭道:“回来后让二爷好好亲亲摸摸。”


    “白老二!”花儿哪里能想到曾经那样的白二爷如今张口都是这样的话,偏他那话又似长了手一般在她身上乱窜。


    尽管如此,她还是想起了正事,在自己身上摸索出从孙老爷身上摸出的那块东西来。将当日与孙老爷搏杀的事大致跟白栖岭说了,而后将那东西按在他手心里,叮嘱他:“我不知这是什么,也研究过几回。我看着像把钥匙,或什么图,但它只有这一点,也拼不出什么来。我想着你们斗了那许久,或许这东西于你有益。”


    白栖岭就着月光看了眼,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做何用,但他与花儿的想法一样,将死之人藏在身上,势必有大用。


    “那算命的后来怎么样了?”白栖岭问她。


    “关着呢!整日装神弄鬼,今日还说大将军是未来的皇上呢!这等杀头的话也敢说!”花儿想了想:“那算命的也是个奇人,至今不知他究竟有几张脸。下跪求饶倒是很快,满口胡言也是令人头疼。”


    “先不管他。”白栖岭复搂住花儿,这一具细瘦的小身板硌得他肉疼。于是叮嘱她:“多吃些、养好些。你这等身子骨,我都不知该从哪下手。”


    花儿堵着他嘴,又凑上去咬他好几口,一骨碌翻下床,学说书先生的语气道:“男色误国~呀!”嘴上笑闹,心中也有不舍,对白栖岭道:“我听说懈鹰要到了,懈鹰到了,就能把你折腾回京城了。如果你不急就等我两天,我一定会赶回来看你。如果你急,那你便走,不必记挂我。”


    花儿什么都懂,白栖岭说的“活一天赚一天”,她眼下亦是这样想的。


    走的时候并没回头,哪还管那月亮挂在哪半边天,心都乱了。


    第二日一早就开拔,二十人精锐,由花儿带着。有人不服气,还未出山寨就嘟囔:“谁能想到在家里老娘管着,参军了孙燕归管着!”都随谷家军打了数年仗,到头来却被安排了这么一个小头目。


    花儿闻言跑过去,对他说道:“大将军要我带队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也觉得自己不配,但临危授命,既然上路了,就莫再搞那些男女有别了!”


    “孙燕归,你连名头都没有。”


    “名头算什么?脑袋转身就掉,名头能管饭吗?”花儿叉着腰问。她这一问,倒是问倒了诸人,一时之间都不讲话了。


    “出发!”花儿学谷翦,手一摆,带着大家开拔。她不懂行军打仗,只是一个小小的斥候,她唯一的作用就是带着他们安全穿过燕琢城外的山,绕道狼头山去,接应少将军回来,不论生死。


    她带着他们在山林里穿梭,那张舆图一直在她头脑中不听地动,有人担忧会否走错,她抬头看看日头通过树叶照进的光,再看看燕琢城方向,摇头:“没错!走!”


    “也不知少将军是死是活。”有人道:“这么些天了,就一封写得不清不楚的密报。”


    “是死是活,都得接回去。少将军待咱们不薄!既入谷家军,生死同命!”


    再后来,他们就开始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花儿听到其中一人说有一年打仗,回到京城受赏后媒婆在家门口排了长队,他却选了一个相貌最平常的。为何是那人呢?因着他从前一穷二白之时那姑娘也总对他和善。他没选错,姑娘是好姑娘,可惜现在要守活寡了。


    当兵打仗之人开始口无遮拦起来,他们担忧花儿介怀,就道:“孙燕归,你打头里走,别听我们说话,脏了你耳朵。”


    花儿就大踏步向前走,与他们拉开距离,但她的耳力实在是好,隐约听到一些虎狼之词,譬如“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量”,还有“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这恰恰应了二人昨日的景,花儿的心都乱了。快跑几步大喊:“快些!”


    这只是她一生行军打仗的伊始,彼时她是一个小小的斥候,因着听闻那些污言浪语而慌不择路。人都是好人,常年征战在外见不到心上人,嘴上动点功夫,聊以自/慰。


    在她带队风尘仆仆奔向谷为先的第二日,谷为先已经被困山中七日。


    少将军谷为先,几岁起就坐于父亲的马背上征战四方,自然从不惧怕死亡。那一日混战之中他见霍言山掳走伤重的白栖岭,毫不犹豫追了出去。


    他所带的人不多,跑小路欲追上去以拦截霍言山,却被突然出现的山匪阻断,他进入一场恶仗之中。谷为先有伤在身,不便恋战,即便如此仍与部下杀出一条血路,只是战歇之时天已黑透,部下所剩无几,他们爬到树上躲避野兽。夜晚之时,树下有响动,他见着两个穿僧袍的僧人急匆匆走过。他是知晓那灵庵早被山匪屠了的,那赶路的僧人自然不是真正的僧人了。


    他们悄悄跟着那二人,奇怪的是,他们并非要去往霍灵山某处,而是一直向里走,大有要离开霍灵山之意。直觉告诉他这二人不简单,于是命其中一个部下回去送信,而他带着其余人一边留记号一边追了上去。


    他留的记号被花儿看到了。


    那是刮掉一小块树皮后又在其上画了一个箭头,那箭头的确指向狼头山。


    谷为先追着那二人一路走,绕过燕琢城,朝额远河方向。谷为先跟照夜在这附近不知走过多少回,他大体知晓或许那人是要去狼头山。那狼头山里究竟藏着什么呢?那片高悬的月亮照着眼前的山河,大片的光亮以及大片的噬影,风吹动出松涛。


    是宝物。


    他突发奇想:一定是宝物。霍灵山匪追随的一定是钱财、女人、粮食,粮食和女人随时可抢,唯有那宝物,可望不可及。


    部下请示他:要不要抓了审?


    “不,我们跟上去。”


    这已不是谷为先生平第一次只身过险关,他意识到前路凶险,但他无所畏惧。绕过燕琢城,经过白栖岭被烧毁的驿站,谷为先找到一旁钉马掌的人,请他帮忙送一封信,而后便跟着一头扎进狼头山,前头的人始终未发现他们。


    进到狼头山后,那二人不走了。起初先是坐在那里等了大半日,在傍晚时候他们似乎在抬头辩天象,而后才起身继续走。


    谷为先亦抬头看天象,并将一景一物记牢,而后追了上去。他并不知他派回的部下遇到山匪被杀了,是以别人以为他消失了。关于他消失的猜测有许多:被灭口、被劫掠,也有人说被太子的人带回了京城。幸而谷翦对那些传言始终不信,并派人在林间巡回,终于发现他留下的记号,也幸而白栖岭驿站的人几经生死,把信送到。


    谷为先随那二人在密林之中穿梭,他们时而停下辨天象,时而继续开拔。


    最终,他们停在了一个地方。


    那地方乍看寻常,再看便发觉了不同,被光照着的草与其他地方颜色不同。那二人蹲下身去,在地上摸索半晌,最终扒开一个洞口,二人跳了下去。


    片刻后,谷为先也学他们,走了进去。


    那是一条阴暗潮湿的地下河,他们不敢掌灯,不敢贸然前进,最终决定退回去。可退回去,刀光剑影等着他们,凶残的山匪将他们的人杀了挂在了树上。


    谷为先带人与那十几个山匪缠斗,斗,在将死之际终于杀出一条血路。可他的部下都死光了。


    少将军并未过多悲恸,而是找了个地方苟活。他知晓怎么照顾自己,单手就能处理伤口,又知晓如何觅得吃食,山间月影孤寂,但繁星璀璨,他睁开眼睛一颗一颗数。他在耐心等待一个杀出去再杀回来的时机,他甚至知晓他命不该绝,绝不会死在这名不见经传的狼头山里。


    他藏在那,有结伴的山匪寻过来,他便用尽力气飞身上去杀了他们,到后来,他的眼中已满布杀意。


    花儿到来之时,谷为先正沉浸在奇怪的幻觉之中,以至于他看到花儿等人,还以为是哪个仇家来杀他,胡乱挥舞起手中的长刀。别人慌忙把花儿拉走,大喊:少将军!


    花儿看他似是有些魔障,用阿婆教她的法子上前甩了一个巴掌,那清脆的响声将谷为先拉回到人世,也吓傻了旁人。


    谷为先胡乱抹着脸上斗大的汗珠,剧烈地喘气,半晌才说道:“你们来了!”


    “对,来接少将军。”


    “这里有一条暗河,你们去请大将军派人来。那暗河下定有玄机。”谷为先不肯走,花儿就走到身后,对一个人使眼色,那人紧着摇头:不敢,这可是少将军。花儿眼一瞪,亮出谷翦给她的令牌,那人勉为其难将谷为先敲晕了。


    “孙燕归你胆儿太大了!等少将军清醒了有咱们好果子吃!”他们一边抬着谷为先向回走一边埋怨花儿,又说花儿随意亮令牌十分危险。花儿从腰间拿出那腰牌递到那人眼前,那哪里是令牌!


    无人不叹她胆大,花儿却道:“大将军要咱们来接少将军,切勿节外生枝。再看少将军受的伤以及其他人都不见了,可见若去了必是一场恶仗。”然花儿也好奇那地下河究竟藏着什么,究竟是什么东西值得谷为先一路追到这里来,她怕贻误了先机,就派二人先行去送信,要大将军定夺。


    谷为先清醒后果然指着花儿:“孙燕归!你胆大包天!”


    花儿不理会他,反而问他:“少将军,伤口疼不疼?”


    谷为先才意识到自己受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伤,遂道:“疼。”


    “疼您就别喊了,越喊越疼。”花儿怕他担忧,紧接着把派人先行回去禀告的事说了,谷为先才放下心来。


    “白栖岭是死是活?”谷为先问花儿。


    “命大,如今在大营。”


    谷为先长舒一口气:“那一日没能救他,我至今心里难受。”


    “你与他又不熟。”花儿道。


    “也有过命的交情。”


    花儿不懂了,那白栖岭要么与人有血海深仇要么与人有过命之交,他在外头浪荡那许多年,究竟在干些什么呢!可若问他,他总一笑了之。有时他们讳莫如深,她也不会细问,但生平第一回 对白栖岭好奇,想知道他那些不能为外人道的时日究竟是如何过来的。


    谷为先的伤慢慢有了红肿,他开始发起高热。有经验的人从山上找来草药嚼了糊在他身上,他们脚底生风,不敢再停。


    待他们回到大营,看到校场中间摆着的木箱,花儿知晓懈鹰到了,白栖岭八成要走了。她去复命,见到白栖岭坐在谷翦的屋内。几日不见,他伤势大好,果然是命硬,这一次又叫他熬了过来。


    见她进门,几人停止交谈,谷翦并未问谷为先的伤势,而是对花儿说道:“许多事你兴许能猜到一二,如今也不必避讳你。行军打仗粮草先行,朝廷给谷家军的粮草是远不足的,这些年明里暗里是由白二爷支应。”


    “是以你白二爷也不宽裕。”白栖岭在一边插一句话,柳公被他逗笑了。


    “与我何干?”花儿问他们。


    “白二爷想请我保个媒。”谷翦的威仪上来了,声若洪钟:“你可愿?”


    “不愿!”


    花儿想不通白栖岭为何如此执着叫人保媒,上一回是那缺心眼的媒婆,这回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下一回怕是要请皇帝老儿了!白栖岭对她这一声不愿倒也不意外,他本就觉得时机未到,可两位老人非要凑热闹,赶鸭子上架。这下好,又是误会一场。


    花儿气哼哼向外走,白栖岭起身拱手跟在她身后,她也没处可去,最终回身瞪着白栖岭:“你…”


    “误会。”


    “什么误会?”


    “我没请大将军保媒,大将军上赶着的。我若要娶你,我用别人保什么媒,抢了就走了!还用那许多废话!”


    抢了就走属实是白栖岭做派,这点花儿信他,于是哼一声,脚尖磕着地上的泥土,闷闷不乐。


    “哪天走啊?”她问。


    “明儿一早。”


    花儿一听明儿一早,就看他一眼,转身走了。她是去他的屋子,这一路带着那些当兵打仗的去寻人,她那副好耳朵可是没少听那些乱七八糟的,她也懂一些了,想在白栖岭身上试试。


    他后脚随她进门,她就锁上了门,在漆黑的屋内脱掉自己身上的铠甲,那甲衣落地发出的声响就连白栖岭都吓一跳。他忙问:“做什么?”


    “办事!”


    白栖岭觉着自己够匪气了,却碰上一个更匪气的。她解自己衣扣的动作丝毫不迟疑,露出半个肩头之时白栖岭先服软了,他说:“祖宗,你办什么事?你给我穿上!”


    “就办那“我坐你膝头,你量我腰身”的事!”花儿也不知晓自己记得对不对,胡乱说了一句,却也要了白栖岭的老命。他被她推坐在床上,真的坐上了他的膝头。


    白栖岭按着她的手对她说:“玩闹归玩闹,你太小了。”


    “过年就十八。”


    “我说的不是这个。”白栖岭摸着她细细的肩骨,还有她细细的手腕:“是这个,还有这个。我怕你折了断了,你且再长长。”


    “你能吃人怎么着!”花儿不服气,拉着他的手要他量她腰身。哪里用量,一把就能握得过来,他甚至不敢用力。却也用力将她带向他。


    他猜测她或许是喜爱他蹭一蹭磨一磨,因为那时她的响动不一样,于是轻移手臂,一松一紧之间,她小小的下巴就靠在了他肩头。


    白栖岭微微低头衔住她小小的唇,手移到二人之间,也是小的,他的大掌填不满。花儿嘤一声,咬他舌尖,他就知道她喜欢,于是又覆上去。


    那些当兵的可没说这等事隔衣隔裤也能到,她猛然拍打白栖岭,白栖岭不知她怎么了,慌忙停下来看着她。她万分羞愧,不肯看他。他问她,她也不说。


    这情形好生磨人,他觉着自己要崩裂了,就又拉回她,在她耳边好生求她:“好花儿,别动。”过一会儿,又道:“好花儿,动动。”


    他也知那巨龙不该盘着该放出来,可这般他也喜欢,那般他也喜欢,但都不至太狂浪。白二爷好歹心疼她,会收着。浅尝辄止亦算尝了,二人都满意。


    只是花儿不懂,问他:“说你们男人身上有天水,那天水在哪?”


    白栖岭脸一红:“什么屁话!你究竟哪听来的!”


    花儿不答他,只顾寻找那天水,见他下意识捏住裤子,就突然伸手进去。眼霎时圆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拿出的手,湿黏,又觉得别扭,慌忙跳下去净手。


    她只顾笑他,忘记自己也狼狈,再坐回他身边之时人有些恹恹的。她想说些道别的话,但又说不出什么来。只是扯着他衣角对他说:“山高路远,要小心呐。”


    白栖岭想问她要不要跟自己走,但想起柳公说起她得令带队去接谷为先之时笑逐言开,那便是她真心喜欢这里。那便留下好了!


    他捏着她脸要她答应往后给他写信回信,她故作姿态不肯应,他就咬她的小下巴。到最后,白栖岭拿出两块玉来,一块挂在她脖子上一块挂在自己脖子上,并命她无论何时不许离身,这才作罢。


    白栖岭走的这一日,花儿觉着比上一回好多了,至少这一回她没有痛彻心扉,亦能与他好好作别。她笑着对他说:“白二爷,往后家业归我管吗?”


    白栖岭故作正经,但还是答一句:“都归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55章 额远河硝烟(十五)


    白栖岭走了, 花儿觉得空落落的。


    他走的时候没有回头,挺阔的背影被树影烙出斑驳来。柳公见花儿看着那影子发呆,就对她道:恰好要去山下巡逻, 你随着去。


    “不去。送来送去, 小家子气。”尽管这样说,腿还是捣腾起来, 奔着白栖岭下山的方向跑了。


    白栖岭原本走得慢,走出一段路后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跟上来, 身后空空如也, 他就骂她没良心。口口声声记挂你二爷, 你二爷走了你都不送送。


    这样想着, 再回头,看到一个小人儿向他的方向跑来。随着那小人越来越近, 素来严肃的白二爷脸上绽出花来,对懈鹰等人摆手:“都起开,碍事。”


    能碍什么事?花儿跑到他面前站定,拍胸口顺气, 好半天才说:“我去山下巡逻,顺道送你。”


    “你二爷不值得你特意送一趟是吧?”


    花儿仰起脸笑了, 跟在他身边。她从前不太喜欢送别, 这人走了,十里又十里, 连那珍重都不知要说多少次, 回来不是一样在灯下垂泪吗?莫不如狠心点,就不送, 少道些珍重, 再把这事忘了。可如今她总觉得这世道这样乱, 人和人之间见一面就少一面,这次不送,下次八成也见不到了。


    两个人并排行在林间小路上,花儿也香、鸟也叫、初夏的光打从树叶里钻下来,暖融融罩在他们身上。白栖岭的手不太中用,试探几次才终于牵住她的。花儿回头看一眼懈鹰,懈鹰马上憨厚地捂眼:“我瞎了,我看不见。”


    花儿就哧哧笑,被白二爷握着小手一起走这蜿蜒的林间路。路过灵庵之时,白栖岭问花儿:“就是在这看到孙老爷的脏东西的?也是在这手刃孙老爷的?”


    花儿点头。


    白栖岭看着眼前这人,当初扎那胖屠夫一刀在冰冻的河面上疯跑,马上被吓疯了的人,如今也能赢得一场残忍的搏杀了。


    “怕不怕?”他问花儿。


    花儿摇头又点头,说了一句真心话:“永远怕杀人。晚上会做噩梦,但我想:我不杀他他就会杀我,我不杀他他就要去杀别的无辜的人,我杀他没错。我这样想,心里就舒坦些,舒坦些,噩梦就少做些。”


    “原本只想随意找个活计糊口,哪成想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白栖岭认真听她说完,最后指指她胸口:“怕的时候就握着那块玉,二爷把胆量分你一些。”


    谁人不知那白二爷有通天胆量,若借白二爷两分胆量,那人已是半个枭雄。花儿却说:“我不借二爷的胆量,我自己有胆量。二爷且等着瞧,看我如何在那额远河边,把鞑靼赶出去,把燕琢城夺回来。”


    白栖岭并不觉得她吹牛,她认真的模样实在可敬,于是捏捏她手:“那二爷不借你胆量,二爷借你银两,无论何时,二爷在天边护着你。哪怕饿殍遍野,二爷能留你一口吃的。哪怕二爷自己饿死,你能啃一个白面馒头。”


    “二爷挺会说情话。”懈鹰在一边想,二爷无师自通了,这情话说得如此动听。


    倘若真话是情话,那白栖岭还真的就是在说情话了。花儿听得脸通红,嘴上煞风景:“世人都道男人心亦变,二爷也就说得好听。当然我也不在乎,不管二爷变心与否,至少此刻,花儿觉着二爷是真心的。”


    “丧气!”白栖岭凶她一句,扯着她手接着走,想起从前燕琢城人舍半条命去灵庵,总为求些什么,于是问花儿:“那你进了灵庵,可求什么了?”


    “求了。求二爷等人平安。”


    “算你有良心。”


    白栖岭美滋滋的,搂了一下她肩头。又一路走,二人就不太讲话,越走,白栖岭握她的手就越紧。他有想过,什么抱负不抱负,不如就把她掳走带去京城,远离这是非之地。转念一想,天下之大,处处是非之地,京城有京城的凶险,都一样的凶险。


    花儿察觉到他手劲大了,心内一紧,也终于是随波逐流学别人送别,说了一句又一句珍重,原来世人都不能免俗。


    终于该分开了,花儿对他抱拳:“就送到这里罢!后会有期!”


    白栖岭也学她抱拳:“后悔有期。”


    二人都没说那些腻歪的话,白栖岭翻身上马,那马绕着花儿跑了十几圈,蹄子带起一些泥来。他在马上看她,她亦仰头看着他,情窦初开之时,两情相悦之时,离别当前,两两无言。


    那马绕着她跑了十几圈,被他松了缰绳,双腿一夹,大喊一声“驾”,就冲了出去,顷刻间消失了,好像没来过。


    花儿站在那看着一溜烟消失的人,体察了这一生中第一次与心上人的道别,不算痛彻心扉,但就是一颗心空了。


    但她劝慰自己:这算什么!不过是一次作别,又不是生离死别。转头就去找其余人汇合了。


    那头白栖岭打马离去,人虽未回头,但眼睛却红了。一路跑了几十里方停下来,拴马之时问獬鹰:“她可哭了?”


    懈鹰晚他几步走,的确是看了一眼花儿,笃定说道:“没哭。”


    “当真没哭?”


    “当真。”


    白栖岭又因着这“没哭”骂了花儿一番,懈鹰看他这般婆婆妈妈,多少有些担忧他们走不出这霍灵山了。就小心试探:“二爷是想回去还是怎地?”


    “男子汉大丈夫!走了就走了!回去作甚!”白栖岭被懈鹰一激,牵过马,对他说道:“抓紧,今日必须到松江府!”


    言罢率先走了,不给懈鹰一点反应时间。他在后面跟着白栖岭,心内还盘算着:今日要到松江府,那可真是“八百里加急”了,怎这情动还让二爷性情大变了呢!


    懈鹰属实是不懂,但看白栖岭这般,又庆幸自己不懂,不然也要像二爷一样,跟吃了失心散一样,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傻气。


    这二人快马加鞭到了松江府,此刻已是深夜,松江府上竟还有挂河灯的夜档。二人寻了家面档坐下,一人要了一碗面。河上十分热闹,笑声一片,好似边城的战事与这里均无关。


    白栖岭看着那船只往来的河面,猛然想起花儿给他的东西,她从将死的孙老爷身上摸出的那个东西。于是拿出来细细琢磨,而后问獬鹰:“你看像什么?”


    懈鹰看了半晌道:“像一条河。”


    “谷为先说他在狼头山发现一条暗河,并推测里面有宝贝。”


    一百多年以前,孙家在燕琢城还是普通人家。孙家人以打猎为生,跑遍了周遭的山野。是燕琢出了名的猎户。忽有一日,那猎户丢掉弓箭,换上体面的衣裳,站在城墙前等朝廷的文书,果然,做官了。燕琢城里哪出过这等事,一个平常的猎户忽然做了官,这何等蹊跷!于是乎就有人传:孙家在打猎之时发现了宝藏,用那宝藏捐了官。但狼头山形貌险峻,虽看着不起眼,但山间异兽很多,燕琢城遍寻无果,也就作罢。只是说起孙家的起家史,大多脱不了这个故事。


    白栖岭拿着那东西琢磨半晌,最终对懈鹰道:你回去一趟,把这个交给谷大将军,许是能派上用场。


    “二爷不回?”


    “不回,她都没哭。”白栖岭哼一声,其实是京城有要事,他需快马加鞭赶回去,再耽误不得了。懈鹰领命,吃了面,叹口气,又上马向回赶路。而白栖岭,仅在府内睡了一个时辰,就继续出发了。


    懈鹰连夜返回去,第二天中午到了营地,花儿见他回去,往他身后扫好几眼,扫得懈鹰心发慌,只得说道:“二爷没回来。京城有急事,二爷就吩咐我来办这差。”


    “哦!”花儿心里一落空,看懈鹰就不顺眼,一跺脚,随照夜练功夫去了。这一日要花儿练刀,她臂力不足,握不稳那大刀,坐在一边晒太阳的谷为先就笑她:“没吃饭!喂狗了!”


    花儿不服,拿着刀追砍谷为先,被他三两下挡了,甚至一个飞腿踢掉了她的刀,哪像一个受伤之人。


    一边练一遍瞟着谷翦的屋子,片刻后獬鹰出来,急匆匆要走,花儿就上前去:“你白二爷伤口没跑裂吧?”


    “二爷要是知道姑娘如此惦记他,肯定后悔没自己跑这一趟!二爷快马加鞭回京城了,京城有要事。姑娘可有话要我转达?”


    “没有。”


    “那成。”懈鹰心急,上马走了。


    花儿又去捡刀练,谷为先又笑她没力气,于是她又追着他砍了一番。校场上人都停下,看那女斥候孙燕归拿少将军练刀。若某一下她出手漂亮,其余人就拍手叫好:“对,横刀!横刀!”


    花儿砍了半晌竟砍出了一些门道,于是双手握刀准备来一记狠的,谷为先却在这时捂着心口倒下,她上前探看,却马上被他生擒了。


    谷为先敲她脑门:“兵不厌诈,不服也得服!”


    花儿练了这许久,着实累着了,收起大刀看别人练。她整个人提不起精神来,她不知其他少女怀春是否也如此,放眼整个军营再找不出第二个女子来。她许是选了一条辛苦的路,但又是她自己爱走的路。


    柳公对她说再过几日就可以把小阿宋接来,小姑娘寄住在农户家,日子久了该以为花儿不要她了。花儿听到跳了起来,想马上就走。


    柳公不放心她,要照夜带人与她一起,以免途中遇到什么风险。小阿宋被寄养的猎户家里,说是猎户,其实只有一个老翁,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养女,养女名为柳枝。那柳枝十分泼辣,才这样的年纪就拿着各式工具上山打猎,就连林间的野兽都忌惮她三分。但小阿宋不怕她,是以那时要去打山匪,就将小阿宋托付给她,带到安全的地方照应着。


    这一日一行人去了,见到柳枝正抱着小阿宋,花儿问她:“你阿爹呢?”


    “阿爹死了。”柳枝并没哭,但她的手攥得紧,像要把什么东西攥碎一般。


    “怎么回事?”花儿上前一步,蹲在她面前,拉住她的手。


    柳枝不讲话,小阿宋憋了半晌哭了,断断续续说了起来。原是那阿爹去燕琢城里卖猎物,遇到了鞑靼。鞑靼不给钱,阿爹与他们争执起来,最后其他鞑靼赶来,光天化日之下把阿爹活活打死了。


    “我阿爹没求饶。”柳枝说。


    花儿抱着柳枝,问她接下来什么打算,柳枝摇头。她起初想等小阿宋被接走,自己隐匿在山里,见一个鞑靼杀一个鞑靼,可她还没有那样的本事;后来她想远走高飞,又咽不下这口气。


    花儿知晓柳枝难过,就对她说:“要么与我去谷家军罢?”


    “女子不能从军。”


    “大将军说谷家军不讲这个!你且与我去,我去与大将军说。”花儿说完抬头求得照夜的支持:“是不是?照夜哥?”


    照夜原本想拦着花儿,这样无异于把人带进一条险途。可他看见柳枝满是期待的眼睛,只得说:“那就随我们走罢!”


    一行人向回走,花儿问柳枝可去过狼头山,狼头山是否凶险。柳枝道猎户都知道,狼头山有地界不能去,去了就回不来。而且狼头山异兽多,还会闹鬼,尤其是夜里。


    “闹什么鬼?”花儿问。


    “厉鬼。”柳枝答。那厉鬼将人的眼睛挖出来吃了,剩一具没有眼睛的尸体丢到荒野里喂鹰。


    “这等事鬼可干不出来。”花儿想了想:“鬼吃人,还专挖眼睛吃,哪里有这等奇闻!待我回去问问那算命老儿,可是他又搞出来的吓人的把戏!”


    柳枝对花儿说道:“你不必为难,若谷家军不收留我,我自己走便是了。我带着这些东西,饿不死。”


    “你饿不死,但你想赴死。”花儿打断柳枝,她能看出柳枝亦是一个执拗的姑娘,她阿爹就这样死了,她虽未流泪,但心中的恨意一定按捺不住。花儿不想她去送死、好歹在谷家军还有那许多人可以陪着她。


    谷翦对花儿将柳枝带回并无异议,只是问她:“你可知当兵打仗意味着什么?”


    柳枝点头:“意味着随时丢掉性命。”


    谷翦又问:“你都会写什么?”


    柳枝道:“我会骑马、射箭,我是很厉害的猎人。”


    言罢拿出自己的弓箭,抬手就射下一只雀子来。谷翦见她这准头不输别人,就要她跟在花儿身边。他说道:“你们都为女子,互相有个照应。往后你听孙燕归的,她不会害你。”


    柳枝就点头。


    花儿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还是柳公提点她:“还不谢大将军?”


    她稀里糊涂谢了,后来柳公才对她说:“你也算一个小头目了。”


    花儿第一个念头就是跟白栖岭显摆一番,找来纸笔随便一画,交给谷翦,夹在他的信中带走。


    柳枝问花儿:“这算鸿雁传情吗?”


    花儿想了想:“不算!我没写肉麻话!”


    可在白栖岭看来,她提笔画那些,一横一纵都肉麻,一直麻到他心尖儿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56章 额远河硝烟(十六)


    且看花儿那幅:一座山岭耸立云霄、两只泥燕御风而来。那画不像画, 胡乱落笔,意境是白栖岭自行赋予的。他看懂了,孙燕归有跟班了, 要振翅给白栖岭看。还有一层, 着实肉麻,是燕归栖岭, 要他等着她呢!


    懈鹰在一边撇嘴:“我瞅着没有这层意思。”


    “你能瞅出什么来!”白栖岭把那幅画一收,揣进衣襟, 顺道嘲笑獬鹰:“回头你有了心上人再来揣度别人心思吧!”


    他心情大好, 见衔蝉时候顺道把照夜的信给她。


    衔蝉在七王子娄褆安排的宅子住了多日, 这些时日每日教府上的下人们识字, 先教的是这些人的名字,而后教什么随他们的兴致。大家想学什么, 她就教什么。教书时候她着一件素色月白长衫,如她心中真正的先生一般站在那里。一张素净的脸儿不施脂粉,笑起来盈盈一池水。下人们喜爱她,尤其小丫头秋棠, 整日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衔蝉姑娘,嘴恁甜。


    下人们喜爱她, 出去买办之时会在市集上显摆:去过学堂么?没去过吧?我们府上就有专门为我们开的学堂, 那教书先生不输京城第一美女!


    市集上的人就好奇:那府上究竟有怎样的美人在教人识字?实在按捺不住,就挑了个时机爬上了墙头, 见到了“翩若惊鸿”的衔蝉。于是就有人看痴了, 也有人在说:想来那白二爷带回的女子竟也有几分本事,除了生得貌美, 竟还识字。穷乡僻壤也出这等佳人吗?


    这些话落在衔蝉耳中, 她并未理会。燕琢城那样的地方, 别说是三千里外的京城,哪怕是几百里外的松江府都有许多人不知。


    偶尔随墨师傅上街,有纨绔公子跃跃欲试,但也不像从前那般外露,大体是觉着一个识字的女子是不可轻易亵玩的。衔蝉不太懂,偷偷问墨师傅:为何他们收敛了?


    墨师傅就与她讲:“放眼当朝,除却官贾之家,识字的女子简直如凤毛麟角,像你这般能教人的,又再扣掉几成。他们会想:此人定有来头。是以不敢轻举妄动。”


    何等悲哀!


    衔蝉并不庆幸,只觉得悲哀。


    她打街上过,路边茶楼的三层就有人指着:“是她。”


    太子娄擎一身华服从楼上探出头去,看到衔蝉,的确惊为天人,但又与京城贵女不相像,带着一股质朴干净。娄擎冷哼一声,顺手将手中的茶杯砸下去。茶杯碎在衔蝉脚边,她惊恐抬头,对上娄擎那双阴森的眼。


    男子着华服,生的桃花象,眉心一颗痣,目光如吃人。这是白栖岭拿着画像告知衔蝉的,那太子娄擎就长这般。衔蝉聪敏,仅一刹那就认出他来。她收回目光,低下头对墨师傅道:“是他。”


    墨师傅答:“是他。”


    衔蝉不做他语,连句斥骂都没有,就当那杯子自己掉的,款款离去。


    娄擎指着她问身边的太监:“喜欢吗?”


    小太监脸微微红了,根儿切了,身为男子的那点念想还有,却也不敢点头,因着不知主子为何要问这个,怕错了再遭责难。


    娄擎则轻蔑一笑:“若喜欢,改日抓来你玩。”


    小太监想劝一劝,这女子是白二爷带回的人,如今又住在七皇子安排的府邸,眼下形势焦灼,万万不能动这等心思。但小太监并未开口,太子劝不住的。


    过去这些时日就是如此,衔蝉与娄擎打了一次照面,在京城亦小有名气。


    当衔蝉拆开照夜的信的时候,只读了几行便觉不对,问白栖岭:“他出什么事了?落笔不对,不是他的笔力。”


    白栖岭就如实相告:“受伤了,差点死了。是你们一起长大的飞奴救了他,如今他养得差不多了。”


    可信中照夜对此只字不提,只说霍灵山上的花开好了,他摘了一朵,晾干了,要她夹在书中。衔蝉小心翼翼拿起那朵干花,生怕掉落叶子,那花上依稀有遥远燕琢城的味道,她闻了仿若归了家。


    她又问白栖岭花儿如何,白栖岭道:“小东西升官了,还有了心上人。”


    心上人?衔蝉睁大眼睛,花儿情窦未开,哪里就有心上人了?可眼前的白二爷挺直了腰杆,咳了一声。


    “您…您跟花儿…花儿她还什么都不懂呢!”


    “什么都不懂?”白栖岭哼一声,什么都不懂,脱自己衣裳倒利索。他没直说,只对衔蝉说:“她既是什么都不懂,你不妨教教她。如你们这般千里递花花草草的本领也倾囊相授,别只说那些无用的!还有,”白栖岭对衔蝉说:“也跟她说,要对心上人掏心掏肺,嘴得甜。”


    衔蝉捂着嘴轻声笑了,她还是头一回见白栖岭这般,如个黄口小儿般不讲道理胡闹,想来对花儿是动了很深的心思了。于是应承下来:“好,只是不知她愿不愿学?移我对花儿的了解,她八成要说:学那些阴阳怪气的东西做什么!”


