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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对峙


    来者由十八名内侍开道, 另有数十名甲卫随行,到了大殿前,诸人燕翅立于两侧。为首者身穿大红织金襕袍, 上以金线绣百花蕙草,在两侧烛火的照耀下更显琳琅满目。其豸冠貂蝉, 星剑广袖, 半垂的眼睑下露出一丝目空一切的神态,而他走的每一步,都彰显着一种合该如此的煊赫。


    贵珰甫一入殿, 连公孙氏也不由得后退了几步,他左右横扫了一眼, 最终才将目光恭敬地投在了上座的皇后身上,道:“臣惊扰皇后了。”


    陆妍虽然从未见过绣衣御史本人, 更不知他姓甚名谁,但见今日阵仗以及来者所穿的服饰, 大抵对他的身份猜出了几分,因此道:“不知御史移步, 所为何事?”


    贵珰的姿态谨慎而小心, 他那份宣骄似乎仅仅只存在于大殿之外:“臣领命,要带靖国公长女回属内问话。”


    陆妍笑着点头:“原来御史是来找我要人的。”说完,示意公孙氏关上了殿门, 继续道,“眼见这雪是下起来了,难为你们跑来跑去, 就在这里问罢。”


    贵珰沉默片刻, 吐了几个字:“只怕不妥。”


    陆妍抬眉冷笑:“没什么不妥的。孤这里执笔文官尽有,执法之手亦有, 给御史开公堂,也算配的上。若是要孤回避,孤去偏殿就是了。”


    贵珰想了想,倒觉得确实不必,只道:“皇后无需回避,臣就在此处问即可。”说完转向一旁站立的陆昭,将她打量了几眼。


    他素来厌恶敷粉,觉得铅粉敷于黄面,即便修饰的再好,看到脖颈抑或手背的色差,仍会给人以肮脏之感。但眼前的人,似乎并不在此列。然而饶是如此,对于眼前生就清冷凤目的玉面谪仙,他仍无半分好感。他在地狱行走,亦知修罗万相。


    省略了诸多言语,贵珰的提问最为直接:“你家女婢朱氏,后被赐名和玉者,被一胡饼摊主当街杀害。那胡饼摊主你是否认识?”


    陆昭道:“认识谈不上,却是认得。”


    贵珰一笑:“识者常也,常者意也,意者心之所存也。娘子好学识。”又问道,“据知你每月皆要去兴安茶楼,也去那家胡饼摊。素日都是你的侍女雾汐去要买,那日为何忽然让和玉去?”


    陆昭抚了抚头上的发钗,然后回答:“我月钱用完了,母亲怕我乱花钱,便把钱给了和玉,若有需要的花销的,便遣她去买,所以那日我遣了她去。当时几位掌事都在,御史若有疑,依言查问便是。”


    贵珰冷笑:“就这样一个卖胡饼的就能把她给杀了?你觉得她和卖胡饼的说了什么?”


    陆昭道:“那日我让她去买胡饼,让她买羊油素油各一半,羊油的不要芝麻,素油的多要。至于她自己是怎么说的,那日街上人来人往,少不得有人听到,御史何不去查查?其实我也好奇,好端端的,怎么雾汐去买就没事,她去就出了事?还是说卖胡饼的认出了什么来?”


    对方此时亦知道顺着这条线查,只怕是难有进展,于是换了线索问道:“这是在朱氏南城的住所里找出的信,娘子打开仔细瞧瞧,可认得么?”说完,便让汪晟奉上信件。


    陆昭接过信封,略略过目,上有“陆昭芳启”四字,再取出信件细读,落款却是“太子元澈”四字名讳。她将信过目后,交还给了旁边汪晟道:“此信我从未收到过,也不认得。”


    贵珰点头道:“好,陆娘子既然交待明白,那咱家只好请娘子走一趟宣室殿,御前对峙了。”


    陆昭亦正色道:“那便奉陪御史。”


    陆妍明白连绣衣御史都来了,只怕凶多吉少,再加上有陆归随凉王叛军东进一事,御前恐难以应对,因此对陆昭道:“既然御前奏对,孤让公孙内司陪你去吧。”她执着陆昭的手,又探了探衣服的薄厚,然后摇摇头:“到底是穿的少了些,公孙内司,劳烦你去把孤柜子里那件凫靥裘取来吧。”


    公孙氏略有迟疑,道:“皇后怎么想起那件大裘来了?那可是当年……”


    “孤终归是爱穿茜素红多一些。”陆妍道,“凫靥裘的墨翠与茜素红冲撞穿不上身,若还收着那个劳什子,就真是暴殄天物了。这件凫靥裘就送给昭儿吧。”


    凫靥裘又命鸭头裘,是用熟鸭头绿毛皮缝制的,翠光闪烁,艳丽异常,沾雪不凝,遇雨不濡。汉朝司马相如曾披凫靥裘与卓文君当市贾酒,之后,这凫靥裘也只在南齐的文惠太子珍玩中出现过了。


    公孙氏也不再多说什么,便匆匆地将凫靥裘取来。她当然知道陆妍打得什么主意,陆昭与陆妍是有几分相像的,若见了陛下,陛下必会顾及与皇后的昔日情谊。政局瞬息万变,陆家的生死和荣耀也只在陛下一念之间。如果陆昭足够聪明,或许还有更加幸运的事情降临在她的身上。


    只是公孙氏不明白,皇后自己已禁锢于皇宫多年,何苦再搭上家里的姑娘。皇宫,那是进得出不得的地方,真正的世家贵族也未必肯愿意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去。想到此处,公孙氏不由得悯恻地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陆昭。


    而站在一旁的汪晟看着眼前颇为熟悉的一幕,只淡淡道:“皇后还真是乐于助人啊。”


    陆昭并不接过,谢辞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臣女不过是随御史走这一趟,一副业身,一颗头颅足矣。”


    此时,贵珰也不再管殿内众人,携了陆昭便往宣室殿去了。


    汪晟看了看伫立在原地愁眉不展的皇后,兀自笑道:“这鸭脑袋上的毛儿到底不如人脑袋上毛儿好使。您这一招,也该换换新鲜样儿了。”说完掩了掩口鼻,甩了袖子去了。


    宣室殿是皇帝起居之所,偶尔也会和亲近的大臣商议政事。因魏帝还未下旨召见,绣衣御史与陆昭只能先在宣室殿外廊下等候。公孙氏和其他人并不能站在廊下,按照规矩,宣室殿前非奉召者不得滞留,剩余人只能在宣室殿东面的台亭远远的候着。


    然而片刻之后,宣室殿外的廊下又多了一个人。元澈执笏前来。他一身盘领窄袖盘龙云纹袍,束带上镶以琥珀、透犀。他头上的乌纱冠翼角斜飞,与那浓重上挑的剑眉相得益彰。元澈看到二人仅仅是点头示意,并不多话,似与陆昭并不熟识。而后向殿前的一个小黄门道:“陇道军报已取到,请速禀陛下。”


    小黄门接过,转奉给另一人,又将手中的氅衣交给太子道:“殿下刚刚去的急,衣服落在了里面,师傅从殿里拿出来的。之前苏都督进去,说了南边的事,陛下就有些不高兴。好在保太后方带着薛美人和公主过来了,这才岔了过去。殿下到时候入殿,还望留心。”


    “替孤谢过刘正监。”元澈将披风取来,一边系上一边有些狐疑。刘炳素来谨慎少言,怎么今日如此殷勤,还透露了那么多信息出来。


    那小内侍又行到陆昭二人面前,道:“陛下请韩御史到偏殿等候。”说完又对陆昭道,“陆娘子在此等候即可。”


    绣衣御史行动多不被外人知晓,因此抛头露面还是越少越好,皇帝在偏殿召见,倒是寻常。但似乎这次皇帝是想先听听这位韩御史的意思。


    待那位韩御史走后,廊下便只有元澈与陆昭两人等候。陆昭只是专心地盯着淡灰色地砖,刻意回避着与元澈可能产生的任何冲突。在机会来临之前,她不想惹任何的麻烦。


    然而这样的举动并没有太大的效果,沉默许久后,元澈忽然道:“十二月初五,陆归联合凉王发动兵变。陆归兵力仅三万,却于昨日破了安定、临泾、阴盘、朝那四县。”他平调子的语气忽然间没有丝毫的不悦,“不愧是江东陆家之后,年纪轻轻二十岁,颇有伯言之遗风。”


    历史上陆逊有名的大手笔一是夷陵之战,二是急袭荆襄,只有后者是攻城拔地之战。当年陆逊趁关羽伐樊城之时,诱降糜芳、傅士仁,趁机夺取江陵,致使关羽退守麦城,被俘斩首,而蜀国不得不退守益州。元澈这话看似称赞,其实是明里暗里骂陆归反叛,背后插刀不地道。


    打仗,兵不厌诈,用计用间,不寒碜。不过陆昭虽有心为老祖宗辩白,却也知元澈如此说是为了激自己。此时,任何一句维护之词都不是正确立场。陆昭思索片刻后,不疾不徐道:“虽说夺安定即可望三辅,但陛下英略神受,必然早早增援漆、汧二县,收缩关中。”


    元澈倏然转头,却依然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都说陆家朝中无人,你倒是知道的清楚。”


    陆昭抬头相迎,毫不示弱:“我虽不知朝中事,却还知道安定距长安路途不远。关中安危,系于此郡。且陇山高峻,俯瞰关中,三万铁甲如从天降,势若猛虎。若兄长马不停蹄,长驱东进,七日之内便可直扑长安,致使司隶诸营不安。事态如此危急,按照旧例,陛下理应颁布宫内的戒严诏,以护宫廷,严防城外兵变逼宫。可如今阖宫上下却毫无动静,想来陛下必然胜券在握,已调军队迎敌于泾水了。”


    元澈听完,心中一沉,其实他明白,陆昭这番话说的已经是极为客气了。昔年光武据隗嚣于陇下,云台将星闪耀,一战依然久攻不克,反被隗嚣部下王元、行巡东进。刘秀不得已,只能命众将退守漆县、汧县和栒邑,缩保关中。而当年凭刘秀威势,以天下之力击一隅,尚且只有如此局面。如今神州迸裂,魏国也仅有雍、司、并、冀、朔方可为己用,形势远不如前者。


    说话之际,宣室殿的大门已经被推开了。


    “今日多亏有大都督在,不然,我等有几个脑袋担待。”


    第62章 新贵


    两三名老迈文臣的中间, 被拥簇着的年轻人格外显眼。他头冠上插了一对雉鸡翎,身穿却不过儒袍,干净而英气的面容较之两年前, 多了几分老成。魏国虽然多用骁勇悍将,但大帅必用儒将, 文多于武则懦, 武多于文则悍。在日益廓清的世道中,这股穿着遂成风气,时人品评中再加以称赞, 倒不失为一种快速上升的通道。


    等周围人散了去,苏瀛转向元澈行礼道:“殿下无恙?”


    因先前陆衍大殓之礼上, 苏瀛那一番话有些欠妥,考虑到吴地本土世族的情绪, 元澈还是暂任扬州刺史督军事,离开之前方才向苏瀛交割。


    元澈原本铁着张脸, 然而面对苏瀛,也变得有些笑意:“好不好的都一样, 你常在荆扬两地奔波, 回长安一趟不容易。此次是为关中战事?”


