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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红莲


    元洸还记得初见陆昭的那一日, 恰逢吴王过寿,那些陆氏子女自不必说,就连他国的使臣也都来贺寿了。作为质子, 元洸也参加了寿宴。


    参加寿宴对元洸来说并不是一件很压抑的事情。他爱红服美裳,也爱华樽美酒, 参与朝臣们的高谈阔论自然有乐趣所在, 但是更让他流连忘返的则是席间的佳人们。可惜,陆昭并不在此列。或许是因为衣装的缘故,陆昭献贺礼之后, 元洸对她也仅仅停留在毫无印象的状态。每每提及此处,元洸总爱说:陆昭最大的本事便是深隐无迹于众人之中。


    元洸在吴国也并非无所事事, 他是一名质子,他的一言一行都牵扯到魏国的利益。元洸虽不是一个谨慎的人, 但是他一向喜欢做一些困难的事情。


    几次听父皇那边的人露了口风,魏吴之战迫在眉睫, 若能偷到石头城和白石垒的布防图,那就是大功一件。凭着这份功劳, 元洸可以在回到魏国之后做一个有领兵之权一字王, 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大的诱惑力。最重要的是,他或许可以借此功劳,重查当年母族侵占皇陵一案。


    那时候, 元洸心所钟爱的是楚国的一位公主,黑发红唇,旖旎妩媚, 又是出了名的胆大疏狂, 如同在美酒上燃烧的一团烈焰。


    元洸从魏国密探的口中得知,布防图就由吴国世子郡主的其中之一看管。元洸几乎想都没想, 直觉告诉他,布防图就在陆昭的手里。如果一个人掩藏自己都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藏一个布防图呢?


    吴魏双方保持着表面上的和平,但暗地里都在积极备战。不过,元洸自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和家国大计真的是没有半分关系。对于他而言,与陆昭之间的较量才是如火如荼的战事。


    起初,他们都是对方的猎物,元洸自己是为了布防图,而陆昭也在探查魏国的动向。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是为了隐藏在身后的不可告人的念头。说实话,她真是个有点聪明的人。有几次,元洸差点就得手了,但最后才发现对方不过虚晃一招,倒害的他差点丢了性命。


    当然,两人也有几天休战的时候。陆昭母亲寿诞那天,元洸就准备放松了心弦,好好乐上一番。只是不偏不倚,陆昭的贺礼竟是剑舞。


    司空图《剑器》诗曾有云:“楼下公孙昔擅场,空教女子爱军装”。不过陆昭穿的并不是什么军装,只是一件暗红的深衣而已。


    剑器浑脱,浏漓顿挫,元洸第一次觉得吴国的剑器舞,竟然也可以如此明烈耀眼。面容与长发是泼墨一般的白与黑,裁短半分的暗红衣袖,一如即将到来的哀艳的战火。


    他习惯于过度地赞美任何他喜欢的事物,但这一次,元洸只是默默地向乐师要了一架七弦琴,奏了一支曲子。一舞罢了,一曲终焉,不知是眼角眉梢的一点误会,还是有人先认了真。总之,元洸觉得,纵然自己擅琴,但是那一日所奏,远不及那一舞的万分之一。


    自那以后,元洸与陆昭相处的时间渐渐多了起来。陆昭虽然不是吴王唯一的女儿,但性格疏离,素来形单影只。对于元洸的过分亲近,竟然难得地默许。宫里人都说他们是一对璧人,只有元洸清楚,陆昭还是防着他的,因为他从未窥得她任何的秘密。不过元洸还是十分享受这一过程,至少陆昭会倾听他的每一句话,从不发表意见,只是静静地听。


    这样的行为如同一种鼓励,让元洸越来越多话,不过与在宴会时的表现相反,元洸很少谈论朝局,反而倒是经常说一些自己做过的梦。


    孤立高耸的岩石,灰暗低陷的苍穹,燃烧着火焰的深渊,他就站在岩石上往下看,火焰一天比一天高,就要漫到脚下。


    而在元洸慷慨陈词的时候,陆昭就坐在他旁边,黑色的眸子在吴国的水汽中显得迷茫而朦胧,偶尔仰起头看着他,也是一脸的认真。元洸常笑着对别人说,这不是常人能有福消受的。


    然而,凉王与父皇的针锋相对并没有给元洸太多回味的时间。对于初继位却朝纲未稳的父王来说,必须要加速吴魏之战的开始,并且保证这场战役的胜利。果然,他还是要拿到布防图的。


    想要进入陆昭的住处并不容易,毕竟是吴王的嫡长女,连封邑都是高祖的起兵之地。她的寝宫门禁森严,仆从众多,更重要的是,陆昭实在是一个喜欢独处在宫内的人。


    元洸一向善于讨好女人,但偶尔在御园中见上一面的谈话,不过是隔帘赏雪。他试图去满足陆昭的任何愿望,是金银珠宝?还是美衣华服?亦或是珍奇的书谱字画?每当提出这些的时候,陆昭只是摇了摇头,乌黑的发丝梳成一丝不苟的发髻,不缀珠玉,仿佛她一向没什么欲望。


    元洸仿佛想到了什么,第二天,他便在陆昭的必经之路上叫住了她。他从描金镶宝的锦盒里取出一支玉鸦钗,道:“以此为聘。”还没等陆昭说什么,他便一手稳住了她的肩,另一只手探向她的发髻。


    她穿的不过是最寻常的星灰色深衣,一头青丝拢成精简的发式,另有一握碎发,垂垂落在肩头。那日才下了雨,湿气重的厉害,幽幽黑发凝在元洸指尖,似有丝丝水痕渗出。他凝望了许久,终究为她簪上了钗。不知为什么,元洸觉得陆昭的肩轻轻抖了一下,不过他也没有很在意,他只觉得靠近陆昭时,那冰冰凉凉的味道,甚是好。


    次日,他便修书一封,恳请父皇与吴王订下婚约。


    从此以后,孤伶的郡主身旁便多了一人形影相吊。


    直到有一天,元洸觉得时机成熟了。“我想再看你舞一次剑,再为你奏一支曲。”元洸的声音迷离而暧昧,末了,又加了一句,“就在你的寝宫。”


    旁边的那个小宫女听了,从脸一直红到了脖子。陆昭却是好定力,淡淡道:“好。”说罢,转身就走了。她没说约定的时辰,好像他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似的。元洸当时心里还笑,想:女孩子们真的是会装。


    当日下午,元洸就赴了与陆昭的抚琴之约。没有了多余的宫人和挑剔的眼睛,元洸早早让人准备的熏香不到片刻就让陆昭昏迷不醒。他把她托至榻上的一刻,便看到了一只长匣放在枕后。他打开长匣,布防图就躺在里面,正合心意。


    元洸得手的时候,陆昭还在睡,那毫无戒备的样子,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元洸俯下身,看着陆昭那一抹雪白细长的脖颈,食指慢慢地从陆昭的鬓角滑到她的咽喉处。她的脉搏在微微地跳动,那种感觉,仿佛自己可以轻易取了她的性命。原来吴国的会稽郡主也不过如此,元洸摇了摇头,喃喃道,她已经没用了。


    但是事情并非他想象的那般顺利。


    元洸还未走出寝殿的大门,陆昭的重华殿就起了大火。


    当元洸看到自己的亲卫,已有半数死在了埋伏的吴国士兵的剑下时,元洸才知道自己上了当。他还没有为她弹一首曲子,她的舞已经要置他于死地。


    被火焰包围的元洸走回了陆昭的榻前,他知道,陆昭是最懂得如何活下去的那类人,她一定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就这样,他抱着布防图,狼狈地找到了陆昭。大火那样的热,眼前的人也不再熟睡,只是坐在那里岿然不动。她看了看自己,淡淡道,你终于还是拿了布防图。


    元洸只是笑,不拿还能怎么样呢,就算自己不关心魏国的江山,但也轮不着来关心吴国的江山。他拿起身边的一片碎瓷,迅速地走到陆昭的背后,轻而易举地用锋利的瓷片抵住她的脖颈,有些不耐烦道:“出口在哪?”


    “等那些在吴宫内的细作来救你,就有出口了。”陆昭的声音一向轻如微风,却也助长了元洸脑海里的那团烈焰。不远处有呼喊声,亦有泼水声,然而仔细甄别后,亦有刀剑没入肉身的钝钝声。殿内有烟火气,有焚香气,亦有浓烈的血腥之气。


    元洸已是怒极,他一把揽住陆昭的青丝,反手拧住,将她的头颅生生掰成如仰望神明的角度。柔韧的长发紧紧扎根于雪白的肌肤,在阴狠的力道下扯出一缕缕线痕。他看向她一双凤目,漆黑深邃,似有幽影蛰伏,如同她一行一止,敛去了所有锋芒,轻易不肯杀伤。然而今日她一出手,便是十几条人命交待至此,如同她素日手执香箸,稍一用力便碾碎的香粉。


    “死若同穴,也算佳话。”元洸知道自己已在绝境,便放下了手中的利器,就势环住了陆昭,一副开心认命的样子。仿佛同归于尽,对于自己是莫大的成就。“春宵苦短。与其衔来相思字,不若佳人早入怀。”元洸慢慢扳过陆昭的脸,火光之中,她的肤色白得接近透明。他的唇渐渐地靠近她,却在即将触碰之时戛然而止。


    元洸停了下来,他好奇地看着陆昭那一双眼睛,因为他忽然发现,那一向淡漠无觉的黑色眸子,在火焰中仿佛笼罩了一层红色,浓艳而刚烈,令人惊动。


    不知是什么时候,梁上的一块燃木落了下来,滚在元洸右肩上,亦烙在陆昭的臂腕上。原本雪白阴柔的内臂,顿时被伤的惨不忍睹。而那一双眼睛中的火光,似乎也在接下来的一瞬间熄灭了。


    燃烧的炽痛让娇养在宫闱内的郡主一度昏厥,却将魏国五皇子身边几乎清了个干净,连同通关文牒也悉数入手。而元洸最终还是通过绣衣属的暗线,将布防图上交魏国。世上似乎再无如此讽刺的双赢。


    再往后,他们没有再见一次面。陆昭移了住处,据说还被关了禁闭。两人似乎有默契一般,对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闭口不提,就连那几个埋伏在宫外、杀掉他随侍的那几个士兵,也都被陆昭下了封口令。不撕破脸,是两国博弈下最后的体面。


    如今,时过境迁。只是朝贺的那一晚,元洸看着那辆马车,总觉得陆昭就坐在里面。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一定要去看看,仿佛不见上一面就不能安心。倒不是因为什么纠葛情仇,她自然是公私分明干干净净的人,自己也非长情有信之辈。毕竟是曾经的好敌手,老故旧,看看她过的好不好,如果不好,自己也就能安心了。


    册封大典已经结束,人潮正渐渐散去。早早等待元洸的是他幼年所居清凉殿的旧侍序安。“殿下,椒房殿那边的消息,陆氏一早便为联络陆归一事……出城了。”


    元洸理了理绛色的袖缘,冷冷道:“那便再下一局棋,定胜负。”他见序安一副不解的神色,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本王才与三哥约了棋局,走了。”


    第72章 阴雨


    按照旧例, 出征前,大军先应祭旗、标榜蓍草、龟甲占卜。太子出征,魏帝理应在玄武门前设酒以励三军。然而如今战事既燃, 事从权宜,再加上父子因前事有些龃龉, 此礼便被悄悄抹去。


    午间宴席上, 一众宗亲皆在,元澈唯独不见陆昭,倒是回宫时遇见王峤, 言陆昭已与其弟王谧前往安定招降,今早便出城了。元澈闻言惊愕, 谢过王峤提点之后,旋即与冯让快步离开省中。他准备提前拔营出征。


    陆昭与王谧并重甲骑兵二十人于黎明时分出城而去。她策马踏过浅草, 登上荒丘,离开了囚禁于都城的族人, 告别了牢锁她多年的府邸。她回首而望,俯瞰长安, 尚在冬日破晓前昏暗的城池如同一方深深的铜鉴, 而万家灯火则如万点星辰,从天上下沉其中。


    不过须臾,朝阳东升, 月落星沉,关陇寒风便吹破霞光流云,将一捧青天白日从山峦后托出。北国的万里河山, 八荒绝岭自此尽收于陆昭漆黑深邃的眼眸, 恍惚之中,那一双秋泓潋滟微动, 便已是从修罗境中极难窥得的爱意。