    白栖岭一想,可不!就是那么个倔人!


    与衔蝉聊完私事,就低下声音来,神情严肃,字字珠玑。衔蝉一边认真听一边点头。白栖岭见衔蝉懂了,就对她说:你想好,那位置就在街上,除了那些好奇之人,不定有什么闲言碎语。


    “想好了。”衔蝉点头:“再难,这事衔蝉也会做。”


    白栖岭于是就走了。


    娄褆在他府上等他小酌,他只喝几口便是放下酒杯。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挽起衣袖给娄褆看,一道一道的疤。


    “家眷心疼坏了吧?”娄褆问他:“家眷没嫌弃丑?当然你自己是无碍的。”


    白栖岭自己并不介怀这些,不过一具躯壳,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他倒也怕吓着花儿,于是就想请娄褆的御医帮他看上一番。娄褆本就有此意,见他主动提了,就应允下来。


    娄褆最为担忧谷家军,如今江南大仓的粮草运到了燕琢,好歹能保谷家军度过这个冬天。可燕琢的冬天着实漫长,还不知能不能挺到下一年河开燕来。


    白栖岭把谷家军的情形细细与娄褆说了。如今娄擎及其母把持朝政,对谷家军采取了封锁之势,好在西南部闹得凶,朝廷不得不兼顾,一时之间给谷家军以生存时机。


    说到西南部,娄褆对白栖岭道:“有传言江南霍家要举家搬往西南,若此事定了,那他们就不仅是通敌了、而是叛国。”


    “所以,霍家与太子一脉究竟有何渊源,要闹到如此地步?”


    娄褆摇头:“并不知。只知霍大人三命不归朝,太子也拿他无法。是以这次江南大仓的粮能从江南出来,也可见霍家人的想法:谷家军在燕琢,亦是能牵制朝廷的。”


    白栖岭闻言点头。


    娄褆叹口气:“罢了!如今情势如此,只因民智未开。你看他们对女子读书为官的态度、对奴隶下人大人态度就可知根源在哪。是以这个学,要办,至于办到哪步,就看我能活到哪天。”


    这酒自然不能尽兴,二人匆匆别过了。


    白栖岭卧在床头,拿出花儿那封信,又仔细端详一番。这人有了念想,就犹如鸟雀被拴上了绳子,飞不高了。他即厌烦自己如此婆婆妈妈,又有甘之如饴之感。最怕黑灯闭眼后。


    从前没碰过念过,她只会出现在梦里,梦里无论如何,睁眼骂一句“晦气”就过去了。如今闭眼即是,她发间的清泉味道,还有小小一个她。他在梦中与她千般万般好,从不心疼她;如今不同了,清醒时候就怕她折了断了,又总在妄图想象那各种美妙。


    好不容易入睡,又有如临大敌之感,在他这处宅子里,原本是很安稳的地方,即便如此,他也知那上头或许有一双、两双眼睛在盯着他,盯着他手里那秘密的武器。他们都期望知晓白栖岭手中那设计奇巧武器的人是谁,究竟是谁助他谋得巨利自此富甲天下。


    他们遍寻无门,是以并未对他动手,他得以横行的秘密是一颗别人找不到的棋子。


    入睡之后,他的头脑之中倘若没有绮梦,就有一只笔在纸上笔走乾坤,精巧机关罕见工艺,一页纸又一页纸,一遍接连一遍校,最终那一页,依稀能动能走栩栩如生。每每此时,他会突然从床上睁开眼,拿起一支笔,画下来,再销毁。


    除了懈鹰无人知晓,那会造兵器的大师傅除却别人知晓的,还有更厉害的一个人,那便是他。


    就连七皇子娄褆都不知。


    这是白栖岭的面具,在他贪婪的商人嘴脸之下,是一个能工巧匠的天赋之资。


    这要归功于被关在黑屋中的无数幼年时刻,他拿着树枝在地上乱画,起初是弓箭、后来是刀叉,再往后他见过的可以称得上武器的东西,都曾在他的树枝下出现。也要归功于柳公的启发,他给他讲孙子兵法、讲古人造兵器;他从军历练,亲眼见到各式兵器的用场,从此他头脑中的主意倾泻而出。


    别人都道他市侩凶恶,无人知晓他天赋异禀。


    再过几日,他将一个新的兵器交由娄褆,让他快马加鞭给谷家军送去。他特意叮嘱:这是给孙燕归及其部下的精巧武器。


    那是一根小圆筒,看似普通,可先射带毒的镖头,再有一根金丝线瞬间弹出缠绕脖颈,其锋利可致人迅速毙命。


    白栖岭是为花儿着想,她天生体弱,不懂近身搏斗,若有这东西,在战场上短距离内可保命。


    “衔蝉也可一用。”娄褆说道。


    “明日墨师傅会教她。”


    墨师傅名义上是造墨的师傅,其实也有功夫傍身,跟在衔蝉身边,也是为护她。


    “白兄如此用心,亲眷定能感同身受。”娄褆玩笑一句,小心翼翼将那兵器交与手下要他们速速送出去。


    “且不提她是否感念,她能活着就好。鞑靼要清剿谷家军了,太子又从中作梗,眼下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她虽是聪敏,我却也担忧她体弱。有时战场不仅需要动脑子,还需要看运气。”


    白栖岭的担忧不无道理。


    在他的武器到这一天,谷为先正准备带队开拔,到底是行伍之人,身体恢复极度快。他们要去狼头山,趟那条地下暗河,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东西。


    花儿和柳枝被编排在前列,由她带队往狼头山行进。谷翦派人叫她进屋,将白栖岭的东西交予她,并给她讲解如何使用。花儿拿着那小东西揣进腰间问:“就我和柳枝有?旁人没有?”


    “时间短,先造出你二人试用。”


    “白二爷怕是担忧我被鞑靼一刀砍死,是以造了这么个东西要我先发制人。”花儿心中甜滋滋的,面上也笑开了花。


    柳公见她领情了,就拍她:“此次地下河一役,怕不是简单一仗。你和柳枝作为谷家军唯二的女子当照顾好自己。打不过先保命,命在什么都在。”


    “我可以跑,柳枝未必跑。柳枝憋着劲儿要砍鞑靼脑袋呢!”花儿这样说一句,跑了出去。


    她日日吃饱日日训练,人一日一个样,简单竖起的头发荡在脑后,一根黑色绢帕罩着,手中托着自己的头甲,腰间一根细腰带束出她羸弱的身板。虽羸弱,却也初见了飒爽英姿的模样。从谷翦屋内跑出的时候甚至有人小声道:“这孙燕归也不丑。”


    “何止不丑,还有几分好看。”


    柳枝闻言笑了,待花儿走近悄悄与她说道:“这些人可终于是长眼了。可惜晚了,我们燕归早被有慧眼的智取了。”


    花儿脸微微红了,将那武器递给柳枝,并教她使用。那武器太过精巧,柳枝一直啧啧称奇,不知谁人有这样的本领。花儿心道:白二爷的兵器师傅,有这样的本领。


    就连她也不知,那是白栖岭深夜不睡特意为她造的。


    开拔时候她摸着腰间小小的东西,总觉得它在发热,那热意源源不断流向她身体的每个角落。或许真正的情意就是这样滋生的,他惦记她,她感知得到。


    这条路她走过一次,这次更是轻车熟路,队伍在她的带领之下极速前进。有时谷为先跑上前故意问她:“孙燕归,路对吗?”


    她都笃定答道:“对!”


    她像一个天生的将领一般,对此有着极高的敏锐。又因着她这般笃定,令她看起来格外不同。谷为先见惯了名门贵女,偶然遇到这样一个从泥土里爬出的女子,又经历着谷家军的历练从不叫苦叫累,有着不输男人的坚毅,就另看她一眼。


    谷为先把这叫做彻头彻尾的欣赏,他欣赏花儿,是以总是斗她。好不容易歇息的时候问她又踱到她面前:“孙燕归,何时能到?”


    “明日午时。”


    “你可知到那暗河要对天时和地利?”


    “少将军不是会对吗?”


    别人闻言嘿嘿笑,谷为先也不恼:“那你好好学着,以后就你和照夜来。”


    “行!”花儿咬口饼子抬头对他笑,一口好牙晃得他头疼。柳枝在谷为先面前格外拘束,他来了她甚至不吃东西。花儿就问柳枝:“你怕他?”


    “我不怕他。”


    “那你怎么不吃东西?”


    “我敬他。”


    花儿一想,也对,谁不敬他,她也敬他、起初也不敢与他谈笑。


    再启程就是披星戴月的夜间行军,这十分考验斥候的能力。因着照夜上一次没跟来,是以这一次全靠花儿。重担压在她肩头,照夜问她怕不怕,若是走了冤枉路别人会怪她。她倒是想得开,反问道:“行军打仗谁没走过冤枉路呀?大将军说当年他带着白跑二百余里呢!”


    谷为先在一边听了直笑,他倒是想在花儿面前端起少将军的架子,无奈她讲话属实好玩,动辄敢拉出大将军垫背。谷为先就问她:“那若要真怪你呢!”


    “那就怪!人非圣贤,我也只是个小斥候罢了!”


    真是一块滚刀肉。


    谷为先知晓她只是这样讲而已,她辩方向却是认认真真,没有丝毫懈怠。谷为先自然知道如何走,但他就是不说,他想看看花儿究竟厉害到什么程度。她果然厉害,深夜行军,没有一次错误。


    只是在休息之时会发会呆,摸着腰间的那个小武器,仰头看月亮。照夜坐在她身前,也抬头看月亮。二人都在此时失魂落魄。


    少将军谷为先是没有过这等光景的,他骁勇善战,从不在男女之情上费心。他从前认为白栖岭或许会与他是同类人,然而他一不留神就深陷情网了。


    月光下的少女,已不是刚来谷家军时的模样了,谷为先甚至能想象她过几年的光景,若能活着,定也要在世上有名号的。毕竟这样的斥候,属实难觅了。


    他们果然于第二日到达那个地方,谷为先留一半人把守,一半人随他下了暗河。


    那底下阴暗潮湿,暗河流淌发出潺潺声响,当人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就开始看到河面上的粼粼波光。循河缓缓而去,一路望不到尽头。


    谷为先怕有埋伏,始终不敢掌灯,这暗河流向哪里,他们并不知晓。


    打头摸路的花儿察觉到眼前突有刀光,下意识拿出白栖岭赠她的武器,一针射出去,也不管射到哪,估摸了一个大概,将金丝线也弹了出去。


    一瞬间,有热的东西流到她脸上,远在天之涯的白栖岭救了她一命。赶上来的照夜最先听到大刀落地的声响,一把拉住花儿。


    “有埋伏。”花儿惊魂未定,急急对照夜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57章 额远河硝烟(十七)


    他们抵在暗河周边的墙壁上, 都屏住了呼吸。


    花儿察觉到脸上的血要凝固了干涸了,因为它不再向下流淌了。此刻才后知后觉体察到命悬一刻的紧张,手中紧紧握着白栖岭赠她的武器, 而嘴唇微微抖着。


    她深知若选这一条路, 这样的惊魂瞬间定将永远伴随她。她告知自己不要怕,呼吸定下来, 若下次再遇袭,务必要反应更快。


    河道里阴风阵阵, 吹得人肉皮发紧。河水流淌的潺潺声随风愈发地大, 几乎遮住任何声音。照夜挪到花儿身边, 与她耳语:“你分辨声音, 我分辨来人。”花儿点头,闭上了眼睛。


    在她年幼之时, 他们躲在山洞里玩,欲吓那经过的樵夫,照夜就说:“你听声,我辨人。”


    照夜把此刻当成幼年嬉闹, 以缓解花儿的不适感。伽马靠墙蹲着,洞内的风吹到他们脸上。花儿在流水声和风声中听到了地上的打斗声, 还有不远处极力克制发出声响的轻轻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缓慢、凌乱, 但有序。


    他们出发前问那个算命的:狼头山究竟有什么?


    算命的讳莫如深一笑:“狼头山有聚宝盆,夺命的聚宝盆。”


    “你再多说些!”花儿蹲在他面前, 诱哄他:“你不是说见我有见自己骨肉之感?那你告诉我, 我依你心意,叫你声爹。”


    旁人为她“认贼作父”捏一把汗, 她却百无禁忌, 摇着算命的腿哄他。那人终于一改做派, 对她说:“狼头山有孙家人的聚宝盆,只有孙家人才能打开。”


    “那山匪如何知晓的?”花儿继续问。


    那算命儿老儿却神秘一笑不再做声。花儿从他眼中看到一种兴奋,类似于那些山匪在斗殴之时所展露的那种嗜血的兴奋。


    后来她对谷为先说:“会有埋伏。”


    此刻他们在地下河里,她听到那些脚步声,轻声对照夜说:“照夜哥,约么百余人。”


    照夜极力分辨,那形影如迷踪,除了行进的人,他依稀看到山洞之上攀着的东西。他举起手,谷为先示意停下。他拿起箭朝斜上方射了出去,花儿听到箭头扎进皮肉的声音,但奇怪的是,那人没发出任何声音。谷为先再射一箭,片刻后,一个东西砸向地面。


    扑通一声,地面都似乎抖了一抖。


    “果然。”照夜道。


    他们都不再发出任何响动,就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在这漆黑的洞穴之中,杀戮即将上演。对面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再过很久,花儿听到远处传来呼噜呼噜的类似于野兽的声响,她的汗毛竖了起来,紧紧攥着拳头,急急对谷为先道:“有老虎!他们带老虎进来了!”


    别人听闻有虎,顿时举起了手中的弓箭。他们不曾想到对方会有人驯养老虎。


    柳枝在一边问:“真的有虎?”


    花儿点头。


    谷为先问她:“说山中的野兽喜欢你,见你绕道走,可是真的?”


    “真真假假。”柳枝这样答他,从自己身上摸索出一把哨子来,叮嘱他们:“切莫吓到虎,这附近的虎都有点灵性,发癫之时最吓人。也切莫不要伤它,不然杀不死它,还要把它惹颠。”


    “那我们如何是好?”花儿问。


    柳枝道:“我来试试。”


    柳枝在山间长大,常年围猎,她曾救过一只落入猎坑的幼虎,那以后山间的老虎似乎识得她。传言为实,她曾与老虎在林间共处,互不干扰,她靠在树上休憩、老虎卧在地上打盹儿。她不怕老虎,是以站到了最前面。


    那发着呼噜声的野兽愈发地近,依稀有人拿着一柄铃铛,随着野兽走路,那铃铛碰撞出声响。霍灵山匪竟出驯兽人,他们万万想不到劲敌并非人,而是兽。


    再过片刻,老虎咆哮了一声,震得整个地下河的墙壁都在抖。


    “它生气了!”柳枝急急说道,而后吹响了哨子。


    一场鏖战就这样发生了,生气的老虎在黑暗中奔跑,兽子的眼睛发出光亮,怒视着前方,怒视任何人。又吼一声,就扑了过来。柳枝挡在了众人面前,被老虎带来的劲风刮得向后坐去,又急急站起来挡在前面,再一次勇敢地吹响了哨子。


    老虎的爪子拍出来,照夜和谷为先将柳枝向后拉开,这黢黑的夜晚的博弈,他们的本能被无限放大。柳枝推开他们再一次冲上去,又吹响了哨子。


    老虎本已拍出的爪子砸到地上,渐渐安静下来。柳枝又缓缓向前一步,轻轻吹了哨子。老虎远处的脚步声均停了下来,唯有驯兽人在不停摇铃,而老虎对此充耳不闻,只是看着柳枝。


    柳枝不会驯兽,她不知老虎何时会再闹起来,幽暗之中谷为先看到她摆手,于是其他人屏息从老虎面前经过。这情景太过罕见,饶是英勇善战的谷家军也不敢在此时造次。他们甚至在暗暗赞叹:谷家军不过两个女子,但各个身怀绝技。一个有奇才、一个能驭虎。


    在屏息经过时,各个都流下热汗,柳枝站在那,不由控制地腿抖。花儿仍在前面,担忧地回头看,想起眼前这难闯的关,又毅然转回头去。


    那驯兽人见老虎没有动静,猛摇了几下玲,老虎的脚动了,谷为先举起长矛率先杀了出去!黑暗中花儿紧跟着他们向前跑,她听到对方撤退的声音,老虎依稀在身后转过身来,而柳枝又吹了几声哨子!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谷为先扔出的长矛刺进了一个人后颈,他们这才发觉对方已在撤退。


    老虎已不受控制,柳枝在与它抗衡,情急之际,她突然跪在老虎面前,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老虎看着她,犹豫着是该踏过她还是吃了她。


    谷为先他们已经开始了厮杀,混战之中极速奔跑杀人,花儿拿着一把大刀,犹如在校场上训练一般挥出去,她的力气不足以杀人,只能伤人,而照夜在一边一刀补上去将人刺死。


    “照夜哥,别管我。”花儿道。


    “你是斥候,不能死。”


    “你也是斥候,不能死!”


    “我不会死!”


    他们像儿时一样,在山洞之中齐头并进,儿时的天真已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少年英豪,于这条暗道之中驰骋。血溅到他们脸上,都顾不得擦去,而杀红了眼的谷为先一直在最前面,以他鹰一般的眼将敌人狠狠刺倒。


    这样的混战不知持续多久,身后的老虎猛然吼了一声,花儿叫了声:柳枝!可她已不能回头了!她问照夜:“柳枝会死吗?”


    照夜没有回答她。


    他们都知道,那野兽若发起疯来,他们一行人均无法将其制服,何况一个柳枝,她凶多吉少了。可他们无暇顾及,只有杀出去,不然都要死在这暗道之中。


    杀着打着忽然看到眼前若有光,谷为先喊:“杀出去!到洞口了!”


    他们并不知这暗道暗河的尽头是什么,唯有杀出去才能一探究竟。


    越向前,光越亮,谷为先第一个冲出去,一道强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眼前的河面突然变宽,一条河奔涌向前,而在那河边,是一望无垠的碧绿的草场。


    这等奇景在谷为先十余年征战之中第一次见,而他们的敌人,有山匪亦有鞑靼,人数之多,令花儿毛骨悚然。


    他们被敌人围住,突围很难,而后有猛兽,今日在这里,恐怕又是一场生屠。有一个穿着萨满衣服的人,在闭着眼睛摇铃,那铃声一下一下,仿佛和着老虎脚步,将他们送往冥府。


    有人朝他们射了一箭,一个战士应声倒地,此刻最不宜迟疑,谷为先又率先冲了出去!唯有近距离搏杀才能躲避乱箭,是死是活战了再说!既然老虎断了他们后路,那便不必回头了!


    而花儿,一直在听洞里的动静,在鏖战之际,她突然伸出手:“快看!”


    打斗之人都随她的手望去,柳枝骑在虎背上,从暗道缓缓走出。那一束天光打在她满是血的身上,血腥的红光又直向云霄,在这一片草场和奔涌的大河之中,她拿起手中的箭,对准一个鞑靼猛然射了出去!与此同时,那虎咆哮了一声,载着柳枝奔向了敌人!虎爪锋利,一下放倒一人,再踏上去,撕扯一口,瞬间毙命。


    柳枝坐在虎背上,看到花儿眼中的盈盈泪光,就对她举起手,喊了声杀,又冲了出去!


    援兵赶来,他们一直战到天黑方得胜,活着的人躺在柔软的操场上,再不肯动一下。


    老虎也累了,趴在那休憩,而以血饲虎的柳枝,在谷为先为她倒了止血药后躺在那一动不动。花儿抱着她的头问她还好吗?她想了想,竟笑了,虚弱地说:“好!太好了!痛快!痛快呀!”


    “杀第一个鞑靼之时,我会听到阿爹在天上喊:好女儿!”


    花儿将她眼里的泪水抹去,她终于哭出来了。


    至于那宝藏究竟在哪呢?这许多人来寻宝藏,而宝藏究竟在哪?


    谷为先拿起花儿从孙老爷身上找出的东西,仔细地看。花儿想起什么似的夺过去,对准了月亮。


    月光之下流光溢彩,一条河动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58章 额远河硝烟(十八)


    他们都没见过此等惊奇。


    那一枚小小的东西上, 一条流光溢彩的河,随着位置不同,那河流的流向也在变, 或倾泻如瀑, 或潺潺流淌,偶尔, 还依稀有鱼跃而出的景象,虽转瞬即逝, 却无比真实。


    他们看傻了。


    “这是什么呢?”谷为先问花儿。


    花儿摇头。她仔细回忆当时的情形, 孙老爷揣着这么个东西, 要上霍灵山。但他一定什么都没说, 不然山匪不会将他关在灵庵中要他搏杀出去。他为何宁愿守口如瓶也要搏杀呢?要么这东西一无是处,要么这东西有惊天秘密。


    花儿举着那小东西, 对着月亮看。她开始不停转动身体和那个东西,比对着当前的情形来看。此刻冷静下来,能看出更多东西来。在河流上游处,依稀有一个坟包样的东西, 她站定方位,向前走两步, 河流也加速了流淌。


    如此奇巧的工艺想必费了不知多少心血, 要借天时地利和月光,若只是普通的宝藏, 定无需费这样的心思。


    花儿招呼谷为先, 指给他看:“明日我们可以开拔到这里。”


    “好。”


    老虎此时站了起来,所有人都紧绷起来看着它。它走到柳枝面前, 低下虎头拱她, 熟睡的柳枝睁开眼, 问它:“你怎么了?你要走了吗?”


    那虎眼神渐渐温和,低着头在地上转着圈踱步,不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好像在说些什么。


    柳枝坐起来,对它说:“你要走就走,那驯兽人已经死了,你不用再怕了。”


    可老虎不走,仍旧在原地打转,渐渐烦躁起来,呼噜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花儿凑到柳枝身边,与她耳语,柳枝便站起身来对老虎道:“你是不是有难言之隐?我听不懂你说话,猜不出,你可以带我们一起去,若真有难处,我们定会帮你。”


    “不行!”谷为先出言制止,猛兽就是猛兽,不定何时会发癫,她们两个弱女子会成为它的口粮,连骨头都不会吐出来。老虎看着谷为先低吼一声,似是在祈求。这样温柔的猛兽,世上真的从未有过。这亦是一件奇事。


    “让柳枝试试。”花儿道:“它好歹救了我们这么多人一命,如今它看似有难处,我们不能不管。而且我看着这老虎颇有灵性,就像人扮的一般。”


    言罢搀着柳枝站起来,老虎趴下去,她们爬上了虎背。花儿上去的时候,老虎明显不愿,抖了抖,柳枝抱着它脖子道:“她是好人。”老虎便不再动了。


    这只猛兽驮着她们向前走,月光如洗如瀑洒在她们身上,诉尽柔美与悲怆。谷为先命照夜带人跟着她们,于是这只猛兽的身后,跟着一队稀疏的人影。碧绿的草场在深夜中荡起波浪,兽爪和行进的人时隐时现,只有虎背上的女子始终在月光中穿行。


    老虎带着她们走了很久很久,月亮跟着她们走了很久很久,柳枝体力不支向后靠在花儿身上,瘦瘦的花儿抱着她为她唱起了歌。那是阿婆从前哼唱的:


    月光光,我的郎


    骑白马,过祠堂


    祠堂有翁执方杖


    一把拍在手心上


    …


    唱着唱着觉着不称这绮丽月色,又改了词:


    月光光,细思量


    心上人,过草场


    柳枝笑了,轻声道:“花儿在念情郎了。”


    花儿也笑了,坐在虎背上一晃一晃,让这一整日的浴血拼杀带来的疲惫和恐慌消散了。若白栖岭在,她定要坐在他腿上与他消磨一番了。尽管他们相处无多,但头脑中俨然已对此习得数次,好似对那人儿很熟知,一颦一笑都能参悟其要义了。


    也就只得在这片刻的安宁中想起,刀剑不长眼的时刻是将他抛在脑后的,若那时被一着毙命,怕连想起都不会了。而此刻,她们身上的血衣还未换,脸上的血也只是囫囵擦去,若见到心上人,还不知要被怎样的心疼呢。


    花儿不唱了,老虎不耐地哼了声,柳枝就道:“让你接着唱呢,它爱听。”


    “它还怪难伺候的。”花儿壮着胆儿拍了虎背一下,那感觉犹如初见白栖岭在他头上动土。


    他们就这样在月色下走着,不知走了多久,老虎停下了,望着对面的山岗。这条河蜿蜒流去,经过那座小山岗,那小山岗不知有什么,要那野兽这般望着。那眼睛中隐隐有泪光。


    老虎也会哭吗?


    花儿和柳枝站在它面前看着它,柳枝尝试着问它:“那里有什么?有你的虎崽吗?”


    老虎低吼了一声,好似在说:“对。”


    花儿茅塞顿开,对柳枝道:“我之前还在纳闷,这等野兽怎么会听任那驯兽人去训,八成是他们抓了它的骨肉至亲以此要挟。那野兽兽性难训,但也有野兽对自己的骨肉不离不弃,这虎,显然就是那罕见的有情有义的!”


    她在那里来回踱步,最后问照夜:“照夜哥,我们要摸过去探看一番吗?少将军会同意吗?”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必管少将军了,咱们摸过去。”


    “走吗?老虎?”花儿问老虎,那老虎向前一步,用虎头蹭了蹭她额头,差点给她蹭一个跟头。花儿踉跄两步摆手:“行了行了,别蹭了。”


    言罢笑了。


    柳枝太累了,照夜将其余人留下照顾她,而他和花儿悄悄跟在了老虎身后。向那山岗走,草愈发地高,他们没入荒草中,听到风在耳边呼呼第刮。


    照夜叮嘱花儿:“无论遇到什么凶险,你尽管骑着老虎跑,休要管我。”


    “照夜哥总这样把别人放在心上,不累吗?你是斥候我也是斥候,为何遇险我就要先跑了?”花儿扯着他衣袖,对他说:“照夜哥,首先忘掉我是女子,其次忘掉我是柳条巷的花儿妹妹。只把我当你的战士,你的后背。”


    照夜想起那时他与飞奴背靠背一战,最终飞奴离开了他们,从此杳无踪迹。他始终不愿接受这样的离别,他好像才是柳条巷的密友之中,最难放下的那个人。


    他们两个孤独地走在老虎身后,那山岗越来越近,而周遭除了风声和草场的沙沙声,再无别的响动。花儿竖起耳朵听着,而照夜悄悄绕到前面去探看:那山岗空无一人,又或者人也被草掩藏了,总之放眼望去,是一片无垠之地。


    他们走到山岗里,一路向上,最终到达了高处:那位置真好,依稀能看到河流从洞口流出,而眼前,有一个兽坑,兽坑之中有响动,他们低下头去,看到有几只幼虎被铁链绑在巨石之上,趴在那里不动。直到听到老虎的一声吼,纷纷费力站起来仰头看着坑口。


    就连野兽都有舐犊之情,而人却为一己私利利用它们。老虎对花儿吼了声,花儿拍它虎头:“知道了,你莫急。你的孩子们被他们抓去了,他们以此要挟你是吗?”


    她也不知那老虎能不能听懂,但它卧了下去,难过地看着兽坑。照夜要花儿守在那,而他小心翼翼下了坑。幼虎见他先是害怕,在那里慌张而烦躁地踱步,也有一只幼虎耷拉尾巴,好似遭受过暴打后恐惧的样子。


    照夜并不急于上前,先是在角落坐了一会儿,待它们不慌了,他才上前去,对它们轻声细语:“别怕,我来救你们。我先救一只,看看是否可行。”


    哪怕是一只幼虎,重量也极可怕,他费力解开拴着的铁链,那幼虎转身要咬他,坑口的老虎突然吼了声,那幼虎停止动作,跟着照夜走。它在前,照夜在后。深坑不好爬,照夜一点一点推着它,有时费劲全身力气抱着它,最终筋疲力尽将它弄到了坑口。


    老虎吼了声,一爪子拍到幼虎身上,那幼虎四脚朝天躺在那,任由它的虎头顶着它。这样的团圆方式照夜和花儿二人也是第一次见,就颇有兴致看了许久。待照夜缓过来,再次下了坑,往返两次,将三只幼虎都弄了出来。


    此刻天已微亮,花儿依稀听到远处传来人语,忙对照夜说道:“不好!人来了!”


    老虎吼了声,趴下身去,示意他们坐上去,而后带着他们狂奔而去,在他们身后,幼虎也在飞快地跑,天空现出夺目霞光,璀璨异常,将草场染成了赤金色。


    花儿永远忘不了那天,他们回头看着几个毫无办法的追兵,而眼前是一个幻梦般的黎明。飓风吹得他们东倒西歪,他们费尽所有力气不从老虎身上掉下,而一望无垠的草原在绽放着它的瑰丽。


    他们终于逃了出去,接上柳枝,又快速向驻地奔袭。


    他们回去了,还带着几只幼虎。那幼虎看人十分警惕,若感觉到谁看它们,就会低吼扑上去。但它们不伤人,只是将人扑倒,再过片刻战士们懂了,幼虎是在玩。


    他们从未见过能与人一起玩闹的老虎,觉着十分好玩,就换着逗他们。


    而照夜问谷为先这些虎该如何处理,谷为先决定交由柳枝处理。柳枝吃了东西,又睡了片刻,脸上有了血色,她想了很久道:“不如交给老虎自行决定。”


    她对老虎说:“你的孩子们回来了,现在你可以回到你的森林里了,只是以后要当心,切莫再被那些人抓去了。他们不是人,他们是鬼,他们杀人不眨眼,何况对你们这些小兽。”


    老虎安静听着,柳枝示意它到洞口,要它从那里回到霍灵山去,那片山林才是它的家。老虎带着幼虎走了。


    花儿和柳枝都有点难过,两个人蹲在那看着他们消失在幽暗的地下河中。


    他们又要开拔了。


    这一次他们将前往那个小牌上月光下显示的坟包,花儿在地上给谷为先画舆图,确认了行进方向。谷为先问她是否有把握,花儿道:“且试试。那上头的东西咱们都要去看,不然是万万找不出宝藏的。只是寻找宝藏的不止我们,还有别人,若遭遇,必是一场又一场的仗。”


    “你如今怕打仗吗?”谷为先问她。


    花儿摇头:“我不怕了。我杀过人了,知晓人死以后的千姿百态。只是属下如今偶有疲累,许是身子骨比别人弱,若往后能像少将军一样有一副好体魄就好了。”


    “谷家军的人,没有孬体魄。”谷为先捣了她一拳,她肩膀接住了,他便夸她:“你看你,如今能受我一拳了!待明年春暖花开,我保你变成一个彪悍的奇女子。”


    “彪悍大可不必。”照夜终于开口:“强者不在于形,在于心。花儿妹妹已经是奇女子了,不必拘泥于形式。别人动体力,你动脑,这有何不可?但说到底,身子骨好一些于你自己有好处。”


    花儿被照夜夸得开心,学谷为先摆手:“还不开拔?”


    谷为先爽朗大笑。他与父亲决计来燕琢以前,曾预料这趟会凶险且孤独。行军打仗之人刀尖上舔血,不怕凶险;但若没有同路之人,那必定孤独。打仗之人没有可托付项背之人,是无可忍受的。谷家军的人彼此为眼、为背,才能有不衰的名望,令敌人闻风丧胆。


    然后上天有好生之德,在他到了燕琢后先遇到与他一同出生入死的照夜,后遇到聪明绝顶的孙燕归。老天爷不要谷家人败走燕琢,悉数将能人送来。谷为先从前不信这些,曾公然说司天台观星一派胡言,尤其听到上一年“国运昌”甚至啐一口。但如今他竟然信了,天不绝他们,他们必将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走了一整日,于傍晚到达那里,然而他们晚到了一步,已经有人将那损毁,根本没有宝藏的影子。


    花儿蹙眉想了许久,至深夜,又拿出那物件来看,还是那条河,亮晶晶的河,只是又看到西北方向,涉河到对岸,有一座墓。她问谷为先:“去吗?”


    “去。”


    他们都不信邪,为何那么多人扑上来,他们究竟在找什么,这未知的宝藏究竟是什么!照夜就问:“我们是否太过执着了?”


    “执着一回无碍!”


    下一日他们就着手渡河。


    照夜拿长竿一试,深不见底,于是脱衣准备游过去。河水湍急,暗流十分之多,他在河面上几番打转,几次险些被冲走,终于到了对岸。


    照夜看到对岸的草地截然不同,有很多隐藏的巨石,仿佛如一个天然屏障。他谨慎地向前走,走了很远很远,看到一个深坑,而深坑下依稀是一个古墓。照夜做衙役之时曾与人进过墓,他深知:越看似平常,许是内里夺命的机关越多。他不敢轻易闯入,只是在周围绕了一圈。


    河对岸没有人,想来根本没人想到对岸来。


    他勘察了一番后又如刚刚一般渡了回去,至少那墓是存在的。


    谷家军中偏有人参军前挖过墓,自告奋勇带队去了,他们西渡,花儿和柳枝则在沉思。


    二人的衣裳尽是血,也无法脱去,但脸上、手上的脏污很想洗去,于是蹲在河边,用手掬起一捧水洗脸,河水清清亮亮,花儿以为它会如别的河水一样清甜,饮了一口,好咸。而柳枝则指着流动的泥沙道:“金灿灿的,好看!”


    花儿闻言跑过去,捧起一把来看,那泥沙隐隐有金色。和柳枝对视一眼,二人忙叫谷为先过来看。


    他们一瞬间有一个念头:这是一条流金河吗?孙家祖先是因着发现这个才有银两捐官的吗?


    他们都说不准,只因那细细的沙,着实不会有大火候,可它就那样随水流流淌着,又令这条河格外璀璨。


    “或许,往前走?”柳枝问。


    花儿摇头,但笑笑说道:“至少眼下不用愁盐巴不够了,那河水咸着呢!”