    苏瀛道:“末将回京述职,正逢吴地上缴课税。如今江夏已能自足,故将物资钱粮送往关中。只是钱粮数目有限, 仅二十万余,大战迫在眉睫,不过杯水车薪罢了。”


    元澈听罢点点头, 苏瀛明面上督荆、扬二州军事, 其实魏国荆州只有江夏一郡,与楚国划汉水而治, 为军事重镇。至于吴地,尽管有了两年的治理,但当地豪族林立,私兵众多,也并非一日就可以分化瓦解。


    而苏瀛在扬州连个单车刺史都算不上,家世地缘又不可能与当地豪族打成一片,这一州的课税能收上来已经不错了。就这样,每年中央还要对这些豪族做出各种政治上的让步。要知道前朝时,光三吴之地的钱粮足以支撑与南匈奴作战数十年的消耗。


    陆昭听完,心里也打了个算盘。俗谚道,三吴之资可平世,西蜀之用养千年。昔年父亲在位时,北据强魏,南托世家,总石头津仓、台城内仓、南塘、常平四仓,便年有八十余万。而南面世家虽有占山固泽,吸纳民众之弊,但年年稻米丝绢通过州郡台传,也有数百万之用。


    如今在吴地执掌铨政的虽然已经不是虞衡,但他是当年反叛的第一人,所以魏国开出的价码极高,基本将地方人事权交予他。毕竟这个投降好招牌还是要立住,因此即便虞衡身死,朝廷依然任他的弟弟虞钦为大铨选。


    本着背叛吴国不背叛世族,不管是虞钦的脑子还是那群地头蛇的素质,都不至于闹僵。地方上保证了吴人自治,做事有商有量,而军权又在魏国人自己的手里。这样的配置还不至于连粮米都收不足。


    作为当年的吴地枭首,只怕陆家此时已经成为皇帝迁怒的首要对象。听完苏瀛说的话,元澈的余光扫了一眼身边的陆昭,平和道:“自古吴地难安,慕洲你素有仁德之名,还要以怀柔之策时时安抚。”


    苏瀛顺着元澈目光看去,想了想,和拳道:“如今时局,自当举国勠力,同心同德,末将谨遵殿下教诲。”


    此时刘炳一躬,伸手引着,对元澈道:“殿下快些请吧,保太后、薛美人和五皇子都在里面候着呢。”


    宣室殿里有淡淡的松木香。高祖时,未央宫皆由杉木建造,不难看出这里已被翻修过了。原是个大通间,如今被分成内外两殿,内殿已被改成了书房格局。


    魏帝并不在正殿,因此最正中的座位暂时空着。魏帝御座的旁边是一名衣着华贵的老妇人,眉妆浓而高挑,原本是盛气凌人的妆容,但是她的眼角却没有一丝盛气,反倒多了一分庄重与从容。此时,她手中拿着一只十二羽凤翊步摇逗着怀里的婴儿。陆昭知道,这是保太后。


    陆昭曾听闻这位保太后出身涿郡贺氏,祖上未有两千石者,最高不过官至太守。当年贺氏女以寒素之身入宫,历经两代苦心经营,如今贺氏已是朝中一等一的高门。


    保太后读书知史,为人世故通达,是魏帝生母亲自挑选作为皇帝乳母的。其子贺循领并州刺史,其侄贺祎更是当朝丞相,又有保举魏帝登基之功。如今看来,魏帝生母当年的抉择的确颇有远瞻。


    站在保太后身后的应是薛美人,只是屋内晦暗,她又站在灯火照不到的边角处,陆昭并不看的十分真切。然而薛美人面容楚楚,尤其是那一双蓝灰色的眼睛,如烟如雨,让人看着真是坠入云里雾里。


    然而,将这些人收尽眼底之后,陆昭的视线便停住了。


    坐在一旁的元洸也颇有默契,同样也是眼皮不抬,开始盯着手中的笏板。


    此时魏帝不在,因此刘炳便领着陆昭一一同保太后等人见礼。对于保太后,陆昭亦行了叩拜大礼,然而对方似乎迟迟不肯点头让她平身,仍旧是逗弄着怀里的婴儿。


    小女婴此时已有六月大,正是想要抓物的时候,因此一经逗弄便笑声连连,连同旁边的几名内侍和女婢看着都觉得可爱可怜,目露微笑。


    保太后笑着对薛美人道:“你瞧瞧她开心的样儿,这么喜欢这只步摇,以后定是个大富大贵的命。”


    薛美人莞尔一笑,一双湿漉漉的杏眼,仿佛尽收江南之水:“太后快别夸她,她这个时候见到个新鲜的便抓。臣妾爹爹上回进宫来,还满不信这个,说若要把印解下来,她抓了,日后还能做三公不成?”


    保太后点头道:“你爹爹稳重,最是识大局。女孩子家么,不拘喜欢些什么都好,富贵平安方才宜室宜家。只是一样,最忌玩弄权术。虽说咱们大魏不忌后宫干政,但多应以冯媛当熊,班氏辞辇为则,若有深谋远虑,也当止于阮太尉.女.洞.察/明.慧.之才,陶母湛氏断发筹谋之策。”


    此时宣室殿内众人皆不敢言语,倒是一旁的刘炳打岔道:“保太后和薛美人说得正是呢,再过半月便是小公主的周岁礼,皇后那听说也在奉命筹备。”


    保太后听罢看了一眼刘炳,又瞅了瞅依旧跪地的元澈与陆昭二人,旋即道:“说了这些话,倒忘了让你俩起来了。罢了,平身吧。”


    陆昭明白方才不过是保太后在立威,但她也并不在意。说到底,世家子女玩弄权术的也不止她一个。保太后自己便是以通晓权术上位的典范。人一旦擢升到一个新的利益层,为了巩固自身地位,自然会对那些还想上位的人不遗余力地打击。


    最简单的手段就是在自己的领域里制定规则,将自己的成功的重要原因说成一种便于统治者自己把握的大众品性或能力。比如前朝风靡一时的玄谈,比如保太后此时所说的女德女范。


    不过陆昭也没打算在她保太后制定的规则圈子里玩,她今天就是要告诉北方的旧贵族们,哪里才是陆氏新贵的主场,谁才是以后的关陇话事人。


    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偏殿,两名刘炳最亲信的小黄门将韩御史请进去后,便合上了大门,缄口不言地守在了殿外。他们其实甚少见到此人,所知晓的大多也是从师傅刘炳那里听说。


    以绣衣御史为首,其下有令、丞、治掾、吏,名目繁琐,人数众多,隶属之人分布于各地,由以京师最为密集。文案吏自不必说,领俸者多在外掩去身份,实为皇帝密探,或监视军中,或充奴婢于王侯显贵之家,这些就不便为外人道了。


    刘炳也是转为正监之后,才对此事获悉一二,只知绣衣御史姓韩名任,字致远,曾出任中常侍,至于何方人,有无家人等细节一概不知。魏帝每月召见不过一次,召见时众人皆回避,只留韩任一人密谈。


    此时,苦苦等候的韩任,也终于见到了皇帝。


    “启奏陛下,陛下让奴婢去查的事,已经有了眉目,只是如何裁夺,还需要问问陛下的意思。”


    魏帝先坐了下来,笑了笑道:“致远这几日辛苦了,如何?可有所获?”


    “奴婢的人从朱氏家里搜出了一封信。”韩任从袖内取出一封信交与皇帝,皇帝瞥了一眼信上的字迹,脸色倏然沉了下来。信上的字体乃用魏碑,朴厚险峻,用笔刚强,仔细观览,其用墨枯润交映,章法急具变化,其化境可以断定就是太子本人。


    韩任亦小心翼翼道:“奴婢觉得,论本朝书法大家,应无人能出太子之左右,但奴婢观太子墨宝不多,所以还要请陛下慧眼甄别。”


    魏帝并不言语,继续阅读书信的内容,只见信中的抬头却非陆昭,而是陆归。读到最后,则是一句“达人从事,行止屈伸,与时息兮。君子履信,虽无所不居,吾亦盼汝归。”魏帝问道:“朕听说太子那边也有自己的情报线?”


    韩任点头道:“正是,如今查的有些眉目的都在河东一带,倒不在京师。”


    魏帝点了点头道:“不妨,你继续查着。倒是这封信,太子看样子是想招纳陆归入自己的麾下?”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韩任十分谨慎,又想起一事道,“几日前那桩案子,太子查到那叫卖郎为羌人所杀之后,就没再继续往下走。”


    魏帝皱了皱眉:“太子要灭你绣衣属的口,自然不会让你们拿到把柄。这封信你拿到的时候有没有被拆开过?”


    韩任道:“信封得好好的。且听说靖国公之女素爱以白檀入香,这封信上未沾染过熏香味道。”


    魏帝站起了身,踱步许久,而后道:“这件事不要再查了……不要再查了。”


    韩任亦没有再多言,只敛衽颔首道:“诺。”


    韩任从偏殿后的角门走出,早已轻车熟路的汪晟便站在那里等候,见自己的主上沉着脸出来,不由得问道:“陛下不信太子图谋凉州么?”


    此时韩任方能觉得可以呼吸自如,站定了片刻道:“陛下信,但陛下没有办法。”太子的势力已非昔日可比,即便是私下结交叛臣,亦或是未来方镇,前有在吴地的旧例,今上已经既没有能力,也没有立场来废太子了。而在查出这封信的绣衣属,来日在新旧二主之间,只怕也要做出一番抉择。


    “晟儿”容貌昳丽的贵珰终于开口,修长如玉竹的手指所夹的书信,翩然落在了年轻内侍同样干净洁白的手掌中,“找个适当的时候,交给太子,绣衣属的大礼,请他一定笑纳。”


    没有再理会一脸惊异的年轻内侍,韩任抬起头,看了看夕阳余晖下的乌云。镶着金色边缘的黑色网漏如同巨幕一般遮蔽了长安的天空,筛下的一如既往是华丽而辉煌的金色雪籽。


    第63章 棋子


    随着绣衣御史的离开, 渐渐有内侍鱼贯而入。刘炳见皇帝在偏殿延留已久,便出了正殿去偏殿询问,却见魏帝已从回廊走来。刘炳上前侍奉, 只听魏帝问道:“先前你派去和陆归联系的人可又有了回信?”


    陆归出仕于凉王,领兵数万, 足见宠信。但其实在陆氏一族入长安后, 陆归便与魏帝取得了书信联系。除了感念皇帝于对自己家族的宽容,亦表达对当年与招降的失之交臂。魏帝也回信抚慰。君臣二人之间就这样联络起来,联络的线路也由刘炳负责, 并未让绣衣属的人插手。


    这几年来,魏国军镇体系中, 太子已颇具实力,荆扬二州尽在其手。虽说太子亦为皇权发声, 但若皇帝本身无屏障,终究于朝纲无益, 更对皇帝晚年能否安全交接权利无益。既然看到了机会,魏帝也不打算白白放手。而陆归在第二封信中的表态更有意思。


    陆归信中除却言明凉王对自己的优渥, 还描述了凉州当地的风土人情与世族环境。其中详述了各郡兵马盛貌, 以及凉王勤武之风。而最后则以一句“凉州中原两地风物不同,时人或潜怀异志”为结语,颇有深意。魏帝收到信后, 亦以一句“君子履信,无所不居”作为回复。


    君子履行忠信,不必在乎身在何处。这句原出自《北征赋》。


    然而今日, 魏帝亦从太子给陆昭的书信中看到了相似的一句。“君子履信, 虽无所不居,吾亦盼汝归。”君子履行忠信, 虽然不必在乎身在何处,但我也在盼望着你归来。此时魏帝产生了高度警觉,太子是否已经知晓他已经在招纳陆归,甚至曾看到过他与陆归的通信?


