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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偏爱


    寒风如刀, 白屋残雪,几乎一夜之间,崇信城内忽如空巢。太子元澈领一万人迎朔风劲雪上陇, 继续试探凉王对于陇道的最后底线。若能顺利挺进平凉,凉王埋尸三辅, 便是注定。


    崇信城内则由步兵校尉邓钧率两千人固守, 用以接应,守护陇道上的物流线。而略阳方面,元澈亦派了五千人耀兵略阳城下, 以虚张声势。剩余主力部队悉数下陇。


    这种置主将于危境的打法并非元澈惯用的兵术,但只有自己亲自上陇, 凉王才会没有疑虑地蹿入三辅腹地,无论是自己与陆归围点打援, 还是在扶风诸县的牵制下迎来赵安国铁骑与己方主力双侧的冲击,凉王都将如笼中鸟雀一般, 再无回天之力。


    而且,押送陆昭的队伍也一定会经过此处。


    冯让起初并不同意这样的安排, 这几日陇山天气十分不佳, 到了夜里若无遮蔽掩体,便会死在外面。饶是有营帐篝火,稍有不注意, 忘记给篝火添柴,整个帐内士兵便会失温而死。听当地人说,曾经有一马队于二月途经此处, 夜间生了篝火, 却没有主意添柴,第二日竟有两人手指冻断了。


    这几日内, 此类事件已发生了数起。自崇信县再往陇山上爬,便是大片的无人区,直到过了陇道北隘口,也就是通往平凉、漆县、汧县的三道交汇之处,还要再往前走上数十里,才可看见平凉城。


    冯让的建议是自己领中军挂太子帅旗假持旌节上陇,而元澈与主力部队下陇,去截击凉王的军队。于失去主将的风险上,此计小上许多,于功劳上,太子更容易打出战绩。之前走颖水南下攻取寿春,太子便是用此法,这个策略最是稳妥。


    然而元澈却拒绝了这各提议,他只道:“有的时候,有些决策,只能以我的立场,凭我的心来做出决定,你们谁都做不了。”


    陇坡愈发陡峭,大军每次攀登不过半个时辰便要休息一次,地势徒然上升,也有少数人出现了喘症,不得不暂时留在原地扎营歇息,剩余部队继续往上走。


    几乎快到了陇山北隘口处,便有斥候来报,发现了飞虎营的踪迹,陆昭本人亦在队伍里。


    “她是自己骑的马还是坐车?”问过对方的具体人数和武力装备后,元澈问了陆昭的情况。


    斥候道:“陆娘子手有镣铐,却是骑马,马匹与戍卫以绳索相连。”


    元澈淡淡一笑,旋即命左右放缓行进速度,令命弓兵埋伏在左右高坡的草丛里,而冯让领数十骑兵埋伏在隘口不远处,准备等对方人马进入包围圈后,从后面突击救出人质。


    然而等了许久,对方并未如期而至,元澈不甘心,要命斥候继续察看,


    却见自陇山隘口处,有数千军迎面而来。


    军队军容肃正,于三射之地停了下来,被众人拱卫的是一名红袍银甲的女将军,而女将军的身后则是飞虎营与同行而来的陆昭。


    元澈于人群之中看见了她。她一袭墨色的狐裘,却并不合身,想来这狐裘是从凉王处得来。看来对方并不曾薄待她,并且是要安全无伤地将她带到凉州腹地。


    她的面容依旧干净清透,如玲珑玉雪一般,在墨狐皮的包裹下,犹如于黑岩中剥出一汪羊脂玉。她的发髻依然挽的齐整,眼角也没有红痕,看来未曾哭过。


    元澈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些许。


    两军相逢,双方都在极快的速度下各自先行结阵。只见女将军与一众骑卫先行出阵,来到距离元澈一射之地的位置上,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当年路边野草如今竟已成柏树。”女将军感慨之后,施了一礼道,“太子殿下别来无恙。”


    元澈此时也认出了对方,笑容和煦道:“承蒙垂念,王妃安好。”说完,匆匆瞥了一眼远在人群之中的陆昭,而后道,“王妃率领兵马疾行至此,该不会是来找孤决战的吧?”


    王韶蕴听罢亦笑道:“太子弃主力而来,千里奔袭,该不会是来救人的吧?”


    元澈被她一语问得错愕,虽然面色沉静,心中却波澜重重,仔细深思后方言道:“孤听闻陆归遣质于逆贼,只是陆归所领安定诸县乃战略要冲,孤也想截个人质,顺便和陆将军谈一谈条件。”说完又看了看陆昭的方向,“倒是王妃下手更早些。”


    王韶蕴把玩着手中的金丝缠鬃鞭,道:“区区一女子便值五个县的忠诚,比绑你们一个郡主还值,这样好的买卖谁不做?倒是太子殿下,陆昭原本就是自长安而来,若你们真要以此要挟陆归投降,又何须等到现在呢?”王韶蕴轻笑,“太子啊太子,你看她次数也太多了些。”


    元澈知道再无装下去的必要,此时已经翻然变了脸色,命左右搭弓引箭,面色阴沉道:“还望王妃交出人质,不然流矢无情,误伤到王妃只怕不祥。”


    王韶蕴却将缰绳一敛,转身不屑道:“我家夫君飞虎营皆骁勇忠诚之辈,我已有言,若我与凉王一人遇害,便将陆昭头颅斩下。太子若想试试这美人脖子硬不硬,就尽管放马过来。自此,凉州各家和我汉中王氏自当与殿下势不两立!”


    “现下天色不早,陇山冰雪吞人性命,还望太子珍惜此身,莫耽于情,也好让崇德皇后九泉之下得以安眠。”


    说完,王韶蕴调转马头,转身回阵。


    此时,陆昭淡静地目视着眼前的一切。王韶蕴兵力不多,太子强行冲阵则王韶蕴必然败退。混乱之下,众人定会以护王妃性命为先,自己虽然有着被杀的风险,但她依然有着单骑出逃的可能。


    在方才的那段时间,她已经偷偷解开了连着戍卫的绳索,如今绳子的一端只虚系在辔头上。只要太子带人冲过来,她便准备解下绳索,再用镣铐使马受惊。骑兵阵最怕生乱,借此机会,她或可冲出重围。


    刚刚她经过此地时,便隐约看见有人埋伏在此处,应该是元澈设下的伏兵。他应该已经清楚了如今的情况,准备救她出来。只不过没有想到,王韶蕴竟然占了先机,提前与他们会合。


    “你别想了,他是不会冲过来的。”王韶蕴拨调马头,看了看眼前的陆昭。她一袭不和身材的狐皮氅衣,笨重的着装下,却依然能在马上掌握平衡。粗布包裹之下,仍能看出她的小腿修长而纤细,此时正自然地贴在了马腹上,踩着马镫的双脚似虚而实。她是一个骑马的老手。


    陆昭笑答:“阴平侯重兵在握,想来太子乐得结个善缘。”


    王韶蕴道:“若他冲阵破敌,将我活捉送回汉中,未必不能结这个善缘。他想结个善缘确实不假,只是并非和我。”


    此时王韶蕴走近陆昭,俯身到她耳边,低声道,“你当知,他若是冲阵将我拿下,便可直取略阳,可他偏不,他要取的不是略阳,是你。数千将士的性命,抵不过你一人。他不要君子的仁爱,他只要偏爱。这样的情意,即便心冷如你,也当明白。此中真情,世间少有,也望陆娘子顾念些许,擅自保重,方不使郎君深情错付。”


    “另外,陆娘子,收起你的小动作,你的骑术在这里用不上,即便逃出去,也要死在夜风里。”


    王韶蕴对左右道:“她马骑得好,给她绑起来,送到后面的车里。看紧了她,别让她自戕。她的命,可值钱得很。”


    目送着王韶蕴一行人离开,士兵一个个好奇地看向元澈,目光中尽是困惑。这些天,让他们感到困惑的事情太多,但是目前他们最迷茫的就是为何此战不上。在军中,远离家乡,迷茫更容易引发不安,而这种不安会像瘟疫一样散播。


    元澈并不是个畏战的人,他不怕死,他怕的是岁月将他的志气消磨殆尽,最后他只能做一个玩弄权术的可怜之人,还没来得及挣得荣耀便心如灰槁。


    但是现在,他明白,他已有新的软肋。在他望见黑色的镣铐一刹那,在他看见她的面色因寒风而作苍白的一刹那,便已经感受到了深刻的切骨之痛。


    元澈决定返回崇信县略做修整。然而天不遂人愿,偏偏又下起了雨。


    元澈不得不在傍晚时分于半途歇息,他下马后巡视营地,原本一身银铠,此时却几乎看不出来由何种材料打造,它经历了太多的战火,侧面与背面已经有些发乌了。雨下的实在太大,起灶很困难,士兵三三两两地聚在帐篷下,吃着伍长发下来的粗制干粮。元澈就在不远处看着他的士兵,眼中充满了担忧。


    此时,从三辅来的驿兵在一片乱雨中找到了元澈的部队。他将凉王已经侵入三辅的消息告诉了元澈。


    元澈手持信件,旋即翻身上马,拔剑对众人道:“凉王已中我计,众人随我速下陇山,与主力汇合,取得凉王首级,共谋荣华富贵。”


    第82章 囚禁


    最后一场冬雪过后, 金城银装素裹,四野色白如纸,仿佛朝阳下的一方玉玺, 深深地印在千里的江山图上。武威偏远,毗邻边疆, 实在不宜久居, 自张掖往东南,一条绿茵茵的草木河带将凉州繁华的终点定格在了金城。


    金城控河为险,隔阂羌戎。自汉以来, 河西雄郡,便是以金城为最。而一旦河西陇右有危机, 金城既是避难之所,亦是各方消息的汇总之所。因此即便凉王生母受封武威太后, 凉王本人亦将全家安置于此。对于妻子王韶蕴来说,回家探望方便了不少, 而凉王本人亦可受汉中王氏以及陇西高门之余慧。


    金城所造玉京宫乃凉王行宫,旧宫仍在武威。陆昭随王韶蕴入玉京宫已是两日后, 在王韶蕴的吩咐下, 单独为她在东面收拾出了一处住所。居所内陈设精致,床榻妆奁等物一应俱全。


    除此之外另有四名宫人和两名内侍于此处侍奉,更不论在居所外负责院落清扫、修剪花枝等仆从婢女。如此众星捧月, 不过为着两个字,圈禁。


    陆昭用过晚饭后,便听外面院门打开, 王韶蕴领了一名女官并几名侍女进了院子。院内的掌事葛忠亲自迎了上去。王韶蕴问道:“她现下怎么样?”


    葛忠答道:“中午用饭之后便歇了一觉, 起来后在院子里走了走便回去了。阁子上的书捡了两本,不过略看看。下午果儿进去要给梳头, 没让,自己梳了倒有半个时辰,至于旁的就没有什么了。”


    王韶蕴笑了笑:“倒像是她的性子。”说罢便让人去里面通报。


    王韶蕴如今年已近四十,却仍是风貌盛时,眉毛画得浓挑,唇色却淡淡,即便是衣裳也不过寻常样式。身份尊贵却打扮寻常者,多半是在立业艰辛之初,当年陆昭祖父创下基业时,家中无一人穿绸,甚至衣服上也无刺绣。资源与时间每一分都要用在最重要的地方,想来如今凉王因削藩之事谋反,也并非完备之策。


    王韶蕴将屋子里外上下打量了一番,对陆昭道:“看来他们收拾的倒不大差,若有什么缺的东西,你便打发葛忠去取,只要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便不必报我。此处各局设立皆如长安,想来娘子轻车熟路。”


    说完,对身后的女官道:“去给陆娘子量衣服。中单,披帛,氅衣等各做出三到四套,制式按照侧妃的做即可。”


    旁边的女官将陆昭打量了一眼,并不知其身份,道:“王妃抬举,奴敢不领命,只是大王未曾纳过侧妃,却是无例可寻。”


    王韶蕴只得道:“回头你去问翠翘,找我去年回家穿的几身衣服,你们照样子比着做,用度记在我名下便是。只是这件衣服要的急,有劳你们夜里赶赶,明日午时前送过来。”


    陆昭道:“王妃不必费心,我穿这件便很好。”


    王韶蕴却牵了牵嘴角:“你有心替我俭省,但明日太后设宴群臣,点你出席。穿这个出去,没得丢大王的脸面,落个苛待下臣家属的名声,我们大王怎么安心在前线打仗?”