    “你说什么!”谷为先以为自己听错了,以他多年山河遍历的情形来看,这里不会有咸的河水。


    “少将军自己去喝一口,咸的!”花儿怂恿他自己去喝,而谷为先蹲在河边之时,甚至有些许颤抖。


    那水,果然是咸的!


    他愣在那,一时之间大脑空白,过了很久才缓过来,孙家可以靠淘金沙捐官,这显而易见,但这条流金河的宝藏不是金沙,从来都不是!孙家定是知晓了这一绝等的秘密,是以要拿它去霍灵山换些什么!


    那么,已经先到的寻找宝藏的人知晓吗?或许他们也发现了。谷为先一时之间无法呼吸,他将花儿拉到一边,悄声说道:“此事至关重要,打现在起,我不能离开这里,照夜也要做好背水一战的准备。是以这差事我交与你和柳枝办。”


    花儿见他如此谨慎,就附耳过去,在听到谷为先打话后猛地睁大了眼睛,多一句话都没说,转身拉着柳枝就跑了。


    柳枝知晓事情不一般,也不多问,背起自己的弓箭就随她跑了。她们毫不犹豫扎进地下道,花儿因着走过一次,对那里面已经熟知于心,里面横陈着一具具尸体,她提醒柳枝躲过去。


    在她踏过一具尸体时,忽然被一只手死命抓住了小腿,她惊叫一声,将白栖岭送她的镖射了出去,那没死透的人彻底死透了,而她甚至都没停下看。


    柳枝拿起火石点燃了火把,二人看到了河边的惨烈。谷家军的人、敌人,他们的尸体交叠在一起,已不大能分清谁是谁了。尽管她们穿过这个尸坑一样的地下道十分害怕,却也相互拉扯着继续向前走。他们不知这些尸体或否慢慢腐烂,最终归于地下,而这里又恢复如常,像从未有过一场混战一样。


    花儿宽慰柳枝:说书先生说江湖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场,摇旗呐喊的都不知跟随的是谁,只管喊就对了。


    她给柳枝讲很多从前从来的故事,柳枝渐渐不怕了,她也不怕了,二人在那条地下暗河里,暗暗滋生了胆量。出了洞就下雨,她们也不敢停,冒着雨在林间奔跑。


    花儿有几次已经支撑不住了,但想起谷为先的话,就不敢停,甚至连喝水吃东西都没有停下过,终于奔回了大营。


    见到谷翦之时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急急道:“流金河马上一役,流金河有罕见的盐!”


    “你说什么?!有盐?”谷翦问。


    盐,实属罕见之物,朝廷无法足量供应,是以贩盐为死罪。而在这等地方,竟有一条有盐的河!怎么会?


    谷翦顾不得这许多,此时已有多方人涌入,不管对方发现与否,都将是一场恶战。请柳公亲自领兵,将半数人交与他带走,并握紧柳公肩膀道:“老伙计,当心!”


    柳公对谷翦道:“若真有盐,真是盐,那么需要找厉害的人来制盐贩盐,这个人…”


    “唯有白栖岭。”谷翦道:“我清楚,马上送信。”


    柳公临危授命披挂上阵,并不耽搁,点过兵后就出征了。这又是一路,花儿和柳枝的腿脚已经飘了,却还是咬牙挺着,一声不吭。


    柳公问她们是否需要歇息,她们都倔强摇头:“不需要。”


    心中都牵挂着河边的人,生怕到晚了,他们已经败了。待他们赶到时,河边已经开始了乱战。鞑靼和余匪将谷为先等人包围了,花儿依稀听见有人喊:活捉!


    柳公举起手中的刀冲了上去!只见他出刀稳准狠,生生杀了一条血路,谷家军的人冲了上去,花儿也冲了上去!


    她和柳枝本已力竭,此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甚至有刀砍到她们身上亦浑然不觉。战争抽走了她们身上的最后一丝娇气,让她们神挡杀神。


    正当她们遭遇死门之时,所有人都听到了野兽的怒吼声,他们抬头望去,七八只猛虎带着三只幼虎从远处跑来,如疾风一般冲进了厮杀之中,咬住一个敌人的脖子撕扯开来。


    柳枝和花儿满含热泪,看着那消失的猛虎在她们生死关头的时刻跑了回来,带着它们的同伴来救她们于水火。那些猛虎甚至懂得分辨,穿深赤色战甲的和绑发带的,都是他们攻击的对象。这是猛虎的报恩,亦是猛虎的复仇!


    有人放了一个鸣镝,敌人突然抬腿撤退。有战士要去追,猛虎已先一步追去!它们踏着尸体只追活人,一直到他们彻底跑进夜色之中。


    他们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花儿这才意识到手臂火辣辣地疼,低头去看,看到衣袖破了,里面的皮肉绽开了,还汩汩流着血。她没害怕,甚至在自嘲:“照夜哥你看,是不是比被剐的白二爷强许多!”


    照夜自己受伤不曾难过,见到花儿的伤口一瞬间流下泪来。忙抹了把泪水撕扯衣服为她包扎,还问她:“疼不疼?衔蝉若知道你受伤,定会怪我护你不利,再也不肯理我了。”


    怎么不疼呢?但花儿龇牙咧嘴道:“不疼!别哭!受伤了,就算正式踏入谷家军了!大将军说的!受伤才是真战士!”


    尽管这样说,旁人都睡去之时,她的胳膊发烫剧痛,她找了一个无人的地方轻声哼哼,以缓解自己的痛楚。哼着哼着,就察觉眼睛湿了,心中也说不清为什么。


    白栖岭这一晚梦到她哭了,从床上转醒,推开窗,看到外面下起雨。雨幕一直接连到看不到的地方,他眼前的雨落在屋顶,又从屋檐滚下,落到檐廊下的瓷缸之中。懈鹰听到动静站到窗下,问他:“怎么了?二爷?”


    “我梦到她受伤了。他们是不是又开战了?”


    “好几天没有信了,尚不可知。”


    许是这雨下得人心堵,白栖岭便把所有的窗都推开,雨水打到他身上,他方觉得好些。


    而花儿,哼哼一会儿便入睡了。她累极了,这一睡就好似失却了知觉,只是在翻身之时觉得哪里都痛,说不出的痛,在睡梦中皱着眉头,也不知该怪谁,就怪到了白栖岭头上,斥一句:“白老二,你压的我浑身疼。”


    也不知这骂法是因何而起,但梦里骂一句,疼痛倒是减轻些。


    这漫长的夜晚,月光照在地上横陈的活人和死人上,已然分不清哪一个活着哪一个死了。


    一个人,蒙着黑面,拿着一把刀穿过地上的人,没有一点响动地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59章 额远河硝烟(十九)


    花儿在熟睡之中依稀听到极轻的脚步声, 混沌之中告诉自己这许是梦中的声响。在这荒郊野岭,夜晚本就会有各种小兽走动的声响,可她又觉得不对, 老虎们就站在外围, 小兽在几里外就会止步不前。


    可那脚步声一直在,花儿还听到嘀嗒嘀嗒的声响, 像露水从树叶上落下,落到石头上, 嘀嗒、嘀嗒。是下雨了吗?她想睁开眼看看, 但她的眼睛像粘在一起, 无论她怎样努力都睁不开。


    那嘀嗒声愈发的近, 不知是什么味道,由远及近, 隐隐的、香香的,弥散在空气之中。依稀起雾了,因为一切都开始潮湿起来。


    那潮湿是凉凉的水汽,氤氲到人的衣裳里, 让它贴在肌肤上,那感觉很不舒服, 花儿皱着眉, 顺手摸了自己的额头,这才发觉她额头很烫。


    这奇怪的夜令她不舒服, 她决定去找点水喝, 猛地掐了自己一把,终于睁开眼坐起身来。是下着雾, 很大的雾, 眼前的一切都很模糊。所有人都睡着了, 只有她坐起身来。老虎的影子模模糊糊,它们好像也困了乏了,踱步的步伐缓慢,随时要倒下一样。


    不对,不对,他们为什么都不醒呢?


    花儿无声摇摇身边的人,他不动,睡得很沉。而不远处,一个人举起了刀。那是谷为先躺下的地方。花儿的呼吸都急了,猛然喊了一声:“住手!”便想冲上去,无奈她的双腿毫无力气,跌倒在那,她下意识射出白栖岭送她的镖,也不知是否打到人身上,于是又接连射出两根。


    那人站在那晃了晃,举着刀的手猛然向下欲扎透谷为先的脖子,花儿大喊:“老虎!老虎!”


    快要倒掉的老虎冲了上去,咬住了那人的脖子。


    花儿犹如被暴雨拍打的野草,无论如何都挺不直身姿,一点点向谷为先爬去。而后者,终于费力地睁开眼,拼尽全力坐起身来,看着在他身边倒下的老虎和那具尸体,还有费力朝他爬着的花儿。


    “孙燕归,你别动。”他说:“你别动,你受伤了。”


    他用力给了自己两个巴掌,而后找东西蒙住了自己的脸。这大雾有问题,这大雾里面不知有多少瘴气。他仰头灌了很多水,然后走到花儿面前,抱起她的脖子要她喝水:“喝水,吐出去。”


    花儿的额头上满是虚汗,牙齿打颤,听话地喝水,在谷为先遮住她口鼻之时说道:“幸好,幸好少将军没事。”


    谷为先摸她滚烫的额头,最终将她拖去河边。河边的瘴气似乎是薄一些,他极力控制自己睡去的冲动,为花儿的手臂清理伤口,倒止血散,又拿出草药嚼碎了涂在上头。


    花儿一直在抖,一直在说胡话。谷为先隐约听到她唤“阿婆、阿婆”、“阿公、阿公”、“阿虺哥哥”,转头又骂:“白老二,你压得我胳膊好疼”。有时她会抽泣:“阿公,阿公你在哪,阿婆走了,一头撞死了。”


    谷为先听着她这些胡话,察觉到她内心最深处的痛苦,被平日里嬉笑怒骂的孙燕归隐藏了。他帮她拭汗,她嚷嚷冷,他就将衣服脱下裹住她,她还是冷,他索性抱住她。


    天亮以后,大雾带着瘴气散去,有人慢慢睁开眼,紧接着而来的便是此起彼伏的呕吐声。花儿这一夜好像经历生生死死,睁眼的时候心空了一大块一样。看到谷为先,想起昨晚的事,便坐起来:“有人要杀你!我…”


    “我知道,你和老虎救了我。”谷为先将她按回去:“孙燕归你睡吧,你累坏了,你的伤口红肿有脓。”


    “那人是谁?谁要杀你?”花儿急急问。


    “是自己人,跟了我很多年。此事很蹊跷,还需要再查。”


    “自己人?怎么…”


    “是看守过匪首的人。”谷为先道。


    花儿想起那不知有多少层脸皮的算命先生,也想起在燕琢遭屠城后她于废墟之中做的那个梦,她偏偏梦到他,梦中的他还是一派好人模样,要她七年之后再看。


    “那算命的擅蛊惑?”花儿疑惑问道。


    谷为先点头:“你可知这世上无奇不有,湘西有蛊、萨满摇铃,他们要控制的都是人的心性。那算命的八成也有这等本事,只是我们都以为他早已沦为阶下囚,闹不出什么动静来。是我等轻敌了。”


    花儿想安慰谷为先,他却挥手一笑:“小事!昨夜若没有孙燕归,如今我已是一缕游魂了。只可惜如今谷家军是我朝的“逆子”,不然我定会为你求一个封赏。”


    花儿笑了:“白救了呗!”


    谷为先拍她肩膀:“我谷为先记在心上了!”言罢就去找柳公商议瘴气之事。近日怪事多,河里流金、河水带盐、旷地生瘴气,当兵打仗之人都知晓,这等地界非同小可。


    柳公正蹲在那拔草,见谷为先过去就给他看:“我依稀知晓瘴气哪里来的了,你看着草根与寻常的相比有何不同?”


    “更粗些,汁水更多些,还更粘稠。”


    “待会儿打只兔子来喂了,看看会如何。”


    那兔子扭着头不肯吃那草,紧接着挣扎起来,被人掰开嘴塞进一根,强迫咽下。起初兔子还在地上跑,渐渐地,跑得越来越慢,而后一头栽到在那里。倒是没死,只是熟睡了,任人如何拨弄就是不醒。


    再抓来一只鸟,将草根的汁水挤出来为它喝,也一样,鸟睡了。


    花儿在一边看热闹,忍不住问:“那为何前两晚没有呢?”


    “下雨了,更潮更湿些。”柳公道:“雨后它的汁水最丰,又逢大雾,就散开了。”


    “还有这等事,行军打仗果然好玩。”她笑道。


    谷为先看她一眼,昨夜在梦里辗转哭泣的小女子此刻又敛起了自己的伤心,变成了嬉皮笑脸的孙燕归了。谷为先有点心疼她,但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问她:“你胳膊可好些?”


    “好多了。”花儿小心翼翼动了动,对他笑笑。


    有人从大营带信来,谷为先看了,对柳公道:“大将军要京城派人来看这盐了,若这里的盐果真能晒出来,那将是天下第一等好事。谷家军有救了,燕琢有救了。”


    花儿不懂为何这条河能晒盐,会有如此的后果,悄悄拉着照夜解惑。


    照夜亦是听谷为先说起,如今给花儿讲了:“你可知如今天下最贵的两样东西是什么?黄金和盐。盐不够,是以朝廷对贩盐者施以死罪。若我们当真有一条能制盐的河,那么我们就掌握了一条命脉。鞑靼人盐也不足,到处都不足,他们若需要盐,就得向我们低头。是以少将军说,这是一场恶仗。”


    “所以接下来我们要抢夺这条河吗?”花儿问。


    “对。”照夜点头:“用盐牵制他们。”


    这天下果然有的是花儿不懂的事,她只当战争是你争我抢的烧杀掳掠,却不知还有这一层。


    “更何况,这河里还有流金。”照夜又加了一句。


    二人蹲在河边,看着这条神奇的河陷入沉思。金灿灿的河水流向天边,它最终应当是流入额远河的吗?又或者它汇入了海,每当海水倒灌,那盐经历几千上万里来到这里吗?


    天工开物,鬼斧神工。


    “那只要咱们守住这条河,燕琢城就会回来吗?”花儿又问。


    “或许,我们可以换取几年休养生息。”照夜对花儿讲:“从前我也在想,是不是一场仗就能夺回燕琢?如今我知晓了,燕琢城归不归,一场仗定不了,要看这天下如何、人心如何,而天下和人心,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变的。大将军说:短则五七年,长则几十年。”


    花儿闻言心中有了一股悲壮的情绪,轻声道:“就如这河流,奔涌向强,无休无止吗?”


    照夜点头。


    花儿心想,这果然是很长很长的一条路,果然是没有尽头的征战。在河流的金光之中,她依稀看到自己满头华发横刀立马,若为此战一辈子,那亦是值得的!


    除了,除了心上人永在天之涯。


    花儿问照夜:“照夜哥哥,你想衔蝉的时候难受吗?”


    照夜笑了:“说不难受定是假话。可难受无用,衔蝉说她有笔我有刀,我们一文一武拼天下,儿女情长都放一边。衔蝉何时也成了女侠一样的人物了?”照夜的眼神很温柔:“我因此更爱她。”


    花儿已经想不起柳条巷里发生的那些故事了,也没过多久,但就是想不起了。但她还记得衔蝉总会偷偷看向照夜的方向,他们两个暗生了情愫,以为别人都不知晓,可谁人不知呢?不过怕他们羞怯罢了。


    二人同时叹口气,彼此看一眼,又齐齐笑了。


    照夜劝她:“总觉得大好年华就这样丢在这里于你不公,我自然不会与你说征战沙场是男儿的事,可你终究会因此错失许多身为女子的美好。你往后鲜少能簪花,画眉,也不能有一双纤纤细手,不能在受伤或难过时候往心上人怀里靠一靠,只得自己忍着。你当真要如此吗?”


    花儿被他问住了,她那时一心想留下来为燕琢城的百姓报仇,想要自己变成一把锋利的刃,可以刺向任何伤她的人,她并没有看很远,只知晓通天的路没有坦途,而她愿为此一战。


    照夜说那些,她从前也鲜少有,但她记得每一年燕琢春日河开,姑娘们映在河面上的影子,簪缨丽影、玉树琼枝。她看着喜欢,也会学她们晃头,她鬓角的野花就会落到河面上,随那微波飘走了。


    女子的美丽或许就如那朵落到河面上的野花,转瞬即逝了。


    花儿知晓照夜的好意,她受伤了,他作为密友十分自责。花儿看到照夜悄悄对着树抹泪。从前他不觉得照夜是这样的人,照夜哥哥是他们几人的主心骨,不管别人如何乱,照夜的步伐没乱过。


    照夜并没愈战愈勇愈战心愈狠,他愈战愈被死亡和失去牵扯,战战兢兢。


    因着这瘴气发作时需要遮住口鼻,而他们的布料太少,谷为先就命照夜带着花儿和柳枝下山去采办,至于去哪里由他们自行决定。


    花儿和照夜在燕琢城内有熟人,万一碰上,会惹出大麻烦,二人商议一番后,决议去良清。


    上一回去良清,花儿扮成书童模样,加之又在冬季,旁人都把她当成一个秀气少年。如今早入了夏,他们去白栖岭那个废弃驿站请马夫帮忙找了三身衣裳,换好准备下山。


    且看柳枝,野性难驯,腰间横一条报春花腰带,倒添了一些柔美;再看花儿,楚楚一把小腰,头上插一枝银凤衔花结簪,亦是个娇俏少女。只是那少女胳膊有些硬,不敢动,吊在袖管里,如假的一般。照夜更不必说,手中攥一把紫檀木扇,翩翩佳公子。


    三人头回这般,都道对方罕见有趣,下山路上难得嬉笑一阵。


    良清小城夏日热闹了些,因着燕琢被鞑靼接管,许多边贸移到了良清。不过数月,就新建了两条街,街上热热闹闹,应有尽有。


    路过镖局和客栈之时,花儿担忧自己被认出来,但里头已然换了一波人。三人在街上闲逛,看到一个布庄,便走进去。掌柜的见这三人不是良清人,就问他们采买这匹布做何用?


    照夜道:“给府上的丫头添置衣裳。”


    掌柜又问:“送往何处?”


    照夜答:“城外驿站吧。”


    掌柜的四下看看,凑到照夜跟前说道:“这位公子,如今我们这布,只要超过一匹,一出一进都要报给上头。生意不好做,一匹您也不好拿,不如卖您半匹,其余半匹您换个地拿。”显然是宁愿少做生意,也不愿被人盘剥。


    照夜闻言点头:“也好。”


    于是请掌柜的量布,而他们站在一旁候着。外头不时过衙役,碰到人就盘查。照夜便问:“查的什么?”


    掌柜的摇头:“能查什么?查山上的,抓了就砍头。”


    “山匪吗?”


    掌柜的叹口气,说道:“你是外乡人吧?这地界眼下哪里还有匪?”


    照夜跟花儿她们对视一眼,心中都清楚:抓的就是他们。太子怕是要把山匪的帽子安在谷家军头上,要将他们憋死在霍灵山里。倘若如此,为他们运粮的白栖岭处境就无比凶险了。


    衙役路过布庄,看到里面有生人就进门盘问,目光逐一扫过,问他们来自哪里?


    照夜答:“松江府吴府。”


    那几个衙役念道:“这松江府的人倒是会过日子,知晓良清的东西便宜,如今三天两头往良清跑。”说着就出去了。


    掌柜的将布匹送到驿站,莫名叮嘱一句:“若没什么事,买了东西就早走。夜里不太平。”


    “夜里怎么了?”


    “夜里…”掌柜的又四下看看:“夜里都不敢出门、那鞑靼接管的可不仅是燕琢,到了夜里来良清溜达,看到女子就抢走,带到额远河对面的军营去供人亵玩。有能耐的人早跑了,我等低眉顺眼做个奴才,大气不敢出。您瞧着吧,再过几个月,那松江府也是这般光景了。”


    花儿想起当初对鞑靼屠城的困惑,答曰:“是敲山震虎。”如今明白了,震慑到了良清,再向内推,这城一个接一个地破。


    掌柜的讲完叹口气走了,三人一商量,决定买了另外半匹即刻回去,避免其他事端。


    去另一家布庄的路上,街上突然被堵住了。他们被红布拦在路边,跟其余人一起哪里都去不得。


    “怎么了?”有人问。


    “能怎么了?说是鞑靼王爷带着王妃来了。”


    花儿听到鞑靼王爷和王妃,猛然想起叶华裳来。于是比旁人更上心,踮脚伸脖子张望。鞑靼人好马,此刻先过了几十匹马,将石板路震得颤,再然后是一匹奇高的马,马上坐着人两道剑眉,一双丹凤眼,看人之时眯着眼,腰间别一把蒙古刀。那人生得高而壮,握着缰绳的手依稀能劈死一个弱女子;在那匹马后,跟着一匹白马,白马上坐着的女子,被风吹红了眼,但一双眼水波横流,带着忧愁,看人之时柔柔的。


    是叶华裳!


    花儿震惊得张不开嘴,因着叶华裳去京城后杳无消息,她以为她陪嫁后遭遇了不测,今日却在良清现身了!


    叶华裳察觉到一道不同的注视,向一侧看,看到路边的人儿。她愣了一瞬,猛然想起那是白二爷的小书童。她以为那小书童在燕琢屠城时死了,当时一阵惋惜,如今却在良清看到了她。


    她原本想勒马,但前面的鞑靼王咳了声,她便如惊弓之鸟一般松了手,任那白马走了。却还是回头看一看。也不知怎的,明明没见几面,却犹如见到亲人。此时她亲人所剩无几,是以把花儿当成了故人。又因着她曾跟随白栖岭,这令叶华裳感到无比的亲近。


    他们走了,花儿突然对照夜道:“照夜哥哥,你们先回山上,我想在良清多待一日。”


    “为何?”


    “你没认出吗?”花儿轻声道:“那鞑靼王妃是燕琢城当年的叶华裳。我要去找她。”


    作者有话要说:


    第60章 额远河硝烟(二十)


    照夜到底拗不过花儿, 但又不放心她,陷入两难。


    花儿则拍拍胸脯向他保证:“照夜哥哥,你信我, 我何时给大家添麻烦了?你先带柳枝回去, 我办完事去驿站找人送我上山。”


    话已至此,都知孰轻孰重, 只得作别。


    花儿见照夜一步三回头,就对他摆手, 而自己转身跑了。她先去寻了一家小面馆要了碗面, 细嚼慢咽听了会儿旁人在说什么。


    大多在议论鞑靼王和新王妃。


    说如今来良清的这位是鞑靼君主不受待见的三儿子阿勒楚, 阿勒楚骁勇善战, 却因着受母族牵连被多次发配。去年夏天,阿勒楚带家眷随兄长斡齐尔西征, 遭遇其弟乌鲁斯暗算,妻儿均死了。鞑靼女子本就位低,在游牧深处,兄弟父子共用妻子也时有常见, 是以阿勒楚写信给君主以谋公正,君主却道:“再为你安顿一个汉人女子。”


    这个汉人女子, 就是随嫁的叶华裳。


    叶华裳去到京城, 心知前路凶险,唯一宽慰之事就是要嫁之人她的确曾见过, 不似其他鞑靼人那般无理。临行前为了安抚父亲, 为他在朝廷赏赐的小院中种了一棵树,对他道:待树荫遮窗, 女儿定能回京探望, 就以三年为期罢!


    叶大人无法讲话, 耳朵也渐渐听不到,那双手什么都做不了,每日由人伺候看管。叶华裳担忧他的安危夜不能寐,在临行前的宫宴上,遇到娄褆之妻,她悄声对叶华裳道:“别的事无能为力,但叶大人,交给我们便好。”


    娄褆为人良善聪敏,叶华裳早有耳闻,可他们毕竟相交不深,她无法放心托付。娄夫人却又道:“白二爷会亲自照料。”


    叶华裳闻言,依稀知晓了娄褆与白栖岭的相交程度,就不再多言。


    她离开那一日,京城摆出百里红妆的架势,公主坐在轿辇之上端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来,与百姓挥手作别。心中却是恨不能亲自手刃娄擎,将他碎尸万段。


    而叶华裳,看着那繁华的京城渐渐远去,心亦渐渐死了。她是在出发五日后才知晓自己要嫁的人换成了三子阿勒楚的。阿勒楚名声并不比娄擎好,简直令人闻风丧胆。而叶华裳,已是他第三个妻子。


    叶华裳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她既是浮萍,任人摆布,嫁谁都无碍,无非是早死一日或晚死一日。她心已死,草原的风再大,也刮不起任何涟漪。


    第一次见阿勒楚,是在他的营帐里。


    阿勒楚行军打仗,并无固定居所,营帐里挂着各式武器,一张床冷冰冰,唯一热的就是她脚边的炭盆。她坐在那里听到外面饮酒作乐,鞑靼人好战好酒好女人,成亲当日要喝大酒、在校场上骑马射箭摔跤比武,待闹够了,哄叫着将新郎推进营帐里,其余人在外头听动静。


    叶华裳的手指捏在一起,听到那马不嘶鸣了,混乱的脚步声朝她而来,一颗心便揪了起来。她只求自己能痛快一死,别受太多羞辱,哪怕堪剩一点体面,也不枉来人世一遭。


    营帐门被推开,灌进一阵大风,一个巨人弯腰进来,顺手关上了门。他身上有烈酒的味道,那股酒味瞬间就到了叶华裳面前。她的盖头被胡乱扯掉,听到阿勒楚用不太连贯的官话道:“你们汉人,繁文缛节太多。”


    叶华裳没有讲话,身子下意识向一边挪,却被阿勒楚一把拉到身前。他不讲话,亦没有任何的铺陈,带着伤口和老茧的大手伸进她红艳的喜衣之内。叶华裳怕得发抖,屈辱的泪水落了下来,但她紧紧咬住嘴唇,没发出任何声音。


    红裙褪去,他猛然翻过她,鞑靼男子擅骑射,在这洞房之夜也要将妻子当作自己的骏马。叶华裳却猛烈挣扎转过身来,她流着泪说:“我要看着你,看着我的夫君。”


    阿勒楚愣了一瞬,最终顺了她的意。


    巨痛之中叶华裳看着他的脸,恨意翻江倒海,手摸向枕下,却被阿勒楚一把按住。他在她耳边道:“汉人,休想杀我。”摸出那把刀丢到了地上。那刀具落地的声音很小,却如同点燃阿勒楚的雄魂,他的大手掐着她腰身,死死看进她眼睛:“不是要看?看吧。”


    叶华裳昏死过去,睁眼之时已是黎明。


    一个女子正贵在床前为她擦拭身体,叶华裳下意识避开,却听她道:“没有伤。”


    叶华裳不知怎样才算伤,她身心俱疲,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举目无亲,好在活到了这一日黎明。她换上鞑靼的衣裳,头上束起一块绢帕,衣裳于她而言太过空荡,她却觉得刚好。推开门走出去之时,外面突然安静了。


    才春末,鞑靼男子就开始光着上半身在操场上跑动。阿勒楚亦如此,一身雄健。女子的目光绕在他身上,他对此不甚在意。于他而言,女人不过是骏马、是牛羊,可买可卖可换,他的志向在一步步杀到广阔天地去。这就是鞑靼,和他们可悲可怜的女人。叶华裳想:我又何尝不可怜,我朝女子境遇又好到哪去?不然我怎会站在这里?


    草原的风很狂很烈,叶华裳甚至无法笔直站在大风之中。放眼望去,是一望无尽的草原,从此再无燕琢的千山。


    阿勒楚赤膊走过去,在别人的哄笑中将她扛回营帐,叶华裳捏着裙角拒绝他的白日宣淫,她颤抖说道:“要么听我的,要么杀了我。”


    她对阿勒楚有从内而发的恐惧,而她的抗拒毫无用处。阿勒楚从不被女人牵制,他喜欢征服。抽掉她的腰带,手伸了进去。


    他难得温柔,以汉人男子的方式对待她,察觉到湿润就问她:“你们汉人女子喜欢这样?”


    叶华裳羞愤难当,用力拍打他的肩膀,终于放声哭了出来。阿勒楚不喜欢听人哭,就堵她嘴,威胁她:“你只要听话,就不会死。”


    只要听话,就不会死。


    叶华裳在那一刻清楚自己必须先活着,才能在那棵小树有浓荫之时回到故乡。她若要活着,必先舍弃尊严。她若要尊严,必先经历漫长的隐忍岁月。她的复仇,要全部仪仗面前这个人。


    阿勒楚再亲她,她没有躲开,她在那一刻洞悉自己的虚情假意,那是在她短暂的一生中不曾有过的冰冷。她甚至在一阵怪异的痛快之中隐约看到鞑靼的铁骑杀到了京城,那大刀横在那些吃人的人的后颈,手起刀落,无比痛快。


    “痛快!”她啜泣道:“痛快!”


    叶华裳就这样成为阿勒楚的妻子。


    在他们成亲第二个月,阿勒楚因在酒席之中遭乌鲁斯陷害,被君主开罪,将他的封地调整到额远河。美其名曰额远河对岸都是软骨头不需要打仗,抽走了他一半兵权。直至此时阿勒楚都未对乌鲁斯起杀心,在他心中手足情远终于女人和江山。他认为乌鲁斯还小,早晚会明白“打仗亲兄弟”的道理。


    阿勒楚对额远河亦有很深的感情,他的母亲原是额远河边的一个牧民,30年前君主征战路过,酒醉后将她带进了营帐,离开时给她留下一片草场。一夜之欢令阿勒楚的母亲有了身孕,她不声不响生下阿勒楚,将额远河美丽的河水和四季都注入到他的童年之中。君主五年后路过,再想起当年的女子,派人去寻,才得知此事。男人大为感动,当即接走了这母子。


    是以当他得知要去到额远河,甚至有几分高兴。


    他们在夏天到了额远河,站在河边,看着那清澈的河水在草场之中蜿蜒向前,阿勒楚对叶华裳说道:“就在额远河边给本王生个儿子。像本王的童年一样,让他喝额远河的水长大。”


    叶华裳并未讲话,只是拉着他回到营帐。她的顺从如新生的羔羊,令阿勒楚新鲜。她一碰就碎,他不想拥有一个破碎的妻子,尝试放下鞑靼男子在床笫之间的独断专行,意外得到了超出想象的快乐。


    而叶华裳始终知道自己要什么。


    在那场酒宴外的草场上,乌鲁斯拦住她的去路,酒醉的他大放狂言:“我喜欢汉人女子,你们很软,很小,我要你在我身下求饶。”叶华裳严厉告知他这行为并不得体,而他说:“我想要,阿勒楚就得给。”


    “早晚有一日,阿勒楚会亲自将你送给我。女人在阿勒楚眼中都是牲畜。”


    这一天,叶华裳主动亲吻阿勒楚的嘴唇,轻声喘气、婉转嘤咛,勾着他的腰身问他:“你会在额远河边说谎吗?”


    “永不。”


    “我不做你的牲畜,我要做你的妻子,牲畜可以送人,妻子不可以。”叶华裳夹紧他,听到他愈发重的喘息声:“我要你爱我,你爱我,我就全心全意爱你。牲畜不会全心全意爱你,只要有草有水它们就能活,妻子会。”


    阿勒楚的腰压得更低,他看到叶华裳眼中盛着额远河的水一般,在灭顶的快感中生出了困惑:女人真的不是牲畜吗?


    叶华裳知晓道阻且长,她在外人面前收起她内心的呐喊,佯装成一个战战兢兢的女人,一个惧怕丈夫的女人。而她深知,只要关上门,只要她拉着阿勒楚的手,他就会疯狂。


    鞑靼战神最先从他骄傲的下半身坍塌,他的身体比他更先爱上叶华裳。


    叶华裳看到了街边的花儿,白栖岭的小书童,她经历了春夏的洗礼,终于变成了一朵饱满的小花。打见到她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开始喧闹。她想跟那“小书童”说会儿话,问问她他们的近况,问问她如今在做什么,可像她一样举目无亲?


    阿勒楚的行宫就在良清城里,多可笑,一个鞑靼人在他朝拥有自己的行宫。他说要来良清住几日,叶华裳知晓他看上了良清。他们总是这般贪得无厌,先是燕琢、再是良清,而后是松江府,一直向里。


    她对阿勒楚说想出去走走,阿勒楚要派人跟着她,她则说:“这里是良清,从前我们的老宅就在良清城外。更何况我是阿勒楚的妻子,谁又敢把我怎么样呢?”


    “去吧。”


    叶华裳换上汉人的衣裳就出门了。


    她沿街去走,总觉得会遇到小书童“花儿”,一家又一家,她甚至开始沮丧,意识到自己这样的“念旧”或许会害人害己。可她的心已经堵死了,她需要一场彻底的倾诉,花儿是她这些时日来唯一看到的值得信赖的故人。


    终于,在一家热闹的面馆里,她看到花儿面前放着一个空碗和一壶茶水。叶华裳的心快乐得要飞起来,但她按捺住激动,提起裙摆缓缓走过去,假意在店里巡视一圈,用为自己选座的模样,最终坐到了花儿面前。


    见花儿漾起笑脸,忙伸出手指比了个“嘘”,叫了两碗面,她自己一碗,又大声道:“占你的桌,送你碗面。”


    面馆嘈杂,无人注意她们,面端上来叶华裳推一碗给她:“吃吧,多吃。”


    “叶小姐,你可还好?”花儿忍不住小声问她。


    “很好,恶名在外的阿勒楚的妻子,无人敢惹,怎么会不好?”