    不得不承认陆归逃入西北的独到眼光,此时这个人在战略层面上可以说十分珍贵。太子想要获得陆归在关陇的支持,其实也不难理解。毕竟陇西控扼陇道,俯瞰关中,若关中有事,重臣自可领兵支援长安。


    这也颇见当年先帝分封时的老辣,将一个储位争夺的失败者封到一个离关中如此之近的虎狼地,即便胜利者如他,盛势者如秦、贺等世族,终究不敢对其下手。


    魏帝深吸了一口气,他现在更下定决心,将陆归这枚棋子收入囊中。虽然如此必会与儿子产生利益冲突,但以亲子之心,以权臣之心,都是不难理解的事情。况且权利的棋局若一方处于极度弱势,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刘炳听魏帝这么一问,心里也觉得这回的信似乎来得晚了一些。以往每月都是初二信到,等过两三天皇帝回复之后,再由自己的人带出宫,交与接线人。于是答道:“奴婢一会儿就去遣人催一催。如今京中乱的很,不光是羌人多,诸侯王进京,混入的耳目们也有不少。想来消息迟个一两天,也是有的。”


    兴安茶楼才出的事,魏帝也是知道的,因此点了点头:“既如此,你且盯住了他们吧。”说完便走向正殿的方向。


    魏帝重新回到宣室殿正殿后,除了保太后,众人又重新起身见礼。魏帝笑着让大家免礼后,自己在正中的坐塌上微微斜靠,垫枕上仍放着半卷书,俨然一副居家景象。他眉眼间虽透露着亲善,但神色变换上的拿捏却有一股历世的老成,这让陆昭印象颇为深刻,也很警觉。


    此时,保太后也抬起了头,道:“小姑娘家的,从椒房殿到宣室殿路远,又下雪路滑,皇帝赐坐吧。”


    “赐坐。”魏帝的语气不咸不淡,“太子也坐吧。”


    陆昭谢了恩坐下,听魏帝并不唤元澈名字,只唤他太子,或许是因为当年立子杀母之故。而保太后更对他只字未提,这意味着元澈并不很得这位长辈宠爱。


    保太后见陆昭与太子都入座了,方才将怀中的婴儿小心交予旁边的奶娘,转身向魏帝道:“这雪眼见是下大了,老身和薛氏母女先回去了。”魏帝亦点头称好。保太后说完,便由一众宫人拥扶着,出了宣室殿。


    薛美人紧随其后,经过陆昭的时候,用余光窥观她了一眼。这位陆氏女有着乌黑的长发,细薄的唇透着寡情之味,所戴的是低调柔润的珍珠饰物。其举手投足,透着不可侵犯的尊傲,因为她的家世来自久远的岁月,根基深厚,世世代代,称霸一方。


    这样的人让薛美人觉得不安,亦有些感兴趣。她忽然很想在这里多留片刻,可是自己的身份由不得,也没奈何。


    裙裾飘动,女眷散去,残留的熏香绵软而迷醉,但并没有人注意到元洸颇为玩味的眼神。他记得薛氏女曾是与太子定下婚约,只是当时南方战局瞬息万变,各方势力皆有为东朝荐枕之意,就连父皇也不敢擅自定夺。眼见薛氏一族怨愤难平,没想到最终竟是父皇自己娶了薛氏女。


    不过这也难怪,薛琬的嫡长女薛芷本就是倾国倾城之色,时人称其有窈窕之秀,婉娈之姿。方才他也看了许久,其柔质之下,目光流转之间,最显柔情,着实有些让人欲罢不能。虽然不知这位薛美人对于嫁给一个父辈作何感想,但如今她为家族利益花封长门,诞下公主,尽心筹谋,却是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指摘的。


    陆昭与元澈二人双双入了座,元澈自坐在保太后原先的席位上,这样一来,紧挨着保太后、原先薛美人的席位便空了下来。元洸则坐在另一侧,一副生人勿近的神色。陆昭将穷山与恶水两厢比对一番,最终和刘炳心照不宣地选择了西席最末的角落里。


    看着如此七零八落的入座方式,魏帝也只是笑了笑,寒暄了几句便过去了。


    元澈之前在宣室殿参与议事时,元洸还没在,如今见元洸在席,心里不由得也有几分疑惑。


    元洸此时心境亦然,如今凉州反叛,大战在即,陆归率兵攻占安定。父皇理应羁押其父母兄弟入宫为质,何故诏陆昭入宣室殿?


    元洸偷偷瞟了一眼角落里的陆昭,几年未见,陆昭确实长高了不少。看来这些南冠遗族们的犬羊生活过的不错,而且这几年下来也没今日死一个,明日死一个,可见父皇保持着远超寻常水准的厚道。若依他之见,这一窝祸害哪能留啊。


    然而对于陆昭留在宫中,元澈显然抱有不一样的态度。把她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挺好的。


    此时魏帝开口,语气仍是一副话家常的样子:“如今局势不安,太子虽常年领兵,但若临大事,仍需兄弟齐心。元洸,渤海郡如今兵力如何?”


    元洸起身答道:“回父皇,渤海郡有精兵三万可供驱使,若全民动员,亦可填辅兵两万余人。”


    魏帝点头道:“自古东方富贵地,少战事,如今国家危急,你那可先准备着,暂屯兵敖仓,不必急于西援。”作为东面少数为自己直系血脉的诸侯王,魏帝还是觉得令其屯守东都附近,稳定东南宗室,更有意义。


    说完,又对陆昭道:“你曾为顾老关门弟子,身负江南人望,虽然这两年不曾回去,不妨时时通信。人情浓淡全在维系,且三吴鱼米富饶之乡,若能成济王事,倒也不失为南北同心的美谈。”


    陆昭听着皇帝的便宜话,笑着应下。若在此之前,皇帝是绝对不会允许陆家与江东通信的,更不会允许有什么人情往来。陆家自己也很自觉,从不平白无故把脑袋往铡刀里送。毕竟这种事只要有人有心,谋反之类的罪名,随随便便就可以捏造出来。


    最后魏帝终于和太子聊起了军情,虽无太多细节,但太子一一将城池攻克的状况个做了汇报。魏帝听罢长叹道:“降几杖于藩国,折吴濞之逆,可见当年七国之乱何其凶险。你们如今年轻,也算是经历了。”


    元澈、元洸二人低头应是。然而元澈的神色微微凝滞,方才皇帝这一句,出自的正是《北征赋》。


    魏帝只作不察,继续道:“陆归为凉王信重,此番若能劝降,对局势大有裨益。太子,劝降一事你可有所建议?”


    元澈瞥了一眼坐在阴影处的陆昭,道:“陆归人中金鳞,所图甚大。若此时劝降,成功与否尚不能确定,即便陆归有意,只怕所要的也不仅仅是封侯之位。依儿臣之见,应先率兵巩固京畿三辅,禁锢陆氏族人,再领兵前往陆归阵前商谈。”


    魏帝不置可否:“先人有云,君子履信,无所不居。若真有心,倒不拘于在哪里归降。况且他领兵甚众,又居险要,所值封赏,远不止郡侯。”


    元澈听完一怔,父皇怎么又提了《北征赋》中的一句,他有些狐疑地看了看陆昭。此时,连元洸也发现了有些不对。而魏帝则把眼前的一幕捕捉到了眼中。


    陆昭避开了元澈的目光,理了理衣摆,锦绣华服在灯火下明媚绚丽,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披荆斩棘而来。与此同时,她的对手也开始剑拔弩张,下出了她最想要的那步棋。


    第64章 试论


    殿内剑拔弩张之时, 刘炳匆匆入内,只言丞相有要事上奏,之后又靠近皇帝身边耳语了几句。皇帝听罢, 似是震惊非常,沉默良久方想起丞相贺祎仍在殿外等候, 于是点头道:“宣吧。”


    宣人入殿的过程不算繁琐, 但因殿内异样的气氛,反而变成了漫长的等待。魏帝深思着方才刘炳告诉他的话。与陆归方对接的线人正是在兴安茶楼前杀了绣衣属人的叫卖郎,而这个叫卖郎转而又被羌人所杀。他与陆归的联系被切断了。


    羌人光天化日下杀了人, 说是凉王的人,确实是有些嫌疑。但如今陆归仍据陇道关要, 前线也并未传出任何主将不和等传闻,说明陆归与自己通信一事, 可能并未被察觉。若非如此,那便是他弟弟心机太过深沉了。于此相比, 嫌疑最大的反而是太子,如今京兆狱中就有不少关押起来的羌人。若借职务之便, 切断他与陆归之间的联系, 那么今日太子的一番谏言,也称得上是顺势为之。况且方才太子的神色,那封信的的确确是出自他之手, 想来无疑了。


    然而更令魏帝警惕的是,自己的线人对绣衣属的人动了手,说明当时绣衣属的人应该已经构成了威胁。会是绣衣属的人在帮太子么?


    此事一经思索, 疑窦便如雨季墙垣的霉斑, 星星点点地铺张开来。明堂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暗室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宦, 一眼望见的是皇帝日益衰老的躯壳,一手捧出的是封疆饮马的舆图,倒称得上钩膺镂钖,倒算得上相得益彰。


    片刻之后,丞相贺祎步履稳健入殿,其面容肃穆,目光暗沉。即便是刘炳也能感到如今已是大凶之局,就算是坐镇外朝的首脑,也无法保证能够力挽狂澜。


    贺祎行至魏帝面前,叩拜之后,道:“前线战报,陆贼现屯军平凉,其部下已占领漆县。漆县守将梁球战死。叛军主力六万,据陇关,沿陇坻塞道,汧县危在旦夕。”


    贺祎语毕,魏帝的神色愈发凝重。陆归之前在占领城池,并未损伤魏国守将,但这一次却见了血。不知是凉王一方施压,还是自己久久未给答复造成了他内心的迟疑。陆归这月的来信中究竟写了什么,他没有收到,自然也无法给出任何答复。而如今时局,这种拒不回应在任何人那里都只会被无限负面地解读。


    良久,魏帝觉得是时候由自己主导,将陆归划入囊中了,于是开口道:“陆归军至安定,朕有意招降,愿以侯万户,车骑将军赐之,假节讨凉王逆。”


    这价码开的不低。


    元洸听罢愣怔片刻,随后恢复神色。贺祎始终波澜不惊,似乎是认可这个开价的。


    元澈依然诚恳道:“昔年伐吴,陆归据石头城誓死不降。至靖国公降幡面缚,陛下网开一面,此贼仍沿江而逃,北上流亡,可见其隼质难羁,狼心自野。儿臣以为,豺狼终不可养,猛兽断不可纵。儿臣愿率义师狙贼于泾水,如今安定方陷,人心未定,贼恐援军入关,必求速战。我军可纵其东进,以逸待劳,一战溃之,则安定四县不攻自乱。届时再与陆归谈判,必然更加稳妥。”


    陆昭知道元澈此举深意。他一向不喜门阀做大,若陆归直接封侯归降,则西北实利半数收于其手,这是他不愿见到的结果。元澈如今之计,对于皇权来说,的确是牺牲最少的做法。但此举落在皇帝眼中,只怕会以为太子在费尽心机与自己争夺陆归乃至西北的归属权。


    其实这些年来,魏帝与兄长的通信都是经由她手,她也一直在等待魏帝给自己的价码。但没有想到魏帝竟然只给了皇后之位,以及“量材选用”这一句不落实处的承诺。而且在大战前夕,竟然将陆氏核心圈层完全排除在外。


    既然如此,陆昭也不打算手下留情,先是斩断皇帝与兄长的联络线,引起因信息缺失而产生的恐慌。再将太子、乃至于绣衣属这组拥有绝对实力的人作为假想敌,立在皇帝的对立面。这个时候,魏帝若想平息此次战乱,拿下陇西,就要给出比对面多出数倍的价码。不过兄长杀掉魏守将梁球确实有那么一点枭雄的意思,足矣给到魏帝巨大的刺激,逼他摊牌。


    陆昭忽然觉得元澈有点惨,他对门阀成见太深,不允许陆归再据强镇,因此和皇帝据理力争。而他争的越厉害,皇帝便会在拉拢陆归的事情上更加坚定,给出的价码也会水涨船高。而自己则只需静静等待一锤定音的时机,便可赚开西北,再将陆家抬至新高。她利用了他,她有点不厚道。


    魏帝听完转而问众人道;“尔等以为然否?”