    如今漆县已被占领,陇山脚下烽火狼烟,是非之地,陆昭一行人便在淳化县停留,住在官驿中。安顿下来之后,王谧则以少保之名手书一封,送往安定求见陆归。


    因王谧与陆昭也算相识,再加上王氏曾为其遴选女侍中一事出力颇多,二人一路相谈倒也愉快。陆昭知晓魏帝遣王谧与自己同来,一是提防自己,生怕陇西联络权垄断于陆氏一族之手,再者是其地位足够尊重,又与阴平侯有着血缘之亲,使人不敢轻动。更何况当年凉王的正妃娶的便是阴平侯的嫡长女王韶蕴,因此以王谧出面对接陆归,不会引起凉王过激之举。


    这日关内天气忽然还暖,融化的雪水顺着官驿上房乌青色的瓦当滴在石阶上,那声音,一如计算着时间的滴漏。陆昭就静静坐在那里,一袭浅灰色的深衣并一件素色斗篷,似与重云淡雨同彩,混淆了人间天上。这便是元澈初入官驿时见到的情景,隔着轻薄的雨幕,她坐得寂寂如定,又仿佛一经触碰,她便要如清风一般化去了。


    她抬首浅笑,道:“臣女等殿下已久。”


    元澈亦笑答:“孤寻你亦久。”


    当夕阳落在含元殿穹顶的一角时,整个皇城忽然间响起了钟声。与以往关城门所敲的九声钟不同,这一次敲了十下,这意味着在接下来的数日内,宫城的大门都会封锁,就连百姓们住的坊间都会下达通行禁令,于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的武库由禁军把护,长安九门也会由南北军统帅的三万护卫严密把守。


    元洸懒懒散散将棋子收好,博弈原非他所擅长,然而吴中盛行此道,长期耳濡目染,自然青出于蓝。雨下的越来越大,整个宫城都笼罩着一层刺骨的湿气,他的目光也开始变得阴晴不定,直到听见长安城戒严的钟声。一向服侍他的内侍斐源连忙递上鹤氅,道:“殿下赶紧去宣室殿吧,刘正监已经催了好几回了。”


    元洸沿着高台往宣室殿慢慢走着,望着不可多见得未央宫全貌。他忽记得今日午宴未毕,太子的车驾便从玄武门离开,紫金帐,纹蛟顶,旌旗烈烈,行迹匆匆。元洸皱了皱眉,忽然疾行起来,所有的事情在向他不希望的方向发展。


    宣室殿的人不多,文臣除了丞相贺祎,治粟内史何婴之外再无旁人。剩下的只有舞阳侯秦轶、太尉吴淼、障塞尉四人与准备遣去咸阳、扶风、新平、云阳、冯翊五县的传令官。


    刘炳见元洸来了,急忙通传,旁边的两个小黄门接过了沾满雨水的鹤氅,放到殿后的熏炉上烘干。另一干侍从还在增置更多暖炉,即便如此,冬雨的湿气和寒清依旧笼罩在每个人的面容上。负责誊抄诏命的笔吏们还在疾疾书写着,几道军令刚刚发出,殿门一开一合,大殿内又冷了不少。


    魏帝见了元洸,并不因为他的迟到而责怪他,只是把他叫到自己身边:“先来烤烤火。”凉王所帅军队人数众多,直扑长安,这是一场生死之仗,魏帝心里清楚的很,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花时间去摆出一副担忧的姿态。


    他见元洸神色还算镇定,心里稍稍宽慰了些许,继续道,“你兄长已经去集结灞上、细柳和蓟门三营精兵,准备逼降陆归。当然,先由陆归的妹妹去联络,若是水到渠成自然是好,但凡事皆有意外。”


    元洸点了点头。凉国盛产良马,大魏精锐骑兵近乎全在凉王手上,如此,能够调动的只有霸上、蓟门和细柳三营的精骑。昔年汉文帝与匈奴频生战端,烽火燎燃,于长安既望,故文帝设此三营以备不测。如今大魏沿用此三营,也算谋虑深远。


    陆归的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克安定,魏国方面虽然接收到了不必死守的命令,但想必对方亦是攻城精兵。攻城之兵贵在轻巧,却是最怕骑兵在驻守时侵袭。这次,大魏也算是以命相搏了。然而骑兵夜袭,来势迅猛也必然刀剑无情,届时若陆昭无法带回陆归,混战之中,只怕两人难活。


    虽说陆归早有归降之意,与魏帝暗通款曲。但如今陇道之实尽在其手,又有数万精兵,权力之盛可比凉王。权力能够滋生出野心,而利益最考验人性,事情最终是什么结果,除了陆昭的拨左推右,便只看陆归一人了。


    陆归,元洸是熟悉的。才大志高,虽然人略重武了一些,但也当真做得一方霸主。当年吴国濒危之前,只有他与陆昭从一开始就主战到底,可见是咽不下那一口气。但是他又和陆昭不大一样,陆昭虽然固傲的厉害,却是个很现实的人,至少她知道她的固傲需要许多柔和的手段来维持。


    但是陆归就不同了,他或许更愿意借凉王的兵马,来复吴国的国势,做不了王,坐拥一个大镇也是可以的。只要他起了这个念头,陆昭这边就很难劝了。想到这里,元洸把手往袖管里缩了缩,好像那炉子太烫了似的。


    “父皇。”元洸忽然开口了,“恳请父皇给儿臣从南北军中拨两千人,驻守长安城墙。”


    两千人守长安城墙,其实并不多,但如果缩保皇宫城墙,那便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魏帝有些惊讶的抬起了头。


    元洸转首看了看四周,继续压低了声音说道:“如今南北军俱在秦、贺两家之手,战事如若不利,人心似海。”


    魏帝明白。此次平叛,太子那边最险,但他是目前皇子中唯一有军功基础的人。昔年荆扬战场的红利,如今已被他消化掉,散播于军功体系中。上前线他是责无旁贷,也是首选。但皇权抬头,各个世族多少也会有些不满,首当其冲的便是保太后与秦、贺两家。甚至当年蒋、周二人图谋废诛太子,只怕三方也有过不同程度的默许甚至支持。


    如今太子领兵在外,保不齐这些人战场上抽冷刀子,宫内只怕也不安宁。若太子阵亡,各家只怕会借机政变。诚然,废立之后是要立元洸的,但即便如此,元洸手里有兵无兵,对于局势的结果却有着绝对的不同。


    元洸为世族所重,不过是因其涉军权不深。若太子身死,宫变发动则是必然,元洸手无寸铁,只能由众人拥护,作为世族的新傀儡登位。但若元洸掌兵,那便在宫变之后利益分红时能有着一定的话语权。魏帝明白,那时候自己身死是一定的,但魏国的国祚的彻底死亡,便在这一举之间。元洸身为皇权的一部分,自然也明白这层深意。


    两千人,这个数目既对宫城能有着一定的掌控,对世族来说也不算过分,若直接全给元洸,那无异于在向对方释放一个危险的信号:皇帝已经对他们抱有敌意了。自此人人害怕被皇权清算,政变必会更早到来。但若只有两千人,由于元洸本身便是他们所青睐,所以世族不仅不会有所戒备,反而更是乐见其成。


    魏帝看了看舞阳侯等人的方向,回头对元洸点头道:“好。朕会拨两千人与你,驻守东城墙。”若凉军选择直接攻打长安,必会进攻西门,避开南北两面可能从上庸、河东等地来的援军。若战事不利,东面则是出逃的主要路线。


    然而想到援军,魏帝抬头看了看窗外,叹了口气。元洸便已经知道,这突然而降的大雨必然减慢了援军的行军速度。想到此处,元洸定了定心,原本对这些一切都无所谓的他,忽然有了必胜的念头。至少,他要活下去,不能比陆昭先死。


    元洸在这方面很是自信,如果自己先死了,那么陆昭今后的人生将会多么的无趣。


    第73章 俱赢


    先前王谧上书后, 一行人便于此等待,但此君也未闲下来,沿途走访一二故旧。王氏虽然高门, 但此时乃多事之秋,高门子弟也会放下身段, 结交一二人脉, 日后为自己所用。


    淳化县县令卢冉便是范阳卢氏旁支,因宗门不显,一直未曾腾达。王谧登门拜访, 相谈甚欢,卢冉便以珍藏好茶相奉, 以尽地主之谊,为的就是求得王氏日后照拂。


    不过王谧并没有想到此茶竟要用来招待太子, 见陆昭与元澈两人同行而来相邀座谈,精明如王谧, 亦知此次接触陆归的任务背后水有多深。


    王谧不擅茶道而擅弹阮,陆昭便自荐行点茶之事, 王谧则弹阮相和。阮琴取自当地名仕安珉修, 自是名品,可见王氏人脉之广。王谧拨阮,所奏乃乐府古调, 然而奏法多变移宫徵,抑怨取兴,杂以新声, 可谓绝妙。只听茶炉上的水瓮鼓鼓作响, 王谧的阮声愈发沉静顿挫。直至沸水激出茶绿,旋于其上的乳花遂如煎盐叠雪一般。此时一曲终了, 王谧放下阮,抚掌赞叹:“好茶道。”


    点茶抚琴,高门风流,元澈从小便以务实为要,只对此略知晓些,但未学习过。此时见二人配合默契,若非王谧早已有嫡妻,元澈倒是要以剑相试,这制作阮琴木料是否坚硬。


    然而说到高门风流,元澈不得不肯定这是一种极隐晦的划分圈层之法,要想在这些门阀首望中执掌话权,得到认可,多少都要精通这些看似虚妄无用的技能。这也是元澈之后必须要做的事情。打压固然要有,但若要抚平各方怨怼,沟通才是最重要的。


    不过元澈并不担心,自己虽然不擅此道,但若有贤妻加持,平日以此相伴左右,想来也会进步神速,于此无忧了。想到三弟元湛取谢氏女后,依然于琴上无半分长进,心里又不免嗤之以鼻一番,开始畅想日后必要在他面前秀一秀点茶之技,教教他什么叫为夫之道。


    陆昭道了一声见笑,遂将茶奉与众人。


    王谧接过茶后先言:“北地穷塞无名品,两位贵人见谅。”


    陆昭奉完茶,以葛布巾帕拭了拭手心,闻得此言,接话道:“若连少保都无名品可取,想来此处再无好茶了。”


    先前王谧在太子面前言及茶团与阮琴的来处时,颇有展现自己人脉之广的意思,在这种私密场合下,的确是漂亮的自荐之举。既然如此,陆昭觉得也不妨推他一把,让他站上这个长袖善舞的高台。毕竟她也要借这副才资,为此行最重要的一个目的铺路搭桥。


    元澈则是淡淡一笑,他现在也对陆昭有着不少的了解,他觉得这句话的本意并非恭维,这杯茶的茶底也绝非茶之本味。


    三人静坐细品了一回,陆昭先放下茶杯,此局由她而起,自然也当她先开白。“王少保策名枝屏,叶情交好,令人叹服。如今我兄长屯兵安定,此番少保与我若能成事,还望殿下不吝劳力,御前荐少保以安定郡守之位,如此方可镇静关中,安辑陇地。”


    王谧听完有些吃惊,以陆归之资,只要应下魏帝的条件,不要说是安定郡守之位,便是陇西方镇之位都可以掌握在手中。不过王谧的政治嗅觉依然灵敏,既然对方辞了此地方伯,必然另有所图,且所图相当。


    元澈亦捕捉到了陆昭的潜意,因道:“少保有经理之才,可担牧民之任,但领兵统帅,绝非儿戏,只怕还要借你兄长之力,光复神州,定国安邦。”陆昭方才言语只辞治民之权,并未辞军事之权,之所以言辞半虚半实,主要还是试探自己的意思。


    如果自己真的顺其言,将陆归从陇西架下来,届时陆归手下一众悍将骁勇不服管教,王谧即便有假节之权,但难逃单车之实。到最后郡守与地方失和,陇西动荡,如果不想让凉王趁机摘取低垂果实,那么自己必要以更高的价码把陆归再请回来。


    权力游戏怎么玩,元澈还是懂得的。若此议能成,多股势力参与陇西的治理自然比陆家独霸一方要好得多,父皇大抵会赞同此议。而陆归无治民之权,短时间内也很难成势,也附和皇权集权的诉求。对于自己而言,陆归与王谧两方互相节制,不会一股做大,对于后续自己翻陇西进,夺取西北势力,也会减少许多阻力。


    至于陆归,他可以暂为其请以督护一职,节制军队。毕竟其手下有不少凉州本土将领,凉州广袤,又为凉王经营已久,没有这些人的助力,只怕啃下来要费上许多功夫。因此这番交换之下,陆归虽然已不具备控扼一方的能力,但换来的则是追随未来新君建功立业的从龙资本。


