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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1章 脱困


    当六镇上尚沉浸于西郊祭祀的嘉礼与东朝圣辉的照拂时, 一场悄无声息的南迁政令也在北海公府紧锣密鼓地布画着。最终以北海公领抚冥、柔玄、怀荒东三镇,祝悦领武川,陆归领沃野、怀朔西二镇南下避冬, 就食北地郡与冯翊郡,抚夷督护部尽以支援为主。


    北海公元丕在拟定章程时可谓事无巨细, 镇将暂由各镇镇主带领, 但镇民却被分批分次地剥离开。大部分妇孺与牛羊等先行跟随大军南下。随后则是壮丁、老人携马匹迁徙。


    政令甫下,谢颐已急开了锅,陆昭仍在北海公府, 而陆归已然北上前往接手二镇事宜,带的却是王谌。驿馆不见人, 谢颐又不好去扣北海公府的门,遂在驿馆干等了几日, 终忍不住,再携了拜帖投到北海公府门下, 这次却只说要见陆侍中。


    北海公府到底放了人进来,陆昭如今暂居此处, 配有四个侍女另并四个阿嬷, 只是谢颐方开口请人带路,才发现这些人皆只说鲜卑语。最后含混了半个时辰,这些婢女才了然一笑, 似是弄明了来意,领他往后院走。


    陆昭所居院落宽阔精致,此时正坐在廊下一个藤子椅上, 一身朱色桑蚕深衣, 外披了苍色的飞鼠裘衣,头上插戴着小十支钗环, 细颈鸾凤引吭高歌,髻上缀着指甲盖大小的十二颗珍珠攒的华盛。廊下风吹雪过,朱纮半卷,仿佛在北地的寒冷中奋力泅渡,最终被扼于雪顶苍身的冰川之下。


    鲜卑侍女走上前仍用鲜卑语咕哝了一阵,陆昭听不懂也不做声,面上亦是极尽忍耐的平和。谢颐曾也见过这等阵仗,妹妹出嫁前他在淄川王府里便见过这样的服制,自然知道这已超过女侍中规格许多。思前想后理出了头绪,那声称呼到头来却只做猜想,不敢宣之于口,最终只叫了一声陆侍中。


    陆昭只先引他入内,也不待他开口,便问道:“上回西郊祭祀,怎么没看见你?”


    提起话头,谢颐心里那股气也就外露出来,所幸左右侍女都只说鲜卑语,遂大胆道:“侍中


    是未瞧见北海公欺人。我奉淄川王手书,执大尚书任帖,祭祀驾前理应有我,却沦落与胡虏同席,武夫共列,实在是奇耻大辱。”


    陆昭只好言好语地劝着:“北海公年高耆宿,便是淄川王在北海公前,也不过是半大的小孩子罢了。譬如大尚书临面训教于我,自当恭听,便是奚落几句,打两回手板,也算不得委屈。不过祭祀随驾一事,倒怨不得北海公,太子殿下有诏,你我谁也没料着。”


    谢颐见陆昭已挑明了太子从中干预,便也对陆昭如今的身份笃定了几分,只冷笑道:“某也未料到陆侍中高升。”


    听闻此语,陆昭原本半垂的凤目倏而挑了开:“谢君此言恕我难受,安抚六镇的事原是过了行台的明路,也是由行台再报给太子的,中间即便有斡旋,哪里有陆家参与的余地。那些镇民既不就食于秦州,又不就食于抚夷督护部,却要靠这两地的米粮来养,我也要问问行台是什么道理。如今我兄长北上去了,只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好容易来了一个世家子登门,却因一封封诰诏书诘问我,倒像是我的不是。你们一面面算是都想到了,就是没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


    谢颐本想一倾怒意,没料到却被陆昭一通委屈抢白。只是仔细思量,陆昭所言的确不无道理,行台正是怕人口牛羊进了陆家的口袋,才特地避开了秦州与抚夷督护部。莫说是这一节,先前自己的父亲在得知陆昭图谋北境的时候,也是打算借此一举铲除北海公等人的势力,而恶迹则是陆家来担。


    此次北镇南迁,行台自然要给出方略,但尚书印仍在太子手中,批或不批自然是行台方面与太子进行博弈。既然政令上按照了偏向于王、谢等世家的意愿来走,那么名望上自然也要有所让渡。


    而陆家这一边,太子也必要做出响应的对策,让其以两代外戚的身份分享西郊祭祀所带来的名望同时,陆昭亦留居在北海公府当做人质,制衡陆家。


    现在想想,陆昭一个人居住在北海公府,身边被八个只会说鲜卑语的侍婢围绕,也实在说不上是称心如意。


    谢颐此时也知难在陆昭这里讨到什么说法,遂道:“既然北海公已用太子诏令,那么烦请侍中将淄川王手书归还与我吧。”


    陆昭抬头却是一怔:“怎么?北海公没有把那封手书交与谢君?”


    听陆昭如此问,谢颐也慌了,却见陆昭先屏退了旁人,而后向他招招手,示意他靠近些说话。陆昭道:“淄川王手书是和你的名帖一起递上去的,现在北海公用太子诏命行祭祀之礼,罢用淄川王手书,却不归还给谢君,个中缘由,最终后果,谢君不得不深思,不得不提防啊。”


    谢颐此时只觉浑身冰凉,冷汗频出,他怎能不知道后果。京畿陷落,崔谅囚禁皇帝与宗室,淄川王能见到皇帝本人那才怪了,这一封代书,往小了说是权宜之计,往大了说,那就是矫诏。当时他让这封手书和自己的名刺一同递上去,是深知自家不得六镇以及北海公的青眼,不得不用淄川王的名头来加重自己的威势。如今这份淄川王手书被北海公死死地抓着,来日发难,淄川王本人倒是没什么,但是这封手书到底是通过自己的名刺上递的,必然会牵连到谢家。


    “还请陆侍中教我。”谢颐几乎要哭出来。


    陆昭冷的搓了搓手,又叹了口气道:“如今之计,还是要依靠行台。这封手书既然被北海公扣下了,想必也再难要回来。但这东西最终要作何论,还是要看回攻京畿的功劳大小。行台先前的旨意究竟怎样,我是不清楚,想来你父亲在金城运作,必少不了你的。现下南迁的事虽然已经分得差不多了,但还剩下六镇的壮力男丁未迁。你一面与北海公理论,一面让行台再拟一份细则出来,若能掌握这些人编队成军,来日反攻京畿,谢君也不会沦为骥尾。”


    谢颐饶是听着,心里仍有些打鼓,行台政令不过是说得好听,落在实地上,北海公却未按照指令办,连带着把自己需要掌管的人马直接拨到了陆归手下。“政令其实已有,北海公却让侍中兄长承了我的事,如今我虽有心接手,但也怕两家生出龃龉来。如今再请行台令,还望侍中也能从中斡旋。”


    陆昭却笑道:“我说呢,怎么行台既让兄长领了人,却又不让兄长回秦州或是去抚夷督护部。原来是北海公拿了你的职,让我兄长去干那费力不讨好的事,再让你我两家见疏。”这话已经说得谢颐脸上青白一阵,却听陆昭爽快道,“政令既出,自然法从。我稍后书信一封,让兄长将人马归还与你就是了。只是那些不过是妇孺,谢君若要立下大功,还需后继发力。”


    谢颐既得允诺,连连称是,心中也想着届时如何再向行台讨诏,于是匆匆向陆昭告了辞。待谢颐离开后,陆昭方长舒一口气,笑着对四周神色复杂的侍从们问了一句:“今天中午吃什么?”


    携了陆昭的手书,去找陆归。见陆归果然将已整理出来的户簿交给了自己,并率兵南归,这才长舒一口气。在安顿好所有事宜后,见民心稳定,这才重新上书行台,恳请行台出诏壮丁等安排事宜,并弹劾北海王元丕枉顾朝廷政令,徇私废公。


    “呵,胡虏同席,武夫共列?”营寨内,元丕数十年如一日地仍将双腿浸泡在高桶的热水中,听着侍从为他回报公府内的境况,听罢后冷笑一声:“谢家犬儿竟敢如此羞辱老夫与北镇将士,还上书弹劾。”


    那仆从道:“这帮世家联合起来,沆瀣一气,当初北海公就不该放他进府。”


    元丕却摆了摆手,当初他将谢颐的职位调给了陆归,放谢颐去找陆昭对峙,就是为了让陆、谢两家生些龃龉。如今被陆昭反打一枪,倒也不觉得委屈,反而语气间有些赞许道:“小貉子倒是有两下子,小央子一个又一个地架着,那谢家犬儿性子不刚烈,被操纵那是早晚的事。陆归那边怎么样?”


    仆从回话道:“车骑将军倒也没争,与谢家子交接了人马后就直接南下了,大概这两天要回秦州。”


    “没张罗着把妹妹要回去?”


    “那倒没有。”仆从摇了摇头。


    元丕的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踩着桶里的水,最后长长呼出一口浊气,道:“行台弹劾责问没完没了,该调用的物资总也不到,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回攻长安!去传我的令,这六镇壮丁分一半给那谢家子,他乐意辛苦倒是省了老子的事。那小貉子手也辣的很,你转告符明安,让他先不要送走陆归,先把太子妃送回去。前朝后宫不相统,老子既不是宗正又不是三公,不耗费那米粮养一个搅风弄雨的小貉子。”


    第222章 天险


    因连绵的战乱、痛苦的囚禁与无尽的别离, 整个关中的新年都过得颇为惨淡。元月十五日后,元丕、祝悦与谢颐携六镇军民开拔南下,一路缓行, 抵达北地郡后,再转行向东, 控扼渭水。而陆归则于前一日自陇山而下, 屯镇淳化附近,扎营泾水之北。


    谢颐携淄川王手书至北海公府却惨遭被拒的消息传达至行台后,在谢云老泪纵横的央求下, 王济也不得不携尚书台进行最后一搏,为谢颐争取到一个建军将军号加假节的资格。而在行台方面与太子拉扯之后, 武威之战又足足延后了近十日。


    此时位于泾渭之北,元丕、祝悦与陆归三部已陈军完毕, 只待渡水。


    “谢建军如今还未到。”大帐内,祝悦向元丕与陆归等汇报军情, “倒是函谷关以东渤海王处频频有异动。听闻渤海王已命王子卿已携王安部、崔道成部西进,名曰勤王, 扣问函谷。”


    元丕闻言冷笑一声:“王氏崔氏乱臣贼子, 挟持皇子扣关西进,还敢说自己勤王,难不成我等南下, 反倒是乱臣贼子不成。”


    陆昭深知元丕耿介,内心也不乏对世家的愤恨,但无论是哪一方, 将勤王的本质揭开来看, 真相都是冰冷而残酷。所有人的目的都是进入长安,在立于皇帝身侧后, 高喊一句勤王大义,以此谋求事功,分享皇权。此事无分高门寒门,无分清流卑流,亦无分世家宗室。


    不过回到现实,陆昭不得不对以元洸与王子卿为首的司州联军西进之事加以警觉。自洛阳西向长安需要先后经过函谷关与潼关两条道关卡,如果函谷关与潼关皆被对方拿下,那么无论北镇与秦州联军能否攻克京畿,都会把侧翼暴露在对方的锋锐下。届时司州联军由于有着崔道成的加入,大可与城中崔谅谈条件,随后切断泾河,将秦州与北镇联军穿杀在三辅地区。


    必须要在两关做文章。


    因此陆昭出列道:“职下恳请北海公先率一部劲旅,请取潼关。”


    元丕斜睨了一眼陆昭,先前陆昭撺掇谢颐,让他近日备受行台烦扰。本以为打发了她回家织布绣花过过高门闺秀的生活,从此自己可以消停片刻。没曾想陆昭虽已不任中书却仍有持节之权,还能掺和到军事上面。他心中虽极其不悦,但也知道小貉子颇具胆色手腕,因此耐着性子保持客观道:“如今集中攻打京畿尚未有胜算,请守潼关也未必获允,徒费兵力,若无必要理由,绝不为此。”


    陆昭道:“北海公勿忧,此次北海公只需作合作之态,不必真正折费兵马。潼关、函谷天险虽俱在司州,但所辖乃是两郡。潼关隶属弘农,而函谷隶属河南,此地缘辖区不同。且为防天险仅在一人之手,因此无论是先帝时期还是丞相霸府时期,历代二关人事派系必然不和。北海公只需放心大胆地开出筹码,如今司州联军在出价,我们也在出价,两关必然只会将价越抬越高,只要僵持下去,以此便可争取不少时间。即便司州联军许诺函谷以高位最终达成合作,也必然拿不出同样的价码来给潼关。届时潼关守将也不会投靠司州,而是会与我们合作。”


    元丕听完目光奕奕,忍不住抚掌大笑道:“天险虽如此,却难敌人心之险。只是事后若是功成,不知潼关守将会向中枢索要何等高官。”


    陆昭道:“若潼关守将安守本份,投靠北海公,尚可算无罪,若厚颜索功,陛下必然有所斥责。葭萌剑阁峥嵘崔嵬而邓元起死,赣水江水礁暗浪高而孙吴灭。唯有天险如此,才让人心之险恶无法脱罪,无可藏匿。”


    元丕闻言也慨然道:“呵,利益博弈,人心算计,历来如此。那便依陆侍中之言,本公遣一劲旅,与潼关守将谈判。至于那谢颐处的粮草事宜,便要靠车骑将军与陆侍中了。”


    谢颐至今仍未抵达,乃是因为其带军不多,若要在回攻京畿中有所作为,必须引六镇壮丁作为补充。而六镇壮丁化为真正能打仗的兵士又需一段时间,因此谢颐令妇孺牛马随六镇壮丁一起迁徙,一路走走停停,沿途对强纳于军队中的六镇人训诫督导,因此速度反倒不及元丕等人的一半。


    谢颐乘坐于马车之中,心中不乏愤懑。他自小生长于高庭广厦之中,从未受过这等寒苦,一路行来形容憔悴,早已不复当年从容简慠之态。此时听到车外有人声攒动,不由得怒喝道:“又是哪些杂碎惹事?”


    一名随从旋即跑到车边,回话道:“将军息怒,这些镇民不听号令,原本将军令壮丁与妇孺分队而行,但这些人根本不听,更有新入军的六镇人携家人逃匿。我等好容易抓人回来,这些人又借机生事,实在可恶。”


    谢颐闻言道:“北镇寒伧老卒,多为莽人,不服教化,我等既已成军,宜当军法从事。若再有逃逸者,直接就地斩首即可。”


    半月后,谢颐一行终于抵至北岸与陆归、元丕等人会师。同时,淳化县内陆昭与陆放也得到消息,建军将军请求淳化支援粮草。陆昭等面见了使者,略带歉意道:“如今粮食吃紧,两军难以周全,拨五万斛粮草救将军急用,待秦州余粮运到,会再为建安将军运送一批。”


    使者也已提前打听到了北海公的近况,前一日也仅获五万斛粮,遂不再争辩,领命回营。


    待使者走后,陆昭遂吩咐一名亲信道:“速发信至北海公,建军将军处或有哗变,届时还要等北海公出面。”


    陆放看着亲信走出了门,方才笑问陆昭:“堂妹怎得如此笃定建军将军处会生大乱?”


    陆昭将调粮簿册收好,而后道:“先前北海公定策让妇孺与牛马先行南下,是因为妇孺即便积压不满也不会有太强的爆发力,先行安顿在各个县城后,相当于将北镇这些壮丁的家人与资材掌握在手中。后来的这些壮丁即便仍有怨言,也不敢暴动。但谢颐既要那些人口牛羊,又要吸纳北镇壮丁为军,不得不让两拨人同行。一旦内部生乱,乡党聚集,群情愤慨,谢颐又无任何控制手段,必有乱事。如今我家也将粮尽,能否拢住这些人,各凭本事罢。”


    能否将六镇力量重新整合,并在有限的粮草下成功夺取京畿,人事与人才的调度诚然重要,但是背后也难以避免杀戮与血腥。与其在攻打长安中让六镇内不的疾病爆发,导致整个战争的溃败,死掉更多的人,倒不如趁现在将恶瘤扼杀在初期。无论何时,无辜者的牺牲总是难免。对错与善恶在这样的世道中,总是难以一论。


    亘古长夜黑如墨,睡梦之中,陆归终被远处的号角与嘈杂声吵醒。他默默披好早已摆在床边的战甲,带上护臂,挂好佩剑,行出帐外,对左右道:“下令全军,准备渡河。”


    这样的不安分与图谋不轨同样出现在了长乐宫内,而最先有所察觉的并非崔谅的兵士,而是在逍遥园内居住的吴玥。先前他正熟睡,却听门外有士兵交接的声音,言语中似是说渭水北岸的六镇军队哗变,元丕无措,而崔丞相下令集荆州军精锐出战,准备趁乱击溃敌军。


    吴玥心中不乏担忧,再也睡不着,索性让守卫的士兵陪同他一起在园中散步。待行至一段偏僻小路时,却见树林深处有几个人影。陪同的士兵自然也发现端倪,又怕吴玥私自逃走,旋即押着吴玥一同去查看。


    吴玥只觉得其中几人身形甚为眼熟,还未来得及叫出口,只听几声钝响,周围的士兵应声倒地。随后阴影中走出的几人让吴玥大吃一惊:“路敏?你们竟在这!”


    路敏等人也是颇为惊诧,见吴玥并非戎装,而是一身常服,可见是居住在此地,然而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听吴玥问道:“你们在这做什么?”


    路敏等人笑道:“说来话长。”随后身形一闪,让出一条道路来。只见不远处仍站着两人,同样手持铁锹,路敏旋即介绍道:“吴副尉,这位是公车司马,这位是渤海王文学。”


    在冯谏与陆冲各报了名姓后,吴玥旋即也与二人见礼,此时也对几人的行事有了几分猜测。冯谏如今任宿卫左领,仍掌管一小队军士守卫后妃的居所。而渤海王文学陆冲则因王峤之故担任黄门侍郎,偶尔替丞相府向永宁殿内的皇帝问安,倒是有一些走动之便。


    “这些皆是冯司马在崔谅攻入之前提前埋于逍遥园的兵器。”陆冲道,“我家大兄已集兵马,北海公也即将迎战崔逆主力,宫内还需要我等策应。吴郎君既是路兄之友,不知是否愿意以命付险,参与此行?”


    吴玥一笑,直接从陆冲手中取过铁锹,只手耍了个花样式,目光桀骜不羁:“文学何必以命付险,言生道死。我等风华正茂,俱是身怀大才,只待来日夸功长安,小觑同侪。”


    第223章 遗政


    当整个行台庆贺武威大捷, 战事平息的同时,武威杜太后病逝的消息并不为天下人知。


    国母之死在一个小小的矮丘上,冷冬寒月, 鬓雪衣霜。两匹枣红色的马拉着半旧不破的车,仆从见里面的人没了呼吸,便将车解下, 带上盘缠,刮掉车上的金漆,而后骑马四散逃了。听闻凉王原是想把母亲送往张掖, 又有人言,杜太后临死前只想看看大漠和雪山, 她的儿子也实在不愿违此意。与此同时,凉王经长达数十日的围困后, 与尚追随他的十名勇将最后冲阵,最终悉数死于阵下。


    种种军事奏报中, 关于大捷之事不乏具体的描述,甚至将武威太后之死都写得极为郑重悲哀, 然而对于凉王之死却仅仅一笔带过。数年前凉王失位已归咎于先帝的英明与世家集体捕杀的失败, 而今日在快意复仇的同时,也决不允许有凉王任何英勇战绩书于青史。没有浴锋蹈刃,没有跳荡破阵, 哪怕仅仅是临死前的悲壮都不允任何后人看见。一同掩埋的自然还有太子推开武威行宫大门的一刹那,看到了数百名文官奉上凉州全境土地户口与簿册的情景。


    面对人口、土地与功勋皆有所获的太子,行台每一封似带微笑的赞表下, 则有更为复杂的情绪。随后, 武威太后之死便被群臣迅速地捕捉到。在明知已然大败的情况下,仍让武威太后孤行, 这必然是对储副仁慈的质疑,乃至对今上仁慈的质疑。同时,关于尊奉孝道的士大夫们也开始寻找一切历史上可作为援引的事迹,来铺陈刻画一个败寇是如何对国母如此凉薄,以至于宁可死战也不愿放下武器、打开城门、默默守护在母亲身旁以等待属于母子二人的问罪。


    因此,凉王生前的大量罪证也在弹劾的腹稿与傍晚的密会中草拟完成,以期在太子回金城行台后有条不紊地发难。


    凉王与世族的恩怨实在太深,在世族看来,数年前的血腥清洗与今朝的战乱动荡都需要有人担责。世族们开始了忆当年,当年凉王在长安的时候,如何带着一群羽林军、虎贲卫跑到参与更化改制的文臣家里杀人。然后一切便让他们熟悉起来了,此时的史书必须站出来一个有见识的世家子说,魏国就要完蛋了。


    随后,执笔者总结责任如下。先帝在储位安排上有所失职,不欲遵祖法,致使国力虚耗。武威太后,听信奸佞,对先帝易储怨念非常,撺使凉王叛变。凉王与宗室,志大才疏,擅杀朝臣,所有的政事都要干预,实在是不识大体。自然,还有杜真、上官弘这种祸国佞臣,致使国家分裂,民生凋敝。


    最后他们捧出了最值得讴歌的领导人,世族门阀固化的奠基人,更化改制的支持者——今上皇帝。


    是了,这写史书是给自此以后每一个皇帝看的,士大夫们写的时候自然也要清楚明白地告诉这位一国之君:国亡,国乱,有责任的是无道的昏君,贪婪的军阀,无道的宦官以及嚣张跋扈的外戚与宗室。看,我们士大夫这个群体,千百年来,纵横古今,就没出过坏人。


    当回到行台的元澈拿起这一封封奏表,看着他们怀抱着亢脏清骨,崇尚着尧舜至君,干笑了两声:“这个世道单纯靠不到十个人就能祸害烂了?”此时侍奉在侧的唯有彭耽书与魏钰庭,元澈也较为坦荡地发表了看法,“太看得起他们了。”


    奏表被推回至原处,片刻后魏钰庭方屏气凝神道:“殿下,武威太后之死不宜再让行台论断。”借由武威太后之死来发挥,将一切罪责归咎于某人或某些人,是世家脱罪的方式之一。


    “依魏卿看,当如何?”元澈问罢,饮了一口茗茶。


    魏钰庭道:“太后无逆迹,凉王反叛据实论罪即可,如此一来,反重皇权。”反叛起兵,自然是对皇权的挑战,以此为突破点,重振皇权威严在实质上与舆论上都有了保障。


    元澈不置可否,顺势看向了也一向颇有城府的女尚书。而彭耽书也给出了委婉的回答:“乱世至此,首恶者主谋,助恶者帮凶,无为者俱是纵恶。日后该留的笔,该去的墨,半点也不会少。”


    元澈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他明白,此时仅存在他身边的两个近臣并非落井下石,亦不作顺水推舟。长安未靖,行台不安,皇权太需要一个崛地而起的契机,世家太需要一个重新开始的局面,而政治亦需要一个可以倾倒矛盾、统一众人的发力点。支持与扬弃,赞美与鄙夷,总之他需要抛出一个鲜明的观点,至于权衡,除了他没有人真正关心。


    “没事了,下去吧。这几日辛苦。”元澈露出了得体的微笑。一向乖觉的女尚书屏息退出,而一向自诩为近臣的魏钰庭在一瞬间的分辨后知道了东朝所言也包括自己,旋即施礼退下。


    殿门再次紧闭。元澈知道这已是他们能给出的所有答案,但是他仍想,或许她在这里便会不一样。透过袅袅的炉烟,如寻云深鹤梦,他似乎捕捉到了弥留在这间屋宇内的残像。窗外寒风四起,室内的宫香与金粉俱是华美的阴谋。而她孤鸿而立,轻鹄环颈,踏雪乘风而来,在浩瀚的卷牍中用语言和目光将他打捞起来,继而所有的幽暗,无定的灵魂,就慢慢被她点亮了。而这不为人知的点亮与每一座宏伟寺庙的佛灯一样,一样庄严,一样明净,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浮华四散,魂神归一,元澈深吸了一口气,然而现实中的香气却并非来自于某种特定的宫香。那气味颇为熟悉,是桂花。


