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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完满


    陆昭所做的诗词, 在杜太后的多番考量与机敏应对下,暂时被定成“远虑”的基调。但无论如何,诗中模糊而暧昧的措辞, 杜太后对于陆昭微妙的态度变化,以及陆昭不卑不亢的辩解, 终究激起了各方的怀疑, 从而进行了更加深入的解读。


    因此,当众人离开宴席之后,作为恐惧与舆论的源头, 陆昭再度被侍卫找到,送她去面见杜太后。


    杜太后居住的院落静谧肃然, 一名女史从殿内趋步而出,一手执着笏板, 一手执笔,待至廊下后坐定, 匆匆提笔,一边默念, 一边书写。陆昭瞟了一眼女史笔画, 又依照她的唇形变化,最终得到了她书写的信息。


    凉王妃媵侍冲撞太后,杖毙。


    待陆昭再入内室时, 杜太后的面容上已无往日的慈祥,身边仅留了两名侍女侍奉在侧。今日众人皆着盛装,杜太后亦不例外, 通身的晕繝锦, 上绣明榴吐红,富丽豪华。身上到底还有着京兆杜陵世族的底蕴在, 不过是注目片刻,便已威势逼人。


    “凉王困守漆县,你兄长于安定按兵不动,受车骑将军,而你则受封开国忠肃县主。”杜太后冷笑,“这怎么说?”


    陆昭面色平静,如是回答:“兄长不过是因父母皆在长安,我在金城,故而按兵不动,以取中立之意。若以大义相较,兄长自当率兵下陇反攻,轻取凉王首级,保全父母,冠军封侯。至于车骑将军之位与开国忠肃县主之位,实乃魏帝捧杀之策。”


    “呵。”杜太后轻笑,“你兄长把控陇道,也算为魏国立下汗马功劳,至于你,主动出质,为你兄长争取时间,也算是共赴国难。皇帝为何要杀你们兄妹?”


    陆昭勾勾嘴角,笑容如梅花落地,云澹风清:“太后误解了,陛下不是要杀兄长,而是要杀凉王与太后,若幸运,顺带再杀了我。”


    “怎么说?”杜太后斜眼看向陆昭,将信将疑。


    陆昭道:“今上大肆册封,世人皆知,太后与凉王必会对我们兄妹心存嫌隙。若一时冲动,将我杀之祭旗,那么我兄长便会从中立,坚定倒向今上一方。即便太后不杀我,只怕对我兄长也不会放而任之了。主将见疑,最终结果,也是大同小异。以我一条命,换陇山天险,今上不亏。”


    “你说的倒是很好。那你有何谏言呢?把你好好供着,等着他们来救么?”杜太后左思右想,仍找不到对方说话的错处,然而亦不甘立于两选皆错的境地。


    陆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目光露出了一丝丝鄙嫌,道:“太后,如今之计不是该把我好好供着,而是该把王妃好好供着。今日太后对我如此,想必前方战事不豫。但同样看到战况的不止是太后,还有阴平侯。想必阴平侯已经派人来找太后,让太后主持,命王妃与大王和离了吧。”


    杜太后深吸了一口气,想起之前的两名陪嫁前来,力争此事,其实王韶蕴本身暂无和离之意,只是那二人实在逼迫太甚,自己只能杀一人以儆效尤。暗暗压下对自己挑战的不满,与眼前人太过机敏的不满,杜太后淡淡道:“王妃深情,不愿为此。”


    “原来太后也不过是利用王妃深情而已。”陆昭语间颇见针锋,如刺穿丝绸一般,亦刺穿了对方的卑劣,“我自信王妃深情,只是太后若真要如此利用王妃,欲将汉中王氏与大王强行捆绑,只怕所得非愿。汉中王氏壮士断腕,忍痛舍女,最后的帐终究要算到太后的头上。但太后若能放王妃和离,回到汉中故乡,日后即便太后身死,母族亦能保全。”


    杜太后气极反笑:“好,不愧是食人俸禄,倒也能忠人之事。文臣死谏,还有什么话,不如今日一齐说出来,倒不枉你长了这般清刚如玉,满怀冰雪的观音相。”


    陆昭道:“其实太后早该退隐,让王妃理政。就算太后在某些政治问题上有可圈可点之处,但离高瞻远瞩,审时度势的大家水准,只怕还相去甚远。恕我直言,太后你也不过是个见识平庸的小女子。你僻处深宫,执掌大权,看似果敢英明,实则易受蒙蔽。在许多事情上,王妃做的比太后要好的多。”


    见杜太后仍旧一副不认的样子,陆昭笑了笑,继续道:“且不说大场面下细微之处的表态,便是寻常事,太后做的也不如王妃。就拿穿衣一事来说,王妃一向极尽简朴,素日所穿,最好也不过寻常绸缎,平常也只是缦缯材质的衣裙而已。但王妃赏赐我的,皆是华贵的蜀锦,奢华的金钗首饰。如今战事吃紧,国库空虚,那日宴请各家豪族,王妃把自己回家时才穿戴的首饰赏了我。”


    “极尽节俭并非是要省出一笔军费出来,想来国库再空虚,给王妃留一套华服,一套首饰的钱也是有的。所谓节俭,便是要制造巨大的反差,只有这样,被赏的人才会感受到巨大的荣幸,从而格外珍惜。以我的角度来看,就是王妃她苦了自己的部分,都是为了给我。”


    “那么太后呢?每次也都是赏人,但不过是太后穿着最好的上贡锦,余人穿官告锦。大家会说,自己得来


    的不过是太后用剩的东西。”


    杜太后神色暗了暗,晕繝锦是上贡锦才有的纹样,翠池狮子和天下乐是官告锦的纹样,都是世家出来的女子,吴地富庶首屈一指,谁又比谁不识货呢?“你怨我?”最终,杜太后决定将一个心量狭小的罪名按在对方的头上,以期减少内心的愤懑与不快。


    陆昭倏然一笑:“我只是对太后与王妃的施恩手段作一些品评罢了。王妃的为政格局,其实远非太后可比。”


    杜太后只觉眼前一黑,右手朝前乱指一气,怒道:“好。既然话已至此,你回去罢。鸩酒,白绫,你想要哪个,我便命人给你送去。或是你想要个不食周粟,绝食而死的美名,也都随你。”


    陆昭闻此,也不再多语,而是就地微笑拜别,之后如踏碎琼瑶般翩然而退。


    她掀起珠帘,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凄厉。


    “我要杀你,你不恨我么?魏国皇帝也杀你,你也不恨他么?以你的才能,本可以借此扳倒他们。”


    凤目微微上挑,女子的面庞如同御藏绢本里一轮设色明盈的满月,她的声音亦如银碎月华般兀自在漆黑的深夜延展开来。“恨什么?谁又没有利用过我呢?”


    陆昭微微仰起头,细长的颈项仿佛其前世托生了一只白鹤,她似乎在对杜太后说,亦在对自己说:“朝堂之下,权力场上,不过是一群人用自己的大局与利益,来对抗另一群人的大局与利益。你妄图权倾朝野,他偏要一偿欲念,左不过是利益博弈,阴谋算计,狠辣些的,攻城略地,杀戮血腥。无成败可言,无正邪可辩。门阀之战,家族最高,我自立于其中。我做的,我都认,别人还的,我也都认。”


    内室的烛光杂糅着日光与宝石金钗的明星荧荧,将本应出现在瓷白面庞上的种种欲念全然扫去,连同她清越琅琅的声音都逐渐隐远。以她的资本,本可以欲念昂扬,然而在寂寂阴影中,最终化为了无欲则刚。


    陆昭慢慢走出,从这里走向囚居她的院落并不远,那亦是她完满此生,成就家族的终点。于是,她向死而行,且行且歌。


    “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辞决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仆御涕流离,辕马为悲鸣。哀郁伤五内,泣泪沾朱缨。


    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


    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对之惭且惊。


    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


    愿假飞鸿翼,弃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


    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


    “太后!太后!”


    歌声从此处而断,歌唱之人亦从此处微笑回首。


    殿中侍女惊惶高呼。一时间,在外等候的内侍与婢女,女史与太医皆奋勇向前。片刻后,一枚笏板随着一名老者的低吼嘶哑、奋然怒骂,与告罪者的嗫嚅之声,一同飞掷而出。


    内宫女官为行节俭,多以白竹板记事,以效象牙笏。如此,倒是免去了原本应该粉身碎骨的结局。


    笏上记:太后形状疯癫,欲杀王妃与陆氏女。


    陆昭曲身,只手拾起笏板,走向不远处伏尸哭泣的女子身旁。


    凉王妃陪嫁的婢女因出言不逊被杜太后杖毙,另一人因素日与她相好,因此不肯离开,还替她挡了数杖。如今已是伤者哭逝者,十分戚哀。


    陆昭蹲下,将笏板交给了那名活着的侍女后,从袖内抽出巾帕,替她拭去眼泪和已经浑浊的胭脂。脂粉已堕,此时却无异于最美的妆容。


    陆昭面无表情,语气中也并无怜悯:“王妃已见恶于太后,不要再等凉王,她可以离开了。”


    陇山恶战,凉王若此时身死,凉王妃则是坐死的亲族,不能独活。如今有了女史记录的笏板,婆媳交恶已是如此,王妃忍让已是如此,舆情与大义皆在王妃,此时抽身而退,万可保全。


    侍女泪水盈盈,怔怔望着陆昭,随后用力握了握她的双手,感念地点了点头。


    此时已至傍晚,余霞散绮,晚云成辉,身着明艳华服的陆昭再一次独自走在甬道上。无人催促,也不必着急,趁着尚有喘息之机,她还想看看这丛曾经搏斗奋战的地狱锦绣堆,然而左右看顾,却未曾发现任何值得留恋的事物。此时抬头,天上亦是广寒宫阙,明河翻雪的团圆月。如此完满,果真不给她任何缺憾了么?


    第92章 解雪


    元澈大营临近泾水, 风刀自陇坡迎面劈来,当真是林无静树,川不停流。凉王的军队此战损失仅有前锋, 凉王毕竟是沙场宿将,临阵指挥, 即便是出现巨大变数, 也能最大限度的保全实力。


    此时凉王大军固守漆县,但因漆县一方的陇道由陆归把控,因此粮草命脉已被掐断。只怕不日凉王便会从漆县撤军上陇, 回守平凉萧关。那时,他便与陆归合击, 制凉王于陇道。


    营帐之内,一封手书, 已在桌上弥留许久。烛光下,元澈两道深眉紧锁, 这首七言律由彭通之女带出,据闻当时杜太后几欲对陆昭不利。而后彭通亦探明, 当日汉中王氏已遣人入府面见王妃, 命其迅速与凉王和离。


    如今,这首七言律诗元澈已解了大半。首联,风雨关心一梦难, 欲于何地见囚鸾,点明她如今已被囚禁。


    颔联,街亭应念贬三等, 陇坻须怜持两端。街亭即略阳, 当年诸葛孔明令马谡守街亭,而马谡不听军令, 终被斩首,时人惋惜。如今凉王妃命精兵守之,必也安排了守将,但现下凉王妃因王氏之故,需抽身离凉王阵营,那么略阳重地,守将必有变动。陆昭应以察觉出凉王妃形势不同以往,因此此处是点出街亭人事之变。


    而陇坻两端,所指应是启陇山之头的散关与收陇山之尾的萧关。萧关如今在陆归所守的安定郡,而散关则为入蜀关要,川陕咽喉,在扶风西南界,亦毗邻天水东南角。诗中意思应是固守两地,并给汉中王氏施压,上堵凉王入金城之路,下挡凉王逃窜汉中入蜀之心。另外,这两地与略阳形成的三角区域,堪称整个大军的完美输送链。不仅关中可以为凉州战事持续输粮,汉中粮草亦可借此输向陇道。


    然而最难解的是颈联,休从隆准封玉带,已惊庄生入蝶庵。如今所有地名皆已点出,略阳有人事之变,那么此处应伏一人名,或为略阳现任守将,或是能够助他夺取略阳扭转局面之人。


    隆准二字原出自《史记》,“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后汉书》亦有云,“光武年九岁而孤,养于叔父良。身长七尺三寸,美须眉,大口,隆准,日角。”简言之就是这俩人都高鼻梁。后来这二字便多指刘氏子孙,正如杜甫诗云,“高帝子孙尽隆准,龙种自与常人殊。”


    虽已听闻陆昭在宴席上对于凉王与今上那番高祖光武的论断,但这首词所伏人事显然不是指凉王或是今上任意一人。所以此人当为刘姓。至于何名,应落在庄生上。庄生乃庄子,名周,字子休,亦有字子沐一说。具体哪个字,天水郡人事元澈实在不清楚,便不得而知了。