    元澈这一边同意了,也给出了自己的反馈。


    王谧见太子如此表态,自然也乐得其成。王氏一族父亲袭北平亭侯之爵,领豫州刺史,已为方伯。其叔父王峤入主中书,担当机要。兄长王谦如今又在尚书台听命。至此内外实利尽在,为不引其他世族怨望于身,自家并未有意让自己领任何实职。所以他如今虽已成家立室,但头顶不过太子少保的虚衔,贵则贵矣。但终此一生只怕要以为家族获取清望为主,再难有所作为。


    平日每每品评,其兄长王谦都在自己之上。王谧觉得自己身负才具,并不逊于兄长。如今有这样的机会能让他出任重镇郡守,更有可能接触到关陇圈层,无疑是天赐恩馈,助他上位。再者王氏一族多布局于东南,朝堂上多是贺薛二家天下,自己若能在陇西站稳脚跟,便可以此拱卫自家在中枢实利。自此与汉中阴平侯一脉对接,将家族网络串联成线,没有比安定更合适的地方了。


    此时王谧已经开始畅想日后繁忙充实的郡守生活,并决意要与陆归愉快相处。他无统兵之能,本就注定单车,要想在陇西站稳脚跟与各方势力盘道,便要依靠陆归之力。作为交换自家也可以给陆家一个更为稳定的政治环境。至于太子么,那是指望不上的。皇权世族不两立,利益盘很难相互交换,合作的可能性比陆归这个南方世族要小上很多,若接触过多只怕还会产生不必要的摩擦。


    “臣以卑微之躯,能得殿下如此青睐,能得娘子如此赏识,是臣此生之幸。”王谧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得到两方首认,局势已经颇见明朗。陆昭从小便见惯了祖父的茶局,想要成事,便要把大家打造成一个共同的利益体,大家都有利可取。她给王谧一个上位的机会,这也是她对北方门阀合作意愿的一种试探,也是自己首次拿极其稀缺的政治资源尝试与北门交换互惠。


    如今看来王谧倒是并不排斥借陆家南人的身份来达成自己的政治意图,之后兄长与其在陇西合作,想必会十分顺利。而陆家便可借此与北方第一高门的合作,渐渐刷洗掉身上的南人印记,为日后执政铺路。


    不过这其中也有陆昭对陈留王氏的一个小算计,王氏在关陇地域上与陆家站在同一阵线,生生割下一块大肉,只怕关陇门阀对其会怨念颇深。日后若王氏想再于中朝发声,亦或是谋求政治上的实利,便只能依托与陆家了。


    此前她曾也料想过,自己必然不会单独去见兄长,朝廷必会派一个分量极重的人物出面对接。她以为会是王谦,没想到居然是闲散在任的王谧。看来王氏一族仍将劝降陆归作为一次政治试水,并不想让布局在尚书台的长子轻易涉险。


    仔细算来,在此时局下,王谧的出面大抵已是注定。如今王家贵为超一流的高门,却因关陇集团的把控难以挤首三公、甚至九卿之位,可见其在中朝步履艰难。王氏一族终其一生只怕都难得朝中高位,这个时局自然会对这个上位机会格外珍惜,甚至不惜在关键时刻和薛贺两家掰腕。


    而她让出方牧之权,给太子以更为稳定的陇西政体,那么兄长的兵权在手上会捏得更牢。届时太子发兵西北讨逆,兄长便可以督护之位从其举兵,所拿下的功业,比在陇西当个收过路费的地头蛇要多得多,也要讨喜得多。此时陆昭也不免觉得,正是因为各个世家都有自己这样算计的人在,国家运作方才如此艰难,魏国虽然已占江山半壁,若要一统天下,只怕还需时日。


    至此,陆昭所有的目的已经达到,三方皆是盈利局面。见大家杯中茶已尽,陆昭道:“茶汤不多,仅供三人吃,旁人可再也不能有了。”


    此番话又是隐去诸多深意,以此作结,可谓无上完满。饮茶后,王谧以有公务之由暂时避退,对于这位陆娘子在太子心中的地位,他还是知晓的。况且此次太子至淳化县,本就先是寻她,原无自身之故,想来也有一番话语相谈。


    陆昭送元澈一路从驿馆而出。元澈此行虽对陆归的图谋方镇之心已不再忧虑,但对于先前宣室殿,陆昭站在父皇一方,与自己针锋相对依然心存块垒。他原本就是坦诚磊落的性子,心中亦觉得以陆昭之聪慧,不会在小节上心存芥蒂,便放心大胆的问道:“你先前何故为趋奉今上与我针锋相对?”


    此时二人已行至一凉亭处,此处聚集众多奔走的官吏和执行任务的散兵,不远处的方桌上,便有几人做樗蒲之戏。陆昭望了片刻,问道:“殿下以为这局樗蒲谁人能赢?”


    元澈听闻此语亦驻足细观良久,只见游戏两人一人文静恬然,蹙眉深


    思,但他棋子的局面却远比另一人要好上许多。而另一人似是兵勇,身材魁梧,一边搓手跺脚,一边不耐烦地催促。


    元澈道:“若依我言,自然是深思那人稳赢。但你既然有此一问,应该会觉得那个莽汉能赢吧。”


    陆昭点头称是:“若是以智力论,自是那人赢。但若对方掀了棋盘,于他来讲便与输无异。”


    “所以?”


    “当今陛下便是能掀倒棋盘之人,陆家只能选择陛下。”陆昭顿了顿,抬起眼睫复言道,“但我选择殿下。”大概她只想为今日之事做一个收束,做一个承诺,交待干净。


    然而这甚少出现的抬眸而视,落在元澈眼中只得另做他论。他凝视她的面庞,夕阳之下,她每一寸肌肤似被和光缠裹,眼潭亦显得清澈而空净。繁华艳丽不配于她,娇美窈窕与她相比不过尘泥之资。他要如何做,才能夺得她目中的盼睐之辉,他要如何做,才能让她的心与自己的心有着相同的温度。


    最终,院内的清风传来了冯让的寻觅声。元澈点点头道:“你放心,我已知道。”


    第74章 攻伐


    长安惠风于傍晚平地而起, 夹杂着雨水的湿气,灌入了衣袖,浸润了肌肤, 使人有身着绮纨之感。国公府内,陆冲提前购买的白绢开库即用, 众人正忙碌着赶制丧服。


    陆昭出城联络陆归的消息已经从禁中传出, 若此行成,自是无虞,如若不成, 国公府便会为陆归、陆昭二人发丧。自然,不成的情况也有两种, 一是惹怒凉王,双璧俱焚, 另一种则是鲤鱼化龙,复国而起。然而对外, 国公府则只称愧对天家,唯有自备棺椁等带上谕正法的那一日。


    自陆昭入宫后, 云岫则被顾氏调入内院。此时顾氏正和几位掌事清点着各色丧服器具, 完毕后对云岫道:“祭品果子还要再添置些,他二人素日喜欢的东西你最清楚,如今店市还开着, 速去置办些回来。”


    云岫既领了命,回房换了回衣裳,便拿着银钱套车出门了。自和玉一事出来后, 国公府对于上下出门都有着更严格的管控, 若有要出门者,需要先从掌事处去了对牌, 再向门口侍卫言明几人出门,去往何处,何时归来,方才能够放行。这些规矩自然不是顾氏所立,乃是几位掌事共同谏言后,陆振亲自点头同意的。这是其实就是绣衣属的意思,大家都明白。


    国公府的侍卫见云岫一袭普通的衣衫,手中又有掌事的对牌,便粗粗盘问了,确认无大事后这才放了她出去。云岫乘上车,匆匆出了坊门。天色还未黑,几处鸟雀正慌忙地进进出出,翅膀扑棱棱地作响。云岫坐在车内,手缩在袖子里,摩挲着那一张纸笺。车行至一家售卖鲜果糖贻的小店前停下,云岫定了定神后,方才下了车。


    接待她的仍是之前曾到过府里的女店家,问明来意后,云岫将信笺交给了对方,言道:“这是我家主人要的东西,请您务必今日送到府上。”


    女店家接过信笺,粗粗过目,然后陪笑道:“如今长安戒严令已下,其他城门都不开了,只有东城门开着,只是关的早,城外送货的车子还要经过层层检查方能进来。娘子若今日就要,只怕来不及了。明日一早,等东城门开,货品一道 ,我便送到尊府上。”


    云岫听罢也不强求,只点头道了一声劳烦,遂转身出门,乘车回府了。


    不远处的暗巷里,一个老仆牵着一辆马车,竹篾车帘低垂,车内人的面容难以分辨。“回去罢。”


    宣室殿内,魏帝已经与诸将讨论作战形势。太子出征在外于前线交锋,意在夺回漆县,巩固陇山脚下。而后方各县相互依托防守,也需要后续援兵跟上。


    舞阳侯秦轶主守。“凉王的封地在西北,占据着马源,骑兵虽强,但是于攻城无多大作用。且如今正值冬季,战事拖长,陇山虽然天险,但也是物流噩梦,到时候必将引发粮草问题。我们只待凉王出疏漏,到时候不攻自破,主力与援军合力,再趁胜追击。”舞阳侯说的颇为自信。毕竟,魏军的援军并未按期到达,如果主攻,万一兵败,长安陷落,便是社稷存亡之祸。


    然而这一番话落在魏帝的耳中,再加上秦氏特殊的门阀背景,便已经有了另一番解读。


    魏帝略微沉吟,看了看吴淼,道:“太尉也说一说。”


    秦轶不由得侧目旁边的吴淼,这个老狐狸如今年逾五十,但已经满头白发。也难怪,当年选择保凉王的局势误判,导致现在每天都活得战战兢兢。若非他家世代太尉,吴淼在先帝时有又大功,断不能活到现在,而且还坐着太尉的位置。


    吴淼思忖了很长时间,恭谨道:“回陛下,臣以为死守不妥。长安城太大,护卫军又不多,死守很难。不如借一借外势。咸阳、扶风、新平、云阳、冯翊,这五县都是围着长安而建,且城防牢固,为得就是以长安为中心,形成一个急剧进攻性的防线。若敌军直捣长安,那么五县就可以与长安互为援引,出兵救援。这也是当年汉高祖长安建城所思考的防御策略。”


    “攻就这么容易吗?”舞阳侯秦轶冷笑道,“那凉王所领部队,都是擅长平原作战的精锐骑兵。而我魏军,除却灞上、蓟门、细柳三营,剩下的都是郡国兵,善守不善攻。吴太尉这招,未免想的太牵强了。”


    吴淼道:“若因兵种考量,陛下倒是可调冀北赵安国南下驰援,幽冀突骑百年来便可以与凉州骑兵争锋,想来南调支援,并不会太慢。若长安一味守城,三辅百姓必受铁骑荼毒,春播之事,更是无从下手,关中不播种,等到来年,便是□□。更何况若独太子顶住前线,长安五县隔岸观火,那和当年蒋周之祸,又有什么分别?”


    太子如今顶在前线,如若主守,凉王重兵压境,各方处于被动,太子方面会受到最猛烈的冲击。而沙场刀剑无情,拿一国储副去赌,已是被世家逼到绝路的做法,若真令太子身死,只怕即便战胜,长安也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赵安国确是可堪信任之人,其虽为世族,但已早早遣子投入长安为质,负责值宫戍卫。其后随太子南下伐吴,亦是为国牺牲,可称忠烈。


    魏帝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审视了一番自己曾经厌恶至极的老太尉。魏帝不喜欢吴淼并非单单他曾拥护凉王之故,而是他在拥护凉王失败之后,又成功地拥立了自己。中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忽然拥立新主,所有的语气都变得符合他的习惯,就连说话的方式都不再是凉王所喜爱的富有感情般的浓烈,而是简洁、直奔主题。对此,吴淼并没有任何的不适,不适的反而是魏帝自己,这才是让魏帝觉得厌恶的原因。


    可是他暂时还不能离开吴淼,秦氏冀州之实正渐渐坐大,由保太后而系,与关陇世族连成一片,能够制衡他的人也越来越少。他需要一个足够聪明的人占住太尉这个位子,直到新的权臣们做好准备。这也是为什么自己虽然不喜欢吴淼,但还是要把他放在这个高位上。


    “太尉所言……也有道理”魏帝重新点了点头。


    此时秦轶有所不甘,反唇相辩道:“赵安国国之干城,北抗匈奴诸部,岂能随意调遣。届时北境若有战事,腹背受敌,家国沦陷,太尉身为凉王旧臣,倒是自可投奔。”


    吴淼原本是极平和的人,闻得此言,不由得昂首视之,冷笑道:“北境若有战事,冀州世族拱卫家园责无旁贷,若是不敌,便是无能。我祖辈父辈十八余口,命丧匈奴者六,命丧蠕蠕者五。家中三子,两子皆亡于陇山脚下。我家自问,无愧于江山社稷,舞阳侯何必言非于我!倒不知舞阳侯家,几人身死社稷,几人捐躯为国?”


