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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1章 穷图


    二月辛酉, 金乌初升,栖于玉栏,片刻后, 便有霞气缭绕蒸蔚,如镜台喷花, 绮罗环扇。区区五日光景, 长安城与宫城靖安,部分朝臣已归家看顾,城东的灞上战场也基本清扫完毕。


    王师与叛军的对抗不过是天光之下奔流的渭水, 但王师与王师之间的抗衡才是万流相汇处的暗潮涌动。世家与世家的纠葛,中枢与地方的权衡, 人人心里的一盘算计各自摆开,局势不可谓不险恶。


    女流、小辈、佞幸、外戚, 四种描绘加身的陆昭如今掌控禁军,为解救禁中皇帝的第一人。而关东王姓诸家、北镇的国公宿老、荆扬的后起之秀以及陇上的行台高官, 如此举足轻重之人,却不得不在这个清晨, 仰望那片异样却瑰丽的日光。


    而正是在这一天, 车骑将军陆归领皇帝诏命请人封锁潼关、武关,避不出战,并书信与北海公元丕, 请其总领雍州战事。这既是出于对大局的考虑,亦是对陆家安全的考虑。毕竟他与陆昭首攻京畿,已是大功加身, 实在不必再与他人争功, 强出风头。如今时节,他最重要的任务是守住长安门户, 配合妹妹完成一个权力跃迁的过渡期,维护局面稳定,不激起任何一方掀桌子。若陆昭所料不差,五月以后,各个势力都会逐一汇聚到长安附近。在此之前集中完成人事方面的安排,毕竟放眼远量,门阀执政下不可能允许一家长期的独断专权。


    这一日,陆昭也正式前往吴淼所在的丞相府参与议政。丞相府掾属大抵保持了贺祎时期的状态,以东西曹掾为首,通过调整人事来实现政治目的。而两曹在职务上则是东曹更重,毕竟东曹掌握时下两千石升迁调任的品议权,能得此任事的子弟必然是时之高选,乃是更高于中书的起家官。而西曹不过是掌公府之内的典选,出任者亲则亲矣,贵未必贵。


    陆昭前往丞相府前已悉知,如今东曹掾是先前被赐婚的薛芹,算是吴淼对于皇帝布置的呼应。而陆昭之所以来丞相府议事,也是为了行台归都后各个官员们的任职问题。看来吴淼是将陆昭的老对家薛氏摆上台来,和自己对抗。


    陆昭的到来并不是秘密,在名刺奉与吴淼后,丞相府和太尉府班底都做出了回应与布置。如今陆昭算的上是旧勋赫赫,履历上亦是无可指摘,又是西北世族首望,如果公府接应不当,就连吴淼本人都要受到耻笑。


    清晨时,便有公府属官从各处搬来大批的竹制步障,分列道旁。公府内各个办事堂间也设有竹障,将闲杂人等隔绝开,以便在主官们走动的过程中受到惊扰。


    陆昭如今虽非丞相府属官,但由于新任殿中尚书,也需向吏部上交一份阀阅。现下整个尚书省都处于空置,吏部由于谢云的离开更不复存。好在王谦仍是尚书仆射,在府门负责接送陆昭的同时,也带了一位曾经吏部的任官来接收陆昭的阀阅。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大多数人在任职前仍需在吏部挂号等待,直到尚书批复,才能就职。


    迎接陆昭的除了王谦还有太尉府长史卢琳。卢琳先领陆昭与诸位掾属见礼,随后才带着她往丞相府正堂内走去。


    陆昭也曾与此地面见贺祎,每次贺祎都是单辟一间屋室商议政事,因此她也从未见过丞相府的正堂。而吴淼行事作风与贺祎大不相同,在接见陆昭的同时也在对案上冗杂公文作诸多批示,时不时还要对周围的掾属们有所交代,与贺祎想比算是一张一驰。


    吴淼见陆昭前来也旋即放下手中政务,正式让大家与陆昭见礼,随后微微一笑道:“事务繁多,礼节难全,还请女侍中不要见怪。女侍中竟愿拨冗前来,实乃令人振奋。”


    公府掾属因世家出身自有行事风格,而吴淼身为太尉也自有公心——任何人的到来都不会因私而废公。


    陆昭连忙下拜道:“晚辈惶恐,太尉身系国事,本应日日前来请教。幸得太尉安抚众心,宿卫皆思归于王化,晚辈才能脱身,以全礼数。”


    吴淼笑着抬抬手道:“疏见未必荒于国事,勤视或许有碍政务,非常之时,倒也不必事事周详,只要大体无亏即可。”


    王谦亦陪笑道:“殿中尚书清理两宫诸苑,也是为我等辟出一片清净之地,可以筹谋国事,我等饮水当思修井之人。”


    几日下来,陆昭也发现了时人对自己的称呼多有不同。打压自己权威者,多愿以女侍中相称,以强调自己的外戚背景与女官身份。而景从者则多以殿中尚书相称,意在巩固她的权威,继而达到稳固自身利益的效果。至于太子妃一称,也就皇帝和后妃等叫叫。分封诏书虽下,但大婚之礼未成。这些人叫得如此迫切,不过是事权既不可得,占一占辈分的便宜也是好的。