    顺着记忆,元澈寻到了案上依旧供奉的细瓶,当他拾起它时,香味愈发浓烈了起来,这是花腐败到极致时所散发的气息,靡靡而妖冶。暗黄色蜷缩在一起的花瓣最终被找到,似乎收拾殿宇侍女偷了一回懒,只取走了干枯的枝丫。


    元澈笑着将里面的花瓣倒了出来,进而发现了不该出现在一个花瓶里的字条。他徐徐展开,一如当年他观览她的诔文、书信与骈赋一般。


    “凉王之罪孽,武威太后之功过,不宜全付行台,今上与长安诸公亦需考量。”


    行台终要归都,凉王与武威太后的处置不仅关乎着世家的立场、皇权的诉求,更关乎着长安坚守的朝臣与即将赶赴长安的各方势力是否欢迎行台归都。任意付与一方的处置与执意付与一念的定论意味着对长安的忽视,都会将行台未来归都置于一个极为不利的地位。


    经历崔谅这一场巨变,无论最终勤王的是那一支队伍,长安势力必将迎来新一轮的洗牌。皆时废置已久的宿卫,失控已久的宫禁,黑暗的檐角下耸动的人心,都会对行台与太子进行新一轮的审视,并在发现危险时再次果断地做出选择。


    元澈知道,这并非什么智多近妖,未雨绸缪。而是她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黑夜中,用所有的理性推演出了所有的无望,站到了所有人的立场去敌视自己的立场之后,明白了无法再站在他身侧亲口诉说,进为这样一个无可更改的结果书写了最后的预知。


    魏钰庭自元澈办公之所回到自己的署衙,寒门突兀的到来让世家有所侧目。魏钰庭仅仅在寻常的见礼后,选择无视这些敌意,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书阁上仍存放着为数不多的文移,武威太后究竟如何,轮不到他来讨论,于是一些琐碎的政务便落在了他的手中。


    取钥匙打开存放文移的木盒,煌煌日色经由窗纸洒在宣纸之上,继而蓝色的裱绢露出来了,朱色的中书印露出来了,属于前中书清贵留锋的字体也露出来了。仿佛是那道光在刻意指给他看似的,于是曾因立场不同而对这一手华丽书道视若无睹的魏钰庭第一次对它的美有所察觉。


    “为国”、“为家”,两个为字的力道与笔势因为国与家的不同而有着轻微的差别与构造。而“国”字多横,“家”字多撇,书写者在耐心地调整过每一笔的薄厚时,亦极力维持着个体与整体结构上的平衡。字体修长、笔锋锐丽,然而勾回处却不失宛转,意尽之处绝不枯寂萧索。


    这是一份讨论设立庠序的议案,他曾与陆昭在略阳坚持良久,却因行台的争斗,连自己都忘在了脑后。而陆昭则在一片硝烟战火中将它重拾起来,在辞去中书之位前盖上了中书印,交给了自己。


    在一片仍在争论武威太后之死的嘈杂声中,魏钰庭第一次默默留下了眼泪。他赶忙用袖子承接住,并非害怕在世家面前流泪失态,他只是怕泪水弄脏了奏本,玷污了前中书的公心。


    因此,在当天的夜晚,魏钰庭来到了元澈的居所,一如那个雪夜下跪上谏一样,只是这一次没有了同僚。


    “殿下,臣请殿下携凉王尸首、武威太后遗体下陇,联合车骑将军攻打长安!”


    第224章 令战


    北镇叛乱一事经由粮草引起, 最后以血腥结束。在军民与流贼的裹挟之中,谢颐最终仅带数十名部曲亲卫西逃,淳化县陆放接应, 因而侥幸留得性命。然而六镇的余火仍未平息,沃野镇镇主嵇髦率先与祝悦部联合, 在陆昭的建议下, 慢慢向元丕中军靠拢,集结精锐。最后在剩余两部乱军漫无目的地掠夺厮杀时,以一支精骑袭杀二部诸将, 其众乃散。


    一封封军报传入了陆归的营帐,在听闻祝悦等人得手后, 陆昭才长舒一口气,下令道:“命人将剩余的部分粮草转运至北海公处。”


    六镇的野火烧的快灭得也快, 在资源极其有限的情况下,大部分作乱者难以讨到什么说法, 是以这一场野火清楚地将两类人分割开来。将叛乱的结局看得透彻的人安静地保存了实力,并早早选择了投靠的对象。六镇人不相信六镇人, 都在以对方为踏板。随后北海公元丕以督北部军事、受皇后诏加护军将军, 而祝悦与嵇髦各加伏波、统军重新整军,自富平县渡水至高陆,直指京畿。


    “北海公不会在高陆迎敌。”陆归熟悉军事, 历来长安之北少做攻伐长安地点。由于北面河道密集,登陆列阵皆为不易,又无掩军退守之地, 因此攻伐多在西部与东部灞上。唯一有援例的则是王镇恶北伐, 乘艨艟巨舰至渭桥登岸,而后死战可得。“待北海公列阵灞城, 我便领兵至渭桥攻打长安。昭昭,西边就交给你们了。”


    陆昭点了点头,舆图上,写着她名字的苍蓝色的圆点经由沈水延长至逍遥园处。如今元丕加上祝悦、嵇髦二部已尽四万人,北边自然不是好选择,西边又太远,陆昭几乎把元丕逼到了东面作战。而自己的兄长在北面吸引了敌人的兵力,那么西边的逍遥园自然是防守最薄弱的部分。


    陆归道:“渡船已经备下了,我让张牧初和你一起走。”陆昭刚要说什么,却见兄长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兄长福泽深厚,不必担心,倒是阿妹此行多艰险。此去乃是建立奇功,关陇旧姓、荆州诸人,仍需阿妹之才方可拿下。来日殿前论功,我等也是俱有沾光。”


    如今联军兵力不足以攻克长安城,只要长安闭不出战,那么光是粮耗就足以让他们一哄而散。如今借由谢颐的失误提前引发了六镇内乱,在镇压下的同时也吸引了长安的目光。崔谅终于决定出兵击溃元丕,这无疑是一个大好的机会让他们可以在长安内部动手。


    身为陆家嫡支,且能在长安城内关陇世族、陈留王氏里吃开,并且有足够的说服能力的,算下来陆昭可以说是唯一的人选。这样做虽然有顷刻丧命的危险,但其实许多事情即便计划的再完全,也都随时可能出现变数。历史的车轮便是踩在这些变数与定数上蜿蜒行事。若事事都要确保万无一失,那不若安居在庄园里什么都不要做。


    况且世上危险何其之多,若连这点胆色都无,那么那些忠心耿耿的家将,瞻仰陆家的世族,在未来的每一个关键时刻,凭什么要为陆家而冒险搏命。若非以性命为押注,就没有上政治牌桌的资本。


    在陆归将所有人事与军令布置下后,陆昭也书写了两封信,交与了符明安。


    陆昭道,“我等从逍遥园潜入宫内,随后便要收复宫城,再安外城。不过即便可以得手,仍有千难万险,长乐宫内统军虽然无忧,但是若此时崔谅掉头回宫,则大事败矣。届时我等自然身首异处,脔割寸剐,便是连皇帝、皇子等宗室都要遭遇不测。因此还望长史劝说北海公,令其强攻崔谅,虽未必要克敌于此,但也务必使其不得抽身。”


    “这……”符明安有些犹豫,他自然知道陆昭此番弄险,所图甚大。但是要让他劝说北海公如此做,自己也没有这样的把握。


    陆昭明白符明安心中所想,索性也直截了当:“长史只需告诉北海公,我等已经拿下京畿,皇帝无恙,让他务必力战。来日分功,北海公自当居首。”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符明安也明白了。此时他肩负的已经不仅仅是陆昭等人的身家性命,同样还肩负着皇帝的性命乃至于整个战场的胜负。如今崔谅已经动身迎战,而陆家这边也绝对不会放弃原计划而退缩,经由这样的局面一步步推演,无论为公为私,他都必须要向北海公撒这个谎。


    于是符明安接过信件郑重道:“卑职明白。”


    陆昭点了点头,而后道:“另一封信可先交予北海公一览,随后发往函谷关,交给王国相即可。”


    待符明安离开,陆归不由得说出自己的担心:“北海公老辣,城府极深,我等功业性命假手此人,实在过于轻险。”


    陆昭已提前已换好了利落的骑装,一段帛掐在细细的腰身上,几乎欲折。刚挺的布料贴合着削直的脊背,勾勒出铿锵有力的线条,如金如石,掷地有声。而胸前纹绣的云亦如奔雷巨浪,靛青色重重铺叠飞溅开去,进而没入一片鸦黑。此间固然有贵气庄重的底色,但也无可避免呈现出孤标傲世的锋芒。


    她笑了笑:“我为此并非弄险,此行看上去是将陆家一族的功业与姓名放在他手中,但其实却是将他北海公一生的荣辱拿捏在我们的手里。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勠力而战。若是仍在北镇,天高路远,他自然可以百般推诿。但如今既已兵临长安,若见京畿得而复失,皇帝生而复死,那么无论崔谅日后是胜是败,登位的是太子还是某皇子,他北海公都是大魏最大的罪人。”


    “兄长试想,北海公都已是这一把年纪的人,仍要为皇权伸张,欲立大功业,又怎会在此千钧一发之时,看着自己千秋功名毁灭于此?”


    夜半时分,北海公元丕领四万军队占据灞上,崔谅本人亦亲领精锐据守灞桥,二者旋即交战。本镇战将虽然勇猛,但夜半渡水所耗仍然甚大,因此几番交战,略有颓势。直到北方陆归在渭桥战场打开局面,崔谅才稍缓攻势,另分兵力支援灞桥。


    符明安一路由陆归亲卫护送,每人多携一匹马,轮番换马疾行,终于在一个时辰内到达了元丕大营外围。营外军鼓震空雷吼,烽烟冠岫云屯,几人几乎冒着流矢冲了进来,随后符明安翻身下马,一边吼着自己的官位名号,随后踉跄了几步,几乎是跌进大营内。


    此时元丕早已身披甲胄,虽然已是古稀之年,然而精神依然矍铄,坐镇军中,气度雍容。


    “明安?”元丕一向对符明安颇为看中,如今苦战,见他回来心中半是欣慰,半是疑惑。


    “北海公。”符明安就势跪下道,“陆侍中已带军攻联合都中内应,占领宫城,立于皇帝近畔。还请北海公务必力战,莫让崔逆抽身。”符明安本就劳累一路,如今已是精疲力尽,面对北海公元丕而撒这个谎,心中终究有愧,因此咬牙闭眼,一头栽倒昏迷过去。


    元丕愕然的看着已昏迷不醒的符明安,又转头看了看围绕在自己身边的诸将。如今唯一的带信人已经昏过去,他连细问的机会都没有。


    然而元丕也是历世数十载,他先将两封信全部读完,内容一样,都是京畿已复,下令他和渤海王部出战。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并不是什么军事问题,这是一个政治问题!中央已复,下令进军,你不动,你想要做什么?


    “这一封信尽快送到函谷关王国相手里。”


    立在周围的战将皆是元丕亲信中的亲信,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也是疑云重重,颇为谨慎,因此纷纷劝谏道:“北海公三思,还是要等符长史醒来,细细盘问,再做打算啊。”


    元丕静静地摆摆手,沉默片刻后才开口叹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这封信若是假的,我们不过是损兵折将而已,若是真的,你我却按兵不动,那才是要了命的大事。”届时,他或是这天下第一罪人了。


    说完,元丕披上战袍,手执长槊,一边走出军营,一边朗声大笑道:“哈哈哈,小儿辈破贼,此乃天眷大魏也!众将士上马,随老夫出战,斩敌首级,来日殿前受赏,莫叫小儿轻觑!”


    沈水畔,数十艘走舸上覆黑布,黑布下皆是深谙水性的吴国将士,十人一船,慢慢向西城墙下靠拢。自陆昭任女侍中时,便在逍遥园附近考察多次,贺氏发动宫变时已经有过一次实际布置,因此再走此地也是轻车熟路。


    此时大部分士兵已被调到北门与东门。船上的士兵不穿片甲,只穿单衣,待船靠近水闸处无法通行时,几人遂从穿上下来,潜水游过水闸,之后上岸。要想进入宫城,如今还需要穿过这一片废苑。陆昭记得先前兄长从长安城出来便走的这条路,只说废苑内守卫不多,零零散散居住着僧尼。


    果然行了不久,陆昭便看到一座小小的寺庙,然而想到此次行动身负重任,实在不宜增添变数,遂悄悄绕过。待至宫城墙下,陆昭等人故技重施,潜入水中,半个时辰后,终于抵达了逍遥园的树林内。


    此时陆冲、冯谏等人已早早等候在此。然而还未等陆冲上前迎接,路敏反倒颠颠地走上前来,施礼道:“部下路敏,见过中书!”路敏并不知陆昭已失中书之位。


    陆昭笑了笑,亦施礼道:“原来是我部壮士,只是我已非中书。” 陆昭现下仍持节,路敏、吴玥这部军算是她的直属。


    吴玥从人群后默默走出,他终于见到了和自己在略阳配合默契,且数次危机都没有放弃过自己的长署……的狼狈模样。


    第225章 誓言


    冬风如铁, 鼓入袖中,削开了里面的棉絮与羊绒,即便是身着裘服, 亦觉有刻骨之寒。漆黑的天幕下,木质地板上吱吱呀呀的脚步声穿过前堂的屏风、庭院的白梅、回廊的雕画。院中有夜枭啼, 似是闻得召唤, 崔敬忽然抬起头,细细听着有如呜咽的叫声。最终脚步声再次响起,与内室的珠帘合映, 化作一片静谧。


    居室内,侍婢已奉上茶点, 正坐于主人位的乃是薛琬。崔谅入都后,薛琬仍任大长秋, 他也是为数不多可以居住在自己宅邸的官员之一。然而即便如此,由于薛家仍担任着运输粮草的重任, 崔谅也派重兵入驻薛琬的府邸,监察与扣质之意兼具。


    崔敬此次前来仍为催促粮草。虽然陈霆的弟弟陈震已返回荆州运筹粮草一事, 但是荆州送往长安多走武关, 这条陆路与山路构成的粮道实在太过靡费。他不得不倚仗薛琬这一条补给线。


    如今王子卿等人从洛阳出发西进,渤海王元洸提前驻扎于河水畔的金墉城,将河东送输长安这条水道完全控扼住了。如今渤海王麾下实力派是以河东豪族薛氏为主, 而王叡虽然为国相,但是带兵不多,实力上与本土派无法抗衡。此外, 崔氏族人在渤海王处也有所渗透, 只不过此次没有随行。


    这一行人一路浩浩荡荡开向函谷关,打的是“勤王”的旗号, 但这个旗号却颇为暧昧。如果以长安的崔谅的角度来看,元丕、陆归等人未受诏或矫诏南下攻打长安,本质上与崔谅当年杀入长安无异,那么渤海王自然能以浇灭这股力量为由,打出勤王的口号。但如果这一批人都是冲着长安来的,那么情况不可谓不危急。


    崔敬此次前来除了催促粮草之外,也是想经由此事探一探薛家是否有异动。


    薛琬夜间听闻城东城北俱有攻城的声音,不过片刻,崔敬便携亲卫到达府邸,致使府上多骚乱。薛琬也曾目睹崔谅进京那一日,城郭内外诸多乱象,世家门庭鲜血横流,心中到底难以淡然,遂请求道:“久仰崔小将军治军严明,小将军带兵进驻我家,我等幸得庇护,只是妻子抱恙,还望能得宽容善待。”


    崔敬道:“大长秋勿忧,如今城北城东虽有乱象,但实在不足为道,我等进驻也是为防止万一,护得大长秋一家人周全,绝不会侵扰尊夫人。只是如今城中粮草有些吃紧,不知河东粮道可否通畅?”


    薛琬听明白来意也道:“冬季河水枯涸,大船难走,或有延误,还请崔小将军见谅。”


    崔敬自小跟随父亲长大,军中三教九流颇多,他也非一味良善模样,举止言谈间亦不乏凶恶。因此他父亲才令他拜入中书监王峤门下,学习礼仪文学,如今脾气也是收敛了许多。然而在荆州时,他也没少和这些豪族打交道,自然知晓这些人究竟打着什么样的算盘。


    所谓冬季河水枯涸在外行人眼中是个理由,但是在他们这些为将多年的眼中却是最拙劣的借口。河水入长安的水道上必经三门峡,中有天门、人门、鬼门三处礁岛。只有在水位低的冬季,这些暗藏在水中的礁石才会浮出水面。因此从东边入长安的粮船在多在冬季枯水期行驶入关。


    如果还任由薛琬这样暧昧不清地含糊过去,照这个事态发展,元丕大军都不用围困长安,只要买通了薛家的粮道,就可以直接把自己这帮荆州军饿死在这里。薛琬现在还在自己面前支应,但一旦时机合适,便会回头再去和元丕那帮人谈价格。


    崔敬也颇为礼貌地笑了笑:“既然大长秋这么说,我等也不好再叨扰,一会儿便让兵士在长安各家自取自筹。”


    去长安各家自取自筹说白了就是把大户家的粮明着抢。诚然这些大户人家会对荆州军不喜,但是这笔账必然会算在他的头上。而这些城里的大户人家哪个不是皇亲国戚,世两千石。薛琬脸色旋即一变,强笑道:“崔小将军这又是何苦,粮草之事应是我家分内,若崔小将军急要,我再写信督促便是。”


    说话间,外面响起了略显急促的敲门声。守卫不便打扰屋内二人谈话,只贴着门道:“小将军,中书监王峤在外面求见小将军,说有要事禀报。”


    “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崔敬皱了皱眉,而后对薛琬和颜悦色道,“既如此,大长秋这里晚辈也就不再叨扰了。”


    薛琬此时连忙满面堆笑,起身道:“小将军哪里的话,我亲自送小将军。”


    几人行至门口,果然王峤领部分戍卫等候在薛府的大门前。王峤来得匆忙,虽然冬日却也汗如雨下,先与崔敬、薛琬二人见礼,而后道:“北镇军凶猛,崔丞相出战负伤,如今尚无大碍。”


    “父亲负伤了?”崔敬闻言情急问道。


    王峤连忙安抚:“不过流矢擦伤,只是为求稳妥,还请崔小将军暂时据守城东,若有非常之时,还需崔小将军压服众将啊。”


    崔敬点头喃喃说着明白,随后匆忙向薛琬告别。


    薛琬望着远去的一行人,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待回到内室,方吩咐左右道:“劳伯,换衣服,随我入宫。对了,昌盛儿,那个常来我们家讨饭的小孩子,姓杨,明天黎明时分若来,多给他些银钱米粮,嘱咐他这些日子老实呆着别乱跑。”


    “是。”两人异口同声地应着。


    待昌盛儿下去后,劳伯这才问道:“主人这半夜进宫,可是有事?”


    “立功。翻身。”薛琬笑着,语气间颇为轻描淡写。前线大营没有嫡系是不稳妥,但是皇宫这么重要的地方没有一个足够分量的嫡系来执掌,则会在许多二选一的时刻让关键岗位产生巨大的动摇。王峤沉浮宦海多年,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这个时候把崔敬支出皇城,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可清楚得很。


    陆昭等人从水中上岸,早已被冻得麻木,所幸一行人奋力游着,中途不曾停歇,身体里反倒是热的。陆冲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干燥衣物,让众人分批去换。陆昭去换衣服的时候,众人已基本准备完毕。


    路敏走到吴玥身边,笑着道:“吴大哥,我看这陆中书颇有人主之资。”


    吴玥皱了皱眉:“什么人主之资?”


    路敏道:“你看,陆中书在冷得要死的河水里游那么半天都没事,说明她身体好。大哥不是常说身体好乃人主之根本,决定一生功业?”


    吴玥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寿命是决定一个人的功业,但也分人分性格。给慕容垂添上,那就是老小子的复国之功,千秋万代的大功业。给汉武帝,那就差点意思,汉朝快给那位老不死的烧干了,儿子媳妇都死了,要是早死几年就正合适。要是给了司马懿那种人,神州崩塌,有他老人家一半的功劳,可要是早死个十几年,死后评价说不定可以和诸葛武侯打一打。她现在算不得人主,不过是个聪明些的外戚罢了。”


    此时陆冲走了过来:“你们在说我阿妹什么坏话?”


    吴玥连忙摆手:“无事,无事。”


    片刻后,陆昭换好衣服作男子打扮,从树林中走出。冯谏已拿出准备好的酒坛,摔瓦取酒,分与众人。


    陆昭取酒对众人道:“今日行险入宫,所侍不过两百精锐,明朝旭日东升,得见光者不知几人,还望诸位思量清楚。愿与我共生死者,今夜共饮此盏。”


    冯谏自不必说,为了自家太子自当舍命赴死。陆冲与原吴国众将亦壮言道:“愿与少主共生死!”