    此时,众人皆为这甚少一见的雷霆之怒惧怕。连舞阳侯亦不由得后退几步,若只以从龙之功论,秦家自是第一档,但若以忠国论,和吴家相比,秦家的确没有立场。


    吴淼原有三子,易储之变时,吴家最终站位今上,其长子次子皆屯于陇山,不令凉王亲信下陇,遂被先帝密谋处死,对外则宣称讨贼而死。这也是吴淼对于现在的魏帝,最无可指摘的忠诚。


    殿内的气氛僵住了。刘炳看了看眼前的情形,一个眼色向小内侍使了过去。内侍机灵地悄悄上前,向魏帝道:“回陛下,保太后说,诸臣为国操劳辛苦,特地吩咐宫里赐了饭食。请陛下明示,是将饭食送到诸位大人的府上,还是在廊下用?”


    魏帝看了看天色,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间了。按照惯例,在宫内办公的大臣们都应领一份廊下食,顾名思义,就是在大殿外的廊下用饭。倒是保太后先吩咐备下了。魏帝又看了看舞阳侯与吴淼,两人似乎都在等着自己为刚才的辩论做一番决定。


    “先让诸位大臣用饭吧。”魏帝道,“也不必去廊下了,外面冷,在宣室殿内用即可。”说罢,又转身悄悄对元洸道,“你先去后殿看看老太后,她想和你说会儿话。”


    元洸诺了一声,便转身去了后殿。魏帝看了看元洸的背影,思绪难平。尽管自己极力保元澈平安即位,但是于保太后,她还是更希望即位的是元洸。其实元洸这个孩子也是很好的,如果他即位,有着保太后的缘故在,至少能得到朝内大半文臣的支持。


    而保太后又抚育了长公主倾华,舞阳侯是长公主的夫君。如果保太后希望元洸即位,那么舞阳侯一家也会支持的吧。似乎让元洸即位,一切都会顺利的多。可是这也是魏帝所担忧的。


    如果一帮文臣希望一个人当皇帝,那么这个人可能是个贤明的人。如果一个掌握军队的权臣希望一个人当皇帝,那么多半是因为这个人不会对他构成威胁。可是如果一个皇帝无法对一个权臣构成威胁,那么他也就与傀儡无异了。


    魏帝长叹一口气,背过去,无意识地抚了抚那道箭伤。这一年,这道伤口发作得特别厉害。皇帝与储君之间总是有着一种微妙的关系,他不希望元澈的党羽太多,让自己晚年孤伶而死,但他也需要在有生之年,让元澈安安稳稳地即位。


    他考虑过很多高门,王氏长袖善舞,生性反覆无常,难有忠信可言。赵氏,赵安国虽然是大魏的老将,但是并非政治上的好手。薛氏,薛琬一朝老臣,又是皇戚,可惜与贺氏从往甚密,不能全而信之。苏瀛,虽然和元澈走的近,但奈何门第不高,又是独身独支。可选的门阀越来越少,后来,因为陆归的一封信,他注意到了陆家。


    然而他对陆家首先做出品评的不是陆归,而是陆冲。


    第75章 萱庭


    或许是因为常年在魏国做质子的关系, 陆冲身上已无过多的南人印记。陆家一向谨小慎微,国公陆振又是出了名的胆小怕事,俨然一副对朝政能避则避的样子。但陆冲虽为散骑常侍, 但是在朝内还是很活跃的,至少, 他知道如何赞成自己的每一个举措。


    这并不容易。赞成一个皇帝的决定, 并不只是说“诺”、说“遵命”那样简单。那种顺从却积极,柔软而灵巧的姿态,是魏帝所喜爱的。毕竟, 陆归这个嫡长子不在之后,陆冲就是陆家的长子, 他的所作所为多多少少也代表陆家的一种暧昧态度。


    就好像一群做错事的孩子,在向自己的父亲示好卖乖, 又害怕自己再度惹怒了父亲,于是让平时最乖最讨人喜欢的那个, 去试探一番。


    但那个时候,陆家在魏帝心中依旧不是最好的选择, 因为陆家缺少一个可以代表兵权的人。直到有一天, 魏帝接到了陆归的来信。


    魏帝毕竟是个感觉敏锐的人,斟酌地回了信后,在靖国公府内的绣衣属的人也加大了勘查的力度。所有的来往信件都被一一筛查, 安插的几位掌事也都全权掌握着国公府生活的大小事宜。顾氏柔弱,所有事情几乎委任出去,靖国公生活亦是简单, 几乎皇宫府邸两点一线, 再无其他交际。


    后来,陆家甚至用半数家财在崇仁坊购买了一处家产, 却记在了陆冲的名下,可见给予了厚望。若他们真的知道陆归有回来的那一日,又怎会如此做。如今陆家在得知陆归的消息后,已做好了痛失一双子女的准备,根本不知陆归早已与自己通信多年,即将易帜归来。


    所以元洸说,这是陆昭一手做的局,他是不信的。


    不过他也注意到了陆昭。那的的确确是个聪慧之极的小娘子,不同于寻常高门女儿,她有着极高的政治敏锐性。甚至他发现,每一次对于陆家最重要的政治表态,几乎都是这个小娘子一力出色地完成。


    如果不是那一张豆蔻年华的面容,仅仅凭借华服下极尽内敛的举止,和殿前言辞锋利的论辞,以及宴席上毫无挑剔的表态与对答,便已经可以让人联想出一个行走于宫闱朝堂数十年的顶级高手。


    而对于这个小娘子的何去何从,魏帝也有着自己的打算。她日后的夫婿,绝对不可能再从世家中挑选,她即将嫁给自己两个儿子其中的一个。若此战太子败,她将如医一死人权且一试的方式嫁给太子。若战事顺利,日后江河清晏,她便当嫁给元洸,成为怨侣,自此如绝世珠玉一般,永远从长安的舞台上抹除。


    元洸满怀心思地走到后殿,除了保太后,另有长公主以及她一双儿女。席面亦是漂亮,鳆鱼鸡汤炖豆腐,冬笋香蕈捶鹿筋,皆是他素日爱吃的珍味。按照平日,元洸总会与这些侍女们说笑几句,开心了,身上的东西尽数打赏,但是今天他却寡言少笑容,施礼之后,有些阴沉地坐在自己的坐榻上。


    长公主的到来并没有让元洸感到丝毫的意外。保太后虽然有仰仗舞阳侯之意,但是并不会因此放松对他们的警惕。冀州豪族与关陇高门在皇室的仰仗序列上,依然有着截然不同的差别。这时候让长公主一家悉数留在内朝,看似重用,实则防备。保太后就算与魏帝在立储上有分歧,但是大事当头,两个城府颇深的人还是会有一种旁人难及的默契。


    热腾腾的汤饼和肴馔呈了上来,但毕竟时日不同,大家用的时候似乎都不如往日香甜。保太后几乎不大动碗筷,只是不住地盯着元洸。


    元洸这孩子,聪慧得很,就是对政事太不上心。但这么说似乎又不太妥当,身为一方藩王,元洸自己的封邑打理的还是十分出色,政事处理也还算得当,有的时候还会对时局发表一些看法。


    怎么说呢,积极的时候是很积极,但是每次对政局的关心,都不是因为他想成为皇帝。想着看着,保太后的目光里便多了一份担忧。


    “这梅干腌制的甚好。”元洸忽然抬了头看向了保太后的侍女倩秀,露出一抹清美的笑容,“定是倩秀妹妹的手艺吧。”


    旁边的侍女微微一怔,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倒是保太后笑着点了一句:“这傻孩子,木头似的人,不过倒是难得的老实。这些菜多半都出自她手,你若喜欢,调你那里去就是了。”


    “太后果然疼我。”元洸早就一改先前的冷漠,换做了和煦的笑容。


    保太后却道:“你吃了人家做的饭菜,怎么能只夸一句好。你素日赏人出手还算是大方,怎么今日竟一毛不拔。”


    元洸笑着道:“那便请老祖宗定个数,无论多少金银,孙儿尽赏她便是了。”


    此时,旁边的长公主倾华轻笑道:“五郎好没意思,拿金银赏一个姑娘家,当是打发


    侍卫太监呢。”说完又似寻常闲言般对保太后道,“前些日子阳翟的褚家来向姚姚议亲,送了好大一只金榻来。且不说送姑娘家不妥当,那金灿灿明晃晃的阿堵物往堂上一摆,我都嫌丢人。”


    保太后亦爱护道:“像这样的世家,你也竟肯放他进门,以后再有提亲的,你只管闭门不见,姚姚的婚事老身自当做主。”


    此时,长公主的女儿秦姚早就羞地躲到了别处。长公主依旧耽于一吐为快:“那褚家不是前朝出过皇后么,女儿这才肯放了他们进来,竟不曾想……”说完看了看已经不在席间的女儿,不妨又叹气道,“太后你看,她这脾气哪里像我半分了。”


    长公主一向快言快语,平常过日子倒不如何挑剔,唯独这一张嘴,若得罪了她,被喷个倒噎气,还算是轻的。


    察觉到谈话的主题有一些偏离,保太后连忙转了话头道:“你这脾气也就托生个公主胎才不算祸害了世人。若论脾气好,倩秀自然是万里挑一的柔和性子。”说完又对元洸道,“以后她的月钱便由你手里出了,有她照看着你,日后你若是之藩,我也放心些。不过今日,她的赏赐你是逃不掉的。”


    保太后近几日便已知晓魏帝有意让元洸与陆昭成婚的意思。说实话,对于这些南人门阀,她一向好感欠奉,刚何况陆昭是个有些手段的人。按她的意思,自然是关陇高门出身的人最好,只可惜贺家的几个儿子虽然不错,但却没能挣出个女儿来。至于薛氏女,去岁因太子与蒋周世家打得厉害,崔家又是军事上的关键助力,王氏又把陆家推上来,实在不好下定。


    既然都开选了,保太后本想借此机会,将薛氏女弄来,嫁给元洸。却不料自己的奶儿子半分机会都不给,宁可自己纳妃,背上夺子之妻的污名,也不愿将关陇世家的押注转移到元洸这里。


    现在元洸的婚事,上面基本有了大概意思。好在陆氏也即将抬头,成为关陇方伯,如此,倒和选择其他关陇豪门家的女儿无甚区别。


    不过,保太后也不愿元洸与陆家因这层姻亲过于亲近,更何况贺氏日后的荣光也要继续维持,所以不管元洸是否愿意,她还是希望元洸身边有一个自己的人。如今,她也想借塞个侍女的机会,来看看元洸是否会有所抗拒。


    元洸闻言只是笑了笑,道:“若是寻常之物赏赐给倩秀姐姐,确实是唐突了。”说完元洸的身子便向倩秀靠近了一些,左手轻轻握住她的右手,将一只合采婉转丝绳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这是倩秀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也是第一次抬头看元洸。从前她只听宫里人说元洸是很好看的人,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做粗活的婢女,在她的记忆中,那样高贵的人就是一片半摇半曳雪白的衣角。


    倩秀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却对上那一双含水的双眸,她才知道,所谓好看二字,不过是因为宫女们实在不知如何形容他的容貌。


    长公主与保太后面面相觑,元洸虽然在宫里是出了名的大方,但从来不这样赏人。


    元洸只是慢慢起身,向保太后和长公主施了一礼,道:“太后、姑姑,前殿还有要务,恕晚辈先行告退。”


    保太后和长公主倾华都是了解元洸脾性的人,只是摆了摆手允了。旁边的倩秀却显得局促不安起来,她看了看案上几乎未动的饭食,若是五皇子真心称赞他的手艺,为何这么快就走了呢。


    元洸走后,倩秀将丝绳交给了保太后。保太后仔细瞧了一回,五彩丝线早已褪色,丝绳末端挂着一只镂金丝玲珑球,对半而合,中央是一只小扣。


    “太后您瞧,里面似乎有东西。”倩秀目明心细。


    扭开玲珑金丝球,里面是一张字条,上有一行楚辞,出自《九章·涉江》,“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其字多骨微柔,行笔锋捷,字体清丽。当年会稽郡主居于重华,元洸与会稽郡之龃龉亦生在重华。保太后松了一口气道:“他果真对陆氏没那意思。”


    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元洸从后殿走到前殿,只穿过了一条抄手回廊,衣服又被淋湿了。无奈,他又只得到偏殿去更换。斐源将玉犀带上的饰物一一解下,清点一遍,方才帮他褪去外面宽大的朝服。