    随着吴淼和王谦的相继表态,众人也随着寒暄问候了几句。随后,吴淼则回到座位上,另在自己身边不远设一席,让陆昭入座。同时其他僚属也都放下手头的事宜,准备开始议事。


    “如今京畿纷乱,流民四起,各军也不乏四周游荡就食。”吴淼既以维.稳为主,也就快速切入最关键的问题,“北海公如今已将崔谅部一网打尽,若要归镇,也理应入都受赏。因此我等也要将北镇事务理出,届时垂询北海公。此外,去年上计结果,长安也急需知晓,行台方面,还望女侍中可以出面协调,尽快将上计名目送回。”


    陆昭闻言后和手道:“上计名目纷杂,金城行台也将归都,文移迁移之事,晚辈会与王尚书等说明,必不出错漏。京畿左右,秦州已然大安,州府计目详尽。太尉若需御览,晚辈自请秦州刺史誊抄上交,以备公府随时使用。”


    吴淼见陆昭颇为合作,亦点头微笑道:“如此甚好,京畿附近本乏用地,若能得秦州支持,加以疏导,也是大善。”


    陆昭道:“如今北镇军、民皆就食于泾水,秦州虽解小渴,却难保国泰。当务之急还是要在北境设立郡县,免赋税,开放镇民户籍,使各家思归。只要能得安稳,生民自主动栖身,经营一方,倒不必事事仰赖圣贤,饱受压迫。”


    关中之地虽然繁华,但也是豪族林立,能否分出土地给这些北镇人就是个首要问题。这些北镇人常年遭受苦难与压迫,骤见繁华,未必就肯甘于屈就世家荫庇,久而久之反倒生乱。因此待春暖之后,还是要引导这些民众回归北镇,只要不强加干涉,深耕几年后,自然也是一片繁荣景象。


    一旦这批流民离开,元丕的归镇也就少了一个阻碍,如此一来,朝廷的粮草重担也就大大减轻了。与此同时,对于薛家的倚重也会骤然减少,这也是陆昭申行此举的一个重要目标。


    薛芹深知自家命脉在于何地,因道:“设郡免赋的政令,自当多仰赖金城王尚书。只是前有吏改,后有北镇之乱,如此匆忙定策,只怕有问罪之嫌,反倒使行台归都无益啊。”


    陆昭却笑了笑道:“也是巧,大尚书家郎君尚在淳化府上。昔年北镇与台中若真有龃龉,想来谢郎君愿意出面调解。先前谢郎也曾附淄川王手书,联系北海公,如今北海公南下,若需会晤,可遣谢郎,倒也不算唐突。”


    吴淼则道:“政通人和虽是相辅相成,但也有轻重缓急,北镇之事,还以政令为重。王尚书宽宏大量,自然不会以小人之心猜度长安。”


    先前吴淼闻言,已是心中一突,当初他得知陆家在北镇之乱中将谢颐救下,就知道陆家没安好心。谢颐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去为陆家游说,不过是因为被陆家拘禁在淳化,以北镇之乱肇始者为由加以拿捏。如果谢家出面服软,那么下一步很可能北海公会借淄川王和谢家的势力申请入都。


    众人也将利弊权衡了个遍。北镇本就荒芜,减免赋税伤害不到自己的利益。至于行台归都,他们也不关心,甚至希望行台不要太快回来,在避免自己的权力在长安扎根之前受到侵蚀。


    至于北海公方面,他们更不希望元丕与谢家达成什么共识。政令可以把北海公送走,牺牲谢家也能把北海公送走。可由于谢家仍有淄川王这一关联,一旦轻易放弃,谢家更有可能反投北海公倒逼中枢。陆家与两家都没有什么仇隙,自然没有压力。但是他们,尤其是关陇世族,却如置于火炉。如此看来,反倒不如用政令逼退。


    如果通过政令能使北镇镇民回归本地,多少也能督促北海公的归镇,大大缓解东面受到的压力。只需等王子卿等人入关,局面又会回到几家门阀共同执政的美好画面。


    不过吴淼和众人也都意识到完成这个政令的一个大前提,那就是在整个政令的参议、决议与下达其间,尚书省完整地参与。但太子也归台在即,如此一来,尚书印就必须留在长安,那么找一个合适的人选来代掌尚书印就是大家必须推动完成的事情。不然元丕的问题永远无法解决,世家集体各自谋算,长安京畿就永远无法达到一个稳定局面。而这样一个人选,如今也穷图匕现,清晰可见起来。


    第242章 立场


    在达成某一个共识后, 众人的施力点也便有了方向可寻,关于北镇设立郡县、赋税以及相关政令旋即被加以讨论。


    为了尽快送走北海公这个尊大佛,以薛芹为首的一众掾属可谓不遗余力开出了极高的价码。原六镇地区设立朔方郡, 由北海公元丕兼领郡太守。取消镇民镇户,改为普通民户。朔方郡十年之内免去一切赋税, 但兵役仍如常, 由朔方郡各家承担。当然,还应有一些位比三公的赏赐,不过这些已经不是他们能够置喙的了。