    吴玥则冷眼目视着陆昭,默契的从属与绝对的忠诚相去甚远,更谈不上为某个人的理想而送命。说实话,他在逍遥园里被饿的那些天也知道有人在搞什么名堂,如今看来最有可能的便是有宫室监之任的陆家。而自己身为太尉之子,又凭什么要给一个素无交集的势力卖命。


    陆昭见吴玥默不作声,笑着将撑酒的瓦片递给陆冲,随后右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左手紧握,横生生剌了下去。她手臂微微侧展,鲜红温热的血液顺着银白色的刀刃与细指流了下来,滴入了酒中。她明白如果不能在此说服所有的人,那么即便吴玥等人不参加,也会让其他人各怀心思,怯战不前。


    “吴副尉先前鄙夷司马宣王,吾亦深以为然。”陆昭竖起匕首,刃指天心道,“司马懿指洛水发誓,乃是用我华夏千百年来的法则获取胜利。司马懿之胜,并非其智胜、非其德胜,而是他利用了无数忠肝义胆之士的鲜血与承诺换来永恒的信誉。忠信崩塌百年,今日吾愿重新执此二者,极尽此生,谨奉诸位,生死与共,不负诸君。”


    众人讶然,默然。吴玥慢慢走向前,从陆昭手中接过那支匕首,亦以同样的方式取血洒酒,而后道:“饮罢此盏,自当生死与共,不负诸君。”


    第226章 宫变


    永宁殿乃是长乐宫内规模最大的一处殿宇群, 其西接永宁寺,东临长乐宫南北轴线,将整个长乐宫占据泰半。陈霆原居于永宁殿西侧的一个堂间里, 但在许平纲假卫尉与崔孝接手后,他也乖觉地移居至外围的一处院落里。


    此时院中大门紧锁, 院内已有近百名带甲精兵待命。陈霆虽非武将, 但毕竟也是名门之后,家中略有薄财,先前在荆州也经营的颇为用心, 因此附从者甚众。


    作为最先与崔谅成事之家,陈霆兄弟的实力也不容小觑。崔谅初期之所以能够成事, 大多依靠陈霆兄弟在荆州世族中的运作与支持,其中更有部曲家兵以助其在荆州立足。之后陈霆亦担任魏兴郡郡治西城县令一职, 有着地方实职之便,部曲又再度壮大, 如今已有近三千人建制。


    不过入都后,崔谅也对他的部众进行动手分割。首先名其弟陈震回荆州筹措粮草, 陈霆不得不分一千余众与胞弟。随后又以逍遥园不得无人护卫为由, 抽调八百人护卫逍遥园。最终以陈霆兵力不多,难堪大任,引崔孝、许平纲共同护卫永宁殿, 完成了对陈霆部的切割。


    风起而人不定,黑夜的沉寂一点一点地被烽火点亮,被铁蹄践踏, 被刀枪割裂。陈霆拿起一把佩剑, 这是他刚任参军时崔谅赏赐给他的。苏瀛刚受封荆州刺史之位,而他也在边境的一场小战中落败, 彼时他们都是失意之人。


    陈霆伸出手指,划向了剑锋,聚堵在指尖鲜红的血一滴一滴地冒了出来,顺着指缝,温热地、轻佻地淌过执笔多年早已变形的指骨,最后汇聚在掌心,漫过粗糙的手茧。继而烛光更红了,纸上的辞呈也鲜明了。疼痛,如同曾经的吞声之诉,恨意,化为今日的染血之笺。


    他自问无法做到像荀彧一般,在窥得相互扶持的终点后,在理想与忠义之间自我了断。历史的巨舰太过雄丽,权力的浪涛太过炫目,他还想再行驶的久一点,远一点。


    陈霆起身,将这把佩剑与辞呈一道放在房间内,随后出门,面对一众部将道:“时辰已到,随我出发。”


    数百名部将沿途各将随员召唤出营房,旋即宣布崔谅已战死的消息,未等大家反应过来,便下令即将携皇后诏令前往永宁殿护卫皇帝。以往崔谅调动兵防与武库多用自己的手令,而非用皇帝诏。此时崔谅已死,崔敬亦不在宫中,众人也知凶多吉少。如若崔谅战败,届时自己一方没能找到一个可以依托的庇护,那么结局可想而知。因此在众人见过加有皇后印玺的手诏后,也都振奋非常。


    集兵后,陈霆很快将这些人兵分两路,一路随自己至永宁殿,另一路则前往长乐宫北门。


    此时,永宁殿外已被崔孝部把守,守将见陈霆前来,当即拦下:“城外骚动,崔小将军下令让右卫将军护卫此处,就算是陈公来,也不能进去。”


    陈霆闻言则礼貌后退道:“我等也并非要入内,只是军情紧急,事关……”他忽然压低声音对守将道,“事关丞相身后之事,现下必须让右卫将军出面,至少要表个态度。还请将军帮忙通传,也勿要泄露于他人。”


    那守将也是一惊,道:“既如此,那请陈公速随我来。”


    陈霆道;“劳烦将军了,这两位乃是奉崔小将军之命带来任命书与印绶,只怕还需一同前往。”


    “那是自然。”


    守将答应后命人将陈霆等人搜身解剑,待看到方盒时道:“这……”


    陈霆笑了笑:“此事诚不敢泄密,恐另他人不快啊。”


    那守江也颇为乖觉,知道大将既死,手下少不得有部将争权之事,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再去探问,因此便放行了。


    陈霆入内后已近半个时辰,守将也觉有异,刚要命人去崔孝房间内察看,却见留在外面的陈霆部已大为不满,开始吵嚷,甚至忿忿言,怀疑崔孝已杀陈霆,闹着要进去察看。


    吵闹声不绝于殿外,在殿内侍奉的杨宁最先走了出来,即便是睡觉,他也是甲胄在身。随后王谦亦从西侧一间小屋内走出,他并无武器,门外的吵闹与先前城外的厮杀声让他睡不着觉。他总觉得今夜一定会发生什么事,因此早早在枕边放了一块墙砖,也是合衣而卧。最后,连居住在东配殿的吴淼也打开了门,虽被士兵拦下,不能出来,但也目光讶异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忽然只听不远处有一声大喊:“王师回攻,崔孝已死,伏地者不杀!”


    随后不等永宁殿外守将反应过来,陈霆部众忽然拔刀,砍下守卫的头颅,进而冲进了院中。


    厮杀声越来越近,此时殿前侍卫也反应过来自己的主将已然出事了。这些人皆是崔孝生前亲信中的亲信,闻言后便拔剑指向王谦、杨宁等人,很明显要冲进殿内,劫持皇帝作为人质,尽力做最后一搏。


    刀剑相向之下,杨宁一声怒喝,扬手杀掉了冲在最前的士兵,随后几人便战战兢兢,迟迟不肯向前。主将已死,这种情况下外面的局势谁也不能够猜度,此时这些人渐渐恢复了理智,忽然意识到即便劫持了皇帝,自己未必就能够全身而退。况且按照眼前杨宁的架势,若要冲进去不交待几条人命是不行的。既然都是为了求活,实在不必如此划算。如果最终崔家战败,那么劫持皇帝,杀伤前卫尉,足以让他们株连旧族,死无全尸。


    正当这面僵持不下时,吴淼处最先打开了局面。老太尉毕竟仍有威望在,况且当年崔谅的荆州军在先帝时也多赖自己提拔,以此一番温言劝说下,禁锢自己的士兵很快答应放行。


    然而正当吴淼打算与殿前侍卫交涉时,忽然几支羽箭破空而响,殿前守卫每人皆如刺猬一般,被射穿在地。


    陈霆此时已带人气势汹汹走到殿前,先前他也闻得陆振交待,务必要清杀这些殿前卫,以避免这些人为他人所用,影响最后的大事。陈霆自然明白陆振说得所谓他人,正是太尉吴淼。若让吴淼接手这些宿卫,人力上虽不能与他分庭抗礼,但也会剥夺部分话语权。而这些话语权在最终陆昭冲进殿内亦或是其他人冲进殿内时后会被如何评判,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为了自己也为了陆家,他必须要将这些崔孝所掌的宿卫斩尽杀绝。


    “陈霆,你滥杀无辜,难道也想造反!”果然,怒喝自杨宁口中宣扬而出,剑锋几乎要掠向陈霆。然而吴淼却按手阻止了下来,他明白既然陈霆是有预谋地取得了宫禁控制权,那么宫外也会有人与他呼应。如果贸然杀了陈霆,那么无疑也会给解救他们的人造成困难甚至让这些人枉死在外。而荆州军在没有任何威胁后,一定会反攻永宁殿,严格控制皇帝,甚至会将皇帝南移至荆州,作为人质,继而让后面的人反攻京畿更加棘手。


    陈霆后退一步,放下兵刃下拜道:“霆身为人臣怎敢有二念。早年随崔谅陈兵扶风,实乃无奈之举,如今眼见苍生齑粉,渭水腥红,幡然醒悟,决定护军殿前,再不为逆贼所用!只是殿前这些宿卫借由崔孝掌管,乃崔家嫡系心腹,今日诸公好心劝阻,但来日这些人未必不会心生恨意,因此宜早除之,以免未来祸患。”


    吴淼不置可否,只冷眼看着陈霆,他明白陈霆背后站着的人是谁,除了陆振这个少府监,还能有谁。然而陆振此人就真的这样可信么,如若此人借机南逃复国,谁能阻止的了呢。


    此时殿门慢慢推开了,走出来的是宣室殿内监刘炳,只见他面带微笑对陈霆道:“陈参军能忠君爱国,斩除奸佞,皇帝也甚欣慰。只是如今皇帝病重,需要静养,还请陈参军谨守本职,护卫宫廷,莫要冲撞吵闹啊。”


    陈霆闻言赶忙向殿门方向叩首道:“臣谨谢君恩,如今贼逆崔孝已然伏诛,请陛下放心安歇。”


    待刘炳回到殿中,殿外众人仍是疑云纷纷,不禁向陈霆问道:“可是太子殿下回攻长安?”


    陈霆闻言只是苦笑不答。众人见他此态,自知不会是太子了。


    待众人各自回殿护卫,陈霆也将自己这一部人布防四周。片刻后,陆振亦带人入驻,并携带了不少粮米物资与大量的油料。如果陆昭没能得手,荆州军有人回攻,那么这里无疑将要面对一场死战。然而随着陆振的到来,整个长乐宫也引起了巨大的骚动。


    崔孝即死,其余宿卫也在陈霆与陆振的劝说下放松了守卫,暂时集中到一处,同时也得到了陆振不予追究的保证。而人被关押在宫中的不少朝臣此时也纷纷汇聚在永宁殿外,其中便有从连接未央宫廊桥摸进来的薛琬,此时以大长秋身份要求入内,护卫皇帝。然而无论众人如何要求,陆振与陈霆皆不为所动,仅以皇帝仍在休息为由,拒绝了所有人的请见。


    当即便有人出面质疑,指责陆振挟君自重,要求面君,却下下一刻被斩于阶前。


    陆振将剑横在身前,冷冷道:“再有敢进者,斩!”


    第227章 站队


    永宁殿回廊处, 半轮月色自云端漏下,将青石铺就的地面照的如霜镜一般。吴淼一步踏入,竟无一点声音, 如赤足蹈于冰上。他小心翼翼地漫步其中,树影轻摇, 宫灯流转。倏而一阵刀风刮过, 吹却了水月幻影,枝丫下潜藏的利爪,黑暗中跳动的兽目, 在这一刻无声无息地攀上了他的后背。此时他不过是一只听冰之狐,而上一次成就他此态的, 是易储之变前的夜晚。


    吴淼神色凝重,他从没忘记过陆振的猛虎獠牙, 也从没忘记过那个吴郡小貉子是怎么与自己一唱一和后拿走赦诏,去关陇世族那里招兵买马的。他原想待时机成熟, 便为儿子在崔谅处谋求一个军职,随后想办法运作, 将皇帝带出长安。这样既可以保证皇帝的安全, 又可以遏制陆家与其他世家在行台的力量。然而这样一个计划竟这样被陆家给截胡了。


    吴淼神情凝重,叹了一口气,他现在不知道城外到底有多少股力量, 也不知道陆家是受谁的诏命。但依他来看,除了先前皇帝所发的衣带诏有号令各方回攻京畿,那么目前仍掌握印玺并且可以授命的只有皇后和太子。


    他必须弄清楚陆家是奉谁的诏。如果陆家奉皇帝衣带诏亦或是太子中外督军事下达的手令, 那么结果尚可以接受。但如果陆家拿出一份皇后的诏令, 那么背后的意图就太值得深思了。


    如今太子只怕仍在陇地,如果不能在陆家人攻克长安之前到达皇帝面前, 占据一个拥有事权的位置 ,那么问题就不仅仅是一战之功的评判权交到他人手里那么简单了。在行台与太子归都的问题上,陆家可以竭尽所能拉扯出一个巨大的空窗期,在这段时间内与各方谈判,进而做出最利于自己的人事布置,譬如禁军。


    现下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保住许平纲。陈霆已经为陆家所用,崔孝既被杀害,那么许平纲的死也是早晚的事。由于许平纲与自己有所交往,原长安城宿卫有不少都在许平纲部任职。若再让许平纲落入虎口,那么陆家很可能会借由此次大功,将宫城禁军进行一次大换血。以陆家的方镇之威,中枢之力,日后必然会是另一个贺家。


    思至此处,吴淼唤来王赫,如今王赫仍是殿前卫,算是崔谅松口允许记在他本人名下的部将。陈霆领人缴杀崔孝部众时,王赫等人因在东配殿内执勤,因此未受荼害。“你现在随我入殿面君,请皇帝口谕。”


    片刻后,吴淼与王赫已从皇帝的居所中行出,远远见陆振正坐镇宫苑大门口,遂笑着走了过去,道:“小儿辈欲夸功,我等也当助力一二。”说完吴淼把皇帝的手诏交与陆振手中,这份手诏虽然没有皇帝印玺,但仍能看出来确是皇帝本人手书。


    吴淼道:“想来报国之士已准备攻入宫城,我等受皇命前往长乐宫北门与西廊桥招安,还望靖国公放行。”


    陆振恭敬接过手诏,在阅览过手诏的内容后,遂将其还给吴淼,略带微笑道:“太尉国


    之肱骨,只是我等奉职固守此处,让太尉与王将军出去容易,但若再带人进来,恐难从命,还望太尉三思。”


    吴淼亦是一笑:“吾等报效国家,便是死在外面,也是人臣本分。”现在谁都不知道长乐宫内外境况如何,但这些朝臣中,只有他有宿卫的根底,即便是冒着性命危险,他也必须替皇帝迈出这一步。


    陆振闻言也知无法拒绝,旋即命人让开一条道路。


    “太尉,太尉,如今殿中如何啊?”


    “皇帝身前都有哪些人啊?”


    吴淼既走进这些朝臣之中,便有人敢上前来请询,殷勤之态与在凉王反叛时那场议事会上相去甚远。吴淼随对人情冷暖司空见惯,但目视这些朝臣时仍觉恶心。吴淼哪能不知这些人打得什么主意,他们此时此刻没有半分考虑过皇帝如何,不过是想在王师回攻之前在皇帝面前占据一个有利位置,来日更方便品评他人罢了。


    此时薛琬站了出来,道:“太尉,如今位高堪任者仅有太尉一人,但长乐宫却有四门之塞。吾愿为皇帝陛下坐镇一门。”


    吴淼停下了脚步。不得不说,都中宿卫虽然由不少人都是自己带出来的军功子弟,但经由薛琬提拔的也不再少数。再加上薛琬与贺祎经营这些年,也算得上根底牢固。皇帝之所以愿意出这道口谕让他们前往各方平叛,其中便有制衡陆家这一考量。既然如此,那么引薛琬入局也并无不可。况且如今他的人手也确实不足,除了要集结长乐宫游散在外的宿卫将领拿下司马门,还要防守西面廊桥与北阙。只可惜,他的儿子不在此处。


    吴淼思索片刻后,对薛琬道:“我自领人去攻司马门,王赫,你与薛公共赴长乐宫北门招安许平纲。”


    薛琬听闻后颇有些失望。司马门和武库乃是宫城之重,吴淼必然是要亲自出马坐镇的。他原以为坐镇北门的任务会交到自己手上,而王赫会派去驻守西廊桥,毕竟许平纲这边需要有一个两千石压住场,届时他自然会将许平纲收为己用,进而对西、北两门都有所掌握。可如今平白无故跟了一个王赫,着实不太方便,遂道:“太尉,西廊桥处只怕还需要王将军……”


    “不必。”吴淼自然知道薛琬要玩什么鬼花样,必须要让自己这边的王赫参与,不会让薛琬独自运作再度把持宿卫。不过陆家如果有清理宿卫的打算,大司马门与北门都是重点。大司马门太重要,他必须亲自守。而北门那里,他就必须要借薛琬这个前三公的名头,把陆家的人吓退掉。不管怎样,多拖延一段时间,日后太子回来,局面总不至于太过失控。


    吴淼进而解释道:“若我能占得司马门继而收复武库与丞相府,西阙自然无忧。然而北门重地,不可有失。无论何人攻入,只要不是太子,薛公务必将人拦于门外,不可其入内。”


    说完也不待薛琬再辩解,吴淼点了五名亲将随从,径自奔往西门。


    面对两位高位者相继离开,在场众人也开始窃窃私语。如今陈霆与陆振守在此处,他们不得进入,只怕已经失去了在皇帝近畔品评他人的机会。继而,这些人开始思索接下来的策略。进攻京畿的人虽然不知道是谁,但这必然与日后的仕途休戚相关。现在他们必须立刻决定在这场浩荡中立在哪一个位置,执哪一种立场,假以哪一种姿态。


    “我等亦随太尉监守武库。”


    “薛公之家素有底蕴,应依薛公名望,召集旧时宿卫啊。”


    “靖国公拱卫皇帝,我等亦不得擅离职守。应恭请皇帝下诏各方,升殿议事。”


    众人此时议论纷纷,旋即各奔东西,有的仍守在陆振身前,似乎决意与陆振、陈霆共同守卫这片殿宇。每个人都去选择自己认为最正确的道路,因为他们知道,如果太子已注定不能够第一时间出现在这里,那么在这段空期内,长安朝局必会迎来一次改天换地的调整。平叛的武功他们已经不能够去争取,在投奔太尉抑或投奔大长秋的过程中,争取那一点点事功也是捎带手的事。但是只有在关键时刻抱紧团站好队,才能一同抵抗接下来的滔天巨浪。


    东方晓色,宽阔的驰道边宫墙耸立,抬头便是深不可测的天穹。霜与雪扑扑而落,落在女侍中阙翟的金色华虫上,精致的藻纹与粉米纹上,华丽的黼黻上,竟有明星荧荧之惑。在一片寂寂天地之间,陆昭所领一行人与王峤所领世族子弟的武装汇合,继而疾步行往北门。


    北门高阙之上,薛琬看到近五百人的武装肃穆行来,继而泛起一丝冷笑。五百人,不管是逆贼还是王师,在他眼中都不足为惧。然而当他看到为首的是女侍中陆昭,中书监王峤跟随其后时,脸上的笑容顿时黯淡了下来。


    昔年落败的屈辱兜上头来,从三公之位跌落的疼痛仍如刀风一般钻心剜骨。他目视郑崇受刑身死,在那一杖杖落下的时候,一条两千石世族的性命就此了结,同时他自身所有的荣耀与自信也都就此捶灭。而现在,为首的恶煞步履愈近,而他手中握着的剑柄也开始随之颤抖。


    许平纲斜睨了薛琬一眼,他素来对高门世家无甚好感。投靠吴淼则是考虑吴淼本人的威望,其中还有利益的考量和对跟随崔谅由来已久的失望与绝望。


    诚然,他可以再相信主公一次,携部将杀回永宁殿,但一想到他即将面对的是死守在内的陆家与众多高门朝臣,便犹豫了。即便杀回去又如何呢?杀掉这些人,主公即便得胜归来还要对世家加以安抚,届时杀人这笔账只会落在自己的头上。那么日后他的未来又会如何,跟随他的人未来又会如何?会不会在接下来的权力更迭中以滥杀的罪名被再次清洗掉?


    “陆侍中,王中书。”薛琬站在城墙上,看清了来者,“皇帝陛下仍在安歇,尔等若要见皇帝,还需稍等片刻。”


    长乐宫北阙下,陆昭扬了扬手,示意众人停了下来,随后让张牧初上前喊话道:“皇后御前女侍中、开国阳翟县主、持节奉皇帝陛下诏、皇后谕令,率领王师平叛。城上何人?若肯归于王统,开门请降,以往恶行,既往不咎,来日斩敌,更可议功封赏。如若不肯投降,休怪刀锋无情,军法皇命之下,违逆者格杀勿论!”


    第228章 雄词


    “哈哈哈哈。”薛琬此时心反倒稍稍平和了些许, 在他眼中,这些人不过装腔作势罢了,“女侍中到底晚了一步啊。我乃大长秋薛琬, 正是奉皇帝陛下手令驻守此门,招降崔逆旧部。如今许将军已受王命, 重归陛下麾下, 襄助我收复长安。陛下身前如今亦有三公拱卫,倒是不劳女侍中即刻入内觐见。门阙下尚有一片石阶,尔等在此坐侯, 待天亮陛下用过早膳,再来召见尔等吧。”


    陆昭知道即便陈霆在内部得手, 但是北门之行注定不会顺利。眼看着薛琬这个躺在家里近一年的老废物,张口闭口便将收复京畿之功揽在自己头上, 又冠冕堂皇地以皇帝起居为由让她坐在台阶上等,于是冷冷看了薛琬一眼, 而后示意身边的王峤。


    此时城头上已聚集不少朝臣,其中不乏素来与薛家亲近者, 亦有几名薛家鼎盛时所结交的宿卫统领。只见王峤上前一步, 展开早已准备好的奏呈道:“大长秋薛琬,勾连叛逆,反戈忠义, 明保官位,暗许粮草,常与逆贼囊橐相聚于府内, 从者之众, 狱室不容。现将家中涉案者缉捕,就地斩首!”说完, 王峤身后便有人将一批薛府涉嫌运筹粮草之事的人押送出来。


    薛琬一惊,没想到他前脚赶赴皇宫,王峤后脚就抄了他的后路。然而这么一想亦觉得不对,明明与叛军打的火热的是王峤,因其结交崔谅部众,就连城中部分兵马如有需要都可以调动得开,虽然数目不多,但足以攻入府邸。


    然而薛琬亦不甘就此被指摘,若说投敌,崔谅攻入城后,哪个朝臣没有趋势逢迎过,就连陆昭的父亲陆振做少府监都混得风生水起,如今王峤与陆昭二人又凭什么指责他。因道:“王峤,你曲事叛逆,人尽皆知,身为关东世族之首,位居中枢重臣之极,却在国难之时大宴宾客于庭内,结交奸佞,凭你也敢污我!”


    王峤此时看向陆昭求助,一直以来,在回攻京畿一事上他运筹良多,就是为了今日陆昭在众人面前为他正名,以洗刷先前贺氏宫变时自己的退避之行。


    只见陆昭向前一步,戟指喝道:“衰髯老犬,你仓皇于宫巷城垛,亡出于高庭恒门,强作穷吠,枉为朝臣。兵甲济贼,非有寸功于社稷,粮草筹逆,未有薄德于乡人。而王中书外虽面于奸佞,内却助于国君,取国之馈,尽付少府,聚士之力,缕解国困。筹谋衣带之诏,以定西北,感化从逆之贼,以护宫城。上无愧于君,下无愧于民。你这利口奸佞,无行弊子,不思一隅苟存之惠,不念数年君臣之恩,生何有益于一人,死何有益于一国。昔年竖子穷发诓言引方镇动乱,刑威治众使宗室不安,崔贺二逆,尔等助纣,家国俱危,老朽缩首,得幸为官已是天道仁慈,如今恬居大长秋之位,怎么还有脸面把持宫禁,隔绝忠良?”


    城阙上下闻言都已目瞪口呆,都曾听闻陆侍中词锋锐利,但因陆昭本人行事风格极其稳健,因此未曾有人真正领教过。如今见薛琬当头遭这一棒,也不免唏嘘。


    薛琬沉默片刻,正欲重新组整言辞,然而刚要开口,却听陆昭厉声喝断道:“住口!你若真有忠贞之心,济世之才,缘何皇后不问谕令,君王不予衣带。名器不假,不过德无可彰,重任不付,唯因才无可扬。城外纷乱,居官而生民不治,宫城有隙,无任而巧夺事功。如今罪行难逃,尔只知泼污自净,天道有全,君独欠扪心自省。才行有缺,德行有亏,不知正道,不辩是非,生为人恶,死为鬼嫌,又有何脸面居此城阙,何不速速自缚,下城就法?”


    此时薛琬已是目眦尽裂,口不能言,在众人或鄙夷或惊愕的目光中,颤颤巍巍地取出了皇帝手书。他环视四周,一把拉过一个交情尚算不错的大臣,道:“许令,你,你去。去宣旨,让下面那些人看看,我有皇帝手诏,手诏啊。”


    城下王峤只作未闻,慢慢扬起手,下一刻那些执刀者便会将这些薛氏家臣的头颅砍下。


    那许令看了一眼,却不敢接过。这上面既无皇帝印玺,又无中书印玺,即便是有,就眼下而言,宣诏是要犯众怒的。密诏这种事情不能这么玩,皇权是大家的,如果没有所有人的认可,拿着一张纸冲进去喊一声密诏,对陆家这种方镇中枢俱有力量的门阀来说,想都不用想可以直接砍了宣诏的人,然后直接将诏书烧掉,根本不必论真假。


    “斩!”