    贺祎并不表态,当朝储副所议,并非自己可以随意驳回。


    至于元洸,瞅了瞅远处的陆昭,而后道:“臣不知陆贼心性,亦不懂军略。”


    魏帝的目光看向陆昭。


    陆昭起身施礼,淡淡道:“臣女附议太子言。安定四县易帜,看似凶险,实则内部疲敝。其实太子要想省钱省官,不如断陇。若能断陇,则兄长自降矣。”


    断垄,即切断陇山及六盘山沿线的入陇要道,昔年诸葛亮不惜余力争夺街亭,便是要在陇道上撕开一道口子。


    元澈听完这话,就有点想打人了。自古陇山天险,与蜀道并称,陇道既是入凉门户,又是问鼎关中之要,其地势高绝,沟壑纵横。虽说争夺陇道不止一条路,但因冬寒,翻山上陇已绝无可能,要想断垄,只能硬从陇道打。断陇,绝非说的那么简单。


    况且如今凉王主力屯陇坻,陆归吞并平凉,算是扼住了陇道咽喉。陆昭这番话基本上就是在嘲讽,你有本事就断了陇道,我大哥自然投降,没本事就别在这啰嗦。


    魏帝瞅着眼前的这场口水仗,面色倏然平和了,至少以靖国公长女的角度来看,是支持自己的观点的。这也是他为什么一定要让陆昭在场的原因。他曾听说陆昭与太子关系颇近,但近到何种程度,他并不知晓。但他很怕在陆归这件事上,陆家与太子合谋。


    魏帝对陆昭有印象,两年前与元洸退婚一事上,这个女孩子曾替家族表态,而且表态得很好。而今天,陆昭亦在针锋相对时,给了自己绝对的支持。虽说这番言论大多是出于陆昭自己本身独到的见解,但此时陆家只有陆昭发声,以此人的机敏,也必然能参透代陆家表态这一重要性。这样的表态是十分珍贵的,他甚至想着事后要给陆昭赏赐点什么。


    陆昭冷眼旁观,其实就事论事,元澈的平叛思路大抵是没有错的。在援军抵达之前,凉王有着冲击关中的能力。虽然函谷不在其手中,但凭其兵力自可于灞上阻援。所谓机不可失,凉王必求速战。


    而凉王兵马虽善略地,却不善攻坚。凉州军队成分胡汉混杂,羌氐皆有,多为部曲,而且权重甚高。此类夷狄民风彪悍,非勇猛者不能使其服,非亲自陷阵者不能统其部。因此在死亡率极高的攻城战中,一旦将领阵亡,则群狼无首,自成散沙。所以元澈放叛军东进的策略,是可以的。元澈极大可能击退敌军攻势,而且极大可能是在长安城下击溃敌军。


    对于如今局面,陆昭自己也有着清醒的认知,父子双方虽然在如何劝降陆归一事上有所分歧,但是在劝降本身的决策上是完全一致的。而这样的一致性越往后拖,皇帝屈从的可能性则更大。因此她必须现在站出来,立挺皇帝的决策,打压元澈的决策,从而达到自家的首要目的。


    眼下,大殿内,丞相贺祎和元洸是都不会轻易开口敲打太子的。此时,陆昭缓缓从阴影中走出,她胜雪的面颊、清峻的肩胛,连同迤逦华服,丹雘霞披,在灯火下逐寸明耀。她经过元澈,轻轻一瞥。元澈只觉得整副身体早已在她清冷如幽冥的目光中焚毁殆尽。


    陆昭躬身道:“臣女愿与太子试论一二。”


    魏帝颔首微笑,这是他想要的推波助澜,因指陆昭道:“先战先劝,孰优孰略,你可细言之,深剖之。”


    陆昭闻言,即刻会意,先施一礼,即开口言道:“凉州,天下金角,北阻匈奴,南隔羌戎,中原安定,系于此也。陇山山高而长,北连沙漠,南带泾渭。关中四塞,此为西面之险。而安定地处要会,山川险阻,控扼边陲,外阻河朔,内当陇口,襟带秦凉,拥卫三辅。故有云:凉州之安,在陇西,陇西之安,在陇口,陇口之要,系于安定。”


    “今兄长驻兵固原,据八郡之肩背,绾三镇之要膂。陛下以迅雷之势得之,无异于化陇山之险于平川,不必于陇坻仰攻缠斗,令将士尸骨填陇丘沟壑。更可屯军高平,剑指河西,将天山玉带尽收觳中,陇西不战自降。”


    “若我方拖延劝降,凉王大可令兄长随其拔军,直赴长安。届时,只怕兄长对太子相惜相重之心已失,各怀猜忌,即使魏国胜利,无论兄长归降还是身死,但陇道亦在敌手,后续胜负,只怕难料。”


    凉王即便于城下兵败,旌旗一收,退回陇关,守住陇道,魏国的军队还是没辙。想要彻底端掉凉王,就必须断陇道,翻山上陇。可是如今已是深冬,陇山附近即便是其他季节,气候也极为恶劣,以魏国现在的实力连想都不要想。


    而凉王只需守住陇道,就可以一边休养生息,一边借陇山的地势,以极少的兵力随时恶心你关中。长此以往,不要说凉王不能平,也难保关中不生变故。


    陆昭这番话就是直击魏国不能忍受失去陇道控制权的痛处。其实兄长本身就是做着投靠魏帝的打算,就算凉王督战,也不会下陇。但是这个信息,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因此,陆昭大可以拿此要挟。你想打起来之后再劝降,可以,那就要面对陆归已经下陇的后果。


    第65章 义言


    陆昭所言鞭辟入里, 不枝不蔓,将眼前乱局抽丝剥茧般一一理清,陈其利害。连魏帝也不由得颔首赞同, 他又听陆昭词锋虽铺陈壮丽,却不同于那些手持玉柄麈尾的玄谈清客, 倒像是个决断如流、务实精悍之人, 心中不免喜爱几分。


    元澈明白,陆昭说得这些都是为陆家自抬身价的手段。陆家在这场局里能站到的高度,取决于陆归是否能固守陇上。或许先行开战会有让陆归下陇的风险, 即便归降,魏国也会失去陇道的控制权。但是以自己对陆昭的了解, 以及对陆昭与陆归有所联络的几分怀疑,元澈觉得真打起来, 陆归未必就会听从凉王,下陇会师。


    此时两人势如水火般并立, 元澈静静听完后,手中的笏板亦闪寒芒。“既然你如此担心陇道得失, 何不先修书一封与你兄长言明, 孤自挥师西北拒敌。所谓攻权之道,千里旬日必战,百里一日必交, 凉王不会坐观陇上,必然侵夺三辅。此时必要使主力前驱,疏通津梁, 修缮要塞, 设城险,张弩床, 断无延迟之机。若有差池,则置三辅将士于何地?置三辅百姓于何地?如今陆归家中亲人俱在都中,尚不能亲自修书请降,若不兵临城下,挫败锋锐,其必然首鼠两端,枉顾恩义。”


    其实自古战前辩论就颇多,但主要针对于大方向的二选一,至于战术细节如何做,辩论双方是不管的。而且更多的时候,只要实力到位,怎么选都是赢,之所以要辩论一番,不过是因为最终决策会影响到不同群体的利益。因此,对于太子绝对正确的说辞,陆昭并不打算直接辩驳。


    此时魏帝在旁边看得眼热,尽管太子所言正确,但于自己而言,待太子军至陇下再来谈判,那么自己将无法再插手。如果无法插手,那么陆归乃至陇西的归纳,就不会落入自己的囊中。魏帝甚至觉得只要陆昭能赢,怎么辩都无所谓,后续问题,他可以来兜底。


    陆昭道:“殿下若以暗晦度人之心,那我兄长远在陇西,不知族中境况,心中必然更加两难,又将何以揣度殿下?原本两方可以坦诚相待,可殿下执意兵临城下,徒惹猜忌,即便再作约定,我倒不知兄长要念谁的恩,又要全谁的义?”


    说完陆昭又向魏帝跪倒道,“陛下以仁爱之心待臣女兄长,陆氏一族感激涕零。陛下以万户侯许之,旁人不知我兄长为人,总以为兄长贪图富贵,徒惹猜忌,又恐他身据险要,拥兵自重。既如此,陆昭自替兄长舍封侯之位,修书一封,劝其解甲归于山林。届时陇道守将失位,军心离散,自当助太子成全千秋万世之功。”


    元澈听罢,只觉双手气得乱颤,怒道:“你若真有此意,何必在此指桑骂槐,心中称快。陆归与长安联络已有两年,你自明晓。如今长安九门尚未封锁,三辅京畿自有通衢,怎不见陆归下陇,负荆入都!”


    此时贺祎见太子几欲把话说绝,连忙道:“太子息怒,陇道关要,岂是说下就能下的。”又对陆昭道,“娘子也莫要义气用事,陆归当世英雄,若能为大魏所用,两厢有益,岂能解甲归隐。况且陛下爱重,更是要让他安守险要,为国出力,彼此安心。”


    陆昭见贺祎已经出面,若能拉此人共入旋涡,则事情必成,因此道:“兄长能得丞相相知,此生已无缺憾。当此诡吊时局,人心反复,人情难守,陛下为我兄长力排众议,丞相为我兄长趟此泥潭。我更当为兄长力辞爵位,成全这段乱世佳话,不使圣君为难,不使良友污名。之后,陆昭自会戴罪家中,与族人为兄长发丧。若兄长有幸出降,日后乘桴海上,再不问世。如若不然,自当身名俱灭。”


    一旁的贺祎听至此处,只觉额角突突发胀。提前为活人发丧,乃为前朝大将军二次叛乱之故事。陆家此番操作,强悍地断绝了与陆归的关系,倒不失为一种自证清白的手段。但彻底摒弃另一方的同时,也意味着彻底默许了另一方所做的所有决策。最直白的说,若陆归据守陇西不降,甚至与凉王扫入关中,都与陆家无关了。因为陆家所认的那个世子,在礼法上,已经死了。


    想到这一举背后的深意,贺祎心中也为眼前之人惊讶不已。皆云高门女多林下之风,譬如薛氏女之轻云避月,王氏女之弘风清辉,徐氏女之丽辞才媛。但此人一无咏絮之风流,而无意态之婉约,反倒是谈锋铿然,狠戾决绝,其思虑深远,所知所识,非一方之主难以授之。贺祎再次隐隐近观,见陆昭长眉入鬓,穆然有静气,丰神秀逸,气度蔚然,不由感慨万分。


    不过一旁的元澈与元洸二人皆无讶异之色。


    最终贺祎向前一步,表态道:“臣附陛下之议。”


    元洸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之前父皇对于太子的戒备之心已被利用到了极致,如今又多了一个被忽悠瘸的。他决定靠自己了。


    元澈听罢,默然沉声,良久不语。他知道陆昭已经赢得了相权与世家魁首的支持。但他还在等父皇的表态,毕竟若对于陆归给予太多,会让刚刚抬头的皇权不堪重负,父皇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魏帝见状,微微颔首,挥手示意二人坐下,方笑语道:“麟子凤雏,生长家国。陆德起有女如此,朕亦歆羡。源清则可流洁,空穴必然来风,朕有意劝降也非一念之兴。”说罢,又命刘炳捧出一方木盒来,亲自将木盒打开,示与众人。


    若说此前只有元澈身在迷局之中,那么如今,连同元洸与贺祎也为之震愕,倒吸一口凉气。


    “这些是近年来,朕与陆将军的手书。”


    这称呼一下子就不一样。贺祎猛然意识到,魏帝的确自始至终从未称呼陆归为陆贼、叛贼。


    元洸取来一封信,细细看过之后,也不由得后怕,幸亏当时自己没有表态。元澈亦是错愕地望向了魏帝。最终,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陆昭,她亦有惊讶之色。


    装的。二人几乎同时腹诽,只不过元澈的识破是出自直觉,而后者是因为对其太过熟悉。


    两人皆早早猜到陆昭当年密谋陆归出逃,却不知陆归却去了凉王处。如今陆归手握兵权,麾下部曲甚众,可谓自抬身资,绝对比当年一股脑地降魏要好多了。连带着长安质居的陆家,也是身价倍增。之前只觉得父皇重新启用陆氏一族是因皇后之故,如今想来,却是陆昭与陆归一力运作所成。


    元洸碰了碰元澈的衣袖,将信转与他手中。元澈接过便悉心看阅,眉头紧锁,似乎拼命地尝试找到任何陆归有不臣之心的破绽。


    “……臣愿为苏武,伏匿险恶之地,流离丁零之区,分凉王之兵,御强藩之乱,是以报陛下知遇之恩,自此建节衔命,无岁无之。”


    元澈皱眉,将手中信撇在一边,又从匣内取出一封。


    “臣蒙恩主一顾之价,所谓青蝇之飞,不过数步,即托骥尾,得以绝群。无奈隔于盗贼,声问不数。”


    一封一封看下来,元澈脸色愈发地阴沉,君臣二人手书往来竟然已有这些年了。良久,元澈方才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阿谀之词。”


    魏帝原本面带笑容,闻言后神情瞬间一敛,目光骤然一冷,整个大殿的气氛也随之跌至冰点。


    魏帝慢慢起身踱步至元澈面前,一众人纷纷匍匐跪下。魏帝轻笑一声,道:“太子是说朕轻信谄媚之词,亲近巧佞之臣吗?”