    她这样说,花儿就知晓她过得不好。她有点难过,想对她说你走后二爷惦记你,夜不能寐。后一想,此刻说这些,犹如在叶华裳的心头扎一把刀。


    叶华裳却主动问起:“他怎么样?”


    “他回京城了。在燕琢城破前将家产都挪到了京城。”


    “你呢?”


    她们眼下应当各有立场,但花儿不想欺骗叶华裳,她已经够可怜了,若再被她欺骗,岂不是更可怜?于是对她说:“我家人都死了,我去参军了。如今我是谷家军的斥候。”


    叶华裳闻言抬起头看她,在她的印象中,那个“小书童”好生机灵可爱,却也瘦小羸弱,如今却成为一名战士。“小书童”比她的脊梁要硬。


    花儿吃了口面,对叶华裳说:“原本是来采办,适才见到您就想与您说说话。也不知为什么。”


    “我每两月来一次良清,若你愿意,下次也可找我说话。我平日里也不知该与谁说话,额远河那边只有草场和牛羊,还有我听不懂的鞑靼话。”叶华裳对花儿说:“你不恨我吗?鞑靼屠了燕琢城,而我现在…”


    “我恨你做什么?你自己又不愿意!我只心疼你,一个人孤苦伶仃。至少我还与自己人在一起,难过时有人讲话、无助时有人相助,而你…”


    叶华裳闻言笑了笑,轻声道:“有人举刀为民,有人委身为民,女子的家国天下,不必拘泥于眼前。”


    “向前看。”她说:“向前看,向远看。”


    尽管她是别人眼中的“弱质女流”,是阿勒楚的“玩物妻子”,是随时要被送出的“牲畜”,叶华裳也曾恍惚以为她是,但当她站在额远河边,想起燕琢城那些美丽的春日之时,她知晓:她不是。


    她不是,亦不想用言语为自己申辩,世人如何看她,于她而言并不重要。女子立身于天下,不立身于别人的言语中。


    她见到了花儿,知晓她从军了,就知晓虽然她们踏上殊途,但一定会同归。


    “你今晚宿在良清吗?”叶华裳问她。


    “此刻已然不合适上山了。”


    “你宿在行宫边上的那家小客栈里,我能照应你一些。”叶华裳道。


    “多谢叶小姐。”


    吃过面,叶华裳起身离去之前突然问道:“白二爷可有心上人了?”


    花儿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叶华裳也不等她答案,转身走了。花儿片刻后出了面前,她在前面走走停停,她在后头走走停停。二人都做出闲逛的样子,无非是想在故人的目光中多待片刻。


    当叶华裳举起一个小花簪比到头上时,就恍惚觉得她还是当日那个燕琢城里好看的奇女子。良清的夏风吹着她的裙摆,简直是无法言说的美丽。花儿又想起当初和白栖岭十里又十里送她,恍惚就在昨日。她甚至能在只言片语中体察到叶华裳的痛苦。


    夜晚的良清城令花儿恍惚。


    上一次的惊心动魄犹在记忆之中,这一次的安宁也令人毛骨悚然。所谓的“行宫”门口点着火红的灯笼,花儿探出头去一直看着。


    她这间小屋子只容纳一张床,几步就可到窗边。天一黑街上就没有人,再过一些时候,不知从哪冒出了许多人高马大的鞑靼。他们走进酒馆、饭庄,开始饮酒打闹。这显然是良清城的常态了。


    花儿关上窗,拿出白栖岭的信翻看。她有些懊恼,原本有机会将她和白栖岭的事告诉叶华裳,错过那个说话的机会看起来就带着有意欺骗。


    行宫方向有了响动,花儿探出头去,那一幕令她震惊。她看到一个女子叩响了行宫的门,那女子她认得,是她有几面之缘的铃铛。她记得白栖岭切人手指时她迅速关上门、记得她走在无人的街乡塞给她一个馒头。


    铃铛,铃铛怎么会在这里?她是白栖岭的人吗?或是别人的人?


    行宫的门开了,铃铛闪身进去。花儿一直等在那,但她没有出来。下一日清晨,她准备收拾东西上山,看到“行宫”开门了,叶华山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铃铛。


    她们经过她的窗前之时,铃铛看了她一眼,但没有任何言语,只是她搀着叶华裳的手臂要她慢些,口中说着:“您有孕在身,出行可是要当心。”


    花儿顿觉五雷轰顶,叶华裳有孕实在她意料之外,她甚至不知是否该将此事告诉白栖岭。可又一想,叶华裳有孕这等大事京城人会很快知晓,她是否告知已不重要。


    想起叶华裳昨日以她讲的话,就察觉到她的痛苦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多得像额远河永不枯竭的水。


    花儿恍恍惚惚向回走,她心里堵着,不知是为叶华裳还是为自己。先回一趟大营看了小阿宋,小姑娘整日跟在谷翦身边,脸上有了笑模样。谷翦教她骑马、射箭、看舆图。小阿宋不似她的哥哥阿虺那样憨傻,她极聪慧,谷翦十分喜爱她,说要将她培养成一颗将星。


    小阿宋看到花儿十分开心,扑到她怀里,抱着她。


    花儿问小阿宋是否愿意去京城,那里人多、热闹、好玩的物件多,还可以跟衔蝉姐姐识字,小阿宋摇头:“就是要待在这里。”小小年纪很是有主意,花儿摸摸她的头:“那花儿姐姐就依你,让你自己做自己的主。”


    她们亲近过了,谷翦赏她一碗茶,又交予她一封信,花儿不好当着谷翦的面拆开,就红着脸塞进衣裳里。


    谷翦反倒主动与她说起:流金河如今要打一场恶战,他估摸着要战至秋末。但白栖岭会在此期间回来一趟,看看那盐河。


    花儿就点头,他可算是要来了。


    可眼下还有正事,于是就将阿勒楚和叶华裳的事说了。谷翦摸着胡子扬起眉:“哦?还有这等事?”


    “是。”


    “那阿勒楚我与之交战过,若说鞑靼君主那几个儿子,最为善战的当属阿勒楚。酒席上的事真真假假,许是鞑靼君主想借故将阿勒楚调来也说不定。”谷翦沉思良久:“局势愈发艰难了。”


    “那阿勒楚就没有弱点吗?”花儿道:“再厉害的人也有弱点。”


    “阿勒楚眼下唯一的弱点就是太注重手足之情。他的事我听闻过一二,手足接连害他,他几次死里逃生,但都没有报复回去。”


    花儿在一边点头。


    她对阿勒楚所知不多,只知他是鞑靼战神,是叶华裳对丈夫,他坐在那战马上,亦是十分骇人。如今叶华裳怀了他的孩子,尚不知往后该如何度日。


    谷翦见她沉思,就敲她脑门:“你如今怎么老气横秋!”


    花儿揉揉头,作别谷翦和小阿宋,带着几个人走了。又是一番辛苦跋涉,回到了流金河。这才找地方拿出白栖岭的信来看,看着看着就脸红了!


    不过寥寥几笔画,却勾勒出许多风情来,是讲那一日他做的梦。那教人脸红的梦!


    作者有话要说:


    第61章 额远河硝烟(二十一)


    白栖岭的梦, 不可告人。


    在他二十余载年华里,第一次见识到自己血液的澎湃,不衰不绝, 让他误以为自己骨骼轻奇。


    梦里的一切都像真的, 在他刀尖舔血的日子里,唯有梦是他的安宁之地。于是他挥笔画梦, 要将自己这股子悸动画给花儿,最好她也像他一样, 能在梦里想想他。


    要说白栖岭的画, 比那坊间流传的小册子收敛些, 一座小山、一只燕子, 乍看没什么,再看那燕子长着腿, 跨坐在小山上。别人只会觉得那燕子奇形怪状,花儿定能一眼看出他临摹的究竟是何意境。在这等事上,白栖岭俨然是个顽童,娄褆质疑他画艺不精, 他却道:“我又不靠画艺安身立命。”


    “你从前不是说自己文武双全?”


    “画深了亲眷看不懂。”白栖岭搪塞一句,凶狠的眉眼罕见有一丝坏笑。娄褆只得摇头:“罢了罢了, 你呀, 情窦初开甚晚,对男女之间你来我往的把戏不甚了解。也不知你这一张一张画是否管用, 若放我夫人身上, 怕是要笑你胸无半点磨,从此再也不理你。”


    “娄夫人是娄夫人, 她是她。”


    白栖岭与娄褆又饮一杯茶, 娄褆有心事, 那茶杯握在手中,半晌才喝一口。


    “那位…不行了?”白栖岭问。


    皇上常年在病塌上,如今终于是快撑不住,已三日未进食。太医给灌各种神汤吊着那口气,宫里早已不知闹成什么样子。而皇上的寝宫早已被人把守,除皇后和太子外再无人能进,大人们跪在外殿候着,就等着那传国玉玺和遗昭。


    娄褆于殿外见过娄擎一次,他吊着眉眼睥睨娄褆:“闹得过天时地利人和?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但你不必担忧,好歹是兄弟,我不会将你怎样。”


    娄褆并未言语,江山易主手足相残之事时有发生,身在皇家,锦衣玉食不过是表象,那悬着的断头饭才不定是谁的最后一碗。


    “若我有事…”娄褆想说什么,白栖岭打断他:“不必搞托孤那一套。皇子自己心中清楚,若你有事,我们八成也要上断头台。太子是个疯子,眼下不动手无非就是等一个名正言顺、还碍于谷家军的威力。”


    “我是说,若我有事,你且先带人离开京城。无论如何先活着。”


    “离开京城就能活着?我看未必。”白栖岭手指在桌上敲了半晌道:“我即刻启程去燕琢,看看那条流金的盐河。若真有盐,那么就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要救我等一命了。”


    外头小太监咳了一声,娄褆知晓自己该走了。他起身朝白栖岭抱拳:“告辞。”


    白栖岭送娄褆出门,娄褆提醒他几次耳目众多要他留步,他都没听他的,不仅没听,还一直送到门口、送至中街上。中街夜晚喧闹,白栖岭故意与娄褆勾肩搭背,娄褆无奈摇头:“何至于让你为我撑腰?”


    “非也。”


    太子尚为太子之时,可以为所欲为;若做了皇上,当有许多顾虑。为太子时,□□由皇上担骂名;为皇上时,割城要天下大乱。娄擎自然要多方权衡,这娄褆究竟动不动得。娄褆见白栖岭如此,便低声道:“我手握娄擎一个命脉,死不了。你不要以为我一味讲仁德,手段也是会有的。”


    白栖岭就笑了。


    二人公然出现在街市之上,自然很快就到娄擎耳中。那小太监添油加醋地讲:“勾肩搭背,生怕别人不是他二人交好。我看这贱商白栖岭太不知好歹了,太子屡次对他示好,他都拿着端着,上次奴才替太子办事,还被他掰断了手指头,当真是一点颜面不给太子留。”


    娄擎凛声一笑,对那小太监勾手:“你来。”


    小太监虽心有戚戚焉,却还是小心翼翼着上前。娄擎手中拿着一把花簪子,是他亵玩宫女之时看它晃晃荡荡十分有情致顺手拿来把玩,那花簪头被他磨尖了。学那小太监细声细语:“那白二爷掰了你哪根手指来着?”


    小太监颤颤伸出一只手:“这根,奴才好疼…啊!!!”他话未讲完娄擎手中那只花簪头已扎进他手指,鲜血汩汩地冒出来,小太监慌忙跪地磕头:“奴才错了!奴才错了!”是一声疼都不敢喊。


    “哪错了?”娄擎问他。


    “奴才不该提那贱商。”


    娄擎点点头,又用簪头抬起小太监的脸,看他满头是汗,眼底的泪生憋回去,心中十分痛快。他眼下就等着老皇帝咽气,待他咽了气,他做了皇帝,最先要杀的自然娄褆一派,白栖岭的人头亦是要挂在城门口。只是当下娄擎拿他赏无办法,是以听不得这个名字。


    娄擎不敢惹事端,换上一身衣裳又去殿前跪着,其余皇子们早已到了,见他去了,就闪到一边去。唯有娄褆一动不动。


    娄擎见不得娄褆的硬骨头。


    娄褆自打儿时就显出与别的皇子的不同来,他为人天赋异禀,又敦厚良善,非常讨老皇帝的开心。那老皇帝甚至动过念头,要废后立娄褆的母亲为后,这样娄褆就可做名正言顺的太子。若非那几年谷家军功高震主,老皇帝多有担忧,此事早已成真。


    娄褆的夫人亦是娄擎早就相看好的,无奈二人早就暗渡陈仓,娄褆以死相逼,最终老皇帝成全了他。


    娄褆母家更是娄擎拔不掉的肉中刺眼中钉,当初燕琢一战,以为能连根拔起,却不曾想那谷家军颇有一些能耐,在夹缝中杀出一条血路去。如今在前方更是不理会朝廷诏书,大有要自立为王之意。


    尚有许多事,娄擎已数不清。娄褆自认为人处事低调,娄擎却是处处盯着他。在娄擎看来,娄褆一日活着,娄擎一日不顺,这娄褆早晚要杀。娄擎甚至为他设想了一种死法,他不是清高么,那就肮脏些死!娄擎每想到此处,都有异样的快感,他生平最喜将硬骨头掰弯。


    “七弟今日出宫了?”娄擎在娄褆身边跪下,阴阳怪气一句。


    “去见了一位密友。”


    “七弟那位密友,连个官位都没有,别人若想动他简直易如反掌,当心哪一日横尸街头。”


    “多谢太子提醒。”


    娄擎看他一眼,见他死性不改,就冷笑一声。老皇帝的寝宫里毫无动静,如今不知到了哪一步。娄擎是信任母后的,她定能收拾那老不死的。出来办差的小太监与娄擎交换一个眼神,要娄擎放心。


    这一跪就是五个时辰,第二日天大亮,里头突然有了动静。跪在殿外的人都竖起耳朵听着,先是剧烈咳嗽声,而后是可怕的沉默,紧接着传来听不出悲喜的哭声:“皇上!皇上!”


    娄擎顿觉得势了,一条腿已站了起来,只见那小太监跑出来,喊着泪喊:“皇上天福永寿,醒了!醒了!”


    娄擎那条腿又萎了下去,老不死的真是老不死的,都这样了,又吊回了一口气。娄褆终于说了一句话,他问:“父皇醒了,太子不高兴?”


    娄擎意识到自己过于外放,头沉下去枕在手上做出喜极而泣的姿态:“父皇万寿无疆!”


    无人知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老皇帝突然不进食,又突然醒过来。想来往后的史册上,也只能对此寥寥几句,不堪赘述。


    娄褆一颗心暂时放下,他起身之时有些腿软,随其余人向外走,却被人喊住:“宣,七皇子。”


    所有人都看着娄褆,不知在此等危局之下皇上宣他是为何意?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寝宫,看到了已多时未见的父亲。无人之时娄褆喜欢称父皇为父亲。


    他的父亲流连病塌多年,做下许多糊涂事,其中有两年,甚至要把娄褆发配到南越去,最终如何改主意,又不得而知。


    娄褆跪在床上,老皇帝靠在床头,示意娄褆喂他吃饭。娄褆端起一旁的小碗,看到里面飘着的油花,大概知晓这又是用哪一个婴孩的软骨熬制的。娄擎甚至为喝人骨汤研制了一套剔骨法,即不损伤骨头,又能连肉剔下。他用这骨汤孝敬父皇,老皇帝起初不喝,娄擎就道:虽是罪孽深重,但是儿臣之错。只要父皇龙体康健,儿臣愿以三十年阳寿来换。


    多孝顺。


    娄褆撇掉油花,舀出一口清汤来,送到父皇嘴边。老皇帝喝了,又吐了出来,对他说道:“喝茶。”


    娄褆又亲自为他泡茶,而后端着茶杯递到他嘴边。老皇帝见过很多人在他做戏,唯有娄褆,从小就是真的。


    然而娄褆并没有帝王之相及帝王之命,他太仁慈了,太过仁慈的人做不了帝王。老皇帝做了此生最难的一个决定,他要娄褆附耳过去,在娄褆耳边讲了几句话。


    娄褆的震惊远无法形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父亲,而老皇帝则自嘲地笑出了声,对他摆手:“去吧!拿着你的保命符去吧!”


    娄褆红着眼睛叫了声“父亲”,老皇帝却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肯再说了。老皇帝最后吊着一口气,最后用一次自己的帝王之术,他倒还想再多活一些时日,且看这天下乱到什么程度。


    娄褆并不意外会在殿外遇到等候多时的娄擎,后者拦住他去路,问他父皇究竟与他说了什么。在此危急时刻,娄擎最怕生变,那老不死的不叫任何人,单独传娄褆,这十分可疑。


    娄褆不与他讲话,绕过他,想起父皇的话,又看了眼娄擎,莫名说了一句:“父皇真是待你最好了,比任何人都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太忙了,少更一点。明天多更


    第62章 额远河硝烟(二十二)


    娄擎闻言冷笑:“父皇待你不好吗?”他犹记年幼时候老不死的罚他跪, 要他向七弟学习。老不死的如何说的?若儿子都如娄褆一般,那他就开心了。从那以后娄擎只做一件事:哄父皇开心。父皇喜欢什么样的儿子,他就做什么样的儿子。他忍得好辛苦, 原以为今日以后不必再忍, 那老不死的却又活了。


    娄擎不愿受人掣肘,但那老不死的不闭眼一刻, 他都不会放心。他不肯承认,时至今日, 他仍旧怕他的父皇。哪怕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不吃不喝之时, 他亦怕他。


    他战战兢兢伺候父皇, 又转身把怨气撒到他看不到的地方。总之, 他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生来就是恶人。


    娄褆不愿与他争辩,转身向外走, 娄擎跟着他一起走了出去。宫人们见他二人一前一后,知晓或许会有一场争端,均有眼色地回避退下。


    “七弟留步。”娄擎唤他七弟,却将手中把玩多日的花簪子向娄褆的手扎去, 娄褆从文不从武,躲闪不及, 手生生被扎出一个血孔来。他皱着眉劝慰娄擎:“太子万万不可, 被人传到父皇耳中,于太子不好。”


    “传好了。”娄擎出了气, 仿佛看到娄褆的死相, 心情大悦,笑着走开了。


    娄褆眉头紧锁, 用衣袖盖住受伤的手离开了。


    娄褆有一事不懂, 不, 他有许多事不懂。他生在皇家,从小见识尔虞我诈,那皇位像一副断肠毒药,将别人毒得心智全失。他本无意于皇位,却被推至今天这地步,进退两难。别人笑他没有帝王之才,暗地里非议他主张为女子、奴隶办学,说他将眼界用在了无用的地方。


    娄褆不为此困惑,只愿为百姓叫一声屈。他去过几次衔蝉的学堂,就在那条破旧的街上,由一个小铺子改成的学堂。里头有十张书桌,里头坐着若干小女童,脸颊有没擦净的鼻涕印、小手粗糙,仰着头看着先生。只是那眼睛实在是亮。而其余人,挤在过道和窗外,以树枝代笔,在地上划字。娄褆对此十分触动,他觉得自己没做错。


    白栖岭一直等到第二日正午,听到皇上复生的消息,长舒一口气。他于当日夜里出城,带着懈鹰绕过很多耳目,终于在出京城一百里后甩掉了尾巴。


    因此事非同小可,他不得不做一些乔装打扮,以免被人认出。那条流金的盐河成了娄褆和谷家军的指望,他生怕出了纰漏,一路赶路。


    他在良清停留了一晚。


    他悄悄摸进良清之时已近傍晚,住进了自己浑水摸鱼开的极不起眼的小客栈之中。那家小客栈地处老街当中,左边是新开的面档,右边是一家饭庄。他住进二楼,推开窗,要懈鹰去买些吃食,避免他过多出现被人认出。


    懈鹰了解白栖岭,知晓他要见花儿的日子近了,心情大好定会吃些酒,于是为他打了一坛好酒,再要上两盘好菜。然后拎着酒肉回来后却欲言又止。


    白栖岭见他如此说道:“有话就说。”


    懈鹰迟疑说道:“外头人在说,近来鞑靼的阿勒楚王住在良清行宫中。”


    懈鹰没将话说得太明白,白栖岭那么聪明,阿勒楚来了,那么叶华裳自然也来了。他只是将这消息轻描淡写告知白栖岭,其余自然由他自己定夺。


    “可还有别的?”白栖岭问。


    “说是叶小姐来的第三日,就让丫头去抓安胎药,许是有孕在身了。还有人说叶小姐在阿勒楚王爷面前战战兢兢,依稀是吃了些苦头的。说阿勒楚王爷这个行宫是天子帮忙修建的,也特许他每两月来此住几日。”


    之前在京城白栖岭是知晓鞑靼生变,将阿勒楚调至了额远河,只是并未想到这么快就在良清相遇。他放下酒杯,看着懈鹰。


    懈鹰忙说道:“这几日清晨,叶小姐都带着丫头去城外散步。若二爷要见,在城外再好不过。”


    “要见的。”白栖岭想,虽叶华裳已有孕在身,但他当初对她多有承诺,要她成亲后遇到困难来找他,但她从未来过。白栖岭将叶大人照顾得很好,为他安排了一个可信的人照料他,还有人保护他。但叶大人过得并不如意,他不能言语、听力渐失,尽管如此,还在忧国忧民。他时常坐在那里发呆,若有人问他在想什么,他则叹气摇头。


    老人有时会追忆往昔,姿势怪异而费力地拿起笔在纸上涂画,倘若细看,是能看出他画了一幅旧日生活图的。


    这些白栖岭觉得自己应当当面告诉叶华裳。


    第二日早早出门,候在一条小路上。铃铛搀着叶华裳在天擦亮时走了过来。懈鹰早已安顿好,确保叶华裳不被人跟着。


    当叶华裳看到路边的白栖岭时愣了一下,而后笑道:“先是见到白二爷的小书童,如今又见到了本应远在京城的白二爷,可见这良清于华裳而言,是福地。”


    见白栖岭看她腰身,又说道:“是的,有孕了。”


    “阿勒楚待你如何?”


    “若华裳说极好,显然是在哄骗白二爷,但的确不至于太差。只是草原太大,华裳若想全然适应恐怕也要一段时日。”叶华裳不肯说客套话,在她心中,她可与这世上任何人客套,独独不必跟白栖岭客套:“听闻白二爷在照料我父亲,我很感激。”


    白栖岭就将叶大人的种种与叶华裳说了,亦包括他时常发呆的事。


    叶华裳用心听着,听闻他画画之时,垂首拭泪:“父亲想我了。他如今没有别的亲人了,只有一个我还不在他身边。他定是很孤独。”


    “我与他下过两次棋,他棋品不太好,总是毁棋。”


    叶华裳又以衣袖遮面轻声笑了:“那你就让让他嘛!”


    “让了他又不高兴。我看那情形是说我看不起他。”


    这的确是老人家的作风。叶华裳听到这些,悬着的心缓缓放下。能于这一日见到白栖岭,令她感到开怀。但她属实不敢停留太久,只得与他作别:“白二爷今日要赶路了吧?我听阿勒楚说有人给他送信,说在一座山上发现了一条盐河。”


    “二爷尽管去罢,今日得见已是意外之喜,生死由命,二爷不必牵挂我。”叶华裳讲完就袅袅婷婷地走了。她裙摆所经之处,裹带路边的花草,卷起一阵阵香。


    白栖岭和懈鹰目送她离开,才匆匆赶路去了。


    在霍灵山下的驿站,他远远看到有人在迎他,是照夜而不是花儿,颇有一些失望,于是拉下了脸。照夜对他拱手,他搪塞地回一下,又四下看看,果然没来,心中就骂起了谷为先:官至少将军仍旧不懂人情世故。


    他坐在树下歇脚,有果子落到他肩膀上,他抬起头去看,看到树叶掩映的人脸,还与他嬉笑呢:“我这藏身的本领怕是练成了!就连白二爷这个老狐狸都未发现!”


    花儿嬉笑着,白栖岭板着脸让她下来,她反倒说:“有本事爬上来呀!”


    “我爬上去就把你从树上扔下来!”


    “那要看白老二有没有这样的本事了!”


    花儿就是不肯下去,她还没玩够。说让她下山接白栖岭之时她就开始开心,到了这里爬上树远远看着。待前头有了动静,她心里砰砰跳,但又玩心大起。看到他四处张望着找她,她美滋滋的,但就是忍住不下去。待他坐到树下,用果子砸他,与他闹。


    白栖岭果然开始爬树,花儿继续往上爬。上头的枝干开始晃,白栖岭怕她掉下去终于停下:“你给我下来!”


    “你认输!”


    白栖岭低头看不远处看热闹的人,那句“我输了”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说不出口,花儿逼他说,一来二去把人闹急了,几下了就下了树。


    花儿看出他生气了,心中“娘诶”一声,灰溜溜下了树。山上浓荫蔽日,生生把她养白了,许是吃得好,又高壮了些。站在那的时候,腰板挺得溜直。但不能笑,一笑就是满脸欠揍相。


    凑到白栖岭面前拽他衣袖,他哼一声拂袖离去,她紧接着小跑跟上,二人一前一后走。照夜要跟上去,被懈鹰拉住了。后者咳了一声:“渴了,借口水喝。”总之不许照夜扰了二爷好事。


    光天化日,也做不了什么,照夜这样想着,就随懈鹰去客栈喝水。


    而那二人顺着山野小路去了,她追上他,走在他身边。他故作生气不看她,她侧过身去一眼又一眼看他。把他看得不自在,就哼一声:“看什么?”


    “看我的白二爷呀!”花儿这样说着停下了脚步,等着白栖岭来扯她一起走。


    白栖岭本已走远了,见她不动,又叹口气退回来,握住了她手腕。花儿见自己赢了,就笑了。任由白栖岭把她带往山林深处,那里本无路,也无人,繁密的树叶将一切遮得彻底。


    花儿见状嚷嚷:“白二爷要欺负人嘞!白二爷要欺负人嘞!”


    白栖岭捂住了她的嘴,一把将她按在了树上。


    “你看懂了吗?”他问她:“我给你画的你看懂了吗?”


    “画的什么?我没看到呀!”花儿眼睛亮亮的,脸因为说谎微微红了。却还是要逗他:“会不会丢在路上了?白二爷画什么了?”


    见白栖岭要发狠忙说道:“二爷住手!我有话与二爷说!”


    “说。”


    “我见到叶小姐了!”花儿急急说道,抬头去看他。他呢,回她一句:“我也见到了。”


    “那…”


    “那什么?”白栖岭看进她眼中,见她躲闪,就掰住她下巴将她转向自己,问她:“那什么?”


    花儿问不出口,白栖岭就替她说:“问我再见华裳心中可有悸动是吗?问我是否还挂念她?是怎样的挂念?”


    白栖岭心肠可真坏啊,他什么都知道,就是不肯直接说。见花儿真的要生气推他,又让她动弹不得。花儿挣扎半晌才意识到他在报复她不肯马上从树上下来见他,于是指责他小心眼。


    小心眼就小心眼。


    白栖岭堵住她的嘴,让她连“小心眼”三个字都说不出了。他紧紧抱着她,二人缠着缠着就跌在地上,她的衣摆不知何时卷起,露出赤色的肚兜。


    她呼了声疼,他欲起身拉她,见那赤色肚兜的边缘如烟霞一般,盖在她白嫩的肌肤之上,眸色就变了。


    花儿下意识去拉衣摆,被他按住手,另一只手缓缓贴在她肌肤上,滚烫滚烫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第63章 额远河硝烟(二十三)


    远处乍起云烟, 花儿捂住白栖岭的眼睛要他猜,那云待会儿会不会有五色?


    白栖岭的手还贴在那里,任由她捂着他眼睛与他插科打诨, 一鼓作气探进了赤色肚兜里。那滚烫的手, 粗糙的掌心,果断地直达。别试图跟白二爷讲道理, 譬如光天化日成何体统,白二爷是个疯的, 听不进道理。


    花儿隔衣握着他的手, 要他赶紧滚出来, 白栖岭却误以为她要他多来点。也或许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总之按上去,捻一下, 掌心覆着圆珠子,那感觉好到他倒腾不明白自己的气息。


    远处有脚步声,花儿拍打他:“照夜他们来了!”


    “那你别说话。”白栖岭堵住她嘴唇,顿觉气血流窜, 一狠心,舌尖趋入。那脚步声愈发地近, 花儿一张脸渗血一样地红, 偏那林间的蝉不停地叫,叫得她心慌。


    那口气就堵在心口吐不出去, 原本想将他的舌顶出去, 却好像自动送上门一样,被他咬住。她哼一声, 他吮一下, 一下就没了心智。


    白栖岭原本要来干大事干正事, 不成想在这林子里就有了丢盔卸甲之势。他问她那画究竟看不看得懂,她一口咬定没看到,奔着气死他去。他呢,猛地抱起她,靠向树坐着,将她牢牢按在自己腿上。


    此情此景,堪称艳绝。衣襟半敞,肌肤半露,细手搭在肩上,而他或碾或磨。男人的脸上汗珠儿落了,落在女子的衣襟上。再一看,原是那张脸,不知何时埋首,隔着薄薄的衣裳咬上一口。女子忍不住泣了一声,那声音实在好听,他按着她的手又开始不安分。


    那头照夜发觉花儿妹妹不见了,要钻进树林里找,被懈鹰一把拉住:“兄弟,大路在这边。”


    照夜狐疑,偏要去里头找,懈鹰就打个哨子,惊起满树的鸟雀,以及已经神志不清的二人。


    花儿一把推开白栖岭,慌忙系扣子,见他那物件还支着,就指着他道:“你!你!白老二你不要脸!”


    白栖岭还有心逼问她是否收到他的画,她却攥着衣领跑到树后去整理。花儿心通通地跳,她也说不清怎么一见到白栖岭就要做下这等混事,他那张凶脸有什么可亲!还有那东西硌得她腿疼!她脸红得发烫,又想起他的手更烫。


    白栖岭仍靠在那,看着那树后偶尔露出一只手、一截一晃而过的小腰,还有她探出去张望的细细的脖子。原本再平常不过,在他看来却又有了别的风情,他一压再压,那股劲儿一直下不去。


    待花儿出来,见他还不动,就上前踢他腿,与他约法三章:“白老二你再随便动手我跟你没完!”


    “不是你自己哼哼唧唧贴上来的时候了。”


    “我…”花儿被他一句话说得语塞:“我,你胡说!”


    “才多久没见,你自己做下的事就不认了。”白栖岭终于站起身,哼了一声:“感情谷家军带出的是这种兵。”


    “什么兵?”


    “畏首畏尾做事不敢认的缩头兵!”


    花儿扭扭捏捏,令白栖岭不舒服不痛快,明明上次分开时好好的,这次见面她大有不认的意思了。花儿上前敲打他,被他攥着手腕带进怀里,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好生抱了一会儿。


    花儿听到他强健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地,真真好听,扬起脸看他,有心亲他脸颊,踮脚都够不到。于是手勾着他脖子,要他低头,而她轻轻琢他脸颊一口。


    再移到他唇边,亲一口。


    “孙燕归!”


    “孙燕归!”


    花儿听到照夜喊她,慌忙推开白栖岭跑了。白栖岭抬腿追上去,却发觉这女子如今像一只山间的小兽,跑得那样灵活。他如今要追上她,也是要费一番力气了。不出片刻,她迎上了照夜,照夜问她去哪?她说白二爷发癫,突然要去追兔子。


    “白二爷为何要追兔子?”照夜明知故问。


    “要么说白二爷发癫呢!”


    白栖岭闻言幽幽看她一眼,她呢,嘿嘿一笑,打头走了。


    懈鹰觉得得说道照夜一下,于是苦口婆心劝他:“上天又好生之德,二人多久没见了,钻个林子你也要管。按说你在谷家军,这等事应当常见。”


    “花儿妹妹还小,我怕她被骗了。白二爷鬼心眼子那么多,骗花儿妹妹简直太容易。回头待花儿妹妹懂了,后悔就来不及了。”


    “她还小?她会被骗?”懈鹰闻言不满意了:“你是当真不知你那花儿妹妹究竟有多少心眼子吗?至少我没见过谁能骗过她。”


    “别的事是别的事,情愫是情愫。懈鹰兄弟孤家寡人一个,想来也不会懂。”


    照夜这一句简直直抵懈鹰命门,气得他直点头:“行、行,你们柳条巷的人都厉害。”


    花儿听到了身后二人拌嘴,噗嗤一声笑了,扯着白栖岭衣袖,朝他靠了靠,带着一点欲言又止。


    “有话说。”白栖岭低头瞧她:“你憋不住话。”


    花儿又嘿嘿一笑,想起那些大头兵胡说八道的,小脸儿一红,小声问道:“你们男人的家伙事不用就不中用了吗?”


    这是什么话!饶是白栖岭也被问住了,见她眨着眼看他,大有不知答案不死心之意,于是问她:“你哪听的这些胡话?”


    “他们说的。”花儿就三言两语把当时情形说了,她倒很实在,没藏着掖着。白栖岭从过军,知晓那些人说话口无遮拦,当时没觉得有何越界,如今落到花儿头上,就觉得该把那些人都毒哑了。


    他思索一番,自己东西依稀是没坏,但见花儿那般等着,就叹口气:“这事该如何说呢?的确是。”


    “为何?”


    “譬如你舞刀弄枪,日子久了不练,是否会生疏?这事也是这个道理。”


    “那你的也坏了?”


    “快了。”


    身后的懈鹰和照夜隐约听到几句,都知道白栖岭要犯坏,心道还是白二爷诡计多端,嘴上的笑却是憋不住。照夜指着白栖岭对懈鹰道:“我说什么来着?就白二爷这样的若想在这等事上哄骗花儿,简直易如反掌。”


    “你别管。”懈鹰道:“你自己是苦命鸳鸯,他二人好不容易相见,成全他们罢!”