    陆昭闻言心中了然。这个时候武威太后要拉着她去出席宫宴,无非是一种政治表态。一是表明重将陆归如今也遣了家人做人质,自家待下也是宽厚大方,督促诸家效仿,以便于掌控凉州政局。二是要告诉大家,如今长安的靖国公府都已有人出逃,投奔凉王,魏国皇帝早已尽失人心,义理与大局皆在我方。


    “去给她量身。”王韶蕴吩咐下来之后,自己坐在正位的席上。


    那位女官即领了众人上前,在陆昭前施了一礼道:“劳动娘子抬一抬手臂。”陆昭依言而行,几人轻手轻脚地走近陆昭,一名小宫女托起她一条手臂,另一名则从袖内取出软尺,从陆昭的肩头捋至手背关节至腕子一寸处,而后报明长度,由另一人记录。


    王韶蕴看见陆昭手腕处的那只血玉镯,猛地一惊,思想前事与那日太子情态,心中又不免酸涩慨然。


    那一年,她初入宫为曹太后女侍中,元澈的母亲冯润恩为女史。汉中王氏甚少有人入都为官,她为家族兴荣而来,每日谨小慎微,仍不得曹太后欢心,倍感忧郁。有一日尚衣局的人为太后量衣,她在一旁侍奉针凿。傍晚太后倚身打盹,忽然尖叫了一声,众人一看,偏偏一根针从衣领处透了出来,扎进太后的皮肉里。


    那日晚,她便因失察之罪跪于曹太后居所前。女史冯润恩前来看了她一眼,便走进了太后的居所,一个时辰后,她走出来,对自己道:“太后已赦你回去了。”冯润恩说话的时候浅浅地笑着,一弯梨涡,一张瓜子脸清清瘦瘦。


    之后,她们便时常伴在一处。冯润恩是前朝遗族之后,国家不大,因此没入宫中后,也不过先做几年杂役。她不是明艳美人,但因常年伴书香左右,却多了几分知性温和。


    后来自己被指给还是新平王的元祐,听闻元祐素日便有浪子名声,便笑着对冯润恩说,感觉自己嫁了个混蛋。她素日便是火急火燎地个性,说话也难得遮拦。


    而润恩却似乎永远不怒不悲,但也没有特别欢喜的时候,除了一次。


    那时她待嫁宫中,润恩偷偷找来自己,说陈留王元祾数月前临幸了她,如今要给她名分。于是自己便道了恭喜。然而她开心却非名分,她已有身孕,她期盼这个孩子的到来。


    那时候元祐的生母杜氏虽立为皇后,但储君空悬,立子杀母尚未成为众人的隐忧。她自己从妆奁盒子内取出一只血玉镯,交给了冯润恩,祝福道:“愿你生好女,替我长伴你左右。”


    然而时过境迁,先帝不欲杀爱妻,加之关陇豪族皆不喜元祐拥兵自重,最后只封了元祐为凉王,转立了陈留王。而冯润恩所生长子,也就是元澈,在今上继位当年便被立为储君,冯润恩依旧法,赐死。


    女官继续负责安排后续衡量的部位,譬如身长、胸围、腰围等,之后又量了量脖颈并头围,最后量完了足长,女官方起身道:“奴量完了,王妃可还有吩咐?”


    王韶蕴将陆昭打量了个遍,她身量纤纤,手脚脖颈修长,不挑衣服,因此自己倒也没什么嘱咐。只是看见她颇为寡淡,又略显清凌的面容,王韶蕴想了想,道:“取我那套琥珀头面来,明日给她插戴。另外各节日节气的衣服,每种花色式样,都做一套出来。陆娘子是要在这里长住的。”


    凉王妃既钦定了发饰,那么衣服的颜色也便定在青蓝两色之间,众人知道时间紧迫,领了命便出去了。


    第二日一早,尚衣局果然送过来一副头面并一套裙装。褙子与襦裙皆是淡淡的霁青色,上用米珠、金线打成梅花式样,缀在裙摆下,随步履摇曳,仿佛生香其间。至于头面,乃金丝缠了琥珀,或做累金,或做镶嵌,步摇钗环,跳脱戒指等,样样成对。


    陆昭领命谢了,换过衣服之后,依旧独处一室,自己梳了头,待到了下午,便随众人提前前往宫宴处。


    宫宴尚未开,武威太后杜氏在殿后廊下静坐赏梅。听人禀报王韶蕴已带人过来,抬头远远一瞧,只觉那人如同工笔勾勒,墨色点缀,袖袂当风时便如畅意的笔锋,风静时便如月下竹林,寂寂挺直于天地清华之中。


    待人走近处,杜氏又仔细瞧了一回,也不过是寸心两眉,一双凤目倒算漂亮。然而在金瓦红墙之下,如一支白掌花,静静而立,此时天光敛拢,晨风削清骨。因笑道:“都说是美人,依老身看你们也太没见识了些。且不说高祖身边的李美人,便是我那时候,先帝的两昭仪四夫人,也都是倾城之色。不过风骨之人四个字,她大概是当得了。”


    又问王韶蕴道:“今日各家都来了么?”


    王韶蕴回答:“天水郡和武威郡各家都来了,安定郡方由陆将军平定,如今倒还没有派人过来。陇西、南安、广魏虽都派了人,但比起往年不是少了人,便是换了人。”


    陆昭将王韶蕴的话细细咂摸了一番。时局不同以往,如今两方又未分出胜负,世家也不敢全部下注在凉王身上。天水与武威两郡如故,忠诚自是一方面,更多的是这两郡羌胡混杂,许多人并无押宝魏帝的条件,上升通道皆系凉王一人,因此只能死忠效命。而安定郡如今由自己兄长掌握,居然无一人肯来,应当是兄长那便稳固住了局势,随时可以改旗易帜。


    至于另三郡,自古便是凉州与雍州交界之地,古往今来出任地方者与入关中者皆有不少。而胡马南下时,亦有不少汉人来此处据险避难,因此政治生态更为复杂,对于时局的表态自然也更为暧昧。


    虽然抱着赴死的决心被囚禁于此处,但陆昭也不会什么都不做。这些人便是陆昭要争取的,有了各家支持,自己这个凉州与中枢的中间人的身份,便足以让她活下来。


    武威太后点了点头,冷笑道:“倒难为他们了,既如此也不必再等了,我们开宴吧。”随后对陆昭道,“大王曾说你颇善言辞,如今为了你兄长,宴席上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还望你知晓。韶蕴为人善良宽宏,我却未必,活了一大把年纪,临死找个垫背的也不稀奇,望你周知。”


    第83章 隐言


    宴席开设于钟毓殿, 杜太后领了凉王次子元鸿、王妃王韶蕴与陆昭三人入殿,此时众人已悉数到场。凉王妃诞有二子,却没有女儿, 凉王又无其他侧妃媵妾,因此女眷上, 往日太后身边仅仅由她一人相陪。


    如今平白多出一人, 又是年轻女儿,而凉王次子尚未婚配,众人不由得猜想是哪家强臣意欲联合凉王。毕竟一旦凉王事败, 这些戚族便会被株连灭门,此时局势尚不明朗, 作此抉择便是要抢从龙的最大功劳,并且要下死力了。


    上官弘为凉王相国, 郡望天水,家中确有一女待嫁, 此时便成了被众人悄悄盘问的对象。上官弘皱了皱眉,实在不愿在此敏感时期谈论此事, 然而嫌疑实在太大, 不由得辩解道:“我家自大王弱冠时起便效忠,何须再嫁女以表忠心。”


    众人觉得有理,天水上官氏乃是凉王的铁杆, 即便没有嫁女,最后清算也少不了他家。


    杜太后见底下人头攒动,交首接耳, 便知此番造势已经初见成效。


    众人坐定, 杜太后便开口道:“今帝王失德,听信谗言, 欲陷兄弟,至使天下扰乱。我儿为得自保,安宁凉州,出兵清君侧,平内乱,如今势如破竹,已至三辅,但攻克长安只怕是一场恶战,届时,还需诸公齐心勠力,成大义,建奇功。”


    众人点头称是,言自当效力之语。


    杜太后继续道:“我儿领长子和将军们奋战在外,留得我与王妃和幼子在金城,便要与诸公安定内政。这几日,各家对局势皆有所置喙,见解也各不相同。我这老妪,今日便做一回东,大家不妨各自畅言。毕竟凉州虽是我儿封地,亦是诸公乡梓,大家担心战事,我家自当令诸公安心。”


    此时上官弘站出来道:“昔日,河西斗绝在羌胡中,不同心戮力,则不能自守;权钧力齐,则复无以相率。如今安定已入大王囊中,陇西郡虽非大王封土,却也派兵固守。如今当请太后加大王以大将军之位,共全张掖、武威、金城、天水、陇西、安定六郡,观时变动。”


    杜太后点头道:“此议甚好,准。”


    底下有几人对突如其来的分封十分诧异。陆昭看了看这位上官弘,这位天水旧姓出品的相国其实颇有政治手腕。


    今日聚会,只有五郡派了人来,兄长的安定郡并不在此列,而陇西郡虽然派了人,但其实也在观望,因此派来参加宴席的都不是话事人。凉王实际掌握的其实只有张掖、武威、金城、天水四郡,对于另两郡没有合法的统治力。确切的说,天水即便有上官家,也可以不听他的。但上官弘联合杜太后,一共用了两套打法。


    先是杜太后言明,凉王出兵是以清君侧为由,毕竟今上曾是钦定的储副,若凉王称帝与今上并尊,在道义上很难被世道认同。打出了这个清君侧的口号之后,杜太后便可以先帝正牌皇后的身份,封凉王大将军之位,号令六郡就有了正规合法性。


    杜太后环视左右,又问道:“张掖都尉何在?如今张掖可充实?”


    “臣张掖都尉窦准。”窦准上前道,“回禀太后,如今河西殷富,带河为固,张掖属国水草丰茂,产马数万,粮产亦可称富饶。现有带甲三万,精兵万骑,一旦缓急,杜绝河津,足以自守。”


    魏国太子兵至崇信县,并且曾经差一点碰到了陇山隘口,这个信息在各家已经不是秘密。但金城也不是那么容易攻克的,金城本身城防极好,更有三关之险,如今依张掖都尉之言,外面的人很难打进来,固守不成问题。


    陆昭在一旁冷眼瞧着,武威是杜太后直掌,金城由凉王统御,忠诚自不必说。而相国出自天水,张掖属国都尉掌河西,两人大肆描述凉王一方的优势,这两郡人心也已经有所倾向。其实方才那一番问答,不过是杜太后一手安排,为的就是让其他观望的人安心选择凉王。


    现在席上只有陇西郡来的人眼中还有迷茫之色。大家都是精明人,你武威太后说的肯定有夸张成分。上官弘、窦准那是替你凉王造声势的,我们来到这可是来探虚实,准备站队的。


    杜太后现在并没有给陇西各家说话的机会,转而吩咐内侍倒了酒,众人祝酒贺词不在话下。


    待舞罢一回,杜太后方开口道:“如今安定才拿下,陆将军那边少不得要费些心思。如今他家妹妹来了金城,上官相国,为陆将军在金城造府的事情,要准备起来了,别让人家在这里总像个客人似的住着。”


    上官弘应着,王韶蕴亦陪笑道:“我膝下无女,昭昭温婉娴淑,兰质蕙心,留在身边相伴,我也甚是欢心。”


    此时,陆昭的身份已被揭晓,但众人心中却又起了新的疑虑。陆归家人皆在长安,陆昭是怎么出城的?出了城之后又是怎么来到金城的?这些虽然只是关于眼前女子的小问题,看似无足轻重,但其实却隐含了很大的信息量。