    众人与皇帝的距离已近,多少都感受到了君威之重,且其语气已不似方才平稳温和,对于招降陆归,似乎已有乾纲独断之势。


    元澈面色已不似先前有肃穆之气,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原本还有要细陈的因由,因君心难测,复而从唇边咽回了肚子里,伏首谦恭道:“臣不敢。”


    魏帝见元澈嘴上已服了软,慢慢踱步,回到御座之上,轻叹一声后,语气深沉:“叛贼獠牙凶恶,关内板图动荡,如此时局,猛虎当据于磐石,蛟龙应没于云海。太子操之过急了。”又言道,“明日还有册封大典,现下军务繁忙,太子今日宜尽早出宫整顿。”


    “是。”元澈还算识趣,行礼之后,离开了大殿。


    元澈离开后,魏帝复对贺祎道:“招降书有劳丞相与中书监合拟,朕过目后,即刻发往前线。”


    贺祎领了命,也离开了。


    不尴不尬,只剩下陆昭与元洸两人。


    此时刘炳上前,向魏帝道:“卑职敢请陛下旨意,今日晚膳陛下在哪里用?椒房殿那边已经备下了。”


    魏帝已不复方才威严肃穆,但似乎亦无去椒房殿的意思,转而道:“不必再劳动了,让膳房传膳此处即可。”随后又对元洸、陆昭二人道,“你们两个也陪朕用一些。”


    刘炳微微一怔,又看了看陆昭,旋即低头应下。


    第66章 陪膳


    如今非常之时, 皇帝行居大抵多在宣室,因此即便皇帝有言在椒房殿用膳在先,刘炳也早早吩咐了宣室殿这边的膳房预备晚膳。因此诸多羹肴传至宣室, 也不过片刻功夫。


    只是南北饮食颇有不同,椒房殿所用膳食还是会顾及到皇后吴人的口味, 北人则多膻肉酪浆, 又因皇帝出自鲜卑血统,饮食更有不同。


    先是一众小侍传了酥酪、奶茶,并数样金银碗箸置案。随后是两名膳房的人亲自抬了一只雕花樟木的大食盒, 刘炳命两个颇有腕力的小内宦将盒盖移开,只见内用玉盘乘着一道蒸羊肉。


    游牧民族对于羊肉的烹法一向朴素。肥羊洗净, 切大块,用椒盐通体擦遍, 再于筛内抖净。取山核桃数枚,烫皮去苦, 敲成小碎颗粒,撒入羊肉中。先取新桑叶将羊肉包一层, 搥软, 再用稻草包紧一扎,放入木甑,按压紧实, 用盖密封,蒸至熟透。食材炊材皆取自山野,羊肉用盐佐之, 鲜美脱颖而出。


    魏帝极爱这道菜, 又命刘炳将羊肉分与元洸、陆昭两人。元洸虽谢过皇帝,却并未离席, 皇帝也不做怪罪,可见父子亲密无隙。陆昭明白自己身份,依旧礼做全套,离席叩谢。


    魏帝笑道:“何须行此大礼,反倒不像一家人了。”


    元洸之前一向少言,如今殿内并无太子等外人,反倒格外嘴碎。听魏帝此言,不等陆昭回答,便停箸道:“待父皇廓清天下,四海一家,岂不是人人都不必行此大礼了?儿臣先替百姓谢父皇体恤了。”


    此言一出,魏帝的笑容也变得格外和软了,道:“猴嘴子吃了糖了,说得这般花甜蜜就。还不快去扶人家起来。”半了又补一句,“这道羊肉做得好,你给你妹妹多夹一些。”


    陆昭听了后脊一紧,看向对面的元洸。只见元洸轻快走来,含春带笑,不,简直是眉飞色舞,之后一只修长如玉竹的手递到了自己的眼前。


    元洸见陆昭凤目微睁,凶光毕露,内心一凛,然而一想到自己是奉旨撩人,便格外理直气壮了。


    因在御前,陆昭实在不便将元洸一脚踢开,于是右手虚扶了他的袍袖,迅捷起身,后退一步,施礼谢过。


    元洸略笑笑,并不觉尴尬,转身为陆昭去取羊肉,才夹了一片,忽然停手道:“父皇,羊肉虽好,只怕南人吃不惯。妹妹自幼食江南鱼米,玉粒金波,如今饮酪食膻,吃多了怕克化不动。”


    魏帝点头道:“是了。你自幼质居吴国,最熟知你妹妹起居饮食。”


    元洸听罢,反倒笑道:“妹妹起居儿臣不敢知,却知妹妹马术绝佳,喜爱莼汤。”


    陆昭在一旁,双目圆睁,状极无辜。并非所有人都喜爱家乡的每一样食物,陆昭最不喜莼菜。


    魏帝不知为何今日兴致颇高,即刻向一旁的刘炳道:“你去命膳房即刻做些来,若食材不足,可去皇后那里取。”又吩咐道,“让膳房不要放盐,朕要试试这莼汤之鲜。”


    刘炳没读过什么书,不知其中典故。一旁的元洸微微凝神,低头稍思片刻,转而微笑道:“千里莼羹,未下盐豉,不过是先人逞口舌之快。儿臣在吴中多年,当地百姓食莼羹,家家户户皆用盐豉。三吴膏腴沃野,四季产稻,粟红贯朽。余杭面湖背海,有盐田千里,取之不竭,不可谓不富饶。儿臣临行前观其东宫仓,储新米百万余斛,洁如珠光,盐数万石,堆如玉山。”


    魏帝听罢,捻须而笑:“皆云吴地富厚,得之可养天下,听你见闻,可知此言不虚。只是如今方牧已易,州尊不再,倒使民生凋敝了。”


    陆昭忽然警醒,面色虽淡然,但所说一字一句,极为斟酌:“家父虽曾为陛下守牧一方,但苦盐枭之患久矣。吴地盐田虽多,官盐却少,世家大族各有私田,但徭役适度,互市有规,这也尚可。但盐枭盘踞濒海,绕海煮盐,劫掠苇塘,藏匿流民,还时时强占吏户,竭人力以用之。其草菅人命以至巨富,圈占土地得以自肥,更使田地无人耕种,常年荒芜。如此,吴地钱粮多损于贼手,而官府日渐衰微。至于五皇子所见,不过是家父集三吴所有可调钱粮于东宫仓,遣使北上,以表臣心。”


    魏帝微微锁眉思忖:吴地盐之巨利,可比田地耕作来的多,苏瀛怎只言粮税之苦。许久,方叹道:“南线一向吃紧,想来大都督经营艰难,亦无剿灭盐枭之良策。”


    此时,元洸已将羊肉取好,放置陆昭面前,眉目微垂,嘴角似含笑意。他凝视陆昭良久之后,方才转身回到自己席位。


    膏炉沉香暖软,绮席玉帐浮光,端坐于上的魏帝偶然窥见这一幕。恍惚间,他似乎可以透过这一双身影追溯前尘,一样的素手云鬓,一样的目若繁星,一样的玉貌芳华。他看了半日,目中尽是眷然,亦有一丝天伦笃睦之感。


    晚餐用毕,魏帝命元洸亲自送陆昭回椒房殿。


    元洸与陆昭二人一前一后从殿内而出,又由两个内侍引领行了一段路。元洸回首对内侍道:“此处至椒房殿不远,你们不必再跟了,早些回去侍奉父皇吧。”


    内侍很是识趣,告退之后,很快就没影儿了。


    元洸继续走着,慢慢将步调变慢,不知不觉已和陆昭并肩而行。月色初霁,万里无云,元洸俊美的容貌在月色下却愈发冷峻,修长的眉睫之下,难掩目中戾色。


    转过宫墙一角之后,他忽然冷笑道:“令兄孤胆入边陲敌境,在二主之间左右逢迎,当真是追迹朱次伦,比贤王子师啊。”


    陆昭闻言,莞尔一笑,明眸微动,一如发间珠钗流光皎洁:“殿下目达耳通,高谈雄辩,以一莼羹为引,为我乡梓护清正之名,在下亦高山仰止,钦佩拜服。”


    元洸并不愠怒,反而神采奕然,含笑目视陆昭,道:“陆归虽身负才俱,弃逆归顺,只是东园秘器难得,珠襦玉柙有限,未必等得他位拜三公之日。”


    陆昭原非词穷讷言之人,闻此言,亦迎上对方的目光,毫不畏惧道:“前朝宗室相残,殷鉴未远,殿下才比司马乂,即便兄长示以兵戈,也定然能深思进退,使海内安宁。更何况今上为殿下前途计,大义灭亲,唯恐殿下袭失惑无常之性,怪诞不正之风,可见父子心承一脉。”


    陆昭话音未落,只见元洸额角青筋暴起,双唇微微抽动,双拳紧握,怒目圆睁,走近至陆昭面前,拽扯住她颈前的衣衫。经年旧怨,于他心中已积攒颇多。父亲曾因母亲母家牵扯侵占皇陵一案株连全族,轻者捕送诏狱,主家流放边境,而母亲一夜之间忧思成疾,犹如深秋兰草,迅速凋零,香消玉殒。而有人曾言其隐诛。


    陆昭亦毫不畏惧,反手勒住元洸的手腕,薄如纸片的指甲死死陷入对方皮肉之中,渗出丝丝殷红的鲜血。吴国破灭,弟弟战死,未必没有此子之功。


    “你们二人在做什么?”


    一个沉稳之声在二人身后响起,公孙内司虽经年稳重,但见到眼前一幕依然有些吃惊。


    “改日再叙。”元洸放下陆昭的衣衫,狠狠道了一句,随后左手拭了拭右腕,疾行快步,拂袖而去。


    见元洸走远,公孙氏诧异地看着陆昭道:“内苑禁地,娘子逾矩了,只是方才举止不似娘子平日所为。”


    陆昭垂头施礼,致歉道:“昔年皇子曲临,我家侍奉多有不周,是故有此怨怼。”


    曲临,指的应当就是五皇子元洸质居吴国一事。公孙氏见陆昭一不提质居,二不提故国,说话可谓滴水不漏,方才悬着的心,渐渐放下,继而恢复平日的温和道:“皇后等娘子已有些时候了,命我去宣室打探消息。既然娘子无虞,便快些回去安歇罢。”


    此时,椒房殿的殿门打开,陆昭回来了。


    第67章 太尉


    虽然已到晚膳时间, 但此日回家的朝臣并不多。三公九卿及中朝官皆留在公署,膳食由禁中送至各署衙之内,而台中重臣干脆就食于廊下。


    太尉吴淼年岁已高, 所用不多,稍息片刻后, 便回到议事厅, 从案上拾起一份议程。此时丞相贺祎忽然疾行而入,众人即刻起身。只见贺祎面色暗沉,先与中书监王峤低声耳语, 继而王峤眉头紧锁,片刻后又频频点头。


    贺祎说完, 王峤便向身边一位同僚使了眼色,两人捷步向禁中走去。


    几名内宦正欲将餐食撤下重新热一热, 贺祎笑着回绝道:“内珰费心,如今公务繁冗, 不必再热了。”


    众人见到此景,亦赶忙用毕饭食。不过半刻的功夫, 贺祎及众人便都来到议事厅继续议事。


    原先贺祎入禁中诏对, 又兼此次事态重大涉及军务,因此议事暂由吴淼主理。此时贺祎与一众人入内,吴淼见状便从案前起身, 行至厅中,施礼关切道:“贺公安好,不知禁中无恙否?”