    丞相府议事刚刚结束, 永宁殿便有人传话,请吴淼、陆昭等人入觐赐膳。


    寻常时日, 皇帝于宫中赐膳不过是将饭食送至各处,但今日特地宣诏, 想来也有要事。陆昭与吴淼不敢耽搁,即刻动身前往永宁殿。


    永宁殿外此时也有其他等候之人, 太子与淄川、渤海二王,姜绍亦在列, 众人相继见礼。元澈已有几日未见陆昭, 本想上前搭话,却见姜绍抢先一步,拉过陆昭笑语道:“这几日宫内宫外俱安, 连荒败的逍遥园一带都已肃净。吴郡琼枝扎根北庭,如今连同近畔也都不乏清风濯濯。”


    陆昭如今风头正盛,身边不乏吹捧之词, 然而面对姜绍过于热情的夸奖, 连她也是尴尬难言。姜绍也不理会其他人蹙起的眉头,开始询问起行台风物, 直到魏帝宣诏,众人才各自整理仪容,班列入殿。


    由于京畿才收复,皇帝赐膳也没有太过奢华,即便是三公也仅有一道荤菜。陆昭的菜式如今与吴淼、姜绍等人等同。只是三公多为花甲老人,即便是荤菜也是炖的极软烂的肉汤,素菜多做成羹汤。也难怪,做到三公者基本都是苍髯老者,就算是侍中等近职也都是孔昱这样难称壮年之人,膳房早已经习惯作此布置。陆昭觉得也不能怪他们,怪只能怪自己混得太好。


    席间,皇帝自然问起了京畿治安之事,陆昭也如实作答。然而话音刚落,却见元湛遥拜上座中的皇帝,道:“儿臣也有一言想禀明父皇。”


    魏帝抬抬手道:“说吧。”


    元湛既得允许,旋即出列趋步殿中,而后再行礼叩首道:“父皇,儿臣以为京畿虽安,但宫城早已残败不堪,禁军宿卫也不过万人。眼下各镇勤王,耀兵地方,与其待来日方镇相聚长安,不若暂时迁居平城。平城虽不及两京繁华,但守备充足,上可慰先祖在天之灵,下可抚六镇旧贵之心。听闻太子殿下也即将成婚,何不借此机会郊祭昭告,复我魏国旧俗?”


    元湛话一说完,众人皆放下杯盏,静默不言。姜绍甚至不乏有些局促地看向陆昭。


    魏帝却不置可否,先命刘炳替大家布菜。待气氛稍稍缓和下来后,才开口道:“大禹出于西戎,文王生于东夷,皆德居中原。屠各小丑尚惜汉甥之名,朕承天命,国祚岂能轻移?”


    所谓屠各小丑乃至西晋末刘渊。刘渊本是屠各族后裔,却为了承接汉命,篡改自己的族谱,改为与汉朝刘氏有联姻的南匈奴后裔。这看上去并不高明的政治手段,却是一个非汉政权参与逐鹿中原所迈出的第一步。这样的表态几乎是从最高层面喊出魏国仍要靠汉人,确切的说是汉人世族来进行政治融资。


    说罢魏帝又看向陆昭道:“听闻谢家郎仍在淳化县?”


    陆昭低首应是。


    魏帝叹了一口气道:“先前北镇镇民生乱到底是何缘由,你让你的堂兄速去查清。”随后又对下座众人道,“朕身体略感不适,诸公先慢用。”说完便在刘炳的搀扶下,慢慢起身,往后殿去,临出门时,对元湛道,“三郎,你随朕来。”


    元湛从殿中起身,有些不知所措,然而还是顺从地跟着皇帝与刘炳来到后殿。如今既避开众人,魏帝在房间踱步几回,忽抄起供案上一柄塵尾,猛掷向元湛。皇帝虽然体虚,但到底用了十足十的力气,那塵尾打在元湛侧颊,那半张脸瞬间生出一寸宽的红印。然而魏帝似乎仍不解气,对刘炳道:“让人杖他二十!”


    元湛虽不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子,但自小到大也从未受过什么委屈,见此阵仗连忙跪地求饶。


    魏帝怒极反笑,道:“你若想让我元氏命丧于此,便只管告饶。说,是谁教你作此言论?”


    元湛也吓怕了,怔了片刻,方开口喃喃道:“是五弟言道于我,京畿纷乱,不宜居住,不妨迁回平城,除此之外,不曾再有旁人了。”只是元湛也未说出全部,元洸还曾言,既然当初西郊祭祀自己曾作手书,不若直接出面主张恢复郊祀。可是这事他的父皇根本不知道,自己这种做法也颇有越俎代庖之嫌,他又怎么能够说得出口。


    魏帝听闻此言,默默坐了回去,沉吟良久,却并不觉得此事是元洸所言。平城距离渤海国太远了,他想不到元洸有什么立场来提及这件事。但另两个人的的确确是有立场的,那就是姜绍和舞阳侯。姜家原是赵国遗族,平城居其西,离原赵国的晋阳不过一山之隔,过了井径既可东入河北,而冀州刺史又是秦家的人。一旦决定将首都迁移至平城,看似摆脱了眼下世族围攻的局面,但同样意味着魏国皇室摒弃了所有关陇世族,依托的重点只有姜氏和北海公。


    这个议题如今既已在陆昭面前提出,那么陆家不得不怀疑皇室已经与北海公达成了某种协议。陆昭就必须选择是否愿意冒着得罪北海公的危险,强行控扼皇帝。可是这种问题陆昭又怎么会犹豫。一旦一个人利用皇权滋生权力,并已经做大后,必然会牢牢攥紧皇权。现在,原本一名德高望重的宗室有可能借由这次军事行动让中枢让渡部分利益,达成和解,但经由此事,局面可能会重新回到各家混战。


    魏帝深吸一口气道:“有人要打乱局面,渔翁得利。”


    此时,元湛也稍稍有所回味,然而仍担心道:“谢家小舅会无恙吗?”