    最后,元澈只将刘庄、刘周、刘休、刘沐四个名字分列纸上,又谢了彭通帮自己送达的那些珠钗首饰和字画,最终把信寄送给了彭通。待信件送出,元澈又回头看了看此诗的最后一句:瑶音有底能相寄,且作龙钟俗吏看。


    且把这封信给那个老态龙钟、俗不可耐的小破官看吧。“呵,埋汰谁呢。”元澈失笑,眼前几乎能浮现出陆昭独有的略带讽刺的笑容。她的处境已如此艰难,就这样还不忘戏谑一把。


    元澈的指腹轻轻滑过信纸,将其折叠平整,放入一只锦囊中。这是她寄给自己独有的玩笑之语,仿佛只有如此,那张清明疏淡的脸庞与人前不易出现的表情,才能妥善珍藏。


    而这封信次日便有了回函:刘庄不得志于金城,愿为殿下谋之。


    “冯让,传令下去,明日急攻凉王,逼其上陇。”


    漆县上陇,再至平凉萧关,凉州必会倾尽全力守此要道,皆时陇西与天水之路大明。陆昭若不能与王韶蕴一同南下,牛储与彭通便会由故关出兵,直逼金城。


    自杜太后急火攻心发病后,陆昭便于居所内静候。重病的太后并未丧失对玉京宫的控制权,如今汉中王氏态度决然,因此太后即便缠绵病榻,还是让母族派人来宫内帮忙,执掌宫禁戍卫。


    时至深夜,院内果然来了人。陆昭并没有睡,仅仅是侧卧在榻上,手中摩挲着的是她晚上拿茶碗底磨了好久的一支簪子,心里盘算着走之前还能带上几个。忠门烈女,枕戈报国,动静闹大一些,扰动天听,家族兄弟后辈们的起家官便能高一些。


    一众人开始扣门,葛忠死命拦了拦,被人推了出去,撞在了柱子上,那声音听得陆昭心里,竟也咯噔惊了一下。


    “深更半夜如此吵闹,竟当玉京宫无人掌事了么?”风风火火的脚步与更加煊赫的仪仗步入了院中。手奉鸩酒与白绫的小小内宦不由得瑟缩地站在角落里。


    最终,面带伤痕的葛忠打开了房门。“我自己一人进去便好。”王韶蕴屏退了左右,入内后轧轧关闭了房门。


    陆昭起身看了看王韶蕴。今日她难得穿了一件银勾云雁锦的衣裳,双雁在袖,似生飞翼,蒲草于胸,如坠荆棘。然而与一身精致衣衫大相径庭的是一张素素的脸,发髻随意绾了绾,似是尚未完成的工笔美人图,衣着鲜妍,描绘繁丽,而五官面容,只是最简单的线稿。


    “今日外面风大,你若出门,要多穿些。”王韶蕴看了看陆昭所住的房屋,此时依旧和来时一样,陈设未曾动过,甚至不曾有一丝一毫属于其本人的居住痕迹。眼前的小娘子竟是如此心机缜密的人,王韶蕴至今才有所察觉。她笑了笑,道:“我要归家去了。”


    陆昭望了她片刻,道:“先恭贺娘子了。” 而后回身走入室内,取过蜀锦和各色礼物,一一摆在案上,道,“礼物贵重,娘子既要归家,不妨带去,万勿使其蒙尘于此,或遭焚毁。”


    “不会。乱世之中,宝物还是会被妥善安放,只有人才身不由己。”王韶蕴转了身,坐在一台妆镜前,笑了笑,“改了称呼,竟似做回了在室女。”她颇为认真地对着镜子,目光划过镜中人平滑的额头,与不甚平滑的眼尾,这一切已经无法更改,“只是这发式不像。”她的声音起初略有些孩子气,然而沉默许久后,她慢慢道,“你为我梳一回头吧。”


    看到陆昭略有犹豫,王韶蕴道:“你不必怕,给别人梳头总比给自己梳头要容易些。就好比看清别人很是容易,但看清自己便不是了。我从你入宫第一日便看你的发式,你从不让人给你梳发,但自己的发式却那么整洁干净。我还想,那么繁复的盘法与构造,若脑海中无全局,即便有双巧手,也难以为之。我没有看错你,你好聪明。”


    陆昭没有回言,只是慢慢走向前,将王韶蕴的头发松散开来,又开了妆奁,取了自己惯用的一把梳子,为她篦发,而后一缕缕梳顺。待万事悉备,陆昭问:“娘子想梳什么样的发式?”


    王韶蕴道:“我自汉中去长安时,梳的是垂鬟分肖髻,如今回汉中,你再为我梳一回吧。”


    陆昭依言而应,手持梳柄,为她分发。她已不再年轻,拨开外面黑密的发丝,位于头顶的发根已有不少变白。似是察觉了对方的犹豫,王韶蕴道:“不必理会它们,你接着梳,我与你说一个故事。”


    “那时先帝在位,元祐还是新平王,刚刚打下凉州万里河山。立储一事上,先帝有自己的主意,然而世家大族们摩拳擦掌,总是不想让元祐上台的,军功出身嘛,要真成了储君,哪还有世家说话的份。那一回,世家难得联合起来反对立储元祐,若一定要立储,则必须杀其生母。后来先帝想了一个主意,暂不表态,等着大家下注。那时候陈留王,也就是今上,实力最弱,关陇高门都选了他。后来我父亲悄悄告诉我,要让我嫁给元祐。皇帝不满世家已久,不会因深爱女人的性命,枉顾皇权的利益,元祐终究会继位。”


    “先帝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关陇高门合起来,也不够汉中王氏打的。况且如今谁压了元祐,日后元祐登宝,便是铁打的皇后,先帝就等着我父亲下偏注,他也算对了。不过谁也没想到,陈留王的乳母,如今的保太后拉了你的姑母来。有了吴国的支持,盘面便一边倒了。”


    “那时,我才有了第一个孩子,男孩儿,元祐回府的时候,就这么抱着他,看着他。然后他忽然说,他不想争了。立子杀母,祖宗家法,为了一个位子,搭两个女人进去,何必呢。他明白我父亲的心性,一旦他登大宝,必然会让他立我的儿子为储君。届时关陇世族会如何逼迫,父亲会如何选择,他不想赌。自那时起我便知道,在家族都要放弃我的时候,只有他会选择我。”


    “再后来,先帝把凉州封给了元祐,我们一家搬到这里来。风沙大,雨水少,除了牛羊马,就是蒿草。不过看着这些,我还是高兴的,也爱这片地方。因为深爱一个人,所以亦深爱他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我总想把这些话,说与一个故人听,只是她不在了,即便在,她所嫁的人也无法让她有所同感。”


    “如今我又看见了你。”王韶蕴从镜中望了一眼陆昭,“当时我还在想,这么一个冰冷无情,手段狠辣的小娘子,我那傻侄子怎么搞得定。后来我发现,你也不是那么冰冷无情。”


    将发分股,结鬟于顶,不用托拄,使其自然垂下,并束结肖尾、垂于肩上,这便是垂鬟分肖髻。发已梳好,王韶蕴对着镜子左右顾看一遍,笑了笑,旋即起身,走入内室。片刻之后,捧出了那本字帖,道:“你看,你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将所有东西奉出,唯独留下这一本字帖。”王韶蕴翻看着,最终停在一处,欣慰道,“澈儿的字竟然这么好。以前他母亲在书信里向我炫耀,我还总不相信。”又翻看了一会,最终,王韶蕴还是将其合上了。


    “你走吧。”王韶蕴道,“就穿第一日宴会时穿的衣服,戴上那套头饰,他们会送你下陇,去见你应该去见的人。”说完,执起了陆昭的手,抚了抚那只血玉镯,似是在对它说,亦似在对陆昭说,“替我照看好她。”


    王韶蕴打开了房门,原本晴好的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雪。不再有人相随,她独自步入了那片茫茫雪景。


    一名媵侍走了进来,为陆昭穿衣,正是昨日的幸存之人,进来后问:“王妃怎么梳了垂鬟?”


    陆昭道:“她说她要归家去。”


    媵侍一怔:“王妃归家从不梳这个。这是王妃初见大王时的发式。”


    陆昭猛然回头,望向门口处已经消失的人影:“快,快去找王妃。”那个汉中的阴平侯府从不是她的家,她不要回那个家。


    第93章 濒死


    是夜, 凉王妃王韶蕴薨逝,知情者也不过是在这一方小小院落之内,每个人都有看到, 每个人却都无力阻止。王妃自饮鸩酒。至于原因,众人亦各有猜测, 有人说是殉情, 毕竟数十载的患难夫妻,凉王至此也未曾另立她人。如今败势初现,凉州各家开始倒戈, 与其看到心爱之人一一身死刀下,倒不如先赴黄泉来的痛快。


    而也有极少人知道, 王妃的死与她身后庞大的家族有关,即便离开凉王府, 即便和离,她的存在对于她的血亲而言, 也不过是阻碍汉中王氏荣耀的丑陋磐石。与其被逼死在汉中阴平侯府,她还是更愿意选择在夫君为她建造的玉京宫, 这个承载她数十年美好回忆的地方, 结束自己身为世家女子的生命。


    然而即便如此,王妃尸体的归属依旧成为了争端所在。若王妃仍停灵于玉京宫,葬于元氏名下, 那么汉中王氏仍摆脱不了叛逆者亲属的嫌疑,而杜太后等人尚可以此作为凭借,为凉王, 也为自己, 奋力一争。


    王妃的扈从中,不乏有阴平侯安插的眼线, 亦不乏杜太后的眼线。此时二者并发,揭开各自的面具,露出了原本的嘴脸,扑向对立的一方。原本端着鸩酒的小内宦瑟缩地躲在了角落,看着玉京宫的侍者与王妃的侍者厮打争夺。有人掠其发髻,有人执其足踝,蜀锦的花纹刺绣瞬间狰狞,逝者的遗容神色依旧痛苦。人世好苦,鸩酒犹甜。


    “快走吧。”唯一幸存的媵嫱与满面伤痕的葛忠最终将愣怔在原地的陆昭推向了大门外。


    如此污秽不堪,似如身临其境,陆昭只觉颅内眩然,躯壳仍追随着求生之欲,将她的□□连同魂魄,强行拖至了玉京宫外。


    陆昭以及王妃仅剩的零星护卫随从行至金城南门,上官弘与杜太后内侄杜真率领的禁卫军很快寻到了人。王氏提前买通的南门守卫此时已无用途,上官弘与杜真直接将一行人带至城门上。


    金城城墙危乎高哉,有如绝壁,其下雪风正盛,四野荒芜,如同熔银泻地。


    在城门外等待的并非汉中王氏迎回家人的车驾,而是部曲两万。以阴平侯王业嫡次子王泽为首,浩浩荡荡开来,若王韶蕴出,两家相安无事,如若不然,迎回王妃尸身,不,是迎回他们的股本。


    对于尸体的争夺早已绵延到了城外。陆昭的半个身躯与那媵侍的半个身躯被侍卫压出城垛以示威胁。后者得以买卖不过是因其出身仍在阴平侯府,名分仍是凉王妻妾之属。而前者得以幸存不过是王妃生前遗惠,且与安定的陆归大军,陇下的太子主力三位一体。大家都是场面人,谁也不要做的太绝,杜太后一个人的快意算是老几,我们世家还未表态。


    城上与城下的交易初时还算体面,到了最后便只剩下了互相谩骂。最终出身武将的王泽败下阵来,而上官弘不负国相之名,取得了口头上的胜利。王泽亦不甘示弱,箭头对准了城门楼上一干人等。


    凉王主力未归,金城四面楚歌,哪个世家大族敢顶在汉中王氏的头上猖狂,前途都不要了。


    正剑拔弩张之时,一阵悠扬的笛声从战阵后方传来。其声清扬宛转,其势可张旌节,于是闻者回首,当者退让。缁纱玄衣,玉冠簪犀,一匹羸弱老马上,男子吹笛缓缓而行,子夜的黑暗逐渐褪去,长眸羽睫虽日光薄云渐渐明晰。


    “是王子卿。”


    “王叡?他怎么来了?”