    贺祎道:“陛下料敌制胜, 威谋靡亢, 我等按部就班,踵步圣决而已。”说完, 便接过旁人奉上的议程,坐在吴淼原先的席位上。


    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于官位上,三公并尊,并无高下之分。但于君臣之伦,贺祎是今上潜邸时的从龙首功,吴淼却是先事凉王,随后半路倒戈,一直被边缘化的人。不过是因其在六军中威望素著,门下子弟如今已多居军中要职,所以魏帝即位时指明吴淼领太尉,说到底不过是个虚衔罢了。即便时局如今日,这名老太尉亦不过多参与政事,魏帝亦不愿如此,因此重大议事时,他的出席便无足轻重了。


    众人见状,先微微愣怔,而后各自沉默不言,依序入座。


    吴淼也不多做逗留,淡然行至门外。


    贺祎端坐于议事正席,目光低垂深沉,偶尔对下面的人提出的论断方针加以肯定或否定。官至丞相的他如今已经可以不再对此细枝末节亲力亲为,然而内心却格外警醒,毫无松懈。


    原本沉重的局势因为陆氏一族的加入变得格外微妙,陆归恐怕要以方伯之位重新入主政局,又兼其外戚之故,上可与宗室抗衡,下可与高门匹敌。这令他这个贺家的外朝掌门人极度不安。


    整个大魏官僚系统以贺、薛二家为首,经纬如密网,在这个国家站稳脚跟、共同发声。而陆氏一族的忽然擢升,未必没有皇帝平衡各方、轻重相权之道。


    而以方伯论,陈留王氏与汉中王氏并重,追其溯源,实为一家,南方方镇无高门之显。因此使陆归归入陇西,亦有打压王氏之心。


    思前想后,贺祎决定待事态稍稳时去拜会崔谅。崔谅出身清河崔氏,如今出镇上庸,出子午道即可进京畿,地交秦楚,可谓要冲。近年来,崔氏频频向自家示好,可见不甘做地方豪强,颇有欲入中枢的势头。现下崔谅已集其兵,正在援师途中,想来不日便可见到。


    吴淼从议事处出来,沿廊下缓缓行至公署。才转过廊角,便见两名内侍疾步跑来,施礼道:“太尉留步,陛下请太尉移步宣室。”


    宣室殿内,魏帝面色阴沉。如贺祎所奏,陆归从将攻占漆县,这与他料想的大不一样。先前陆归以精兵五千攻占高平,随后凉王又为其增兵两万,安定陷落。不过至此为止,魏国的几名守将皆全身而退,陆归攻城只是引诱凉王为其增加价码。按理说,陆归你应固守安定,整顿君马,收服人心,为接应魏军做准备。但是攻占漆县,逼迫守将梁球殉国,就引人怀疑了。


    虽然只是其部下所为,但魏帝不得不加以警惕。


    再者,那个死了的叫卖郎原本就是为自己与陆归传递消息的。如今信使骤死,君臣断联,久久收不到消息的陆归是否会心存疑虑?中间又是否会有凉王的间谍运作?陆归若长久得不到自己的回应是否会影响他后续的选择?


    事态正朝着他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


    因此,当吴淼入殿以后,魏帝便把心中所虑告诉了他。


    吴淼凝神深思良久,而后道:“陛下所虑周全,所思深远。臣以为应令京中军卫合围靖国公府,严密看管,作为人质。再者,陆归父母兄弟皆在长安,生死未卜,收不到长安的消息必然心中恐慌。此时若再派绣衣属的人去通信,只怕陆归不会轻信。陛下应从陆氏子弟中选一人前往安定,向陆归陈明实情,晓以厉害。”


    魏帝点了点头道:“太尉所言极是。”


    派谁去呢?


    陆振自然是不可,这位前吴国的君主一旦放出长安,凭借其子与三万精兵,和自身的威望,足以打出复国的旗号。更可怕的是,还会令其他暗中躁动的势力加以遐想,造成更大范围的祸乱。


    至于其他宗室,说话只怕也没有足够的分量,如若陆归起了叛心,未必有足够的立场去劝动。


    魏帝思前想后,倒想出一人:“陆冲如何?”


    吴淼听罢忙道:“万万不可。”


    “为何?”


    吴淼道:“原因有三。其一,陆冲非陆氏嫡支,不能代表陆归及嫡支的利益。其二,陆冲自幼质于大魏,即便发声,亦会被怀疑与魏国串通。其三,陆冲才名皆俱,素为靖国公所重,自身所牵扯的利益太大了。若陆归死,陆冲无疑可为国公嗣子。遣陆冲去会面陆归,不仅不会打消陆归的疑虑,反而会被其猜忌。陆冲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陆归掺杂恶意加以解读。而陆冲是否会劝说陆归归顺,与自己并列于宗族,亦是不明。”


    魏帝略微沉吟:“这派的人既要有才具,是嫡支,还要与陆归嗣子之位无争。”


    吴淼也觉得条件似乎苛刻了些,思考良久道:“或可派国公夫人前往。”


    魏帝摆了摆手:“国公夫人年逾四十,受不得骑马颠簸,驾车速行也得三日了。”


    三日,他凉王能等三日吗?陆归这三日会做出什么举动他能得知吗?


    倏尔,魏帝脑中忽然冒出一个人选。或许,她可以。


    已经下定决心的魏帝对刘炳道:“陆氏回椒房殿多久了?”


    刘炳道:“应该已经到了。方才五皇子已经从椒房殿处回来了,现在就在外面。五皇子说有要事奏明陛下。”


    魏帝皱了皱眉,却还是宣了元洸入觐。


    虽从椒房殿走了一个来回,但元洸神色显然已不复初入禁中时的神态。其目光平静,湛如秋水,不似往日明眸灵动,如有光影。


    元洸与吴淼亦相互见礼。说到这位朝中贵臣,这也是元洸唯一一次与吴淼共立一室。此前不曾想父皇亦传召吴淼,因其身份特殊,才到嘴边的话,元洸反倒不知如何开口了。


    魏帝见元洸支支吾吾,道:“你只说便是。”


    而后元洸方开口道:“儿臣有要事启奏。儿臣十五岁出质吴国,长居旧苑,偶赴台城,略知陆归为人。陆归天资英杰,威震江东。如今虽假事凉王,专意于父皇,然西北失律,是其妹陆昭谋略已久。陆归分麾攻占漆县,更有篡逆之嫌。如今魏祚垂危,父皇欲招降抚慰,自是上策之选。但安定郡乃关中畿要,若落入此人手中,一旦中原有祸事,陇西足以封锁黄河渡口,凭天险自守。向西,可取天水之富饶,河西之沃土。向东,便可收复三辅,依秦旧迹,表里河山,实为祸根也。”


    “儿臣以为,安抚之后,待时机成熟,便可着人接手安定。而后隐诛陆归。”


    魏帝并不直视元洸,语气中略感好奇,道:“我儿真是如此想的?”


    元洸伏首跪地,道:“臣不敢欺君,望君父体察。”


    魏帝低头望着自己的小儿子,他身披朝章,头负重带,如今正值茂龄,这套朝服亦有些短了。烛火之光下,袖口边缘以溶溶金线所绣的云纹,隐隐闪耀。它所衬托出来惨白而粗糙的双手,相较之下则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他封国所辖四县,完富殷实,无论以其位之高,以其家之富,都不该生出这般双手。这双手在一个严寒冬夜而生,它将清凉殿的大门扣了将近一个时辰。而这双手的主人不过是想去见见尚在病中的母亲。


    如今见到此情此景,魏帝心中竟有些酸涩。


    或许是太久未得到皇帝的回应,元洸心里开始有些忐忑。以他对父皇的了解,杀一个陆归应该不会有什么愧疚之心。昔年吴魏两国曾有盟誓,无论日后是否开战,胜负如何,皆会厚待对方宗室。但白石垒一役,陆衍战死,终究也是魏国高层的纵容。陆振亡国降臣,自然翻不起这本旧账。如今以陆归一条性命而全陇西乃至关中平安,利益权衡之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还是说父皇觉得自己曾质居吴国,得其照拂,如今谋诛其嗣子,太过心狠?这都什么时局了!陆归逼攻漆县,与陆昭内外勾结,于乱局之中图谋方伯,就凭这一点,杀他不冤。即便陆归现在可为大魏所用,但这展大旗一旦再度立于世上,在江东旧臣眼中,自有深意。杀陆归以震慑南人,更是应有之举。


    至于杀掉陆归之后,陆氏一族皆在长安为质,哪有什么发声的余地,而皇后更是形同虚设。说到底,父皇这皇后立的也是糊涂。北方自有世家高门女子可选,如今横扫六合之际,更应平衡各方,该给的利益要给到。立一个吴国旧族算是怎么回事?她家是有数万部曲可供驱使?还是有地缘政治可以依靠?


    元洸正心烦意乱之际,魏帝开口了:“太尉有何高见?”


    第68章 幽冥


    吴淼虽然已是花甲之年, 但眉清目明。他看了看在旁边跪着的五皇子,不由得心中一叹。五皇子年岁正与自己独子相当,这是颇有些手段的年龄, 亦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暂且不说皇帝本人的心意,单单关中局势, 其实远比五皇子所说要复杂的多。一旦处置不当, 局势将会变得更加糜烂。


    看的出来,这位皇子与吴国诸子旧怨颇深,时不时地要在皇帝面前翻翻这些遗族的旧账。但他终究是太年轻, 他眼中局面,不过是管窥蠡测。


    然而以自己目前的身份, 也不好点破。吴淼想了想,而后平静道:“陛下若要杀陆归, 陆氏一族皆在长安为质,不敢有所怨怼。只是交接安定的人选, 一定要慎之又慎,若有必要, 陛下可命其家也遣子为质, 长居都中。”


    魏帝刚听吴淼的前边那些片汤话,正有所不屑,但听到最后一句, 不由得生出一身冷汗。


    他若要杀陆归,陆氏一家都在长安关着,不会有什么波澜。但下一个接管安定的人会怎么想呢?人


    家陆归在你大魏关中艰危的时候选择了和你站在一边。可你仗着陆家人质都在都中, 扭头就把人家杀了。我现在接手这块险要之地, 以后西北太平了,我会不会也被你皇帝一锅端了?你让我送质入都, 他陆归都这个下场了,我这个人质还送什么?


    不光接手的人心生疑虑,那些在外出镇的人又会有何反应,作何感想?日后还会有人请子为质,甘心接受朝廷的辖制么?若江东旧族因此作乱,星火燎原之势,这些方镇袖手旁观,起了割据之心,那才是大祸。


    他不能杀掉陆归。杀掉陆归引起的各方怨望,以目前的形势根本无法安抚。若方镇有所图谋,倒逼中枢,他是把这个小儿子推出去顶祸呢,还是自己独挡危倾,用祖辈世代所基,来弥合人心的裂变呢?而到了那个时候,他手下这些出身豪族的贺氏、薛氏、秦氏还可靠吗?


    想至此处,魏帝心中不由得一沉。他没得选。他只能接纳陆归并安抚陆氏。这是削藩的代价,凉王的问题必须在他这一朝彻底解决,怎能遗祸子孙?即便元澈有经纬之才,但凉王的势力网罗之大,只有自己出面才可消解,只有自己出面才能镇住各方的反对之声。成事之前的乱局,他要镇住。事成之后的骂名,他要来背。


    况且陆归最开始的书信,是寄到自己手中的。陆昭今日虽然在短时间内便洞悉了局势,并且应对如流,但她不过一个女子,再聪明,难道还能算的如此滴水不漏?难道还能作出这种深度局?此时,魏帝压根没有考虑到如今的局势是否由陆昭引导的,这只是他削藩计划中的一步分罢了。陆归领安定事于大魏,这个方伯之实,终究是要给人家的。至于后续有什么运作,也只能循序渐进,容不得半点激进之举。


    魏帝长舒一口气,道:“老太尉思虑周全,可谓桢臣。元洸你要多学多思,谨慎为事。先起来吧。”


    元洸还未想明,虽然起身,但面色仍存疑惑。魏帝知道元洸还年轻,不比吴淼,领会这些还需要时间,因此起身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道:“太尉此番是救了你啊。宫门快下钥了,你送太尉出宫罢。”


    吴淼听罢,不由得惊恐推辞,而魏帝执意如此。元洸虽一时想不通透,但多少也体会到了其中的意思,自己亦坚持送吴淼出宫。


    临走时,魏帝忽然冷冷道:“太尉,今日殿中事当止于此门。”


    吴淼明白,向魏帝深深一揖。


    吴淼与元洸走后,大殿之中便只有魏帝一人。大殿空旷,任雕梁画栋,朱漆锦茵,亦难补填。没有任何屏障与遮挡,烛光之下,投射出帝王的身影巨大而狭长,至逼殿门,绝无收敛之态。


    事态至此,不可谓不凶险。陆氏抬头,重掌权力,是他为削藩而做的妥协。即便事成之后,还需加以安抚。封陆妍为后,是为了彻底断了陆归与凉王共事的可能,但陆妍毕竟与陆振一脉只有血缘之亲,其能量并不足以牵动整个陆氏的核心利益。届时,只怕两家要还再添一道纽带,方才算得同舟共济。