    “我…”


    “别你了我了。”懈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二爷真憋坏了对谁有好处?”为了主子,开始胡说八道了。


    他们一行人往狼头山走,进到地下河的洞口时白栖岭问:“就是在这里有恶战吗?”


    花儿点头,将当日情形细细与他说了,也包括她与柳枝踩着尸体差点要吓死的事。白栖岭认真听着,不时看她一眼,听到她说在洞里的第一人是她杀的,黑暗之中鲜血溅到她脸上,就抓住了她的手。


    那水潺潺的,依稀能闻到咸湿的味道。白栖岭蹲在暗河边,将火把移近了看,那河水在火光之下有亮金色,果然是一条流金河。又将火把照远,但看不到打斗的痕迹。


    “也不知为什么,那些尸首好歹要过很久才腐烂吧?可我们这次再来,已经找不到当日的痕迹了。那些尸体全烂了,连骨头渣好似都不见了。”花儿皱着眉头道:“不会被人偷偷搬走了罢?”


    “你们夜里从洞里走过吗?”白栖岭问。


    “没有。”花儿摇头。


    此时白栖岭满心都是流沙的盐河,终于暂且把花儿放到了一边。他在那洞里走走停停,不知在思索什么。花儿也不扰他,跟懈鹰他们站到远一点的地方看着。


    花儿问懈鹰:“怎么就你二人?不是要带懂制盐的人来?”


    懈鹰就指指白栖岭:“那不是来了吗?”


    “什么?他?白二爷会制盐?”花儿和照夜都被惊到,在他们心中,白栖岭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但并未将他与那些巧思匠工联系到一起。总觉得他是一个聪明的粗人。


    懈鹰并未解释,白栖岭自幼天赋异禀,对待工匠之事手到擒来。他去过一次官家的盐场,走一遭出来,自己就会制盐。他于府中秘密置办一些东西,而后将自己关在屋内一点点研磨,直至制出了盐。还亲自画了新的制盐的工具,待他对此了如指掌,便将那些东西全烧了。


    神不知鬼不觉。


    这都是白栖岭保命的本事,他自己不说,懈鹰自然也不会再多说。花儿闻言忽然觉得这白二爷比从前还要顺眼。花儿敬佩有能耐的人,这白栖岭有制盐的能耐,自然也值得她敬佩。


    三人磨蹭了许久还在地下河里,花儿估摸了一下时间,外面应当是天黑了。他们脚下踩着的地面比进洞时软,一脚踩下去还有水声。


    “今天是什么日子?”白栖岭问。


    “初一啊。”花儿答他。


    白栖岭又踩了几脚,思索半晌,突然说道:“跑!”


    其余人被他吓到,不敢怠慢,疯了一样随他向洞口跑去。脚底的水声愈发地大,他们的裤脚被打湿了,再过片刻,水就到了膝盖,跑起来十分困难。花儿跑不动了,白栖岭一把扛起她,带她逃命。


    花儿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白栖岭肩膀上问他:“怎么回事?”


    “先别讲话!活命要紧。”


    白栖岭不敢与花儿说眼下形势究竟有多吓人,他在沿海之地看过涨潮,与此无异。这条流金盐河,看起来是一条河,却有着海的种种脾性,譬如这涨潮。


    火把被水打灭了,周遭陷入黑暗,照夜大喊:“跟我走!”他一边依靠记忆,摸着向外走,一边不停地发出声响。花儿要下去,被白栖岭拍了一把屁股:“老实点!”


    她不敢动了,抱着白栖岭脖子。她自己也纳罕,白栖岭不在之时,多危难的情形她都能杀出一条生路,他在,她就懒了,大概知道自己八成死不了。就着黑,亲一口他耳朵,白栖岭又拍一把她。她则轻声道:“我也想二爷。”


    此时说这句话前后语都不搭,但花儿就是想说。


    “待会儿出去你再说一遍。”


    总算是见到了些微月光,待他们出了洞口,衣裳都贴在身体上,再回望那流金河,水从洞口奔涌而出,整个洞口都被挡住了。而眼前的草场,在月色之下闪着金黄的光。营地散落之上,几只老虎威风凛凛坐在那,眼里冒着光。


    这景象白栖岭也第一回 见,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陈情,只得玩笑道:“谷家军连老虎都收?”


    “当然!”花儿一边拧衣服上的水一边骄傲地答:“这算什么,再打下去,连河里的鱼都能游上来帮我们射两箭!”


    “你刚刚说的话再说一次。”白栖岭调转矛头,想再听她说一次想他。花儿却嘿嘿一笑,撒腿跑了。


    身后那草地上尽是她留下的水印,好像她是一只刚上岸的水妖。


    白栖岭的心又飘忽一下,觉得那水妖美则美矣,就是“冥顽不化”,需要他好好教导一番。至于从哪里开始教导,他心中没什么主意。


    那“水妖”跑几步停下,月光下对他笑:“说的是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太忙了,明天八千字补上,未来四天都定时22:00,大家记得早点来看


    第64章 额远河硝烟(二十四)


    白栖岭有心上前让她把那句话好好说了, 却被迎上来的谷为先拦住去路。花儿转身朝他做个鬼脸,转眼间就跑远了。少将军指着那湍急满溢的河流问他:“像不像海?”


    少将军聪敏过人,适才蹲在河边, 看河水随着渐晚天色涨了起来, 顿时想到当年在海边的一场恶仗,亦是被潮汐摆弄的一场恶仗, 至今想起仍旧毛骨悚然。他心中还在盘算,若孙燕归他们此时归来, 会不会被困在洞穴里, 有心派人去接, 想起此行有白栖岭也就作罢。那白栖岭有过人的本领, 把孙燕归他们带出来并非难事。这一点谷为先从不怀疑。想来他们之间亦有惺惺相惜之感。


    说话的功夫,河水眼看就要漫到草场上, 谷为先欲下令撤退,却发现一件神奇的事,那水到了他们所站之处竟不再涨,像被什么困住了, 就沿着那条河岸线朝前奔涌,不多不少, 虽满不溢。


    谷为先问白栖岭:“可是盐河?靠谱吗?”


    “不能妄下定论, 给我几天时间。”


    “几天时间?你怕是在故意拖延。”谷为先意有所指,但也不过是笑谈而已。他倒希望白栖岭多待几日, 想多看看他的巧思。少将军甚至备了酒菜请白栖岭小酌, 美其名曰叙旧。


    “我与少将军有什么旧可叙?”


    “孙燕归也没吃呢!”


    “那就勉强一叙吧!”


    白栖岭端得一副不好相予的样子,内心却十分喜欢与谷为先喝几口的。借着那皓月当空, 夜晚夏风微凉, 天上飘起雨丝, 甚至还有那老虎作陪,也算妙事一桩。白栖岭蹲在那逗那小幼虎,抬手就将幼虎翻个跟头。幼虎呼噜呼噜上前咬他,转眼就打闹起来。


    花儿换了衣裳过来见白栖岭这个大傻子竟逗起老虎来,心道白二爷果然是莽夫,那老虎也是他说逗就逗的。柳公在一边捋着胡子,问花儿:“开心不开心?”


    “什么?”


    “白二爷来了,开心不开心。”


    花儿脖子一扭:“才不!”


    柳公就笑:“这时你反倒拿捏起来了。那藏着的信不知看了几百遍。”


    花儿脸红跺脚:“柳公!”想了想又威胁柳公:“柳公你不许告诉白老二,白老二爱得寸进尺,知道了不定要美成什么样!”


    她想说的是知道她将他的信翻几百遍,不定要怎么收拾她。那白老二如今满脑子的糟粕,扛着她从地下河逃命还要顺手拍她屁股,能是什么好人!


    白栖岭跟老虎玩,那头酒菜上桌了,是放在了河边。如丝细雨将人打得湿漉漉的,落座时头发都湿了一层。白栖岭见花儿抱着肩膀,就将褂子脱下来丢给她,她慌忙接住,顺手披上。


    其余人看他二人不言不语你来我往颇为有趣,柳公咳了声,提议谷为先举杯,不然还不定要看他二人眉来眼去到什么时候。


    几人吃酒,花儿嚷嚷着也想吃一杯,白栖岭不许,她拿起他的酒就喝,一点也不惧怕他。


    谷为先依稀懂了为何白栖岭对花儿情有独钟,那些面对他战战兢兢的女子他属实看够了,这个非但不怕他,还与他过招,令白二爷那枯槁的日子都多了一些好玩的盼头。


    白栖岭也不急,瞪她一眼,再斟一杯。欢声笑语,自不必说。只是今日夜色这样好,天公却慢慢下起了雾,那大雾由远及近而来,除却白栖岭和懈鹰,其余人见状都借故困乏走了,回到营帐里堵住了嘴。


    花儿有心提醒白栖岭,但转念一想,无非就是一场幻梦,加之下一日起来恶心呕吐而已,白老二又不是没吐过,被小丫头爬床的时候可是吐得凶。她来了坏心眼,也借故溜了,让白栖岭自己睡去。


    白栖岭觉浅,自然不能与大家睡一起,谷为先为他安顿的地方隔了很远,除了夏虫在大雾的夜里鸣叫,几乎听不到任何响动。白栖岭躺在营帐里,听着细雨落下来沙沙的声响,琢磨着那花儿何时会偷偷打帘子进来。他料想她会来,一定会来。


    空气愈发地潮湿,白栖岭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有心起身出去探看,但他因着喝了些酒,人有些懒散,就唤一声:“懈鹰,你闻到了吗?”


    外头没有动静,白栖岭只觉得自己被一种奇怪的安宁笼罩,他呼吸沉下去,就着那雨声入眠。


    懈鹰服侍他进帐后去开尿,被柳公拦住,问他一些哈将的近况,懈鹰道:哈将在看管兵器,二爷不放心别人。


    柳公点头,而后塞给他一块布,示意他也罩到嘴上。懈鹰瞬间懂了,这雾有问题!马上要起身去救白二爷,却被柳公拦住了:“白二爷轮不到你救,有心人自然会去救。”


    懈鹰咀嚼一番,懂了。


    于是躺在柳公床上,准备好好睡上一觉,闭眼之时问柳公:“这大雾会让人怎样?”


    “说胡话,说平常日有所思但从不说的话。”


    懈鹰闻言就要起身走,柳公则按住他:“你怕什么?你真当你柳公什么都不知道吗?你的秘密烂在你嘴里,柳公知道的也烂在自己心里。无论是谁,哪怕是几十年过命的前羽兄,柳公也未说一个字。”


    懈鹰看着柳公,只见老头拿起一个白家造的兵器,指了指白栖岭方向。老头何等聪明,也敢于判断,见懈鹰有一丝惊慌,就按下他肩膀:“你尽管睡。”


    懈鹰终于躺回去,慢慢闭上眼睛。柳公叹了一口气给他盖上被子,自己也在他旁边睡下了。至于白栖岭那里,有心人自然会去看他,谁都不必担忧。


    营地很安静,那细雨带来的雾愈发地大,照夜在谷为先营帐外巡逻,见花儿从营帐走出,朝遥远的白栖岭那里走去,就要上前阻拦。他刚迈出一步就听谷为先咳了一声:“照夜,你帮我倒点水来。”


    少将军有命,照夜不得不去,赶忙进去倒水,却听谷为先说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需多言。”


    “可…”


    “女子的花期有几年?她眼看着十八了,知晓自己在做什么。行军打仗之人,最难遇的就是这等风月之事,何况二人又两情相悦。你此时上前百般阻拦,虽是好意,却也折煞了他们的心意。”


    “是。”


    照夜一心惦记花儿妹妹,又觉得少将军言之有理,于是站在少将军营帐外,哪里也不去,却听谷为先隐隐叹了口气。少将军几乎从不叹气,二人游过额远河差点葬身河中之时他也没叹气。照夜不知他此时为何有了烦心事,只当这额远河复杂焦灼的形势令少将军心烦。


    阿勒楚的到来,更是令谷家军雪上加霜。照夜听说少将军曾与阿勒楚有过一战,那阿勒楚不仅骁勇,亦是绝顶聪明,比其他鞑靼王爷厉害不知多少。


    细雨打湿了照夜的铠甲,他抬头看向漆黑的远方,不知衔蝉此刻在做什么。再收回眼,雾气皑皑,已看不到花儿的行踪了。


    她正打开白栖岭的营帐,听到里面的人依稀睡了,就拿起他的水囊为他取水。此刻有些后悔自己顽劣,那呕吐可是不舒服。于是拿出一块方巾,就着些微的光亮在他脸上比划。指尖被露水打凉,触到他脸颊之上冰凉凉。他下意识伸手握住,含糊道:“好凉。”


    “帮你暖暖。”


    花儿小声笑着:“不用。”他却拉着他的手送到他脖颈上贴着。那掌心贴着的是他脖颈之上蓬勃跳着的血管,一跳、一跳,不输那老虎的心跳。花儿想,白二爷本来就是老虎。她原本想抽走的手,也因着这样的跳动而停止撤退。


    白栖岭喝了些酒,又被这带着瘴气的雾迷惑了,他的脸颊滚烫,花儿忍不住用自己凉凉的小脸贴着他的脸,他侧过脸去咬她脸蛋儿,她笑着躲开,却被他猛然拉过去。


    混沌中的白二爷翻了个身,将她带到身下,营帐也随之而动,凹处积的水哗啦啦漾开去。他的理智几乎烟消云散,却知道眼前的人是花儿。埋首到她颈间,鼻尖拱着,闻到她清泉一样的味道,如此好闻。


    “花儿。”他含糊叫了声,咬住她小小的耳垂,她喘了声,手贴住他心口。


    花儿也不知是该拒还是该迎,她总觉得这并非好时机,可她也不知何时就是好时机了。她只是记得她看到那封信时,骂白栖岭是登徒浪子、骂他脑子里都是脏污的玩意儿,可她一个人的时候,就想起受伤到他抱着她,在那张小小的床上,比什么春光都要好。她想他,那时怪他们都没有翅膀,展翅就能到想念人的身边,耳鬓厮磨多么多么好。而此刻他就在身边,她反倒怕了。


    一怕他还有别人,不能说不能提的人;一怕他如她一般什么都不懂,往后想起再后悔。


    她捧着白栖岭的脸,原本是想推他,听到他喃喃唤她名字,像一个魔咒,于是仰头吻住了他。


    唇舌相接之间所有克制都无用了,白栖岭猛然开始啃咬她,她坦然受之了。手钻进他衣襟,贴在他肌肤之上,好烫,他怎么这么烫,而她为何这么冷?


    他还有一处更烫,花儿记得,于是去寻,凉凉的指尖越过衣裳屏障,最终贴住。


    白栖岭猛地拱起,看着她。她微微一握,问他:“是这样吗?白二爷的梦里,是这样吗?”


    他的呼吸烫在她细细的脖子上,喉咙里发出一声像野兽一样的声响,那么好听,花儿喜欢。于是又轻旋,问他:“二爷想的是这个吗?”


    行军之时听得的那些此刻全然派上了用场,那些战士说这是男人的命门,握之、揉之、旋之、吮之,饶你是铮铮铁骨也要丢盔卸甲。他们还说了许多旁的,以为走在远处的花儿听不见,甚至还压低声音,但花儿也听得一二。


    她原本听者无心,在看到白栖岭画的东西之后又有了心。她思忖再见他之时要试上一试,看看那些人究竟是真是假。


    用力握一下,察觉到他整个人都紧绷了,于是也咬他耳朵,小小的软嫩的舌尖舔一下,察觉到他横在她身后的手更加用力,要将她嵌到身体里似的。


    她故意抽手,原本是为逗他,却不料他沉下身去。那薄薄的布料怎隔得住他的巨物,花儿喘了声、拍打他。


    这雾越下越大,白栖岭已不知今夕何夕,他只觉得自己压着一个小小的人儿,尚存的理智告诉他这小人儿一碰就碎了。他不敢用力,却学她一样,那只手绕过薄薄的衣料,最终浸在沼泽里。


    轻触一下,她就缩起身子,呼吸急了。


    “是这吗?”白栖岭带着鼻音问她,声音很低,她听到了,轻轻点头。


    白栖岭如此爱她这般模样,从不刻意逃避,喜欢就迎上来,譬如此刻,她迎上来,要他的手快些。她泣着说:“二爷,我难受。”


    白栖岭不懂她为何难受,他也将平日听来的污言秽语思索透了,便依着她的声响动,问她:“要这个吗?”


    她轻叫一声,紧紧揽着他脖子,她觉得她自己好像空了似的,急于求一个完整。外头的雾愈发地大了,花儿知晓自己今夜也逃不过这雾了。她只想在尚有一丝清醒的时候抱紧他、再抱紧他。


    她甚至不知后来贴着她的究竟是什么,白栖岭消失在她眼前,濡湿的柔软的东西取代了他的手指,她有细细密密的痒,还有倘若不叫出来就要她命一样的快意。


    “二爷,二爷。”


    “二爷,二爷。”


    她一声声叫他,如泣如诉。他间或回应她:“我在。”潮热的呼吸打于其上,更添几分旖旎。


    花儿甚至不知自己后来怎么了,雾那样大,他们好像都有些混沌了,她只记得她有了“灭顶之灾”,头脑中的理智一瞬间被抽走了,而消失的白栖岭又回到她眼前,她想亲他,但她已没有力气,只是捧着他的脸,对他说道:“白栖岭,我好困啊,我睁不开眼。”


    白栖岭好像也被抽空了一般,在他的意识中,适才种种如一场绮梦,如那漫天的大雾一样,看不真切了。但怀里的人又似乎是真切的,他唯有拼命抱住,才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一般。


    紧接着就是梦,奇怪的梦。


    白栖岭梦到他几岁时被关进黑屋子里,那黑屋子里可真是什么都有,老鼠不怕人,张着嘴要咬他,还有一只野狗吗?他不记得了;他梦到在战场上,他眼前是一座尸山,懈鹰满脸是血,叫他:“二哥!二哥!”;他还梦到燕琢城的春日,花儿举起串好的琉璃珠子,日光通过珠子落在她脸上,如水一般…


    白栖岭在梦里不停说着胡话,花儿先他一步醒来,自己先难受一阵,而后抱住满头大汗的他不停安抚。


    白栖岭是在天擦亮时睁眼的,胃里翻江倒海,但不至于吐出来,头微微地疼,但也不至于太难受。只是昨夜的一切犹如虚幻,而眼前的花儿倒是穿得整整齐齐。


    她对他说:“得喝水,不然难受死你。”


    他听话喝了她打来的水,而后问她:“那雾有问题?多久下一次雾?”


    “下雨时候就有雾。”花儿看着外面还未散尽的雾:“之前已经下过两次了。遮住口鼻、多喝水就没事。”


    白栖岭闻言知晓她做晚犯坏故意不告诉他,就捏她一把,而后问她:“有一件事我不知是真是梦。”


    “何事?“


    白栖岭却不讲话,兀自整理自己的衣裳,花儿被他挑起了好奇,站到他面前问:“什么?”


    白栖岭故意不跟她说,又转个身,花儿又跟上去,问他:“什么呀?”


    白栖岭略微犯难似的,皱着眉头道:“说出来似乎唐突了你,昨夜的琼浆玉液我究竟饮没饮?”


    花儿反应良久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红着脸拍打他:“白老二!你这个坏胚!”


    白栖岭大笑出声,也不躲闪,生生挨她的打,但嘴上仍旧不饶人:“饮没饮?此刻我是坏胚,昨晚我不是坏胚…”


    花儿去堵他嘴,被他一把抱起来狠狠亲了几口:“那场雾救了你,你等我今日搞清楚那雾,好好治它一番,治服了它,再来治你,要它再敢坏我好事!”


    “你口无遮拦!”


    “你是头回见我?”


    白栖岭把她放下,春风得意出了营帐。细雨还在下呢,那流金盐河却落潮了。他蹲在河边净口,舀一口水,果然是咸,又咸又凉。懈鹰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他回头看一眼,说道:“有话就说。”


    “柳公知晓二爷的事。”懈鹰把昨夜的情形说了,白栖岭点头:“无碍。柳公如此聪明,定然知晓很久,却从未与人讲过,柳公可信。”


    “那就好。”


    “今日你与我在山里转一转吧,这狼头山地势凶险,怪异事情多,究竟能不能制盐,还有待考证。”


    “让孙燕归跟你去。”谷为先也蹲到河边,他胃里难受,呕了一口,见白栖岭反应不大,就纳罕道:“奇怪,按道理说你今日该最难受。可你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


    白栖岭闻言心中有了答案,却不好直接对谷为先说,只是神秘道:“下次再下雾,你校场上操练一番试试!”


    谷为先反应良久,转而大笑,指着白栖岭道:“白二爷果然剑走偏锋!”


    白栖岭也不知好用不好用,只知晓他着实流了不少的汗,他甚至不知晓人竟然有那许多汗可以流,然而他们并没走到最后一步。他厌烦这雾,若没有这雾,那孙燕归这辈子就翻不出他手心了!


    在狼头山转悠之时,几人倒十分有趣。柳公和白栖岭在前,花儿、懈鹰、照夜在后头跟着。懈鹰要花儿去带路,花儿不去。那白栖岭脑子灵着呢,显然用不到她。


    他们在山间的浓雾里行走,不知走了多久,柳公指着前方道:“到了,这就是阿勒楚在额远河边的行宫。”


    鞑靼人的行宫更像大营,他们所处的位置能看到那大营的布局。最大的营帐应当是阿勒楚的寝宫,外头分布的小营帐应当是下人所住,远处有一个巨大的牲口圈,里头养着马、牛、羊,供阿勒楚享用。


    “有传阿勒楚本人并不骄奢,他在额远河边长大,其母在那里颇有一些权威。说他初回额远河那一日,很多牧民骑马相迎。”柳公道:“按理说狼头山看行宫这样清楚,本该最易攻破。但因着这一段的河水最为湍急,军马都绕不过,是以又很安全。”


    白栖岭倒要看看有多湍急,费了好大力气到河边,将抓到的野鸡扔了下去。那野鸡眨眼就被冲走数丈,消失在视线前还在水中扑腾。


    “果然湍急。”白栖岭蹲在那想了很久,再看那对岸的行宫忽然热闹了起来。白栖岭定睛望去,一队车马停在了行宫外,紧接着一些人开始动作。因着距离远他们看不清楚,花儿猜道:“许是阿勒楚他们从良清打道回府了。”


    “也不知跟阿勒楚的第一仗何时开打。”柳公道:“他到了以后先去了燕琢,而后去了良清。还派人去霍灵山刺探。阿勒楚其人相当好战善战,想来也不会安静太久。”


    而河对岸果然是阿勒楚和叶华裳。


    她下了马车,被阿勒楚一把拦腰抱着,别人见怪不怪,都转过脸去。


    进了营帐阿勒楚将叶华裳放到床上,动手脱她衣裳。叶华裳捏着衣领哀求阿勒楚:“王爷,那郎中是骗人的,我从来没有身孕,你为何不肯信我!”


    叶华裳不知究竟是谁在害她,在良清那地方,先是让她恶心,紧接着叫了鞑靼郎中把脉,说她有了身孕。可再过几日,她开始流血,郎中说许是她平日走动太多,滑胎了。


    阿勒楚并不相信叶华裳,只当她并不想生他的骨肉,于是连夜回到额远河对岸。他一言不发,只顾解她的衣服,叶华裳眼泪流了下来,对他说:“我今日不便。”


    “牲畜无需挑时间。”


    “会碍了王爷的好运!”


    “娶你运气已经差极。”


    阿勒楚蛮横不讲理,将叶华裳的衣裳撕成碎片,她犹如迷途的羔羊瑟瑟发抖,终于放弃挣扎。她擦掉眼泪道:“好吧,王爷信任何人,就是不信我,那我无话可说。我是牲畜,王爷要我转过身去吗?像王爷对待其他妻子一样?”言毕她缓缓转过身去,双手紧紧攥着被子,身体剧烈抖着。


    这是叶华裳第一次知晓鞑靼人不仅凶猛,内心亦是阴毒,而最可怕的是,她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招惹了谁,从而惹下这等祸事。


    阿勒楚的手放在她肩膀上,叶华裳强忍着不哭出来,意料之中的暴行并没有来,他掰过叶华裳的脸,看到她屈辱的泪水。阿勒楚并非因为她哭而心软,只因为她说对了:闯红是大忌。


    他生平最为痛恨欺骗,何况是他期盼许久的儿子。阿勒楚上一任妻子和儿子被杀害之时带给他剧烈的痛楚,他虽从不表现出来,却时常在梦里梦到。别人总说鞑靼人像畜生,可以到处留下孩子,不然阿勒楚是如何来的?


    可叶华裳却欺骗他,要他空欢喜一场。他不信叶华裳,因着那郎中从他儿时起救了他母亲和他不知多少次命,就算世人皆骗他,母亲和郎中不会。阿勒楚恨上了叶华裳,执意认为是她不想留下骨肉导致了滑胎。


    他厌恶她。


    偏此时收到乌鲁斯来信,信中揶揄:你成亲之日,王妃可是暗送秋波于我。这句恶语来得非常巧合,将叶华裳推到了险境。阿勒楚摔门而去,片刻后她听到羊群在叫,铃铛快速跑进来,蹲在她床前轻声道:“我适才听说王爷明日要杀羊,纳新王妃。”


    鞑靼男人是天,阿勒楚想换谁做王妃便是谁,何况她叶华裳只是一个陪嫁,是她的续妻。


    叶华裳只是点点头,要铃铛给她换一身漂亮衣服。而后将旧的那身绑成结搭上房梁。铃铛劝她:“姑娘,这样太险了。”


    而叶华裳却道:“不以身犯险,无法杀孤狼。铃铛你出去吧。若我这次没能活下来,就对白二爷说:华裳恳请他帮忙照顾父亲,恩情来世再报。”


    铃铛抹着泪出去了,叶华裳说她不能做一个推门而入的人,不然就显得这戏不真。她自己会拿捏时间,若拿捏错了,就是她自己命格不好,若对了,阿勒楚就不会再有新的妻子,而她,也不必担忧他在有新妻子后,将她像牲畜一样送人。


    她坐在那的时候,觉得天意真是弄人,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动了一个“不如真的死了算了”的念头,然想到孤苦的父亲在那个小院子里整日守着那棵小树,等待浓荫之时她的归期,她又巴巴地生出了求生的念头。


    她吊上去的时候整个人都在颤抖,那冰凉的衣帛贴在她颈间,像永生卸不掉的枷锁。此时她的哭泣是真的,她想着父亲、想着燕琢城的春日、想着也曾被心上人十里又十里相送,泪水止不住地流。


    那凳子她踢了几次才踢倒,脖子上瞬间的窒息感令她脸颊胀得通红,但她都没试图挣扎,就那样吊着,察觉到呼吸一点点变弱,五脏六腑开始失去力气,她便要看老天要如何待她,于她究竟有多不公。


    阿勒楚进门之时看到的情形令他震惊,鞑靼没有自缢的女子,她们安然接受命运和男人赠予她们的任何一次颠沛流离,她们可以很快臣服于任何男人,可以为任何男人生孩子,只要那男人给她饭吃、给她地方住。


    他将叶华裳抱下来放到床上,生平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刚毅。阿勒楚王爷慌了。他大叫叶华裳的名字,不停按压她的胸口,度气到她嘴唇,不知过了多久,叶华裳终于幽幽转醒,而后剧烈咳嗽。


    她看着阿勒楚泪如雨下,却用力推他,大叫着要他滚开,叶华裳看起来太过伤心,阿勒楚上前抱她,她不许,哭着说道:“我叶华裳眼瞎了,爱上你这样的雄鹰,你既不肯信我,那我是死是活自然与你不相干!你走!”


    阿勒楚没被女人这样直接地表达过爱意,他见过很多虚情假意,这样以死陈情的爱他没见过。他内心的铜墙铁壁有了裂缝,突然之间就对叶华裳有了怜惜。上前强行抱住她,叶华裳在他怀中拍打他,推搡他,最终捧着他的脸吻他。


    她一边吻他一边落泪,颤抖地将舌递给他,间或在他唇下喃喃细语:“阿勒楚,我心好疼,阿勒楚,你抱抱我。”


    阿勒楚依言抱紧她,叶华裳的手缓缓向下,流着泪弯下身去,被阿勒楚一把捞起来。他说:“你身子不便,需要休息。”


    “可我要你陪着我。”叶华裳拉着他的手不许他走,自始至终没提任何一句他将娶新妻子的事。阿勒楚和衣躺在她身边,而她将头埋进了他胸膛。她无比温柔,总是流着泪亲吻阿勒楚,令他想起他儿时养的那只羔羊。


    羔羊在暴雨之中受到惊吓,不吃不喝差点死掉,阿勒楚日日抱着它陪着它,带着它去草原上奔跑。此刻阿勒楚待叶华裳就如那只羔羊,不时亲吻她、抚摸她,她屡屡将手探进他衣服里,都被他拉出。


    “阿勒楚,你去吧,你需要纾解,去找别的女人。”叶华裳赶他走,若在从前,兽性的男人会走的,他迫切释放自己的□□,草原的王爷想要谁就要谁。但这一日他没有,他只是抱紧叶华裳,讲话声音很轻,在她耳边唱她听不懂的歌,时不时将嘴唇落在她额头、唇角、耳边。


    叶华裳累了乏了,在睡去前对阿勒楚说道:“阿勒楚,若爱上你注定要受苦,那你今日就不该救我。当你那样对我时,我真的不想活了。我不怕别人那样带我,我不会难过,因为他们不是我的丈夫,而你,阿勒楚,你是我的天。”


    “你不要伤害我,你伤害我,我会死的。”


    天黑了,她睁开眼睛,目光如草原冬日的凛风寒冰,终其一生不会被吹散。


    作者有话要说:


    第65章 额远河硝烟(二十五)


    第二日的草原上下了一场大雨。


    叶华裳躺在床上, 听着那大雨砸到营帐上,噼里啪啦,好像要将营帐掀翻了一般。风雨无阻在校场上训练的阿勒楚罕见没有早起, 叶华裳窝在他身边, 将自己冰凉的脚塞进他腿间取暖。


    “怎么这么凉?”阿勒楚眉头皱了,但并没赶走她。


    叶华裳没有回答他, 她经过了一夜未眠,将许多事想了个大概。她不能说觉得那郎中给她配的药是坏的, 不能说她身在阿勒楚身边而四面楚歌。只是将自己的手掌也贴在他胸前, 娇嗔说道:“外头冷嘛。”


    鞑靼的女人自幼长在草原上, 与野草、狂风、羊群马群狼群为伴, 哪怕是娇嗔,也带着几分硬朗, 叶华裳这样,令阿勒楚感到新奇。不知汉人女子都这般还是只有叶华裳这般?


    他心头痒,一瞬间明白了为何人人道“美色误国”,这等女子在身边, 让他二十余年如一日的操练在这一日有了顿停。叶华裳哎呀一声爬了起来,散乱的头发披在肩头, 怪罪自己道:“忘记王爷要早起了!”


    她颈上的勒痕并未退却, 殷红的勒痕触目惊心,讲话时声音沙哑, 喉咙疼痛。叶华裳知晓自己要大病一场了。这病来得真好, 她隐隐觉得上天终于开始可怜她,且开始帮她。


    “不起。”阿勒楚道。


    “该起了。”叶华裳拉他起身, 绝口不提他今日要续妻之事, 只是在为他挑选衣裳之时问他:“今日可要穿喜服?”


    “穿那件。”阿勒楚伸手指了一件寻常的骑马服, 代表他今日要去驯马。叶华裳点点头,为他宽衣换衣。阿勒楚见她眼中依稀有泪水,遂问她:“哭什么?”


    叶华裳嘴唇抖了抖,靠在他肩头,揽住他腰身,哽咽道:“外面雨大,王爷早点回来。”


    “好。”


    “我会想你。”


    “好。”


    阿勒楚已经推开营帐门准备出去,最终又退了回来。他觉得有些话还是要说,于是看着叶华裳说道:“这事过去了,若还有下次,你就去服侍乌鲁斯,反正你对他眉目传情,大概有意于他。”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叶华裳咬着嘴唇,转过脸去:“王爷可以不信我,但乌鲁斯的事属实是在羞辱我了。”


    阿勒楚不管她,继续说道:“做我阿勒楚的女人,要听我的话,你们汉人那些怪念头,你都收起来。草原不吃那套。”


    “你的心机我看出了,往后别动歪心眼,我不喜欢。若你真想唱一出戏给我看,别教我看出来。”


    “今日我原本要娶新妻,之所以不娶,不是因为你。因鞑靼娶妻之日天降大雨,是为凶兆。”


    阿勒楚几经亲人陷害,鞑靼君王面前有那许多勾心斗角,他如何看不出叶华裳昨日那出苦肉计?他夜里睡不着的时候突然就明白了,她所谓的爱不过是为自保。虚情假意罢了!但阿勒楚冷眼旁观也有乐趣。他见叶华裳的肩膀耷拉下去,知晓她听进去了,就也不再多说,一脚踏进雨幕之中。


    叶华裳只觉得冷,无边无际地冷。爬回床上,盖紧被子,开始了她嫁给阿勒楚的首遭生病。叶华裳心知这场病因何而来,因她长久的恐慌在昨日达到了无可宣泄没有出路的地步,因她自己也盼着病一场让她的示弱看起来更为真切。她不指望阿勒楚真的心疼她,她明白阿勒楚根本不会心疼她,她不过是他的提线木偶罢了。而在阿勒楚心中,汉人女子地位比鞑靼女子还不如,鞑靼女子能生养、能干更多粗重活计,在房事之中似乎更禁操磨。阿勒楚如何想她,她十分清楚。


    这一场病来得汹涌,她烧糊涂了,喉咙彻底发不出声音,随着呼吸产生剧痛。铃铛喂她喝水,在她难得清醒的时候小声告诉她:“小姐,不要再唤二爷的名字了。”


    “我吗?”