    人对权势有着天生的敬畏。


    正如士大夫常于史书中的几页来定胜负一般,对于权力场上的三六九等,也通常由起家官极其履历来粗暴地划分。然而眼前的人,则是无需被划分的那一类,他来划分他们。


    只是来者并非如他曾经于朝堂上叱咤风云那般咄咄逼人,一纸功名不过作船,他自摇舟汲水而行,远眺风雪千山。他吹笛而来,自有高风缈缈,泓峥秋岚之态,通明透,闪光生,此间美,断然无关其他。


    执笛双手缓缓放下,余者仍沉醉其中。


    “上官弘。”说者于视角上仰视,而听者则从其它角度仰视,“你我城下一叙。”


    关陇界上,几乎都与王叡有些故旧,或是期盼着与王叡有些故旧。天水的上官弘一度入中朝为官,便曾一睹十八岁中书令的风采。而杜真明显属于后者,出于年龄上的吃亏,他出仕时,王子卿已辞官游历四方。至于与王子卿同辈的人,则连目送其尘的机会也没有了。


    上官弘依言出城,王叡的威信不至于让他命丧城下。


    杜真于城上观,只见上官弘与王叡相谈甚欢,心中颇为不放心,仍派人跟随。


    王叡见一众人前重后杳,只笑了笑道:“何必监视上官国相如此?”


    “非监视相国,而是瞻仰王令君。”跟随之人心虚。


    上官弘亦觉如芒刺在背,只听王叡道:“我亦犹人也,杜将军得太后宠信,日后之位必尊荣我百倍。”


    既罢,上官弘复至城门,对杜真道:“放了他们,他们便不会索要王妃遗体。”


    最终,杜真带着满腹狐疑,同意了上官弘的意见,准备将陆昭等人送出城门。


    在被松绑的一刹那,陆昭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她对上官弘道:“相国,可否为我们备三匹快马?”见上官弘仍在犹豫,陆昭继续道,“安知此事无关明日?”


    杜真方要阻拦,只见上官弘目光幽幽,声音喑哑:“给他们。”


    厚重的城门再度打开,缝隙间的清尘一线如刀刃劈在已如玉轮的面庞上,刺眼异常。“跑。”陆昭清冷决绝的声音毋庸置疑,“他们要杀我们。”


    “谁?”其余二人异口同声。


    “王子卿。”


    没有人可以带着真相逃离此地,如同杜太后需要一名凉王妃与两名媵侍的尸体死在城内,来宣告汉中王氏仍是从叛亲族。对于汉中王氏来讲,他们只需要媵侍和一名与凉王妃同样穿着的人死在金城之外,莫言其他。汉中王氏对整个西北舆论仍有着绝对的掌控,待舆论酝酿完满,众人皆以为王妃已归家下葬,那么王氏自可带回尸首向朝廷与陆家邀功请赏。


    城门大开,数万名兵士目视于此,荒野玄黄间,金戈扬起,如同欲投向美人发间的宝钗金簪。虽是数万部曲,但骑兵皆列阵于最后方,不然陆昭也不敢侥幸放手一搏。


    陆昭马术绝好,一鞭麾下,快马自奋勇向前,然而顷刻她即拨转马头向左,在众目睽睽之下,奔袭逃离。余下二人,葛忠自调转马头向右,而那名媵侍只缓缓向前行。她行的如此缓慢,如此笃定,白雁西风紫塞,皂雕朝阳荒草,曾经一睹无数遍的塞外风光,如今热烈昂扬地迎接满怀。然而前排弓兵搭箭开弓,数翻轮射后,媵侍与马应声倒下。与她的王妃一样,这个人间她亦来过,亦不留恋。


    王叡立于乱尘之中,双目半垂,不辩喜悲。


    疾风箭雨自耳边飞过,陆昭不曾回顾,只策马蛇形奔走躲避。自南门向左自是东去,等不及彭通等人为她铺设的归途,平凉陇山隘口,或许仍有生机。


    一支箭矢打入侧腹。陆昭只俯身重新调整了平衡,平素的克制与冷静如今只是她操纵躯体的习惯,求生的欲念似被一箭刺破,再也无可抑制地奔袭脑海,载着她,孤身投入堆金沥粉的无垠荒漠。


    温热的血液又一次从伤口内的渗出,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没有追兵。王叡弓兵所射的箭支不过是为了将她逼到绝路,一只受伤的野兽无论如何都走不出陇山的夜晚,更何况是一女子在雪夜带伤奔袭。注定都是死,何必徒惹嫌疑。


    陆昭心中冷笑,徐徐抬起手,满手都是冶艳的鲜红,顺着素腕,一滴滴凝聚在一道小小的不易察觉的伤疤上,然后又顺着小臂滑落,沾满衣衫。


    远处,依然没有任何军队的影子。陆昭慢慢闭上眼睛,又迅速睁开眼,她努力让自己清醒,她只需要看到一名斥候。


    她不怕死,自从算定走这一步棋,她就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家族弃她于不顾,这真的没有什么,她从出生之日起所受教的,便是为今时今日而做准备。只是这样孤独地在荒寒中死去,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如此冰冷,如此孤寂,希望明明就在眼前,却依旧难以窥见。


    陆昭忽然只觉得想笑,人在死之前脑海中原来就只有这些么。


    她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曾在吴宫的藏书阁中拼命寻找这个答案,不过自许多事情发生之后,她再也没有考虑过。现在,她开始思考。陆昭以为自己会想起亲人,严苛的母亲,寡言的父皇,曾趴在她膝头听她念诗经的幼弟们,但是这些画面只是一闪而过,随后便如一片混沌,模糊不堪,仿佛所有人的面庞都融合在了一起,分不清彼此。


    眼前又是一个岔口,马儿不肯驻足,她试图去控制缰绳,最终却跌落于马下,连同最后一丝光明也堕入万丈深渊。


    冥冥之中,她的耳边划过一丝温软的气息,那匹紫骝马走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闻了闻她的发梢。一片光影在她的眼前划过,犹如烟花,然后便寂灭了。


    第94章 救赎


    吴国虽然是鱼米之乡, 但吴国皇室却极好骑马。自从和魏国交好后,便从北面和魏国通商的柔然部族年年进购宝马良驹。陆昭十三岁那年,吴国借着她祖母过寿, 办了一次马球赛,魏国亦送来数匹宝马作为贺礼。跟着一起来的还有一名质子。


    清一色的珍珠珞辔头, 十几匹马被悉数分给了权贵们, 做以拉拢。陆昭爱骑马也骑得好,那时她的兄弟姐妹都有了自己的马,唯独她没有, 她太想要一匹马。


    但她从小受到的教育从不允许她随意索取一事一物。她的母亲把任何事情都为她安排得妥善无虞,该读《左传》的时候不会为她讲授《汉书》, 该学琴棋书画的时候,绝不会随着她的性子去学剑舞。桎梏, 樊笼与尘网,她早已习惯。


    但是在离开赛马行宫的郊外, 陆昭却遇到了一匹小野马。


    它的皮毛光滑,有着淡淡褐色的斑纹, 眼睛温柔如水。第一次, 她走下玉辂,摸了摸它的鼻子,又驻足看了看郊外的景色。此时众人已经离去, 昨日骤雨,今朝方歇,唯有新翠揽风, 春雨濯尘。不知不觉, 已人迹寥寥,各家车马悉数离开, 陆昭也要回宫了。


    玉辂徐徐前行,青纱帘外,几名小宫女嬉笑回头,原来那匹小马正跟着她的玉辂走。它的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不远也不近,几个宫女只觉得好奇,却不撵它。走到宫门口时,陆昭开始犹豫起来。


    “把它放回山林去,这马宫里头养不活。”说话的是赤袍男子,头束玉冠,面如照影摘花,目带深秋清寒,惹得一众宫女频频交首私语。


    隔着纱帘,说话人的面容陆昭看的并不真切,但闻声识人对她来说并不困难。她曾闻魏国质子一向桀骜不驯,却偏偏出落个妖孽模样,再加上身旁众人的一举一动,不是他却又是谁。陆昭知魏国与吴国虽然和亲,但是早晚要有胜负之战,更何况这名魏国质子并不是什么好招惹的人。


    于是,她只命宫女替自己道了谢,便回了宫。吴国戍卫知道,陆昭也不是什么好招惹的人,因此也没敢拦那匹小野马。


    小野马就这样进了吴王宫,陆振和顾氏也没有说什么,仿佛是一种默许的态度。


    吴宫内宝马良驹甚多,这匹小野马也着实不是好驯养的类型,且资质驽钝。她便随意丢了个名字给它,具体是什么已经不记得了,总之用陆衍的话说,俗气的不得了。


    华林园向来是皇室云游的时常去处,小野马就被养在了比较荒芜的旧苑。陆昭每次从思危阁习书,至去给父母晨昏定省的路上,除了两名侍女和一名内侍,又多了一匹马跟着她。小马很通人性,从不乱走,每次都只送她到旧苑门口,然后等陆昭省安回来时,再送她回去。


    养马的味道大,且毁草木。荒郊野岭里,一匹马你爱吃哪口吃哪口,但宫里不可以,这里的草木有名分,养出了规矩,轻易破坏不得。宫人的暗地抱怨并没有起什么太大的效果,但皇室子女们却可以大胆发表着自己的意见,上达天听。陆衍也不止一次来找陆昭说他养的白鹤被马吓得躲到了玄武湖对岸。


    其实,陆昭从不觉得一只马跟在她后面是一件多么有趣致的事情,只不过时间长了,渐渐习惯,而习惯便是接纳之首。有时她觉得,这或许是深宫之中绝然少有的一双温柔眼睛。


    旧苑的西边原是一片片行宫,后来陆振觉得太过奢靡,便改成了文臣使者聚会的居所,亦有他国游者慕名而来。江山不只是巨石堆砌而成,它也有繁花细柳,涓涓细流。明眸善睐下,或许就是暗藏机祸,言笑晏晏后,或许就是山陵沦亡。


    那一年,陆昭开始学习和这些人事打交道。每次她从行宫回来经过旧苑的时候,小野马都会陪着她一起穿过云桥、花海、枯石、蔓草。那段时间,陆昭经常害怕走夜路。席间人们的眉眼,犹如一张张面具一般,惹得她心烦意乱,虚伪的话语犹如绳索一般,勒住她的喉咙,让她近乎窒息。


    有次夜里,陆昭刚刚在清谈会上见过几个楚国使者,他们谈词锋利,虚伪的笑容后暗藏杀机,她席上几乎疲于应对,颇有惶惶逃跑之势。回来的路上,她只觉得一片漆黑寒冷,忍不住颤抖,只不过身后束缚的无数条丝线,令她看上去依旧完美,无懈可击。


    紫电于天穹划过,如刀刃一般斩断绷了太久的丝线。她近乎狼狈地从坐撵上坠落下来,在惊慌失措的宫人们的注视下,独自跑到花园深处。不远处灯火通明,但是此时,她伸出手,只能触碰到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有一丝温热的气息在想她靠近,有什么的东西碰了碰她的发梢,又拱了拱她的手臂。她抱紧它,她只能选择抱紧它。


    古人曾对马这种动物高度赞扬,八尺苍龙七尺騋,翩翩浮云出从戎,迅速,勇烈,为目标而风驰电掣。而她,她偏要赞扬它的单纯,它的温暖,它的一心一意。


    然而有一日,在楚国使臣的会面上,她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出言不逊。她做了一件大傻事,至使江州一带起了争端,将士战死,忠骨轻抛,于上位者果然就是一句话的事。她以为会受到最严厉的训斥,但是父母甚至没有面见她,只是出面安抚了楚国的使者,又遣人送去币帑。


    但当陆昭自吴宫回旧苑时,她看到一率禁卫正奋力将那匹小野马用绳索套住,之后一人手持长鞭,狠狠地在马背上抽打。


    皇室一言有误,自有臣下性命替你偿还,可那些臣下也曾是他人之心爱。陆昭明白,这是父母对自己的警告。


    晚上定省,陆昭在殿外,慢慢将表情从惊惧调整至愧疚,脑海中回想的,是侍卫的鞭打声和小马的嘶鸣,她知道自己不能够再失言。


    一年过得很快,小马长大了不少,陆昭也变得越来越忙。在权利场间的周旋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她的寡言少语和无欲无求是她最好的伪装与利刃。每天晚上,她从台城回来,走到旧苑的时候,马儿都会开开心心的颠簸地跑过来,拱一拱陆昭日渐消瘦的肩膀。而陆昭,她甚至已经没有力气来面对它。


    再后来,就到了母亲寿宴那天。


    她的剑舞,动作一丝不苟,说不上美丽,谈不上妖艳,偏偏那个质子中途搅局。他款款而来,漫漫而去,手挥五弦之余,却不知为何从眼底蓦然生出一团火焰,一如他身上的袍服,一如无穷无尽的梦寐。