    魏帝闻言冷笑道:“现在想起你媳妇家了。朕刚刚让陆侍中处理谢颐,也是要让她迅速敲定北海公封赏与归镇一事,顺便也让谢家的旧势力摩搓摩搓她。牺牲你媳妇家,能换你一条命,你且自珍吧。”说完又对刘炳道,“去,叫五郎滚进来。”


    魏帝既不在席,众人也不敢久留。二王同被宣入后殿,姜绍仍不放心,坚持要跪在殿中等候。陆昭与太子、吴淼几人一道走出。吴淼正欲离开作别,却见陆昭向太子和自己施礼道:“太子殿下,吴太尉,谢颐一事恐会牵涉羽林军中一人。谢颐擅假淄川王手书参议西郊祭祀,这份手书北海公麾下魏明曾接手过,而魏明之父乃是羽林中郎将魏允,曾受谢家恩惠。所谓诏从禁出,虽不知魏允是否有所参与,还请太子殿下与太尉批准,将魏允暂作扣押。”


    羽林中郎将统领部分宿卫,隶属于领军将军。吴淼曾任领军将军,而冯谏在贺氏宫变失败后被封领军将军,不过之后这个职位具体谁来担任陆昭并不知晓,因此要问两个人的意思。而羽林中郎将亦多从宗室与北镇鲜卑旧勋中择选,因此与北海公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太子闻言了然一笑,回头又看了看吴淼道:“冯谏如今暂掌领军将军印,我这里出诏并无不可。”


    吴淼此时也会意,道:“羽林中郎将位比两千石,既涉事,臣也会出一份手令,此事便全权交由陆侍中严查。”


    陆昭亦和手道:“晚辈查清真相后,自当请询北海公。”


    西北天鸣如泻,东南天赤如血,来日雨阵迭至也好,雨过天青也罢,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太子之礼法,三公之声望,陆家之兵权,借由一名皇子的失言,谢家的漏洞以及世家对北海公归镇的诉求暂时达成了同盟。


    单论谢颐不会牵扯到北镇,再加上魏明也还不足以牵动国公与三公之尊,但如果加上六镇出身的两千石羽林中郎将,必会让整个北海公府乃至朝野正视起来。


    谢家罪大罪小,通过谢家是否会牵扯到鲜卑旧勋,北镇宿将,亦或是世家元老,长安的所有人都无法独自抉择。


    政治没有对错,利益仍需权衡,借由谢颐一事发轫,通过一个个王公侯伯话语的粉饰,便可不动声色地试探出北海公对此事的表态,进而拉扯出一个各方谈判的空间,而非长安单方面向对北海公喊话。


    只要能够借此试探北海公对世家的看法,对宗室执政的意象,那么他们便可以在避免直接对抗的前提下,最快地找出一个双方都能接收的条件。


    吴淼听到陆昭最后一句答语,心中也不乏感慨。魏帝本将这个难题单独抛给了陆昭,但是这个晚辈竟然能够抓住里面的人事脉络,让太子与自己直接避免了对陆家随后步骤的猜忌,进而转为合作,共同面对北海公元丕归镇的问题。


    政治立场的理由很重要,至于理由因何产生,是真是假,则根本不重要。吴淼宦海沉浮多年才悟得了这个道理,如今一个小辈竟能将此运用圆熟,可叹亦可畏。


    第243章 权杖


    原本定在二月初五的大朝不知因何故暂停, 宫中并无圣体沉疴之说,这让整个宫城陷入了诡秘与沉寂之中。正当众人心惊胆战地观望时局的时候,一场浩盛的春雨伴随惊雷吞噬了整个长安。


    由中书省制诏, 加皇帝印玺与尚书印,决意将三公架构改制。原先的丞相、御史大夫、太尉三公, 改为太尉、司徒、司空, 丞相名号虽有所保留,但不会常设。而太尉吴淼转任司徒,至于太尉、司空二公之职, 眼下并无定论,仅以姜绍则加太傅, 以便其随太子启程,赶往行台。


    天地混沌, 这样一纸诏书投于朝野之中,如同夜空紫电一般耀睛夺目, 继而传遍整个大地,带来启瞆振聋的惊天巨响。


    几乎没有人知道在此前一日, 女侍中、殿前尚书陆昭曾入永宁殿, 奉上了一份案卷。这份案卷所涉之大,牵连宗室,牵连世家, 亦牵连北镇鲜卑旧勋,以及遥遥暗指着盘踞在灞桥之东的北海公与一个普通皇子可能形成的某种关联。


    所有的一切只含蓄表达了一个用意,那就是皇室与世家并不希望北海公元丕过于靠近长安。而将三公权力再度拆分只有一个目的, 那就是将尚书的权力, 确切的说,是将录尚书事的权力推到最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如今录尚书事的太子, 未来录尚书事的权臣,在完成了身体与信任的交付后,即将上演一场权力的交付。


    冰冷的湿气穿过檐角与廊道,卷着继袵上的白檀香,游丝一般滑入门后,继而在不易察觉的关门声中戛然而止。室内的烛火微微跳动了一下,随后恢复了安静。


    “拜见父亲。”陆昭的双手平抵额头。这是自陆家占领长安宫城后父女二人首次正式相见。虽然陆振也暂居宫内,但是毕竟曾任吴王,因此许多重要的政治场合都退避不见,谨守自己少府监一职。


    陆振抬抬手,而后道:“皇帝与我们拉锯也有些时日了,该来的总归是躲不过去,关于二公问题你是怎么看的?”