    未等城上之人再做决定,陆昭便厉声下令。刀锋冷辉闪过,数颗人头齐齐落地,猩红色的血蔓延至石阶下。然而不等众人回过神来,陆昭已命众将列阵,随时准备破门登阙。


    此时许平纲的脸色已经差到了极点,他知道,这些人日后论罪也是个死,之所以拉到这里来杀,就是杀给他们看的。陆昭敢带头得罪薛琬这种首屈一指的门阀,不怕被清算,这一刀刀的背后是家族的实力与自身的威信,也是她身后一众世家相继追随的原因。都说自己受皇帝诏,对方现在也在向自己这一方拷问,你们的魁首敢不敢把陆家得罪个死。


    许平纲知道,自己不可以贸然动作。既然已归王化,那么万事皆有统序,只有拿着皇帝手诏的薛琬发令击退这些人,他所做的一切才完全合乎统序。自然,这一切的后果也需要薛琬来一力担当。但只要他们击退这第一波人马,来为宫城内争取时间,那些大臣们必能施压,突破陆振和陈霆等人,进而守卫皇帝身畔,夺回殿内禁卫权。这样他们就有了与城外勤王军队谈判交易的空间。


    许平纲望向薛琬,沉声道:“薛公,你若下令射杀此獠,我等必百发百中,让这些人死于城下,不能得进半步。”


    薛琬闻言忽然大叫:“怎么是我呢!是太尉命我来此,尔等……尔等速去大司马门请太尉手令啊。是他让咱们守好此门的。”


    许平纲的目光愈发黯淡,这是他最后一次对高门的信任,可是这个高门却是这样的不堪,可以说毫无担当可言。没有人想要当叛徒,可是他不过一介寒伧,如果没有其他高门的保护,没有皇权的加持,当面对陆家这种世族时,他的结局只是早死与晚死的差别。他也理解太尉吴淼独立难支,但是将薛琬这样的人摆在这样一个位置,背后怎么可能会没有一点报复之心。永远都是利用,永远没有信任,而他已经无力周转其中了。


    他现在仍有两千兵马,许平纲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而后扬了扬手,对部将道:“把这些人都捆起来。”


    话音刚落,薛琬等人慌张失措道:“等等,你们要干什么?许平纲,你受皇命……”话未说完,却见许平纲一掌掴在了薛琬脸上。他曾经鄙夷这些形如猪脬的世族,但因主公崔谅之命,而未能报复分毫,如今在自己失去自由之前可以一泻心中怨愤,也算大丈夫痛快一回。


    一旁的王赫心中却长舒一口气,他早已看到城下人群中吴玥的身影,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在那里,但若真动起手来,他也实在不晓得要如何做。王赫对许平纲道:“薛琬大而无当,城下有我兄弟,还望许将军允我一同面见故友。”


    许平纲既打算投降,闻得对方在陆侍中处似有门路,也便同意了。不过他本是崔谅部下,自然不可能和王赫一般面见王师。他慢慢解下护臂与铠甲,佩剑与短刀,最后脱去外袍,袒露后背。几名部将也即可会意,将许平纲两手反剪绑起,缚上一根带刺的荆条。


    城门下,许平纲跪地低首,寒风一阵阵如刀刃般割入肌肤,舔舐着他曾经引以为豪的伤口,以印证今日落败的屈辱。


    “罪臣许平纲,愿领罪受罚,归于王统。”


    黑暗的章服顺着手臂抬起,带刺的荆条沿脊背抽出,棘齿倒勾,在皮肤上划出一条又一条血红色的新痕。蓦然,一抽落下,细小猩红的血珠顿时溅了满背。


    “你敢……”众部将正欲上前。


    “住口!”许平纲当即喝令,禁止这些人再上前来。鞭笞之刑对他来说已是万幸,假设今日身死,若能保得一家老小安然无恙,他也无怨无悔。


    许平纲跪在地上,生受数鞭,直到最后,他的后背已然麻木。汗水滴在积雪的地面上,形成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坑洼,而他只觉得这样的人生荒唐而漫长。


    不知何时,对方停止了抽打,继而一条裘衣盖在了自己的背上。纤白的手递至眼前,头顶上,一个清越的声音对他道:“许将军请起,今日既归王统,大义献城,必可将功补过。我等速入永宁殿,解救皇帝,届时御前阙下为将军陈词请功,来日改换新颜,亦不枉为臣子。”


    小惩而大保。许平纲慢慢抬起头,目中尽是泪水,此时此刻,只有这位陆侍中在不遗余力地保他。


    “卑职必当效死!”


    第229章 秩序


    永宁殿前, 陆振自立于廊下,目视陈霆领一众将士将如潮的群臣堵在殿门外。天色一片铁青,四方皆兵, 阵势汹汹,而他披甲执剑, 只可向前, 再无折退。


    陆振不愿此时入殿面君。女儿领兵入宫,执何旗帜,执谁手令, 杀了什么人,又救了什么人, 已非他可以干预的了。再险一步,待城外长子攻入城中, 领兵将宿卫与朝堂彻底清洗,也都是一念之间的事。若女


    儿真走出了那一步, 他宁愿在第一次进殿以威势之姿入内也不愿以一日改两颜的姿态立于青史。


    此时只听北方一声巨响,金红的火光将浓云撕开一道裂隙, 这道光芒在陆振的眼中熠熠闪耀, 仿佛复国的窗口在这一刻徒然打开,而这一刻的天地同协力可能以后再也不会有。然而片刻后,火光在陆振的瞳孔中渐渐消散, 隐藏在背后的英雄不自由,也从陆振的脑海中推演出了水面。


    这是一个国家啊,不是城北卖货郎的摊儿, 一个人吆喝。所有方面的利益你都交割清了吗?国家权力的网络你都渗透到了吗?天下那么多的州, 那么多的郡县,舆论上你让各方感受到平稳的过渡了吗?


    复国之光闪亮的那一刻, 又有多少人知道它的空花梦幻。而现在,是否寻光之源,寻利之诱,全在他的女儿手里拿捏。只是水势就低,人心向高,江山权欲的膨胀永远没有极限。他的女儿扛得住吗?


    大司马门上,吴淼已身着甲衣,身上尽是血渍。四十年军旅浮沉成就了如今的威望,拿下大司马门与武库也算侥幸成功。现下他已集结两千余宿卫,只要守住此门就能静遏内外,把控住内部出诏的合法性与话语权。如果那个小貉子在拿下许平纲部后攻打司马门,那么他就可以立即判定陆家想要祸魏复国,无论如何他都会尽一切力量,把貉子的余部射杀在此门外。


    廊桥凌空,冬雪化为冬雨簌簌而落,在许平纲等三千名宿卫的围拱下,陆昭一步一步,拾级而上,走向廊桥的拱顶。她如今只需要跨过它,等待兄长的军队与自己里应外合,就可以把帝国最后一块实质性的壁垒打下。


    湿气幽微,连带着烛火也明明灭灭,此时抬头望向拱顶处,竟如同悬崖一般,所见仅有天宙,并无彼岸。当登上拱顶的那一刻,陆昭看到了豁然开阔的两宫,并无灯火璨金,大司马门黑压压落于正中,静默之中,唯有死寂。


    陆昭慢慢探出手,在一片死寂之中感受到冰冷地雨水正在自己的手心汇聚。远处的司马门那样矮,那样小,只要她一覆手,便可将上面唯一的火光浇灭。


    可是,这死寂的皇权,在风雨中摇晃的残破楼阁真的就差这一手吗?


    当年的琅琊王氏有多强,王舒、王彬、王含等各居方镇,王导坐镇中枢,天下兵甲王家掌半。可是当王敦第二次作乱的时候,为何结局是那般大败?甚至如果在第一次王敦之乱时,司马睿没有去动江东世族的人口账簿,王敦还能昂首挺胸地走进朱雀门吗?


    是,现在是门阀政治,皇权艰难地抬起了一点头,只要她陆家想踩下这一脚,皇帝也逃脱不了吃泥的命运。但这个皇帝却并非可有可无,因为所有当权的门阀,他们所执的权柄并非凭空滋生,而是来自于皇权。在皇权微弱的时候,门阀对整个权力网络进行了截流,共同分享着这个皇权。


    一旦皇帝垂危,皇权不稳,所有的门阀势力都会随之摇曳。当她贪婪地吞噬它的时候,粉碎它的时候,同时也扼杀了自己的一部分力量。那些曾经来自于皇权的名分与借由皇权产生的力量会瞬间流走。然而这些力量不会凭空消失,继而那些原先服从于陆家、追随陆家的势力大半会拾起这股力量,成为陆家新的掘墓人。


    陆昭停在廊桥上,没有回头,她不敢看身后王峤的眼睛,许平纲的眼睛,薛琬的眼睛甚至是陆冲的眼睛。她知道一旦她踏过这一步,脱去皇权给予自己的最后一件外衣,背后便会有刀扎进自己的胸膛。


    此时此刻先不要说复国,只是安安静静地把皇权赋予的自己的力量剥开,审视自己真正所剩,便可知道最好的结局不过是换一个人囚禁在这深宫之中。百年的皇统写在史书上,终结不过一个“篡”字,可是其力量或许衰微,但秩序仍在,正如许平纲的低头,元丕的服从,他们并非向陆家或是皇权的力量低头,而是向秩序低头。而她如果想走的更远,现在要做的是要告诉所有人,秩序已经归来,并且早于所有人开始着手构建打着自己烙印的新秩序。


    陆昭瞟了一眼这一捧雨水,无论她的手指并得怎样紧,涓涓水流都在不停地沿着指间的空隙漏出。陆昭笑了笑,落了手。黑压压的人群中,吴玥也将放在匕首上的手落了下来,他目视着陆昭转身。在那转身的一刹那,天光涌出,死寂的皇城恢复了稀薄的色彩。


    “侍中缘何不踏出这一步?”在趋往永宁殿的漫漫人群之中,已至陆昭近畔的吴玥忽然问出了口。


    陆昭停下了脚步,凝视着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吴副尉:“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吾有吾道。”


    永宁殿前相互僵持的两方,从先前的一方列阵严整、一方散漫无从的局面,渐渐演变成双方气势汹汹的混乱抵抗。


    “陈霆你这逆贼,竟敢挟持君上!”


    “南国貉子阴险,欲挟君南下复国,我等不能让他们守护皇帝!”


    听着眼前的咒骂声,陆振的脸色已经越来越差,放在佩剑上的手慢慢摩挲着剑柄,似是在安抚与烦躁一同升温的杀意。此时陈霆趋步至廊下,一手抓住陆振的衣袖,歇斯底里道:“靖国公,你们陆家到底是要做什么?你现在去听听那些外面人说得话。我投诚的可是帝王啊,你若敢害我……害我至此,我必将你千刀万剐!”


    陆振明白此时的陈霆已几乎到达一个忍耐的极限,现在长乐宫北门与长安北门攻破的而消息已经陆陆续续传了进来,所有的人都是陆家势力,这难免不让大家有所猜想。早先王谦也帮忙出殿劝阻,然而收效甚微,反而被众人骂携关东大势淮颖水带联合貉子复国,总之是怎么脏污怎么骂。这些人的嘴脸在这一刻也都暴露无遗。随后皇帝又送出手书一封,虽是给众人看,却也是在安抚陆振。此时陆振更加坚定,无论女儿如何选择,皇帝都不能落入这帮豺狼的手中。


    陆振此时只能尽力安抚陈霆:“崔逆在宫城势力不浅,各家心怀鬼胎,我儿虽破城门宫门,但也难免被托住。”


    “拖住,拖住。”陈霆已是欲哭无泪,苦笑着将兵戈扔向地面,“靖国公,我不是你,你的妹妹是皇后,你是外戚,你的儿子执掌方镇,你的女儿是西北首望。我不过是个背主的不义之人,曾经谋逆的乱臣贼子。你让我,去拖住他们?”


    陆振明白陈霆此刻遭受着怎样的压力,如果陈霆在外面对抗的太狠,来日即便可以重归朝堂,未必就能与自己一样安然无恙。


    “陈公,陈公。”陆振弯下腰,执起刚才被陈霆扔下的兵戈,亲自交到陈霆的手中,“再给我半个时辰的时间。如果王师仍不能至,你我一同前往大司马门请见老太尉,由他出面携群臣拱卫皇帝陛下。至此你我不论功勋,不论曾事何主,仅论这一年来你处处保全我老朽的这一番情谊,就算是我身死,也要保你得立一处善地。”


    陈霆心中不忍,忿忿一叹,夺过陆振手中的兵戈,重新回到了永宁殿前抵挡这些朝臣。


    陆昭与一行人离开廊桥,已近永宁殿,此时从东面亦有一众人马奔来。


    “是崔敬。”许平纲沉声道。


    意识到对方的调虎离山之际,崔敬也是匆忙赶回。他为崔谅嫡子,素被爱重,此时也带了颇多兵将,虽数量不如陆昭多,但胜在有马。


    “列阵,迅速列阵。”吴玥与许平纲反应最快,纷纷命众人重新整列队形。他们这一行人无马,对方冲杀进来,必须要有足够牢固的阵型才能保证不被冲散。好在这一行人中有大量宿卫老兵,片刻后一个完美的枪阵便已列出。


    崔敬骑在马上,看着眼前被围拱在其中的陆昭,冷笑道:“一只母貉子。”正在众人随之哄然大笑时,他忽然看见不远的后方亦有一支百人骑兵渐渐靠拢过来。


    “昭昭?”


    一如一次又一次的没有作别,元澈再一次唤出了她的名字。他与她数年前的邂逅相遇,如今想来也未曾做过什么努力,原来不耕而收乃是最高境界。就这样见到了心里一直所期待的人,一直所思念的人,无需努力去调整内心的情感,脸上的表情。倾盖如故的喁语,即若相逢的诗句,从古至今,永无断绝,说得不过是一句——“原来你在这里。”


    元澈骑至陆昭身边相护,而后狠狠看了崔敬一眼。


    “伧子?貉子?”崔敬不知来者身份,怒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元澈没有理他,轻轻俯至陆昭身边,话随热气呵至她微红的耳畔:“卿卿,我们骂他们什么?”荆州军居天下腹地,既不算南人,又不算北人,因此大江南北都骂。


    陆昭强按下自己跳动不安的心,片刻后从脑海里寻出了一句颇有地域歧视的称呼:“傒狗。”


    元澈笑了笑,举槊指向对方,喝道:“傒狗受死!”


    第230章 喋血


    函谷关下, 王叡神色颇不耐烦地坐在营帐中。函谷关守将甘奕要价要上了天,要做司隶校尉。可司隶校尉原本是他想给自己安排的职位,这样一个把控东都, 政治符号极强的职位,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让给一个家世不著的守关将领。


    场面正僵持不下时, 一名亲信递上书信。信之署名乃开国阳翟县主加女侍中昭, 内容则是京畿已克,命余部清缴叛乱,勿使崔谅逃匿。


    王叡读过信件, 喟然慨叹道:“北海公尚且如此,我等亦无进望。”他闭上眼, 把整个事情思前想后捋了一遍,摇了摇头道, “谢云志大才疏,终究误我世家大事。”


    谢颐失手致使六镇生变, 北海公元丕接手六镇随后被迫从东面灞城攻打长安。崔谅必会以为元丕部众离心,想趁乱击溃元丕, 随后东面战场必然胶着。现在王叡想也不用想, 便知陆家从北、西两面趁虚而入,直接从内部收复了京畿。


    一旁的门生袁壸则颇为不解道:“是谢颐小郎君阵前误事,缘何要怪罪于大尚书。”


    王叡道:“谢颐既不能统兵, 谢尚书理应配合我父亲,将六镇镇民散为普通户民,加以粮草接济, 免去赋税, 如此即可大安。这些昔年更化改制,吾也与其商讨过。今不用我策, 而贪图人口牛羊与收复大功,终致六镇大乱,想来谢小郎君前途亦暗淡无光了。”


    袁壸皱了皱眉:“都是世家自己人,陆侍中……”


    袁壸虽比王叡还要年长,但自王叡担任中书令起便为门生跟随,资质和忠心都为王叡看重。此时王叡也有意点拨,因此说的也就多了些:“陆侍中终是要拉拢一位宗王过渡,在掌握整个西北之实之前,不使自己过分显眼局中。北海公论年龄、论资历便是最好的人选。打压了谢氏,既遂了北海公的心愿,又削减了淄川王元湛在时局中的分量。你看,现在盘面上能拿的出手的宗王,只与陆家派系有瓜葛。日后谢家再要发力,一是要靠我们,二是要依托顾承业,这不又转到陆家头上了。”


    袁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王叡继续道:“现在我们还没有勤王,便与函谷关守将扛上了,日后少不得忍受中枢问责,只怕也自顾不暇。这时候想要稳住吏部尚书之位的谢家就不得不走陆家的门路,进而帮助陆家在行台归都这段空期调整布局。”


    所有的布局都有所呼应,一环套着一环,直接将自己锁死在了关东。现在他为了破局,也只有一种选择。


    王叡深吸一口气,而后起身系上披风,对袁壸道:“再留此处无益,去通知王安,与我合杀崔道成部,此为机密,不得外泄。”


    武关夹道,风雨如晦,一队不足千人的骑兵于关下而立。为首者奉上自己的符印、通关文牒,随后在关下一处尚可作遮挡的墙根避雨。雨水的鞭笞下,元洸的披风与袍服皆已湿透。一路仓皇奔来,不知多少次差点从马上跌落,不知多少次遭遇了山匪与流民。剑与衣摆早已饱尝血腥,那些外在的、内在的血泡,因连续杀戮的紧张与心中的焦躁沸腾着。


    陆归与元丕领兵南下,元丕东困于战场,彼此早已熟稔的青梅竹马,不,大概是前世冤孽,元洸太明白陆昭接下来会出现在哪里。每一次在她的目光中跌落,那种失意与对自己的愤恨,都化为两人之间满无休止的斗争。这样的无法臣服、无法征服,终于再一次催促他离开固守的城池,来到这里进行最后一搏。


    武关的大门轧轧打开,守将亲自下来迎接。青骢马略过跪迎的身影,如桃花妖魅的双眼在一回眸的瞬间,涌现出了梦魇一般的杀意:“夺关。”


    灞上。


    经历一场鏖战后,北海公部与崔谅部各自暂退,双方都有不同程度的战损。将士们陆续归营重整,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甚至连疲惫都没有,所剩不过对待生命的冷漠与麻木。忽然一声惨叫,只见其中一名士兵拔出随身佩戴的一把短刀,奋力贯入自己的胸口。零星士兵跑上前,向同袍呼救,而余者只是掩面而去,不忍再观。


    劫后余生并不可庆,向死而生的行走,让此刻片刻的呼吸都倍感煎熬。


    随后,听闻消息的崔谅骑马赶来,而后跪在那名无法忍受压力而自杀的士兵面前,哀哀痛哭。


    “厚葬了吧。”崔谅抹掉脸上的泪水,面颊上尽是血与泥的痕迹。他冲锋数次,累死了两匹战马,终于凿穿了元丕的阵型,重新夺回了灞桥的地利。


    然而元丕的老谋深算崔谅亦有所悉,如此不计成本、不遗余力的进攻,在感慨北镇宿将凶猛的同时,他亦心生疑虑。然而此时他根本不敢退缩,因为他太清楚两方或许兵力强度自己略胜一筹,但是在士兵组成上,自己实在输不起。


    荆州军自有当地部曲,自己的嫡系虽然占据了半壁,但另一半仍是或大或小的军头。而北海公元丕部乃是北镇镇将,鲜卑旧勋,成分统一不说,更是要靠这场仗一血当年吏改之耻。因此对面是愈挫愈勇,而自己这一方一旦有败,那些军头便会各奔东西了。因此他宁可拼上性命亲自上战场,也要保持军中的凝聚力,为长子回防宫城争取时间。


    “蔡参军回来了。”营帐内报信的士兵传话。


    崔亮闻言快步进入了大帐内,只见蔡永跪地叩首,哭泣谢罪道:“主公,卑职前往关东,崔道成已被王叡杀害。那薛家粮草还未到达渡口,便言金墉城已架王旗,封锁交通,因此不再运送。”


    得知这个消息,崔谅不由得脸色煞白,跌坐在了交椅上。他原本期望能与关东合力,届时渤海王元洸入主长安,由他和王叡来筹谋易储之事,怎得局面会变得如此不堪?


    崔谅点了点头,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接受。“速速收拾余部,与我撤出灞桥。”崔谅下令道。他必须趁着胜势,在崔道成的死讯传遍军中之前回到长安,这才能有与各方对话的机会。


    正当亲信去传信各将领收兵时,崔敬奔入营中。先前与太子交战,他实在不敌,身负重伤,好在家将一力拖住,才争取喘息之机,让他从长乐宫逃脱。只是这数百名忠心耿耿的家将也要注定死在了长乐宫里。


    看到崔敬的身影,崔谅也大概猜到了结局,只对那名亲信道:“去,把赦儿也叫过来吧。”崔赦乃是他的次子。


    营帐内,崔谅看了看两个至亲孩子,对崔敬道:“把宫内的情况都说了吧。”


    “是,将军。”崔敬仍不忘军中规矩,上一次他叫父亲,便挨了打。然而他刚一开口,却听父亲道:“不必呼将军,你我父子,直呼即可。”


    崔谅的声音忽然疲惫而苍老,他不知他还能听多少次自己的孩子叫自己一声父亲,既然如此,又何必为了那些稍纵即逝的忠诚与威信碍了自己一生的骨肉亲情。


    “是,父亲。”察觉到了父亲与往日不同,崔敬的声音也愈发哽咽,“长乐宫两门俱已失手,陈霆叛变倒戈,如今把持永宁殿,联合少府监陆振把控皇帝。太子亦带兵入内,只是兵力不多,但俱是精锐。车骑将军陆归现已控制渭桥,突破北门,如今正清扫外城郭荆州军部。”


    听到这个噩耗,崔谅再也支撑不住,一口血自喉间涌了出来。“陈霆。”他喃喃道,“为什么是陈霆……”


    这个人是崔谅从未想到过的,他们一同其余寒微之时,首望相助,才成就了今日的霸业。许平纲的叛变他可以理解,也不在乎。可是陈霆,曾经自己最为倚重的人,曾经这个人的权柄皆由他授予,曾经一次又一次的鼓动自己,再贪一点,再狠一点,再有野心一点。可是如今为何大业未成却离自己而去。


    忽然间,崔谅想起了蔡永提醒他的话,不要冷落陈霆太久,而现在,的确,他冷落这个奋起与寒微之时的好兄弟太久太久了。


    “父亲,我们现在怎么办。”次子崔赦惶然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


    崔谅的目光恍惚了片刻,继而含泪笑了笑,他忽然明白了许多事情。他在这个世道行走了太久,终于看到了它悲凉与不仁的底色。自从他攻入长安的那一刻起,自从他陈兵扶风的那一刻起,或者说,自从他数十年前来长安面见先帝,遭到高门冷落而心生怨怼的那一刻起,他的结局便已经写定了。


    他明白,现在元丕是打定主意要把他耗死在了这里,他还明白当时陆家若即若离的态度。这样一个权力游戏的操纵老手,早已在开局布下了天罗地网。


    “好孩子,不要慌,为父自有主见。”崔谅强撑起自己的身体,仿佛与当年携儿子纵马河边那般强壮,那般意气风发。


    崔谅慢慢抽出佩剑,而后对两个儿子道:“如今若要我崔家活命,须有一人将我首级献上,你们兄弟,谁愿为此行。”


    “父亲!”


    “父亲!”


    崔敬与崔赦二人此时已明白父亲要做怎样的决定,泪水不由得涌出。


    崔敬道:“父亲,儿已是残躯,愿为此行,幼弟年壮,自可归乡,耕种劳作,保护母亲和姐妹。”


    崔赦则道:“父亲,请让儿前去长乐宫请罪。大哥已为家族冲锋陷阵,实该回到乡中安养。”


    崔敬亦争道:“儿为将失职,理应戴罪立功!”