    “殿下平日常带的丝绳怎么不见了?”斐源眼睛尖。


    元洸若无其事道:“赏了保太后的侍女。”


    听元洸这么说,斐源也不再多话。那只丝绳原不大起眼,也不是什么名贵之物。是他家殿下在吴国作质子的第二年,上巳节祈福。正赶上会稽郡主随意编了些小玩意儿打赏给宫女,东西虽然不名贵,但那只金丝球里有会稽郡主的墨宝,当时却是十分难得。殿下一时兴起,也跟着那些小宫女去讨要,却碰了一鼻子灰。最后还是一个小宫女偷偷把自己的那份送给殿下的。那东西虽然不稀罕,但是殿下却一直很宝贝。


    元洸抚了抚手腕,似是旧物犹存。保太后疑心自己亲近陆氏,日后会疏远贺氏。如今之举,大抵也能让保太后放心了。只是,是他的东西,他早晚是要拿回来的。


    第76章 晴雨


    淳化县的雨自上而下砸入地面, 碰到绸缎做的车棚,发出一阵闷闷的声音。王谧于前一日晚收到了陆归的手书,今日一早, 一行人准备动身前往陆归所在的营垒。


    由于前线边境各个城塞已经闭锁,居住于郊外的乡民由所属县的县丞组织起来, 坚壁清野, 将家中存粮等物悉数押运,一同入城避难。而各县也依市价往上,收购部分粮食, 并将城内空地搭建临时房屋,以供避难者使用。因此官驿人员混杂, 时而有流民冲入请求收留。


    然而冯让早已领一众甲卫守护于陆昭所乘马车的四周,命人开道让行, 陆昭与王谧方才顺利出城。


    冯让一路护送,一面解释道:“殿下昨夜调主力前往汧县, 引凉王主力离开漆县,如此娘子与少保可以安心商榷了。”


    劝降易帜一事远非点头答应那么简单, 麾下将领在利益上的一致需要商讨协调, 底层将士情绪上的铺垫也要做好。并且陆归所辖已有五县,因此在舆论上也要有所准备,易帜之后, 必须保证每个城都不会有太过激烈的反应,进而引起兵变。


    “殿下原本是要相送的,只可惜昨晚……”冯让话音未落, 忽然见不远处有人驻马而立, 正是他家太子。


    王谧察觉到马车忽然停下,亦掀起车帘, 旋即笑道:“青草离离,王孙策马,此情此景,当请陆娘子品藻一二。”


    冯让便请陆昭下车来。


    陆昭掀起竹篾细帘,眼前便望见一人策马而来,北方的凛冽寒风携卷着七分荒气,三分肃杀,卷起他黑色的大氅。他的马纵的肆意,蹄下生风,青草绿意亦染上他的铠甲与袍袖,褪去杀伐之息,携一副深情柔肠归来。


    他帮她打起车帘,一只臂弯托她的一只手下了马车。臂弯坚硬有力,她亦下的缓慢平稳。陆昭站定,心中慌措,却自然流露出一笑,不知不觉中,又不可回避地看见了他那一双眼睛。


    他眉眼深邃,曾见白雁西风,紫塞黄沙。如今它亦多了几分炽烈,越过烽烟乱聚,跨过白骨堆积,便在刚刚那一瞬,仿佛忽而来到了光明绚丽的人间。


    陆昭脸颊微热,只觉得那眼中的炽火已有引而烧身之患,不由得要以冰冷的双手略作遮蔽,却在半途中被轻轻捉住,一只血红的玉镯落在了她的臂上。陆昭抬起眼,没有说话,却等同道:“为何?”


    此时王谧已回车避雨,冯让去命人拿伞,他若有话,此时说便是正好。元澈半握住那一截细伶伶的玉臂,不忍加力,亦不忍松力。他直勾勾的望向那只血玉镯,在苍白的臂弯下,如同艳丽无匹的镣铐。他施加于她,自是要将她


    锁在自己身边,然而即便如此,他亦觉得不够。


    “待你事成之后,我便在此处接你回都。”元澈笑着,“遗族不得擅自离京,你不要跑掉。”


    “殿下何须千金市骨,臣女家人都在京中。”陆昭望着他,雨水打湿了他的发梢,几丝贴合在眉骨与俊停的鼻梁上,此时她隐隐觉得,这样的话似乎不足以让他们二人各自启程。她想了想,最后终究道:“好。”


    这一字掷地有声,仿佛这需得是他听得见的承诺,也需得是自己听得见的承诺。


    最终,在冯让找到雨伞之际,元澈重新扶陆昭上了车。见她倩倩身影已有一半没入车中,元澈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忽至的冷风冷雨吹了满嘴,落魄噤声。车子已然离开,元澈驻足目送,他方才分明看到雪白盈亮的面容上,露出了那一丝因见他落魄而生出清甜笑意。


    此时天光云影忽开,雨霁初晴。


    送走陆昭后,冯让一行人也将护送任务交给了原本的甲卫。元澈主仆等人一路疾驰,追上了军队主力。


    路上冯让好奇道:“那原是先皇后的东西,让她知道便知殿下心意了,殿下怎么不说?”


    元澈也放慢了马速,道:“母后于我,无人可代。她于我,亦无可代。爱既不同,情亦无匹。我赠她心爱之物,只因心爱于她,至于此物曾所属何人,曾有何故事,俱无关联。何必再与她言说令她反复思忖,徒增烦扰。”


    冯让笑道:“那殿下何必借花献佛,都中名品,殿下随意挑选,怎得偏偏是此物。”


    元澈亦笑道:“此物来历你不尽知,但凉王处,必有人识得,若她陷入险境,此物当替我保她周全。”


    冯让仔细回忆,仍不记得有何故事,只坏坏一笑道:“殿下所教,臣学会了。母亲尚有金跳脱一副偷偷与我,待得胜归来,我便按太子的这套说辞,纳一美妻。”然而话音才落,只见元澈一马鞭抽在了他的马上,冯让不由得乱颠了好一段路,颇有丢盔弃甲之态。


    陆昭与王谧一行急奔漆县,路上偶遇小股流兵,因有陆归派人接应和大魏的使旗在,并未有人敢轻动。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这些人不会将他们的行踪报给凉王知晓。不过太子既已调兵汧县,陆归派来接应的人也说凉王此时业已动身,因此即便情报传递出去,凉王心有疑虑,他们也有足够的时间差来运作此事。


    入漆县城后,便有人引他们前往陆归的暂居的府邸,而护卫的甲士们则被安排在府邸之外的客栈内。


    陆昭从马车内下来,此时,站在眼前的,已是近三年未见的兄长陆归。观其面貌,陆昭甚至有些不敢相认,但一番细细思索,她也觉得三年后的兄长,似乎理应如此。


    岁月从未静好,琴瑟不知何处,昔日的容貌早已褪去了一身年少意气,如今是一张更加棱角分明的面庞。眉骨高突,犹如山脊,眼眸深邃,恰似秋潭。犹如山脊,不是因为气拔出云,而是因为不忘沟壑。恰似秋潭,不是因为明澈无比,而是因为深不见底。


    站在陆归身边的则是一众兵士,他们大多操着吴语,零零总总,都是曾经追随陆归出生入死的人。陆昭和陆归的双双出现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有的兵士慢慢跪下,口中喃喃,低唱着吴调“大君皇皇,大国泱泱”,但这毕竟只是极少数。大部分的士兵倒是反射性的后退两步。


    陆归深吸一口气,心中千言万语,如今却凝不出一句话。平心而论,他久久未曾收到过魏帝的回信,总有疑虑,甚至生过一丝从凉王逆,至捣京师的想法。毕竟他手握兵权,又掌险要,家人俱在长安,卑微求存,若胜,命运便可由此改写。


    “进帐说话。”陆归想了又想,先抬手请了王谧入内,又扶了陆昭的手,遣散了众将,往正堂走去。


    然而这一丝丝迟疑,亦让陆昭捕获在了眼中。


    王谧作为使节自然先行拜会寒暄:“久闻陆将军乃江东英杰,龙章凤姿,如今所见,果然名不虚传。”


    陆归亦笑回:“即便明珠,亦不能暗投。何况我本驽马之资,更当日日自省,生怕行错半步。”


    王谧闻其话中意,目光奕奕,心中更有了几分把握:“时人皆以叛贼称将军,依我看是错谬了。将军性情谦和,目光长远,虽为困而不自困,于逆境自勉,实在是令人钦佩。”


    世家之间的言语交锋极注重清谈,论辞不仅要精妙,其中意思更要隐晦,不可过于直白。可与不可,行与不行全在词锋之间变换,大家互相体会,互相撩拨。若有共识,便会让旁观者有畅谈慨然之感,如若不然,各自全了体面也是极要紧的一件事。


    其实于王谧来讲,与陆氏的合作则是王氏名望与陆氏武力的一次强强联合。陆氏降臣遗族,在政治上发声艰难,但是如今陆归控扼陇西,武力不弱。若能两家一起发力,未必不能在关陇地界上强压关陇豪族一头。因此几番对话下来,对方态度亦如心中所想,王谧已是欣喜万分。


    陆昭在一旁冷眼旁观,她亦知道,王谧如兄长一样,权力的欲望一旦滋生,两者便会互相吸引。陆昭早先便对兄长心中的迟疑有所预判,之前的书信其实语气并未那般恳切殷勤,她拿到信件之后,不由得再一一斟酌更正,再按照兄长的笔迹誊抄,最终托转,交到魏帝手中的时候,已是完美谦卑的词调。


    如今王谧提供的价值不低,倒是可以劝兄长不必过于执着于以武力复国。造反复国的成本何其高昂,况且陇西本非自家盘面,龙兴之地必在南方,而权力索取,本非仅有反叛一途。


    然而情正浓时,陆归也有几分清醒,他先请仆从领王谧于雅堂休息饮茶,又令人准备宴席,自己则暂请陆昭于别处另叙。王谧也不做他猜想,如今他正幻想着牧守一方的美好未来,以及高兴于初次见面便能与陆归惺惺相惜,欢快畅谈的顺利。


    陆昭与陆归来到后院内室,陆归方才开口,情急问:“昭昭,你怎么也来了?”


    第77章 图谋


    待两人坐定之后, 陆昭方开口道:“我先前不知皇帝心性如此多疑,削藩令下前,竟将我家完全屏蔽于外。因此设计做局, 杀了皇帝的联络人。如今皇帝虽然见疑我家,但因东朝崛起, 又兼断了与大兄的联络, 现在方寸已失,不敢不信重大兄。今上已欲以万户侯及方伯之位招纳大兄,怕大兄因断联而生疑心, 顾而将我也遣了来,以作见证。”


    陆归冷笑道:“我早知北伧不足信。”说完神色缓和, 又欣慰道,“北伧既肯放你出城, 便是他们失策了。你我兄妹二人定策,未必不能效后燕武成光复之举。”


    陆昭见兄长果然已经动了割据的心思, 因此就势转圜而言:“慕容垂掎拔山岳,腾啸风云, 可谓英雄。然其逃出樊笼, 如鱼得水之前,亦念旧主苻坚之恩。苻坚淝水兵败携千骑投奔,慕容垂仍统万军接应, 交归兵权,时人称其德。之后回故里收拾旧部,义取天下, 无人言而非之。况且其子亦云, 燕复兴当在河阳,推而及我, 吴复兴亦当在江东。”


    陆归虽为武将,亦通书史,虽然复国有心,但陆昭这番话不得不让他重新面对现实。如今他夹于二主之间,已是疲于应对,不管出于何心,魏帝和凉王都对自己有着知遇之恩。如若真割据一方,虽然两边都不敢轻动,但于大义上便已经亏欠了几分。


    而作为兄长,陆归也深知陆昭所言不是让他做一个大德大义大好人,历史上慕容垂的复国本质也并非因此。但凡复国,总要有一个道义上的支点。若他此时贸然割据,一是父母俱在京中,不能全孝。二来枉顾君恩不能全义。同时失去这两个支点,即便复国,也如人失去双腿,难以前行。纵使可以以一时的武力镇压,但维护统治的成本将会变得极高。


    至于龙兴之地,他家人脉网络俱在江东。陇西虽然如今在自己掌辖之内,但攻克未久,还没有任何体系可言。且陇西沟壑纵横,豪强林立,可谓一个王八一个坑。唯一一个可以稳定输血的大后方北凉州也在凉王手中,地域上也确实不具备割据的能力。


    “果实熟与未熟,不过一晚而落之差,然而味道美恶,却有天地之别。君子不怙乱,不为祸先,那便先观望吧。”陆归暂且打消了这一念头:“阿妹既然有备而来,皇帝亦遣使言说,想必已谈妥了条件。”