    三公改制后,职能上已经出现比较大的变动。先前是丞相、御史大夫、太尉的三公局面。如今丞相之名不设,司徒继承了丞相部分职能,掌民事功课,比如核算每年各地的户口增减,查盗贼课,以及各郡官吏的考察与督导。九卿之中,司徒分管了太仆卿、廷尉卿以及大鸿胪卿。算是将部分人事监察、内政权、皇帝车马兵器的制作权、司法权以及诸侯国外藩事务权掌握在手,仍是外朝官第一人。


    这个位置交给吴淼,其军功出身和宿卫底蕴可以保证政令下发时的通畅。而与关陇等世家不和的人际关系,则可以保证在行政的过程中既不会独大,也可以稍稍抑制世家们的网联。


    而余下来的太尉与司空两个职位,一个是要留给行台的台臣,另外一个需要用来加赠北海公。虽然北海公元丕会归镇,但在前朝,太尉、司空已属于可以在外遥领的加官。


    现在,谢氏与魏氏的案宗已经被摆上台面,长安方面即将借此与北海公对话,陆昭即将出使前往灞上。所以,皇帝为了避嫌,就没有针对怎么选这个问题提出自己的意见,而是直接交到了陆昭手上。


    陆昭道:“现在呼声较高的是加封北海公为司空。司空本职掌水土工程以及相关管理的考察与监督。名义上分部宗正、少府、大司农三卿,并参议大政,实际上权归尚书,三公上下行文,受成而已。于名义上讲,宗正负责皇族事务,少府亦为皇宫后勤,多由皇室宗王担任。至于司农之任,薛公领度支尚书,谢公领大尚书,且治粟内史还有关陇何婴,早已将财政人事之权分去大半。”


    “此位若予北海公,相当于将其完全架空,只怕北海公不会满意。不过迫于压力与年龄之故,北海公或许会勉强答应。但是女儿认为此职交予北海公,短期看来或许世家受益,但是长期看来却非如此。”


    陆振手抚髭须,道:“你且说来。”


    陆昭道:“拓跋氏西郊祭天,以立君权神授。然而这个祭祀与汉家南郊祭祀不同,并不以皇帝和百官为纽带两端,而是用以维系整个鲜卑族对皇权的认同。昔年王叡主持更化改制,废西郊祭天,就是将魏国的皇权与鲜卑旧族剥离开,继而以汉人为首的世家百官为力量之源。鲜卑旧语不再言于庙堂之高,胡服杂衣不再加于帝王之身,废弃西郊祭祀乃是对鲜卑皇权做了最后一次阉割。鲜卑代人与汉祚世家的尊卑早已颠倒,贵族的爵位与官制等级早已被涂抹,尊孔,易服,汉人从原先魏国政权的底层,重新一跃而上。”


    虽然谢云更改吏制,在六镇边将选官法里动了手脚,但其人本身也将世家执政推到了一个自专、自满的恶劣局面。与高屋建瓴的王叡相比,在陆昭看来,自不可同台而论。


    “如今,身为汉人的世家们已非石逆胡虏戈矛之下的两脚羊。我们重新掌握了庙堂之高的话权,街头巷尾的舆论,大量书写着世族的功勋,同时涂抹着皇室与宗王的形象。女儿日夜反观这段过往,深知皇室并非那般不堪,世族也并非没有责任,但更看到了黑暗之中的一条法则。当一个阶层掌握了话语权的时候,便会对潜在的威胁不遗余力地打压。如果不能言己之语,发己之声,那么他人便会对我们的过往、形象与尊严肆意抹黑。国家、民族、阶层,所有的斗争难分对错,只论胜败。没有掌握话语权的失败者,便不能对这个世道确权。唯有胜者,才能大罗升天。”


    “司空之职,掌宗室;凡郊祀之事,掌扫除乐嚣;大丧则掌将校复土。凡国有大造大疑,谏争,其地位权力更与太尉等同。假使令北海公元丕重新掌此职,虽在职事上被架空,但一旦其占据平城六镇之力,恢复西郊祭祀,无异于重新拾起齐斧太阿。届时汉人又当如何自处,世家又当如何自处?因此,女儿宁可将太尉一职让给北海公,也不愿意再起拓跋鲜卑之旧威,贬损汉祚。”


    “太尉啊……”陆振略微沉吟。在各州设立刺史督军事后,太尉对于四方兵事功课便没有太多的干涉权,所剩的不过是部分军官的监督考察之责,并且分管太常卿、光禄卿和卫尉。太常卿虽掌礼仪祭祀,但与卫尉、光禄卿一样,直接对话皇帝。且由于孔圣之后孔昱加侍中,礼仪郊庙制度也早由尚书仪曹分领,太常不置已注定是常态。