    崔谅此时早无往日的严厉,看着两个儿子不仅露出慈爱而欣慰的微笑:“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崔家能有你们,必然不会衰落。”说完他回到案前,书信一封,而后连同一封装饰精致的诏书交给崔敬道,“你哥哥先前曾入王门下,虽然高门不可信,但此去面对王峤,好歹能有几分胜算。你便带上此信与诏书去武关吧。先前渤海王曾密信与我,他已拿下武关,愿接渡你们出关,回到荆州,只为换取这封赐婚的诏书。”


    他拍了拍崔赦的肩膀,“去吧,好孩子,回到家中替为父向你母亲与妹妹谢罪,带她们南下向楚王求庇。只是你的姐姐……”崔谅忽然掩面而泣,“为父这一生终究是对她不住。”


    说完崔谅重新起身,披上战袍,对两个儿子道:“拔出你们的剑,擦干你们的泪。你们的父亲虽然出身寒微,被高门耻笑为寒伧武人,但好歹也大丈夫潇洒肆意,位极人臣,呼风唤雨。于君臣忠义,我虽有亏,却未曾愧对祖国江山,未曾愧对先人英明。长安浪高,权奸遍野,即便如此,也拦不住青史载我。至于是功是过,便留给后人评说吧。”


    说完崔谅扬起血迹斑斑的宝剑,在脖上一横,深深割了下去。宝剑落地,青史亦翻一页,那些曾经留下的陈年血迹早已便为黑色,而新鲜的朱红再淋其上,如同添了一笔新的批注。


    第231章 面君


    近有浓云破绽翻作无雨, 远有落日因循化作霞光,古老的殿宇和干枯的老树立于其下,聚集的朝臣们用疲惫而嘈杂的声音, 支撑起整个宫城最后的生机。晨风乍起,空气中是甜腥的血气, 陈霆所率的宿卫拱立在永宁殿前的大门, 目视着宫苑深处的一线雾气,那里将有王师归来。


    风涌枝摇,远处的雾气被马蹄踏作清尘, 朝臣的脚底似感受到铁蹄撼地轻微的颤动,忙不迭地转身回头。


    这是一支不足千人的队伍。为首者两人, 一人暗银具甲,甲衣尚留有未干涸的血渍, 兜鏊下五官深邃,神情肃穆。另一人则着章服、披玄裘, 描金的宽大袖袂翩翩逐风。袍服上的七章与裘衣上的九章格格不入,肆意骄横地宣誓着两套服制属于不同的主人, 最后终于在女侍中下马的一瞬间, 恢复了与那具身骨一模一样的雅正与矜持。


    冯让手持节杖上前,喝道:“皇太子、大将军假节钺,开国阳翟县主、女侍中陆昭持节, 受皇帝陛下诏令,皇后谕令,勤王归都, 入殿面君。敢有阻挠违逆者, 视抗旨谋逆,杀无赦!”


    原本还想以陆振祸国为由、嚷闹得最凶的朝臣们, 在听到太子的名号后,忽然沉默缄口。他们看了看冯让,又看了看他身后那名威武执槊的太子,而后识趣地退到两边。然而他们更没有想到的是,第一个突入长安的势力并非陆归,而是一名女侍中。


    上有君王之诏令,下有强军之凶威,几名按吴淼意思留守在此处的朝臣看了看陆昭身后肃穆而立的许平纲、王峤与一众世家子弟,不免面色灰败。其实这次即便没有太子的加持,以这名年不过双十的女侍中之资质,想来也不会让他们轻易阻挠在外。毕竟此时谁能抢先占据病重皇帝身边的显赫位置,谁便有以主视客的超然地位与话语权。想至此处,众人亦不由得怨念地看了一眼跟随在后被五花大绑的薛琬。


    “来了,王师回来了。”陆振从廊下趋步而出,顺便以眼神示意了一下身边的陈霆。


    陈霆会意,立马解剑卸甲,令左右将自己捆缚上前,并奉上东曹掾印,向前跪地,叩首道:“罪臣陈霆,听候太子殿下发落。”


    陆昭此时亦对元澈道:“陈君虽有匿迹,但经我父劝说,感召王化,痛杀叛军,护卫宫廷,守卫皇帝陛下身畔,也算得上是舍情全节,奉行臣道。”陆昭深知陈霆这一环有多么关键,她在北门受薛琬阻挠,在清理宿卫与崔谅残党时又废了不少精力,可以想象在众人不知太子到来时,父亲与陈霆在这里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如果现在还要因为避嫌而把陈霆的评判权交与别人的手中,那她也不配担当、不配执掌为人属长的权力。


    元澈业已下马,弯腰扶起陈霆的双手,微笑道:“陈公快快请起,能在危难之中拱卫皇帝,不付皇命,理应随我等入阙,领功受赏。”


    陈霆此时已泪如雨下,那双紧贴地面布满尘泥的双手慢慢松弛了下来。他知道,有了这一句定论,以后出仕之路上,他再也不必为自己先前的劣迹战战兢兢了。


    王师既至,先前布置在门口的戍卫也都有序撤回。朝臣们有的去各处通风报信,有的则跟随陆振的指引,前往西配殿稍作等待,而元澈则领陆昭入殿面君。


    因冬季天冷,魏帝的病情多反复,方才外面吵闹时,便昏睡过去。此时王谦、杨宁、褚胤三人侍奉君侧,元澈携陆昭入内,心中仍担忧外面战事,思忖许久,方对陆昭道:“朝臣那里你先去请御史大夫,太尉那里孤已派冯让过去相请,让冯谏暂替太


    尉驻守司马门。至于城防之事,你酌情下令安排就是。”


    “是。”陆昭既领了命,先朝昏睡的君王拜了一拜,随后再拜太子,最后与杨宁等人见礼拜别,这才匆匆退出。


    片刻后,魏帝慢慢睁开眼,元澈方要开口,便听父亲含糊喊道:“澈儿。这一次又都有谁打了进来?”


    杨宁等人见皇帝此状,亦觉双眼微微酸楚,默默退行一段距离,回首避开。


    元澈握住父亲颤颤巍巍向他伸出的双手,安慰道:“是王师回攻,有车骑将军,还有北海公。”


    “北海公?”魏帝虽然虚弱,但脑子还尚清楚,闻得这三个字,原本紧张的身体稍稍松弛了下来。陆家可以说是此次回攻京畿的主谋,但陆家能引一位德高望重的宗室来平衡局面,于他来说,也实在挑不出错处。“倒难为他们能把那个老家伙请来啊。”


    “西郊祭祀荒废已久,陆氏兄妹亲赴北镇,支持郊祀。北海公与六镇以帝后之谕令行祭祀大礼,人望皆归,誓师南下。”元澈想了想,终究决定将最后一句一锤定音,“陆家乃外戚之贵,陆侍中既被父皇封为太子正妃,代皇家出席,也算妥当。”


    魏帝的双眼微微睁开,连同干枯的手,也欲从太子手中脱出,他当然明白,他的太子已经矫诏,而如今更是胁迫。然而元澈将手一紧,拉住了父亲,随后从怀里掏出矫诏,微笑道:“儿还要谢父皇下诏赐婚。得此佳妇,实乃儿臣之幸。就连北海公也对陆侍中颇为满意。”


    魏帝无力地笑了笑,此时他也知道自己已没有什么力量去阻拦这件事。方才太子命陆昭与吴、姜二公商议军政之事,他便明白,此次太子回来所带军队大概不多,皇城内外大半是陆归的主力。与其强势地占据主导而刺激各方,倒不如暂时隐忍让渡,在日后行台归都的问题上做做文章。


    “先前下诏赐婚,也望你能体察为父的一番深意。不过……”魏帝长吁一口气,道,“你心里喜欢就好。”


    魏帝言罢,不远处王谦等人也都纷纷向元澈道喜。


    随后魏帝道:“卿等先暂退吧,朕想和太子单独说一说话。”


    待众人走出魏帝方开口道:“待朕死后,你觉得你可以控制的住陆家么?”


    随着陆昭等人的出面,西配殿躁动的朝臣们方才安静下来。此时尚存的二公吴淼、姜绍与身后各自的追随者分成两列。自然也有追随陆家的世族,譬如王峤等人,则跟随在陆昭的后面。而陆振为避嫌疑,则退出西配殿外,手执兵戈,与陈霆部众一齐站岗。随后,杨宁、王谦二人也入殿中,王谦归于王峤身后,而杨宁则自成一列。


    既入殿中,陆昭也不再啰嗦,旋即下令道:“如今宫城内外贼众尚未清缴,太子殿下会率余部与车骑将军剿灭贼众。只是为保诸公人身安全,还请今晚之前暂居西配殿。待日落之后,会有宿卫引诸公各回居所安置。待内外靖安,诸公便可离开宫城返回家中。”


    此时,众人中有人犹豫片刻,而后发问道:“不知城外战况如何,是仅有太子与陆将军部众,还是关东等地王师也在?”


    当这些人看到陆昭一人出现在西配殿总领事务时,对于太子的领兵多寡也有了猜测。不乏有通晓西北战事者推测,西北战事既定,数万大军连同行台难以在短时间内奔赴长安。太子能率领精骑长途奔袭至此,考虑到马匹更换与各地可以提供的给养,部众大概不超过两千人。


    陆昭微微侧首,眉宇之间的英气与贵胄的冶容并处,在华美章服的衬托之下如云漏天光。长睫形成的黛色流线挑着半垂的凤目,将目光游移至说话者的站立处,紧抿的薄唇似笑而非笑,如同对挑衅者的结局展露出一丝毫无兴趣的了然。


    “此为军机,不便相告,再有论者,以军法处之。”


    稍远处,王谦不由得悄声问王峤:“陆侍中何故如此盛气凌人啊?”


    王峤笑了笑低声道:“此非常女,陛下尚不以寻常待之。此番携威势而来,必要整顿内外,肃清朝堂。若再做谦然恭谨之态,怕才是大奸似忠,你我不得不审慎啊。”


    那人被陆昭一句话也了回去,不免有些悻悻然。他刚才贸然出头,不过是想提醒这位女侍中,来日归都大有人在,这些开付长安的王师可都是要分功拿事权的。如果陆家在这段时间内做的太过分,那么他们也不介意和他人联络联络。


    不过陆昭之所以敢这样做,着实是因为短时间内各方不可能在会有什么偏师赶来了。太子在长安难以久留,毕竟近十万大军还在西北等着他压阵而归,要将这些人安排妥当每个一年半载完不成。而王叡则被自己困在函谷关以东,顶多杀了崔道成来撒撒气。如今占领京畿的是陆家,潼关与函谷关的守将更不会卖王子卿面子。


    至于元丕,既然失去了回攻京畿的头功,少不得要拿崔谅的荆州军出气弄出一些亮眼的军功。所以说,眼下可以称得上归都王师的,就真的只有陆家的秦州军一支而已。


    此时,站在最前面的吴淼面色极其阴郁。太子能够及时赶回来,这个结局对于他来说已经很好,可是匆忙归都的结果就是部众不足。如此一来,在往后这一段时间内,京畿大半还是会掌控在这个小貉子的手中。而且,他为什么会在陆昭的身后看到自己儿子的身影?他难道不该是一郡主簿么?吴淼的目光忽然扫到吴玥的身上。


    第232章 独大


    此时位于陆昭身后戍卫的吴玥, 在感受到父亲严厉的目光后,也开始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他能理解此时父亲所处的困境,然而内心也对父亲以往的做法颇有不服。他已年及弱冠, 并非需要人日日保护的孩童。诚然,父亲所安排的一切是怕他搅入长安乱局。但如今自己的功业又何尝不是一点一滴的努力而获得的。


    况且此次收复京畿, 他一路上看到的是陆昭作为领袖的担当与勇敢, 在一次次与高门针锋相对的较量时,永远亲自与对方的头面人物掰腕。她对于忠于自己的人,永远都尽力回护, 不会让他们感到一丝失望。


    回攻京畿时如此,即便是在略阳行台时, 陆昭也从未以中书之尊而漠视自己这样毫无背景的小兵小卒,任自己在权力浪潮中自生自灭。他甚至能够感受到陆昭对他极其重视, 甚至还努力提供机会寻求配合。这样的默契与惜重,他在父亲与两朝国君共事的身影中, 难以捕捉到一丝一毫。


    吴玥自年幼时起便听先帝与今上常念自己的父亲是重臣。可是当自己的大哥与二哥横死陇下的时候,皇室对父亲的安慰在哪里?当自己的父亲在关键时刻拥护今上登位, 却因曾辅佐曾被议储的凉王而被刻意冷落时, 这重臣之重又在哪里?


    现在京畿大乱,逆贼横行的时候,他们想到要用父亲来弹压其他人了。这就是所谓他们对重臣的待遇么?


    想至此处, 吴玥不禁挺胸昂首,他认为现在无论是选择还是境遇,虽难比父亲的功业与煊赫, 但论公道与惜重, 他可以说是好上许多。况且依他所见,陆昭也并非祸国乱政之人, 廊桥上她的抉择已经让他明白,这是一个对自己有着清晰定位,并且目标明确、手段老辣之人。追随这样一个人,不会有错。


    这样一番神情转变,同样也落在了吴淼的眼中,这样的神态,是他的长子与次子都不曾有过的。而这两个爱子也曾经服从过他的安排,屈从过他的意志,即便先前认为凉王是更好地储君人选,最后都因为自己的改变从而放弃了他们各自的政治理想。直到死亡,两个儿子都不曾有过如今幼子这般灼灼自信的目光。


    吴淼心中一叹,或许自己真的已经老了,继而他的目光又转向了陆昭这个年轻人。从凉王叛变的前夕,他几乎是眼见这个年轻人是如何运筹帮助家族从一个遗族外戚,上位至一方重镇的。


    他看着陆昭完成家族支柱与凉王的切割,完美而平滑,不带任何政治包袱。他听到金城玉京宫的传闻,这个年轻人如何通过隐晦的发言进行政治表态,将原本观望的陇西、天水世族彻底拉到自己这一方。随后她又对凉州的人口土地和各方利益实施了精准的切割,完成了对北凉州人口的鲸吞。一招招,一步步,世族的整合,西北的共融,不过短短一年许,这个年轻人不仅接过当年关陇世族的衣钵,同时又吞下了西北世族的政治遗惠。


    他现在甚至可以断定贺祎就是陆昭杀的。谁获益最大,谁就是主谋,但凡是时局中的人物都会有这样的判断,只不过区别在于怎么区分谁受益最大而已。如今崔谅之乱即将落下帷幕,真正的凶手已经水落石出,只是这个时间拖得太长,大家早就遗忘贺祎时代的事情了。


    现在这个年轻人领一部王师打入京中,一没有废立,二没有清洗自己的势力,他实在想要看清楚,如果不是复国,这个年轻人她还想要做什么。


    如今聚集在西配殿的都是朝中重臣,陆昭旋即也请各位落座。依序乃是吴淼、姜绍、杨宁三人居上,而陆昭不过就近入席,倒没有去争那第四尊贵的位子。


    见吴淼不愿意多说,姜绍含笑做了开场白:“崔逆嚣张,盘踞京畿,兵甲甚众。我等还曾猜想,到底是那支王师最先归都,未曾想最先面圣的竟是未满双十的女儿郎。陆侍中虽为女官,身系外戚,却能为皇室肝脑涂地,奋进立功,实乃我等之楷模啊。”


    众人听罢,干笑了两声。姜绍这番话虽是赞小儿辈立功不假,但更是在强调陆昭其外戚身份。陆家是外戚擢幸,姜家因姜昭仪也是外戚擢幸。自古以来,外戚但凡擅政或是有一丁点不安分的苗头都会被舆论大肆批判。姜绍在强调外戚也是好东西的同时,不乏也有一些自保的意味。


    况且现在内外动荡,是势力重整时期,权力分红巨大,一般来讲同一定位的人是很难共存的。这种问题一旦爆发出来,在政治斗争中就会直接表现为□□的消灭。譬如霍光辅政,不管开始设置的辅政大臣有多少个,最后只会有一个胜利者。参与的人除非学金日磾,在斗争未开始时就明确地表态让渡权力,否则连沉默都是一种反对。


    现在姜绍忽然提这么一个话头,除了表示出身相同之外,也是在示弱、在拉近距离。此时殿中不少深谙政治之人也都开始思考,自己是干什么的,能力与资源是否不可或缺,潜在的竞争者都有哪些。随着越来越深入的思考,这些人开始将眼光放至全局。


    杨宁便率先提问道:“眼下内外纷乱,不知对于宫城的布防,陆侍中有何指教?”既然对方明令禁止不允许谈城外战局,杨宁也不妨问一问城内布控,如此多多少少也能对外面局势做出一些判断。


    陆昭笑吟吟道:“卫尉既有所问,晚辈不敢隐瞒。太子殿下已有吩咐,司马门与武库仍由公车司马代掌。至于宫城方面,如今打入城中的仅有车骑将军一支军队。崔谅仍在城外与北海公部纠缠,至于其他王师,吾亦不闻其音。不过日后是否要请北海公入都主持政事,皇帝陛下与太子还是未定。”


    众人闻得这样一个消息,不由得幡然色变。太子的部队仅仅能够维持大司马门与武库,这还是要与太尉合力,而城中目前则是陆归一家独大。若是城外仍有其他世家子弟的偏师也就罢了,这些日子也有不少传言在内部流通,譬如谢云之子谢颐亦携军而来,王叡则与渤海王联合,一直有着收复京畿的打算。然而时至今日,这些有世家背景的王师除了陆家,没有一支出现在眼前。但宗室中,却偏偏跑出来一个资高位重的北海公。


    如果说前者的局面各方还有的可谈,那么目前的局面他们连谈的资格都没有。北海公和当年他们这些世家有多少深仇大怨,他们可是清楚地很。因此,坚决不能让这支力量入驻长安。但如此一来则又意味着默认了陆家在城中有无与伦比的优势与地位,进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对朝政都有着说一不二的话语权。


    此时王谦也不由得惊诧道:“侍中莫非在玩笑?”


    陆昭此时已接过小侍递来的笏板,也便正色禀于前方,为削劲雅正的坐姿平添了一抹温润的象牙白。她略带微笑道:“宰辅面前,岂敢戏言。如今崔逆于灞上与北海公交战,入城退路既失,灞桥又不得过,北海公擒贼首级乃是注定之事。来日入京议功,想来也要由诸位国老与中枢商议裁定。这些俱是大事啊。”


    众人听罢不由得交首接耳,既然有入京议功的可能,那就有瓜分事权的可能。想至此处,众人看向陆昭的目光也不乏哀怨,这样一个功劳怎么能够让给北海公这种持重的宗室,等一等函谷关东的联军来不好吗。


    “兵者大凶,岂能擅动。”其中一人略微表达了不满,而后道,“不知关东局面如何,若有王师要入京,两关方面我等也要加紧通融。”


    然而话音刚落,却听吴淼咳了两声,而后开口道:“既克复有功,不当论先后你我,俱该受赏,此乃治国长久之道。”


    陆昭听吴淼一锤定音之论,不由得感慨吴淼对时局的拿捏与求稳心态。这句话一说,相当于抹平了陆家和北海公先后收复京畿上的舆论差距,继而在后续平等论功。


    不过北海公元丕能否顺利进入京畿却是一个可以让吴淼棘手的大问题。陆家能够顺利进入长安并且在第一时间内控制永宁殿,有一个关键原因就是长安的许多势力都希望陆家进来。


    崔谅不是时之上选,这些执政世家们急需要换一个话事人。而陆家对于这些人来说并不陌生,陆昭曾在保太后时代任过女侍中,干预政事,与王氏走的很近,随后又因赦诏接手了未被清洗的关陇世族。旁的不论,对于王峤和这些关陇世族来说,陆昭是个办事地道的人。


    但如果换成北海公,那很大可能就进不来。当年被世家集体捂在北境那么多年,政治分野与利益体系早已不再同一层面,不可能和执政世族有什么愉快友好的合作体验。


    吴淼此时也深刻地意识到,陆家的家族腾飞其实是在最恰到好处的时间段,靠着陆昭在世族中的运营,用最短的时间统战了所有人,进而对自家的政治威望抬点。而借由反攻京畿,最终快刀斩乱麻地完成了蛇吞象的权力跃迁。


    他也更加明白,在太子的主力完全从西北撤下这段时间内,自己作为魏国外朝最后的力量,必须将陆家往死里打压。


    待众人安静下来后,吴淼笑着问陆昭:“如今形势如此,陆侍中有何布策?”


    第233章 抗衡


    陆昭看了看眼前年迈的太尉, 来日之长安,在外朝官势力未被陆家沾染这段时间内,最有力量的抗衡者就是吴淼。


    随着贺祎之死, 吴淼会重新接手一部分宿卫力量,三公之位也会重新调整, 甚至皇帝还会不会沿用三公制度都值得存疑。不过在处处对立之中, 陆昭也找到了她与吴淼的共同诉求,那就是维持长安的稳定。


    因此陆昭也不客气道:“此次攻入京畿,欲稳定长安, 晚辈有如下思量,还请诸公斧正。如今崔谅残部仍在灞桥附近, 毗邻长乐宫,随时都有回攻宫城的可能。可先遣车骑将军辅弼, 控制外城。但仍需德高望重者前往陇上,作为长安方面的代表安抚百官。其次, 皇帝陛下身体状况不佳,自贺氏谋乱后, 丞相府几经易位, 政务萧条。太子亦肩负行台之任,迁军归都之责,长安方面只恐力不从心, 还望太尉能够代理丞相部分职务,为太子辅政。至于宫城重阙,晚辈既为勤王之师, 冲锋之先导, 理应自勉克劳,不敢有辞, 忝预长安军务,协同公车司马,防御两宫与东阙。”


    陆昭引前车之鉴,崔谅入主长安,自封丞相,军政全掌,但从名分而言,完全不能服众。这也就意味着崔谅必须要用额外的利益和精力去摆平这一股不满势力。现下,陆昭并不打算去碰外朝官势力与三公职权,既然无法拿下名分倒不如图谋实利,专心致志地拿下禁军更加重要。


    另外对于吴淼这个老太尉,她也愿意高高供在外朝。说真的,她不


    怕吴淼摄政太深,反倒怕吴淼拍拍屁股走人。一旦军功势力没有了头面人物的支持,必然会惶恐不安。届时会回头看看自己,那个时候自己只怕怎么看怎么像下一个崔谅,惹人生厌。


    如果她料算的没错,姜绍会出面上陇,吴淼又摄丞相之务,届时德高望重的离开的离开,就任的就任,这样像尚书令等中朝官就不会有足够分量的人物来配置。而她的最终目的也是不小,那就是以执掌禁军的优势出手拿到录尚书事的权力。


    如果刚刚那个构画能够得以实施,那么皇帝和太子无论是出于信任考量还是平衡考量,都会让自己录尚书事,从而加重围拱皇权的中朝官的分量。不过想象一下,皇帝外朝要面对一个不喜已久的吴淼,中朝官又要面对一个曾经恨不能杀之后快的自己,平衡是平衡了,但那份痛苦也实实在在增加了一倍。这么一想也颇满足了自己的一番恶趣味。


    “这……”吴淼略微犹豫了一下。说实话,宫城防务他不打算彻底放手。但对方已经明确打算引入了太子的嫡系公车司马冯谏,那么自己便没有充足的理由去质疑陆昭的动机。


    正当吴淼思忖的时候,许多朝臣开始出面,频频劝道:“太尉,陆侍中所言乃是正理,为国为民,太尉千万不可推辞啊。”


    劝说的这些人大多为先前更化改制时的臣僚,他们太清楚只有把吴淼顶在这个位子上,外面北海公元丕入主长安的可能才会更小。


    陆昭静静而坐,幽白的面颊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这些人会拉着吴淼坐上这个位置,而一旦如此,吴淼的势力范围便紧紧锁在了丞相府附近的大司马门与武库周围,职权上也很难干涉自己渗透禁军。但如果吴淼不接这个位置,下场可能更惨,会被那些世家认为拒绝配合,甚至会怀疑其与北海公元丕为同丘之貉。一旦他表露出这样的意愿,那么对不起,这个摄丞相事他们转头会交给姜绍来做,而吴淼则会被打发到陆昭挖的另一个萝卜坑里,前往行台,彻底滚出长安。


    不过对于陆昭来说,她更愿意用吴淼而非姜绍。首先她与姜绍同为外戚之贵,所处位置相同,实在不必给对方提供这样一笔政治资历。其次,放到今上眼中,吴淼政治污点也算不少,完完全全有和自己比烂的实力。日后真斗起来,差距也不会太多。


    此时姜绍忽然幽幽道:“陆侍中奔赴京畿,实在劳苦,若要预军务,则需开府,我等既为长者,也不该让一晚辈劳碌如此。我建议还是让太尉与卫尉执掌宫城防务,至于丞相事务,朝中不乏人才,可以分领。”


    开府可以征辟掾属,这对于所有人来说并不陌生。但是陆昭是打算以军务开府,便会与文职大为不同,如此一来规模可谓浩大,这样仪同三司这个级别要不要给,便在众人眼中则各有揣度。可能姜绍不忿于陆昭开府仪同三司?