    不过这是杜太后的主场,不能单刀直入地问这些问题。


    “陆娘子从长安来,不知如今雍州风物如何?”问话的是陇西郡彭氏彭通,“我家曾在长安为官,已数年不曾回去。”


    陆昭顺着问话声看过去,话中隐含的意思她多少也解读出来了。曾在长安为官,那必然在长安有人脉,对于雍州的境况肯定不会一无所知。问及风物,则是希望从她的说法中探出她对关中的态度。没想到天上竟掉下来这么一个完美的骑墙派,落在了自己的手里。


    陆昭先看了看杜太后。杜太后笑着说:“你便和他们说一说,无妨的。”


    陆昭颔首后,对彭通道:“我一路从长安出来,由王少保护送,骑马而行。一路上见三辅荒凉,城池闭守,大军纷杳而至,民心惮惮。之后到了安定城,见陇山险峻壮观,山河风物倒是比中原要雄丽。只是我在安定停留不久,便被接来金城,心中也有些遗憾。”


    杜太后遂对王韶蕴道:“看来昭昭来到我们凉州,也是缘分。”


    王韶蕴亦对陆昭道:“陇山气候寒冷,实在不宜长居,如今把你接来,便安心在此住下。你兄长在前线立了大功,来日封侯自不必说,我膝下无女,但我凉州未必不能出一个郡主。”


    彭通忽略掉了杜太后和凉王妃对陆昭的刻意捧高,听完只是淡淡地向陆昭笑了笑:“多谢娘子告知。”


    王谧奉诏劝降陆归未遂,已经在陇西传开,那么陆昭便是由王谧以劝降为目的带到陆归处的。侧面说明陆归的其余家眷还在长安,并且也十分安全。并且王谧竟然敢带着陆昭前往劝降陆归,还不怕陆归把家里人抢回去,说明两方其实早已初步达成了共识。陆归其实是亲魏的!


    而算起陆昭在三辅的时间,应该已早于凉王兵出陇口之前,陆昭在那个时候便见到魏国大军源源不断地开赴前线,说明魏国准备的也很充足,甚至已经提前预判调兵了。


    至于安定的状况,陆昭并没有交待,这就颇为奇怪。毕竟讲到三辅地区的风物时,只提到了军队和百姓的常态,未提风景,而对于自己兄长的安定居然只提风景,不提人事,实在有些蹊跷。唯一一种可能,那就是安定的状况并不适用于在这个场合说,是对凉王不利的。


    而且陆昭在安定停留只怕还不足一天,便被接走了,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陆归与王谧已经谈成,但迫于凉王大军压境,安定内部人心不齐,不足以抗争,只能将陆昭遣来作人质。


    此时,彭通再度望向陆昭,这个小娘子说话,有点意思啊。


    这边彭通有着自己的小心思,杜太后亦有自己的一番疑虑。其实按照如今形势,将陆昭指婚元鸿,不失为一种把两家捆绑在一起的手法。可是如今自己儿媳却有着将陆昭收为义女的意思,而且这个意思已经当着众人的面,表达了两次。一旦此事成,那么他家与陆家的利益联系,只怕会弱上许多。


    杜太后有些忧虑,王韶蕴自从为自己儿媳以来,□□懂事,没有丝毫不好的。自己着实不爱身为婆母立规矩的那套做派,她相信王韶蕴,也支持他们夫妻每一个决定。可是今日这件事,她们的立场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杜太后决定再试探一回,可能王韶蕴自己还没想明白呢?


    “元鸿。”杜太后招来孙儿,“陆娘子初来乍到,你若得功夫,带她在宫内各处转转。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可怜见的,你应尽地主之谊,多多照拂才是。”


    元鸿有些懵,然而还未来得及开口,王韶蕴已接话道:“作为兄长,这些都是应该的。”


    杜太后听闻,心中已有不豫,此时王韶蕴在桌下轻轻地牵了牵她的衣袖,明面上道:“太后喝的有些醉了,儿媳陪太后出去走一会儿,发散发散吧。”


    杜太后点头道:“也好。”便留元鸿照看众人。


    婆媳二人走至殿后,杜太后方问道:“何不成此二人佳事?”


    王韶蕴道:“太后有所不知,陆娘子世家出身,极重大局,且心思果决非常。她父母宗亲如今俱在长安,若太后强行让她与我家联姻,只怕她宁愿一死,也要保下陆氏一族。她若身死,太后还要用什么掌控陆归?况且,如今太子亦钟爱于她,太后万不能因此激怒太子。将陆昭囚于金城,与太子谈条件,方才是应有之举。”


    杜太后闻言,叹了一口气,握着王韶蕴的手点了点头:“你说的有理,是我浅虑了。”


    王韶蕴笑着安慰:“太后经世自然比儿媳强上百倍,不过是疼爱晚辈,多思一层而已。太后酒既发散了,咱们便回席上去。依儿媳看,陇西世族只怕不是那么好劝服的。”


    片刻后,杜太后与王韶蕴回到席上,不再提及前事。此时又有一名陇西世族站了出来:“今日宴饮,若无人物品评,岂非无趣。依我看,不如大家将两位人君比较一番。不知陆娘子以为当今皇帝与凉王比如何呢?”


    第84章 窥衅


    发言者是陇西牛氏的牛储, 实打实的武宗豪族。陇西民风彪悍,千沟万壑,与外界沟通其实并不多, 因此世族大多囿于自身见识,并无太多文化底蕴。这句直白的问话出自陇西世族之口, 并没有让陆昭感到惊讶, 只是这个问题答得哪怕只有一点瑕疵,也会成为日后任何一方报复的伏笔。不过既然问题已提,也不能全然不回答。


    比起底下的陇西世族, 杜太后更重视这个问题。这也是陆昭在公开场合下,能够明确表态的一个机会。但陆昭也很清楚, 这一次明确的表态不仅会在凉州产生巨大的效应,亦会被传到千里之外的长安。


    陆昭深思片刻, 终开口道:“若以凉王比今上,凉王当为汉高祖。高祖奋三尺之剑, 言从泗上,起于丰沛, 任用豪杰材雄, 不惜重土,丰沛封侯者二十人。观其行事,龙行虎变, 率从风云,似无可无不可。而今上当为光武,谦虚纳下, 留心庶事, 有吐握之劳,有日昃之勤。观其美, 如萍踪鹤篆,落于形迹。”


    杜太后与王韶蕴闻得此言,心中欣喜,没想到陆昭竟能当面给出如此之高的评价。但是她们也清楚,将凉王比做汉高祖,未免太过于抬举了些。至于上官弘,听完此语不由得深思,总觉得此言虚虚实实,赞凉王如高祖如同未赞,贬今上不如高祖又似未贬。


    陆昭最终说出的这番话,其实是给两方听的,一方是以杜太后、上官弘等为首的铁杆派,另一方是以彭通为首的陇西派。而两派由于立场不同,掌握的信息量不同,最终获得的结论也不一样。铁杆派已是既得利益者,无法与陇西派共情,因此她这番话的深层目的,铁杆派注定不会窥得。


    铁杆派闻此言,自当觉得凉王如高祖一般,纵横捭阖,以武功得天下,而自己必当如萧何、曹参等功封万户之侯,可以说是未来可期。而且凉王的作风有些和汉高祖还是颇为相像,因此这番赞誉虽然过高,但并未引起太多的不适。


    然而这番话落在陇西派里便有了另一番解读。


    彭通先前从陆昭言语里获得了陆归亲近今上的结论,因此对于陆昭这一次的表态挖掘得更深。陆昭这段话的意思是,凉王之美,普通人难以领略,如梦如幻,让人摸不到,但就是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美。但今上之美是有形有声的,看得见摸得着。究其深意,未必就是今上不如凉王,选择今上,其实是更让人觉得稳妥踏实。


    而陆昭又提到了封侯之事,众所周知,当年汉高祖所封几乎全是丰沛出身的铁杆派。这些出身丰县、沛县的老乡,有着最先从龙的优势,如同今日凉王手下的金城、天水等地的世族。但对于其他人,刘邦的分封大部分不值一提。而光武帝刘秀,不仅重用出身舂陵系的世族,北纳冀幽,结好于耿氏,内抚关中,重用颍川冯异。即便是到了平定天下的后期,对西北凉州的世族和军阀也都开出了极高的价码,不乏位至三公者。


    这不得不让他这个陇西派思考。陇西派如今才加入时局,在地缘上,已经被天水、金城包围,本身没有太多的选择能力。而没有选择能力便意味着即便凉王功成,自己也不过是陪衬附属而已,终归要屈于人下。


    若是选择魏国的皇帝,可能还会有不一样的结局。他已经得到消息,魏帝给陆归开出的价码可是万户侯和车骑将军之职。像他们这样涉及到裂土之战的,封侯是必加开国,不要说是千户侯,就是封个县伯县男,那也是个大封,足够遗惠子孙了。


    此时彭通看向上首的陆昭,目光意味深长。不得不说陆昭今日这两番话传达了足矣扭转陇西人心的表态,道明了足矣使陇西世族做出判断的局面境况。而对于这个原本极难回答的政治命题,抛出了化境般的回应。如今杜太后等人只怕还认为她是可靠的自己人,有着这一层信任,这个小娘子今后在金城能把局面搅得多乱,只怕不是自己能够想象的了。


    宴席还在继续,陇西各家在场面上虽然还能保持和大家其乐融融,但以彭通、牛储为首的人已经开始筹划何时、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接触魏帝的人了。此时牛储有些喝高了,凑到了彭通身边,递给了他一盏酒,小声道:“这小娘子马屁拍的,嘛错处抓不到,还他·娘·的千里传香。”


    牛储虽然读书不多,但却是个心思活络的人,和彭通两人一人唱白一人□□,也算把形势摸了个大概。面对这位直肠子话糙理不糙的老连襟,彭通不禁噗嗤一笑道:“待晚上,去我府上喝。”


    冬去春至,未央宫在一片春雨的洗刷之下,竟也变得十分温润可爱,流出或嫩绿、或宫粉的盈亮色彩。


    刘炳领着王谧一路向御苑走去。一路上王谧心中惴惴不安,却又不乏欣喜之情。他虽一直居少保之位,但能入禁中面见皇帝的机会几乎没有。如今他因自身功业成就得以入禁中,当面奏对,还是头一遭。


    现在,陆归归降的事情基本能够敲定下来,虽然有着陆昭出质这一层变故在,但大局已定,自己带着陆归的表态面圣,足够有所交代。只是对于陆归执意辞去封侯之位,还是内心替他有所遗憾。不过能引陆归为王氏在关陇地区的强援,也算是收获颇丰。因此,在入禁中奏对之前,王谧还是先见了在中书监之位的叔父王峤。


    王峤闻言,神色模糊不定,最终只嘱咐道:“贤侄既成此功,坦言即可,暂且不要为陆氏发声。”


    王谧见到魏帝时,魏帝正立在水榭亭下观鱼,。魏帝手持鱼食,湖中的几尾锦鲤刘炳之前便已让人刻意饿了几日,见人来投食,争先恐后跳跃出水。直到水花最盛时,魏帝才将手中的鱼食倾数抛洒。王谧撩袍跪地,叩拜下去。


    “画策安边,铭功陇山。”魏帝放下鱼食,抬手转身,笑盈盈地扶起了王谧,“朕的定远侯回来了。”


    王谧深拜道:“臣不敢居此功,陛下深谋远虑,制敌如神,殷尔雷发,赫然神举。陆归臣服于陛下,乃大势使然。”


    魏帝笑了笑,对此番夸赞显然颇为受用,对王谧道:“陆归那边形势如何?”