    只是陆昭不知,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眼中看到的东西,也是自己眼中的东西。


    魏国宾客不知是觉得宴会太过无聊,亦或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只道陆昭与元洸,一对璧人,奕叶宗姻,云云。


    而浇灭这一切的,是母亲眼中的冰冷。


    陆昭对此,也是清楚明白的。乱世倾轧,她的婚姻不该在短暂的和平时期的盛筵上被提及。她的国家父母为她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她的人民为她倾注了太多的资源,她是吴王唯一的嫡出女儿,在国破家亡之际站出来去和亲,才是她婚姻的不二选择。平日的极度宠爱,不过是他日抬高价码的手段。而她昔日所学的一切,会让自己在他国生存的更好,为家国在关键时刻做出贡献。


    每每听完这些话语,陆昭总觉得那不过是愚蠢而又简单的臆想。如果吴国都要灭亡了,有谁会在唾手可得的江山和一个地位朝不保夕的女子之间犹豫。她的母亲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只道,这个世上的人有很多弱点,情爱便是一个。


    那句话至今意味深长。


    重华殿大火,布防图失窃。陆昭走出禁闭后,直接来到旧苑。她仍旧身着那件舞衣,手执长剑,带着通身的不羁与狂傲,和已经遍体鳞伤的马儿慢慢地离开宫门,离开那片精致华丽的花木,最终走到人迹罕至的树林深处。她靠着树坐下,抚摸着它柔顺的鬃毛,看着它纯洁而温柔眼睛。


    她的走失牵动了吴宫内外,宫中的戍卫在慢慢地接近,口中还唤着她的名号。陆昭闭上眼睛,时间慢慢流逝,而她们已经无路可逃。


    于是,她拿起剑,杀了它。


    马儿没有丝毫的挣扎,就如同她被母亲的亲卫带回自己的宫殿时一样。自此之后,她依旧弹奏琵琶,只是不再跳舞,需要时,她仍会哭泣,只是不再悲伤。


    她开始忘记一些东西,不知为何,只是记不清。而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也只有鲜红的血液,仅此而已。


    现在,陆昭倒在地上,目视着已经颠倒的一方天地。雪水淤积,空气中混合着泥泞和死人的恶臭。很快又被继续飘落的白雪遮盖,只是那味道掩不干净。


    她几乎能听见军队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渐渐地,她望见了一群人,有人呼喊,有人厮杀。莫名地,她想到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曾看着她舞蹈,看着她在窗影下编五色丝绳,看着她带上那支玉鸦钗时的强作镇定。他的温度与那匹马相似,却不一样,无论是肌肤还是双眼,不是温暖,而是接近炽热。而炽热燃起的火,终使幻象破灭。现实不过是锋利的瓷片直抵咽喉。


    恰如此时此刻,刀锋从夜空上方笔直刺下,陆昭眨了眨眼,一脸的坦然。然而在一瞬间,刀锋被槊锋挑开,血肉之躯被兵器穿透,混沌之中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陆昭微微抬起凤目,夜色星霜漩入双眸,她看到了另一双眉眼。那双眼睛曾对她许诺:“我在此处接你回都。你不要跑掉。”


    有人在等她,他不要让她走。


    陆昭忽然慢慢抬起手,然而自己仿佛在天与地的扭曲之中越陷越深。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变冷,手指也慢慢僵硬,眼前无数个人影离散又重叠。


    “元澈。”陆昭渐渐闭上眼睛,任凭自己陷入黑暗。


    第95章 安宁


    金狻猊漫着一丝沉水香气, 恍惚而昏沉。绛红色的轻罗纱帐逶迤垂地,暗杂金线的织绣将刺目的日光折进了帐子里。陆昭伸出小臂挡了挡,慢慢适应眼中这片暖人的色彩, 中途却被一只手禁锢住。


    帐外的人似乎并不想掀开这重罗纱,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 将细伶伶的小臂一握, 仍有余隙,于是迅速地紧了紧,不给逐渐下滑的手臂一丝退路。他的指节碰到伤疤处时, 陆昭下意识的缩了一下,但是臂腕却被禁锢的愈发坚牢。她转过视线, 透过薄纱,对方的面容看不清楚, 但她却从一片光影之中勾勒出了一副温柔的笑意。他在看着她。


    “鲸鲵陆死骨,玉石火炎灰。值不值啊。”元澈口吻戏谐, 几近嘲笑,却凭白无故多了一丝嫉妒。她愿意为她的家族而死, 义无反顾, 但与自己博弈,精打细算。


    “还好。”陆昭抿了抿微微湿润的唇,不似出逃时已几近干裂, 与那双被缰绳磨破却已涂上药膏的手一样,被精心地照料过。她不经意地将手缩回了袖子里,慢慢起身, 腹部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得很好, 但剧痛并未消除,仍然一丝一寸地剥削她所剩不多的气力。想了一会儿, 在纱帘外那双手想过来托起她之前,陆昭决定拿过旁边那只吴绫软枕,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自己垫好,轻轻地躺了回去。


    元澈笑了笑,并没有觉得自己碰了钉子,反而掀起罗纱,用绸带束起,让更多的阳光照在陆昭的身上,之后,懒洋洋地坐在榻前,侧头看了看身边的人。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在光亮处,肌肤不再是了无生机的瓷白,而是焕若积雪,晔若春敷,长发披在丝光明华的锦缎上,漫成一片寒水鳞波。


    她的情态玉湛澄澈,眉眼明彻浅清,如同魂魄刚刚附落其上,元澈的眼神望去,似乎只要细细雕琢,便可铸塑她的风骨,描出她的姿态。元澈注目于她,目光每刻入一寸,陆昭便将身体往被子里挪一寸。数次往复,露在外面的不过是一双微微低垂的眼睫,和两簇白至清寒的指尖。不等陆昭全然回避,元澈再次捉住了她的手。“为什么?”元澈的语气温柔,却仍带着一探究竟的执念,看着依旧躲避自己的目光,他的手又握紧了一些,“为什么喊我的名字?”


    陆昭微微蹙眉,一双凤目由微垂之态干脆转至全然闭合。阳光太过刺眼,亦太过炽热,她无法直视其光,寸寸炙烤下,曾经保护她的面具也一层层剥落成灰。


    陆昭语气有些着恼,却仍旧小心翼翼维持着平稳的语调:“我只看见了你,自然喊你的名字。”


    紧握的手僵持了一会儿,元澈笑了笑,慢慢把陆昭的手塞进了温软的锦被中,并将被角细心地掩好。


    “军中还有事,我明日再来看你。”


    元澈关上了房间的门。陆昭慢慢转过身,面无表情的望着不远处的金狻猊,因去者匆匆而行撩动的青烟,柔和地摆了一下。


    陆昭将整个身子漫入被中。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战役如何。不过这些她暂且不愿去想,突如其来的闲暇与舒适从寂静的房间四壁如瀑涌来,似乎要冲淡她身上的所有血孽。


    凉王军队于前夜被迫上陇,太子元澈的主力军如其身后狼群,步步紧逼撕咬,而陆归所率部众亦与山上合而围之。然而凉王之骁勇善战实在是被所有人都低估了。即便是上陇山前,在知晓元澈要生擒自己的意图后,凉王便以自己为诱饵,率精兵一力抵抗漆县,而主力部队在夜晚上山,悄悄转移。若非陆归及时发现,遣人报信,只怕主力早已撤出萧关之外。


    之后元澈与陆归将主力合围,中途不乏吸纳了肯于投降的士兵,仅仅对于奋死抵抗者悉数缴杀,以期最大程度上减少魏国自身的内耗。然而凉王麾下的这些沙场宿将也十分狡诈,陇山上亦有诸多分叉小路,几路将领择小路且战且退,尽可能的游离在包围圈之外,穷追则不及,轻懈则反噬。


    元澈一直追击这些人至陇山西北一片小路处,没想到却发现了陆昭,遂将其带到最近的崇信县医治。


    随着陆昭被带回,彭通留在金城的人也带来了消息。原来是杜太后得知陆昭荣封忠肃县主,大为光火,认为陆归必叛无疑,方欲痛下杀手。倒全赖王妃回护,方才不致殒命于玉京宫内。来者又将杜太后如何气郁吐血,怒斥凉王妃的原委一一陈述,最后道:“据说凉王妃饮了鸩酒自尽了。”


    元澈点了点头,道:“明日在军中设奠,孤要亲自祭奠凉王妃。”随后,望了望医者频繁进出的那间屋子,即便是濒死的时候,她亦竭智尽力,将可以利用势力的信息,可以争取的城池,乃至于后期作战路线全部传达出去。最后,又对凉王与汉中王氏进行了最为强悍狠戾地切割。她已经做得太好,即便在父皇隐隐露出杀意的獠牙后,她依旧选择了对于家族与时局最好的选择。


    元澈深吸一口气,他未曾想到父皇对她竟已经惮虑如此。其实他早应料到,她的聪慧,抽剑切玉,刻水镂冰,早已为物忌,早已为君王忌。


    要将她保护起来。既为物忌,那便奉在手中,不要伤她分毫。既为君王忌,那便先为她做一件皇权的外衣,只待他能踵步而上,她便可拨云重见天日。元澈算了算再度遴选女侍中的日期,此次,他要用上所有的力量与手段,促成此事。自然,在此之前,他也要确定她的心意。


    长安城内,捷报掠过城门与鳞次十万人家,最后飞过鎏金碧瓦,雕梁画桥,落在了君王的座上。于此同时,军事之外的情报,亦由大大小小的支流最终汇聚,跃然纸上。陆归辞去封侯之位,凉王妃死于鸩酒,这些已足够令人咋舌。王谧于安定杀凉王谋主成遂以平谣言之祸,陆昭于金城宴席以寸舌而乱群雄。前者的孤勇让魏帝颇为赞赏,而后者所行所言,给魏帝带来的有震撼,更有着一丝丝焚琴煮鹤的懊悔。


    此时,席间魏帝正设宴臣属,三公俱在,另有王峤与陆振二人。江东猛虎的利爪尖牙已有两个流落在外,这只虎头自然要时时招进宫来,问讯敲打。


    “你家儿郎此时辞去封侯之位,诚挚之心实在难得。”魏帝慨然道,“时局如此,名爵难赏,不知靖国公以为如何?”


    陆振闻言,稳稳出列,深躬道:“回陛下,自古名爵不轻赏,世人虽难免更托于门阀,但如此方可保中枢威严。”


    魏帝笑了笑,却没有再说任何话语。


    宴席散去,群臣三三两两出宫,王峤与吴淼同行,半途中王峤忽然幽幽道:“江东猛虎,仅今日一言,足证矣。”


    吴淼微微敛袖,点头笑了笑:“大人虎变。”


    说罢再不言其他,直至二人出了宫门,各自归家去了。


    绣衣属的值房内,汪晟耷拉着脑袋,难得一副丧衰之态,手中捧着装满珠花插戴的锦盒,跪在了长官的面前。


    “没问出来?”秀美的双目斜飞,连同似责怪又似嫌弃的语气也一同掷向了跪侯的人。


    “主上,奴婢们没有面子。”汪晟的声音带着几分讨好和哀求。


    韩任皱了皱眉,理了理浆直的衣领,衣领的金线镶边连同神采奕奕的眼角,流露出一抹冶艳的光辉:“这点小事,要我去,我领几份俸禄?”说完转脸看向汪晟手中的捧盒,厌弃道,“带这些东西怎么行?去,把去年高句骊进贡的忍冬云纹金莲步摇从库里取出来,就说是我要。”


    汪晟应了忙跑出去,府库也不敢耽误半分,片刻之后便取回。此时韩任已经换好了衣服,出门时无疑瞥见立在门边的小内侍,忽对汪晟道:“他跟我去,你留下。”


    听闻此言,汪晟如临大赦一般,忙把手中物事交与了小内侍。


    韩任踏步生风,片刻之间便已走出数丈远。小内侍依旧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窃喜而笑的汪晟,顿有祸水东引之感,忙不迭地跟上前去。


    “叫什么?”夜风下,韩任的声音让人如履薄冰。


    “杨真宝。”


    略显生涩的官话落入了长官的耳中似乎引起了不悦。然而这片刻的不悦渐渐化为了一丝难得的耐心:“杨真宝,重新说。”


    几番纠正后,杨真宝在跨过内宫门的一刻终于将发音咬对。然而长官又有了新的发问:“可曾读过书?”