    陆昭微微抬了抬眉,道:“同为国家,不敢言累。不过车骑将军部确实需要修整,随后撤回淳化,晚辈自与太子殿下回行台准备。”


    “不可!”陆昭话音刚落,便被吴淼与众人强行打断。车骑将军部一旦撤军,则意味着经济附近的力量元丕一家独大,哪个执政世家都无法接受。


    更何况一个元氏宗亲在长安一家独大,背后的政治信号与危险的气息可以说是一个外戚的数倍。许多表态看起来无足轻重,但宗室仍是一个强烈的政治符号,会给人们带来太多的遐想。


    外戚终归是异姓,即便有所图谋,为了名分上的合法性还需要做出很多突破。而元丕的到来,皇帝病重,一旦有什么突发事件,他吴淼和杨宁加起来手中能有多少人来保证皇位传承到太子手中?唯一的结果就是元丕以宗室名分加绝对兵力接手整个长安的军政,而这将会给整个朝廷带来不安。元丕也是有儿有女的人,面对这样的一个诱惑能不动心?他的那些手下看到这样一个巨大的诱惑,能不逼着元丕动心?


    陆昭这一走看似轻飘飘,但却留下了一场随时引爆天下的大火苗让他们去捂。届时长安也乱了,两边也掐的差不多了,陆家携太子的行台再把长安打一回,轻车熟路。作为硕果仅存的一方力量,所得必然要比这一次更多,朝堂局面也要比这一次更加倾斜。


    吴淼赶忙道:“陆侍中既能冲破敌阵,攻入京畿,必可守卫宫城,调动得当。长安防务,便由陆侍中统领。”随后又转向姜绍道,“姜公乃御史大夫之重,三公首望,惟乞姜公统筹行台百官日后归都之事。”


    姜绍道:“太尉之托,怎敢推辞。某虽老弱残躯,也要追骥后贤,待请命皇帝陛下后,自当前往,即便死在陇山,也绝不负使命!”


    什么情况?众人纷纷莫名其妙地看着姜绍。怎么前一刻还在质疑陆昭开府预军务,现在就把所有的位置给定下来了?


    陆昭强忍着不适看完了姜绍一番假惺惺慷慨陈词,然而就在那一刹那,她同样看清了两位权力高手的一次交锋。


    姜绍先前反对根本不是在反对她开府,而是在刺痛吴淼,让吴淼亲自开口反对,以求自己前往金城。如此一来,中枢层面他可以去交涉获利,至少保住姜昭仪与淄川王背后的谢家。而此后京畿内的权力纷争不管闹到何种程度,都和他没关系了。他永远都是御史大夫。


    而吴淼的决定也是显而易见,与其让另外一个公在这里添乱,倒不如自己一家掌事。如果长安一旦有什么危险,那么金城那些军队没有来得及开到长安,就是你姜绍一个人顶锅。至于长安方面,吴淼有着一个绝对底线,那就是不允许任何人重回贺祎的局面亦或是对储位有什么摇晃。


    而在二公深藏不露的交锋下,陆昭的开府预军务也就被默许。其实达到这个目的,陆昭已是满意,至于规制是否仪同三司,她反倒不甚在意。


    带着这样一个结果,陆昭与吴淼等人陆续离开了西配殿。吴淼与姜绍二人先行草拟奏疏,陆昭走出殿外,此时父亲正站在廊下。她看着父亲,一身甲胄,手持长戈,眼睛微微有些酸楚,她明白他的父亲为自己担当了多少,也明白他的父亲将会有怎样的结局。


    “昭昭。”意识到女儿在身后,陆振慢慢回过身。当他看到女儿包裹章服的削瘦身形时,不免嘴角翕动,热泪盈眶。时至今日,他与女儿各自坚守,他来顶住所有的压力,而女儿来冲破所有的难关。没有完成,便不敢言累,没有看清前路,便不敢轻论去向。一切用鲜血付出,一切用生命赌咒,不过是为了眼前这一刻。


    当女儿与吴淼、姜绍一同迈出这个殿门开始,陆振便明白,陆家在权力场上已有了截然不同的跃升。他们也不必再战战兢兢生活在绣衣御史的包围下,不必再害怕随时斩落的铡刀与某一日赐下的白绫与鸩酒。他们可以挺身走入朝堂,用名望与事功同三公之位抗衡。


    他颤颤巍巍伸出双臂,与女儿相扶。他将女儿的手握了又握,随后吸了吸鼻子,道:“西堂里有茶水备下,先去那里休息,准备面君吧。”


    乌云散尽,金白色的日光涌出,真正的光明重回到陆家每个人的心中。


    第234章 绝意


    在安排好宫城布防后, 陆昭回到西堂,与吴淼、姜绍二人一同等待面君。茶水换了数回,却仍不见人来传。宫城内的晨钟声穿过水汽与窗板, 恍如隔世,直到一个推门的声音传来。


    “渤海王, 里面请。”内侍尖细的声音与风声一道灌了进来, 顺着那只手的指引处,让人不得不瞩目凿有瑞兽的甲胄,以及跃于其上的俊美面容。


    元洸的眉上尚残留着血渍, 原本执笔抚琴的修长双手布满伤痕,虎口尚残留着因紧握


    剑柄太久而带的斑斑淤红。他抬步入内, 室内的明明火光推开了眸中烟雾一般的黑暗,桃花目中的温柔早已百炼成钢, 环顾四周,披荆斩棘般拣选着一切可以入目之物, 继而捕捉到白梅供瓶后的一个身影。


    “臣参见渤海王。”


    几人各自压抑着内心的好奇,稀稀疏疏行礼, 而其中礼仪最严谨者, 方度最无可挑剔者,亦是完美仪态下态度最冷漠者。


    “见过太尉。见过御史大夫。”元洸向吴淼、姜绍二人见礼完毕后,旋即收敛目光, 仅仅颔首向最后那人点头示意,而后匆匆走向屏风后一隅。不待侍者上前,他便自斟了几大杯茶, 饮到饱。


    众人见元洸衣沾血迹, 以为他历经鏖战,打入宫城, 实在是渴了。几名小侍也乖觉地再度奉茶上来,却见元洸早已落了座,不再喝茶。


    其实,他并不渴的。


    几名小侍正讪讪然不知如何应对,此时门外的侍长入内,顺带解了围:“太尉、御史大夫,陛下已醒,要召见二公,请二公随奴婢来。”


    吴淼与姜绍二人闻言,便从座中起身,正了正衣冠,旋即随那名侍长离开了。


    没有了二公的遮挡,如同少了一层隔断。倚靠在漆柱上的绛纱被银钩挽着,绣金的章服如山水一般层层交叠,从这片绛纱霞海中渲染开。继而是那双妥善安放的手,他不必触碰便可感受它的凉意。它那样硬净,可是他只用来想象如何抚上自己的眉目,借着烛光闪烁恍惚眨一回眼,便如堕入巫山云中。而那执在手中的笏板竟毫无存在之感,一切皆是浑然,仿佛它天生便是属于她的一部分。


    笏板朝天阙,他的眼睛也就心甘情愿地被指引往更上方看。他所熟悉的严谨之交领,精巧之下颔,如裁之鬓角,一一向他展现。最终,由供瓶中一支白梅花延展出来,当横一画,遮挽了她的眉眼。也好,不见其眉眼,仅由镂冰一般的花瓣点缀,却可骗倒自己,此情应有。


    “我来……”


    “陆侍中,皇帝陛下有宣诏,请陆侍中随奴婢来。”侍长的入内打断了元洸细弱蚊蚁的声音。


    深色的章服垂垂而起,没有犹豫,陆昭谢过侍长带路,旋即踏出了门。元洸只觉得胸口一滞,仿佛回到年少时的那一刻,春雨飞花的时节,她不理他了,这个世界也随即与他剥离开来。


    陆昭入内时,吴淼与姜绍已经离开。魏帝并未穿冕旒章服,仅以一身时服靠坐在御床上,有太子侍立身侧。


    魏帝的精神看上去好了许多,在接受陆昭的叩拜与祝祷后,方笑着开口道:“陆侍中此番乃是破京畿之首功,理应嘉奖。阳翟既是你的封邑,依朕的意思,也不必再加封户,直接设立封国即可。这可是裂土实封啊。”


    陆昭旋即下拜道:“收复京师,勤王杀寇,乃是人臣本分,臣不敢受此大封。”


    魏帝只微笑道:“陆侍中莫要推辞,侍中.功.当如此。”


    陆昭默默领受,此时如果她再拒绝这样的封赏,相当于将底下人上位的可能也一并打压拖延。


    魏帝随后道:“方才二公也与朕商议过了。现下宫城附近正乱着,太子不日也要回行台。京畿防务交与你,朕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朕只是想起一事,年前曾给你和太子赐婚,如今拖了这样久,也不好。朕索性让御史大夫领了这份赐婚诏令,亲自赶往行台。中枢独立在外面久了,都别贪图逍遥不愿回来。回来喝一杯太子的喜酒,顺带贺一贺朕,冲冲病气,兴许这病好的更快了?就定在五月吧,让他们挑个好日子。”


    魏帝带有玩笑语气的问话既是直白的通告,也是道德上的要挟。不要拒绝,拒绝就是不顾君王。与此同时,太子大婚着实为行台归都提供一个必须立刻执行的理由,这也大大缩短了陆昭能够在长安执掌大权的时间。如果她不能在这段时间内把所有布置做好,待行台归都后,军务与政务都不会有太多插手的余地了。


    而且这件事一旦定下,意味着先前阳翟裂土实封也变得颇有意味。裂土实封这个封赏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暗藏杀机。若是以前她被封县主,仅仅需要待在京师,等着当地把所食封邑的禄米折算入府,那么现在则意味着整个阳翟县内所有民之所出,皆为己有。看似扩大了职权,但也会将当地豪族矛盾凸显出来。


    日后与太子成婚,这片封国便是皇室可以直接插手司州事务的一个理由,以打破这次崔谅之乱中,王叡、褚氏等世族在司州积蓄的力量。真到了这个时候,新平郡郡守褚潭或许会与陆家离心,以致隶属于秦州的陇道口彻底割裂出去。


    老皇帝虽然重病,但依然借由着皇室内部事务发轫,间接把控着时局的大走向。


    魏帝见陆昭既无怨言,也未固辞,遂笑了笑道:“跪了有一会了,先起来吧。”说完又转首对太子道,“雁凭那里你既安顿妥当,便让她和你乳母一起先住回长乐宫吧。过去之后,你带太子妃一起去拜见你的乳母。”


    元澈闻言低头应是,旋即走过去牵了牵陆昭的手,陆昭亦依言应下。然而陆昭很清楚,魏帝这一招招,一式式,不过是在给另一个政治团体赋能——大魏未来的保太后,以此来抗衡愈发尾大不掉的陆家。


    魏帝点了点头,笑容中似是万般满意。过了片刻,他才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问刘炳道:“听说五郎回来了?”


    刘炳道:“回陛下,渤海王已在西堂等候,不知陛下是否要宣诏。”


    元澈忽然惊诧地看了看陆昭,而陆昭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也未料到此事。不过事情缘由也不难猜,如今长乐宫宫城仅有南门敌我两方皆防御薄弱,而元洸既从南门而入,想来也突破了地处东南的武关。


    “去叫他进来,不要声张,也不必问他来做什么。待他进来后,让殿周守卫们退避出廊下。”魏帝谆谆嘱咐着,而后又补充道,“带太子妃从后门出去,到后殿歇息。”


    静谧的幽室内,元洸在刘炳的指引下面见了魏帝。元洸左右环顾,发觉陆昭已然不见,心里便已凉了几分,于是取出怀中诏书,双手奉与刘炳,请其代为奉上。


    魏帝先笑了:“怎么,五郎不先问父亲安泰,反要先思虑国家大事了?”


    元洸闻言,气势徒然低了半截,随后道:“儿臣救驾来迟,致使父皇苦苦支撑于病榻,罪孽深重,特向父皇请罪。”


    “五郎起身吧。”魏帝虚弱地抬了抬手,接过了刘炳递来的诏书,却没有打开它。


    元洸正欲再做言语,却见四周忽然冲出几名带甲侍卫。这几人也不顾元洸身份,其中一人捂住了元洸的嘴,另几人则奋力将他压下,匍匐在冰冷的地砖上。


    元洸艰难地抬起了头,一盆燃烧正旺地炭火移至他的眼前。热气扑面,在一片明光耀眼中,元澈从皇帝的手中接过了那封诏书,投入了火盆之中。锦绣妆点加以宝印的帛书无声坠落,在丝帛熊熊燃烧的一刹那,侍卫的手臂感受到剧烈地挣扎。


    每一片燃烧剥落的灰烬,都在飘落于尘的最后一刻极尽明亮。明亮掩盖了荒诞,随之而来的暗红中透露着妖冶,每一寸剥落都如锋利的刀刃一般,刺入了元洸的瞳孔。火光后,太子仅仅伸出了食指,覆在唇边,双目微垂,在绝对威仪之下,残忍地将“噤声”二字示意出来。元洸停止了挣扎,与呜呜之声一同掩死的是父亲曾经的许诺,亦是他此次唯一的期冀。


    不知过了多久,似是感受到怀中人的放弃,侍卫也松开了手。


    魏帝看了看太子,道:“让你的人扶五郎起来。”


    魏帝低了头,似是对身上盖着的锦被忽然产生了兴趣,凝视了片刻才开口道:“五郎,你的亲事,朕也有安排。崔逆既死,但其长女并无罪责,先前保太后疼爱你,也有意择此女为你作王妃。这些年,楚国也时时派人来问,楚王次女已是适嫁之龄。这一次婚事便由你做主,自己选择吧。”


    逆光之下,尘埃低处,泛起一丝轻佻的笑声。


    元洸慢慢端正身姿,和手垂眸道:“儿臣谨遵父皇意愿,唯求陛下让儿臣暂留京中,好歹喝一杯太子哥哥的喜酒。”


    后殿中,一名戍卫悄悄打开了窗,递给陆昭一张字条。


    崔谅自刎,崔敬献首,祈求宽恕。


    陆昭深吸一口气,其实即便崔谅不为此,他的后人也株连过多。大乱之后,皇帝仍会宽待荆州以换取地方上的支持。陆昭道:“既如此,倒不防让中书监暂时陪同崔敬,等候陛下诏见。”


    荆州的支持,皇帝要拿,她也要分润。


    片刻后,元澈便已从前殿转进来,见陆昭在此枯坐,遂挽过她,目中尽是爱意。他轻轻环过她的臂膀,他知道这句话她不需要,他不过是说给自己听。元澈低声呢喃:“都好了……”


    他原本应该问她的意愿,但是他实在不想再冒险了。既如此,便让那些曾经属于她与元洸的故事,可能属于她与元洸的故事,在一个未来国君的妒忌与一意孤行中结束吧。


    第235章 开府


    大事既定, 皇帝颁诏,陆昭以女侍中身份再加二品殿中尚书,原持节之权不变, 督殿中京畿军务。为求便宜,得加开府, 仪制上虽非三公, 但得辟长史、司马、参军、从事中郎及各曹正掾等十二人。


    殿中尚书脱胎于西晋太康年间尚书六曹,后期多设殿中郎领尚书省殿中曹。自魏朝中期复设殿中尚书,却不同于文职, 乃是实打实的禁军属长。殿中尚书领宫中兵马,典宫禁宿卫及仓库, 可领殿中、直事、三公、驾部四郎曹。一般来说,若设左右卫将军分掌禁军则不设此职。


    如今卫尉杨宁早被架空起来, 而左右卫将军编制又曾为崔谅所用,人事架构比较成熟。因此为了革新崔谅时期的禁军架构, 皇帝与各方才拿出了一个殿中尚书的方案。除了大司马门仍由冯谏单独掌控外,武库也变为由陆昭与冯谏共掌。所有宫门通道、驾部、以至于三公的府衙宿卫也都由陆昭这个殿中尚书掌控, 几近静遏内外。


    随后加封陆昭为太子正妃的消息也传遍内宫, 众人也便知晓了未来几日即将发生的事情。太子作为行台之手以及督中外诸军事,势必要再度返回西北,接手军队, 安排后续事宜。其中一部分军队将被留在北凉州,由邓钧统领,继续收复张掖、酒泉等郡。


    在储君不在内宫且皇帝病重的情况下, 宫禁必须由太子信得过的嫡系来掌控。元湛等宗王尚在都内, 吴淼、王峤等人,就算是忠贞之臣, 但归根结底,利益并不与太子绑在一处。冯氏兄弟虽被太子信任,但名望资历不具。此时陆家获幸,未来或得出第二位陆皇后,那么掌控宫禁,等待太子与行台归来便是应有之意。


    离开后殿之后,元澈与陆昭不得不再分道扬镳。姜绍正等待元澈一同商讨行台归都事宜,而陆昭这个殿中尚书府也即将开张。


    能够招揽十二名掾属的殿中尚书府即便已经并不算低,但是这个殿中尚书府的实力有多雄厚,还要看所能征辟到的掾属。如今陆昭这个殿中尚书府已经有了长史、司马、参军,这多少带了一丝霸府的味道。权臣篡国,大多以霸府专权,总揽内外军政。在得国之后,则将这些人事无缝对接到国家官职体系中。


    不得不说皇帝与二公商议出这个对策也是足够挤兑人。十二人的配额恰到好处,既给了发展为霸府的苗头,又在编制上根本遏制了类似曹操丞相霸府的职权,不能涉及太多政事。有了这一层观感,许多愿意被征辟的人只怕也会坐而观望。这些人生怕陆家整出什么幺蛾子,成为第二个贺祎之类,断送了自己一生的仕途。


    当然,也有少数愿意上陆昭这艘船的人,但这些人大多也都是急于渴望创立事功的不得志者。既然都已是不得志者,那么在资历上也断无实力可以为陆昭这个主官增添什么底蕴。


    再往深一层看,如果陆昭不能够征辟到人望资历足够的属官,不仅个人威望会有所下跌,对于车骑将军府日后的征辟也会有所打压。毕竟许多被征辟者任事之余也要养望,感官上很难接受与一些不入流的没落世族亦或寒门相提并论。因此,陆昭还需在掾属的选择上动一动手腕。


    陆昭第一个征辟对象乃是陈留王谌。王谌的父亲乃是濮阳县男王廓,北平亭侯王襄与中书监王峤的胞弟。先前王谌曾为征南将军王泽掾属,名气才具足够,此次反攻京畿又上了陆家的贼船,可以说是不二人选。此次任其为殿中尚书府参军,待日后自己卸任,无论是进阶为禁军武官亦或是转入车骑将军府,都算是一个美好的过渡。


    然而除却王谌,由于部分与陆昭交好的高门子弟仍在行台中书,因此余下的人中便没有什么可以拿的出手的。不过陆昭宁可自己名望损失稍许,也极力推举了陈霆与许平纲二人分领司马与殿中郎两职。由于此二人仍各有两千部众,在如今捉襟见肘的戍卫中,也是不可小觑的力量。其余朝臣纵有怨言,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反对。


    不过对于那位吴乐吴副尉,陆昭倒不急于在殿中尚书府分给他职位。先前观其行事风格,和对历史上权臣的观念,大概也不会乐意进这种个人意味较浓的编制中。


    “陆侍中,皇帝陛下已下诏,降薛琬大长秋一职,转度支尚书。另外,北门处有不少旧宿卫生事。”


    如今长乐宫内外几乎都是陆昭的自己人,中书印都不在长安,仅由王峤等人墨批。因此皇帝那边出了什么诏令,自己也都能第一时间知晓。


    此时陆昭身边的陈霆讲解道:“先前崔谅多仰赖河东薛氏输送粮草,大长秋明降暗升也是理所当然。皇帝这是要以薛琬制衡侍中,若是秦州、凉州等地粮草不足输送京畿,侍中也要早做准备才是。”


    所谓话语权不仅仅来源于职位,人事、兵力同样重要,而在战时,拥有着最多的粮草也不失为一种话语权。


    陆昭淡淡一笑:“裂土分封、拜见太子乳母,瞧瞧,如今又来了一个薛琬。”权威与清越的音色交织,幻化出莫测如深流静水的态度,“不去北门,先去丞相府吧。”


    她现在必须要与那几个老狐狸抢时间。


    丞相府外混乱不堪,除了一些不知所归的宿卫残部之外,还能看见一些朝臣混迹其中。陆昭与陈霆既至,便以殿中尚书领三公宿卫之名下令内外戒严。陆昭名下虽然还需要一名长史和两名从事中郎,但已不乏有没落的世家子弟愿意充任文吏属官。


    此外,由于保太后已死,长乐宫大内司李真如也被乱军杀害,其麾下大部分女官没有了去处。陆昭索性将这些人重新启用,柳缥、韦如璋等前任女尚书、女史悉数招入掾属。这些世家女子在知晓陆昭将要前往丞相府时,更是踊跃非常,甚至不乏有其他世家愿意将女儿送到陆昭这里充任。


    陆昭对这些世家的小心思只作不查,送来的不论男女,照单全收,很快将编制内的其余属官填了个满。而这些人来到丞相府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整理文移。


    崔谅在丞相府内不乏有与各州、各郡、各个世家来往的信件。京畿大乱,许多人或主动或被动为崔谅做事。先前那些人之所以在丞相府前徘徊,就是为了找机会进去,看看能不能抹除掉自己从逆的经历。陆昭显然不会把这个大卖人情的机会白白交与旁人。


    丞相府中文移繁琐,但对这些早在保太后时期便有历练的女官们来说并不算难事。如韦如璋、柳缥等人都是颇具才华,也是因为保太后的地位才能以女子身份站到执政前台。如今陆昭愿意重新将这个台子搭起来,这些人也是分外卖力。


    陆昭将这些女官和世家子弟混在一起,每人摊派等量文移整理分类,将私人书信与官方文移区分开来,而官方文移还要以各台部再做细分。设定时限为一个时辰,最先得以完成者,可填补一名从事中郎的名额。


    这件事看似考量任事者的阅读速度,更考量了这些人对日常政务熟悉的能力。如果在脑海中对于这个国家核心的权力架构没有足够的认知,那么在分类上必然会很慢。选拔的同时,陆昭也充分给予这些人一个接触政务的机会。即便没有在竞争中拔得头筹,历经千封文移书信的熏染,也会对许多事情有一个最基本的认知。


    一个时辰对于丞相府内的人很紧促,但对于等候在外的人则分外漫长。不少朝臣开始汇聚在丞相府门口,猜测陆昭在里面要做什么,是否会威胁到自己的政治声望。此时,吴淼也在完成对司马门与武库宿卫的整编后,匆匆赶来。当他看到有人已经先自己一步来到这里时,心情可谓差到极点,尤其他还看到了在门口站岗把守的儿子。