    王谧道:“陆归所辖五县,但内部动荡,若徒然反凉,凉王主力亦未离开,只怕难以守住陇道。但陆归已承诺此事,还让臣给陛下带来一封亲笔信。”说完,王谧便将信件亲手交予了魏帝。


    陆昭出质的事情,魏帝已然听说,世家女子能做出这样的牺牲,实在让他出乎意料,甚至有些刮目相看。做出这样的决定,不仅要有长远的眼光,也要有一定的胆量。若陆昭因此殉国,那么陆家的遗族前科便可彻底洗刷,成为魏国不二的忠贞世家。


    魏帝将信读了几遍,然后对刘炳道:“将此信送至中书监处并誊抄一份至尚书台,公之于众。陆归封浔阳侯,食万户,授车骑将军职,加督护,假节,讨凉王逆。”转而又对王谧道,“子静此番辛苦,联系陆归的后续事宜,只怕还要有劳你来做。”


    “是。”王谧应着,然而等了许久终不闻皇帝封自己为安定太守亦或内史之职。毕竟方才陛下已经言明陆归加督护一事,那么太子那边应当已经有所运作,怎么如今皇帝却只字不提。难不成皇帝认为以自己之资仍不足在安定立身?


    王谧继续道:“陛下宽仁无量,只是陆归临行前交待臣,他本为邦国之臣,为国效力自是应当,不敢以此居功,让臣务必为他辞去封侯之位。”若陆归辞去侯位,是否情况会好一些?想至此处,王谧不由得佩服陆昭这一手的好处,对于陆归舍弃爵位更是感念。


    “哦?”魏帝有些惊讶,然而转念一想,其实陆归这么做对大局其实颇有裨益。眼下凉王大军压境,迫近三辅,于论功行赏来讲,并不是什么好时机。战争一触即发,战况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明日会是什么情景,各家都抱着何种心态。此时若封陆归为万户侯,无疑为此次封功定下了一个准绳。待到尘埃落定,余者论功行赏,若稍有拿捏不当,便有厚此薄彼之嫌,对于朝政稳定极为不利。


    想至此处,魏帝便笑道:“陆归顾念大局,实在难得,既如此便先免去封侯之位,其余如故。”不过封侯这件事自己早先已在多人面前表过态,公然讲过,虽然此时免去,但日后还有机会补偿回来。


    “不过陆归虽然不能得封,但朕还想封一人。”魏帝道,“靖国公嫡女陆昭深明大义,为君解难,便封开国忠肃县主吧,以此传檄各方。”


    若陆归果然反凉,那么陆昭能够活着回来的可能只怕微乎其微。而反过来,如果陆昭身死,那么陆归在凉王处的退路也微乎其微。这个忠肃县主,便当是提前给她的死后荣封吧。陆昭很好,但陇道对他来说,太过重要。


    傍晚时分,魏帝最终还是叫来了韩任:“王氏已与陆氏有所联合,封县主的消息,必会被他们封锁在陇山之下。你的人,要把消息送往金城。”


    “诺。”


    “另外,太子那边镯子的事情还是要仔细查一查,他东宫的老人,还有……薛美人那边,也着人问问看。”


    “诺。”对于主君的要求从不回绝,此时俊美无俦的内监声音似没有夹杂任何的情感。


    第85章 赏鹤


    王谧从禁中走了出来, 内心惴惴不安,魂不守舍。直到走到台省,面见了叔父, 王谧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王峤甚少见王谧如此患得患失,便问禁中奏对如何。


    王谧叹气道:“其余事方还顺遂, 只是陛下忽然要封靖国公嫡长女为开国忠肃县主。此事一旦昭告天下, 陆娘子岂非命在旦夕?到时……到时我怎有颜面面对陆将军啊!”


    虽然王谧于陆昭交集不多,但一路走来相处却十分愉快。再加上他与陆归契阔相谈,已有伯牙子期之契, 惺惺相惜之情,又言明要以亲妹而视陆昭, 必会回护一二。如今这个要了命的封爵忽然降临在陆昭的头上,他依叔父之言, 并不敢为其发声,如今心中羞愧万分。


    王峤只是拍了拍王谧的肩膀, 道:“今上多疑,以我家之贵, 如今时局当谙声自处, 说多做多,反而适得其反。陆氏娘子既得此封,只怕陛下是打定主意要切断陆归退路, 以保陇道,你我早已左右不了。”


    见王谧仍是颓然,王峤笑了笑道:“贤侄前线谈判之功, 我已有所耳闻。你敏于辞令, 如今正是任事的好时机。做好本分,勿再言其他, 待陛下打消疑虑,安定内史必然会是你的。”


    听叔父如此说,王谧心中略感宽慰,不再患得患失,因深深下拜道:“多谢叔父提点。”


    玉京宫内宴席初散,杜太后命人将陆昭送回居所,旋即与王韶蕴来到葆盛堂会见臣僚。凉王不在的时候,许多政令以及重要决策方针皆在这里由杜太后与王韶蕴二人把关,然后发出。再加上宴席上,上官弘等人也已和陇西各方有所交涉,接下来便是复杂的人事安排。


    “陇西各家态度不明?”杜太后有些吃惊。陇西如今已深在己方腹地,此时还不拿出一个明确的表态,那就是摆明了不看好自家。一旦陇西观望,那么处在陇西外围、更靠近长安的天水郡也会动荡难安。


    上官弘道:“除却严氏、庄氏等有人留在宫内,其余人等大多已经出宫,想来不日便会返回陇西。”


    杜太后脸色沉了沉:“严氏和庄氏的人怎么说?”


    上官弘回答道:“安固县的严满说,原为大王奉斩蛇剑。大夏县的庄家次子庄恩齐说,原以玉带之誓,为大王兵进长安。”


    杜太后听完只觉又好气又好笑,显然两家还是受到了陆昭的言论影响,用了汉高祖的典故来反过来拍自家的马屁。但两家皆出自偏远小县,一个却言之凿凿要奉斩蛇剑,另一个则是大言不惭要挥师长安。斩蛇剑,呵,他家也配?大夏县人口才多少,庄家能凑个一千部曲就不错了,还敢言玉带之誓,这是还要讨价还价呢?


    此时王韶蕴安慰道:“太后千万莫与这些人置气,穷乡僻壤里出来的人家,说话措辞没个忌讳。”说完又问上官弘道,“陇西太守彭通呢?还有守故关的那个武将牛储。他俩都问话了,临走就没说什么?”


    与其他家不一样,这两家最初都是派了本族担当要职的头面人物来的。一是位置实在太重要,一旦做了决策,影响层面会很大,所以当事者亲临的观感尤为重要。同样,他们也不会当即就做出明确的表态。毕竟作为陇西郡守,彭通也有责任和各家沟通,而牛储作为掌管通往金城郡门户的重要守将,只怕也要先回去在麾下将士和底层士兵中摸个底。


    上官弘道:“牛储没说什么。倒是陇西太守彭通说要先回去与大家商量,还称赞陆娘子妙辞,来日还要请教一二。”


    “哦?”杜太后有些惊讶,“看来她的话分量还不小啊。既如此,那再等上几日,待各家再聚时,让她再说一说。”


    “太后。”面对杜太后的兴致盎然,上官弘觉得自己有必要打断一下,“陆娘子虽然清词妙句,但臣觉得宴席上的那番言语还需细细思量。这个陆娘子只怕没有那么简单,太后若要用她,还需再试试她的忠诚。退一万步说,即便她不忠诚于太后,也要试试她这个人有没有害人之心。”


    王韶蕴同样点头附和:“陆昭今年十八,比鸿儿还要小些,行事举止却不知强多少倍,单论心机,鸿儿在她面前,那就是个雏儿。此人格局非同寻常家,也非池中之物。相国所言有理。”


    杜太后听罢点头道:“那便依相国所言,试她一试,只是不知相国有何妙计?”


    上官弘笑着道:“那便请太后和王妃与臣一道演一出戏吧。”


    这一日,天气绝好,金城才落了一场雨,气候不似往日干燥。晨风温凉,陆昭便在玉京宫的园子内信步而行。继上回杜太后设宴以来,王韶蕴便免去了她的禁锢,允许她在玉京宫的指定范围内走动,但也时时有人跟着。


    此时,她住所的掌事葛忠寻了来,见了她便道:“陆娘子,太后和王妃想请娘子去一趟葆盛堂叙话。”


    陆昭笑着点头道:“那我这就过去。”


    葛忠带路,陆昭并不习惯别人扶着她走,宫女们倒也省了一桩麻烦。她步子飞快,走路带风,葛忠的脚程倒比往日还快,走到半途已觉得有些气喘,回头一看,陆昭却还是神色如旧,因陪笑道:“娘子怎么不用辇?王妃早就命人备下了,以后娘子出门坐辇轿,既轻快,又舒服。”


    陆昭和蔼一笑道:“王妃费心了,走路其实也挺好的,这园子漂亮,我走走停停,倒能多看些风景。”不知不觉间,陆昭将脚步放慢了些。


    这种润物细无声做法,同样感染了前面带路的葛忠。“娘子喜欢,便常住宫里罢。娘子爱什么花?奴婢和种花草的太监有些交情,娘子告诉我,开春前奴婢提前种上。”尽管陆昭是质居于此,但这番话却实实在在是出自葛忠的肺腑之言。这个小娘子真好,谪仙般的人物,待下那么体贴。


    陆昭到了葆盛堂,杜太后、王韶蕴和上官弘三人都在,此时正在赏鹤。西北风物养这样的雅禽十分不易,倒也难得这两只鹤羽毛生得明亮水滑,顶上红如朱砂血一般。


    陆昭与众人一一拜见。之后王韶蕴自去逗那两只鹤,杜太后拉了她的手一同坐在廊下,道:“相国昨日弄来的,说是关中有个世家子送给他,他不会养这个,干脆放到我宫里来。我呢也就看个热闹,人老了,偶尔看一回新鲜。过几日让他们放园子里去,开春宫里要办金翟宴,你们小娘子一起赏玩吧。”


    陆昭低了低头,微笑道:“如此倒是我近水楼台,先一睹为快了。”


    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呼,只见王韶蕴小跑着回来,虽然仍是惊悸犹存,却还挂着笑。


    “吓死我也。”王韶蕴坐了回来,抚着胸口道,“那只鹤竟差点扦了我一下。”


    上官弘听罢笑着叮嘱:“王妃小心,鹤虽优雅,但刚羽利喙,也是猛禽,即便圈养着,也要时时警醒。”


    杜太后点了点头:“相国这话不错,那时候在关中,都有专门驯鹤的太监。这鸟儿性格刚强,须得养上几年。”


    上官弘道:“如今大王以猛虎之势下陇山,拿下三辅,攻克长安,指日可待。到时候太后想养多少鹤,害怕没有人能驯服么?便是王妃……不,那时候便是皇后想要驯养什么活物,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这……”王韶蕴只觉得有些局促,谨慎道,“相国慎言,大王此行只为清君侧。”


    陆昭冷眼看着三人一唱一和,含沙射影,知道最终这个上官弘终究是要说出些什么来的。


    果然,上官弘撩袍跪地道:“先皇骤崩,归于五行,陈留王以衅谋夺储位,失德于先,不顾先帝遗命削藩王之地于后。如今太后贵为先帝皇后,大王为先帝嫡子,当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奉先皇之遗愿,属以伦序,入奉宗祧。臣谏言太后,立凉王为帝,昭告天下,以此明尊卑,分泾渭,大义在我,四方响应,何愁长安不克,天下不平!”


    “上官弘,你大胆!”杜太后已有怒意。


    上官弘继续慷慨激昂道:“若太后不决,臣自当草拟劝进表与诏书一份,明日朝议。众臣欲立新主久矣,若有异议者,臣自当令禁卫军以刀剑决之。”


    杜太后见上官弘有如此决绝之意,亦不好再否之,转而问王韶蕴道:“王妃以为如何?”


    王韶蕴严肃道:“称帝乃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必要顺民心,顺大势,岂能轻议。凉州虽向服于大王,但关中形势,只怕未明。”


    此时杜太后终于转过头,看向了陆昭,语重心长道:“好孩子,王妃视你如亲生,你又是个识大局,有决断的人,如此情形,你觉得关中形势是否能成此事?”