    “读过的。”小内侍松懈片刻,发音再度回归从前,正欲惊恐谢罪时,抬头却望见了长官颇为柔和的目光。


    “都读过什么,且说来给我听。”


    “《诗经》。”说完,小内侍乳燕般的声音开始念诵。


    文辞优美,音色杳杳,原本静谧的宫中,月色于浓云下渐渐消弭,两人轻声的问答与脚步声也隐远没入了深宫的黑暗。


    漪澜殿——薛美人的居所。


    第96章 幽艳


    夜间值守的宫女本就不多, 今日宫宴,结束后皇帝亦有政务,并不来这里。因此漪澜殿不过两三名小侍与婢女说着家乡故事, 偶有玩笑,也只是浅浅低声。这一日是薛芷的贴身大宫女明绮守殿, 见小侍领了韩任等人过来, 便先请二人在正殿稍坐。“主上在偏殿,不知歇下没,婢子先去看看, 韩御史稍后。”说完打发了小侍,径自去了。


    约莫片刻, 明绮回到正殿,道:“韩御史随我去偏殿吧。”


    韩任起身, 眼风向跪坐在地上杨真宝一扫,示意其跟上。明绮却笑道:“韩御史还要带上干儿子呢?”


    韩任并不回应, 抬脚便往偏殿去,明绮也不阻拦, 只和在后面和杨真宝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然而对方太不标准的官话, 最终彻底打消了她探听的欲望,在目视二人入偏殿后,明绮望了望身后, 然后将殿门从外面慢慢闭合。


    绮霞色海棠垂花纱帐内,美人横陈玉榻,以背相对, 侍女伏在榻边, 小心翼翼地为其点染丹蔻。周遭供着几盆紫笑、长春和金雀儿,焚了衙香, 浓浓地染在纱帐与衣料上。花事沉酣,似闻得帐外的脚步声,惊得落下一瓣残红,蔓生出一丝缱绻靡丽。


    “奴婢韩任,请薛美人安。”那声线干净,一如往常,洒金大红的袍袖迤逦在地,使得帐内春意更盛。


    榻上的美人并不回头,仅仅是侧了侧身,一瀑长发刚刚洗过,如同经历了一场浩然春雨,此时发间尚有水汽。半把青丝顺势划过玉雪莹润的肩膀,其余几缕则依旧眷恋着那片肩头。“韩御史如今升了高位,却忘了旧故么?当初你在薛府陪我练字读书的时候,说得可不是这些冰凉凉的话。”


    俯首的贵珰眉心微微一动,调整了面容神色,重新道:“奴婢韩任,问娘子妆安。”那语气已不带丝毫事务性的口吻,而是平易亲切的故人。


    侍女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此时,美人满意地转过身来,东方晓色双层纱的齐胸襦裙隐隐露出纤美的腰肢。湖蓝茜纱的披帛半搭在肩上,露出一段骨肉匀称的肩颈。几滴水珠沿着锁骨划出两三道清痕,连同明艳的烛光与小内侍无处安放的目光,一同扎进那片不可描摹,不可言说的厓谷深鸿。


    她周身皆是美的,唯独那一双眼,超乎了美之上,清澈如一汪水,然而黑色的深处则无比幽艳,真当得风流二字。


    察觉到俊美太监身后瑟瑟发抖的小侍,薛芷笑了笑,自剥了一颗荔枝,边剥边问:“皇帝这是给韩御史指了哪位对食儿作夫人呐,这都有了儿子了?”


    韩任面无波澜,也并不回应对方的讽刺,而是转头对杨真宝道:“去。去给薛美人请安。”


    杨真宝瑟缩地走上前,却依旧离了薛美人有几步远,如同躲避妖魅一般。在尽可能地用标准的官话请安后,便闻见上首处莺娇宛转的声音。


    “倒是俊的很,就算放到南人堆儿里,也是少见,只怕日后比你还要强上几分。到底是韩御史有眼光,若绣衣属年年这么选人,各宫还不得抢着给你当耳报神。”薛芷将一枚荔枝含入口中,汁水甘甜,倏而溢出果肉,瞬间将双唇润出一层胭脂色。似对荔枝的甘甜缺乏喜爱,薛芷浅尝辄止,最终向韩任捧着的锦匣抬了抬下巴。


    无需过多言语,韩任恭敬地将锦匣打开,数十样硕大鲜亮的珠宝连同那支忍冬云纹金莲步摇,趟在匣内熠熠生辉。精致修剪的正红色指甲有意无意地拨弄着,黄金与指甲偶有触碰,钝钝的声音有如心跳。“这次的东西好没意思。”薛芷兴致寥寥,“那个步摇先替我簪上试试看。”


    侍女自觉地走开回避。


    “诺。”韩任接过那支步摇,走到薛芷的身侧,狭长的眉眼一一拂过美人的眼梢,最终落在一头乌云上。他环手先将美人的长发拢起,丝绸的袖角划过美人的脸颊,惹得美人眼睫频颤。青丝首先被绾成鬓,韩任一手将其固定,俯身用另一手去执榻上的丝带。他俯身的时候,光滑的下颚有意无意地触碰到了对方光滑的肩头。蝴蝶般的胛骨收缩了一下,贵珰的左手一紧,右手迅速将发髻固定完毕,伴随着一声娇软的嘤咛,那支步摇最终插入了鬓中。


    没有去回应对方的意犹未尽,韩任熟练地在一只小橱内找到了妆奁镜匣,立在对方眼前。


    薛芷左右顾盼一番,有些不满意道:“上次似乎就是这样插的,怎么回回一样呢。”


    韩任低着头,俯瞰那支步摇,修长的手指虚托着女子的下巴,似是为了助其端正视之:“怎么会?往日如何插的,奴婢全记得。”


    薛芷的头颅稍稍向后仰了半分,靠上了对方坚硬的腹,媚眼如丝:“果然么,那便像往日那般,一次不落地插给我看。”


    贵珰的手指慢慢向上游移,划过美人的耳垂,轻轻拨弄了一下后,最终停在了耳根。“娘子。”那声音温柔如郎君,“小孩子还看着呢,今日便罢了吧。”


    薛芷回过头,看着已经在地上缩成一团,只露出一对通红耳朵的小内侍,咯咯笑了几声,随手剥好一颗荔枝向前一递,“可怜见的,你过来呀,尝尝这个。”


    素白的手缀着一只红宝石妆莲花的戒指,连带乌金缠腕,泛着妖冶炫目的光。似是在躲避某种异兆初现,杨真宝反倒退了两步。


    薛芷并不怪罪,又唤了侍女进来:“玉尘,你带他下去到碧纱橱吃些荔枝。”见杨真宝逃窜般地与玉尘一道去了,薛芷才又问道,“韩御史移玉步而来,该不会是为了簪这支步摇吧。”


    “快休提这个。”韩任将妆奁放回原处,“为了这个,府库已埋怨几次了,说上次太子非要找什么镯子,是故皇后的,闹了来,这几日他们再不敢往外出东西。如今陛下也要查这个呢。”


    尝到一时的满足,薛芷也故意不戳破对方的话头,一双湿漉漉的目光向韩任身上一搭,在对方似接未接之时,又收了回来,大有风情:“故皇后的镯子么,我小时候倒是听太子说起过一只。他怎么忽然想起了这个?”


    韩任轻轻将对方的脸朝自己的方向扳了扳:“据说是找了几个时辰,动静颇大,第二日清早便送出宫去了。太子出征在外,这时候要,大概是送人。”


    “呵,晓得了,是那陆娘子么。”薛芷见怪不怪,男子的心思在她眼底,大多藏不住,“他喜欢她。”


    “怎么,吃醋了?”韩任的话语似是试探,目光里倒像是没有半分不满。


    薛芷用帕子沾了已冷的茶水,擦拭着方才剥荔枝时留下的黏黏糖渍:“十年前,先帝巴巴地跑来我们家,口头定了个约,只等着他乖孙儿的身价水涨船高。如今悄悄,我倒是成了比他娘子还要尊贵的娘,徒长了一辈儿呢,还有什么不平的。”说完,她将帕子甩扔在了对方的怀中,挑眉问道,“若得知这镯子的来历,你们是要拿太子还是那个小娘子?”


    韩任接过帕子:“东宫储副,千乘之尊,奴婢不敢拿。”


    “呵,依我看,若是太子,倒还尚可。”薛芷伸了伸腰,“可那陆娘子,心机深沉,就算是我家那俩兄弟加在一块,再多活一辈子,也是不及。若查不出什么倒也无妨,若查出点什么,她只怕不是那么好惹的。这女人呐,要是真耍起狠来,十个男人也扛不住。不过她么,没出嫁,便只算半个女人,但也够你们喝一壶的。”


    韩任的脑海中,似划过一丝闪念,然而仅仅是一瞬,他又重新回到了本身的问题上:“那个镯子又是什么故事?”


    薛芷此时重新笑了起来:“兜来兜去,原来还是为这个。镯子的来历么,我是知道的,只是今日心情不大好,不想说。”


    知道这不过是对方的暧昧之语,韩任依旧上套道:“怎么不大好,告诉奴婢?奴婢自让美人开心。”


    薛芷想了想,望向指甲叹了口气:“这丹蔻染了一半,颜色都不对了。”此时,女子的双手十指尽是正红色,韩任最终望向了那一双纤巧的云涡。


    玉足纤纤不盈一握,丹蔻胭脂似是葡萄酒染,浸润在白毫笔端,最终划过光洁如玳瑁的甲盖。不知是有意无意,笔尖点染之时,那玉笋般的脚趾一勾一纵,如同挑逗,总是让人难以下笔。随着一声莺娇燕语,一盆紫笑应声倾倒,碎瓷的声音在拱顶荡漾开来。捧足执笔的那双文人的手,此时已然化作白玉镣铐,禁锢住了足踝,最终攀至柔软的小腿上。


    充满水汽的桃花双眸,激起了潜伏于内心深处的占有欲,还有那终日面对鹤发鸡皮而生的幽怨。如此潋滟,如此绝色,连同那分生在眉眼间的野心,也要拽人一把,一同堕落至深渊地狱。她的下巴抵着他伏动的肩头,大红洒金的衣料衬着那张素脸,不知有多美。漉漉双眼仍旧是睁着,望着这个世界。即便是跳下欲望的悬崖,她也一定是睁着眼跳的那一类人吧。


    杨真宝听闻到动静走出,隔着纱帘,呆呆地望着眼前纠缠的剪影,如临春宵,如见炼狱。一盘鲜荔枝狼狈地滚落一地,从岭南起运价值万钱的物事,仿佛也不过如此。


    第97章 认定


    伤口虽然已无大碍, 但陆昭还是发了几天热,郎中瞧看过,说过几日便好, 不过开了几副调理的药。她不愿吃药,也没人强求, 不过是困了就睡, 竟也难得睡得香甜。偶尔练几笔字,翻几页书,便又昏昏沉沉倒头睡去。就这样, 陆昭时梦时醒、不辨昼夜地将病迁延了多日,唯一提醒她又过了一天的, 是清甜的梨羹,以及傍晚醒来时, 帘帐外独坐的身影。


    元澈几乎每日都探病来。如果她不出声,元澈也不会来打扰他, 两人便隔着纱帐各自看书。最多不过是他递一杯水来,亦或是替她看看屋内的炭火需不需要添换。偶尔, 元澈也会看看案上她今日练得字, 然后替她将笔一一涤净,收拢在笔筒内,再将写过的字存放在阁子上。


    也会有那么几日, 元澈出征在外。但他回来时,即便躺在帐内的陆昭,也能隐隐察觉。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从院落外再至廊下, 中途安静驻足了一会,方才离开。


    凉王如今已逃窜入金城内, 但仍有散兵游勇在陇山游荡,侵扰乡民。为了保护百姓春播,亦为了试探凉王战败后各方的企图与底线,元澈还是大部分时间都在崇信县外。


    陆昭所住的地方是崇信县某个大户人家的一处别业,原本是元澈在城内处理事务所用,如今她入住,另安排了两个小丫头和两个仆妇来做一些杂扫。至于饭食上,开春粮食金贵,菜肉不多,战时更是如此,然而元澈还是拿出了自己的薪俸,尽可能地从乡民处高价购入了不少食货。


    阳光好时,陆昭便倚在窗边看树梢的鸟雀,小丫头们在院内的廊下,一人生火做粥,一人洗菜,说得皆是陇音,自带着淳朴厚道。待这些山家饭菜上了桌,陆昭也满足地吃了个干净。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但陆昭知道,这不过是短暂的安和。


    一天下午的时候,陆昭已经能够自己下地行走。房间内的炭火烧得她闷热,于是她走到窗边,推开宽大的窗页,任凭寒风猛烈地灌进房间。刺骨而清冽感觉格外真实,陆昭眯起了双眼,贪婪如饮甜酒,直到一张满含笑意的脸出现在她的面前。