    “让你的人让开。”虽然没有挑明父子身份,但吴淼路过门口和吴玥说话的时候,仍不乏带了一丝语重心长的感觉。


    “请太尉止步。”话音刚落,却见陈霆已从丞相府内走出,见到吴淼后,施了一礼。吴淼在宫中的许多境遇都是拜陈霆所赐,如今看向陈霆的目光也颇为不善。


    “殿中尚书目前才整理丞相府内文移,太尉若要入丞相府,只怕还需稍等片刻。”


    吴淼闻言冷笑一声,陆昭身为殿中尚书,这样大肆搜府,他也知道这只小貉子在打什么主意。但他自己身为太尉,于情于理,更不好贸然闯进去。在听到陈霆突出语气,强调“太尉要入丞相府”时,便知道自己已经落了下风。


    他甚至有些后悔去武库。如今这些宿卫大半是陈霆和许平纲的人,这些荆州军宿卫自带武器,把武库捏紧的意义已经没有那样大,但是丞相府内的那些文移却对局面有着足够的影响。


    “出来了,出来了。”随着丞相府大门再度打开,众人也纷纷围上前。部分已送了子女进去做事的人家此时并不担心,陆昭愿意招他们的人进去,本身便意味着对于他们先前的劣迹不予追究。因此最急切的是没有自己人在里面的朝臣们,而且其中还有几名宗王。


    譬如汝南王元漳。


    第236章 邀请


    当最后一封文移整理完毕, 陆昭便命人将火堆置在丞相府的大门外。


    众人悄悄打量着陆昭,屏气凝神,等待她开口定罪。是薛琬也好, 亦或是某位宗王也罢,既附和世族打压皇权的需求, 亦附和陆家扫除政敌的考量。也只有如此, 他们才能再度开口,一拥而上,为一方歌功颂德, 再挥笔将一方打入尘埃之中。成王败寇的故事他们看了多年,也临摹了多年, 刀笔铸就的武器早已跃跃欲试,他们知道, 这将是混乱中拾级而上的一个捷径。


    然而陆昭只是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雪白的纸片纷纷落下, 火苗趁风卷起,一遇信纸便高高蹿起, 墨与白飞舞其间, 旋即化作灰烬。


    想要引而为言的朝臣们忽然缄口,他们原以为这将是一场罪行与官位的明牌喊价,却最终以信件全部焚烧, 两名有杀戮宿卫实迹的重犯枭首示众收尾。薛琬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重犯之列,上一代关陇世家的遮羞布,到底存留了下来。枭首既除, 余下的自然都是正人君子, 行康庄大道。


    众人中有些人隔着火光朝陆昭拜了拜,旋即离开, 既然薛琬都没有被清算,那么自己前途又怎么可能黯淡。


    陆昭独坐于天光之下,凤目低垂,长睫淡淡覆下,如华雨香云,观音现相。


    大量私人信件被筛选出来以人名作以分类,陆昭穿行其间察看个人成果的同时,也将这些人名命亲信暗暗记了下来。


    昔年曹操在官渡之战后在袁绍纪要室搜出大批信件后,尽管当场烧了所有的书信,但仍保留着一份通敌名单。《魏略》有载:太祖使人搜阅绍记室,唯不见通书疏,阴知俨必为之计。可见是曹操在详细核对名单之后,留了底录,焚烧书信不过是作秀。


    并非曹操阴险,乱世求生,打的是天下,若不为此,便不配做这天下的执掌人。


    没错,崔谅入都,血洗长安,那些人成为墙头草无可厚非。说白了毕竟都是人,各有各的算计。但是对于陆昭来说,拥有这一份名单不是要以后论罪,而是要清清楚楚的知道,这样的人以后最多只能提拔到千石左右的郎官,再往上的关键岗位是不能够安排的。崔谅之乱这种程度的试金石,以后很难再有。墙头草们并非不能用,而是墙头草们不能够再重用了。


    所有的信件皆已焚烧殆尽,在几名官员的颂赞后,陆昭慢慢起身,走向人群中的汝南王。


    汝南王元漳见陆昭朝自己这边走来,忙不迭地赶上前去打了个招呼:“卑职参见殿前尚书,殿前尚书奔赴长安,破敌勤王,光复长安,功存社稷,实乃末将之楷模。”


    陆昭见汝南王态度竟如此谦卑,也是惊愕万分。后来想想,这位汝南王元漳的父亲便是在当年易储之变时被世家戕害,便是蒋弘济等人出的手。而在一年前,薛琬也欲治罪此人,借机在贺氏身上撕开一个大口子。长安乱云嬗据,几番腥风血雨,这个与元澈平辈的小汝南王可是一次不落地看在了眼里。如今他对自己畏惧并非因自己世家的身份,而是对世事无常与人情冷漠的卑微。


    不过好在自己曾经与身在吴国的蒋弘济有过一番交战,如今与薛琬也是疏远,不然这位宗王也不敢过分亲近一个执掌禁军的权臣。


    陆昭本想借着丞相府烧信的契机再为自己的殿前尚书府招一名长史,如今看到了面色灰败的汝南王,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因道:“大王既有心于社稷,也不必苦于报国无门。如今宫城内外尚需整治,不知汝南王可否愿意屈尊,到我殿中尚书任职长史?”


    诚然三公之府是朝中高门养声望的地方,但她这个殿中尚书府未必不是个一步登天的跳板。只不过她这个殿中尚书府存在期并不会很长,日后太子领兵归都,也会面临合并重组。王谌的的加入乃是因其家底本身过硬,来到殿中尚书府不过是做个过渡,清洗先前为王泽掾属的旧迹。而陈霆、许平纲则是因为完全没有其他出路可选。但是如果任职者是宗室,则可以忽略大部分风险。太子归都,他作为宗王即便不能留在禁军,也不会被太过排斥。


    邀请元漳为长史,陆昭也有着自己的考量。如果要洗掉外戚专权或是霸府的嫌疑,那么这个殿中尚书府必须要有一些皇室色彩。汝南王得封大郡,有这样一位宗王在尚书府,即便不能够做什么事实,单单是摆在府中便可以大大增加尚书府的礼法性。而元漳又因为血统与先帝较远,即便是来日皇帝病危,太子不在长安,元漳相比于其余诸王,并不具备继承的优势,因此安排在禁军内也没有任何威胁。而且由于明确了上下级的关系,汝南王即便想要跨过陆昭对长安的权力核心动手,也多半是徒劳。自己这一封任命也变相为皇帝解除了一个不安因素。


    元漳闻得陆昭邀请,也细细思索起来。眼下长安形势,他也早有耳闻,如今薛琬既然已被魏帝保留下来,又安排到度支尚书这个职位上,已然有复起之势。他今日来此,一是想要看看朝廷要追究他们这些曾任伪职的人要到何种程度,而是也想借机套出一些薛琬通敌的证据,以求日后自保。不过现在,陆昭一把火将所有罪证都烧毁了,他也不得不寻找新的庇护。


    如今陆昭可谓门阀中显赫者,既与皇家沾亲,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对薛琬进行了不少政治封锁。能在这个时候伸手,愿意拉自己这个落魄宗王一把,他也没有其他奢求了。


    想至此处,元漳便深躬道:“既然殿中尚书有招,某自当效命。”


    既任命了汝南王元漳为殿中尚书府长史,陆昭也定下此次文移整理的头名韦如璋任给事中,两份任命手书当即下发。


    此时见吴淼面带微笑走来,道:“陆侍中年少立功,意气风发,超乎众人多矣。谋策布画,已有经国之态,济时之心。”


    听闻长乐宫北门一事,吴淼心中对陆昭的态度已有所调整。先前对其不乏警惕与提防,但是当这位年轻的女侍中掌握兵力优势时没有前往武库,也没有攻打司马门,他便对其有些刮目相看。所谓奇谋经略,意气风发,在诸多世家子弟中从不少见,但能够忍住权力的巨大诱惑,并且能够在时局中调整自身位置的人并不多。而刚才,他也亲眼目睹了这位女侍中如何借由宗王对自己的殿中尚书府进行重新的定位与布局。


    陆昭连忙回礼道:“太尉过誉了。不知太尉找晚辈,有何吩咐?”


    吴淼道:“女侍中是否要去北门?我恰巧也要去北门处整顿驰道,不如一起乘车同行。”


    陆昭也知吴淼有事不好当面说,因此应了下来:“太尉有教,晚辈敢不从命。”


    丞相府非属内宫,三公在驰道范围内允许乘车,吴淼更有内宫乘辇的殊荣,和一路靠腿的陆昭不一样。既然能蹭一段车,陆昭也想趁机松一口气。因此两人向北走过止车门后,便乘车经由驰道向东,前往长乐宫北门。


    待车子平稳行驶,吴淼才对陆昭道:“陛下已命我代理丞相,掌外朝政事,只是行台将要归都,许多人事不好安排。”


    吴淼代理朝政,以前崔谅时期的行政架构自然不会再用,因此要有不少人官复原职。但是行台即将归来,也面临着大量岗位重叠的问题。譬如中书省,先前太子在行台设置中书省时规避了中书监一职,仅设中书令。自陆昭请辞后,也只设了中书丞,都是在绕着长安几位在任的望重者来走。但是像中书侍郎这样的中级官员就难以避免地占了全额,如果任由这样的情况持续下去,那么待行台归来,只怕长安要面对八名中书侍郎了。这还仅仅是中书一省,尚书省有六曹,这样的职务重叠只多不少。


    “我想既然陆侍中曾任中书令,也不妨多来公府走动。”随后吴淼取出一封名帖道,“殿中尚书府虽是新开,想来事务也是颇多。若陆侍中每日能拨冗一个时辰,来公府加以商讨。对时局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晚辈……”陆昭一时间未想好,本想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拖延。


    然而吴淼却微笑道:“这份名帖就先留在女侍中你手里。近日公务繁忙,也不必急于一时,日后若有闲暇,再叙不迟。”


    北门距离丞相府本身并不远,乘车至此则更快。陆昭下了车,又亲自送吴淼离开。她明白吴淼的用意,自己这个殿中尚书的存留时间并不长,日后若要保持对宿卫的影响力,避免人亡政息,除了在现阶段通过提拔武将笼络人心之外,就是与吴淼一方达成一个长远的合作。


    而且经由崔谅之乱,虽然魏帝可能短时间内不会再设立丞相,但在元丕的到来与元澈的归来后,吴淼或许会从太尉转任司徒、司空等相位,继而帮助魏帝借由调整三公制度,重构外朝权力,来推动皇权的集中。而太子的乳母也在这个时期被推入内宫,汲取权力。在太子继位后,是要继续保持一个保太后、皇帝、相权这样一个三方参政局面,还是皇后、皇帝、相权的合作的局面,就要看陆昭的选择了。


    第237章 傲世


    北门宿卫军生事终于在陆昭与元漳赶到之后平息。这些宿卫原在宫城禁卫军编制。后来崔谅入都, 洗革禁军,大部分宿卫被边缘化,派遣至长乐宫外各处戍守, 部分人则作为役使被划至叛军麾下。


    如今宫城内外各部军迷惘无从,混乱不堪, 陈霆与许平纲不乏镇压游说。但陆昭看到曾经的叛军来劝告以前的正规禁军不要叛乱闹事时, 也觉得气氛场面相当尴尬。好在自己与元漳身穿章服,赶到之后场面才有所扭转。


    自早至晚不曾停歇的整顿与公事让陆昭不得不歇在宫中。自回永宁殿向皇帝复命后,陆昭又前往后妃们的居所向皇后复命请安。如今少府尚未恢复先前的调度之便, 皇后既留陆昭用晚饭,陆昭也就不作推辞。


    陪同的还有几位太妃另并姜昭仪等妃嫔。陆妍一向不端架子, 几位妃嫔在战乱时便居一处,一年时间竟也处得真如姐妹一般, 闲话起来颇为亲昵。


    陆昭与太子的婚事总归是绕不过去的,几位太妃嘴里也不乏溢美之词, 最后仍是姜昭仪占据了先导,对陆昭道:“陛下也有意给雁凭公主择驸马。听闻你大兄尚未娶妻, 何不让皇后借这个机会, 讨了这门亲事?”


    陆昭闻言,连忙起身道:“天子家事,不敢妄议, 公主帝王之姬,身份尊贵,非凡等可以轻幸。”


    几位年轻太妃不乏闺阁有女, 许是一年间苦闷得久了, 如今见有孤单鸳鸯,忙不迭起了执红线的念头。因笑道:“车骑将军怎能以凡等相称, 配适帝女,依我们看也并无不可,太子妃这是举贤避亲呢。”


    陆昭笑了笑道:“让太妃见笑了,倒非是举贤避亲。若皇室子女皆适一家,朝政则难持公允,晚辈怎敢为此私念,而使家国失之大道。”


    陆昭之所以反对这一门亲事,理由也很简单。于私,陆家不可能把所有重注都压在皇室身上,因此在兄长的婚事上必然会选择一个北方高门。对于皇帝来说也是如此,借由子女婚事来拉拢各方。眼下皇室力量虽然有所抬头,但也只是太子一枝独秀,余者皆是微弱到极点。政事大略,太子并没有完全掌控的实力,主要还是取决于执政几家。眼下陆家太过煊赫,对于皇帝来说场面并不好维持,因此日后必会借着给雁凭公主挑选驸马的机会,再拉入一家,以作强援。


    朝廷再弱,也是帝国,立于正朔,维之大义,绝无可能让政令出于一门。皇帝也好,门阀也罢,最期冀的仍是一个雨露均沾的平衡。对于门阀来讲,可以抹平一家独大带来的危机感,从而减轻内耗,更长久地把持朝政。而作为皇帝来说,他必须要用自己的皇室权力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


    金城之战与崔谅之乱后,以顾承业为首的南人开始真正进入朝堂的中心。除了陆昭背后的推动外,也是这个帝国对于江南资源有所需求,进而开放怀抱,欢迎南人的到来。至于皇帝在第一时间内就颁诏封自己为太子妃,本身也是对南人势力的笼络。在东望洛阳的时候,已经可以看到由西面的长安与南面的扬州、豫州联网,足矣形成对关东世族的压力,进而达成一个平衡的局面。


    如果这帮皇族还要让雁凭公主下嫁自己的兄长,看似是助长了陆家的气焰


    ,但在所有人眼里,无异于抹杀每个人在时局中为平衡所做出的努力。即便是与陆家蜜里调油的关陇世家,对于这样的分利方法也不会乐见。


    皇后陆妍见陆昭回绝的干脆,也放了心,仍免不了缓和道:“雁凭年纪还小,尚未定性,若议婚嫁,确实也早了些。不过既然说到此节,昭昭日后也要多多留意,若有合适人选,也当在太子和你父皇面前提一提。”


    陆昭明白姑母想趁陆家在权力最盛的时间里,把这件事情坐实。日后太子归朝,皇帝若真引强援为婿,反倒不好解决。


    只是眼下陆昭也未看出时局中有什么合适的人选。现在吴淼虽然会帮助维持局面,但毕竟非血缘关系,年纪也已经很大,能够站在台前抵住一时风浪,已经相当了不起。如果魏帝有心,或许会许吴淼之子以驸马之职,但这样无疑又要面对得罪王家的风险。


    至于原先有可能的王子卿,由于褚氏一节,想来感官上也会令许多皇室难以接手。况且汉中王氏已然盘踞一方,若获得公主的加持,日后借由伐蜀获取事功,倒逼中枢,也是不美。


    正左思右想着,外面忽来人报,说是殿中尚书府有要事,需要陆昭出面处理。皇后与众妃也索性放她回去了。


    陆昭甫一出殿,便见不远处有一架绿油幢画轮四望车停在道旁,几名小侍忙不迭地引她过去。元澈抬眼看见陆昭,先自己跑出车外。到底是在宫内,元澈的行事比在行台端庄许多,虚扶了陆昭,顺手将一只小巧的暖手褪了下来,放在陆昭手中。


    元澈道:“长乐宫清理得差不多了,父皇已命人给你收拾出了一间院子,离我那里也不远,我陪你过去。”


    陆昭说好。


    一天下来,元澈身经百战,陆昭亦历尽万劫,然而精疲力尽的两人最终却未登上那驾华丽的四望车,而是双双选择步行。宽阔的驰道上,月色如练,月光似水,溶溶皎皎洒了两人一身。它照在银色的甲胄上如削冰凿玉,而照在深色的章服上,便如跌入了深不可测的渊海,唯有流经那抹金线织就的章纹上时,才反射出一丝丝清明之光。


    元澈悄悄挨陆昭近了一些,仿佛有话要说一般,因再也捂不住那颗突突跳动的心脏,进而脱口唤道:“昭昭。”他说出这两个字后,只觉得这样寒冷的天气也并不难以忍受了。


    “嗯?”对方亦默契地应了一声,回头看向他,额前的发丝轻轻擦在了元澈的脸颊上。元澈只觉得整片月光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入了怀中,而她的眼角似乎也借着这样一片好月色,催起了一片潮汐,进而涌进了自己的眼中。他们这样并着肩,仿佛章服上的黑暗可以借此被照亮一般。


    陆昭猝不及防地接了元澈这一眼,只觉得额前一股热风横生,燎得她眼角发痛。但在左侧的心跳声也在悄悄的告诉她,不会再有人可以如元澈一般靠近自己的心了。


    忽然黑暗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陆昭与元澈都吓了一跳,齐齐转过头去看。只见四个小侍匆匆抬着担尸体的架子,架子上的一颗头颅滚地,吓到了路过的一名侍女。


    小侍见太子鹤驾,赶忙前来请罪:“殿下恕罪,陛下才下令将崔敬斩首,宫门已经下钥,小的实在来不及抬出去,只想往逍遥园去安置着……”


    元澈皱了皱眉,最终却只挥挥手让一干人等离开。倒是陆昭叫住了小内侍,问道:“王中书呢?”


    小侍明白陆昭说的是王峤,因殿前事闹得颇大,也就没有隐瞒:“王中书想为崔敬请流放之刑,但陛下没有允准,但也没有申斥。倒是原谅了崔谅其余子女之罪。”


    陆昭点了点头道:“知道了,多谢中贵人。”


    那人不敢当谢,见太子面色不善,便匆匆告退了。


    陆昭怔怔看着小内侍拾起那枚头颅,放回到担架上,如同捡起一个微不足道的石头。随后几名宿卫赶上前来,向太子等人行礼后,旋即为这些人指明了去路。


    “崔谅居京畿一年之久,却让宿卫分裂至如此程度。”元澈瞟了一眼行动有规新整编的宿卫,“可是你确能在一日之内整合陈霆、许平纲及余者宿卫六千多人。崔谅之才,似乎并不堪。”


    陆昭只是摇了摇头,对于宿卫的整合也好,高门与宗室的维系也罢,并不是崔谅这样的寒门可以做到的。崔谅不能成事,并非能力不足,也非荆州军不强。“是这个国家权力结构的问题。”


    不远处,湮没于黑暗的兽头雕像慢慢探出来,深灰的颜色与粗糙滑腻的质地仿佛即刻便要倾颓坠地。流溢这青苔的眼角如同哭泣,但是兽鬃下巨大的爪却踩着冬日的八面寒风,破裂而扭曲,如同要借着昔日地残暴与血腥重新抖出余威。


    细长的驰道随着云的移动在宫墙的阴影下变得纯然黑暗,万仞之深,了无一物 。陆昭从未在深夜经过此处,她不曾想象那些日日穿梭于此的权臣与帝王是否怀过恐惧,心存孤绝,如同崔谅一样,以衰朽的头颅作为对自己那注定败北的命运做出最终的反抗。


    “昭昭,你或许不该生于这个世道。”元澈慢慢托起陆昭的脸,若她生于承平年间的世家,只承泽于那一点点相权,便不会有如此重负,他们也不必有如此对立。


    陆昭只是笑了笑:“殿下误了,我生于哪个世道,哪个世道便对我最好。”


    第238章 复盘


    陆昭的声音随着每一个字刺穿下去, 堕入黑暗。而元澈的呼吸却如潮湿的海风一般,穿过她的发丝,化作一缕又一缕叹息。深色的章服陷在铠甲的缝隙里, 发出幽幽的光芒,似是无望的挣扎, 亦如靡靡地沉沦。


    “人力有穷, 苦难无尽,来日不过白骨一具。你说的没有错,人只在活着的时候与白云苍驹一争朝夕。” 元澈笑着手指划过陆昭的脸颊, 沿着下颚的勾折,慢慢扶住了那段脖颈。


    温热的手指截断了血液的冰冷, 温热的声音收梢了叹息的涟漪。他将声音吹入她的耳中,另一只手慢慢游到了那一段腰肢上, 轻轻握着,却能感受到一丝不同寻常的颤抖。他稍稍施力, 便发现里面夹有一片不易察觉的软甲,如同她缜密谨慎的心思, 将躯体妥善地包裹着。


    继而, 他清楚地看到了这个女孩脑海中浮现每一个画面。主动的杀机,被动的忧惧,不动声色的算计, 不露真容的手段,步履弥坚于每一座权力高峰之上,匍匐藏匿于每一个势力审视之下。而她现在已经掌握了禁军, 离下一步也应当不会远了。而漫长的历史中, 走到这一步的人,功成者几人, 身死者无数。这样的兴奋,一如潜藏她话语中的狂妄与锐利。这样的忧惧,亦在方才她向尸首那一瞥中展露无遗。


    “昭昭。”元澈望着陆昭深不可测的眼底,在那片黑暗之中,他也看到一双同样复杂的眼睛,“你在害怕的,我也在害怕。”


    他害怕离开长安,当他带领数万大军回来时,那些将领的家属都已被扣做人质□□。他害怕围拱自己的人一夜之间作鸟兽散。他害怕无法看到她的每一个日夜,害怕他们一方终有一人失衡,在各自不容言退的一隅,亮出藏在袖内的刀。


    元澈环顾四周,森森然的宿卫近五百人,占满了半个驰道。各自爱重的亲信,各自潜伏的死士,在目观死去的崔氏父子后,心存不满地看着各自眼中的权奸奄妾与壅君惑主。


    “要和我去一个地方吗?”继而他向她发问,如果他们仍然彼此信任,如果她愿意孤身前往,与他进行这一场人生豪赌。她赌他不敢借此将她软禁,他亦赌她不敢借此将他禁锢。


    温软的唇逐寸贴近,他环着陆昭,额头温柔地擦荡着她的发丝。夜色已被雾色湿染透了,矜持接触下,张力一分又一分地持续增加着。它仍留有足够的空间与时间,他要给她最后喘息的机会,她可以随时退出,取走合乎礼制的名分,留下合乎情理的戒备。


    长睫微覆,黑暗的双瞳自无始来,化有为相,凝结在了元澈唇上那一圈小小的髭须上。她慢慢伸出手,而后挑衅地碰了碰它。


    宫墙与飞檐下呼啸的疾风催促着驾车的快马,四望车上的风铃、琥珀与琉璃被摇晃得劈啪作响,夜色如同幻景在陆昭的眼中颠倒。


    不知元澈在哪里寻了一处院落,荒而偏僻。小院的门口仅有两人把守。车儿停下后,院中侍者正欲挑灯问讯,却见太子用宽厚的大氅纳了一人,疾行入内,因此也未看清人面。已身为禁军副尉的吴玥赶过来,见门几近关上,月色漏下的门缝中,他看到陆昭回身从大氅探出头来,食指沿唇一横,勾出一道锋利的唇线。


    门板吱吱的挤压声中,是一双从章服下探出的双手,在一片月色下,纤纤十指巧妙的按压着起伏耸动的喉,在扼住对方呼吸的同时,亦挑开了最后一丝情戒。


    半昧半明的光线里,湿软温热的春潮中,单衣随波逐去,清莹的肌骨上方,铠甲正逐寸剥落。冰凉刺痛了她继而又被温热抚弄,沉重压制了她继而又被力量驱策。极致痛楚的脸与极致欢愉的脸完全神合,而灵魂则随辰星向黑暗跌落。