    如今江东轻锐,失去了陆氏与太子的把控,世家豪族们渐渐有些肆无忌惮,直到苏瀛接手之后,更有吴人自治的趋势。毕竟当年的战争过于轻速,吴国本地豪族力量可谓毫发无伤。而虞家这个集国奸地奸于一身的朝廷门面,不仅因为先前事迹在吴人之中吃不开,也因其职位站到了当地豪族的对立面,因此施政格外艰难。牵制地方尚可,但实际掌控却远远谈不上。


    魏帝皱了皱眉头,当初太子等人建议对吴地豪族实行分化内斗之策,拉拢顾氏、张氏等乡土之力匮乏却外著清望的南人冠冕入朝,执南政牛耳,极力打压那些武力强横的豪门鳌头。可这些年来,顾氏族人因守孝不能出仕,而张氏也仅有两人入朝。太子移位回都之后,这帮南人非但不愿北上入仕,反倒各安家业,游于闲园野墅。魏帝虽然不忿,但也没工夫过问。他打下吴国,就是为了提升自己在本国内的威望。他的好弟弟还在大西北龙盘虎踞等着和自己斗法呢。


    目前魏帝倒也并不十分担心江东境况,土豪们只要安于乡土,不生兵祸便可。按照现在南人的势头,日子已经富足无极,还有什么可图呢?魏帝决定待风波过去,再慢慢着手江东之政,届时只怕还要借以陆氏人望将三吴之地梳理干净。


    不过今日吴淼的表现倒着实令自己眼前一亮。作为凉王的旧臣之一,吴淼能有今日之言,回护元洸,也不失为一种高妙的表态。


    椒房殿旁室,陆妍独坐于榻上望着案前的烛火,她妆容未卸,发间的钗环因过于沉重,已经由侍女重新整理了两遍。


    数月前皇帝也曾与自己商议再次遴选女侍中一事。女侍中掌宫内诸事,位于内司之后,常入侍太后、皇后,其品级位同宰辅。高祖开国多封高门贵臣之妻或宗室妇为此职,另有封邑。后来渐选高门闺阁中才德兼备者入侍,过两三年便指婚皇室宗亲,这些均有成例。


    皇帝原本不管这些,人选拟定及世家挑选皆由保太后与自己拿捏。但听皇帝提起让陆昭入觐,暂居自己殿所,想来有令其备选女侍中之意。至于花落谁家,并没有点明。


    今日听到从宣室殿来的消息,太子因陆归一事与陆昭发生口角,看来东宫与陆氏一族的关系已有下行之势。如此一来,即便皇帝强行指婚,陆家日后也不会受到任何优待。待太子登基,陆家更有可能因前迹,被以外戚避嫌之故加以疏远打压。相比之下,五皇子倒不失为上上之选。


    五皇子素与保太后和长公主亲善,又曾质居吴国,与南人多有交集。保太后曾抚育倾华长公主,公主下嫁舞阳侯秦轶,其家盘踞冀州,可谓方镇之中最强者。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来日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子想要对陆氏有所动作,亦要有所顾虑。


    但如今陆归归降之事未定,却让此事难以再提。陆归若背上叛贼恶名,陆家势必会声名狼藉。


    不过得以庆幸的是,今夜陆昭与五皇子皆被今上留下赐膳。虽然自己未得圣眷,陆妍此时心中也算稍感宽慰。


    虽然只是一晚,但其间所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姑侄二人少不得又叙了半刻。陆昭也不刻意隐瞒,只将殿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陆妍听着心惊胆寒,良久方道:“好孩子,幸亏你举措得当,陆家方不至绝境。”然而思至前事,陆妍亦有些愧疚,“先前姑母不过是筹谋之举,还望你不要多心。”


    陆昭一笑,颇有拨云见日般的开阔:“姑母何出此言,昔年姑母为国远嫁,陆昭能够平安长大,自是托了姑母之福。如今朝中局势变换莫测,姑母无论作何筹谋,到底也是为了陆家。只要是为家族计,对于我来讲,便是一样的。”


    陆妍望着陆昭,虽然感念她的包容,但亦为其不带多余情感的肺腑之言感到惊讶。她再次仔细揣度眼前这个女孩,她的皮肤因年龄之故颇有白梅点霜之轻寒,又因她极度淡漠的情感出落成一副苍山暮雪之态来。她说话时与不说话时,多是凤目低垂。但当她伸出凌厉漂亮的手腕时,便早已用它剥去那颗慈悲心,所剩的不过是万物归寂一般黑暗的眼眸。


    此时含在嘴边的试探之语被陆妍生生地咽了下去,转而叮咛道:“如今你深居内宫,今年女侍中遴选要多留心。虽说家族联姻利益为上,但未来数十年的时光,你自己也要好好规划。”莫要像我这般,蹉跎了一生。陆妍在诸多侍女的环绕下,将最后一句话掩埋在了心里。


    在此短暂的时间内,陆昭微微抬起了眼眸,烛火的明光似在其中闪烁了一下,而后又湮没在深邃无比的幽冥之中。


    第69章 报复


    陆昭当晚歇息在燕乐堂。她除去厚重的华服后, 遣去所有的侍女,然后坐在镜前,独自卸下钗环耳铛。将束发之物一一取下后, 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一般淌在削直的瘦脊上。她将两鬓的碎发慢慢拢至脑后,露出的是修长而雪白的颈, 洗尽铅华的素面与之前并无甚不同, 只是眼周有着因近来少眠而生的阴影。


    陆昭用指尖从瓷盒内点了茉莉清油,将已经微微干燥的脖颈按揉片刻。之后再次点取,小心翼翼地按压着眼周, 稍时再度于镜中细看,阴影似乎已不那样明显。


    她正要就寝, 于镜中转目的瞬间,忽想到这双眉目, 一段颈项,似乎是他目光流连最多的地方, 亦是她近年来最注意呵护的地方。她的动作就于此停滞住,然而过了许久, 她依旧想不出这其中的关联, 于是默默俯首,将最后一盏烛火吹灭。


    “娘子?”外室似有人在唤她。


    陆昭小心翼翼走至用来隔绝内室的屏风后面,这个声音她听过几次, 大概猜出了来者。于是她安坐在最近的蓉榻上,望着屏风后佝偻的身影问道:“刘正监有何事?”


    刘炳道:“陛下让奴婢过来告诉娘子,陆归将军联络一事, 还望娘子担待, 朝廷上已点了太子少保王谧与娘子同去,算是娘子旧识, 明日一早便启程。”


    “我晓得了,此外也多谢正监今日殿前指引。”陆昭并不知殿外是否有人听候,便简单答谢着。


    刘炳道:“娘子言重了。奴婢还有一事想问娘子,昭仪……皇后的补药日后可要停了?”


    陆昭望着指尖的丹蔻,这件事临行前,父亲并无交待,没有交代便是无需改变:“贸然停掉反倒无益。”她忽然沉默了片刻,转言道,“暂且换成寻常食补的方子,若日后有变,也不至于太过突兀。”


    屏风后的人似乎亦察觉到有些异样,然而并未说什么,依然道:“奴婢晓得了。”


    刘炳走了,殿门复又阖上。地龙烧的很旺,然而北方的冬夜严寒之极,长而无尽。陆昭一袭月白中单,阖目静坐在屏风前。屋外雪割如刀,风削如铁,她早已习惯在此间只影而立,独自噤声,静默在空旷的殿宇中横跨时空无限延展,只有在这样极尽绝望的冰冷中,她方才感到片刻的自由。


    她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人。


    魏国重佛,凡事皆讲究因果报应。报应么?她是不信的,陆氏皆奉天师道。她知道自她出生那日起,道观里便有她的仙箓,金山银海堆出来一个名号极其响亮的仙位,仿佛不这般便无法抵挡她一生的罪孽。比起动辄罪己,苦求点化的佛,道的确是更适合她们这样的人。然而即便位列仙人,亦有陨灭之时。


    比如陆衍。


    魏国大军攻打到了建邺,兵临白石垒、石头城,此是胜负存亡之战。每次将士出征,吴国所有的女子都要在建邺的南门为将士们送行,而将士之壮怀,更赛柔肠。陆归早在一月前就驻守在石头城,陆昭亲自送走了陆衍。


    临行前,她拿着从道观求得的符水,以一枝蒲叶沾拭,点在陆衍的额头上,以示祈福。她对陆衍说:“你且放宽心,魏国凉王奉太后于禁中,中原局面未明,这场仗不会打太久,父皇已派顾宪明前往和议。”陆衍已满十六岁,这是灭国前最后的抵抗,他没有不出战的道理。


    听到了这句话,陆衍只道:“议和?去月寿春已陷,魏国控扼淮、颍,欲与江东争雄长。如今兵临国都,国门危矣。自建邺以南,世家大族必人人自危,不肯效死,观望国难。若吴国尚有议和资本,那便只有和亲一途,进奉曲承之事,你如何做得?姑母当年也是因为议和出嫁的,即便因二国利害可得君王顾及,但魏宫丽姝,多出高门贵胄,倾轧之下,难逃屈体卑辞之辛,折颜伏事之劳。那时我尚年幼,手既无缚鸡之力,胸中亦茫然不知所为。如今已过垂髫之年,自当保家卫国,使你不必受此苦难。”


    陆昭慨然。她自然明白兵临国都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所有的军略坊镇都会极其被动,人性的反复无常会被无限放大,士族与将士的信心可能在一波攻势下顷刻崩塌。中枢政权、钱粮、民心,诸多问题全线铺开,织成一张巨网,任你是当世兵仙,也伸展不开。


    之后,便是虞衡兵变,陆衍战死。陆昭目视着城下死尸积野,江水断流,此时才从吴国细作处知晓,当时姑母并没有按照原计划,利用吴国安插在魏国的死士协助凉王,发动政变,反而出面为魏帝劝说凉王离京就藩。至此,凉王在长安的势力网瓦解,六军尽在魏帝一人之手。没有了后顾之忧,魏帝转身便命元澈倾三州之兵,人衔枚,马束口,夜袭寿春重镇。


    如果不是姑母促进了凉王之藩,魏帝便不会有足够的兵力夺取寿春。如果寿春没有陷落,那么战线便不会推到建邺城下。如果战线不在国都,那么那些世家不会因为畏惧而选择投靠魏国,吴国不可能那么轻易从内部瓦解。


    但历史没有如果,陆昭很清楚,许多事情选错了,就注定永世不得翻身。


    于是她将药物藏在了送给姑母的礼品之中,让刘炳在姑母的补药中使用,来促成陆氏封后一事。


    这件事背后的逻辑并不复杂。武威太后曾是先帝的皇后,她自己育有一子是被封为凉王的元祐,但元祾才是即位的太子。这就造成了元祾登基时一些尴尬的局面。凉王是诸侯中的强王,又有武威太后这一层关系在,这让元祾在帝权交接上十分困难,他自己也对这件事讳莫如深。


    所以,即便太子已立,嫔妃们都可以放心的生子,不必再担心立子杀母的规矩,但是如果想坐上皇后的位子,还是不能有子嗣的。


    即便这件事是家族内部商讨而成,但对于陆昭而言,用姑母的生殉来祭奠陆衍之死,是一种满足私心的报复。如今她让刘炳把药停了,无关心慈手软,她只想把一些事情放下。如先前的年年岁岁一样,她不断地剔除多余的情感,让这副躯壳回到最本质的冷静,避免再次烈火焚身。她翻覆手腕之间,依旧是寒冰般的利刃,她依旧是陆家合格的女儿。


    而现在,她两年前亲手埋下的伏笔,也将完整呈现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曾经在吴国出现的国门之危,倾覆之祸,亦即将在魏国上演。


    元澈回东宫的时候,所有的灯都亮着。元澈这边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元澈没睡,伺候的人都不能歇息。这大抵是元澈的内侍周恢吩咐下去的,殿下的性子这么多年了他吃不透,有的时候不得不去问冯让。可是今天,元澈一脸阴沉的踏入东宫时,冯让也没了说法。


    夜已经深了,敲梆的声音元澈听不见,不知道什么时辰,也懒得问,兀自在榻上躺下。周恢甚少见到元澈这般累,就算是出征回来,也要用了晚膳,再练够一个时辰的字,方才睡下,也从没见过躺下一句话不说的时候。周恢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帮他脱了鞋。正要除朝服的时候,元澈开口了:“去詹事府请魏詹事过来。”


    周恢道:“奴婢这就去请,只是现在外面也等了不少要回话的人,其中还有绣衣属的人,殿下可要见见?”