    陆昭微微一怔,也不知元澈是路过还是要进来,先侧了身从门口撤了回去。


    元澈道:“里头太闷了?换身衣服,我陪你出去走走。”


    这处别业并不大,北方的园子难得有水,陇上风大,崇信县的黄土高坡上,庭院里打一口井,外面照个亭子,便算是有了风水。陆昭体力有限,依栏而坐。冷风吹落枝头梨花,穿过庭树与古井,化作飞雪,扑在她的眼睫与发间。元澈静静地看着,只觉天地摇摇欲坠,而眼前之人在一片风雪春色中面容更显清寂,似早已入定一般。


    “你兄长掌着安定,如今凉王已回到金城,携余部攻打萧关,所以他暂时不能来看你,先托我照看你。”除此之外,其实还有许多惹人烦心的消息,只是元澈并不打算告诉她,她太需要休息了,“靖国公府如今已经解围,你家里人也派人来找过你,想要接你回去。只是你如今带伤,不便行动……”


    他还未说完,却听不远处的草木有动静,陆昭极为敏感地站了起来,那句留下未说出口。


    一匹紫骝从草木深处走了出来,似是刚打完盹,身上还沾着些许杂草。


    “这马认人,很是聪明。”见马走过来,元澈先行一步牵住了它,抚了抚它的额头,意图令它安静下来,不要惊到刚刚初愈的人,“回头你在你们府里,找个地方养起来,今年马球会,骑它正好。”


    陆昭没有说话,忽然间走过去,自揽了缰绳,然后将它牵至院门处。


    “你身上伤口没有长好,不能骑马。”元澈紧跟在她身后,却不敢强拦,生怕碰伤了她。


    只见陆昭一一解开马儿的辔头,之后便将它往门外赶。那马却是不走,围着她打转,还用鼻子碰了碰她的肩。她却一次又一次,生硬而倔强地别开了它的头,如同在凛冽寒风中摇打的百年枯枝,形销骨索,拒绝一切雨露天泽。


    元澈此时走向前一步,他抱紧了她。


    随意披在肩上的紫莳色氅衣,在双臂的逐渐收力中生出细密的褶皱,在女子淡朗五官的衬托下,生生开出清冶的重瓣。目光交织,双臂交缠,造就的却非缱绻,而是激烈的对抗。释放着盈盈春意的深邃双眼,与冰寒雪暗的凤目厮杀。扣在腰间曾经握剑的手,与扣在胸前的玉绡纤指,上演着微缕悬千钧。


    “它认定了你,便不会走了。”


    目光中的冰雪似是消融了一分,元澈轻轻地将她的头揉进怀中:“他不会走的。”


    春风同样吹满了长安禁庭的深处,却暖不到帝王冰冷的目光。


    魏帝地手中摩挲着茶盏。凉王本人轻松回到金城,在先前的连连报捷过分突兀。这一环节,由两个顶尖的帅才握着,如今事已至此,只有二人同时默许的可能。


    陆归手握精兵,占据天险,虽然已表态归魏,又力辞封侯,却依旧令人忌惮。那日宴席上,魏帝原本想用陆归辞去封侯之事,来将后期的矛盾转移给陆家。毕竟陆归凭此之功,仍拒绝封侯,若他顺阶而下,那么此次关陇世家抗击叛军,最后的封赏也不会过高。对于一个皇帝来说,他会有更多的资源在将来进行分配,而不是让世家们将自己盘中仅剩的砝码剥削殆尽。而这一切怨望,都会转嫁给辞去封侯的陆归身上。


    但昨日陆振那一句话——自古名爵不轻赏,世人虽难免更托于门阀,但如此方可保中枢威严。如同天降流火,使万籁俱寂。


    中枢的威严来自于封赏与惩罚,名爵则是底层通往高层的通道。只有这层通道被皇帝严格把控,世家才不会独大,阶层才不会板结。对于陆归,名爵不轻赏是在此时局下的一种缓冲,是对后续封赏的事缓则圆。但若事后仍旧不赏,那么无疑是在告诉各方,是否给予上升通道已无规则可寻,全在君王一念之间。


    中枢强悍了,帝王威严了,规则被破坏了,世家自然也会远离你了。而在场坐着的,听到的,又有哪一个不是世家?你不封赏陆归,那时你要保证中枢的威严,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怪陆家日后和世家们抱团取暖。


    这样的态度暧昧而模糊,说辞的政治立场也正确的近乎完美。原本自己想引陆归封侯之事,将后期矛盾转嫁给陆家,但陆振仅仅凭借一句话,向自己拨了回来,而且锋锐更胜之前。现在,自己想借陆归放走凉王的事情,来削了他日后的封侯之位,只怕带给各方的压力会很大,而这份压力最终只会还到自己的身上。


    陆振是有自己的预判的。


    “陆振这个老妖道。”魏帝愤懑地诋骂了一句。


    “这是谁惹了陛下这么大的气?”宫粉幽香习习,连带着发髻的点金璀璨,在春日暖阳中缓缓而来。刘炳上前打了帘子,薛芷转入阁内。她的声音轻柔沉静,身上外罩着碧山春辰间色的褙子,内里却是一抹朱颜酡的齐胸襦裙。


    她了礼,万分的大方与端庄,好似亲近不得。魏帝笑着让她过来坐。然而仅仅是下一刻的腰肢一斜,便让人生了一丝妄念。


    魏帝一抬眼,望见了那发间的一支新步摇,忍冬端庄,云纹风流,所缀的数十条细细的金链下垂着睡莲。睡莲时而轻轻吻着耳廓,不仅引人望向那娇软如滴的耳垂,连同那深深的颈窝。


    “朕不记得你带过这支步摇。”欣赏与贪恋之余,魏帝仍带着男人天生的防备与敌意。


    美人杏目微睁:“不是昨日陛下差人送给妾的么?”


    魏帝瞧了瞧刘炳。


    “不是他。”美人抬起执着团扇的手,往上抬了抬,“比他高,模样清俊得很。”


    “哦,是了。”魏帝想起来今日一早,韩任已将昨日探听到那镯子的消息告诉给了自己,又说去之前替自己挑了几样东西,送了过去,“朕记得,那个太监是长了个好模样。”


    似是捕捉到了帝王语气中的一丝异样,薛芷继续道:“好模样又如何,还不是冷心冷肺冷面孔。倒是他去的时候,身后跟了个小的,容貌比他还好,让人见了就喜欢,只是不知是哪个宫或是哪个局里的。”


    魏帝笑着道:“你如喜欢那个小侍,朕便拨到你宫里头去。”


    话音刚落,团扇便轻佻扑了过来,语气仍有着闺秀的矜持:“平白多出来的便宜儿子,妾才不要。”


    “那阿芷想要什么?”


    忽然探至腰间的粗粝双手,惊得薛芷腰身一弓,然而想到后面要说的话,身体只得缓缓屈就。“陛下。”她的兄长薛乘前线战事指挥不当,未有功劳,她是想启开话头,准备求情的。


    然而她刚要开口,便有一吻至颈间。先前的称呼因其温婉的音色让帝王有所误会,薛芷蹙了蹙眉,目光泠泠中,一丝嫌恶不经意间又被帝王捕捉到。


    魏帝望向她,忽而生出颓然老矣的悲凉。他的权力不曾由他完全掌控,他的美妾亦不由他彻底征服。那些鲜活的,鲜艳的如今皆化为斧钺与权杖,将自己推向审判的高台。而江山即将迎来新的主人,美人亦然。


    然而不过是稍许的停顿,在刘炳退至门外后,莫名的妒忌与愤怒瞬间化为了更加贪婪的索求。


    第98章 饕足


    玉京宫内, 凉王元祐在为母亲奉上最后一盏汤药后,慢慢走出了大殿。几名女史与侍婢望之趋避,这几日凉王心情不佳, 众人皆知。元祐只是笑了笑,之后独自走向容与堂——他的王妃停灵的地方。


    能从陇山活命回来, 元祐已觉是意料之外。那日夜晚, 他与最后的亲信步入了陇道上一条鲜为人知的小径,意图甩掉身后太子的追兵。然而在前面等待他的,却是陆归的铁骑。后来他知道, 陆归扫荡至此,不过因为听闻有人看到女子骑马途径此处。他不是没有机会杀他。一颗头颅, 便可换得一世功名富贵。但是当陆归看到自己领着仅有的畸零之兵时,却慢慢地让开了一条道路。他说:大丈夫当来去明白, 自此两清。


    元祐静静躺在石枕上。来去明白,自此两清么?他笑了笑, 他明白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后,陆归本人会遭受他兄长怎样一番恶意揣测。长安城内风云涌动, 不过这一切, 自有他们一家人来抗。尤其是他有一个颇具手腕的妹妹,自他回城后便听说了那些事迹,出手老道, 相当厉害,金城的风雨有一半皆因她而挥就。


    而自己呢?自己的父亲早已离世,自己的兄长早已与他势不两立, 他的母亲看似刚强, 实则暗弱。而他唯一深爱的王妃,唯一能给他不计回报帮助的王妃, 也在这个春天永远地离他而去。他无法给自己家人一个保证,那些在易储之变时为他付出生命的人,为了让自己这个失败者安居一隅,直到去世前仍精心做出布置的父皇,他终其一生也无法来偿还。来去明白,自此两清,践行这八个字所需要太多的资本。这将是他永远做不到的事情。


    元祐侧过头,看了看已在棺椁中安眠的爱人,然后在草毡上蜷了蜷身子。他从未感觉到北境的夜晚如此冰冷,如此孤寂。


    次日朝会,元祐拖着疲惫的身躯穿过众人,登上王座。在他到来之前,众人已私下里谈论了几桩小事。某园中提早盛开的牡丹忽作黑色,所有生黄花的柳树一夜之间被某种异火焚烧殆尽,曾经生荚的梨花树上爬满了蚂蚁。而木香架上则站满了灰黑色的鸟雀,地上则是一片如鲜血般殷红的蒲桃渍。


    失道,毁灭,蚕食,杀戮,原本的福瑞如今已被众人解读为凶兆。当他穿过人群那一刻,众人纷纷瞩目于他,仿佛捕捉到了一切凶兆的来源。


    下了朝后,他又一次穿过异样的人群,去他心爱之人的小敛礼。没有宾客,汉中王氏族人不会来这里吊唁,其余各家也不敢在此时站出来表态。得罪一个魏国皇帝就够了,何苦再得罪一个古老的世家。


    元祐在哭祭时落泪了。他所受教的礼法,不允许他在此时饮酒,因此他只能如此清醒地接受所有的悲伤,吞噬所有的仇恨。明日的朝堂上,对于王妃安葬的争论还会继续,以杜真为首的关中派坚持以王妃之礼下葬,而他的国相,上官弘,则认为此事不宜张扬过甚,还应与汉中王氏商量。


    元祐闭上了双眼,他知道,很快两人的矛盾便会成为两个世族的矛盾。毕竟,以王妃为首,出仕在凉州的汉中世族已经全面溃散,遗留下来的是大片权力的空白。而这些,终将有人来弥补,来争夺。他心爱之人的尸体,不过是世家们的垫脚石,是远在长安的皇权又一笔丰功伟绩。而承受这一切,为这一切付出种种代价,乃至于生命的,是自己与千千万万浴血而战的寒门将领、平民以及……杂胡?


    这不公平。


    元祐用衣袖拭去了眼角上最后一滴泪水,目光中唯剩黑暗与阴恻。这不公平。


    次日,元澈攻克华亭县,略阳东面最后一城如今也被拔下,与此同时,凉王暂且退兵的消息也传至崇信县。在战事已持续紧张两月的情况下,退兵一事丝毫不亚于大捷,在整个别业中传遍。


    元澈已从驻地赶回,洗沐后换了常服,前往陆昭的住处——今日午后,郎中要来复查伤口。


    “伤口几乎已恢复如初。”女郎笑了笑。


    似乎是郎中在第一次匆忙问诊之后,了解到了这个小娘子的身份与关系,这一次为陆昭察看的是郎中的女儿。


    “娘子身子骨真硬朗,以后定能长命百岁。”


    进了富贵人家看病,少不得要说几句吉祥话。带着乡音的恭维在陆昭那里并无太大受用,但确让元澈今日的心情锦上添花。打赏了父女二人后,他回到房间内,此时陆昭已在两个小丫头的服侍下重新躺下,额头上还有一丝丝水汽。可见察看伤口的时候,陆昭支撑得还是有些勉强。


    “还是很疼吧。”元澈从怀中取出帕子,将陆昭额头拭干,这些天他第一次随身带这些杂物。他擦拭的时候,仍隔着那层薄薄的纱帘。他能感觉到,陆昭并不喜离人太近,所以他想,还是等陆昭自己愿意揭开这层纱。


    然而元澈刚要收回手,手腕却忽然附上一丝冰凉。


    “殿下。”


    花看半开,酒饮微醺,红纱影下的柔荑,是恰到好处的寒艳。指尖与手背上因清骨勾勒的凹凸间,流动着丰涌盛极的魅人光泽。他被她举重若轻地抓住,向内牵扯的力道,由于气力虚弱显得幻梦幻真。元澈不由自主地前倾上去,仿佛对方抓住的不是他的手腕,而是他胸口处的交领。此时此刻,只可由此,他方能印证对方的主动——是她要拉扯他进来的。


    “可不可以扶我一下。”


    逐渐贴近的面庞在红纱处戛然而止,元澈似忽从梦中惊醒。再度回神后,床榻边已垂下一片月白色的衣摆,衣摆下端伏动,是侍女在为她穿上丝履。


    她走向书案,屏退旁人,就着之前郎中开药时元澈亲自研的那半池墨汁,提笔写了一封书信,用的依旧是自己婉丽锋锐的字体。


    “凉王能得逃出生天,是我兄长放走的吧?”