    思忖片刻后,陆振慨叹而言:“百年之后,吾亦不愿做史书中一南夷、一蝼蚁耳。此事你既已察之幽微,不妨先私书信一封,致行台王令。至于长安方面,太尉之职军权意味较浓,北海公与我家分光,倒可稍稍缓解皇帝的不安。至于其他人家,王中书处自当说明,其余人家倒也不必解释得太过露骨。”


    陆昭连忙点头称是。


    “司徒和司空将丞相的权力一分两半,御史大夫的检察权被分散于三公各自监管,太尉也无军事指挥与调度之权。司徒掌人口土地既内政,但粮草资源却在司空手里。司空空有粮草财帛,却无法插手军事与郡国的具体政策。如此一来,三公就再也杀不出一家独大的局面了,丞相霸府时代不会回去,皇帝不会允许,世家们甚至更是乐见雨露均沾。外朝之大厦将倾,由中朝的尚书省接手。即便是录尚书事权倾一时,在会随着太子与行台的归来很快过去。”陆振冷冷一笑,“内朝无尊位,外朝无重权。呵,老皇帝看似妥协了世家,实际上还是在为太子量体裁衣啊。”


    制度上的量体裁衣,在当时的君主身上或许极为合适,但是转到子孙身上或许就大了。衣服很难彻底拆了重新改,那就只能找些垫子先点起来。一个人穿着垫起来的衣服,终归是不伦不类,走路都难以走好。而那些垫子,就是权臣、外戚与宦官。


    尚书省的独大本身是为最英明、最有能力的皇帝服务的,但同时也有着极为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在皇帝缺位时亦或是皇帝幼小时,权力也会以录尚书事的形式转移在权臣的手上。若不设录尚书事,则会被外戚与宦官们抢夺。


    而现在,这柄荆棘权杖寄托着世家的信任、太子的信任,终于交到了陆家的手上。在太子与行台回归之前,是否要呼风唤雨,是否要改天换地,全在执权者的一念之间。只是门阀执政,永远对一家独大充满了警惕,对一族专政充满了恶意,老皇帝用这把权杖将陆昭的野心开启,而她一旦踏错,必将受到最猛烈的反噬。


    这是皇权对她最高的礼赞,亦是对她最深的赌咒。


    第244章 止沸


    二月初十, 朝议决定为时任殿中尚书的陆昭加录尚书事。陆昭固辞不受。随后,陆昭请调陈留王氏、京兆卫氏、河东柳氏、京兆韦氏、陇西彭氏、吴郡朱氏以及扶风马氏子弟选入羽林军,充任殿前侍卫。继魏允被捕, 陆冲也因事功暂以散骑常侍的职位,假羽林中郎将一职。


    两日后, 朝议再请陆昭加录尚书事, 陆昭仍旧固辞。同时,金城行台在得知元湛请移都平城之后,开始集体发声抗议。中书甚至将大部分已经装车押往长安的诏书全部撤下, 重新搬回了玉京宫。


    长安城内发生的种种,对于早在二月初便退还灞城的北海公元丕来说, 已经明白了然。三公之制的改革,皇权与世家的暗战, 乃是自崔谅身死熊熊烈火之后的漫长余温。京师回攻战,陆归仅仅有夺取北门之功, 相比于陆归,元丕的战机可谓大功。作为有着阵斩敌将愿望的老狂人, 元丕对崔谅自刎的决策有些不满。但如今看朝廷内的风声鹤唳, 他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他已是世袭国公,统领北镇,这样大的功勋若是在年轻时, 可谓求之不得。但如今他在北境拥兵数万,如此大的功勋除了招惹一个徒有其名的三公之位与旁人的侧目,不会给他带来任何的好处。大胜或可名留青史, 但完胜必将引火烧身。


    身为宗室, 无论是长安还是行台的世家都对他抱有浓浓的敌意。甚至为了削弱他的功勋,开始命人散布一些谣言。譬如当年凉王攻打长安的时候, 他为什么不出并勤王?此次勤王又意在何为?


    对于种种泼污,元丕并不作任何申辩。其实对于当年凉王攻打长安,冷眼旁观就是他的本意。长安的帝王废除了族制,鲜卑与宗室地位一落千丈。他真想看看凉王是否能攻入长安,将政局清洗,让鲜卑和宗室恢复以前的荣光。他甚至对崔谅都不乏期待,他也知道当崔谅血洗长安时,就注定达到了此生权力的天花板。而仅仅是为了这样一个天花板,崔谅以一介寒门之资而触碰到这个高度,又付出了怎样惨重的代价。


    然而当陆昭来到北镇的时候,他仿佛忽然看到了撬动时局的力量。她也是世家出身,但亦生长于皇权背景。在家学与经传登峰造极的那片雪山之顶上,又露出一片火山的灰烬,她经历过痛苦的打磨与欲望的啃噬。她将他引入局中,并向他表示尊重,但这份尊重的方式却又小心而谨慎,对于郊祀的问题表达得更是隐晦。她小心翼翼操刀,精准地切割着各个势力的利益点,以期避免任何冲突所引发的内耗。