    陆昭此时已经发现,这三人最终给她设的局居然是在这里。既然他们要演戏,那自己不妨陪他们演到底,看看最后尴尬的是谁!


    第86章 解法


    上扬的凤目不再低垂, 数茎长睫抬起,如同金箔莲华的座上菩提忽现法相,而青黑莹莹的寒眸, 则如已经全然苏醒的冥漠神君。


    “请太后杀上官弘以自解。”陆昭的声线透露出清冷已极的残忍,化作刀锋, 成逼迫之势。


    三人俱是一惊, 杜太后强作镇定:“何故出此语?”


    陆昭的目光扫过神色惊愕的上官弘,最终将眼眸调至最为恭谨的角度,道:“平心而论, 太后以为凉王必胜么?”


    “虽有优势。”杜太后语气犹豫,最终定论道, “未必取胜。”


    陆昭轻轻颔首:“既然太后都作此想,凉州各家此时只怕对凉王取胜更存疑虑。当年赵高指鹿为马, 群臣默然,可谓权势熏天, 旁人不疑有可与之争位者。如今凉王与今上俱在,胜负未分。众人一旦拥护凉王称帝, 若凉王胜, 则是从龙首功,若凉王败,则再无退路。上官弘若将称帝此议付与朝议, 公之于众,不服者斩,势在必得, 则与断人退路无异。一旦行此举, 凉州世族必有哗变。


    凉王虽行大将军事,统六郡兵马, 但各个世家派系亲疏有别,政事也非凉王一言可以决之。最终,只怕太后和大王还要祭出上官弘以平众怒。但即便如此,此议抛出,原本平稳的局面已然打破,世家为求自保,只会争相退出,形势将更加糜烂不堪。其实此事本有更为简单和缓的手段,以相国之智,却选此拙劣之法,想来一心只求速死,故臣女有请太后杀相国之言。”


    陆昭言毕,杜太后只觉身背冷汗涔涔刺骨。当上官弘出此计时,她原以为依旧是要陆昭表态。若陆昭同意,那么此言会传到魏帝耳中,陆家自绝其路,只能支持自己。如若不同意或不表态,那便是摆明不看好、不选择自己这一方。毕竟在如此重大决策密决于内时,表态支持即可获得旁人无法企及的巨大利益,这样的利益摆在面前都不肯要,其心也可知。


    然而杜太后却没有想到单单在群臣中议论称帝一事,居然能引起如此复杂波荡的事态。这个年轻女孩以自己世故至深,毒辣至极的眼光,将后续步步推演,层层剥开,最终将利益下的人性□□地展现在她的眼前。只有站在足够的高度,拥有足够的格局,才能给出如此石破天惊,刻骨入髓的解法。


    其实今日此局,陆昭一看悉知。三人先前以鹤为题眼,是为逼迫自己在时下表明忠心。如此以来,后面劝谏称帝一事,她就必须要有所发声。虽然王妃等人口口声声说已把她当自家人,但政治牌桌最忌交浅言深,能为如此重要而敏感的议题发声的,只能是上官弘这样的老忠臣。如今他们竟然抛给了自己,甚至有等着她一锤定音的架势,既不符合利益,也不符合人性。而识破了这一点,便已经可以排除掉许多错误的应对之策。


    陆昭觑了觑跪在一旁的上官弘,不同于杜太后与王韶蕴,他并没有因为自己所言而感到后怕。果然,此人设此计策绝非单纯表态那么简单。自己不会直接做出同意或不同意的回答,在对方的眼里已是应有之举。上官弘要考验自己的,其实是是否会默许他做出让凉王崩盘的举措。如果她默许了或是推波助澜,那么逆谋之心昭然若揭,只怕离开葆盛堂之后,就会身首异处了。


    既然如此,那她便扮一个直言相谏的忠臣,与他这个大忠若奸的相国唱一出完满的对手戏。如今杜太后与王韶蕴显然与上官弘不在同一水准上,没准此次还能引出她二人对于上官弘本人的疑虑也未可知。思想至此,陆昭又用余光扫了杜太后与王韶蕴二人的神色,果然杜太后对现在这个局面有些无措,即便强作镇定,却仍然带着一丝丝疑惑地看向上官弘。


    王韶蕴还算镇定,对陆昭道:“先前我家大王举兵,四郡相应,若真无胜算,各家又为何出面赞成?”


    陆昭道:“各家虽不愿支持大王称帝,斩断后路,但因各家皆出仕于大王,需要一定的政治站位,彼此之间依然竞逐本土政治之利,故而支持大王出兵。君子用道,取之中庸,并非不取。支持出兵是取其道,但支持称帝则是偏取其道,若非大局已定,不可为之。”


    其实论以实言,凉州如此,关中未必不是如此,可能情况还不如凉州。除了当初倾力支持魏帝上位的几家,不少人都在持观望态度,其实连自己家都也做了两手准备。一旦关中形势不利,败局定下,长安中以父亲为首的陆氏宗族便要拼死摆脱之前站在魏帝的立场。即便不能从中谋取什么政治利益,哪怕身死也要维持陆家仍有人在牌桌上的局面。


    每个人都在放筹码,但每个人都不敢放全部的筹码。古往今来,所有势均力敌的决战前夕,政治氛围便是如此,无一例外,无人脱身。


    上官弘闻得此言,只觉得眼前这的人愈发窥探不透,其城府之深已经不亚于自己这个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者。若陆昭只是耽于诡道权谋倒也无惧,但她所言虽是时下最为不堪的事实,但却是着力于人性,圆融于情理,以道而释万物,这便是她的言辞不同于众人并且格外掷地有声的原因。


    对陆昭有了新的认知之后,上官弘不免要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对方了。


    “大王称帝虽不能议论于众,但无论早晚,终究是要摆上台面。”上官弘看着陆昭,目光略带挑衅,“既然娘子说有更为容易稳妥的办法,何不试言之,既为太后分忧,又成就大王一番大业?”


    杜太后和王韶蕴亦点头称是。


    上官弘想,事情既已至此,不妨听听陆昭所言,若真是良策,便可采用,那么其心也能借此明迹。如若没有更好的方法,那方才那番话的用意自然也不言而喻。


    陆昭闻言,狡黠一笑:“《易》有云,河出《图》,洛出《书》,而圣人则至。汉武时有郡守献白鹿,光武时有人见九茎穗于室,可见但凡圣人临朝,皆有祥瑞之兆。不知凉州可有人献上符瑞?”


    上官弘与杜太后相顾而视,这句话说的算是十分隐晦了。如此敏感的话题实在不宜于直接表态,对于发起者而言,最好的方法就是安排几个地方百姓献献符瑞,试探一下各方的反应。


    若几次三番昭示祥瑞,各方无太大反对,那么自己接下来便可安排朝议事宜。如若不然,自己也可以即时抽身自保。毕竟自己已位极人臣,若有人利用此事联合各家对自己不利,到时候凉王即使有心,也很难罔顾各家态度,来保全自己。


    经由此番对话,上官弘也不由得承认陆昭不仅无心陷凉王于不利,反而可以为己方发声一二。


    事已至此,杜太后也不由得缓和道:“相国,此议便先作罢,可按陆娘子刚才所言试行一二。这件事牵涉甚广,不急于一时。”


    又转首对陆昭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对相国无恶意,也是真心实意为我家大王考虑。这几日事情接连不断,你才来此处,也没能好好休息调养,暂且不必忧心这些,回头我让元鸿带你出去散散心。”


    “太后,元鸿这几日事多。”


    瞥见儿媳使来的眼色,杜太后有些不好意思道:“瞧我这记性,那便改日吧。改日办个小宴,单独为你接风。”


    “是。”陆昭应下,心里却不由得感叹这位杜太后对政治的敏感度实在是不太够。先帝在易储时给凉王铺了这么好的退路,可见颇有手腕。作为先帝宠爱的皇后,杜太后却与先帝相距甚远。而由保太后一手带大的魏帝,心思谋略,远在这一家子之上。然而无可否认的是,保太后与魏帝的性情和心机,即便是至亲之人,也不敢亲近。


    不过以今日之事看来,杜太后等人基本已经对自己放下了戒备。日后再有筹谋,行事便会方便许多。不管怎样,陆昭都决定搏一搏。大概在不久的金翟宴上,她便有机会联络几家陇西的人了吧。


    若能和陇西世族达成共识,自己的性命就多了一层保障。且由陇西世族打开金城南面的门户,那么无论是魏国攻入,还是自己出逃,都会十分便宜。至于如何将这些人与自己捆绑,陆昭此时内心已经有了初步的谋划,权力没有空白,任何时候都不缺寻求上位之人。


    对于杜太后这一家,陆昭内心并无太多亏欠之情,政治博弈非生即死,谁都有自己的立场,谁又愿意为了对方的立场轻易舍命呢?


    如今唯一的担心就是不知兄长那边的信是否已经收到,如若收到,金城这边应该也会很快得到消息。但其实从时间上来讲,这封信与她原先的布局谋划已经迟到了太久太久。


    第87章 底线


    二月, 凉王主力攻克了淳化县,淳化县令、县尉,以及功曹六人悉数战死殉职, 县令妻儿亦已遇害。一夜之间,王谧痛失一良友, 怀着悲愤的心情, 他再度北上陇山,拜访陆归,传达魏帝的旨意。淳化县的陈尸千里, 意味着凉王的主力已经开始侵夺三辅,而关陇的世家们, 也无法继续坐视不理。


    元澈此次得封大都督督中外诸军事,持节, 假黄钺,手握两千石生杀大权。不同于之前伐吴之战, 此次几乎没有世家跟他从头到尾地推诿扯皮。三年的南征北伐,两年在扬州汲取, 如今他已有五万精兵出自嫡系, 再也不是当年任人宰割的羔羊。


    除却赵安国的援军,战场上亦有苏瀛的八千人马,以及贺氏、薛氏两家部曲所凑成的三万义军。这三万义军分别由丞相贺祎长子贺存、御史大夫薛琬长子薛乘统领, 两人如今各有加官,一时风头无两。


    这一次,作为拥有实权的三军统帅, 元澈下达了最终的部署命令。三万义军正面迎敌, 而赵安国的铁骑则侯于敌军侧翼,看准时机, 进行冲阵。苏瀛所辖部队则作为另一支奇兵部署在陇山山口,而元澈则在外圈部署包围网。此行只有一个目的——活捉凉王。


    对于这番部署,仅有贺存、薛乘颇为不满。薛乘率先发声:“殿下,部曲的战斗力不同于郡国兵,若以我等正面迎敌,只怕难以维持,瞬间便会溃败。”


    元澈抬起眼睛看了看薛乘,又看了看贺存。世家部曲的战斗力的确有限,其中装备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整个部队的作战风格。其实元澈根本就不怕这三万人溃败,这样一只软弱的队伍在战场上其实极具迷惑性。凉王征战沙场多年,对方实力到底如何,是否只是单纯的示弱,有着敏锐的判断,基本上打仗交手几次便能探出来了。只有给他来真的,他才敢放心让自己的主力投入到战场。


    即便没有战术上的顾虑,元澈也不想再让这些世家部曲跟着自己后面捡漏。正面战场损耗的永远都是国家的军队,世家大族的部曲私兵在一次次战役中一通猛捞,这一次,既然自己已经拥有了话语权,那么必须要扭转这种失衡的局面。借此机会还能削一削世家大族们在军事上的实力,何乐而不为。


    元澈停下了沙盘上的部署和推演,和煦微笑道:“敬山何须畏惧,孤与赵将军皆在,怎会看着你们身陷险境。”


    薛乘道:“并非末将畏惧,只是部曲带甲人数实在不足,凉王皆是具装铁骑,正面冲阵,只怕难以完成殿下交代的任务。”


    因薛乘是世族出身,即便带兵,也都是小规模作战。且此人的确无心走战场争功名的路线,不过是因家族需要有人担当此任,其人本身醉心诗书,所以元澈先前话语间留了几分客气。若是他手下将领,这般畏畏缩缩,早被他已军法惩处了。


    然而刚刚薛乘的这番表现,实在让元澈对这样的门阀有些生厌了。大家都在刀口上争功名,凭本事吃饭,身为门阀,本身就有着不低的起家官,完全不用像普通士兵一样从底层熬起,更应该珍惜每一次历练的机会。此战涉及到关陇利益,你家起兵不仅仅是护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战后分红你家也能坐享其成。现在你出兵的名分已有,官位已封,到了临战,不服军令,惦记着自己家的那点实利,跟我这玩心眼?