    陆昭发间的金梳做重山状,在光下金澜明灭,一如接下来半隐半真的言辞:“皇帝欲封兄长为万户侯,领督护职,军权如故。”因之前兄长的反应,陆昭并没有将王谧领安定太守一事言明。兄长明晓政事,当知督护之位并非方伯之尊,无治民之权。因此对于魏帝此举必然不快。到时候自己再抛出一个更好的方案,于情于理,兄长便会乐于接受。


    陆归心中已有不豫:“凉王已受我假节,领梁州刺史位。谋求权势,本就是欲立我家于超然之地,不必再仰他人鼻息。如今若降皇帝,则失方伯,再无出镇可能,我实在不甘为此。”


    “若以王谧为安定太守,兄长以为如何?”陆昭问,“他是北平亭侯的次子,出自陈留王氏嫡支。”


    “便是方才善谈之人?他对我家倒是并无太多成见,似乎有亲善之意。”陆归眉间轻皱,“只是王氏声名在外,他又为嫡支,若居安定,只怕我与他会有所相伤。”


    陆昭笑道:“阿兄不必烦忧。王谧虽领少保,但生平未曾任事,虽居太守之位,所行不过内史之权。况且兄长的督护之位仅屈于刺史之下,职权上,王谧亦无插手兄长的权力,不过是在资源调动上,需要与兄长沟通。更何况如今兄长先行扎根于此,官吏多为兄长旧部,王谧无任事履历,徒然下放,必要谙声一段时日,短期内必不会有任何冲突。况且此举对我家,另有一桩天大的好处。”


    此时陆归对此议已有了些许认同,素知陆昭于门阀博弈间有翻云覆雨之能,因此细心聆听道:“愿闻其详。”


    陆昭道:“兄长虎踞陇西,欲为方伯,所图无非是为拥有以一己撼动时局的力量,继而保存我家。若此时图谋方镇之位,虽能割据一方,但关陇势力纷繁复杂,凭我家南人身份,必不能让关陇旧族肯于割让实利。更何况如今关陇薛贺豪门把持中枢,兄长若要坐稳此地,亦要拥有足矣震慑各方的武力。若不能,则必然面对与薛贺两家争夺关陇之利,届时已无凉王之患,关陇世族联合西北旧族,把我家一个南人方伯撬走抹杀,轻而易举。”


    陆归点点头,图谋方伯如今看来的确不是最好的方案。关陇世族对于王氏这样一流的门阀都防备至极,若让南人钉入陇西,那绝对是越过底线的事情。这个陇西的方伯之实若长期经营下来,便可发展成遥控时局的权柄。届时关陇世族的绝对地位必将不再,更有可能因皇权之故被出场清算。关陇豪门怎会坐以待毙!


    陆昭继续道:“若以王谧掺入陇西,则时局便有不同。王氏尊位,关陇世族还是有所忌惮的,不敢轻易下手。王峤现下跻身中书,已作抬头之势,所需不过是关陇地区一个军权拱卫而已。与王氏合作,乃两家共赢之道。”


    “且王谧虽为陈留王氏嫡支,但本身并不具备方伯之能。为谋求显名,更愿意与兄长合作。外看是王氏与兄长并尊,实则兄长仍主导陇西局面。况且借王氏外壳,虽不能越过关陇门槛,却可以突破北人执政的固有理念。北人不愿伏于南人之下,至此之后,必会有所扭转。”


    “至于方伯之实么,兄长于此时让出安定治民之权,仅领兵事,在陛下眼里已是义举,心中必然有所亏欠。待兄长在陇西经营日久,韬光养晦,陛下为平衡关陇局面,必然会出面将方伯之位归还与兄长。到时候兄长还怕无梁州刺史之位么?”


    毕竟是一家出品,心性志向又颇类同,此时陆归闻言,心有灵犀笑道:“这自己要的,和别人给的,理义之别,相去万里。既如此,兄长我亦有一法,不如连同万户侯封位,一并辞掉,既要大隐于朝,何须名爵。”


    如今大事未定,叛军未平,若自己先冠以万户大封,实在太过显眼。况且万户侯不过是在食邑上有所曾,但于实际权柄上并无太多意义。徒然接受,反倒会堵住平叛之后实利的索取。这么一想,陆归也觉得魏帝也实在是老谋深算,因而冷笑道:“今上鬼谋全变,我父母尽在其手,待有来日,我必救家人逃出囹圄,不再受其要挟。”


    陆昭亦沉睫垂目,薄薄的唇角微微上牵:“到时不必阿兄动手,关陇自有要他性命之人。”此时陆昭才拿起手边的茶盏,指尖轻轻将甜白釉盖掀起。氤氲缭绕之间,她的手婉纤细胜雪,却并非柔美,而有一种清刚之态,锋利之感,另有人美其名曰,杀机。


    陆归目视于她,等待隐忍自是她的内功,那只甜白釉的茶盖亦如她当年筹谋帷中时深深埋下的底牌,如今方被掀开。茶温恰到好处,茶香四溢芬芳。


    陆归起身道:“想必王子静已等待多时,耐心消磨,求答复之心甚切。”


    陆昭见兄长明晰,已无需再多言,因笑道:“兄长夙慧明辩,阿妹我自当奉力相陪。”


    王谧虽然等候良久,但并未显急促,不过心中愿与陆归相互剖明,共期未来之心,倒是十分迫切。他身为北人世家之后,对南人一向甚乏好感,但对陆归的威名也是有所耳闻的。今日一见,见其虽然领兵,仍有羽扇纶巾谈笑之态,言语谆谆,谈词清健,因更觉此人可亲,是豪门世家的自己人。


    自然,陆归所掌握的军事之实,也是让他颇为心动。五县数万之利,悉数带甲,若从陇山虎奔而下,敢问关陇贺薛之辈谁敢当之!自家在中枢发声,又有谁敢当之!


    陆归与陆昭此时归来,王谧见其二人神色皆若,心中知道陆昭当已把两家之事告诉了陆归。


    陆归施礼笑道:“先前只顾与家人相叙,实在怠慢了少保。如今宴席已备,还请少保入席,畅谈共饮。”


    王谧刚刚热情高涨,闻言后也觉得有些话在席面上说更为适宜,于是笑答:“将军屈尊,某自当奉陪。”


    席间歌舞升平,美酒佳酿自不必说,规格上已极尽礼数,就算是款待侯伯之尊,也是不为过的。陆归与王谧二人各据一案,陆昭则于下首处令设一小席作陪,不过身后两侧皆用白色屏障隔开。毕竟身在军中,女性身份还是多有不便。


    此时歌舞已有数轮,但席间陆归仍是笑容淡淡,并未开口。待舞姬退下,陆归方才慨然将腰间一印绶解下,道:“先前曲从凉王之逆,已是懊悔,如今陛下肯以真心待我,我岂能不报。这是凉王曾绶我的印玺,如今请子静代我上交陛下,以全我赎罪之心。”


    王谧闻言喜道:“将军高义,又明时局,陛下已有手诏,封将军万户侯,车骑将军。哎,如此年轻便可重镇一方,前途可期,前途可期啊。”


    陆归和手道:“少保言重,方伯之位,实不敢想,愿领一军,为陛下讨逆。”


    王谧听罢松了一口气,心知是妥了,自己领安定郡守,陆归加督护一事,想必太子与叔父之力已经足够运作成功。“将军义薄云天,实心拳拳,某自当为将军禀明圣听,不使将军蒙前事之尘。”


    此时,陆昭亦对陆归道:“子静先前在建邺,便为我吴人乡里发声。如今我来见兄长,一路受子静照拂,可见两家颇有善缘。况且子静风雅清名,实不同于那些阿世之辈。”


    陆归旋即解下一枚鱼形玉佩道:“子静待我,如我良友,家人仰赖子静回护。此为我心爱之物,若子静不嫌弃,还望收下,日后便以挚友相相称。”


    王谧接过慨然道:“必不负将军信重。”


    陆归亦语气诚恳道:“既为挚友,我有一事想要托付。今日我为此,并非图封侯之位,重币之甘,还请子静替我辞去封侯一事,我自当重谢。”


    王谧听罢先是一愣,这怎么成!


    第78章 出质


    封侯之位若只是千户, 倒也罢了,万户之侯不常封,名爵加身, 对于陆归这样的南门之后,多少也是声望加持。此时王谧已经把陆归当做自己人来考虑, 因言道:“将军三思, 如今将军家已是外戚之贵,封侯本是应有之意,若轻易辞去, 只怕陛下伤心。况且日后站稳关陇,名望更是重要……”


    陆昭道:“少保待我兄长之心至诚, 若兄长以万户侯加身,来日少保难免要受陇西冷眼, 长此以往,反倒令友情淡薄。兄长固辞此位, 日后两家来往,不以事见疑, 方是长久之道。”


    王谧闻言亦有些愧疚, 陆归实乃性情中人,自己竟然仍以名利相劝,因道:“既如此, 我自当助将军成此事,日后将军若有名爵可得,我家必要为将军发声一二!”


    王谧话音才落, 此时一兵勇来报, 通传后疾行入内,和手禀报:“将军, 凉王传令言,已于城外设宴,请将军兄妹及少保一同出城赴宴!”


    王谧与陆昭二人听到先是一惊,太子调主力前往汧县看来并没有能够牵动凉王本垒。


    陆归摆了摆手,令舞姬等人退下,对传令者道:“凉王携兵多少于城下?”


    传令兵道:“据观,凉王主力虽未在此地,但已据城不远。”


    王谧听罢怒道:“逆贼设宴,必不怀好意,将军莫去,你我坚守此城,请太子回援,必能大胜。”


    陆昭听完不免内心苦笑,王谧这些年的清贵真的是把他废了大半。如今她兄长所辖五县,以两年的时间,数万兵马,百余将领,若说完全掌控,那绝对不可能。如果此时拒绝赴宴,那就是摆明了要叛,此时内部尚未清洗干净,贸然表态必会发声动乱。届时凉王大军在外,城内有异心者一旦有所动作,只怕他们三人身家性命都不保。


    陆昭并未急于表态,方才王谧说道太子回援时,显然兄长有些茫然,因此先对兄长道明了情况:“太子昨夜便已调大军主力至汧县,意欲牵制凉王主力。”


    陆归掌军多年,心中还是有分寸,对王谧道:“此时据贼虽可全一时忠义,但所辖五城只怕难以保全。若失陇道,我将有何颜面再见今上。如今太子大军开往汧县,凉王却不为所动,专意于我,想来已有所怀疑。若能消解疑虑,暂且保全,争取数日时间,五县必为铁桶一般,不为凉王从事。”


    “依我看,倒不防赴宴一试。我亲信乡宗悉数在此,若凉王果真不再信我,我与昭昭只怕皆不得回来,届时,子静以使者身份全身而退,所留诸将,足矣抗敌数月,也算是我能给陛下一个交代了。这陇道盘山里养不活人,凉王大军必不会久留于此,只要子静坚守时日,必能保全。”


    此时王谧几欲泣下,两手握住陆归手臂道:“将军何至于碧血轻抛?某断不能依。”


    其实这次,陆归真的没诓他,如今只有他亲自赴宴,方能打消凉王疑虑。此时时间紧迫,若他去的慢了,只怕凉王疑心更盛。


    “大兄当听少保言,断不可去。”此时陆昭出面道,“凉王既已见疑,岂能轻消,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兄如今所扼乃西北咽喉,切不可擅自离城。”


    王谧点头道:“令妹所言极是。”


    然而陆昭继续道:“如今依我之计,不如遣我为质。”


    王谧此时惊愕地看了看陆昭。


    陆归当机立断道:“此计不可,阿妹慎言!”陆归很早就知道这也是一种选择,然而他宁愿亲自涉险,也不愿这个妹妹作为人质。不单单是血缘亲情之故,陆昭的才华与手段他是见识过的,她对陆家来说可谓是重要一员。即便家族内部常常以让陆昭独自操作涉险危局,抱着若东窗事发便可牺牲掉的心态来使用,但陆归内心对此举是极不认同的。


    更何况如今王谧也在此处,如果真的不得已牺牲掉陆昭,他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外人,肯定是不会反对的。像出质这种策略,就不能在外人前谈起。


    此时陆昭却道:“有何不可?大兄既已见疑凉王,即便赴宴,凉王只怕也要扣押我为人质。不若大兄只单送我出城为质,大兄与少保也不必赴宴。然后大兄只需遣书言,因父母俱在长安,不便出城相见,为求中立,暂时封锁城门,如今亦遣我出质凉王,得以忠孝两全。”


    “如今凉王已知少保在此,若大兄果真赴宴,少保通知京城,家人必定不保,因此倒不会怪罪兄长。而以我出质,凉王也无立场发兵攻打兄长。如此,兄长可在城内安心布置,肃清内部。而陇道拥挤,山中寒冷,凉王也不会久留,必会折返汧县。届时兄长与太子殿下包围夹攻,何愁此战不胜?”