    元澈直视着她,撕开她冰冷的身体,便可目睹她嗜权的炽热、乖戾的性格、以及万般老成中那一点青涩。他了解她,洞悉了她的秘密,对她的潮汐了如指掌,内心与身体皆是。然而终究是太迟了,他爱上了她,爱得又太早,已经没有退路了。他汗涔涔地抱着她,惊涛骇浪掀得他头晕目眩,去到尽头,所剩不过是哀恳。


    “想来你不会让北海公入城,老太尉亦会执掌外朝。”元澈的话将她勾住,双手托着她的两腋,各自温存地退出,“我会为你加录尚书事。”


    房间外,一名驻守的小侍不知何时摸到墙下,颤颤巍巍从怀中取出笔墨。然而墨色刚着上一笔,喉间便有一丝冰凉略过。横刀直抹,吴玥下手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豫。未来的保太后既有起势,那么立子杀母的制度仍要延续。如果今夜果真出了事,那么这里不能留下一丝痕迹。如果想要跃于权力场上,这是他需要交给陆昭的一份投名状。


    通明的灯火挑醒了陆昭微垂的双目,她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在彻底替换了此处的守卫与侍女后,陆昭方才除下章服,换上一袭丝织的白色中单,只是并未除去那层软甲。


    她慢慢躺下,那一句“录尚书事”仍在她脑海中萦绕着。她知道元澈除了相信自己之外并无更加稳妥的选择。而她除了拿到这个名分与录尚书事的权力,短期内也没有其他方式站得更稳。而她似乎即将成为尚未成熟的贺祎,亦或是一个过于成熟的崔谅。她的权力短期之内即将到达一个定点,届时她会有许多动刀的方法。


    然而血腥惨痛的前车之鉴让她不得不对此慎之又慎,既然退无可退,倒不防从两位权臣先辈身上总结一些经验教训。


    贺祎的败在于没有拿捏住吴淼,并且在宿卫没有完全掌握的情况下发动了宫变。继而在面对皇帝死签,保太后横死之后,彻底对局面失去了掌控,进而让崔谅杀入局中。


    相比之下,杀入城中的崔谅威望较之贺祎来说是完全不够的。以关陇世家为首的门阀不会同意让他获得最高权力的。崔谅屠杀关陇世族其实已然是成本上的最优解法。若他没有杀,数百年前的董卓就是他的下场。想象一下,十几路门阀被放出来,化为成型的诸侯,将董卓挤兑到了长安,最后董卓还是死在了王允的手上。


    崔谅必须要完成这一场长安屠杀,杀了他才能完全控制禁军,在军事层面上对雍州其他世族拥有绝对的指挥权。虽然崔谅最终在人事上出了问题,但相比于董卓甚至贺祎,在大方略上都是更进一步。但是杀戮所带来的结果却是将大批关陇势力送到了自己的嘴里,这是因为大方针的错误吗?陆昭的手指在被子上画了一圈又一圈。


    或许,他不那么早进长安,去请凉王出战下陇,最后养精蓄锐,等着皇帝来求他,慢慢积攒威望,争取做一个陶侃,或许就能成功。


    只是崔谅和她一样,并不满足于当一个方镇,想要跃到权力的更高层,那么屠杀这批关陇世族便是成本最低的办法。崔谅的一连串整合操作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就未免急匆匆。因为当他屠杀了关陇世族后,就注定不能当一个普通的方镇。中枢会在他返回方镇后想办法蚕食他,他身后的景从者们也不会同意。


    景从者们有了进步的需要,大半荆州与雍州的从乱者聚集在崔谅的麾下,对崔谅的上位有期望。这些人不想等,看不懂也不愿意去懂你想当“陶侃”的最优解。他们哪里会想让崔谅当“陶侃”呢?恨不得让崔谅多趟趟路,扫清前方的障碍与陷阱,最后他们自己来当这个“陶侃”。


    陆昭的手渐渐停下了,她明白了,贺祎也好,崔谅也罢,两人的失败是源于身不由己的急促感,以及身后每一个人的不想等。保太后不想等,崔谅的陈霆、许平纲们也不想等。现在她同样走到了这个位置,如果在最好的时机到来之前,让各方不想等的苗头窜了出来,那么她同样会身死族灭,沦为下一个失败者。


    陆昭慢慢起身,开始思考现下的局势。大兄现在不宜面圣领功,需要她和其余人出面稍稍压制,至少要等北海公元丕那方面有了入都的意向,才好出面提出。


    至于今日崔敬之死,也给予了她足够的警示。魏帝很好地控制了得罪陆家与王家的边缘线,杀掉了崔敬。既断绝了自己这方对荆州的影响,也警示了后来人,公然藐视皇权者不会有好下场。不过既然杀了崔敬,皇帝要想再拿到荆州的支持,就必须再有其他方面的运作。如果要拿下崔谅余下的势力,那么将崔映之女许配给一个诸侯王是应有之意。如果所图更大,可能会为雁凭公主赐婚一个荆州的世家。


    一旦皇帝拿下了荆州势力,日后无论伐楚还是伐蜀,这一方都会借由军功飞速上升,继而成为一支足矣抗衡陆家,甚至威胁扬州的力量。陆昭皱了皱眉,雁凭公主的婚事,她必须出面干预一下了。


    第239章 捧杀


    长乐宫一处富丽堂皇的殿宇外, 一位年纪四十许的妇人,头缠金玉,臂络珠锦, 慢慢从白石阶拾级而上。在甫近殿门的一霎那,她回头仰望天空, 权星暗小, 辅星沉没,一如今日宴上憔悴不堪的帝王与声色黯淡的一众三公九卿。


    王师回攻不过一日,病重的帝王强撑着身体, 招来三公九卿,摆上寒酸简陋的菜肴, 随后把她这个太子乳母诏列同席。那一刻她自然懂得,帝王在用自己仅剩的威严与礼制来为她输送政治余惠。她大女儿的婚配并不十分得意, 乃是小郡太守之子。如今她的长子与次女的婚事被双双提起,长子即将娶卫尉杨宁的女儿杨璎, 小女也即将嫁给薛琰的次子薛芹。


    作为征南将军王泽四名掾属的硕果仅存者,薛芹既与汉中王氏有着千丝万缕之联, 又是薛氏嫡支血脉, 可以说是联姻的不二人选。薛琬官至度支尚书,原度支尚书薛琰自然也要改调。其顺理成章接任死去的郑崇京兆尹,统京畿治安与物资调度, 在粮草急缺的时局中,也是无人可以否认的一笔。自然薛家也要行报李之效,遣出一名子弟来迎娶太子乳母的小女儿, 这是在以往门阀执政中难以得见的。


    而无论是杨宁亦或是薛琬, 其背后都有一支属于自己的禁军力量。即便现下这股力量已经微弱不堪,但是如果能在这位殿中尚书陆昭的清洗中存活下来, 那也是不容小觑,关键时刻或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李媪,跟着太子的人已经回来了。”小侍遂川是一直跟着李氏的内侍长。如今太子的乳母李令仪骤然显贵,与雁凭公主一同居长信殿,他自然也成为了长信殿的殿监。


    李令仪颇为担心,对遂川道:“太子匆匆离席,想必没有吃饱。你去教人开厨房,我换了衣服,这就过去做。”


    遂川道:“大半夜的,阿媪也累了一天,这种事就交给奴婢们来办。皇帝陛下才封了阿媪乡君,也该告诉殿下,母子同乐啊。”


    李令仪头略略一低,笑容中半是慰藉,半是羞愧:“我这算哪门子的母子。那敬仁寺供奉的崇德皇后,才是太子的生母呢。我啊,只图太子和公主健健康康,团团圆圆,届时告老归乡,含饴弄孙吧。”


    “呦。这哪儿能成。皇帝陛下器重阿媪,太子殿下也器重阿媪。咱们大魏尊崇乳母,那是道武皇帝下的令,祖宗规矩,礼法大于天。”遂川说着,见李媪欲进屋内,连忙搭了把手。倒是旁边的侍女琪儿睨了他一眼,心道,平日也不见这般勤快。


    待入房屋内,遂川现将事情汇报完了,随后也出去张罗。琪儿一边帮着李令仪卸钗环,一边道:“阿媪,方才遂川说得果然是真的?”


    李令仪将金钗轻轻往妆奁上一拍,声音清脆,倒也不觉得有多愤怒:“那内侍是拿着笔墨进去的,要在墙上写东西,里面肯定是出事了。当年文成帝在斋库里幸贵人,还是守库的管事悄悄拿笔写墙上记下的。如今这一桩也不算是什么稀罕事。”


    琪儿却仍皱着眉:“一个内侍就这么被禁军杀了,殿中尚书府就一点干系都没有么?这么嚣张跋扈的。”


    李令仪一边用油润手,一边道:“现下宫内宫外都乱着,她少不得借机清理几个人。我也算看出来了,咱们这位太子妃还不大想生。呵也难怪……”李令仪颇有噱意地笑了一声,“道武皇帝这一出闹得,以前是母以子为贵,现在倒好,成了母以养子为贵。都让别人生去吧,自己当太后,岂不快活。”


    前有道武皇帝设“自贵母死”之制,以防太后专权。后有太武帝以碑刻之狱将世家连根拔起,防止汉人门阀专权。可是任凭两位君主英明大略,到死也没有想到,他们所做的一切,经由贺氏这个兼具乳母身份与世家背景的女人,全都无效。历史不过俏皮地绕了一个弯,然后顺着它应有的方式前进了。如今,她是否也要向贺氏致敬,法效前贤呢?


    既卸了妆,换上家常打扮,李令仪穿了一件旧羊裘,便出门向膳房走去。经历两场□□,宫里的人散的散,死的死,如今各处用手都不足。偌大一个长信殿,她一个乳母也不过一个使唤丫头,膳房冬季缺柴,供不上的,就全靠婢女内侍们去园子里拣。两人来到膳房,里面的器具倒还在,就是脏乱了点。显然,遂川也来不及照看这边的事。


    琪儿捂了捂鼻子,皱着眉头小声道:“阿媪就别费这功夫了,依奴婢看,太子殿下早吃饱了。”


    李令仪捏了捏琪儿的嘴:“从今往后多做事、少说话,行事谦卑着些,也不许说太子妃的不是。”


    “是……”琪儿喏喏应着。


    李令仪自去缸里舀水,泼在案板上开始擦洗。皇帝今日既捧了她,那便注定不容言退,不过对太子的态度,她也十分谨小慎微。毕竟她教了太子三年,才让他学会自己把裤子穿上,结果这位陆侍中一晚上就让太子把裤子脱了。她现在唯一可以用的手段就是借这位太子妃出生的第一个孩子,捧杀她。


    回到居所后的陆昭并未睡下。魏帝在永宁殿为公卿赐食,忽将太子乳母捧至高位,说明皇帝已经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用自己的人填补权力缺口,并且为未来保太后的上位争取时间。席间封李令仪乡君一事,赐婚其子女之事,她也都得到了消息。


    如今王峤也是下了死力为陆昭坚守,毕竟增加薛家在东边的话语权对陈留王氏来说也是一种挑衅,因此当即谏言,说案尚书故事,并无乳母爵邑之制。然而皇帝未从。王峤也是连夜发书告知陆昭,现下尚书印由太子长官,中书印则在何弼手中,或许陆昭可以想办法运作一二。


    陆昭思考片刻,在信中回复了两个字:捧杀。


    正当她打算书信一封致兄长陆归,让其暂时不要入宫时,却发现一同送来的信件中也有兄长的。信中兄长已自请暂居城外,待北海公处战事靖,再与北海公一同商讨入宫事宜,而北海公处,他也已书信表明心迹。


    次日一早,陆归仍在帐中与钟长悦商议事宜,只听门外守将来报说,陆侍中请入营中。陆昭的出现不吝于为秦州军增添了一丝信心。如今宫内消息频频传出,但是宫外的军队却迟迟没有听到皇帝封赏主将的声音,心中也多有慌乱。如今陆昭能够自由在宫中出入,多少也表明陆家在内宫已经站稳了。


    “此次不入宫并非是我的主意。”待兄妹各自落座,陆归方指钟长悦道,“文豫谋略深横,实乃我之肱骨。”


    陆昭对钟长悦也是颇有了解,毕竟他也是云岫礼法上的兄长。此人才华冠绝,虽然是一介庶子,但是在钟家落败之后,却还是将他推举到前台。乱世之中,门阀执政反倒不重嫡庶,只要是有才华,照样可以跃然台上。


    陆昭笑着道:“文豫先生卧龙凤雏之资,屈任于帐下军师,实在是可惜。”


    钟长悦方要开口,却不由得微微轻咳,随后才道:“长悦失礼,县主勿怪。如今车骑将军府事务繁多,能得任劳,已是荣幸,怎敢再攀富贵。”


    陆昭见钟长悦身披厚重的狼裘,而非寻常狐裘,且面容清癯,较之先前又瘦了不少,也颇为关切道:“文豫先生暇日也要擅自保养,先前我也与兄长商议过,想让文豫先生出掌秦州别驾,虽非一等一的清职,但也算是贵职,事务也比车骑将军府要轻省些。来日转为郡正,也算光耀了钟老将军的门楣。”


    钟长悦却推辞道:“现下朝局不明,州之别驾还须慎重。如今车骑将军执掌秦州,地位煊赫,别驾之职想必也令诸多子弟心向往之。实在不宜假私而废公。”钟长悦知道陆归兄妹对自己人一向大方,并不是举贤避亲之人,遂赶忙转了话题道,“昨天夜里听县主传讯,太子乳母李氏颇有抬头之势?”


    陆昭道:“我来也是为此事。李氏将封乡君,只是封邑还没有定,不知秦州新平郡内是否还有合适之地为其请封?”


    自门阀执政以来,皇帝为公主择选汤沐邑都要看地方豪族的脸色,能够争取一县之地已经极为不易。如今仅仅为一个皇帝乳母争取一乡封邑,未免太过抬举。如果说先帝的乳母当时封乡君还有世家向先皇旧势力妥协的尘封在,那么如今世家们真不必挖空心思去为这位乳母找什么封邑。即便他日李令仪作为保太后执政,但根底在那里,不是世族圈子里的人,话语权也不能与贺氏同日而语。


    陆归有些为难道:“这件事虽需地方长官上书,但也需要当地乡民自请。”


    钟长悦倒是目光微动,试探问道:“县主是否想让褚潭出面,以请封邑?”


    第240章 流年


    褚家人的上位乃是卡在了绝好时机上。新平郡由于毗邻京畿, 控扼陇道一端,又曾为今上封邑,对于出镇人选极其敏感。褚胤出于褚氏显宗, 研习黄老,虽为医郎, 却深得先帝信重。陆昭的父亲陆振并不敢枉顾九卿和陛下本人的意见, 因此在郡守的人选上还是推荐了褚潭。


    褚家在陈霆的拉拢下先与王氏定亲,随后褚氏娘子身亡,


    亲事败息。陆振提议褚潭出镇新平作为补偿, 也是替陈霆解决了一桩麻烦。不过褚家人未必就会把这份好处记在陆家的头上,毕竟若不是褚氏, 也绝不可能再交与旁人。且由于褚胤这一层关系在,褚家仍是更亲皇帝。如果秦州想要真正意义上对京畿有所影响, 那么踢开这个拦路石也是极有必要。


    陆昭道:“京畿初克,未来的保太后需要封邑, 太子又要在行台京畿之间打一个来回。关陇世族怕太子借此清查土地,会想办法在行台回归做文章, 加以拖延, 那个时候必然求助于我们。到时候要帮,就要用还没有拿稳的禁军和吴淼这些人起冲突。但如果不帮,关陇世族以后也不会再依附我们。与其引发这样的局面, 倒不如先行一步,帮着几家关陇世族在新平郡退出来,转移到秦州其他郡县。”


    “朝廷要的, 左不过是一乡之地, 若是土地短缺,也可把陆家的部分产业转到六镇南面。六镇如今缺乏固定人口的经营, 想必北海公也会乐得相助。先前崔谅驻京,各地上计吏未能上报土地人口,吴淼现在主持外朝,也是无以为政,必会请各州刺史交出人口赋税核算,届时皇帝必然能够看到新平郡多出来的这部分人口。”


    此时钟长悦也会意,笑着接道:“褚潭怎么说也是因皇帝得幸,皇帝开口要,褚潭也必然遵从,上赶着将封邑送到皇帝的嘴边。这块肥肉递上去,皇帝若有心除去陆家,必然会下手。”


    陆昭弯弯嘴角,长睫微垂,让观者只觉其谦恭无比,然而剪水凝霜的寸眸中,却是对帝王手段万般挑衅:“不怕他下手。对了,雁凭公主只怕近日也要议婚。日后朝廷瞩目荆州,必然是大趋势。姜昭仪那里我不知她是什么打算,不过历来为公主择驸马,都是后宫皇后、太后并两昭仪参议,大宗正也要拟定人名备选,大兄的名字少不得要被添上去。大兄若无意,或是有其他中意之人,不妨先告知父亲。我这边汝南王元漳尚任长史,来日想来也有一番任事,如有需要也可以让他帮忙,出面阻掉。”


    帝王选婿必然隆重,但时下门阀仍是执政主力,所以皇帝也不敢贸然钦定,而是将几家人名列出来。年后几月朝廷还会举行清议,届时几家子弟谁可进望,便会在清议之中讨论。历来舆论都是由几家顶级门阀掌控,此番较量,得选者自然是各方势力权衡、利益交换后最终认可的答案。


    如果陆归自己也没有这个打算,那么陆昭就可以提前和行台方面达成共识,继而在清议上集中力量,扶植一个陆家信重的人选。


    说及亲事,陆归也略有些羞涩,道:“公主我确无意,只是时下还有些忙乱,待长安城安定后,自当与父母商议此事。”


    陆昭只当兄长还没有主意,遂先行举荐:“嫂嫂虽是兄长与父母择选,但若兄长有闲暇,不妨思量耽书一二。彭家姐姐才华斐然,心思通敏,其实莫说是车骑将军夫人,便是太子妃这个位子她也配得。如今彭刺史尚未为女儿提及婚嫁,想来也是打算等等,看我家这边的意思。”


    陆归从来不否定彭耽书的才华,也是多有赞赏。然而听闻陆昭此言,却似被一榔头逼到墙角一般,忽觉得四壁窘迫,席藏炭火。他忽想到一个闭目沉思的身影,脑子仿佛炸了一般,左右不安地晃了晃,方才笑着道:“晓得了,晓得了,待得见父亲,我会参询的。”


    即将陆昭送出,钟长悦便准备请询几家新平郡内世族,并在秦州其他州郡找到适合经营的空地,迎面却见云岫骑马来。她一身朱柿色的骑装,腰缠一段空青束帛,趁着天清雪色,好看得不像话。马儿跑的欢,她腰间别着的短刀、兰佩和小荷包撞得噼啪作响,直闹到人心里面去。


    看到云岫,钟长悦只觉得两颊又红又热,像是被不知哪里来的春风呵了一口。却见云岫正翻身下马,鲜艳的身形在他眼中一阵颠倒,他便不由地伸出手臂去,想要接住她,竟只扑了个空,忽然间连同心也与那双马靴一般,深深地陷进雪里去了。


    “文豫哥哥你还在病着,出门小心些。”云岫将马儿拘束好,随后施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军礼,“听说文豫哥哥要高升别驾啦?”


    这件事情先前已在吴人圈子里小范围讨论过,倒也不算是什么大秘密。钟长悦笑了笑道:“我与车骑将军、陆侍中已经商议过,暂留在将军府内帮忙。”


    云岫知他是为了大局,却也笑着道:“六年前文豫哥哥可是闹着要做扬州别驾,振兴门楣,怎么如今反倒不想了?”


    钟长悦笑了笑,在车骑将军府做事,以后在京中往来也方便些,不过他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云岫似乎还要说什么,但钟长悦忽觉得胸肺中有无数根针在搅动,忍不住剧烈地咳了起来。云岫慌张地看着他,正要送他回去。钟长悦却摆摆手道:“无妨。”说完又将军营里新到的几匹好马指给云岫看,这才将她的注意力调开。待两人作别后,钟长悦才默默将手中的帕子丢到了树下的草丛中。


    钟氏一门破败,或许早已是必然的事了吧。那一年,他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看着两个陌生的女子踏进了钟氏的宅院。细雨清风,桃花初开,冲走了父亲的丧妻之痛,也给这个家带来了两个新人。吴国朱氏一门,曾经的戚畹之贵,长女年轻丧夫。换了珠钗头面,携了异姓小女,再嫁钟氏,依然是众人口中的门当户对,钟家捡了便宜。


    朱氏入府三日后,父亲择了云岫二字与朱氏的女儿。不知是不是富贵温柔乡里待的太久,云岫远没有她的名字那般轻灵舒畅,反而干什么都显得呆呆笨笨。那时,自己也是年少成名,名仕清谈之会,他总是最抢眼的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给他身后安了这么一个累赘。


    一次桃花清谈会,他又在众公子之中拔得头筹,得意之余,纵马轻驰回府。等见省过了父母才发现云岫被落在了城外。武将出身的父亲大发雷霆,下手也没个轻重。他拖了一身伤痛重返会谈之地,却看到云岫还呆呆地坐在园子的东角门下,手中不知捧着什么东西。


    “阿兄,我给你留了桃花饼。”那不过是宴会上最普通的吃食罢了。


    她浑身湿透,发钗歪斜,长袍的系带松松散散。就这样把一包干净的饼饵递给自己,连笑容都透着一股拙劣。


    不知什么时候,一辆马车从他身后驰过,他认了出来,是顾氏一族的车驾。


    他羞怒之下将桃花饼夺了下来,扔到旁边的墙根处。这样不符合名士风度的做派,万不能被旁人瞧见了去。他仍昂首挺胸,笑脸迎人,对掀起帘子朝他招手的顾承业施礼寒暄。用宽大的袍袖将身后狼狈的小姑娘遮掩好。


    待所有的车驾离开,他才忍着背痛,俯下身,正了正云岫头上那支还算应时的粉宝石发簪。然后半蹲下身,开始系外袍上的绳结。他不惯做这些事情,打的结极乱,不经意间,他的右手碰到了她的下颌,他只觉得她在瑟瑟发抖。


    后来,父亲战死,钟氏在兵权上再无独当一面之人,朱氏也因重病随了父亲去。这是乱世,如此局面便意味着钟氏从此只能沦为第二等的门阀。那时候,他在会稽做别驾,闻得变故,兼程赶回。然而局面早已不是他一介庶子可以控制住的了。听到云岫入宫的消息,他也只对管家淡淡道,也好,少了一个累赘。


    他曾服散,著书立论,举止比往日更加简慠,声名大噪的同时也让他的身体日益衰弱。当五石散发散时,皮肉破裂开来,鲜血侵染了白色的羽衣,潜伏在心底的莫名情绪也随之涌出。他自负才智,却猜不出这般情绪为何而生,他只好饮酒——他不是不够聪明,怎么能猜不出。


    再次相见便是在会稽郡主的生日宴上,吴国初雪,云岫和雾汐结伴捧着新摘梅花。侧门相遇,他白雪沾身,却显得比以前更加瘦削,但她似乎长高了不少。可能是没有认出自己吧,她麻利地系好袍子便趋步出去了。那份优雅稳妥,与会稽郡主的动作简直是一模一样。也是那一日,他向老吴王讨了扬州别驾一职。


    或许当初的冲动与年少意气有关,有心慕富贵有关。或许是因为他不忿,不忿有人给了她更好的结局。


    绮罗佳人的初貌仍在,只是曾经羽衣公卿的幻影,如逝水流年一般,再也回不去了。一切虚景远去,那条沾血的帕子在草丛中渐渐萎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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