    元澈此时也看透了,这些人眼高手低。其实正面抗敌是最简单不过的任务,这些人之所以在这消极反抗,不过是因为部曲在这场战斗中会受损,进而影响到自家在关陇军事的竞争力。并且此战,赵安国的任务其实在结果上将会是封功最大的,这些人心中还是有些不平。但真把赵安国的任务给他们,这些人又玩不转。具装铁骑没有,冲阵经验全无,马上绑双槊怎么绑,薛乘会吗?再不能正面抗敌,难道他还得把他们安排在城内供着,给自己扯嗓子助威吗?


    给机会,你嫌弃,那我也不客气。


    元澈此时也不直接指责薛乘,笑着对左右道:“敬山素以文采出名,治军上却稍逊一二啊。既然敬山心里没底,那孤便相助你一二。”说完对身后持节的冯让道,“去传令薛乘部,此战他的军队由孤来掌。”


    薛乘闻得此言,几乎暴跳如雷,怒道:“殿下真要枉顾关陇世家这些年出的力么?既如此,殿下便将关陇世族所有私兵部曲通通纳入自己麾下,岂不省事。”


    元澈冷笑:“薛敬山,你威胁孤?”


    此时一直在旁边观望的贺存赶紧站出来,拦住了薛乘,道:“殿下息怒,敬山断无此意。身为世族,自当为国效力,只是正面迎敌,敬山实在经验不足,还望殿下督导一二。”虽然方才太子仅仅夺了薛敬山的兵马,但一旦如此,自己的部曲在作战时,肯定也会受到影响。而且两套作战指挥体系只会让正面更加薄弱,薛、贺两家的部曲只会损失更多。


    其实贺存之所以沉默了那么久,是因薛家毕竟和太子走的近。薛乘气盛,正好他可以借此机会探探太子的底气。不过薛乘冲的太猛,此次已经涉及到了自家利益,因此贺存只好出面。


    元澈知道此事还是要给二人几分面子,整治这些世家并非只有撕破脸一条路,因此看了看贺存后,对薛乘道:“既然贤安出面为你说话,孤此次先不追究。只是战争绝非儿戏,你既有先前之举,孤也要派人看顾才是。”说完对冯让道,“遣孤骑兵一千人押后,以督军法。”


    布置完之后,元澈平和下来,看了看二人,最终给出了自己的建议:“正面迎敌,前锋执盾持矛直突,中军掩护后方徐徐推进,若有擅自离阵者格杀勿论。”他方才派出的一千骑兵,便是做最后一件事的。这是一套对没有战斗经验的军队最为有效的统帅方法,虽然呆板,但执行相对容易。因为有了薛乘先前之语,他还真怕这位差点成为自己大舅子的人尿在这,毕竟作为主帅,任何利益上的博弈都要摆在战争胜利之后。


    做完最后的部署后,薛、贺二人出帐,薛乘心中仍是愤愤不平。


    贺存望着他叹了口气道:“你再作此态,便是拉我关陇世家下水。太子对你已是不薄,此战若胜,以太子的品性,你我的功劳绝不会逊于赵安国太多。”


    薛乘看了看头顶阴郁的浓云,愤恨道:“自我关陇世族血洗朝堂,推今上上位便知,若凉王侵入三辅,世族皆无退路。如今你我只能为太子挡凉王锋芒,皆是注定,关陇世族,败于此也!”


    大帐之内,冯让帮元澈重新整理了方才讨论的战术记录,这些都已加盖各个将军印,是要密密封存,呈报皇帝的。


    “殿下要不要去赵将军那边打个招呼?”冯让试探性地问了问。赵安国负责侧方冲阵,被骑兵冲阵,伤亡率是最高的。虽然冲阵只是为了将凉王主力分割打散,但也不能排除凉王战死的可能性。凉王一旦死了,那么金城只怕有一个人也活不了多久了。


    “不能去。”元澈慢慢坐下,喝了一口茶,“凉王一旦战死,凉州便会瓦解,数万战士的性命便可以得以保存。于国家大义上,凉王战死是最好的结果。前朝是如何灭亡的?八王之乱宗王相互掩杀,十万精兵消耗殆尽,人口锐减,以至于胡马南下毫无防守之力。旁的不说,慕容氏的灭亡便是近在眼前。当年慕容宝于参合坡大败,三万燕国精锐丧命于此,尸骨如山,这已是以一国之力积累数十年才有的精锐。”


    “如果我让赵安国手下留情,赵安国有所顾虑是其一,一旦他认为主君对江山将士不再有顾惜之念,今后又有谁愿意为国运一战?在如此重要的战争中做出这样的表态,别人会如何解读,关中的局面又会如何,又怎能得知?冯让,活捉凉王只能靠我们自己。我给的她那只血玉镯,大概可以保住她一段时日。到时候,我们再与武威太后和凉王妃谈判,至于能谈到什么地步……”


    说到此处,元澈沉默了。凉王死,只怕是父皇注定不能让步的事情,那么陆昭的死呢?元澈默默合上了案上的文移。陆昭的死只怕是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都可以让步的事情了吧。他要让出多少利益,才能保全她?是凉州,还是关陇?若他赌上储君的未来,出面向父皇请求终生囚禁凉王于禁中,是不是也是可行的?


    元澈阖上眼睛,曾经那些世家试探自己的底线,都不如此时此刻自己试探自己的底线那样深。他几乎能感受到他从小接受的君王道义的思想,已经在被轻轻摇撼。


    他不想在陇山脚下迎回她冰冷的尸体,不想听到刘炳在靖国公府内念诵追封她的诏命。他只想在淳化城前那片深青色的草地上看她平安归来,或许他可以试着牵一牵她的手,若不然,牵一牵她的马也是好的。他想在宣室殿前的廊下,看着刘炳笑着从里面走出,对他说:“先贺殿下成婚之喜了。”然后看着他捧着诏命,再向同样等在殿前的靖国公道贺。


    “殿下,殿下?”


    元澈回过神,见冯让正盯着自己看,不由得眼神躲闪,嘴上依然问道:“何事?”


    冯让道:“陇西郡的祝家派人过来想和殿下谈一谈。”


    第88章 围杀


    自陆昭随王韶蕴离开之后, 元澈便派了数名斥候查探,最终得到消息,陆昭已被王韶蕴带入金城玉京宫内。而斥候也没有空手而归, 同样带来凉州以及附近的各个世家奔赴金城的消息。


    元澈命令通传,不久之后便闻得蔌蔌脚步声, 入得帐中, 来人报名,乃是陇西祝雍,表字成颂, 任护羌校尉一职,以公事拜见。魏国境内有不少羌人定居, 护羌校尉一职便为此设,官职放在长安并不算高, 和太子中庶子大概一个水平,但涉及凉州本土数万羌人民心所向, 无疑是受重视的官位。


    此职大多由地方豪族执掌,只有足够大的盘面, 才能够将这数万杂胡包纳分化。而且需得是极具打仗经验的人, 羌人民风彪悍,崇尚强者,非冲阵在前难以统御部下。这也是为何陆归初入凉王军中, 不过两年,便可以积累如此人望。


    元澈请祝雍入帐内坐,又命冯让备茶, 自己坐于另一席, 道:“成王将行冠礼,周公命雍为辞祝颂。校尉表字不知出自谁手?”


    祝雍恭谨道:“先帝丞相曾路经蔽舍借宿, 卑职方有幸得此表字。后来卑职得升此任,也全仰赖老丞相力荐。老丞相之恩,卑职此生难报。”


    元澈了然点头:“原来是陈凝陈云隐,怪不得,怪不得。能得老丞相青眼之人必然不俗,护羌校尉掌羌胡事务,政治抚绥,巡行理事,秩比二千石,老丞相肯任付于你,一定是你确有才干。只是校尉不辞辛苦,离守岗位,千里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祝雍缓缓叹了口气,道:“如今凉王疏离陇西,我虽任职在临羌,但因郡望之故,亦与彭氏、牛氏两家结亲。如今陇西太守彭通不欲从凉王逆,牛储亦不愿交出故关天险,引得凉王不喜,我家亦受波及,故而被催促离职。如今陇西隔绝天水,北寄金城,难以用一郡之力抗之。此次前来,实在是走投无路,向殿下讨个示下。”


    元澈缓缓点了点头,先请祝雍喝了回茶,而后问:“校尉此次从哪条路来?”


    祝雍闻言连忙放下茶盏,回话道:“卑职从襄武出发一路向东,经华亭道下陇山。”


    既然经过华亭,那必然是到过略阳了。元澈问:“听闻略阳已派重兵驻守,校尉途径此处,只怕要费一番周折吧?”


    祝雍道:“陇西毗邻天水,世家们皆有些往来,略阳城内有我一二故旧,故能放行。”


    元澈蓦然不言,起身慢慢走到祝雍的身边,炭火将他的影子拉扯成尖锐的形状——他原本就是身材颀长的男子。大帐内安静的很,祝雍似乎能听到北风捎来的铁甲铮然之声。


    “孤这里正好也有几人想要入略阳,不知校尉可否请人放行?”元澈的话愈发让坐席上的人感到不安,“手书也好,符信也罢,校尉当初如何做到的,今日便演示一遍给孤看看,如何?”


    祝雍抬首,这位大魏太子想要的东西,如今已经昭然若揭了么?


    “卑职自当为殿下分忧。”


    元澈闻得此语,便向冯让道:“安排几个人,准备进略阳城。”在试探出祝雍是否可靠之前,元澈不准备把陆昭的事情告诉他。


    凉王主力继攻克淳化县之后,沿南北铺开,继续攻打其余城垒,主力则随时准备与元澈主力及关陇义军交战。


    这一日暴雨倾盆,遮蔽天日,四野一片白线苍茫,目及之处,不足两尺余。凉王前锋部队踩过厚厚的沙石泥浆,徐徐向前推进。五千余骑兵方才已向对面冲阵,旗鼓声因雨水匝地已变得不那么明晰,连同喊杀声也只是依稀传来,闷在厚厚的雨水雾气之中。


    似乎听到了骑兵的声音,凉军的一名伍长向侧方望去,然而并不见骑兵踪影,莫非是前方冲阵后迂回再进?正思忖着,只听不远处忽然迸发出利器交鸣之声,几乎是一瞬间,他眼前的同袍便被马槊贯穿。


    斥候在雨幕中穿梭奔袭,战报频频传入凉王本垒。先前他于扶风攻城数日,但各县联合抵抗,不断侵扰,他不得不集中兵力,先对付关中义军以及太子的主力。如今暴雨骤降,太子军队已将包围渐渐收拢,此时,即便天气在恶劣,他也不得不战了。


    “什么?前方不知伤亡几何?”凉王皱眉,极端天气下,指挥令号只能有限地发挥作用,这其实对不善野战的关中联军不利,但此时己方连伤亡数目都无法计算,只能说明前锋部队已经被打散了。


    凉王正欲再度下令,却见一支戈矛掷入帐中。连中军也被撕裂了?


    “暂且退避,收缩阵型,寻高地而守。”凉王反应迅速,军令即下,中军开拔。


    数里之外,赤红色的披风贴合在银色的鱼鳞甲上,雨水做小股涓流,沿着剑柄沥沥而下。兜鍪之下,浓墨抹出的两阕眉峰浸着微微水汽,化作两道寒霜,元澈的目光最终落在雨幕尽头那一片自东而西行的大片黑色阴影。


    “束阵凿击。”修长的手指勒紧了缰绳,一如已扼敌人咽喉一般杀意决然,“勿追溃敌,生擒凉王者,以万户封!”