    陆归脑海中已推演出陆昭所说的后续情况,想必陆昭心中亦如此想,这不可不谓上计。然而陆昭一旦出质,自己若胜,对陆昭而言又意味着什么,他又怎会不知。


    陆昭的出质和当年元洸的出质终究是不同的。吴国兵败,因怕事后清算,自然不会对元洸动手,反而会完好地送回魏国。但凉王便不同了,凉王反叛,意图篡位,本就是携全家的身家性命赌上一局,一旦兵败,根本没有活的可能性。魏帝兵临城下,杀陆昭而泄愤那都算晚的。只怕在大势已见颓势之时,便会杀掉陆昭,以警告剩余将领背叛的下场。毕竟,据他所知,凉王麾下将领有不少人家中老小都定居在武威作为人质。


    陆昭见兄长还在犹豫,当即厉声道:“临此大事,必从我计,勿再有疑!”


    她甚少有疾言厉色的情态,果断决绝的语气,此时王谧与陆归皆知,她心中已定了。


    陆归长叹了一口气,神色虽然平静,但目光却已悲戚至极,道:“你此番落入凉王之手,不知他会如何待你。阿兄只想嘱咐你,莫要轻生,总要留得一条性命在。”


    陆昭听完低首笑了笑:“我虽出质,但凉王必不敢薄待于我,陇口关要,于凉王亦是生死咽喉。若能待兄长旗开得胜之日,必不见辱,血溅三尺,全我家名。届时兄长便可凭此大义,统兵叩城,我家也再无污点,自此稳坐朝中。”


    靖国公嫡女死于凉王营下,于陆归而言,则可以洗刷不忠之罪,于陆家而言,则可洗刷遗族之嫌。为国身死,哀荣无限,此后的政治余泽可以保得几代飞黄腾达,几代顺遂平安。


    陆归自知方才劝说无用,陆昭受母亲影响颇深,一向以家族利益为最高。若为家族牺牲,绝不会有二言。十几年来,他亲眼所见陆昭在这种熏陶下的变化。世人称其清冷孤绝的姿态,亦叹其狠戾果决的手段。然而只有他知道,一个女儿走到这一步,即便有着天赋加持,亦需要经历怎样的痛苦,需要目视怎样的黑暗,需要怎样的熔炉锻造,需要怎样的刀剑磨砺。


    此时陆昭深深下拜道:“既要临别,我有一言,还请兄长代为转达父母。”


    “你说吧。”陆归已不忍目视妹妹。


    陆昭道:“祖父有言,功成不必在我辈,陆昭悉已知晓,愿全家国养育之恩。”


    此时王谧在一旁也忍不住流涕,功成不必在我辈,多少世家皆是为此。陈留王氏未显达前,也是祖辈们或用生命,或用拼搏逐渐积累下了名望和家业。其中不乏身死者,亦不乏权衡局势而终其一生隐逸者。


    自己年轻时也曾有一腔热血抱负,然而为全大势,还是以养清望为要。他不仅要服散高讴,


    还要作怪诞行为,即便朝廷有所征召,也要装作浑不在意。他不能接触庶务,因为一旦接手,便会损伤清雅逸事的完美形象。于是他也只能任青春蹉跎,任生命流失。


    陆昭的悲剧,亦是自己的悲剧,可能自己的情况还要好一些。王谧因对陆归道:“将军莫悲,从今往后,令妹既同我王氏姊妹。如今凉王妃乃汉中王氏之女,虽与我家少有往来,但毕竟早年同宗。待回京后,我必联络家父,遣人前往汉中联络,从中斡旋,或许可保平安。”


    陆归紧紧握其手道:“子静费心。”


    其实陆昭和陆归都明白,虽然王韶蕴为凉王妃,但真等到凉王要杀自己的地步,只怕凉王已是兵败如山。到时候以他老王家门一贯的作风,肯定是急忙撇清关系,斡旋此事可能性不大。


    即便真的出面,除非王氏能保下凉王一条命,不然凉王自己都要死了,怎么可能放过自己这个垫背的。


    此时大家皆静默不语,倒是陆昭自己先换了笑脸,对王谧道:“事已至此,我与大兄还有一些话要交代。”


    王谧听完自知避让,遂退至门外等候。


    待众人皆走,陆昭道:“大兄可有纸笔?我替大兄写一封信吧。”


    第79章 切割


    纸笔皆是现成, 陆归替陆昭一样一样铺开来,然后道:“我替你研墨吧。”陆昭点了点头道:“好。”


    陆归拾了一块墨锭,在一旁研磨。端砚出墨温润, 色泽淳厚,全然不似眼前用墨之人。陆昭并不急于书写, 静静坐了片刻, 方嘱咐道:“我这一去,多半是难回来了。陛下虽然已有旨意封赏大兄,但大兄毕竟曾与凉王从密, 日后成为他人把柄,只怕要吉少凶多。”


    陆昭一边说着, 冰玉修长的细指在笔筒上方犹疑着,终于选定一支比平日所用稍粗的紫毫。“历来二主间逢迎, 皆对名誉有损,若要保全, 兄长在易帜之前,还需与凉王切割分明, 不至令别有用心者陷兄长于不忠不义的恶名。今日我替兄长书信一封, 待王谧归京后上承陛下。只是信中言辞背后的缘由,还望兄长了解,日后不会行错踏错。”


    陆归点头道:“妹妹请讲。”


    陆昭写字力道不若陆归, 因此挑选毛笔时可以选了较粗的笔,来填补力道上的空缺。此时柔翰入墨,陆昭略略思索后, 先写了臣归言等抬头敬语, 随后下笔题写道。


    臣与凉王本实挚友。


    “大兄与凉王的关系,说到底是以臣奉君。若大兄仍以臣僚身份与凉王断绝, 必会以不忠见恶,若只称挚友,与其断交,他人便不会瞩目于是否忠心。”


    陆归不自然地笑了笑:“若称挚友,是否太过,若时人否认,岂不难堪?”说实话,他与凉王可能连朋友都算不上。


    陆昭则解释道:“兄长既已与凉王断交,那对方自然非兄长挚友。无论曾经是不是,对方在这点都会否认,这不过人之常情,无可厚非。”说完,陆昭继续写道。


    臣初入凉州,凉王曾谓臣言:‘凉本属魏,自是一家,汝可安心仕于府下,不必有虑。’及臣闻父母兄弟皆已迁居长安,臣感激涕零,常谓凉王言:‘魏天子实乃仁德之人,日后臣必赤心以报。’及此后,凉王却自挟奸心,憎恶主君。臣实欲导之于善,不敢谲以非议。然凉王素日潜怀异心,怨毒之情,皆抛于臣。


    陆归读到此处,亦点头道:“原本从凉是为忠魏,既然已无共识,亦当绝交,自此更是无人指摘。昭昭裁纸为盾,提笔为刃,果然高妙。”


    陆昭淡淡一笑,继续写道。


    今逆贼屯兵巨万于城下,索舍妹为质,臣与妹商议,为全大局,不使战火蔓延三辅,暂且出质。臣现据五县,控扼险要,待整顿完毕后,自当抗敌。来日若能见得……


    写到此处,陆昭略有犹豫,权衡一番后最终下笔题写。


    若能见得家人安泰无恙,团聚一方,自当归隐山林,此去伯夷何远。


    写完最后一句,陆昭替陆归题名,顿首谢罪收尾。


    最后一番话陆昭原本想写“若能见得阿妹平安”,但最后还是换了更大范围的指代。这份信最终会落于魏帝之手,她自己身在凉王为质不假,但其父母宗族亦在长安为质。信中表面意思是期盼出质的人能得平安相见,看似在说自己,其实也是对魏帝一种警告。


    若有一方敢擅动人质,那么陆归便将倒戈另一方,且身据大义之名。况且两边都有人质在手,即便陆归固守陇上不做任何动作,两方都不会给予任何指责,可以说毫无政治包袱可言。


    但其实这句话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


    此时陆归在一旁揣摩良久,忽然意识到陆昭藏在背后的手段可谓阴狠强悍。


    这封信的重点就在最后那一段,“自当归隐山林,此去伯夷何远。”这一句感慨本出自前朝谢安之语。谢安登临安山,于石洞内观高山浚谷,旋即感叹“此去伯夷何远。”当时谢安悠游隐居,发此感慨,但后来东山再起,入朝辅政,拒胡于大江,进而保全晋祚。这句话无疑表明归隐与否全在朝廷选择之间,而且如今凉王起兵,更如当年淝水之战,其中未免没有威胁之意。


    你敢不重用我,我就敢下陇给你看!


    陆归此时也不由得重新审视一番陆昭,其面容淡静,面相多骨微肉,亦如其字。然而藏在这副寡淡外表下的心机,便是仅凭一封信,竟把反叛倒戈做得如此滴水不漏,冠冕堂皇,把势力切割完成的如此完满圆融,甚至毫发无伤。


    待墨吹干,陆昭把信交到陆归的手上,道:“以后兄长于义理上当无指摘,只是五县之中恐怕凉王故旧不少,刀刃相见,难保进退失据。我临行前已嘱咐云岫,近日内书信一封送至兄长处,兄长便可假王谧之手,借此发挥,自保清名。”


    陆归点点头:“我省得。”


    陆昭对于兄长的名望可谓思虑深远,毕竟是嫡长子,才具足矣支撑家门。而比起自己的父亲,兄长身上又无曾为吴王这种尴尬身份,出仕相对容易。而居高位者,政治清名最为重要。历史上不乏有帝王英雄,居功甚伟,但即便如此,只要身有污点,便会被无尽放大,这是常态。而相对干净的家底清望,可以说是一种无形的政治资本,意味着你本身的行为有规矩、有底线、可以预判。这样的人走入政局,是所有人都乐见其成的。因此陆昭便要不遗余力地去维护。


    毕竟物议足矣伤名,而时谤杀人,更甚于刀兵。


    计划既定,陆昭便由陆归派人护送出城,前往凉王营帐。而后,陆归便招吴人旧部亲信与王谧一同于一居室内商讨后续对策。


    自古翻陇便有两路,一路是又漆县上陇,另一条则是由汧县上陇,最后两道汇为一道。当然,上陇也有一些隐蔽的小路,但仅仅适用于山民樵夫,不适用于兵马出行,因此凉王的行进轨迹基本可以预判。


    如今陆昭既已出质,陆归自己又可以因两方均有人质这一身份固守不动,因此凉王主力便有两种选择。一种选择是派遣他将分兵于汧县据守,缠住太子,不使其再北上,影响陇道物流,凉王主力继续奔赴三辅地区,直捣长安,这是比较凶悍的打法。


    另一种则是凉王集全力借陇山地势直取太子,从汧县侵入三辅地区,这么走会绕点远。


    然而不论如何,陆归都可以以夹击之势联合太子,对凉王施行首尾包抄,断其物流。在陇山这样寒冷恶劣的环境下,断粮带来的饥饿倒不会置人于死地,但是带来的恐慌,却足以让十万大军于一夜崩溃。


    当然,陆归知道,还有最不好的一种情况,那就是凉王自此打住,锁住陇山,不再前进,就跟你耗。事情若真进展到这一步,只怕陆昭还要在凉王手下多呆一段时日,但生还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皆是凉王必会逼迫自己战队,届时自己所手的安定战略上对凉王的意义已经不大,陆昭被杀便是定局。


    必须要让凉王的选择在前两个范围之内。


    定策之后,陆归便将信交与王谧道:“某兄妹二人性命,便全系子静一人了。”


    王谧道:“将军放心,如今中书尚有叔父鼎力,我家于太子亦有些交情,必会为将军筹谋。”说完,两人相别,王谧与先前所带护卫骑马出城,赶赴长安。


    此时,陆昭一行也到达了凉王大营前。待凉王帐前侍卫通报过后,陆昭入营。


    炙羊肉香气四溢,鲜葡萄寒露欲滴,明光火烛数盏,蓉簟绮席四对,宴席虽非设在鸿门,但陆昭入内时却隐隐感受到了鸿门的气氛。


    中间正襟危坐一名男子,头束银冠,身披兽头白犀甲。几缕碎发挡着他的眉眼,容貌难觑,神色更是难以捉摸。他手中擒着一只空酒尊,旁边的侍者识趣似的从酒缸里舀出一勺葡萄佳酿。琼浆玉液入杯,但是男子却不急饮,笑道:“本王相请三人,怎得只有娘子一人前来?”