    “是的。”铃铛替叶华裳心酸,她在梦里说:请二爷照顾我父亲,拜托二爷了。想来在她心中,这世上除了白栖岭再无任何人可以指望。哪怕在这无边无际的草原之上,她都在梦中隐隐期望白栖岭会是神兵天降。她也只敢在梦中如此,清醒了就要自救。


    叶华裳不敢再睡过去,她要铃铛在有别人在场之时掐她,她怕自己说错任何一句话。阿勒楚带着一身湿衣服回来的时候正是她烧得最厉害的时候,一条湿帕子搭在她额头转瞬就冒了热气,嘴唇也干了,眼神没有了神采。


    阿勒楚坐在她床头,看她半晌,问她为何不叫郎中?


    她嗫嚅着不回答他,不敢再说那郎中半句坏话。


    阿勒楚那么聪明,自然知晓她是怎么想,当即传了郎中为她把脉抓药。铃铛在一边看着郎中写方子,她是懂一些医术的,确认那方子没问题,就去找人抓药。营帐内只剩叶华裳和阿勒楚了,她拉着阿勒楚的手,将他手心贴在自己脸颊上,阖目而睡。


    她不敢睡,但意志实在昏沉,特别冷的时候动手脱阿勒楚的衣服,抱住炭盆一样的他。阿勒楚并未拒绝她,他看到了她真实的恐惧,在陌生的草原上像被狼群包围的待宰的羔羊。


    第二日她睁开眼,外面的大雨还在下,阿勒楚没有走,见她睁眼说了一句:“我不娶了。人已经送走了。”


    叶华裳扎了扎眼,眼泪就流了出来。她说:“阿勒楚,你救了我一命。你知道吗?你救了我一命。”


    阿勒楚的铁石心肠并没因为这句话瓦解,他说:“我不娶了,我要让你亲眼看着我的铁骑踏到良清、踏到松江府、踏到你们的京城去。”


    “那感情好,请王爷务必将那些恶人的人头挂在城墙上,任人唾弃羞辱;请王爷务必要做到,华裳等着那一天。”


    阿勒楚走了,叶华裳心中烧着一团火,她跑进大雨之中,透过浓浓的大雾看向额远河对岸。明明故国就在对岸,她就是回不去,回不去!


    铃铛上前抱住她,轻声安慰她:“叶姑娘、叶姑娘,你别怕,你还有我们。”


    那天夜里,下了好大好大一场雾,大到人在对面都看不清。额远河两岸鞑靼大营的战士都在吃酒享乐,阿勒楚也坐在席间。郎中喝多了起身去外面解手,那么大的雾,他磕磕绊绊走到额远河边,想把那泡尿尿进额远河中,让它顺流而下。衣摆刚拉起,裤带还未解开,就有人从身后推了他一把。他连叫一声都来不及,醉酒的人只是扑腾了几下,就顺着喝水流走了。


    紧接着几个战士跑过来,大声喊:“郎中!郎中!郎中摔倒了!”


    阿勒楚闻声跑出来,趴在岸边去看,揪着其中一个战士的衣领问怎么回事!战士异口同声:“郎中喝多了,从这里滑下去了!”


    的确有一个滑倒的脚印,一直到河水里。阿勒楚命人下河去捞,几拨人下去后都速速爬上来,汛期水流湍急,哪怕是河神也未必能追上这奔腾的额远河了。


    阿勒楚酒醒大半,问侍卫:“王妃帐内可有动静?那个汉人婢女可曾出来?还有,适才可有人跟在郎中身后?”侍卫回话:王妃高热不退一直在睡着、那汉人婢女寸步不离照料着,郎中出来后一直一个人,是自己跌进河里的,许多人看到了。


    阿勒楚打消对叶华裳的怀疑,终于承认这是天意。但这场雾下得他心慌,从这里至那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雾。


    这雨雾同样罩住了狼头山。


    下一晚雾倒不怕,下一日战士们吐一番跑一跑,身子骨就算好了。但这大雾下了三天,许多战士开始有了幻象。那瘴气不再侵蚀人的夜晚梦境,而是在白天,钻入头脑之中。此时你再瞧那些战士,胡说八道的有之、动作怪异的有之、相互打斗的有之,简直群魔乱舞。


    然此刻那地下暗河的水位仍未下去,山背即是悬崖,这狼头山就成了一个巨大的瘴池,出不去进不来,再如此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白栖岭和谷为先彼此看一眼,二人显然都有了主意。因着那瘴气是由草根而起的,他们二人要“斩草除根”。此刻神智清明的人已不多,花儿尽管胡言乱语,但尚能动作。柳枝趴在老虎背上,一直安顿那企图撞树的老虎。


    谷为先命令大家开始拔草。


    白栖岭因着被这瘴气困了几日,早就想除掉它,此刻身上尤为有力气。只是那草场之大,要将其除根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况且那大雨连日不休,地上泥泞不堪。在拔了一点以后,白栖岭发现那河水的水漾了出来,他心中一惊,忙叫谷为先看。


    谷为先正头晕脑胀,看到这情形顿觉五雷轰顶,这草拔不得,拔了这里就会被淹没,这流金盐河究竟会变成什么样,他们不敢想象。


    懈鹰一直在树上放哨,他看起来比别人好上许多,白栖岭见状要他把花儿弄上树,而他也紧跟着爬了上去。繁茂的树叶能遮一点雨,上面也有雾,但许是因着离草根远,那奇怪的味道反倒轻了。


    有解了!


    白栖岭将谷为先叫到树上,一人守着一棵,在树上摇荡,大滴的雨落到草叶上又弹起来,谷为先找到乐趣,不停地晃,逍遥似天上的仙人。他玩够了对白栖岭道:“依白二爷之意,我谷家军若想守住这盐河,怕是要住到树上来。”


    “对。”白栖岭道:“也不是没有见过住在树上的人,两棵树之间架个屋子,有雾之时爬上来。”


    “总之我们那这雾没有办法。”谷为先道。


    “或许那雾也是救命稻草。”


    白栖岭所指的是若有人想来此抢夺盐河,遭遇浓雾,那谷家军消灭他们倒是借了天机。外面风声很紧,多少人对狼头山虎视眈眈,若一场混战不可避免,那不如就借这天意。


    即是借天意,待雨停,水位落下,便浩浩荡荡离开了河边,去了狼头山背面,将那河岸让了出来。白栖岭心中已有定论,这盐河是能制盐的,而前几日在狼头山闲逛,他已发现一个制盐的好去处,即阿勒楚行宫对岸的那一处。


    雾终于停了,但那种难言之感还留在身体中,花儿蹲在那吐了很久,身上的衣裳脏了臭了,她很想跳到河中洗一洗。可那盐河很咸,额远河水流又急。照夜就为她指了一个地方,翻过西山,有一条小溪,她和柳枝可在那清洗。


    柳枝也想去,二人请示谷为先后就出发了。


    白栖岭见花儿背着一个包袱,后知后觉问照夜:“她去哪?”


    “花儿妹妹想找条小溪。”


    “那我也想找条小溪。”


    白栖岭说完就跟在她们身后去了,他去了,照夜也就跟上了。暴雨初歇,浓雾散去,日头烤水珠,林间升腾起热气。花儿一边走一边抹汗,对柳枝抱怨:“为何这样热?”


    “像个蒸笼。”柳枝说道。


    白栖岭也热,他琢磨的是倘若这里无法进车马,那盐即便制好亦很难运出去。思索之时看到花儿突然停下看着他,手指了指前方:有人。


    白栖岭意会,还未做出反应,就有一只箭射了出来。紧接着有一群“野人”从树林之间钻出,朝他们逼近。那群野人各个人高马大,胡子手指长,脸黢黑着,显然在这山里藏了不知多久。


    谷为先他们占领河边后曾搜过山,却没将他们搜出,如今自己冒了出来,想必也是被这雨天逼疯了。他们一步步靠近白栖岭,并不看其他人。


    白栖岭眉头皱起,一把将花儿扯到身后,一把短刀从他衣袖里退了出来,而此时懈鹰已神不知鬼不觉解决了树上的箭手。而柳枝,也找了棵树悄悄爬了上去,端起了手中的弓箭。


    这一场恶战开打,对方二十余人,训练有素,奔着生拿白栖岭而来。白栖岭却是刀刀毙命不留活口,他动作极快,还要顾着花儿,而花儿不愿被他顾着,用他送她的武器配合他杀人。


    他们的身上很快就被血打透,好在巡山的战士赶到加入了战斗。白栖岭留了一条活命让他们带回去,那人欲咬舌,被他一把打晕了。


    “带回去审。我想过了,他们未必是一直埋伏在山里,或许是有另一条出入口。”


    这一座山,不可能只有那地下河一个通道,鞑靼一定掌握着这狼头山的另一个秘密。


    “不洗了。”花儿道:“先找那出口。”


    “你急什么?若那出口那么容易找,能这些日子都找不到吗?先去洗。”


    “哦。”花儿见柳枝从树上下来收自己的箭,就压低声音对白栖岭说道:“我们去洗,你干什么去?”


    “我也去洗,那小溪又不叫孙燕归,你管不着。”


    花儿被白栖岭气到,指着柳枝:“还有柳枝呢!这不合规矩!”


    “我又不看她。”


    “你也不能看我!”


    “看不得?”


    “看不得!”


    白栖岭目光扫过她的衣襟,衣袖一甩:“有甚好看!”


    花儿跺脚跟上他,二人别别扭扭到了河边。白栖岭虽口无遮拦,但人不至于下作,为她二人寻了一块干净且隐秘的地方,将自己的衣裳脱下绑在树上,和懈鹰自动站到远处为她们放哨。


    那头在脱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很是折磨人,懈鹰见白栖岭罕见的脸红了。就隔空打了个哨子,以嘲笑那杀人如麻但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的白二爷。


    花儿和柳枝听到哨子声慌忙蹲下去遮住胸前,听到白栖岭说:“别怕,懈鹰在讨打。”这才放下心来。


    二人许久没这样透彻地洗过,那溪水清澈见底,潺潺地流着,比井水还要干净。又被日头晒得温热,掬一捧到身上,好生舒服。


    花儿手臂上的刀伤留了一道疤,水浇上去有点痒,她自己找到乐趣,将胳膊浸到水中,招惹鱼儿来咬,痒了她就咯咯地笑。她愈笑,白栖岭脸愈红,懈鹰远远看着从前不苟言笑的白二爷,此刻红着脸面带笑意,仿佛燕琢城里那个二傻子。


    她们磨蹭很久,而后湿着头发上了岸。柳枝很是聪明,故意问懈鹰:“这里可有酸果子?若是能摘一些酸果子就好了!”


    懈鹰意会:“有的有的,适才来的路上就有,我陪你摘一些。”


    花儿刚想说什么,二人已经撒腿跑了。她唤了两声,他们像聋了一般。不,没聋,都捂着耳朵。


    白栖岭见他们走远,脱了衣服下水。他身上密布的伤口虽是浅了些,却还留有痕迹。那些伤衬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果真是要吓跑姑娘的。他自己不甚在意,在水中扑腾,花儿听到响动,忍不住回头看向他。


    小溪里一个男子站在水中央,许是溪水太过清澈,竟将他人映得那般好看,水波纹漾出的光在他脊背上跳动着,那样干净。


    那溪水褪去白栖岭一身疲累,他仰起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手却顿在脸上。他听到身后的淌水声,小心翼翼地、缓缓地走近他。


    白栖岭屏住了呼吸,察觉到一根手指触在他的伤口之上,而后一根细细的手臂环住了他,柔软的嘴唇落在他的伤疤上,心疼地亲着,喃喃问他:“还疼吗?”


    白栖岭垂首,看到她手臂上赫然的刀伤,手轻轻抚上去,问她:“你呢?还疼吗?”


    花儿在他身后摇头,又将脸颊贴在他背上:“不疼,一点都不疼。”


    “胡说。”


    “真的。”


    白栖岭将她扯到身前,花儿呀一声,闭上了眼睛,双手又捂了上去!


    白栖岭笑了一声,向下扯她手,动作并强硬,只是哄她:“我给你看。”


    “我不看!”光天化日之下,白栖岭又属实吓人,花儿的心砰砰地跳,有些后悔自己这样冒进。


    他洗他的好了,她跟着下来做什么!紧接着又想起,之所以跟下来,是因他的脊背实在好看,她管不住自己的腿。待走近了,看到他身上的伤,心里又止不住地心疼。她原本可以在那时转身回到岸上,又偏要触摸他的伤疤,偏要心疼他!


    白栖岭上前一步,亲她的手背,她手指散开一个缝儿,看到他难得温柔的眼睛。


    “花儿。”白栖岭唤她名字,握住她手腕,将她受伤的手臂带到他唇边,弯身亲吻那道疤。白栖岭要心疼死了,那么深的疤,也不知当时疼成什么样!他想就此把她带走,无论他去哪,都将她带在身边。无论谁想伤她,都要将那刀先砍在他身上。她太苦了,他想,他认真看她第一眼时,就因为她太苦了。那么苦,又那么坚韧。


    花儿感觉到痒,想撤回手,却被他一把搂进怀中。溪水漾来漾去,将他们的心冲乱了。


    以至于白栖岭亲她的时候,察觉到她的呼吸声比他还要乱,于是问她:“怕不怕?”


    “什么?”


    “我问你怕不怕?”


    “怕什么?”


    白栖岭想,她从那些口无遮拦的战士们口中听来的也不过如此,他们显然在避讳她,又或者还未讲到紧要处。她显然不知他身体蓬勃着呼喊着的是什么,她以为那日那样就到头了。


    白栖岭贴住了她,花儿抬起头,笑了:“白老二,你是不是欺负我不懂?”她的手垂下去,毫不迟疑握住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第66章 额远河硝烟(二十六)


    小溪潺潺, 向天边流去。溪水中跳动着的鱼虾不时蹭到他们腿上,如此蓬勃,正如花儿手中握着的。溪岸上奔跑的小鹿不惧猎人的弓箭, 正如花儿不惧白栖岭的注视。


    怕什么, 反正注定要来。她这般想,就不怕。只因他们都在刀尖上舔血过生活, 让她有“人生不过百年,当及时行乐”的念头。她也有女儿家的羞怯, 自脖颈向脸颊, 爬上一层淡樱色, 湿发搭在肩头, 不时低落水珠,水珠洇湿她的衣裳, 贴在肌肤之上。


    尽管羞怯,却也是不怕的,带着水花上前一步,踩在白栖岭脚上。她对他说:“接下来我真不懂了, 他们没说。”


    那时她耳朵支棱起来听了那许久,可那些人怎么不往下说了呢!她自己也曾琢磨过, 也仔细回忆衔蝉可以她相授过, 也在寂静的深夜里魂游过,但仍旧不得其解。


    溪水被日头照着, 光影晃啊晃, 二人都有些睁不开眼。白栖岭抱起她,涉水而出, 头脑中也在盘算:自己也不过是光说未练的假把式, 功夫真到用时也不够。但他最会虚张声势, 将自己的衣裳铺在隐蔽的树下草甸上,而后将花儿丢了上去。


    草很软,她人在上面弹了弹,单这一下就有骇人的气势,更何况白栖岭顷刻间压了下来。


    他们脸对着脸,白栖岭的手指捏住她小巧的下巴,压根没装君子,没说那些“你现在后悔来得及”的话,敢后悔!后悔二爷不拍得你皮开肉绽!


    花儿紧抿着的嘴唇指尖探入一根手指,轻轻触碰她的牙齿,她张口咬住,抬起眼看着他。见他依稀有些恍惚,就以舌尖触他指尖,又速速逃走。


    白栖岭的唇追过去,为林间的虫鸣鸟叫再添濡湿的亲吻声。那亲吻不是慌不择路的,亦不是按部就班的,而是由着他们自己心意的,愈来愈深的。


    花儿陷进软草之中,手下意识抱着他,眼看到他脖颈之上暴起的青筋,如此凶狠。她那样好奇,嘴唇贴上去,那青筋跳了跳,她张口便咬。白栖岭喘一声,抱紧了她。


    小鹿不听话,身后跟着兔子和山鸡在林间溜达,山鸡不时叫一声,山鸡叫一声,白栖岭就走一走。为这林间喧闹又添一笔,如此景致教人迷醉。


    他问她:“如何?”


    她答:“甚好。”


    他又问:“这般呢?”


    她没有答他,只是抱紧了他,忍不住在他耳边发出轻轻一声饮泣。(审核同学您好,改第六遍了,啥也没干)


    白栖岭间或问她:“这样呢?”


    细软细软,潮湿温热,她捂住脸,不敢看他也不敢发出声音,下意识闪避,被他拉回去。


    “怕什么,二爷又不吃人。”他这样说,却吮了一口,听到她轻声的尖叫,干脆埋首不起。


    这般磨人,又这般好。


    花儿想那些人可真是没说谎,原来果真是男子畅快、女子通透的帐儿欢,谁都不必拿捏,敞开些更好。只是她不知会那样疼,原本还在嘤咛的人转瞬哭出了声,那该死的白老二竟这样鲁莽!


    花儿气急,不停拍打他,要他出去,可他也是“初经人事”,什么都不懂,只觉得自己进入密不透风的软墙,又余许多在外面,随即迷了路。她想要逃离,他不许,铁掌钳制她,可她的哭声又那样惨,心狠手辣的白二爷心软了,又或许被她的哭声吓到了,急急逃出去,跌躺在草甸上,喘很久才平复下去。


    花儿哭了很久,抽抽嗒嗒,转过身去不想理白栖岭,她觉得自己被一刀砍成了两瓣,大概是拼不完整了,那样疼。心中又开始咒骂那些胡说八道的,帐儿哪里欢了!分明是帐儿碎、帐儿疼!


    白栖岭顿觉颜面扫地,握着花儿肩膀哄她:“别哭了。”


    花儿甩开他手:“你走,再也不要理你了!”


    “再说一遍!”白栖岭急了,坐起身来,草甸随着他的动作颠了颠,花儿差点被颠出去,被白栖岭一把按住。她也觉得丢人,就回身打他,鼻涕眼泪一把:“你不懂就胡来!硬闯!你知不知道你…”


    白栖岭自认十分冤枉,他哪里胡来硬闯了!他小心翼翼,不过是没掌握好力道,可他也不知那里头是那般情形!男子汉颜面落地,本就话不多的人此刻更是住了嘴,默默穿起衣裳,脸红得跟憋坏了一样。


    花儿见他只顾穿衣也不哄她,更加来气,于是也起身穿衣,甚至踢了一脚草甸上铺的衣裳,扭头就走。她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适才还觉得身子被劈成两半,眼下又健步如飞。只是觉得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察觉到白栖岭在身后跟着,就对他说:“你离我远点!后悔死了!”


    她的本意是早知先看些册子、多听旁人说说,再行此事许是就不会这样慌乱,慢着些、悠着些,二人就能得趣些。然落到白栖岭耳中就是她不中意他,她后悔了。


    白栖岭有心放几句狠话,又不知当下这情形说什么话算狠,见懈鹰和柳枝鬼鬼祟祟向回走,就把邪火撒到了懈鹰头上:“鬼鬼祟祟!像什么样子!跟个贼一样!”


    懈鹰一愣,见他二人神色都不好,心中多有猜测:八成是二爷首战落败,颜面不保了。行伍出身的懈鹰自然也是将这种事听个透彻,知晓许多男子初回都遇坎坷,但往后也能渐入佳境,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可看二爷这神情,俨然不是遇坎坷的事。


    懈鹰想的是:糟糕,二爷常年在外逞凶斗狠,许是伤了家伙了!


    男人惯常要面子,这等事他自然不敢问,小心翼翼跟在身后,大气不敢出。


    柳枝没那些心眼,拉住花儿道:“你的头没梳好,我帮你梳。”花儿脸一红,蹲下去让柳枝帮她编头。柳枝从她发间扯出一根青草来,问她:“你滚草地啦?”


    花儿不知如何作答,只得说道:“摔了一跤!”


    “没摔坏吧?”柳枝很担心,前前后后打量她,见她身上没有伤才放心,用心叮嘱她:“这山间石头多,走路要当心。我们打猎的时候最怕碰到别的猎人的兽夹,被夹到就没半条命呢!”


    花儿嗯嗯啊啊应她,见白栖岭铁青着脸站在远处等她,想起他不哄她,还凶神恶煞待她,就死活不肯理他。几个人别别扭扭回到营地,听到那抓来的鞑靼在大喊大叫,说要杀尽汉人。


    都想找到新的出入口,于是宽厚待他,那人就蹬鼻子上脸起来。白栖岭拿出一把刀走上前去,手起刀落一小块儿肉,那人哀嚎出声。白栖岭不为所动,抬手又是一刀。


    于花儿而言,手段过于残忍,令她想起当日在霍灵山她逃跑之时,回头看到白栖岭被剐的第一刀。她转过身去,不想看,又心疼那日的白栖岭,却也没上前拉他。


    白栖岭虽是疯人,但做事尚有分寸,他知晓如何折磨人、恫吓人,撬开别人的嘴。


    他一句废话没有,再来一刀后问那人:“在哪?”


    那人咬着牙恶狠狠看白栖岭,仿佛要将他碎尸万段。白栖岭上去又是一刀,问他:“在哪?”


    仍旧胡说。


    鞑靼男子最在乎所谓的男子气概,自以为身体比汉人雄壮,虽是事实,却也是弱点。白栖岭的刀尖又那人胸前一直向下,最后落在他裆间,手微微用力:“在哪?”


    谷家军的人不会用这等卑鄙的手段,但白栖岭会。江湖与庙堂,本就是两个生门,各有各的活法。见那人面露迟疑,刀尖就划破了他的裤子。


    花儿和柳枝扭过脸去,因为紧张而不敢呼吸。


    “就在河边。”那人终于开口,察觉到白栖岭的刀力道小了,长舒一口气。都说谷家军的人光明磊落,却不成想也有人用这样下作的手段。被白栖岭吓坏了。


    “在哪?”


    “就在那条河边,直通阿勒楚王爷的行宫。”


    白栖岭和谷为先明白了,那里也有一条地下通道,是在河下修的,老鼠打洞一样。花儿突然想起隆冬时候燕琢城码头上不知哪冒出的鞑靼人,想来也是这样过来的。


    这令他们毛骨悚然。


    原本以为当日燕琢城的守军大营密不通风,却不知敌人早已有一条暗道,神不知鬼不觉就打到燕琢城里去。可见鞑靼人对燕琢、对当朝用了多大的野心。


    是以燕琢城破是早晚的事,又恰逢娄擎将其拱手相让,省了鞑靼的谋划。


    白栖岭收回刀,蹲下去看着那人,一字一句地说:“带我们去,不然继续割你。”


    那人忙点头:“好,好。”想迫切远离面前这个疯人。


    谷为先要白栖岭歇着,他不肯,主动随他们去。白栖岭脸色不好,谷为先自然看出来了。行军之时就问他:“何事惹白二爷不快?”


    白栖岭有苦难言,闭口不语。


    谷为先又道:“孙燕归惹白二爷了?”


    白栖岭原本想说孙燕归真是被你们教坏了,转念一想,哪里教坏了!长那么好,性子那么好,就是人没良心点,但那是她原本就那样!


    一群人折腾至那湍急的河边,再向前走,有许多参天落叶树,这在北地亦是罕见,那树下均是杂草,有一丛杂草,连根拔起,下面竟是一个洞。


    照夜和懈鹰下洞探看,那洞丈把深,看模样是在河下修的,需极其精密的计算,修葺难度极高,想必出自一位高人之手。


    放眼整个鞑靼国,未听说过有如此高人。白栖岭和谷为先蹲在河边想了许久,最终决定把人带回去从长计议。


    谷为先对白栖岭笑道:“白二爷果然是白二爷,到哪里都要搅起风云。就连去河边洗个澡都能遇袭。”


    “且再审审罢,为何偏偏被我遇上了。”


    谷为先拍拍他肩膀,回头看着那人,压低声音道:“白二爷的审人亦是狠,直奔命门去了。这要被别人知晓谷家军里审的,不定要遭多少非议。”


    “你怕非议?”


    “不怕,我的意思是往后都借用二爷的名义审,反正二爷名声不好,不怕再添这一笔。”


    白栖岭哼一声,甩开他手走了。他本人不开怀,回去路上总会想起花儿说后悔,想起一次火气就烧高一丈。待他们奔回营地已是月朗星稀之时,白栖岭看到花儿坐在火边烤她的湿鞋,却也没上前与她讲话,而是转身回了自己营帐。


    外头热闹的动静他都听着,那花儿还跟幼虎玩了半晌,而后邀请柳枝去她营帐里一起纳鞋底。把白栖岭甩在脑后一样。


    白栖岭愈发生气,但又放不下面子,人家都说后悔,他还往前凑什么!和衣躺在那,睁着眼睛睡不着,一直到下一日。


    天亮了白栖岭去山里跑,谷为先让花儿跟着,她脸一扭:不去!就等白栖岭来哄她。可白二爷脾气也很大,爱去不去,转身走了,一直到下一天傍晚才回来。期间花儿不停问照夜:去哪里了?怎么不回来?会不会出事?


    照夜与她说:“白二爷在找制盐的地方,还要研究怎么把盐运出去,这都是难事。来回跑太费功夫,索性夜里在外头歇下了。”


    花儿连连点头:“没死就行,没死就行。”


    下一日傍晚白栖岭回来的时候望她面前丢下一把采来的野花转身就走,花儿看那野花,五颜六色,可真是好看,捂着嘴笑了。


    夜里白栖岭听到外面有蹑手蹑脚的脚步声,紧接着营帐门被推开,又被关上,有人走到他床边坐下,开始脱鞋。他一颗心砰砰跳,躺在那不敢动。


    那人脱了鞋从他身上爬过去,在他旁边挤了一个小小的位置,娇声娇气地说:“我说后悔可不是二爷想的那意思,二爷想偏了我得把二爷拉回来。我说后悔是后悔没多学些,那样能好受些,也快意些。”


    白栖岭闻言翻身看她,她捧住他的脸,脚朝他身上塞,问他:“白二爷要不要再造作一回呀?”


    白栖岭阴了两天的心骤然就晴了,倾身咬住她耳朵,讲话时的气息惹得她直躲但又被他按住:“你摸摸我,自己放进去,就不会那么疼了罢?”


    他原本只是怕她再像第一回 一样疼,可这话听起来太过孟浪。花儿脸一瞬间红了,却也说了实话:“不怕二爷笑话,好歹你知道该放到哪,我是真不清楚啊。”


    讲完笑出声,又与他低语:“那样我喜欢,可否再来?”


    “哪样?”白栖岭问她,嘴唇落在她的肩头,手翻山越岭走走停停最后落在那:“这样吗?”


    花儿冷抽一口气,答他,声音颤颤的:“是,是。”


    她的呼吸时急时缓,最急之时是细长声儿,许久才落下来。


    “那这样呢?”黑暗中白栖岭的声音向下,淹没在水声里。花儿泣了一声:“也喜欢。”这下她不必捂着眼,手却紧紧抓住褥子,声儿都发不出。


    她太过喜欢,喜欢平日凶神恶煞的白栖岭如今有了耐心,又将她捧在手心上,含在嘴里。是真的含在嘴里,舔一下、嘬一口,舌头旋而又挑,每一下都能到她心尖儿上。花儿想说些好听话,可当她每每开口,音儿不成音儿,调儿不成调儿,教人羞也。


    白栖岭又有了劲头,又胀得疼,只得求她:“好花儿,如今能入否?”


    花儿点头,于黑暗中去攥着引着,缓缓缓缓而去。白栖岭的汗珠落到她唇边,她也顾不得擦掉。她憋着一口气不敢喘,只觉得前方鸣锣开道,天工开物一样,将她一整个人灌满,然还余一截,她怕他胡来,嘤声道:“够了够了!”


    白二爷到底是聪明绝顶的白二爷,这下他知晓了,要拿着捏着,这般那般慢慢试着,轻一下重一下急一下缓一下,他自己都仔细听着她动静;抵一下碾一下抽一下送一下各有何等的风情,他自己也记下了。


    花儿起初还推他,慢慢就抱紧他。她觉着自己终于热起来了,冰凉的手脚被冲得发烫,头脑中是五光十色,而那脚尖儿急急绷着,人却还绞着他不放。


    这一下尝到了甜头,终于不骂那些人说帐儿欢了。帐儿多欢呢!滋味多好呢!她全然知晓了!


    “花儿,花儿。”他唤她。


    “二爷,二爷。”她也唤他。


    声音交织在一起,渐渐就没了声儿,竟是嘴儿又吃到了一起。此等风情,自是不必再说。都印在他们心间去了!


    天将亮时,白栖岭抱着她问:“好不好?好不好?”


    她答:“好,实打实的好。”


    “还要不要?”他又问。


    “要。”花儿答:“只要你在,我每晚都来。”


    “那我走呢?”


    “你走,我每晚都想你。”


    白栖岭喘声又急了:“像我想你一样吗?”


    “你如何想我的?”


    花儿算问对了问题,白栖岭猛然加重力气,含住她耳垂:“就是这样想你的…”花儿受不住了,不停拍打他:“你别想我了!你要我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很忙,晚点来捉虫


    第67章 额远河硝烟(二十七)


    那条通往阿勒楚行宫的路, 不知藏着什么秘密,谨慎为见,派照夜下去探看两次, 但均在中途折返。


    许是经由地下通道来到狼头山的人过了约定时间未归, 那路被堵了起来。堵成什么程度,鞑靼何时会打开, 不得而知。只是加诸在狼头山头上的风险愈发大了。


    为避免四面楚歌,谷为先在那里安插了百余人防守, 又在其周围布下陷阱。而白栖岭紧锣密鼓绘制狼头山的舆图, 配合谷为先建一座盐场。


    额远河两岸开始连日暴晒, 短暂夏日即将结束, 再等一场大雨,就彻底迎来冬天。


    阿勒楚不知在忙些什么, 一直在校场上,晚上则歇在别的营帐,他身边的几大鞑靼勇士一直在他身边,寸步不离。他们神情紧张, 叶华裳预感到或许将有大事发生,但她和铃铛在行宫里举目无亲, 无法跟任何人打探。


    一个晚上, 几日未归的阿勒楚终于回来了,叶华裳闻到他身上的烈酒味道, 于是为他倒水, 又叫铃铛打水,而她则跪坐在床边, 为阿勒楚脱靴。上次事以后, 阿勒楚对叶华裳愈发冷淡, 他们独处之时基本没有任何交谈。几日前阿勒楚的娘亲派来一个使女,那使女告知叶华裳究竟如何做好一个鞑靼王爷的妻子,其中一条就是洗脚。


    说男人在校场上操练,一双脚支撑一副躯体,是身上最累的地方,要以草原上摘来晾晒的药草煮水,再来泡脚。泡脚之时妻子要尽力为丈夫舒筋活血,让他浑身通畅。


    铃铛为叶华裳申辩:“在我们那里,这些事由下人来做。”


    那使女则言:“那你主仆二位可以回去。”


    那使女惹不得,每日在帐外监督叶华裳。这一日同样,铃铛将水端到营帐门口,使女接过水亲自端进去,见叶华裳已准备好,就满意离去。


    叶华裳将阿勒楚的脚放到盆中,以使女教她的手法为他按揉,阿勒楚一言不发,微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叶华裳问他:“可好?”


    “嗯。”


    “可要歇息?”


    “嗯。”


    她又伺候他更衣。叶华裳深知在这样的情形下多言即是错,是以闭紧了嘴巴,多一句无用的话都不再说。加之阿勒楚十分多疑,是以无用的事她也不再做,亦不讨好他。


    阿勒楚房事十分勤,依那死去的郎中所言,叶华裳是属于滑胎,月余内不能行房事,叶华裳觉得这样也好,至少夜里不必被阿勒楚折腾。


    起初阿勒楚是克制的,但这一晚他饮了酒,叶华裳就在他身边,她发间的香气幽幽到他的鼻间,血气方刚的鞑靼王爷遭不住了,手探到了她身前。


    叶华裳则娇声道:“王爷,不行,郎中生前说要歇息一段时日,不然影响为王爷添子嗣。”


    阿勒楚依旧不讲话,只是埋首到她颈肩。叶华裳一直推拒他,情急之下道:“王爷去找别人罢!”


    阿勒楚于黑暗中看着她,戏谑道:“王妃果然好贤淑。”起身要走,叶华裳却又抱住他胳膊。


    她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在他的沉默之中把自己的委屈诉尽了。见他仍旧不为所动,就埋身下去。阿勒楚将她拉回,还是看着她。


    阿勒楚见过的女人太多了,他自然知晓叶华裳为何示弱,她并非她表现的那样柔弱,也并非她表现出的那样对他有着十分的情感,她无非是想自保。


    “你知晓郎中如何死的吗?”阿勒楚突然开口。


    “不是自己掉下河去的?”


    阿勒楚突然冷笑出声,捏住叶华裳的下巴:“这额远河的水如何流的,何时湍急何时和缓,哪一块泥滑哪一块石头硬,郎中心知肚明。”


    “王爷这样说是何意?这又与我何干呢?”