    凉州骁骑虽然强悍,但元澈与赵安国所领的具装铁骑亦是骁勇。赵安国既已从侧翼破敌,主力便徐徐收网,不久便迎来了溃逃四散的凉王军队。而元澈自点了精骑七千余人,准备给予凉王最后一击。


    凉王撤退途中,只觉得周围杀气逼人,四下时而有嘶喊声,时而有马蹄践踏之声。对于一个在边境久历征战的人而言,即便在通信尽失,余丈不见一物的情形下,都有一种极度敏锐的判断。


    口鼻喘息产生的雾气将众人的恐惧毫不掩藏,凉王元祐最终拔出佩剑,直指西北方向,高声喊道:“中军结阵,随我突围!”


    一射远处,望着黑影逐渐变快的移动,元澈握紧了手中的马槊,双腿紧紧贴住马腹。紫电清霜,雷霆万钧,凉王的中军被彻底撕裂。


    根据阵型的密集变动来推断凉王的位置并不难,元澈回身机械地斩下了又一名敌将的头颅,调转马头,带领众人向凉王处继续赶杀。


    快要把凉王赶进包围圈了。


    奔袭数里后,凉王元祐与众人放缓行进,稍作休息。此时雨势渐弱,凉王与众将环顾四周,再次调整方位,准备退守淳化。然而一众人马奔至城下,却见苏瀛于城头而立,凉王只觉气血倒涌,一丝腥气漫至咽喉,不由得向上戟指怒喝:“苏慕洲,你一寒门鹰犬,可敢于城下与我一战!”


    苏瀛只冷笑一声:“乱臣贼子。”说完便下令放箭数轮。


    几番轮射,城下血流成河,凉王帐下幕僚成邃乃是谋主,此时见主上已愤怒到近乎癫狂,连忙下劝道:“大王,太子追兵将至,莫要执着于此城了。我军尚有陇山天险,退保于此,来年再战也不迟!”


    凉王听完只觉愤恨难消,然而事已至此,也只能明哲保身,遂对成邃道:“你持我符信先行,速去安定,命陆归集君接应,若他有疑……若他有疑,你也莫要多做逗留,我素来待他不薄,想来他不会对你太过为难。你逃离之后,就去金城请援吧。”


    说完,凉王纵马引铁骑五百人自去挡太子追兵,令城下众人持盾于顶,徐徐撤退。


    风雨刀剑,铁马金戈,枭雄与未来君王以性命相见,硬生生拼出一片殷红的血腥地狱。几次三番,凉王元祐几乎命丧投枪之下,却窥得黑马上那双执着炽烈的双目,杀戮的欲念被雨幕冷冷渥在眼底。


    他在惜他性命,他有所求。


    陆归于安定城等候数日,却仍旧不见陆昭所说的来信,情急之下便唤了钟长悦入内。钟长悦在吴国时便为陆归帐下谋士,其出身吴兴望族,钟继野庶子。他在当时并非第一流的世族子弟,但在陆归眼中,却是第一流的人才。


    钟长悦听陆归所言后,笃定道:“既然郡主有此言,借王谧之手断绝与凉王关系,那信中所言必是让世子有倒戈凉王倾向之语,以此激怒王谧。臣愿为世子试作一封。只是这封信之所以没有随郡主一同带来,交给殿下,只怕是因为送信之人会让王谧相信消息的来源。届时,王谧来此,世子还要再做筹谋。”


    陆归点头,算是认可。


    一日后,陆归先等来了凉王的谋主成邃。


    成邃满身风尘泥垢,却依旧不失风度,将马鞭掷于侍者怀中,遂拾级而上,步入陆归会客之处。


    “成司马进来无恙?”陆归闻得脚步声,旋即起身相迎。


    成邃神色不辩喜怒,对陆归道;“凉王钦命将军集结军队,下令会合。不知将军何时集军出发?”


    陆归对左右道:“令安定、朝那两县集兵,集合后随我出征勤王。”


    成邃未料到陆归竟然如此爽快,抬首时对上陆归含笑的一双眉眼:“请成司马于城中暂住,待万事悉备,一同下陇接应大王。”


    第89章 溯源


    落日余晖抛洒在陇山残雪上, 与汩汩未干的热血相照,生出一抹冶艳的斜红。山峦作眉峰,泾渭著青白, 这副江山美人面上,最终以这一抹斜红点染, 生生写意出雪腮渥朱的丹青卷。


    凉王败退漆县。


    这座原本陆归所辖的城池, 经历内部清洗之后,城中陆归所带的精锐消失一空,留下的只有死忠于凉王的旧将。虽然只五六百人而已, 但终究是留住了,没有坑杀, 甚至没


    有策反,连同一座城池, 为昔日的旧主提供了最后的庇护。


    凉王望了望西北残阳,他知道成遂将要面对的, 是已经归降于魏、新上任的车骑将军。


    而由数十护卫跟随,千里奔袭的王谧, 一身戎装, 宝剑轻鞍,于一个时辰之后,在夜色的掩护之下, 绕过漆县,直上安定。


    这一次,陆归没有直接接待王谧, 而是由钟长悦出面, 领其入府休息。


    “陆省深安在,何不面见我!”面对钟长悦滴水不漏的安抚, 王谧终于勃然而怒,立在廊下,不肯再前行一步。然而望见钟长悦神色惨淡,满面犹豫,心中又不免有些疑惑,深思后,沉声问道,“陆将军是否有隐言,不便面陈于我?”


    钟长悦长叹一声,面容凄然,最终道:“少保勿虑,只是昨日凉王遣使而来,命我家主上率兵下陇救之……罢了,少保勿再询问,我家主上实在无颜再见少保,已备薄礼,待明日自当送少保离开。”


    钟长悦原本身材清癯,长衣宽带,两叶修眉,略带病容,其言语如此,更让人觉得此时陆归府上气氛悲伤哀默。


    王谧正欲再问,忽见远处院墙转角,一素白身影匆匆行过,后跟着几名老仆亦是着素白衣衫,手中提灯也缠了白绢。那身影正是陆归。


    王谧望见,先是有些吃惊,而后目光沉然,问道:“凉王使者如今安在?”


    钟长悦抬首,目光望向回廊不远处的院门,院门外有数十名侍卫看守保护。


    钟长悦还未说话,王谧便奋然趋步向那院落走去,至侍卫前左右一视,目中之威便已令人却步。只见王谧忽然拔出腰中配剑,侍卫慌措,亦拔刀相拦。王谧冷哼一声,道:“我乃大魏太子少保,钦封使臣,北平亭侯陈留王氏嫡子,尔等擅动者死!”说完,便以布衣当锋,抬步迈入院中。而侍卫的刀锋在其面前,如同春日柳枝一般,被徐徐拨开,再无人敢上前。


    王谧深知,陆归素服而居,实为戴孝。那凉王使者此番,必是假携靖国公死讯而来。靖国公府如今缟素闭门,层层戍卫把守,消息丝毫不层外流,陆归即便派人去长安查探父母是否已死虚实,也会被其表象迷惑,继而相信凉王使者的话。


    现下凉王兵败,以陆归之智岂不知助魏则得富贵。然而父母身死魏国,孝大于天,即便知如今按兵不动方是上佳之策,从凉王逆必然失败而死,陆归亦要选择起兵保救凉王,实在是至情至孝,义薄云天。


    王谧目光湛湛,他既已知国公府事情,又窥得凉王使臣的阴谋,又怎能眼看陆归行将从逆,碧血错付。


    片刻之后,闻得动静的陆归携侍卫奔向成遂所居的府邸。看到王谧立在血泊之中,胸臆捲江淮 ,宝剑辉星斗的气势,心中忽然十分迫切地想要告诉他,这不过是他们兄妹与钟长悦一起为他而设的局。然而见王谧依旧沉浸在大义壮举与血腥产生的亢奋中,陆归忽然觉得即便坦白,王谧只怕也会觉得是自己羞于前迹的托词。


    见陆归风行如虎,视瞻如电而来,王谧笑着一指地上成遂的首级,道:“小人谗言,竟陷将军至此。我已代将军取其首级,靖国公安然无恙,将军勿复相疑。何不褪去素服,你我知己把酒言欢,共论天下事?”


    陆归看了一眼已伏尸地上的成遂,作愤怒之状,提剑道:“少保何苦欺骗于我,昨日长安已有人送出信来,言我家早已挂白,父母庶弟皆已被诛。亏我视你为良友,竟然连同皇帝,坑骗于我。”


    王谧将手中宝剑轻轻向地上一执,摊开两手,面不改色,仿佛血色溅染之处如华章加身,不过是为此壮举所添的描金之笔:“省深自便,若我身死可除将军疑虑,死又何妨?只是凉王三辅兵败,将军义血轻抛,只怕会令老国公寒心,令妹筹谋也要毁于一夕。”


    陆归望着仍然胆气万仞,气度从容的王谧,默默叹了口气后,命左右退下:“也罢。我欲做田横士,兄又何尝不咏易水歌。义士千古算无数,无论我作何举,也不必再多搭上兄一条性命。”


    此时陆归身边的钟长悦道:“先前我家主上逢一绝难棋局,少保胆气,作此义举为我家主破疑解难,某自愧不如,实在佩服。”


    王谧闻言潇洒一笑:“浅谋小道而已,若将军有兴致,何不手谈一局,以消长夜?”


    陆归抬手相请,道:“此人乃我帐下军师钟长悦,表字文豫,烹茶极好。你我且效古意,月下品茗,一梦烂柯。”


    三人一同入室,钟长悦烹茶观战。陆归本极好棋道,手段不凡。王谧居然亦是不弱,陆归不得不多用了几分力,将局面维持到互有胜负。不过两局,王谧已有倦意,便先行回房休息。陆归垂眸望着眼前看似零落,实则精心布置的盘面,叹气道:“王子静实则一憨人。”


    时局至此,陆归自己一方,已无甚义理之亏,几乎已经完全无伤地从凉王势力中切割出来。即便是从一开始,陆归便有偏向魏帝之意,暗述陈词。可是若此事处理不当,长安各方势力攒动,但凡有时谤风评不利,自己乃至陆氏一族的生存,恐将再难为继。


    如今王谧斩凉王来使,无论是传入长安还是传入金城,都会引起舆论上巨大的震动。而以王谧为首的陈留王氏沾染此事,必将阖全族之力在中枢运作,以期把舆论引导向对王、陆两家有利的地方。而日后凉州人士无论有什么样的想法,只会将旧主之死衍罪于王谧,对于自己吸纳政治遗惠,不会有太大影响。


    无论王氏是否愿意,都不得不承受两个阵营同时施加的压力。今后王谧在安定的内史生涯也会较为艰难。作为王氏在关陇地区上唯一的军事强援,陆氏便有更多的牌可以选择去打。但陆昭所设计策的影响远不止于此。陈留王氏深陷旋涡,擅杀凉王来使,汉中王氏之前的暧昧必将见疑凉王,如今也到了不得不做出最终决策的时候。而这个决策,在今日的战况下,已是昭然若揭,不必犹豫。


    对于陈留王氏,陆归觉得这些做法无甚不妥。门阀政治至始至终便如浪潮摧递,顷刻之间便是人间荣谢,无恒久的争锋,亦无恒久的联合,唯有利益才是永恒。


    但对于王谧,陆归却觉得有些愧对。杀成遂,对于王谧来说可称兵行险道。倒并非因为凉王会对其如何,魏帝那边见此事,很难保证不会怀疑王氏意图勾连方镇,只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为了向魏帝表态,王谧将会被其家族雪藏,除安定内史之位,政治地位上再难有所突破。若魏帝有幸再得一甲子之寿,那么顶级世家嫡子终成白头太守,足可以让王谧一生沦为世族笑柄。


    平心而论,王谧终究是以诚意待他,陆归心中感念,也决定日后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拖王谧出困。