    元澈笑了笑:“倒是少见,既如此便好生请进来吧。”


    周恢应下,片刻后,便引一名年轻内侍入内。内侍撩袍跪地,恭谨行礼道:“奴婢汪晟,拜见殿下。”


    元澈瞥了一眼,倒是清秀模样,一贯附和绣衣属的选人标准。“贵上可有交待?”元澈的问话也算客气。


    “不敢。”汪晟的声音柔软,且透露着一丝轻媚的谦恭,“主上让奴婢来,是为了给太子送一样东西。”说罢,他从怀中取出那封信件,呈递道,“殿下一向通晓翰墨,这份墨宝,只配殿下一人浏览,绣衣属不敢擅专。”


    元澈头一件便不喜绣衣属的这番做派,虽然心中嫌恶,但嘴上没有多说什么。他略观了信件,心中已然明朗,因道:“你们原也没有擅专什么,更何况你们侍奉父皇,也有不易。”


    汪晟笑道:“殿下这么说便已是天大的恩德了。绣衣属自当感激涕零,结草衔环,以后更加勤谨。绣衣属的奴婢们都是贱命,任人拿捏得玩意儿罢了,谋生而已,以往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元澈已经知道对方来意,也不愿再多说什么,便让人下去了。


    他端详着手中的信件,这样华贵雍容的笔迹,出自她手,早已不在意料之外。他的笔法,不知何时,也已被她学到了十之八九。元澈想到那年在柏梁殿,二人斗书,他仿她笔法,似是略胜一筹。如今她亦作此篇章,以牙还牙,颇见当时怨望。


    元澈看了信中的内容,遣词造句多为《北征赋》翻写,用在陆归一事上,可谓十分得宜,而字迹仿的便是那日三江馆他书写的范例。至于落款抬头,他想,大概是两年前,他曾奉上自己的名刺去竹林堂。她留存收下,到底是苦练了两年,所以她写他的名字,倒是比任何字都要漂亮相像。


    他被她算计了。如两年前一样,她踩在他的肩头,再登新高。


    一切变得豁然开朗起来,元澈执起信,走到内阁,小心翼翼地把它与同样出自陆昭之手的文字一同存放在一只镶金嵌宝的锦盒中。不过这一次,他也不打算白白让对方占了便宜。


    既然她踩在了他的身上,便要乖乖落入他的怀抱。


    第70章 旧事


    虽然时间已晚, 但元澈还是让周恢去传了魏钰庭。喝了一口浓浓的热茶,元澈冰冷而僵硬的手渐渐有了温度,抬起头时, 魏钰庭已经跪侯在他的面前。


    魏家原本也算是高门,却因前朝八王之乱而受倾轧, 门庭寥落而没入了寒门卑流。他由举孝廉入朝, 作文吏半年后便直入詹事府。詹事府主簿官虽不大,但是职权却高,东宫的起居及大部分事物都由詹事府主管。时人道, 青云独步魏钰庭,颖拔绝伦王子卿, 以一寒门之资能与当朝顶级门阀的嫡系相提并论,已是少见。如今他短期内又升任本府最高长官, 也算延续了当年青云独步的称号。


    魏钰庭略整衣衫,朝元澈行礼道:“臣拜见殿下。”


    元澈并不起身, 只招呼周恢看茶,稍抬了抬手道:“魏詹事坐。”


    魏钰庭谢了之后撩袍跪坐, 道:“敢问殿下, 今日宣室殿,陛下可定了殿下的主帅之名?”


    元澈直白道:“孤自是主将,但陛下将南军尽托舞阳侯之手, 北军则由贺祎胞弟贺斌统领。卫尉么,自然还是父皇的老人杨宁。”


    魏钰庭有些担忧道:“那么大司马门是谁来守?”虽说南北两军掌长安军事,卫尉独掌宫禁, 但是这些力量都是只掌兵不掌器, 说白了就是手里没家伙。前朝宣帝发动宫变,第一件事便是夺取武库, 武装力量,这才发挥了毁天灭地的效果。而要夺取武库,便绕不开地要攻打司马门。


    元澈深知其中利害,因道:“既如此,孤母族中除了冯让,倒是还有冯谏可用。”


    魏钰庭道:“那便请太子出征后上书陛下,命其为司马门都尉,另择骁勇补之。”光换了主将也不稳妥,最好把司马门的士兵全部换血。至于换血的筹码,便是太子领重兵在外,这是实打实的绝对力量。其实若细论,这些手段说是胁迫君上也不为过。但时至今日,魏钰庭也感受到皇帝对于太子的崛起已经抱有不小的警惕之心。


    “詹事有心。孤这几年虽说已有起势,但掣肘也有不少,昔日天伦,亦难回顾,有时倒不如渤海藩在御前体面。”元澈心中虽颇感欣慰,但亦发牢骚之语,所幸将今日殿中伪造信一事也说与了他,后言道,“今日殿前言及陆归降魏一事,父皇回护陆家已是过甚,正是中了陆氏算计。”


    思忖片刻,魏钰庭终坦率道:“臣对最近陛下所下的诏命略有耳闻,陆家注定要被陛下启用,启用的原因无非集权二字。”


    “魏钰庭,你好大胆。”元澈并不愤怒,只是微微侧身,声音低沉。


    魏钰庭面色不改,继续道:“殿下,削藩,只是第一步,削了强藩,才有能力削强臣。如今秦氏独霸冀州,薛、贺等家盘踞关陇,皆是尾大不掉。而殿下现在又何尝不是今上眼中的强臣呢?但要削强臣,除了解决强藩,还要培植新的强臣。陆家可以说是最合适的一个,并且长期内也无法找到替代。陛下之所以在劝降陆归之事上如此刚硬,只怕是不愿让硕果仅存的潜力强臣落入殿下股掌。殿下恕臣直言,殿下只怕对陆氏嫡女有意吧。”


    元澈心中一动,面色却依旧平静如水,良久之后方沉声道:“的确有意 。”


    魏钰庭听后默然良久,复道:“陆氏深谙权政,玩弄今上心性于股掌之间,依臣之见,除却自身天分使然,只怕在长安早就有自己的人脉网络。殿下,逆风执炬,犹有烧手之患。对于陆家,殿下不应走动过近,即便心中再在意,也当深埋于心。不然,殿下的执念只会让今上对殿下更加堤防,稍有不慎,只怕更有戾园之祸。”


    魏钰庭这番话也算是为他做足了考虑,元澈不是不明白,不过即便是烧手之患又如何呢。早在两年前,秦淮河水之堤,春风掀起她衣裾的那一刻,丝絮流连她青丝的那一刻,她抬眸转瞬的那一刻,她声如戛玉的那一刻,自己便知道,除了江山,他想要的还有更多。


    除了她的素面朝天,他还想象过她红妆,梅花妆,庸来妆的模样。除了她的青衫雪裙,他还想看她穿湘妃色,梧桐彩,凤冠霞帔,华服九重。除了她的低头浅笑,泪眼阑干,他亦想看到她红烛下的醉酡,对镜描眉的安好。


    至于戾园之祸么……呵,自皇权被世族倾轧,父皇放手让他自己去沙场搏命揽权的时候,这柄自救的屠龙刀终究会化为双刃剑。权力在手,掌权之人便不能由自己左右,父子嫌隙已然注定,又怎么能怪她?即便被利用,谁又能忍住,不为她皓腕之下翻覆云雨的手段击节赞叹。


    元澈收回思绪,最终淡淡一笑道:“多谢提醒。”


    魏钰庭恭谨道:“分内之事。”


    听太子刚刚那句话轻轻带过,魏钰庭便知道他不愿再让自己过多介入此事,识趣地告退了。


    众人散去之后,元澈便一股脑地躺在榻上。他不是很困,但是却非常累,冬天的地龙一烧起来,榻上也是滚热的,更让人觉得躁得慌。他依旧让人点了陆昭给他的衙香方,仿佛只有白檀的清冽,方能减缓周遭带来的窒息感。周恢给元澈盖了好几次被子,见都被踢开了,索性将窗子留了个逢。过了好一会儿,元澈也迷迷瞪瞪地睡了,空气冰冰凉凉的,这种感觉不知为什么,让他很是贪恋。


    恍惚中,元澈似又见到那张温柔熟悉的脸,螓首蛾眉,玉钗横挽,那是他的阿娘。她怀里抱着还是婴儿的雁凭,一边笑靥如花,一边命宫人给他拿蜜酥。烛火微明,然而只是一瞬,人与光俱灭。黑暗里,一个声音清越无匹,如冰似玉:“殿下,现在不是做梦的时候。”


    次日天还未亮,陆昭在椒房殿拜别帝后。她虽定在宫中小住,却并无资格参加册封大典,如今更领了联络兄长一事,所以仅在早饭时与帝后见上一面,恭贺行礼,也算是全了家族心意。


    魏帝言语间多是安慰皇后说昨日自己无意失陪,然后似闲聊一句道:“朕记得你也曾遴选女侍中,如今事多,倒把这事搁下了。今早皇后提起,不如等你功成归来再议。朕看你也是极聪明的人,想必能胜此任。你姑母时常念着你,如此,也能相伴长久。”


    陆妍目光慈爱,亦笑道:“相伴长久又能到几时,女儿家终究是要嫁出去的。莫说是旁人,家兄如今也常念叨着,昭昭已十八了,虽说公侯不比寻常人家,但即便如此在议婚的娘子里,昭昭也算是晚的。家兄想着最好商议的快


    些,明年便要出嫁方才踏实。”


    魏帝道:“那朕倒有一拖延之法,不若将昭昭嫁进咱们皇家。她先前与五郎也算有过婚约,就是中间被战事搅合了,不然如今也成了。正巧昨日保太后还说,要留五郎在京中长住些个,大抵也是要议婚的。依朕看,昭昭就很好。五郎轻浮顽劣,须得像这样的娘子才能降得住她。仔细算算,从筹备到建成藩王府,倒还有个三年时间。卿卿觉得如何?”


    此时陆昭面色惨白:“回禀陛下,先前臣女已与五皇子书面退婚,太子殿下便是见证。”


    魏帝却大笑道:“小孩子家玩闹。太子诳你,你竟看不出么。朕记得太子回来时还说呢,当时你眼见着都要掉泪珠了,觉得当时这样哄你玩,也不大妥当。”这事当然是没有的,不过陆昭目光泫然的场景,确实绣衣属的邸报里告诉他的。


    陆昭不料魏帝以玩笑解局,亦是有口难辩,当时之所以故作委屈,是因为越是如此,越有可能退婚成功。更何况以当时陆家的境况,被魏国退婚难道还要开怀欣喜么?思索许久,陆昭只得转圜道:“陆氏遗族降臣,自是卑流,当时已知无缘侍奉天家,遂有遗憾羞愧之感。”


    魏帝此时忽然正色道:“有无缘分,自有佛祖定夺,奉天承命,只有朕来定夺。你先去罢,此事回来再议。”


    陆昭觑了觑帝王逶迤在地的玄色袍服,终究俯首,道了一声:“诺。”


    宣明殿的《太和》礼乐方息,含元殿内《休和》的缥缈柔然之音仿佛缱绻于宫墙之上的流云,声势之浩大贯穿整个宫宇。魏帝与陆妍双双立于殿内御座前,礼官献上金宝金册,念了诏书,再由魏帝将皇后宝印示与众人。


    玉阶下,众人山呼祝词颂语,元洸倒是心不在焉。陆昭今早从椒房殿出来的时候,元洸看见了她。不同于进宫的第一日,她穿了一件湘妃色绣梧桐花浮光锦深衣,银线勾勒出了梧桐淡淡的形迹。她很美,但是这并不是他喜欢的颜色。


    他喜欢明艳亮丽的事物,越是繁艳华美越好。他会用最美的语言赞美它们,但是摒弃与厌烦来的也同样快。他早年很是喜欢楚国的一位公主,楚人狂,吴人狷,陆昭并不像自己会喜欢的类型。


    可是那日,他偏偏跑到了那辆马车前,淬不及防地掀开帘子看了好一会儿,也不说话。她那副表情,淡漠,却又对自己嫌弃至极。他回宫后便想,没有了自己,她怎么能活的那么好。


    他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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