    “王妃的城府真深啊。”阿勒楚的指尖在她嘴唇上摩挲,而后将自己的唇贴上去:“让本王看看王妃的嘴硬不硬。”


    阿勒楚起初只是轻吻她,骤然加重力道将她的嘴唇咬出了血口,血的味道在他们唇间蔓延,他却吮了去,将她按在了被褥之间。


    叶华裳自知自己逃不过了,就咬紧牙关,痛而不言。阿勒楚却悬崖勒马,突然将她从床上捞起来,命她穿好衣裳,说要带她去看一出好戏。


    叶华裳身陷恐惧之中,不知这好戏究竟是什么,跟在阿勒楚身后,随着他穿过草原的深夜,呼号的风吹得她头疼,草原狼的嚎叫令人毛骨悚然,仔细分辨,那不是狼,是人,人在嚎叫。叶华裳停下脚步,手紧紧攥着衣襟,阿勒楚回头看她,她一脚跌进泥坑中,整个人坐进去,再也站不起来。阿勒楚上前拎起她,对她说道:“别怕,很好看。”


    她经历过灭门之痛,然站在那人人举着火把的校场上,看着那刑车上的人横躺在那,马蹄子踏在草上,鼻子里哧哧冒着热气,被人暴躁地牵着。


    阿勒楚问她:“认识他吗?”


    叶华裳茫然地摇头。


    阿勒楚则笑笑:“与本王二心者,都是如此下场。”他的手举起良久,突然放下,马齐齐奔了出去,叶华裳依稀听到人的躯体断裂的声响,她下意识闭起眼睛,却听到阿勒楚说:“睁开眼睛。”


    这场血腥的恫吓掀翻了叶华裳心里最后关于慈悲的臆想,她转身离去,身上那笨重的裹着泥的衣裳要将她的身体拖垮了。她边走边解腰带丢到地上,又去解衣扣,将那褂子也丢下,最后去解薄薄的中衣,阿勒楚追上去将她要脱掉的衣服拉上去,用力捏着。


    无人敢看他们,尽管王妃一闪而过的肩头比他们看过的皎月还要洁白透亮,那么美。


    阿勒楚生气了,捏住叶华裳的脖子,问她:“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若死后毫无尊严,那生前这尊严也不必要!”叶华裳定定看着阿勒楚,她眼中燃起了熊熊火焰,将阿勒楚僵硬的身体烧得滚烫。


    “从此以后,我再不奢求王爷的信任,就让我在这草原上像畜生一样活着罢!把我送给你那个弑兄的兄弟?好!把我赏给你的战士?好!把我五马分尸?好!”叶华裳笑了:“这是我的命!我认了!”


    她的笑声凄楚而灿烈,阿勒楚捏着她脖子的手用了力气,她并不求饶,只是看着阿勒楚冷冷说道:“王爷不缺女人,动手吧!给我一个痛快!”


    叶华裳赌阿勒楚不会杀她,不然那被分尸的人会是她。阿勒楚的手松开了,却将她扛上了肩头。


    她没有挣扎,任由他将她带回营帐,丢到那简陋的行军床上。他欺身下来之时她别开脸,想转过身去,按照鞑靼男人的喜好,从此就做他床笫间的牲畜,阿勒楚却不许她动。


    他驯化她,像驯化一匹草原狼,她自甘堕落,他偏不许,他就是要她按照他的心意来。她不愿与他亲吻,他偏偏要吻她,迫她开口,缠绵勾连。她不愿,他就堪堪磨到她愿,细细慢慢地来,从前他不愿做的事,也一一做了,直至她身体之中升腾起密密麻麻的痒,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他在提刀而入。


    她脸颊上满是汗水,咬唇道:“没到郎中说的时辰,除非你不想要子嗣。”


    阿勒楚是在她因绝望恐惧而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件件脱自己的衣裳之时突然间就信了她的。


    “今晚就要。”


    入了,也不像从前一样急风骤雨,亦是和缓得宜,叶华裳不必装样子了,生平第一回 体会到这不可为外人道的快乐。她困惑,不爱一个人,甚至带着浓烈的恨意之时,竟也会得趣吗?她不懂,真的不懂。


    多年以后,她站在阿勒楚的坟前,看着那刀刻的小像,忆起过这一晚。夜晚呼嚎的风呀,吹得营帐呼呼作响,绿油油的草在她心间一瞬间凋敝了。


    这一晚她紧紧抱着阿勒楚,他亦紧紧抱着她,两个各有算计的人,竟有了痴缠之态。


    如水一般的叶华裳给阿勒出带来很大震撼,他有些明白为何他那些兄弟们争相去抢汉人女子,她们的温柔能将铮铮铁汉化为绕指柔。阿勒出无法克制,娘亲派来的使女在外面拍了几次巴掌,学了几声狼叫他都没有停下。


    直至天亮,他才走出去,对那使女道:“回去告诉我娘,我又有子嗣了。”


    铃铛端水进去,背对着别人之时塞到叶华裳手中一个药丸,叶华裳借故换衣裳吞了,而后对铃铛道:“谢谢你,谢谢白二爷。”


    铃铛不言语,上前蹲在她脚边帮她穿鞋。


    那一天阿勒出似乎心情不错,突然说要带叶华裳出去看看,叶华裳问他要去哪里,他也不言语,只是带着她向行宫后面走,出了行宫,还要继续走。


    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地方,阿勒楚掀起了地上的草皮,一个巨大的幽深的洞口敞在了叶华裳眼前。她震惊地看着这一切,任由阿勒楚将她拖进洞中。


    洞内漆黑阴冷,阿勒楚燃起火把,叶华裳看到洞璧凝结的水珠,脚底打滑险些摔倒,被阿勒楚一把捞起。他裹挟着她下楼梯,那楼梯那么高,一节一节,不知下了多深,终于走到平地上。那里无比逼仄,他们一直朝前走,一直走,阿勒楚问她:“可知我们要去往哪里?”


    叶华裳抿唇不语,她很聪敏,知晓这是去往燕琢方向。她非常震惊,鞑靼竟修了这样一条长长的地下通道,以随时打到燕琢去。


    “当年我父亲就是为了这个在这里停留,因此有了我。”他淡淡说道:“那头有一条流金河,河里都是金子。如今你们汉人在那里扎营,说是那流金河也有盐。”阿勒楚突然笑了:“王妃你可知如何断了你思乡的念头吗?”


    “那便是让你没有故乡。”


    阿勒楚说完扯着叶华裳向回走,叶华裳的手心冰凉冰凉的,他用力攥住,一路拉扯着她,将她带回地上。原本等在那的铃铛不见了,草原突然刮起大风,叶华裳看到校场上升起了很多彩色的旗,那些旗迎风招展,似是在唱一首战歌。


    有人跑向阿勒楚,为他披挂铠甲,他的马亦跑了过来,阿勒楚翻身上马,那马绕着叶华裳跑了一圈,阿勒楚手中的长矛指向叶华裳:“待本王凯旋!”


    他打马离去,叶华裳在他身后追,一直追到额远河边。那河水不知何时落了水位,鞑靼的战马涉水而过,溅起无数的水花。叶华裳的脸被溅湿了,她看到对面的大营里早已集结了军队,待阿勒楚他们飞奔到跟前,跟随阿勒楚风一样骑向远方。


    叶华裳无法呼吸了,她想起被屠掉的燕琢城、和被灭门的叶家,杀戮又要来了,又要来了!她跑回营帐去找铃铛给她的那个鸣镝,可那该死的使女挡在她面前,不许她出去。那女人手中拿着那个鸣镝,用不熟练的汉话问叶华裳那是什么!她大声嚷嚷着,威胁叶华裳要让阿勒楚杀了她!她说叶华裳是鞑靼的叛徒,该遭千人踏践!


    叶华裳的眼中爬上了血丝和仇恨,行宫外面很安静,那些人都不知去了哪里,铃铛从远处踉跄而来,身上满是血。


    “铃铛。”叶华裳叫她,使女下意识回过头去,叶华裳已迅速搬起桌上的石马砸到了她的头上。“砰”一声,只是砰一声,血溅到她脸上,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手不停地抖着。


    铃铛爬过去,在使女死命攥着的手中抢过那个鸣镝放了出去,而后搬起那个石马,一下一下将她砸成血糊糊的肉泥。


    “他们不许我留在你身边,把我送到了河边,要杀了我。”铃铛说着说着就笑了,她对叶华裳说:“别怕,叶小姐,很多人在乎你。”话音落,她一头栽倒在叶华裳脚边。


    那鸣镝一直爬到云里,那么高的鸣镝是她们此生第一次见。夜华裳抱着铃铛抬起头看天空,看它最后绽出一颗小小的星星。


    在霍灵山,那算命的突然在屋内大笑出声,他癫狂了起来,在刑椅上挣扎:来了!来了!来了!


    快看那!他们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68章 额远河硝烟(二十八)


    京城上风上水之处, 有一座古朴的宅院。那宅院里没有小情写意,亦没有大富之品,唯一震慑人的, 是那院中排排摆着的兵器。


    院主待那些兵器如在春日柳绿花红的长堤初见心爱的女子、如而立之年怀抱初生的婴孩, 爱不释手。


    京城人常言:城北谷家院主,是个痴人;城北谷家, 是“大武之家”。谷家生武将,辈辈有豪杰。上数三代, 有收复南疆的抚远大将军谷鹰、有令胡人闻风丧胆的建威大将军谷威、以后单枪匹马烧敌营的辅国大将军谷云。


    谷翦三岁时在院中耍兵器, 单手转缨枪, 单手托举, 横眉怒目,小小年纪就有了将军模样。父亲谷云也有髭须, 单手捋着瞧他,又顺手丢给他一根棍,谷翦用空着的手接了,两只手各耍各的, 互不相碍。谷云心中着实喜欢,转一年就把他带去了西北大营。


    谷家的孩子都在大营里长大, 哪怕那干巴瘦弱的也要在大营里历练, 若是个好的,上战场就骑一匹小马在后头跟着, 小小年纪就见识杀伐。


    谷翦第一次去到战场是五岁, 骑着一匹小马跟在大部队身后,战鼓擂起之时, 他一张小脸胀得通红, 别人还未有动作, 他倒举起了手中那把特制的小弓箭,再举起一个小盾,大喊一声:“杀!”


    杀!


    杀!


    十二岁时,父亲谷云战死在他身前,五年后,他单独披挂上阵,成为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


    谷翦一直到古稀之年,仍记得自己五岁之时喊出的那一声“杀”。他这一生一直都在喊打喊杀,同路人甚多,到头来所剩无几,都将忠骨埋在那狼烟战场之中了!


    如今的谷翦坐在霍灵山的天阶之上,手中抱着一坛酒,仰头喝了一口。酒顺着他的胡须流下,一直湿到衣襟。


    那算命的一直在喊:来了!来了!杀!杀!


    算命的时而疯癫,时而清醒,不过都是装的罢了。这一次谷翦却知他说的是什么,他征战一生,到头来却要一再受这等窝囊气!谷翦将手中的密信烧个精光,而后仰头喝了干了那坛酒,最终砸了酒坛!


    砰!酒坛碎了一地,谷翦站起身来,拿起自己手中那柄缨枪。大将军提刀上马,在校场上疯狂地跑。晚风吹在他脸上,吹乱他的胡须,吹红他的眼睛,若要他回顾这一生,他定是拍着胸脯道:“我谷翦问心无愧!”


    也是这一晚,皇宫之内亮起无数支火把,那些扛着刀的人将人都围堵在宫墙边。宫人们竟是不知,平日里井然有序的皇宫里竟有这许多人,齐齐整整跪在宫墙之下,在锃亮的大刀之下瑟瑟发抖。


    有宫人在哭,哭自己黄口小儿年纪就进了宫,挨打挨骂学规矩,缩头缩尾伺候人,到头来大刀却架到了脖子上,人头马上落地了!


    也有洋洋得意的,太子身边那一个被白栖岭掰折手指的那一个,此刻摇着拂尘,尖细的嗓音穿透着宫墙:“跪直喽!先砍你!”


    间或还会突然给人一脚,许是那一人曾何时骂他是乱叫的狗,被他记起了!


    皇上寝宫里则是另一番景象,皇后太子连同几个外臣跪在那,太子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对皇帝陈情。陈的是父慈子孝,最终是为让他为一纸诏书正名。皇上竟能独自下床,虽卧床久矣,但龙威尤在,一脚将太子踹倒,要他带着他的佞臣贼子滚出去!


    皇后在一边抱着他的腿,哭道:“舍不得啊!”眼却看向门口。


    那宫门敞开了,外面哭天抢地的声音传了进来,紧接着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散,杀人了,杀人了。


    如今这老皇帝是不死也要死了!


    太子站起身来,又跪到他父皇身边,抱着他的腿虚情假意痛哭道:“父皇,您听到了吗?他们造反了!儿臣也是被逼的,那些老东西看不得父皇啊!父皇您救救外面那些人吧!”


    皇后抱住皇上另一条腿,凄凄惨惨:“皇上您听,那是老祖宗在哭吗?”


    它日史书浓墨重彩,定会绕过今时今日这段,外面血流成河,里面泪水涟涟,已然真假难辨。老皇帝左右腿各被抱着,再看那些乱臣贼子,各个耷拉着脑袋,许是年纪大了,疲态尽显,都想早点结束这“闹剧”,回府抱着美妾娇娘采阴补阳。至于往日的恭谨早已没了,懈怠至此,无非是知晓皇上马上要变成先皇,这天,该是变了!


    老皇帝自知气数已尽,在此以前,他曾盘算自己这一生,犹如摆了一盘棋,黑白皆听他,顺心顺意十数载。天子做久,他不知动错了哪个子,黑白不能平衡,最终要假以他人之手,来定棋局。他在病榻流连之际,头脑之中走马灯,耳边尽是各种谗言佞语,他竟破天荒清明起来。他动错的棋就是皇后和太子。


    这怎能行!


    老皇帝拼了老命睁开眼,再拼了老命去谋划,好歹还剩那么三两人深藏不露由他摆弄,好歹还留某人一些把柄给某人,好歹赏了几块保命符。其余的,他心中暗笑,待过几年,你且看他。


    此刻的老皇帝气势磅礴坐在凳子上,江山不过他一盘棋,他下完了,输赢未定,顺手掀翻它!外头的哭喊声于他而言是送葬的喜乐,好听好听!


    大手一挥,提笔写下;嗓子一开,教世人听着!


    这皇位心狠手辣的儿子想要便要!拿去罢!


    太子娄擎直至此刻仍怕他的父皇,皇后对他点头,他仍不肯信,直至别人端来一碗羹汤交到他手中,是了,是了,父皇该喝汤了!颤抖着到他父皇面前,又跪下去:“父皇,喝些吧!”老皇帝端起汤碗,睥睨他一眼,这一眼,看得娄擎一哆嗦,跌坐在一边。


    老皇帝哼一声,舀一口汤送至嘴边,其余人也跟着张口,好似要帮他喝下一般!急了!都急了!他玩心大起,假意放下,那平素对他毕恭毕敬的皇后突然一步上前,捏住他下巴,为他灌下那碗汤。直至一滴不剩,她心中顿觉痛快,将碗摔在地上!


    外头人闻声,忙跑出去,对那举刀的刽子手道:“那一侧,痛痛杀掉;那一侧,关起来。”


    而殿内,老皇帝躺在那,眼里混沌的光一点点灭了,气息一点点没了。娄擎爬上前去,看到父皇死了,有人上前为他更衣,直至此刻,他还是怕他父皇。他踉跄一下,差点将那帷幔扯下来,方借力站稳。


    这天下,是他的了!是了!他大笑出声,直至笑出眼泪,举起手道:“杀!杀了他们!”


    而一墙之隔的宫外,异常安静。墨师父轻叩衔蝉的窗道:“衔蝉,变天了。”


    衔蝉一个机灵坐起,披上衣服走出去,看到墨师傅对她指天,瞬间明白发生了何事,她问墨师傅:“要走吗?”


    墨师傅道:“在你。”


    衔蝉站在窗前思索良久,来京城后的种种都在她脑中过了一遍,她不舍那张方桌,不舍那街角的学堂里朗朗的读书声。她想:我来时都不怕,更不能这样悄无声息地走。


    于是坚定摇头:“我不走,我不怕。”


    “你不怕他登基后…”


    衔蝉摇头:“我的皮囊是身外物,我的魂灵无人可欺。师傅也与我说过,这一趟势必是生死之途,是我自己执意要来。既来之,则安之。”


    墨师傅从来都敬佩衔蝉的胆色,如她所言,她若在这个深夜走掉,明日留一个空荡荡的学堂,那她所明的智便意味着坍塌。


    衔蝉抬头看了会儿月亮,那带血的月亮可真圆呐,她说:“小三弟被吃了,我们也快被吃了,儿时觉着自己此生没有勇气做那孤胆的英豪,如今竟也有一些侠气了呢!”


    墨师傅则笑道:“你可知三十年前,徽州吴府案?”


    衔蝉点头:“知晓,为民请愿,吴公写了一本《徽州元年纪事》,被满门抄斩。”


    墨师傅指指自己:“幸存者在此,改名换姓偷此残生。”


    衔蝉震惊地睁大眼睛,墨师傅竟是吴公后人!他经历那等事,却还敢再走以文死谏之路!


    “要争一个道理罢了。”墨师傅道:“我第一眼看你,就想起家妹,被斩首时是你这般年纪。我在人群里看她,有吴家人风骨,尽管害怕,却还是笑着。铡刀落下之时,她的头在地上滚了滚,不知为何,我看那天的日头,也带着血。”


    衔蝉心痛了。


    《徽州元年纪事》后,因着民意怨声载道,朝廷不得不更改了徽州的税制。有人道:以吴家之祭,换民之生。


    “墨师傅…”衔蝉想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墨师傅却摆摆手:“过去的事了!眼下,我们的册子还是继续写。待它见光那一日,且看这天地是何模样!”


    衔蝉含泪点头:“好,好。”


    她真的不知那一轮圆月她能看到几时,可那圆月能照人心、照天地、照众生,妖魔鬼怪在圆月之下都现出了形状、善恶是非也照得明白。


    而这一晚的娄褆看那月亮,却是灰的。


    他看到皇宫里那些通红的宫灯被扯下,一个个白色灯笼挂上去,再罩上黑纱,风一吹,那灯笼和黑纱就摆,映在地上的影子如同鬼魅;他还看到,宫墙边的人一个个倒下,血从脖子那里汩汩流出,跟上一个人的血交汇在一起,填满石板路的缝隙;他耳中充斥着哭声、求饶声,间或一句骂声,那骂声戛然而止,被割了脑袋了。


    权利以这样的方式被交移到下一个人手中,有人将目光投向娄褆的寝宫,都在猜测何时会到他。


    但没有到娄褆,而是先到娄夫人。


    娄擎身边的那个小太监来了,带着一身血腥气,人却喜气洋洋,他依稀觉着那滔天的富贵都到了他身上,战战兢兢在太子身边吃的苦受的罪,此刻都值了。他仿佛看到自己在京城买了一处大宅子,宅子里养满他喜欢的女人。他在娄擎这学到的把戏要都用到那些女人身上,要用她们的哀嚎声来助长他已消失的男子气概。


    小太监手中的拂尘一挥,看向娄夫人:“皇上、宣。”


    夜晚都未结束,新批的黄袍还未变热,忆起的第一桩事竟是“夺妻之恨”。


    娄夫人款款到娄褆面前,握住他冰凉的手。此刻不言不语,又好似千言万语。从前他们曾在夜晚相拥时刻说起:若有一日,大限将至,不必告别。这一生该说的话说尽了、该赏的花赏了,小情写意有了,其余的便是那些惊天动地刀光剑影。然时运无常,赢了便心怀天下,输了也不必嗔恨。尽力即可。


    娄褆回握住娄夫人的手。


    当日谷家军两难,娄夫人道:不必管我们,去燕琢。今日百姓都顾不了,又何来他日抱负?


    他们都深知谷家军走了,他们就会是断了线的风筝,生死由命了。可既然选了,就不后悔。娄夫人不后悔。她只是心疼娄褆,他这样的人,坦坦荡荡良善赤诚的人,终究要在这丑陋的世道里销声匿迹了。


    娄夫人也没有哭,只是跟娄褆握着手,握了很久。那得势的小太监不耐烦了,拂尘一甩,尖细着嗓子道:“请~吧~!”眉眼间尽是得势小人模样。


    娄夫人笑了笑,对他道:“且等我换身衣服罢!”言罢袅袅婷婷朝里走去,关上了门。


    小太监等了很久不见人出来,不耐烦地上前,被娄褆拦住。娄褆大喊一声:“大胆!这好歹是皇子的寝殿,岂由得你这奴才任意进出!”


    娄褆从不唤人奴才,这一次,他知晓眼前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奴才。他拦住他,用衣袖遮住他微抖的手,心中在念往生咒。他愿娄夫人黄泉路上顺意,倘若真有黄泉路的话。


    而娄夫人,换上一身大红喜服,唇上一点嫣红,鬓边一朵小花,笑盈盈踩上凳子。她不惧怕那白绫,不惧怕死后的惨相,也不惧黄泉路无人作伴。怕什么,那么多枉死的冤魂都在今日上路,刚好做个伴罢!


    凳子一踢,眼前就是那一年杏花宴上对娄褆惊鸿一瞥,少女竟不知世间有这般干净纯良的男子。父母要她选,一边是他日入主东宫,一边是不得势的七皇子,她眼都不眨:“我要去那方小院,要与娄褆一起品茶。”


    娄夫人不后悔,她选了世间最好的男子,陪他走了一段很长的路,这足够了。哪怕她的印记明日就会在世间抹去,她亦没有遗憾。


    小太监终于察觉到不对,命人强行踢开了门。娄夫人大红的喜服在夜晚绽放成一朵春花,任那拂尘如何挥舞,都舞不掉她死后的芳华。


    小太监颤抖着向外跑,跑过门槛时被绊了一脚,摔倒在地。又下意识回头看着那梁上吊着的人,口中无序地念道:“完了,完了。”小太监也不知哪里完了,只是隐约察觉他的富贵没有了,他京城的宅子没有了,里头的女人也突然空了,都被娄夫人带走了罢!


    娄擎已换掉那厚重的黄袍,换上一身崭新的中衣,手中拿着一把扇子,好似回到人事不懂之时,若非眉眼间的狠戾阴鸷还在,简直像换一个人。见那小太监自己回来,便学他的语调细着嗓子道:“人呢?”


    小太监跪在地上,颤着声道:“七皇子妃她…她…自尽了!”


    娄擎以为自己听错了,揉了揉耳朵又问一遍:“人呢?”


    小太监涕泗横流爬到他脚边,扯着他裤腿道:“奴才这趟差没办好,请皇上赎罪。奴才任…任…罚…”他转过身去,褪下裤子,手抓住桌腿,等着娄擎用他泄愤。他想着这次定会比每一次难过些,但熬过去就好了,毕竟他是主子最喜爱的奴才,最知主子那不能为外人道的喜好。他还在想着什么,娄擎已举起侍卫的大刀,转眼间就将小太监劈成了两半!


    血溅到他脸上,他坏笑出声,念道:“都去死罢!都去死罢!”


    那小太监眼睛还睁着,荣华富贵已然与他无关,若有黄泉路,这一晚他叫嚷着杀掉的那些人怕是会化成厉鬼,将他的魂灵撕扯殆尽,要他在地狱里不停地轮回!


    娄擎疯了,拎着那把大刀朝娄褆的寝宫走,那大刀刮擦在石板路上发出瘆人的声响,又在那条血河里不停地沾染。此时已无人敢拦他了,皇宫是他的,天下是他的,他即便无端无状亦是对的了!


    他提着刀走向娄褆的寝宫,你不是要死吗?不是怕我辱你吗?你即便死,我也要你的身体,要你死了也做我的鬼!


    我娄擎的鬼!


    我堂堂天子的鬼!


    无人知晓为何娄擎要在这一夜有这般的执念,娄擎自己亦不知,他甚至不怕天下笑话,因为天下无人敢笑他!他走进娄褆的寝宫,看到院内着起的大火,娄褆坐在大火边,火将他烤得通红。


    娄夫人不见了,娄夫人被大火烧干净了,起了一阵风,带来皮肉焚烧的焦糊味,娄夫人随风去了!她生不受辱,死亦不受辱,她就是要变成一身风、变成一撮灰,洋洋洒洒消失在人世间!


    娄擎愣在那,不可置信地看着娄褆:“你把她烧了?你把她烧了?你把她烧了?”他问了三遍,他那征服天下的熊熊火焰伴着面前的大火,烧上了天际。


    他不肯信娄褆竟将自己心爱的夫人烧了,娄褆竟比他还要狠!


    娄褆跪在那,又添了一把火,火苗簇簇爬高,噼里啪啦响着!他多想踏进那火海里,尝尝被焚烧的滋味,那一定很疼很痛快。他多想就此一死了之,远离这世间万恶,让那大火把他烧得灰飞烟灭!


    他向前迈了一步,娄擎的大刀已横在他颈前。


    “你休想死,你死不了。”


    娄擎要娄褆日复一日痛苦地活着,他要在娄褆的痛苦之中一步步筑起自己权威的高楼,尽管他此刻已身在权利之巅,但他仍觉得未到达终点,还有人待他征服,只要他们一日不跪,他就觉得岌岌可危!


    娄擎仰天长啸,脸上的血迹早已凝固,他问娄褆这个败者还有什么话要说。娄褆一言不发。


    在娄褆心中,与娄擎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浪费大好的年华,娄擎永远不会醒,他已被心魔完全占有。他的手指向西方,对娄褆道:“那里有一座道观,为你建的。你可知我建这座道观用了几年吗?我亲手挑选的砖瓦,为你。去罢!七弟!”


    娄褆未施大礼,侍卫的刀已架到了他脖子上,那火还在烧着,他们都看着,有一缕青烟缓缓飘了出来,那青烟依稀有了人的模样,袅袅婷婷地飘到娄褆身边,绕了一绕,而后散了。


    娄擎看到了那缕烟,就连变成烟都不愿到他身边呢!那又何妨?他有了天下,他可以再造一个娄夫人。对,再造一个娄夫人,他有现成的人!


    大刀压着娄褆走了,将他押往那座高山,山间有一座道观,他被褪去华丽衣袍,发髻挽起,插上一根木簪。娄擎厌恶他那张脸,便命人在他脸上刺花,花刺了一半,又觉着那花竟又为他的美色更添了一层,于是改成“罪”。要他左右脸颊各有一个“罪”字。


    那刺针戳在娄褆脸颊之上,每一针都是钻心之痛,但他阖目不言。在他敛眉之时,忽有一道佛光来了,那佛光打在道观之上,又独独罩在他身上,将他罩成了一个金光男子。他的面相也忽然变了,尽管那血淋淋的“罪”字实在可怖,但他的慈眉更深、善目更柔。他的脊背亦变了,尽管也笔直地挺着,肩膀上却有了一个温和的弧度。


    而他的手,指间慢慢变红,轻轻触到人小道士的手上,小道士则吓一跳,叹一句:“好烫!”


    娄擎好奇道:“哪里烫!”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又猛然放下,烫!果真是烫!那从不伤人的娄褆此刻忽有了一具带火的金身,在这深山之间,生了一个砍不掉的根!


    作者有话要说:


    第69章 额远河硝烟(二十九)


    这一晚衔蝉听着安静的巷子突然传来犬吠声, 就连洞中的老鼠都吱吱从墙角爬了出来,后半夜的桂树上挂着一轮渗血的月亮,而插在城墙的旗子一面面倒了下来。


    有人拍她的院门, 大喊:“先生!先生!”


    墨师傅去应门, 看到十岁出头的小丫头衣袖被血洇透了,一双惊恐的眼在看到墨师傅后流出泪来, 一步冲进来,转身把门关上, 用身体挡在前面。


    “外头怎么了?”墨师傅问她。


    衔蝉的丫头秋棠胆子大, 将那丫头从门那拉开, 探出身子去看了眼。外头鬼哭狼嚎的, 依稀有人拉扯着女子在走。


    “抓人了?”秋棠问那个小丫头。


    小丫头被吓得说不出话,墨师傅索性先为她清理伤口。衔蝉站在一边, 揽着小丫头瘦瘦的肩膀,安抚了好久。后来才知晓,原本家中睡得好好的,后半夜突然有人来凿门。开门后看到那衙役手中拿着一本名册, 不由分说就开始带人走。带的都是十二三岁的相貌出色的小丫头,也不说带去哪, 问急了, 办差的就道:伺候主子!


    衔蝉和墨师傅对视一眼,意识到这是出了大事了, 二人还未动作, 外头就有人拍门,边拍边喊:“把人交出来!朝这跑了!咱们瞧见了!”


    那小丫头吓得瘫倒在地, 抱着衔蝉的腿求她:“先生!先生!求你救救我!”


    衔蝉带着她们进屋避着, 把这里交给墨师傅应对。那些人进来后就要向里冲, 墨师傅一步拦住,威严说道:“这是七皇子的宅子。”


    带头的嗤笑一声:“七皇子又如何?如今没有七皇子了!”


    “这位官爷,万万不可这样讲话。”墨师傅问他:“好歹是皇子,怎能说没就没呢?若真没了,外头要贴告示的!”


    那带头的不愿与墨师傅解释,只顾往里冲,墨师傅抬手揪住一个,对他道:“人当真没有,这府也不许你们闯!”


    他并未出拳,仅仅是攥着人衣领与之僵持,对方见他冥顽,便将他团团围住。娄褆和白栖岭安排的侍卫冲了下来,那些当差的见状不妙不得不转身跑了。


    “这不是长久之计。”衔蝉看着那一直在颤抖的小丫头说道:“他们还会回来的,且我们不知那些人被抓去究竟要做什么。得去打探一番。”


    墨师傅点头,让一个侍卫去了。


    那侍卫天擦亮时回来了,说是抓到的女子都关在一个大院子里,接受宫里人的教化。那院子与世隔绝,里头东西一应俱全。侍卫说完压低声音:“是太子的院子。”


    娄擎的院子。


    眼下宫里什么情形他们大致猜出来了,也终于知晓为何收不到娄褆的信了。娄褆应当是被关了起来,这天,是彻彻底底变了!


    衔蝉眉头紧锁,寻不到一个两全法来,那些人显然还会来的,再来之时恐怕不能这样硬碰硬了,会出事的!于是她对墨师傅说道:“我们只需一口咬定并未见过就好,至于人,我们妥善藏好。”


    娄褆在这院子里建了一个避世之处,衔蝉曾下去看过,十分安全。眼下她想起了,便将那小姑娘送了下去,并叮嘱秋棠万万不可与人讲。


    天亮后那些人果然又来了,只是这一次不找那丫头了,而是拿着一本册子给衔蝉看:“这位学堂先生是你吧?可看仔细了?看仔细就与我们走!”


    那人语气不耐烦,见墨师傅又要上前,就举起了手中的大刀。再叫一声,四面八方的兵器就亮了出来。这下小人得志的样子就出来了:“我们主子说了,这位衔蝉姑娘今日必须走,不然就死在这,连带着这宅子里的人都要一起砍头!”


    墨师傅并不惧怕,要上前理论,衔蝉却拦住他,轻声道:“我去。”


    衔蝉是想看看那娄擎究竟如何吃人的,她的小三弟是否就是这样死的。他那宅子里头究竟藏着什么东西,抓去的那些女子究竟要被如何发落?尽管她亦是常人眼中的弱女子,可她却想去到那里。


    墨师傅一瞬间懂了她深入虎穴的念头,衔蝉瘦弱的身躯里藏着十分的胆量和担当,她若要去,旁人拦不住的。


    秋棠也跟上去,道:“我也去,我也要伺候主子,吃官家饭!”


    衔蝉笑她傻,她却轻声道:“姑娘一人前去太危险。”那等地方,且不管是一人还是一百人,危险就是危险。办差的不耐烦,推了把衔蝉,把她带走了。


    衔蝉和秋棠被关进了一间屋子,那屋子的东西一应俱全,就连窗棂射进的光都比别处透亮。外面站着侍卫守着,秋棠扒着窗子向外看,侍卫也不管她。不像地狱,倒像一个欢快的避世之所。


    到了傍晚,有丫鬟送来一张小像,对秋棠道:“明儿一早按照这个模样梳头打扮!”


    衔蝉接过小像来看,画上的人她曾在七皇子娄褆的绢帕上见过,也有过几面之缘,是京城奇女子娄夫人。衔蝉曾在街头听过几嘴娄擎与娄夫人之间的纠葛,大致是娄擎曾有意于娄夫人,而娄夫人却心归娄褆。


    再朝窗外看,那檐下站着的小姑娘,都面带几分清丽,宫里的教习正在教走路。衔蝉看那步态,教的不是宫里的步态,反而要那小姑娘昂首挺胸,缓缓颔首。


    衔蝉手心惊出了汗,她忽然间明白了娄擎这个厉鬼要做什么了,他要再造娄夫人,造很多娄夫人。可娄夫人呢?