    陆昭不恭不让不施礼,闻言只答:“大兄送我至大王营中为质。如今我父母俱在长安,大兄实在不便出面来见,至于王少保亦不屑于与大王相见,故只有我一人。”


    凉王元祐的目光掠过陆昭的眉梢、鬓角,如此寡淡无味之人,真不知价值所在,继而略噙一笑道:“呵,了不得。张均兄弟皆何在,却是杨妃死报君。”


    陆昭亦淡然笑回道:“杨妃死,得杀安禄山也。”


    此时凉王面色徒冷,左右亦不敢多言。“陆娘子清刚不折,倒与故国之风大相径庭。”放下酒杯,“听闻南方有白鹦鹉,大小如雏鹅,极擅言语,羽毛玉雪,以手抚之,如浮粉于指,似蛱蝶翅。本王倒极愿一试。”


    众人看了看直立于人前的陆昭,其肤白如凝雪,凉王之语,无疑于对她轻慢羞辱。


    陆昭亦冷笑道:“刘道真昔年亦曾问东吴有长柄壶卢,不知如今安在?”


    陆昭此句一出,凉王直接谙声。刘道真乃是前朝刘宝,陆机兄弟入洛阳,由张华引荐前来拜访。刘道真面见时已是醉酒,便问了一句,听说东吴有长嘴葫芦,不知你们有没有带过来种,足见其对南人轻视。


    然而刘道真嘴贱也不止一回了,而后八王之乱,此人于战乱中慌忙逃窜,最终在江边做了纤夫的活计。牵船的时候,见一老妪摇橹,便笑其不弄机杼。结果老妪反唇相讥,问大丈夫何不跨马挥鞭。后来饥寒交迫,于一蓬下和另一人吃着草麦饭食,见老妪身着一青衣揽着两个小孩路过,便讥笑其“青羊引双羔”,结果又遭“两猪共一槽”的回怼。


    观其一生,刘道真出身强盗之流,虽曾官至显达,却无善终。其出言相辱,最终见辱,沦落至此,可谓咎由自取。尤其如今此言经由陆昭这个江东陆氏之后说出,又增添了几分狠戾与恶意。


    凉王此时尝到厉害,也不愿再自取其辱,只得悻悻对左右言道:“先押其入营中休息,好生看管。”陆昭临走之际,忽有士兵来报。


    太子大军已动身上陇。


    第80章 钟爱


    “狗崽子不要命了。”凉王心中疑惑, 又觉好笑。陇山地势陡峭,这几日下雨,地面湿滑, 极度影响上陇的速度,即便是他自己也不愿意行军。而白天上陇虽然尚可, 但一到晚上, 陇山天寒风烈,若物资不足,冻死者也要过半。


    沿着陇道再往上走, 除了一个崇信县便没有城池驻扎了,据计太子领兵七万余, 小小县城根本容纳不下,更养不起。这样能继续攀爬陇山, 抑或以不计成本的方式,从东面源源不断的输送给养。若如此, 从时间上计算,自己可先行下陇, 截断补给线。只要陆归驻守漆县这一条陇道, 便没有问题。


    不过这一切都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陆归不会变节。


    想到此处,凉王看了看陆昭, 又问左右道:“如今王妃所在何处?”


    王韶蕴将门之后,颇通兵法,儿时便可在家中训练部曲, 指挥千人不成问题。而用兵者, 交战攻城是一方面,物流给养, 固修城防,准备器械,安抚民心都是一门门的学问。若能精通,也可以称得上是独当一面的守城之将了。因此凉王出征在外,后方便由自己的嫡妻王韶蕴打理。


    此时一将领回禀道:“五日前王妃已至略阳。”


    凉王听罢抚掌笑道:“我妻大才,略阳孤地,乃陇西四通之汇要。若得此地,太子便无胜算。”略阳可谓是夺取陇西的战略要地,由凉入陇西腹地,由陇山入陇西腹地都要经过此处。略阳虽是孤城,但自古便是四战之地,其四周有平野,有水源,即便是少量兵力,也足以固守此处,以千据万。


    昔年光武帝刘秀手下大将来歙仅仅领二千多人,从陇山脚下伐山开路,途径番须、回中,以闪电之势直插略阳。之后杀隗嚣守将金梁,冲入略阳城,以此据守。隗嚣闻后大惊,即率数万人兵临城下,开山筑堤,蓄水灌城,然而即便略阳城内箭矢耗光,粮食无存,也没有被攻破。


    然而就是这一个小小城池便耗掉了隗嚣整整九个月的时间。也因此,光武帝率兵上陇,一举而定胜。而在百年后,另一位人中龙凤也颇具战略眼光地选择了这个地方,那时候此地已更名为街亭。


    如今王妃已提前在略阳布置,就不怕他太子抽冷子。不过略阳虽近天水腹地,但于地缘上讲,离太子军队的主力还是太近了。凉王担忧道:“略阳孤胆之城,只怕不日亦将血流成河,你速去传本王令,命飞虎营骁勇五百,速送王妃先回金城,与母后汇合,前往武威。”说完,又指了指陆昭,“把她也给捎上。”


    凉王见那将领有些犹豫,便先遣走众人,单留了他在帐内,言道:“左都尉有话直言便是。”


    左都尉道:“末将以为大王应留王妃在略阳。如今我方需集中兵力突入三辅,略阳战略要地以王妃守之,即便遇到太子主力,阴平侯那边也会出兵相救。如今阴平侯尚未表态,大王何不借此机会逼一下那个老家伙?王家一旦出兵护女,便是与那狗皇帝翻脸,整个汉中无异于倒戈我方。届时阴平侯由汉中走陈仓道,助大王夺取长安,何愁大事不定?”


    凉王瞥了一眼左都尉,道:“阴平侯果真能救么?”


    左都尉道:“自古血浓于水,王妃又是阴平侯最钟爱之女,谁人不知。”


    凉王听完却苦笑道:“钟爱与否原不在外场上,世家本性你岂能知?我家王妃本性良善,深明大义,世间女子皆比不上她分毫,我心头至宝岂容有失?与其把她的命运交予她的父亲,倒不如让本王亲自守护。若此事成,她自母仪天下,若事不成,自当和离,我独身死,保她一世平安罢了。”


    左都尉闻言,亦不由得眼中酸涩,沉默良久,方道:“末将明白,这就命飞虎营护送王妃至安全之地。”


    时至子夜,未央宫内,魏帝正一边读奏报一边用着夜宵。这几日他嘴角急的燎了好几个泡,因此夜间所食不过一盏香饮子并一盅莲子粥而已。


    如今太子发兵汧县,避开了陆归所在的漆县一带,确是附和自己心中所想。如此一来,陆归与安定郡便不会借战时用兵调动让太子完成人事安排,陆归和安定郡还都是他可以掌握的。而自己也依吴淼之计,令赵安国领万骑南下,并命姜绍北上外交匈奴,以表亲善。


    读完奏报,魏帝便打开放在最底下的绣衣御史属发来的邸报。靖国公府如今已开始筹备丧仪之事,似是根本不知陆归消息,正忙着撇清,亦或是怕自家遭难,先给自己准备好棺材。反正是乱成一窝。


    另一条则是东宫内的事,据说前夜东宫的人打开秀毓阁,在里面找了一宿的东西,似是一副镯子,等天亮宫门一开便送出去了。秀毓阁不过是东宫内一偏僻处,如今存放的是崇德皇后、即元澈母妃的旧物。


    魏帝皱了皱眉头,问刘炳道:“崇德皇后有什么特别的镯子?你听说过没有?”


    刘炳被问得一愣,讪讪笑道:“奴婢哪能得知。”


    魏帝叹了一起口气,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甚少去这位冯夫人处留宿,每次去也不过是例行公事。直到决定立元澈为太子的时候,他才会多诏幸她几次,隆重的场合也都让她陪伴在身侧,以便让她短暂的余生留一些欣慰。而一个女儿家的妆奁里有什么,他并不想关心。


    那时他的宠爱几乎都给了俞夫人。俞夫人最爱兰花,喜食冰酪,夏日里要用竹叶沁过的水点茶,冬日要在七弦琴前供一株黄腊梅。她笑时俏丽,不笑时亦动人,哭的时候最美,但他宁愿见不到她最美的样子。


    至于崇德夫人么……魏帝努力回想,然而脑海中不过是一个灰色的剪影,他甚至描绘不出这个人的高矮胖瘦。她是方脸么?不大可能,好像是一张鹅蛋脸。眼睛他也记不得了,可能和元澈像一些。或许唯一能让自己回忆起她模样的方法,便要等雁凭公主长大了。


    回想崇德夫人这条路走不通了。魏帝继续思考,平白无故找个镯子带到前线去,镯子么,自然是要送女人的。但送自己母亲的镯子,那想必那女人在他心目中有着足够的地位。


    “罢了,太子也不小了,这些年来又不曾纳妃。待他得胜归来,此事便提上议程罢。”魏帝最终笑了笑,或许他能给她的,不过是她的孩子平安长成,姻缘美满。


    刘炳素与陆昭有些交情,太子即将为新君,若陆昭能有皇帝指婚入东宫正位,于自己的前途百利而无一害。于是刘炳道:“陆家娘子在前线想必也要有好消息了,陛下双喜临门,我朝上下定当共庆。”


    此时,魏帝的面色徒然一冷,是啊,这位陆氏娘子不就在前线么。


    想了想,魏帝终对刘炳道:“你去一趟绣衣属,让韩任把这个消息找个自然的方式悄悄透给保太后。”


    他是慈父,是明君,有些事,还是让旁人下场去争罢。


    元澈率兵冲上陇山来到崇信县城已是次日中午,甲光耀日,绵延数里,天子旌盖,便当如此。


    其实此时若再往西进,便可至略阳。然而他已派斥候打听到,略阳如今已派精兵固守,且王韶蕴亲临坐镇,如若自己真以重兵压境,那么汉中王氏可能不会坐视不理。


    如今,略阳形胜在元澈眼里并非至关重要,擒贼擒王,掩杀凉王与陇山,凉州自然瓦解。


    崇信县坐落在一个山窝里,兵寡无将,民生凋敝,城墙年久失修,元澈军队甫到城下,县令便开门迎接。本就是穷乡僻壤,又非战略要地,虽归属凉王所辖,但其并未派人留意此处,因此元澈入城时,全县城得知太子临此,竟如喜迎王师一般。


    县城很小,仅能容下五千士兵进驻,其余人只能暂时驻扎在城外。因此处避风,所以自陇西高原而下的寒流并不会对此地造成太大影响,倒可以安心固守一阵。


    巡视布防后,元澈回到营帐,此时后方的军报已经源源不断地送了出来。其中有赵将军即将南下的事情,也有扶风各县布防要务,最后则是淳化县来的消息。


    驿兵带来的是王谧的手书,信中言明陆归已确定降魏,但因安定五县并未做足准备,还需一段时日。因凉王见疑,大军兵临城下,陆昭自请为质,为两军争取时间。


    王谧写这封信的时候仍是十分斟酌,虽然陆昭出质他也是同意的,但他亦深知太子自待陆昭不同。若将此写明,陆昭真出了差池,太子哪会放过自己。即便是这样,他也日日担心太子会因此事迁怒众人。


    元澈读完此信时,面色已阴郁至极,信的一角已因手指拿捏时用力过度,渐渐生出褶皱甚至裂痕。凉王堪称枭雄,行事一向凶悍,且素有不羁之名于外,少时便是个轻薄浪子,直到取了王韶蕴为妻,才一改往日乖张之性。不过他可不敢拿陆昭为赌注和凉王赌什么人性,即便凉王不会做出什么事,但陆昭的安危实在难以保证。


    正当忧虑时,又有一名驿兵抵达了崇信县,此次是陆归手书。除却言明降魏事宜以及五县的布置,令言凉王已于昨日沿漆县一道下陇,自己会在凉王入三辅时,从后方突袭,封锁漆县一道,以断凉王补给。又言明陆昭亦已于昨日由凉王飞虎营一路护送西行,似要行至略阳。


    略阳么……元澈垂眸深思,因某一因素的刺激,此时陇西的舆图已不需要他察看便已呈现在脑海中,他飞速计算着飞虎营的行进速度,模拟出数条行进的路线,何时抵达,抵达何处,如在眼前。


    “冯让,传令诸将入营听事!”元澈大手一挥,旋即重新披上了披风,而已尽成齑粉的信纸如雪籽一般抖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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