    譬如这次淄川王元湛所提及的迁都之事,陆昭甚至没有表示出任何回绝的意思。而是稍稍绕了一个弯,通过将谢颐、魏氏父子捆绑论罪的方式,绕过了皇帝和心思不明的皇子们,来试着与自己进行一场对话。而后日,便是陆昭来灞城以来使的身份正式面见自己。


    二月十四日清晨,陆昭以殿中尚书身份,持天子旌节、驺虞幡,驾法簿,随众两千余人前往灞城外。驺虞幡乃前朝之最重者,每每朝局之危时,兵事之险时,多用以传旨、止兵,见之者辄慴伏而不敢动。陆昭却并不以此为重,命大部分兵员停留在灞桥以西后,仅领千人与随驾过桥。而城上的北海公元丕见天子旌幡来此,连忙命人打开城门,随后亲自下城,依礼相见。


    此时以元丕为首一众北镇将领,另并元丕的长孙元澄、次孙元深,齐齐整整跪在灞城门前。


    陆昭也旋即宣读了皇帝的诏书:“夫大德重义,亟闻其教,世敝国危,希遇其人。自非达义之至,识正之深者,孰能抗心卫主,舍身固节者哉!北海公丕,文辩优洽,秉尚贞悫。当要逼之切,意色不桡,厉兵诛逆,气震凶党。白刃交至,忠志不移。古之怀忠奉贞,未云出其右者。今封北海公丕为太尉,兼朔方郡太守,督北六镇军事,持节,平尚书事。”


    原本元丕神色淡然,但是当他听到加封太尉一衔时,已然有些出乎意料。最后听到平尚书事的时候,面色已转为震惊。


    陆昭深知元丕脾性,此行也没有带太多世家子弟,殿内禁军还要交给陈霆与许平纲,因此仅带了吴玥和一个不知道是不是冒牌的陈留王氏王赫随行。


    吴玥和王赫离陆昭较远。王赫对这些官职头衔并不熟悉,只皱着眉头不露声色地低声问:“这衔儿怎么听着和以往有点不一样啊。”


    王赫自崔谅进京后,执掌永宁殿周围的宿卫,这种诏书听得多了,竟也培养出一点语感出来。


    吴玥轻笑了一声,道:“你还真说对了,是和以往的不一样。你以前听的那些权臣的加封基本上是录尚书事加侍中。”碍于礼仪,吴玥也没


    有与王赫多说,只见北海公元丕激动地领旨谢恩,随后引陆昭等人入城。


    元丕毕竟年高,一场大战下来也是精力不济,但这次会面却不像上次那般泡脚濯足,而是衣冠齐整,连须发都精心修理过一番。


    “陆尚书请坐。”元丕既入内,也不执那些虚礼,“陆侍中首破京畿,得建不世之功,倒是我等老朽汗颜啊。不知此次陆尚书是否也能成功录尚书呢?”


    先前陆昭传书京畿已破,但长安北门的火光已是他拿到书信之后的事了。考虑到崔谅的兵力以及长乐宫内不可能没有严谨的布防,再加上这几日从长安城里传出的种种流言,他也不难猜出陆昭的书信乃是诳言,而自己着实被当成了七国之乱的梁王坑了一次。因此再见到陆昭,元丕也难得有什么好脸色。


    陆昭忙道不敢。


    元丕也懒作纠缠,以这几日长安的风声鹤唳和自己敏感的身份,能得到太尉这个加衔,他已经知道没有陆昭的推动和首肯,是不可能获得的。而朝廷没有令他立即罢兵,反而得到了仅次于录尚书事的平尚书事,他也没有什么怨言。


    陆昭道:“此次请北海公共平尚书事,也是皇帝陛下对北海公的倚重。如此,北海公倒也不必急于离开灞城。”


    元丕明白,平尚书事这一加官可以说让他有足够的理由留在灞城,以便观览尚书省公文。不过元丕也清楚长安城里那些人自然不会乐见自己真的入宫去平什么尚书事,不然的话不会连侍中这个加衔都不肯给。有了侍中,可以随时入觐面见皇帝,再加上执掌禁军的职权,才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知枢要,平尚书事。


    元丕落座后直截了当道:“既不必离开灞城,也不必入皇城吧。呵,貉子可恶。大汤止沸,鼎却未冷,你急着牵扯老子进去,要做什么,老子还不知道?被皇帝摩搓得快受不了了吧。”


    陆昭闻言也就不再多话。这位北海公的路数着实和其他世家有些不同,说话直刀子似的捅来捅去,奈何资历太老,她连还嘴的余地都没有。


    元丕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干涸喉咙,随后开口道:“这个平尚书事,我就不接了。入城实在不必,至于陆侍中要领尚书事还是平尚书事,自决即可。”


    陆昭道:“余下仍有一事,想请教北海公。”


    元丕知道陆昭所言乃是魏允、谢颐、魏明等人一事,这个案子在长安搅得风生水起,一是为了平下迁都一事,其次是要让元丕对于此案有一个发表意见的机会。由这个意见,世家们也能看出北海公本人的一些意象,倒非一定要置某一方亦或某人于死地。


    元丕道:“魏明私交诸侯王,扣押文书,我欲收而斩之。至于谢家子与那个羽林中郎将,本公于北镇时既未见人也未有深交,不若请询司徒,以免失之中正。”