    “是。”并不惊讶于对方的洞若观火,元澈慢慢也走到书案前,“你兄长此战并未动凉王直属军队,只歼灭了几个世族军号,战绩也算辉煌。凉王毕竟厚待于他,我明白他的难处。其实他这么做,我也是赞同的。”


    “且不说当日他与我皆不知你已逃出,为得顾及你的性命。便是他所掌的数万军队,得到了如今的威势,也有当日凉王的提携有关。若他真下得去这死手,将凉王杀之请功,我反倒为之胆寒。”


    “但若殿下不惩戒,想必陛下那里也会施压。”她一边书写一边道,“如今殿下孤身在外,虽执掌大军,但君臣大义依旧在禁中。而执掌禁中的,殿下亲信只怕少有。若因此事徒惹陛下怀疑,被有心之人利用,在殿下出征时掌握禁中,遥控三辅,矫诏易储,那才是大患。”


    陆昭一书而就,提笔落款:“如今我兄长亦孤身在外,手握重兵,想必与殿下都不能彼此放心。即便殿下有心召回略施惩戒,搪塞禁中,只怕各自也会警惕存疑。这一封家书,就劳烦殿下找人送去,兄长必在近期面见殿下请罪。”


    文采焕然的信在交到元澈手中后,又被其覆手压回了案上。“你如今在静养,这些令人烦心的事,千万不要再多想。父皇对我,不至于如此,即便如此,我自一力承担,”


    陆昭对元澈目光略作躲避:“我为此,也不全然因殿下。兄长擅自放走凉王,若论罪,军法处死也是当得。殿下召见兄长施以惩戒,无论轻重,皆是天恩。有此大义,后续兄长才能继续为国效力。我还等着兄长封功,能沾其荣光呢。”


    “你的荣光,又何须兄长来添?”元澈忽然一脸的认真,“五月女侍中待选,你想去么?你想来东宫,和我一起么?”


    辛烈的目光愈来愈近,向前欺上的身体几欲压迫其上。微微弓起的背脊,将炽热与欲念一并拉满,带着一腔孤勇,将箭矢直发入的。他深情在睫,意图化开她的孤意在眉,但何时他才能化开那一寸冰凌?他耐心等待,然而答案不知此间何远,只觉得心口焦急而湿黏。不过是风吹云动的片刻,他终于再也拿捏不住分寸,俯首啄向鼻尖下那两片花萼。


    原本似触非触的试探,在施爱者魂胆揭竿而起的一刹那,化为极致的侵夺。她的唇绵密如雪,凛冽如冰,自浮于其上,而他只能向下堕落。


    理智凌乎欲念,神智定其肉身,尽管陆昭努力尝试控制着身体的一肌一寸,漫无目的地后仰与无从躲闪,最终化为身体的僵直。麻木与灼烧几乎将要漫过脖颈,她若呼吸,便将窒息,她若予求,便如索求。炽热的气息未曾想过饶她一遭,掠过舌尖的温软后,再度向脖颈袭来。她目光上方的穹顶已非昔时,他的发梢如流火般倾泻而下,划过她每一寸肌理。


    她需要一把锋利的刀,划出一个口子,只需要一个出口便好。


    陆昭默默将手游移至后方,只有一支笔,也好,她便捉笔为刀。墨如幽冥,豪如剑刃,她刺向了他的脖颈。


    温软的触感并达到应有的效果,反倒引起更为激烈的回应,太阿倒持,便是天旋地转,最终她带着满脸震惊,脊背贴上了桌案。耳鬓已被厮磨出一片残红,原本未染丹蔻的清白指尖,深深嵌入胸口,反倒生出几分艳质。他还未曾饕足,而她已无力匍匐其间。


    缠绵悱恻之际,忽有钟声杳杳冥冥。城外有流兵掠杀乡民。


    元澈终支起了身,将陆昭横抱起,重新安顿在了床上。纱帘复又垂下,拢起一片绮靡之色,帘外的声音深沉而温存:“天步艰险,祸难殷流,你我原不必心急。”


    第99章 底线


    三月正朔, 天水有流兵劫掠乡民。因春交时期各家存粮皆不多,此事愈演愈烈,最后竟酿成饥馑之祸。平民中不乏有起义者。然而自天水窦氏出征下陇, 数日后战败,本土世族力量削弱不少, 因此陇西彭通以协防之由先奔赴襄武, 随后折向各地平叛。与此同时,刘庄亦起兵响应。


    然而不过一个昼夜,飞羽檄书转至金城, 刘庄进攻略阳,略阳失守, 彭通分兵控扼洛门与豲道。弹指之间,两郡之地从凉州南境脱离, 当凉王平叛的军队意图南下时,故关的牛渚也摆明了自己的立场。


    而元澈所领的魏军主力并未第一时间开往天水, 年轻的太子在所驻扎的崇信县面见了陆归,并以笞刑八十作为惩戒, 平了其未能成功抓获叛贼首领的事。


    消息纷纷传至长安崇仁坊的一座宅邸内, 元洸刚刚回来。他朝服未除,暗金雕镂的远游冠高高地束着,听着下首处来者的汇报, 连带他的眉角也扬得颇高。


    “呵,她还能有命回来。”元洸用胰皂净了手,顺手抄了一只果盘中的橘子于手中把玩, “太子倒惯会金屋藏娇。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汇报的人先将陆昭提议太子惩戒陆归之事说了, 然后道:“那陆归当真是一条好汉,陆娘子看着也是深明大义的人。”


    元洸一边抛着橘子一边笑着道:“陆归是一条好汉不假, 他妹妹可未必了。”陆昭之所以让元澈惩戒陆归,不过是将陆归的知恩图报描绘的更加完满。惩戒之后,就要戴罪立功,到时候双方再动刀子,毫无道德累赘。在清理掉所有对家之前,陆昭绝对不会给己方留下任何政治污点,这是她的风格。


    “还有什么?”元洸依旧追问。


    “太子和陆娘子在园子里养了一匹马,据说是救了陆娘子的那匹。”话刚说出口,汇报之人便感到锋利的目光自头顶扫过。好生奇怪,不过是养了一匹马而已,又不是养了个孩子。


    “哦,他倒是有几分本事。”


    未曾注意到听者本身的表情,汇报的人附和道:“那马确实聪明,救人,也认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元洸的双目斜斜地看了对方一眼,旋即落回原处:“不是马,是我哥。”


    “再说……还有什么?”


    平静却带着一丝歇斯底里的追问,最终唤醒了汇报者的记忆与胆量。在对诸多不可描述的旖旎进行复盘之后,听者仅仅是轻蹙眉头,脖子向后挺了挺。他依旧微笑,仿佛带着无尽缥缈的爱意,目光中却是永不枯竭的杀机。


    “把这封信交给她。”一纸书信顺着男子的掌心滑落在地,“带她回来。”


    若是人间即为地狱,那么她只可和自己走过,即便不可泅渡,也要一起沉沦。元洸抬起头,看了看午后的庭院,这将是一个缠绵悱恻、危险致命的春天。


    通报者接了信,才要离开,只听一个声音问道:“她的伤……无碍么?”那声音细微,并不真切,如同庭院中被风惊落的一地芳尘。


    略阳既陷,凉州的东南门户彻底打开,金城顿时成为四战之地。豪族们有着天生敏锐的直觉,作为防御性与生产性兼顾的坞堡,在几十年的太平中消弭,如今又被重新修起。春耕还要做,人嘛,还是要活。


    而魏军此时连战连捷,精神上的亢奋与肉.体上的疲惫皆而有之。但地利上如今魏军已有着绝对优势,因此一鼓作气直捣金城的声音接连不断。首当其冲的便是魏钰庭,趁各方动荡时大军清扫,将关要掌握在寒门手中,遏制世族,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


    然而各地亦不乏反对声,自陇西与天水等刚刚经历动荡的地方,还是愿意先平稳渡过春耕,不欲再有兵事。


    至于中央,皇帝只将此战统统交与太子指挥,无心过问,也无能力过问。最终不过是在几个人事问题上做出了批示。以王谧为安定内使,陆归领车骑将军,官职如故,罚奉一年。陇西与天水暂时划分出一个南凉州,彭通为刺史,督南凉州军事。刘庄得鹰扬将军号,加督护,至于牛储等人,也各有加官。


    一番诏命下来,从尚书台至中书无一人反对。毕竟陇山以西的江山社稷,与关陇豪族无关,他们也乐得观望。雍州地界,活下来的人都是经过无数次政权变更并且上位的人。太子若急于发兵,必要和陇西天水两郡的世家打一场,过过招,伤者逃跑,死者下桌,那时候他们便可来个鸠占鹊巢。老故事,没什么新鲜。


    这几日崇信县来往官员络绎不绝,别业中闲杂人委实多些,元澈疲于应对,。陆昭的存在也渐渐被人知晓,不乏有消息灵通者,言明陆昭曾为陈留王氏推举为女侍中一事。虽然当年落选,但如今观此形势,只怕早晚也要归于正位。


    更有人言,早在金城宴席上便知其不同旁人,只可惜不曾有机会混个脸熟。鉴于此,有不少人来到别业后院请求陆昭一见,期冀可以在某些事情上托其门路。


    陆昭不堪其扰,索性早出晚归,骑马踏青去。她骑速极快,这几乎是她唯一能够纵欲的行为,陆衍曾如是评价她。


    春日暖阳此时正无微不至地照拂着苍山,旷野,与田地里的耕牛。纵马者亦沐浴其下,那样的姿态耀眼而漂亮,引得牧童与耕人频频回望。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削直收敛的肩背与帷帽银纱的流动,一如前朝书画之体范,其势圆转,其体稠叠,古今一人,后无来者。


    最终,她于古亭下系马,里碑斜斜矗立,头戴斗笠做民夫打扮的人自背靠其上。此时风起云涌,远处的荒草卷起细浪,陆昭苔古色的衣袂亦微微扬起,如轻拂丹青。


    “县主,别来无恙?”


    对于彭通找上自己,陆昭并不意外。陇西本土虽无大事,但天水动荡,以窦氏为首的几家世族被连根拔起,无论是彭通还是刘庄,都是下了血本,要拿下这些无主之地。一旦速战,被夺去最多利益的便是他们。


    “若此时强攻金城,必将影响春播,某身为父母官,当为百姓筹谋。但太子殿下似乎执意速攻,还请县主相劝一二。”彭通一边说,一边觑着陆昭的神色。


    银纱下的喜怒无从分辨,但说者的语气却颇为调侃:“刺史这头句话便不妥了。太子治军严明,不许麾下伤青苗一分一毫,何来影响春播一说?”


    彭通一时语噎,而后解释道:“虽不践踏秧苗,但大军过境,百姓惶恐,只怕不能安心。”


    帷帽下一声浅笑:“彭刺史这话说的不老实,大军过境攻打金城,在天水逗留时间不过几日,走的也是官道。此地千沟万壑,村庄零落其间,能看到军队的影子便不错了。”


    见彭通还欲狡辩,陆昭干脆利落道:“彭刺史,你有难处大可直说。言辞如此遮掩,把我当什么人了?”