    春风渐暖,午后玉晖携树影流照在石阶上,与游丝新绿一道,渐渐攀上菱花半开的窗页。陆昭于花影下独坐,凤目微垂,意态慵懒地望着捧着各色礼物匆匆入内的葛忠等人。


    葛忠将盘内的东西一一呈予陆昭过目:“这是蜀国今年造的锦。这蜀锦原有四样,一曰上贡锦,一曰官告锦,一曰臣僚袄子锦,另一曰广西锦。今年王妃的侄子,也就是前中书令入蜀游历,带来了上贡锦十疋,官告锦二十疋。这两样花色一是翠池狮子,二是天下乐,是王妃专程挑给娘子的,最称娘子颜色。”


    汉中王氏任前中书令者,乃是王叡王子卿,这几日与王韶蕴闲谈,陆昭亦听闻其事,十四岁入中枢,十八岁为中书令。青云独步的称号不是不肯与他,只是以顶级高门之资,这样的速度不可为众臣高山


    仰止的范例,而是众生望而敬之的殊命。


    忽略掉两个颇具隐喻的花色名,陆昭继续安静地听葛忠讲解剩余事物。然而后面不过是一卷画轴,几本书帖,外加花钿珠钗数样无算,葛忠将首饰点名了一遍,但对于其他两样以其才学,实在难以说出什么门道,便只言这些皆是陇西彭氏所敬,而后退下了。


    陆昭命侍女将东西搬入房间,将几匹蜀锦封存入库后,便独自一人整理余下的东西。丹青画卷上,不过是一鹤一梅,工笔设色,庄雅风流。一色钗环等物,皆是她素日爱戴的珍珠式样。最后她翻开那一本书帖。


    书帖所临乃是范本《阁帖》,其中收录内容,王羲之、王献之父子所占半壁江山,其余亦不乏帝王将相的名作。陆昭一卷一卷翻看,临书者笔法深妙,临摹字体形神皆备,皆拟旧作。然而翻至半处,却瞥见一处突兀的魏碑字体,所写不过前人曾著的温和片语。


    陆女郎问谇如此。可筹量之。


    陆昭的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尚新的墨色,博山炉内的玉露之香,似要将她指间翡翠凝于那一撇一捺的雍贵之上。而窗外碧云无影,将一双素手与大片留白浸如透明琉璃一般。


    她以鱼传尺素,他亦溯源穷流,找到了她。


    第90章 春宴


    凉州战事频频, 又兼地域实在少雨多风,因此金翟宴几乎只在四月办起。今年因玉京宫里住了新人,外加安抚各方, 故而杜太后早早放出了话,王韶蕴拟定出席贵女, 酒水品名, 就定在玉京宫南面旧苑的碧澜含春馆。


    金翟宴共有五日,只有女眷参加,以往便是凉州世族的各家夫人们带了自己的女儿, 与家中有未订婚郎子的互相相看。但时至今日,任何心思与目的都要为这一场战争让道。宴席上, 上官弘的女儿最终以杜太后出面,两家首肯的方式许给了天水窦氏。于此当天, 固氏所掌的一万两千部曲携带了御寒棉衣与数以万计的粮草,开向陇道。


    这便是一个世族女儿所标的价码, 与此同时,天下的每一个角落, 亦不乏同样的交易上演, 老生常谈,毫无新意。


    陆昭在帐下静坐,忽闻外面有莺语沥沥, 粉香四溢扑入帘中,几名贵女笑脸迎来。众人各自见礼,为首的乃是彭通之女彭耽书。她身量颇高, 眉作斜飞之势, 下颚棱角分明,她虽非传统意义上的美人, 但谈笑间流露出的自信,却是颇为夺目。


    陆昭独来独往惯了,每逢宴席若无人找她来,亦或无事情做,便爱找个安静角落。此时一众人将她拉走,只说前面亭下摆了曲水流觞,定要她去。


    “我听闻陆娘子的字素有名声,定要留下笔墨供后人瞻仰才好。”彭耽书一边拉着陆昭往前走,一边道,“要说今年也奇,苑中牡丹花开,竟提前了足足两月,又作大紫色。那湖边柳树倒生黄花,大如林檎,也时一桩轶事。”


    旁边一有女子附和道:“你说还真是,前一日我出门,路过一株梨树边。仆从忽然停了马车,我还道奇怪,原来那梨树竟不生梨花,反生了好些豆荚,悬下来,马儿贪吃,竟绊住了。”


    另有一人惊讶道:“那还不好?快命仆从摘下来。我家昨日发现园子的木香架上,生了好些蒲桃,我尝了尝,倒还不错,命人全摘了。新鲜着吃尚还有富裕呢,我让她们作成蜜煎,到时候给你们送到府上去。”说话的女孩,年纪小另两个几岁,远不到议婚的年龄,正是玩心大的时候。


    彭耽书闻言,皱了皱眉道:“也不知是不是什么福瑞祥兆,这几日总有些新鲜事。”


    方才还说吃蒲桃的女孩听完,有些慌措:“即是祥瑞,吃了会怎样?”


    彭耽书想了想父亲所交代的话,最终决定暂且不作什么表态,只道:“如今只能说是异兆,是不是祥瑞还说不定。”


    女孩略有失望,然而蒲桃之甘,她也算尝了不少,最终又恢复了笑脸。她本就是被彭耽书拉过来的,但是彭耽书性子太过稳重,这样一步一步走,什么时候才能走到曲水流觞的筵席,于是单拉着另一人,往设宴处去了。


    此时只有彭耽书与陆昭两人并肩而行。


    陆昭望着远处众人欢声笑语,笑了笑:“倒都在金城,也是巧。”


    彭耽书一手执扇,略遮了遮日头,目光不知是觉日光刺眼,还是异兆刺眼,叹了一口气道:“风水草木,日月山川,无一不变,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不到最后一刻,又有谁能知道呢?”


    陆昭第一次回首,认真凝望着眼前的女郎,道:“花开有日,花谢有时。曾闻云颠有花,初开色白,全开艳红,最后竟成黑色,多臭引虫,人皆恶之。”


    彭耽书亦道:“若真如此,这花儿道也知如何保全自身,倒是那些光鲜果实累累,最终还是被乌雀相啄,残破不堪。”


    两人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直至离筵席不远,彭耽书道:“南下陇西,路途虽明,但强敌环伺,覆灭不过顷刻之间,娘子还需再找人筹谋一二。”


    寻找机会将陆昭从金城带出,藏入陇西并不难。但顷刻间,金城以杜太后为首,以及当地豪强便会举兵拿下本就兵力薄弱的陇西,使陆昭再度落入觳中,而陇西豪族也会因此被踏平镇压。


    陆昭望着宴席上上官弘的女儿,那样一个美人,云鬓楚腰,此时正立在杜太后身边:“有人得意,便有人失意,这世间永远不缺想借机上位的人。”


    然而杜太后忽然亦朝她望过来,面容上原有的笑容忽然消失,又对左右言语了几句,而后便见几名侍卫向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同时,陆昭也发现王韶蕴并不在席间。


    陆昭浅浅一笑对彭耽书道:“你且先去吧,我随后到。”


    果然,片刻之后便有侍卫寻了她,见无甚异样,只对陆昭道:“既然无事,还请陆娘子迅速入席吧。”


    陆昭与彭耽书两人前后脚入园中,最终各自在席间坐定。陆昭在此看了看上首处,王韶蕴仍旧不在席间。


    此时云淡天轻,气候绝好,又逢林风微动,实乃行曲水流觞之雅事的好时机。既然天公作美,杜太后也乐得提前开筵,命众人将菜色酒盏置于小盘之上,一一从石渠流水上铺开。另吩咐人取了一支金盏迎春大牡丹来,至于木雕小船中,虽流水而行,停在何处,所在之人或赋诗一首,或弹奏一曲,再或浮一大白。


    菜品众人各自取用,席间言笑晏晏,簪鬓顾影,青纱如云,宝红缀冠,即便园内花事寥寥,却依旧是人间翘楚们的春日盛景。然而饶是如此,依旧有满座皆欢,独一人向隅的阑珊画卷。


    “那人是谁?”陆昭问旁边的一人。


    几日宴上,陆昭对众人来说已不算陌生。此时已有人悄悄告诉她,那个独自坐在树下垂泪的人,乃是天水刘氏刘庄的嫡女,而曾与她有婚约的,便是天水窦氏的那位公子,也就是今日与上官弘之女下定的那家郎子。


    天水刘氏与天水窦氏皆是武宗豪强,原该强强联合,相互守望,保守实力,以待关键时刻选择发声。但如今大敌当前,与相国之尊、天水第一世家的联姻,终究还是将理智统统压下,毕竟有人就是要冒最大的风险,拿最大的利益。


    席间,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忽有一人道:“花儿停在陆娘子那里了。”


    此时众人皆回头看,陆昭出身江东,华夏右衽素有诗书名加持,再加上关中世家也多爱附庸风雅,因此大家对陆昭的表现也都有所期待。


    此时杜太后笑道:“总算有个能舞文弄墨,弄笛操琴的人,替老身省些酒水。”


    陆昭亦笑答:“那我便赋诗一首吧,笔拙见谅。”


    时下赋诗虽不大拘音律,但押韵仍为第一,韵律也严格遵循古法,词则正韵钦谱,抑或用龙谱,诗词平仄皆从平水韵。诗圣诗仙皆以镣铐跳舞,仍不乏冠绝天下,韵律严格的佳作。


    凡人便不敢再做造次,以夺意境为由再颇戒律。其实持此态的也大多意境韵律均不佳,说白了还是识字不多,无甚底蕴,最终还是沦为世家笑柄。


    既然是即兴而作,宴席又算是朝堂官制之下,因此陆昭最终还是选择了较为庄重的七言律。此时已有侍女点香一柱,陆昭并未提笔,而是先踱步构思,待香已烧去三分之二,方落笔而成。


    风雨关心一梦难,欲于何地见囚鸾。


    街亭应念贬三等,陇坻须怜持两端。


    休从隆准参将幕,已惊庄生入蝶庵。


    瑶音有底能相寄,且作龙钟俗吏看。


    这首诗虽然韵律上并无不妥,但内容上并非春日宴上该有的辞调,且修辞也不过平平,毫无闺中情调可言。此时已有几名贵女窃窃私语,上首的杜太后将呈上的诗作过目后,面有不豫,问道:“初春盛景,晏笑游乐,为何故作此语?当解何意?”


    陆昭闻言,出列俯首道:“春日行宴,若是以往自当咏花草美景,莺音燕转。只是如今战事未平,将士洒血,若仍作闺情欢笑之词,未免多有亡国之音。”


    杜太后闻言不语,她已接到前线战报,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但对于陆昭诗作传达给众人的紧张气氛,她还是不能认同,只是陆昭所说的理由,实在是无可反驳。此时席面上已有人开始露出迷茫的神色,什么亡国之音?凉州兵败了么?


    舆情的口子一再撕裂,追随的民众便如蚊蝇嗜血。


    陆昭方才已察觉杜太后对自己的态度有所变化,这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只要前线魏国战事顺利,金城方面对自己的态度便会越来越恶劣。事到如今,只怕宴席之后,她便会被杜太后幽禁。既然如此,那便在这席间发出最强音,战乱的恐惧一旦弥散,任你千军万马,时局也会糜烂不堪。自然,该传达出去的消息,也要借此传达。


    杜太后看着眼前年轻的小娘子,垂垂颈项,落落宫装。没有人比她与这场战争更加格格不入,也没有人比她更加洞悉。她质居于此,忠奸莫辩,硬是利用自己为陆归之妹的身份,将所有的决策做到了极致,无人可知,无人敢识。到底是曾一方割据的陆家之后,南方世族血战后的胜利者,竟活生生养出这般人物。


    杜太后最终微笑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陆娘子思虑周全,理应褒奖。”


    诗词甫一作出,便有歌女试奏演唱。游丝轻靡,水波初开,铿锵有力的诗境,并不适合歌女们过于甜美的歌喉。远在席间另一处的彭耽书,早已将此诗默念成诵,随后离席,妄图赶紧离开脂粉充腻,如蜜浸鲛绡一般令人窒息的石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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