    衔蝉是在这一日傍晚知晓娄夫人的事的。宫里来的人在她窗前小声议论,说娄夫人为了避免受辱悬梁自尽,死的时候穿着大红的喜衣。她们还说皇宫里从未烧过那样的大火,那大火将娄夫人烧得灰飞烟灭。而七皇子呢?七皇子去了道观,终其一生要在里面修行赎罪了。


    衔蝉想起娄褆那张菩萨一般慈眉善目的、清隽的脸,想起他说过的种种,想起他提起娄夫人时满目的流光。当他亲自将心爱的夫人放进火海之时,他的心一定也在千锤百炼。若娄夫人知晓因着她的死,有更多人要变成她,也不知会有怎样的痛苦。


    天黑了,娄擎来了。他不再是太子,是天子了。


    他进到宅子以后,所有人都趴跪在地上,侍卫把衔蝉扯出去,让她跪在自己的屋前。


    娄擎经过衔蝉之时,看到她瘦削的肩膀和不屈的脊背,一脚就踢了上去。衔蝉吃痛,但忍住没出声,又跪回了原状。娄擎蹲下身去,揪着她头发,迫她抬起头。他那双眼睛含讥带笑,一张惨白的脸毫无血色,嘴唇却异常的红,好似刚喝过血一般。


    从前他的种种都是道听途说,衔蝉只知晓自己的小三弟进了他的炖盅。如今与他这样近,看到他的眼睛里满是杀戮,衔蝉却不怕他。


    娄擎冷冷笑一声,松开手,命人搬了把椅子坐在衔蝉旁边。小太监拍拍手,就有人扛着一个架子到院中,一张白绫垂下来,一把木凳放上去。娄擎命所有人抬头看着,几个半大的小丫头颤抖着从檐下走出。小太监又随便从地上捞出一个人,问她:“哪个与教习的步态最不像?”


    被问的人不知问这做什么,慎重指了一个。


    小太监则点头,被指的姑娘被带了下去,过了片刻,穿了一身大红的喜衣出来。太监要她站在木凳上,白绫套上了她细细的脖颈。姑娘不敢哭,只是浑身抖着。


    娄擎要再造娄夫人,让最不像她的人,像她一样去死。


    衔蝉知晓人之恶,也曾想过会恶到什么程度;她知晓处于权利顶峰之人可以为所欲为,也曾想过那定是有违人性。那些懵懂的小姑娘被关到这里,供娄擎满足他毫无人性的嗜血欲。


    “不要!”衔蝉喊了一句,人要冲上前去,却被娄擎一把抱住。他低笑出声,命人踢掉那把椅子,捏着衔蝉的脸要她看着,看着那可怜的孩子一点点没了气息。


    “每日一个。”娄擎道:“直到有一个真的。”


    娄擎喜欢把人的骨头掰弯,那娄夫人的骨头他碰不到,娄褆脸上刻着“罪”字,脊背却挺着。娄擎命人杖责他的后背,他就那样挺着。他的脸发烫、手发烫、浑身发烫,他的魂灵好似有了不死的金身,杖责让他的腰塌了下去,可娄擎却恍惚觉得他永远不会塌。


    眼前这个人,是娄褆的同路人,与少年娄夫人一样,生着一张文人酸腐倔强的脸。娄褆偏偏要看这骨头弯得弯不得!他还造局让她自投罗网,看着她的正直良善遭到愚弄。这让他有隐隐的痛快!


    看着那些被吓坏的少女,衔蝉的心那般痛,超越了肉身所能承受的每一种痛!


    娄擎却站起身来,皇上要起驾回宫离开他巨大的享乐场了。临走前又看衔蝉一眼,似笑非笑,踏着月色,走了。那干净的月色却洗不净他身体的脏污,衔蝉依稀看到他腐烂的肉身!


    那一晚她躺在床上不停地抖着,窗外的月亮带着她回到了燕琢城。她看到在山野丛林之间,照夜正拼命从泥沼里向外拖着一具尸身。衔蝉以为那尸身是自己的,哭着喊照夜的名字,要他轻些。秋棠摇着她肩膀将她摇醒,对她说:“姑娘,你做梦了。”


    是的,衔蝉做梦了,梦到了她的心上人照夜哥哥。而照夜好像感知到了这个梦,在树上远眺京城方向。


    狼头山又下雾了,在此之前他们爬上了树。


    花儿窝在照夜旁边那棵树上,听到他的动静就问:“怎么了?照夜哥哥?”


    “京城好像出事了。”照夜道:“几日了没有消息,少将军说天下八成易主了。”


    “那阿勒楚开拔,可与这有关?”花儿问。


    “有关。”


    他们都不再说话,沉默好像比一切都喧闹。花儿想到叶华裳,她支身于草原之上孤立无援之时,阿勒楚的人马已过了额远河。


    当他们跑过额远河大营,与对岸的精兵汇合之后,最先向燕琢城方向挺进。那马蹄子踏在地上,就有了地动山摇之势。燕琢城里的幸存者从家里跑出来,彼此问道:“怎么了?”


    有人耳朵听一听,突然就惊恐起来,大喊:“杀人了!屠城了!”


    “屠城”二字令人害怕,于是都跑回家中找地方藏着,可哪里能藏呢?那藏到摇摇欲坠的木桌之下的人屁股还露在外面,抱着自己的脑袋,试图保全自己脑袋;也有人拿出家中仅剩的馍,一口全塞进嘴里,噎得眼珠子鼓起也要咽下,不想做个饿死鬼。


    鞑靼的千军万马浩浩荡荡涌进了燕琢城,街道上空无一人,就连野猫都窝在角落里没有出来。幸好鞑靼只是穿城而过,并未在城中停留。


    他们出了燕琢城,一路向霍灵山而去。


    沿途经过的驿站和村庄,并未意料到在早秋一日,会有鞑靼大军过了燕琢城,公然向内挺进。可怕的是,竟无人阻止,好像这是寻常事!好像那鞑靼早就来了无数次!


    当阿勒楚率军从额远河多面浩浩荡荡离开的时候,河对岸的狼头山上,谷为先站在那看着他们开拔,问身边的柳公:“他们将往何处?为何之前毫无动静?”


    谷为先状似在问柳公,而心中已是了然。变天了,拔刺了,谷家军危在旦夕。


    他站在那看了片刻,突然转身往营帐跑。照夜在身后跟着他,听到他说:“他们要去霍灵山!”


    作者有话要说:


    明后天都是万字长章,然后卷二就结束了


    第70章 额远河硝烟(三十)


    当燕琢城的风吹过阿勒楚的脸颊,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第一次见君主父亲时,并不惧怕。伸出手指指着父亲的脸道:“你的下巴, 和我的下巴, 一样!”鞑靼男人的宽下巴,有着山脉一样的轮廓。君主笑了, 蹲下身去,摸他头, 而后道:“光下巴像, 未必是我的儿子。”


    小阿勒楚又指着面前的额远河:“那里也是我的家!”


    君主的目光亮了, 亦伸手去指:“那里?是你家?”那时额远河对面的大营里已有了暮色下的炊烟, 还有人站在河边朝阿勒楚所处的草场上放箭,那箭射程不远, 还不及河岸,就落水了。阿勒楚指着对岸射箭的人笃定说道:“对!那里是我的家!射箭那个人要杀掉!”


    君主的蓬勃野心被这个儿子继承了,君主的每一个儿子都有野心,那是因为他们自幼在君主身边, 得以被熏染,只有面前这一个, 长在这草场上远离权利欲望的少年, 野心是与生俱来的。


    阿勒楚清楚记得那一天父亲做了什么,他忽然把他扛到肩头, 让他看到更远的地方, 对他说:“目光所及,都是你的。”


    阿勒楚记得这句话, 他觉得君主说得对。当他的铁骑从西到东, 战无不胜, 当他“鞑靼战神”的威名令人闻风丧胆,目光所及,均是他的疆土。而此刻,他正向儿时目光所及之处飞奔。阿勒楚的野心像草原的鹰隼一样膨胀开来,再没有什么能束缚他的翅膀。


    极少的时候,许是他的马鞭抽到路边的枝桠,早秋的落叶落在他身上之时,他会想起他的继王妃。他从始至终都知晓她永不会是他的同路人,因为她的魂魄早已留在了她的故乡。阿勒楚认为女人就像疆土一样,他要开疆辟土,也要征服女人。叶华裳不与他同路,他偏要她眼睁睁看着他的军队踏过去,偏要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故乡。


    她没有根,就会选择在草场上扎根。她没有心上人,就会心甘情愿死在他身边。到那时,他会给她寻一片僻静之处,可极目远眺这人间的烟火,为她厚葬一场。


    想到厚葬叶华裳,阿勒楚竟也会有一丝心痛。叶华裳与他所熟知的鞑靼女人不一样,但阿勒楚清楚,只要踏过额远河,遍地都是叶华裳。


    鞑靼男人心中只有疆土,没有女人。


    他的部队行军极快,却在过燕琢以后遭遇了一场暴雨。路边泥泞起来,战马的马蹄陷入泥中拔不出,无奈之中只得停下来。


    这一晚阿勒楚的营帐被飓风吹得摇晃,他喝了些酒,躺回床上。士兵们从燕琢城掳了女人来,有人往他的营帐里送了一个。他从不制止下属掳女人,美酒、金子和女人,是战士们的粮草,只要这三样不缺,他们就可以陪他征战天下。


    眼前送进营帐的这个,过于瘦小了。尽管叶华裳也纤弱,但总比这个强。


    阿勒楚踢掉鞋袜,微微抬起眼皮,要那女子为他按脚。女子为保命,慌忙爬过去,跪在他身边。手刚触上去,阿勒楚就不耐烦地说道:“滚出去。”


    女子抱着他的腿求他不要赶她走,外面的嚎哭声此起彼伏,她早已吓破了胆。阿勒楚难得有慈悲心肠,默许她留下。


    万籁寂静之时,阿勒楚早已睡去。大雨洗刷他的营帐,也洗刷他梦里的血腥。他竟然梦到叶华裳,当他要在她身上开疆辟土之时,她说:“我要看着你。”那又有什么可看?随着他的行进,她眉头紧簇,咬着牙齿没有喊出那声疼来。阿勒楚故意弄疼她,她也不喊疼,只是捧着他的脸,坚持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能看出什么?燃烧着杀戮和血腥,随着大刀阔斧的动作,要用燎原大火烧死她。他看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快意和恨意,简直是他的烈酒,让他意识到这疆土多么远阔。


    他做了这样一个梦,梦里的疆土在他面前徐徐展开,而梦外,一把寒凉的匕首悄然向他走去。那吓破了胆的女子此刻缓缓向他靠近,她仍旧在怕,否则她的手不会颤抖。可她的目光那样坚毅,竟能遮盖她的恐惧,让她在这满是血腥味道的营帐里,燃起一簇火光。


    她握着匕首前进,头脑中满是几日前几个女子蹲在码头边说的话:“宁死不受辱。”


    “若已经受辱呢?”


    “那更不怕死了。”


    “做奴才能好好活着。”


    “奴才永远不能好好活着。”


    她们还小,整日在提心吊胆中活着。只要街上跑马,她们就会心惊胆战。燕琢城里早不剩多少女子,逃的逃、死的死,剩下她们这些没死又逃不掉的,整日抬头看着悬在头顶那虚无的大刀。水粉胭脂再不敢用了,罗裙首饰再不敢穿戴了,腰杆要弯下去,脸面要一脏再脏,不到二八年华,就已活得垂垂老矣。


    到头来,还是没躲过。那鞑靼的军马从城里跑过,没有烧杀,但有掳掠,那一日码头边的女子们无一幸免,都被他们拉上战马。


    她们都没有正经名字,鞑靼人一问,她们就摇头。但那天在河边,她们明明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叫“燕好”。


    此刻这个燕好,手执一把刀向阿勒楚走去,那鞑靼王爷的铁躯没有吓破她,甚至在回想,她们说的从哪里下手最万无一失。对,脖子。只要她的刀扎进他的脖子,就好了。


    她轻手轻脚走到他面前,双手握着刀把高高举起了手,卯足了力气后猛然落刀,却在中途遇阻。那吓人的鞑靼王爷握住了她手腕,缓缓睁开了眼睛。他们在黑暗中对视一眼,燕好并没害怕,她下意识啐了一口,骂道:“你杀了我!杀不尽的!杀不尽的!”


    阿勒楚遂了她的愿,刀插进她脖子连声音都没有,燕好捂着脖子缓缓倒地,只是那眼睛一直没闭上。阿勒楚先踢了她一脚,她一动不动,这才蹲下身去,看她的死态。


    阿勒楚杀过太多人了,也被太多人暗算了,他深知如何教人一刀毙命,却因着杀人太多,早已没了快感。他甚至有些困惑,这等弱不禁风的人哪里来的胆量?竟敢以卵击石,来刺杀他这个鞑靼战神?又或是明知是死途,却还要闯一次?他们为何就不能好好做奴隶呢?好好做鞑靼的奴隶,留得一条命在不好吗?


    他命人将那尸体抬出去丢到路边,以鞑靼人的念头:会有鹰隼鸟兽来为她收尸的,人活一世,总归要回归天地。


    外面雨还在下着,大雨如注之中,他看到营帐门被推开,走进一个满身风雨的人。在鞑靼人眼中,那人个头不算高,却生得清丽无双。她解下厚厚的雨披,抖落一头雨水,而后站在那轻声唤他:“阿勒楚。”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一摊未干的血迹,但没有任何诧异和惊恐。她只是在经过是提起被雨水打湿的裙摆,而后轻轻坐在阿勒楚身边。水滴自她发间滴落,她也不去管它,反而转身看着阿勒楚,莫名说了一句话:“雨很大,月亮却没落。”


    阿勒楚没有接她的话,只是躺在那看着她。他临走时命人杀了铃铛,还教人看管她,他给她留了一条生路,只要她能乖乖等他,他便可饶她不死。但当他看到那支飞上天的鸣镝之时,知晓她亲手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他早晚要杀的,所以不急于这一时。


    她也算有本事,明哨暗哨在那里,她仍旧渡了河。


    “怎么渡河的?”阿勒楚问她。


    “使女有一匹骏马,她曾夸下海口:那马能披风戴雨穿过任何河流。”叶华裳答道。


    “侍卫呢?放你出来了?”


    “铃铛大难不死,帮我解决了两个。等那马儿载着我们过河的时候,其余人已经没有法子了。”


    “铃铛呢?”


    “我把她留在驿站养伤,要她伤好了离开燕琢和北地,去往任何地方。”


    叶华裳看着阿勒楚,凄然笑了。她渡河后,天上没有了日头,她知晓那是快要下雨了,于是快马加鞭赶路。让她途经燕琢城之时,看到老人蹲在路边哭。她依稀听见他们在说:那么小的女娃。她经过那满地的凄凉和路边的狼烟,裙角都磨破了,但她没有停下。


    后面有追兵,以为她要遁进深山野林之中,做一个不问世事的逍遥魂,直至看到她一直走大路,没有拐弯的意思,才不对她放冷箭。


    “你的人可真狠啊,好歹我还是你的王妃,却要对我痛下杀手。”叶华裳叹道:“汉人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想必夫君待我,如那落花流水、也定不会相濡以沫。夫君想让华裳眼睁睁看着自己国破家亡,自此无依无根。那为何不把华裳带在身边呢?那样华裳看得更真切呢!”


    阿勒楚闻言看她,他猜不出她要做什么,也无心去猜,他只是觉得她能只身一人前来,属实是厉害。在此之前,他只当她空有一副傲骨,如今看来,她还有心机和胆魄。如此看来,她倒是配做他阿勒楚的妻子了。


    叶华裳对他笑了笑,缓缓解开自己的衣袍,她不喜欢鞑靼人的袍子,太过厚重了,她穿起来总是很费劲。外面雨声很急,她窝进了阿勒楚怀中,细细的胳膊攀上他肩膀,对他说道:“好冷。阿勒楚我好冷。”


    叶华裳当然会冷,那小姑娘的血迹还未干涸,前路还下着暴雨,她不能在大营里等死,她得出来。雨很大,她像一片叶子,在风雨中飘摇着。


    她哭了,这一次真的哭了。


    她捧着阿勒楚的脸颊求他:“阿勒楚,回去吧!阿勒楚,回去吧!回去我给你生儿育女,天下那么大,你打不完的!”


    彼时的阿勒楚,正有着击不溃的狼子野心,他怎肯回去?他要打过霍灵山、打到松江府,一路打到汉人的京城里去。他再不要他的子民们在草原上与天斗了,他要他们生活在一片祥和之地!他自然不肯回头,但他□□的骏马却加快了脚步,他对她说:“既然你来了,那你便看着吧!”


    叶华裳闭上眼睛,她仿佛看到那在那熟悉的土地上,秋日金黄的落叶铺满了城池街巷,山间的野花热闹着再盛开一次,那样的光景,只能出现在她梦里了!


    阿勒楚问她:“后悔了吗?”


    叶华裳摇头:“我不后悔。”


    叶华裳经历痛彻心扉后的大彻大悟,她深知自己要什么,先是奴颜卑膝地活着、而后是途经长夜的寂寥,最终才是期盼已久的绝地反击。她知晓权利会成就人,也会摧毁人,她什么都知道,只有阿勒楚这头野兽,被权利蒙蔽了双眼。


    下一日,雨还在下,但小了一些。


    阿勒楚临时扎营的地方冒起了炊烟,他们将累死的马分割了,用火烤马肉吃。叶华裳不爱吃,不想吃,阿勒楚割肉的刀执拗在她嘴边。她被迫吃了,努力许久才咽下去。而后拿起一块饼子在啃。其余人不喜欢叶华裳,在他们心中,汉人女子都是供玩乐的,不配与他们同席。但阿勒楚对此不言,他们只能忍着。只是那目光十分放肆地在叶华裳身上流连。


    前一晚,燕琢城的“燕好”们死了几个,鞑靼的战士也死了一个。那战士睡得很熟,被他欺辱的“燕好”落刀之时毫不迟疑,数十刀下去,将那人捅得面目全非。此刻“燕好”们被陈尸路边,而鞑靼士兵看叶华裳的目光带着恨意,仿佛她就是那些“燕好”。


    叶华裳不顾这些目光,只是抱紧了阿勒楚手臂。从前她不屑于这般,但她如今会了。阿勒楚虽意外,但不排斥,偶尔低头看她一眼,又或者揽住她肩膀。


    开拔之时,阿勒楚将她抱上自己的马,叶华裳不挣扎,索性与他共乘一骑。雨天不好走,鞑靼对此又不熟,因此行进缓慢。阿勒楚有将才,也不全然信那娄擎给他的舆图,突发决定扎营良清城外。


    阿勒楚在良清有行宫是一回事,带千军万马扎营又是另一回事。松江府闻言送信来,要阿勒楚约定哪去就哪去,良清暂时动不得。


    阿勒楚混人一个,嗤笑一声,眉头一立:“这良清如今只有两条路,拱手送本王是一条,本王屠了又是一条。给你们的主子带话,本王耐心有限,到明日天黑没有信,这良清本王就硬抢了。”


    阿勒楚许是因着娶了汉人女子,竟也晓得先礼后兵了。此刻他们坐在一间茶楼里,那茶楼不如燕琢的别致,无非是大碗粗茶,大块点心,却也比鞑靼的饼子好吃出不少。街上并没有几个人,阿勒楚不喜欢,就命人挨家挨户去敲门,把人敲出来,平日什么样,此刻就要什么样,他要一个虚假的盛世来。


    街上人渐渐多了,但大多缩着脖子耷拉脑袋,关门的铺子也开了,假装做起了生意。


    有几个秀才模样的人从字画铺子里匆匆走出来,看起来像突遭掌柜的关门,不得不被关在里头一样。阿勒楚他们所在的茶楼人太少,他也不喜欢,就命人从街上拦人进来,那几个书生模样的人亦被拦了进来。


    阿勒楚喜欢听书,那跌宕起伏的故事常惹他发笑、于是命说书的上去说书。


    叶华裳看着那几个一动不敢动的书生,她记性好,上一次在良清,站在花儿身边的那一个,此刻就坐在那。那男子面孔清秀,眉眼干净,倒像个读书人。


    是照夜。


    那一日谷为先意识到阿勒楚要挺进霍灵山,立即下了命令,照夜、花儿等人下山来到良清,这样的大仗,斥候当先行。阿勒楚的人在城外扎营之时,照夜等人已混进了字画铺子,他们吓唬那掌柜的:“还不关门!没见那阵势吗!要杀人了!”


    掌柜的吓得关了门,跟他们一起蹲在里头,透过缝隙向外看。阿勒楚先带叶华裳去了行宫,紧接着又去了茶楼。照夜等人仔细将情况探明,其中一人捂着肚子要从前门解手,被掌柜的拦住,骂他:“不要命啦!去后头吧!”就这样走掉了。


    当鞑靼人来敲门的时候,掌柜的跟他们商量:“给你们些银子,留个人在这帮我看铺子吧!”掌柜的要溜了。他们故作为难状,但还是应了掌柜的,留下了一人。那掌柜的一溜烟跑到后头去,寻找避世之所去了!


    此刻照夜坐在茶楼里,因着面相实在好,即便装扮了也与旁人不同,惹阿勒楚看了他一眼。说书的开始说书之时,阿勒楚手指着照夜:“你,过来。”


    照夜用眼神遏止其余人的动作,走到阿勒楚面前,对他施礼。


    阿勒楚问他:“哪人?”


    “燕琢人。”


    “来这做什么?”


    “逃难来的。”


    “住哪?”


    “还未寻到之处,刚刚想去,但字画铺子掌柜的关了门,一时之间也寻不到了。”


    阿勒楚看了照夜半晌,要他摊开手。那双手,虽有老茧,却不像真正习武之人那样粗。阿勒楚看不出他的身份,就放他回去。


    听书之时,叶华裳借故要出去走走,阿勒楚放她去了。叶华裳沿街逛着,身后的人不远不近跟着她。她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偶尔与人讲几句。前头有个挑担卖的是白馒头,一个小姑娘正蹲在那买,叶华裳也蹲下去。


    那小姑娘是花儿,叶华裳就知道自己没猜错,照夜来了,花儿一定也会来!她意识到,这良清城里许是有许多谷家军的人,这样一想,她的心放下一半。二话不说,就买下所有白馒头分给路人。别人震惊不敢接,她就硬塞进人手中。


    那鞑靼侍卫见王妃在街边发癫行善,心中十分不耻,有心斥骂她几句,想起她正在祸媚王爷,便忍住了。花儿和柳枝接过叶华裳的白馒头,还有她偷偷塞进她手中的东西。那是一块小小的剔透的玉,花儿忙将其塞进衣服里,找机会走了。


    她和柳枝二人此刻都衣衫褴褛,凡露出的地方都是脏污,身上怪味冲天,途经鞑靼的侍卫会被他们嫌弃地捂住口鼻,赶她们快走。她们一路被赶到城外,途经他们扎营的地方大胆伸手要饭,那士兵的大刀举起就要砍,被人拦住,劝道:“王爷说的,先礼后兵。”


    花儿心中嗤笑他们竟也懂先礼后兵,却还是故作害怕,扯着柳枝跑了。她们一路跑出鞑靼人的视线,再跑二里,一转弯,钻进了山里。


    细雨还在下,霍灵山上升起了雾气。


    她们在小道上疾行,却总感觉身后有人跟着一样。花儿察觉不对,脚步愈发地快,身后的人也愈发地快,终于在一棵树下,柳枝爬上去举起了弓箭,而花儿站在那等着身后人。


    花儿侧耳倾听,那声音愈发地近了,与脚步声一起清晰的,还有一股幽香。那香气在燕琢城和这深山里是闻不到的,依稀带着蛊惑,又带着未知的花草香。


    “是我,花儿。”


    花儿闻声顿住了,这声音她许久未曾听到了,当日一别之时,她以为那人她永远见不到了!是飞奴!


    花儿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雾,飞奴穿过薄雾而来,终于站在了她面前。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着一身五彩的衣服,脖颈上画着五彩的花纹,眼里目光很盛,就连细雨都遮不去。


    花儿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但她有要差在身,实在不能耽搁,于是压抑住想奔向飞奴的冲动,对他说道:“飞奴哥哥,你若没有急事就在这里等我,我有要事在身。”


    在飞奴眼中,她像林间的草木,浸了雨水之后一夜之间就长高了、蓬勃了,而她的眼闪着群星一样的光,再不是那个会湮没在人群之中的花儿妹妹了。


    “我有事要见谷将军,你若信我就让我随你上山。”飞奴摊开手臂示意花儿搜他身,同时说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必须面呈谷将军。你若不信尽管搜身。”


    “可你身上带着异香,老远就能闻到。”花儿蹙眉,她担忧这会是陷阱。她意识到在她心中已经不肯信飞奴了,尽管他们有过相互依偎的少年光景,但随着往昔桩桩件件,他们之间渐渐有了猜忌。


    “我脱掉它,洗掉它都成。”飞奴说道。


    花儿打了个哨子,前头不远的地方树动了动,紧接着有人跑过来,丢给她一身衣裳。花儿要飞奴换上,而她背过身去。是以她没看到飞奴满身的大大小小的疤。


    待他穿好衣裳,将原本那身丢了,又恢复往昔模样,到花儿面前问她:“这下能走了吗?你的心眼只增不减。”


    花儿笑了,在前头带路。她走路也比从前快,飞奴的脚力跟上她也着实要费一番力气。他一边跟着她一边问:“你去良清了?”


    “对。”


    “眼下良清这样的光景,你也敢去?”


    “眼下燕琢这样的光景,飞奴哥哥不也敢回来吗?”花儿停下来看着他:“飞奴哥哥真的很厉害,从前就觉得飞奴哥哥时常来去无影踪,如今也一样。之前听说飞奴哥哥随霍言山西去了,眼下又回来了。这来去几千里如履平地。”


    见飞奴不言语,花儿终于说了一句真心话,她红着眼睛道:“你累不累呀!”是在嗔怪他走了一条那么远的路,动辄几千里,此生不复相见那样的远。


    飞奴则啐一口:“不累!”


    柳枝见他们讲话开始无间,就打头阵跑了。花儿又问飞奴:“霍言山没来?”


    “他不必来。”


    “他真的投敌了?”


    “他并非投敌。”飞奴道:“你早晚会知道的。”


    “那你呢?”


    “像你一样,选同路人。”


    花儿被飞奴说得一愣,从前飞奴让着她,无论何时,二人若是呛起来,他永远都是:好、好、听你的、花儿妹妹说得对。想来在关山万重之中穿梭,他终于放下了柳条巷的一切,包括花儿妹妹。


    花儿不再言语,只是时不时用目光瞥飞奴,雨一点点打湿他的衣服,当那衣服贴在他身上之时,她终于看到了他身上大小的伤。她喉咙一紧,险些哭出来,带着哭腔问他:“怎么弄的?你的伤怎么来的?”


    飞奴低头看看,手一摆:“不必挂怀。想来你身上也一定带着伤,于这世道中行走,究竟谁能全身而退?”他讲完这句声音低了,说道:“若只有一人能活着走出霍灵山,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花儿闻言打了个冷颤,满是疑惑地看向飞奴:“你为何要这样说?”


    “随口一说罢了!”


    花儿不喜欢这样的随口一说,这之后她不再说话。二人穿行在薄雾细雨之中,却没有回到不停争辩对错的儿时。飞奴究竟去了哪、做了些什么、如今是怎样的人,这些恐都成了秘密。他永远不会说了。


    他间或还是问了一句:“那白二爷如今在京城?”


    花儿抿嘴不语,她不想与他说白栖岭的事,尽管他早晚会知晓白栖岭在狼头山,但眼下她不想说。


    “白二爷藏得深,霍将军至今不知他的真面目。你呢?看清他真面目了吗?”见花儿不语,他也住了嘴。


    经过灵庵之时,飞奴问她:“现在再也不怕杀人了吧?”


    “不怕了。早不知杀了多少。”花儿半玩笑半认真,当日种种一瞬间闯入她脑海,这才过多久,她就变化这样大了!他们就变化这样大了!


    到了山上,谷翦同意见飞奴,他二人在谷翦的房间之中,将门关紧。无人知晓里面说了些什么,谷翦亲自送飞奴出来的时候面色如常。


    他叫花儿为飞奴备一间屋子,说他要在山上住几日。而飞奴突然提议见一见那算命的。谷翦同意他见,但必须花儿跟着。


    那算命的这回彻底瞎了,但鼻子很灵,闻一闻就道:“香!香!”


    花儿问他:“什么香?”


    “蛊香!”


    飞奴闻言蹲在他面前,对他说道:“我要跟你讨一样东西。”


    “我记得你,你要讨什么?”


    “讨一句真话。”


    算命先生歪头半晌,而后狂笑:“这年头,还有人要讨真话!这年头哪里有真话!真假自在人心罢了!”


    “那我也要问!当日白栖岭那只野猫,究竟是谁杀的!又究竟谁安排了人要杀我!”飞奴揪住算命先生的衣领,脸上青筋凸起,恨不能掐死他一般吼着:“是谁!”


    花儿从未想过,飞奴至今对野猫的事耿耿于怀,她以为那事情很久远了,不重要了,可他还记得。她上前一步拉住飞奴手臂:“飞奴哥哥!”


    飞奴不理会她,只是盯着算命先生问:“是谁!你说!”


    算命先生再次狂笑出声,他的笑声穿透了天际,带着那许多的嘲讽,仿佛在嘲笑飞奴:你这个愚人!你这个蠢人!你这只乱世的蚂蚁!别人要怎样踩就怎样踩!


    他笑够了又剧烈咳起来,待飞奴的耐心快耗尽了,才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你救的人,将是他日杀你之人;你为之卖命的,不过视你为草芥。只有你这种沉浸在自己嗔恨之中的庸人,才在最初就看错了人。你看错了人!!”算命先生仿佛要笑掉最后一口气,他的确笑没了最后一口气,因为飞奴的匕首已经扎进了他的胸膛。


    花儿尖叫一声:“飞奴哥哥!”


    飞奴抬头看她一眼,抽出手中的匕首,又狠狠刺了下去!他眼中渗着血丝,依稀还有泪光,花儿上前一步,可他又抽出匕首,再一次扎了进去。


    那玩弄人心的算命的,坐在燕琢城的街角,尽享城里的阳光。城里挨家挨户的大小事他尽收眼底,原本他要为人占卜生死前途,却是最终为着把人送上死路。飞奴记得那一日,他在街上流窜,碰到卦摊上的他。他翻着白眼,说要免费为他占上一卦。飞奴信了,坐在他面前,听他说道:“你的生路在山上。这城里已没有你的生路了。”


    飞奴日日难寐,最终上了山。


    他看的人是错的,走的路是错的,他满身的伤、吃过的苦,都无法回头了!只有在杀了这歹毒的人后,他方察觉到一丝快意。


    他看着花儿说道:“这一次,你对了,我错了。”


    那算命的说的对,若一切再轮回一遍,他定不会选这条路了!


    飞奴决定即刻走了,他话带到了,该走了,是否留下几日意义不大了。他执意要走,花儿执意送他。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下了山。


    花儿顿悟了为何飞奴要问那件事,也窥到了他心中无法为外人道的煎熬。这一刻,她觉得飞奴哥哥又是从前的飞奴哥哥了,只是这个飞奴哥哥,这一次,好像真的要走了。


    花儿不知下一次见面又是何种光景,她不想他走,可她知晓飞奴这个人,他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回头了!


    她想在临别前说几句相赠的话,飞奴却说:“不必说,或许过几日还要见。若那是你还愿意与我说话,再说不迟!”他就此踩着雾气走了。


    花儿又急忙向狼头山赶,她担忧地下河涨潮将她和狼头山隔绝,这样她就见不到白栖岭了!于是她不停地走,着急将叶华裳的那块剔透的玉放进白栖岭手中。只因叶华裳跟她小声说那一句:他自然懂。


    花儿多么担心她慢了,霍灵山就此没了,叶华裳就此死在了良清,又或者她慢了,那路边再陈尸几具“燕好”。


    她在树林间穿行,又察觉到有人跟着她,可那人的脚步谨慎而凌乱。花儿不得不停下来,大喊一声:“谁!”


    “别杀我,别杀我。”一个小小的、胆怯的声音传来,花儿回过身去,看到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满脸的泥污,衣裳都破了,在雨中抱着自己小小的肩膀。见到花儿回头,就哭着说:“你是柳条巷的花儿姐姐吗?是吗?”


    花儿点头,向前一步,终于看清了小姑娘。


    是在码头饭庄之时,总在门前讨饭的小姑娘。


    “你怎么在这?”花儿问她。


    小姑娘闻言跑到她面前,跪下身去抱住她裤腿:“姐姐!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花儿忙蹲下身去安抚她,她着急去复命,恰好柳枝追来,就对她说道:“你有事先与这个姐姐说。”


    小姑娘擦干眼泪,点头道:“好。”


    花儿跑了几步听到柳枝问她叫什么,女孩答道:“燕好。燕琢城有很多燕好,还有别的燕好。”


    花儿回头看了一眼,见那小姑娘抹着眼泪,似乎要带柳枝去什么地方。她很想同去,但她不能耽搁了。


    潮水要涨起来了,但她一头扎进了地下河之中,生死已被她抛在脑后,她只想把信带到。她深知很多事延误不得,所以她的步履愈发地快。她深知能听到随着跑动,她的心跳声那样大。


    水漫过了她的脚面,这一次没有白栖岭了,无人救她了,她拼了命地跑,就着那哗哗的水声跑。里面越来越黑,渐渐伸手不见五指,那也没关系,她记得这地下河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条沟壑,她能趟过去、迈过去,她无所畏惧!在这样的奔跑之中,她意识到她彻底不是从前的她了!


    那水面越来越高,渐渐到了她胸口,那她也不怕,一个猛子扎了进去。巨大的波涛裹挟着她,她奋力控制着方向,不让自己沉下去,身后一浪更比一浪高,打得她快失去意识。她拼了命告诉自己要活着要活着,直至那波涛将她冲出地下河,她看到白栖岭在河边站着,差点哭出来,拼命抓着一块巨石,等着他来救她!


    白栖岭看到她了!


    他看到波涛从洞口带出了一个小小的人儿,她拼命自救,最终狠狠抓住那块石头。


    他毫不迟疑跳了下去,抱住了她!


    上岸的时候,花儿打着冷颤对他说道:“九死一生,好歹是生还了。”不等白栖岭骂她,赶忙掏出那块玉给他:“我在良清见到了叶小姐,她说这块东西你懂!”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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