    自然当你是太子的枕边人啊我的祖宗,彭通心里嘀咕着,这江山以后还不都是你们小两口的。


    陆昭将马鞭往手里一撂:“今日我便替彭刺史把话说明白。你带了数万人来到天水,费尽周折,驱逐窦氏一族,不拿点实利回去,是无法安抚底下人的。田地,牛羊,当然,还有荫户。我也是世家出来的,跟着祖父父亲摸爬滚打,我知道,饥荒战乱么,军队都不好带。”


    “是,是。”


    陆昭道:“既有难处,直言即可,你我同为世家,我还能不帮你一把不成?好歹还有昔日金城我与耽书的交情在,咱们互相帮衬,那都是分内。”


    捕捉到了题眼,彭通连忙作揖道:“难得县主还愿顾念小女,若能劝殿下回心转意,某自当尽力汇报县主今日之恩。”


    陆昭其实明白,陇西、天水二郡之事之所以悬而未决,其中未必没有元澈试水之意。他要看看这些世家是不是软柿子。如今太子势力规模已具,幕僚多为寒门,也是日后的行政班底。


    在这片地界上,用这套班底先尝试撬动这两郡的世族。能不能成功倒在其次,在此之中让那些寒门官吏摸索摸索和世族交手的门道,也是颇有助益。


    如果试水成功,那么下一个便是安定。安定若也成功,整个凉州在他眼中,便不过蝇腿之肉,而关陇地自有大牛羊待宰。


    说到底,安定还是陆氏宗族在长安立足之根本。这辈子,父母逃离长安几乎已无可能。若安定不能全然掌握在自家手中,以魏帝的性子,日后终埋祸根。皇权是元澈的底线不假,但她也有自己的底线。


    陆昭道:“我如今身在内宅,不便过问外事。常言道,医不询诊,道不经传。若有契机最好,如若不然也要等太子殿下亲自问我方好开口。只是你我丑话说在前,彭刺史你要吃大户,也得给太子留些。若事成,窦氏的田产牛羊你自取之,人口你只能征用三成。且略阳周围以及屯兵重镇处,必须留有农户耕作。若你们做的太不留余地,太子不是好糊弄的人,动起手来,你们一个个可全逃不掉。”


    “这是自然,自然。”彭通道,“咱们也要为国出力。”


    “如今,天水不太平,天水的一些旧族也有责任。”陆昭抚了抚马儿的鬃毛,“驱赶上官氏及其亲族,直接往北面赶,不过……不能出人命。”


    平和的语气明明未做丝毫的改变,却无端生出一丝狠戾。彭通未能窥见其中原宥,只得先遵从其命。


    陆昭点了点头,翻身上马,道了声告辞之后,便绝尘而去。


    彭通回到略阳,此时刘庄也在焦急等候。彭通入内后便道:“县主那边会劝,暂时无虞。”


    “那……县主?”刘庄问,“县主与太子究竟是什么关系?别最后走露风声,反误大事。”


    “我才验过。”彭通语一出,倒惊得刘庄泼了大半盏茶出去。“人家也是世家出身。”彭通道,“是自己人。”


    第100章 剑光


    三月初五, 凉王遣使至太子,请求停战五日为凉王妃发丧。数日的争论因此契机忽然平和,陆昭所住的地方也不再受人叨扰, 因此也难得地在这一日睡了懒觉。待醒来时,枕边不知何时压了一封信。


    蜀笺体重, 一夫之力仅能荷五百之数。而其中则以伪蜀王衍时期所产霞光笺最为名贵, 其在位时仅存的五百幅霞光笺,在几番赏赐内臣后,兜兜转转, 流落各地。陆昭将信笺轻启,红云初开, 浓浓花香漾出,另有苏方木的凛凛清冽, 以证明此笺并非寻常花卉染就,而是以现将花澄作胭脂, 再用其设色。


    彤霞靡丽,纸光映于雪肌之上, 便有腻雨娇云之态。笔者书真草, 笔法却无方圆,其字间萧散之气外露太过,仅此一项, 已是草书之大忌。更何况字体向背素来如人之顾盼,而笔者挥洒之间,只觉得有一双枭目, 游弋于读者面上, 肆意地逼视的同时,亦在贪婪地爱抚。


    旦夕都邑, 云岫流缓,动静清和。想足下使还。


    霞光迸裂,深红的纸屑被扬撒于红纱帐内,如同春日纷飞的花瓣。那张脸一扫酒染微醺之色,恢复了它本来的面目,清薄之上,本无柔情,幽冥之下,暗藏杀机。残红散尽,附着于她的额头,她的颈窝,以及深深的锁骨,又因其微微沁出的轻汗凋败,化作斑斑点点的红痕。


    甫才入内的元澈,无意间窥见眼前这副春倦图。恐对方察觉,他轻轻走向前去,红纱帐下,陆昭似在酣睡。他俯身,一一为她除去面颊上的深红纸屑。纸屑上的墨色与红色早已混成一片污浊,即便拼起,也难以辨认其内容。元澈虽然有些在意,但如果陆昭不想说,他也不想向索求答案。偶然间,他的手指触碰到陆昭的眉峰,元澈只觉得那双垂闭的眼睛似轻轻颤了颤。


    元澈笑着,慢慢俯首,直至两唇相距仅有一厘。隔绝着一层冰冰甜甜的气息,他却飘忽地四处游移,时而探至额头,时而欲啄耳鬓,却迟迟不肯落下。在感受到棉被下渐渐僵直的身体后,元澈压抑着一丝意犹未尽,抽身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陆昭慢慢睁开双眼。她双颊冰凉,因此来者用厚重滚烫的气息,细细勾勒出的轨迹犹在盘桓,若引丹青细细描摹,将成一卷旖旎曼丽。无人知晓,在此情此态之下,她的脊背,乃至于掌心,皆为冰丝雪练所束缚。被血肉层层包裹的内心深处,温热之中,一柄寒霜刃慢慢显形。它早便存在于此,磨砺与此,只待血腥浮现,只待权力呼唤。


    更梅溽则色败,萎黄尤难致远,这便是一张霞光笺的寿命。它被妥善封存,携飞雪寒莽而来,最终在温热的室内,湿漉的指尖,慢慢枯萎,寸寸凋零。而他给她短暂的安和,绮色的梦境,一如这霞光笺一样,在现实中,实在难以长存,乃至不堪一击。


    云岫出事了,维系的网络已在对方之手,长安或有剧变,她需要回长安,尽快。


    晚风渐起,落日摇金,陆昭第四次自乡野而归。元澈正与魏钰庭信步而行,迎面与陆昭相见。只见元澈对魏钰庭笑语道:“吾家巾帼,马上英姿,魏卿,你此番也算是见识了。”


    帷帽下难视来者真容,只见其衣带胜雪,气象萧疏,颇有烟林清旷之风。一双小靴蹬于马镫上,靴底俱是青泥,几根淡黄色的干枯稼梗拌于其中。


    “我大魏不乏女子骑马驰骋之英姿。”魏钰庭道,“却实少肯于躬身稼穑之勋贵。劝桑劝农,国之根本,为尊者亲临督导,下民方能感怀而践行。”


    陆昭勒了勒马,既然魏钰庭敏察至此,那她事先从农户家里讨要的陈年麦穗也就不必再拿出来了。因道:“詹事谬赞了,我不过于乡间浏览一番风物,不小心驰入田间。好在如今乡民们尚未翻土烧灰,倒也未曾损害稼穑。”


    元澈有些好奇:“居然还未翻土烧灰?那何时春播?”


    陆昭下马,却未除帷帽,只道:“乡民恐近期有战事,不敢春播。”


    春播多在二至四月只见,北方稍晚,一般要用到往年存留的谷物作为种子,而种子一旦播下,无法再收回。此时若有战乱,地方必会坚壁清野,防止对方掠夺人口资源,让民众入城躲避。如果还未春播,民众们尚可把这些存留的谷物作为口粮,带入城中,等到战事平息,若有余,还能再做播种,来年收获。


    但如果现在播种,一旦有战事,他们弃家入城,田间因无人管理而至荒芜破败,与此同时,一无所有的他们也要注定在饥荒中渡过之后的日子。


    这些日子,急攻金城之论已闹得沸沸扬扬,崇信县不过弹丸之地,此处别业又非禁中,因此绝对保密很难做到。况且此次参与讨论者甚广,上位者一旦流露出某种请向,地方动作上也会有所调整。因此民间人心惶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但是春播乃是国之重事,凉州广袤,一旦这种舆论散播开来,众人错过了播种时期,即便有夏秋两季可种植其他作物,但粮食的收成至少要减去大半。况且凉州广袤荒凉,可以耕作的土地稀少,昆仑山麓下尚可依靠游牧为生,但其南部人口较多,骤然减收必然酿成饥荒之乱。如此一来,饱受战争之苦的关西塞外,也无力回天,只能看着来年饿殍遍地,灾民扑向京畿。


    因此这些天,陆昭看到少部分乡民已在恐慌犹豫,便让彭通等人将舆论悄悄扩大。毕竟,生死攸关的事上,世人都不敢冒险。拖上十天半月,城中不满的情绪逐渐酝酿,那么政策上必会做出响应的妥协。


    其实若是让官军下田,逼迫乡民耕种也不是不可。耕种完成后,元澈整军北上,只要战事顺遂,陇西与天水两郡依然是清平安乐地。但陆昭运作此事,其意远不止于两郡,她也明白,眼前人心系的,也远不止此二郡。


    果然,魏钰庭道:“殿下,不若请官军入田亩,帮助耕种。”这是逼迫春耕的一种委婉说法,施政者的手段越是强悍,表露在外的必须要极尽柔和平缓,于内于外,都算是一种安慰。


    元澈微斜一视:“陇西、天水二郡尚可,金城等郡当如何?”


    “不若从汉中调粮?”魏钰庭试探道。


    即便陇西、天水两地可以在大军的逼迫下耕种,但之后攻打金城,加上攻打下来之后的安抚,就算最顺利,所需时日也要一月。而金城等地的百姓比陇西、天水二郡的百姓更加惶恐,此时是绝对不敢春播的。


    陆昭如今将事情极力拖缓,争取这半个月的时间差。但在这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内,便足以造成即便攻下金城,也会耽误春播这样截然不同的结果。


    不过,对于这样已经看上去初见成效的手段,陆昭对后续也有一套更为深层的策划。


    金城以北耕作荒废在未来带来的负面影响,的确是难以忍受,毕竟国家将要失去西北地区一整年的收成。但若朝廷向汉中施压,极力调粮援助,也不是不能渡过此劫。因此在提出速攻金城带来的弊病之后,还要迅速提供一个极为可观的裨益。


    魏钰庭毕竟是出身于寒门,自然是从自身阶层出发考虑。急攻金城所带来的将士世族的式微,寒门的跃进,是地方的土地账本与极为清楚的人口名册,是第一次以强悍军力和寒门班底来撬动庞大世族阶层的胜利。


    陆昭轻笑,将帷帽徐徐摘下,银纱流动如水,划过眉睫,洗出明晰凤目。元澈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帷帽,而陆昭则顺势站在他身侧,试图营造一种同一阵线的错觉。“我有一策,既可以解春播之患,又不费汉中粮草分毫,还可让世族拱手将北凉州拱手送到殿下面前。”


    元澈与魏钰庭相顾一笑,而后同时看向陆昭,已是对其陈词作为默许。


    陆昭道:“殿下如今携大胜之势,万钧之威,如若停战,那是对方乐见其成的事。殿下可向凉王允许延长停战两月,直至春播结束,青苗初成。之后,殿下可重整军马,集举国之力,攻打金城。”


    “那凉王依旧会坚壁清野。”魏钰庭道,“可此举也会伤及青苗,倒不如快攻。”


    “詹事此言差矣。”陆昭道,“凉王是会坚壁,但是否能够清野却不一定。殿下攻打金城前,足足有两个月的停战,所有人都知道,两个月后还会要打仗。因此这两个月内,农户虽然不会春播,但是会有时间迁徙。这些乡民携带谷物或向凉州更北方,或向关中等地流入,一旦居民安顿下来,无论是敌我,地方都会组织春耕,时间上还是来的及的。这样,至少双方可以保留住第一批迁徙的百姓,适当减少错过春耕带来的祸患。”


    “但于凉王来讲,又不会见人口外流坐以待毙,因此必会控制百姓向外迁徙,并强行将其内迁。短时间内大批内迁,凉王必要全面动用各方力量,广泛授权,分散处理。但自我在金城这些时日所见,凉王的势力架构,并不足以支撑这样的策略。而且一旦行此举,整个权力高塔必将崩塌。”


    不过是神闪的瞬间,陆昭头上束发的金簪,光影明灭。夕阳之下,钗头鸾羽所泛的色泽,薄淡而柔和,却在佩戴者神色或飞扬,或沉静下,显得棱角兼具,张满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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