    对方既然以表明要严惩魏明,也基本表态断了魏明与谢家的线,更不会再与淄川王元湛有什么瓜葛。


    营帐内的大事,王赫与吴玥无法参与,两人借在帐外休憩的时候,闲谈了片刻。王赫先前觉得此次分封略有不同,如今听吴玥讲解才发现大有意味。


    “历来非尚书省官员参与尚书事不过四种,录尚书事、平尚书事、视尚书事和省尚书事。录即领也,领尚书事者可处理尚书省所受文书,有一言决策之权。平、视、省就相对次一等,即评议、参与、兼顾之意,并无决策之权。若领尚书事如霍光等重臣,便可算皇帝的辅政重臣,这样的头衔多加在三公之后。若仅领三公而不涉尚书事,势位就要少一大块。”吴玥耐心解释着。


    王赫问:“那如此一来,北海公岂非已得显用?”


    “非也。这次分封正是微妙在此处。”吴玥道,“领、平、视、省尚书事者若不掌握禁军 ,需要再加侍中,作为天子近臣得以言事。如今北海公未加侍中,可见朝廷并未有意让其入宫执政啊。如今陆家看似一枝独秀,但大势仍是门阀执政,皇帝病危,涉尚书事者不会只有一家。陆家独领,难免饱受非议。因此陆侍中为北海公加此虚衔,也是在其他世家叫嚣之前分摊自己的权威。北海公如果接受,由于未加侍中,在入朝后分摊世家们的压力,也会沦为陆家的喉舌。若北海公固辞,那么其他世家并无北海公之地位功勋,也不会因为尚书事而闹开。”


    王赫一边慨叹一边点头道:“这小娘子也够会玩啊。”


    吴玥笑着擦了擦佩剑:“逆风执炬,必然自焚烧身。殿堂秉烛,才能光照世人。”


    第245章 暗变


    《论语》有载:暮春者, 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浴乎沂,风乎舞雩, 咏而归。


    三月初三, 上巳节,士民祓除畔浴,天子亦要率皇后与妃嫔与郊外祭祀高禖。自崔谅之乱后, 皇家已不行祭祀许久,或为安抚民心考量, 或为皇室权威考量,这场郊祀已被有司提前拟定下来。即便是门阀执政, 但并不意味着御座上的皇帝无关紧要。海清河晏之时,十二旈的国君仍需被拿出来在民间遛一遛。世家们拱卫皇权, 这是天下最体面的职事,通过祭祀对皇帝进行确权后, 他们才能心安理得地将这些权力截流。如今长安郊野已无敌兵, 只要将流民安顿好,郊祀自然无忧。


    随着祭祀高禖之礼提上日程,朝廷内的新一轮任命也颁布下来。原本不常置的太常, 由渤海高氏的高宇初担任。这一信号微妙地暗指了渤海王或将迎娶楚国公主,高氏作为渤海国本地豪族,荣任九卿, 既是对渤海王的抬举, 也是对楚国公主的尊重。毕竟魏国已称得上是连年战乱,继续打下去, 熬干的不是国库,而是世族。因此,各家对皇帝抬举宗王的举动也多有容忍。


    自前朝太康年间,宗王与封国世族便有诸多联系,或姻娅相连,或主臣相托。成都王司马颖之于蜀郡常骞,琅琊王司马睿之于琅琊王导,所谓昔日“王与马,共天下”之局面便有颇多地域政治之因。诸侯王不乏辟封国内世族为官,情同兄弟,义同交友。世族以家族利益为宗旨,和本地宗王相互扶持,成为了一荣共荣的政治关系。


    渤海王元洸治下,除却国相是汉中王氏的王子卿外,属国官员大部分都是渤海本地世人。封国之内的政策、赋税、铸业、鱼盐,在部分奉予宗王这个所有人后,余者皆是世族们的隐性红利。这既是帝王无力插手皇子封国的衰颓,也是世族内部潜移默化的规则。


    上巳节前,宫中仍发生了一件大事,薛容华竟在小伽蓝寺被找到。当日保太后欲杀薛容华,宫里那么乱,一年多来都杳无音信,大家总觉得薛容华早已不在人事。如今薛容华被人寻到,皇帝自然也是欣喜的。


    宫人们一传十,十传百,说来也巧,五皇子元洸于小伽蓝寺中祭拜,要奉香火钱。当时五皇子随身携带铜板不多,取出后细数了一回,便点了八百零一枚铜钱,说,既是为父皇祈福便奉与父皇诞辰等同之数祭奠吧。待祭祀完毕,佛像后禅室遂有响动,随后容华一身缁衣踉跄走出,含泪而泣。


    薛容华被找到后,即可被安排送往后妃们居住的宫室。魏帝见了前来复命的元洸,内心也不乏感慨:“她心里到底还记挂着朕。”


    元洸闻言只是默然,他是少数知道故事真相的人之一。他所奉的并非八百零一钱,而是七百一十钱。当他看到薛容华出现的那一刻,便决意将这个真相深埋于心。薛容华缁衣是真,哭泣亦是真,至于哭泣的对象,想来并不是自己的父皇。至于那七百一十钱背后真正的故事,他既不知道,也不忍再去打探。


    此时太常高宇初已奉命入内。


    魏帝因身体原因,此次郊祀并不随行,皇后与嫔妃也就不必出席。将高宇初呈递的祭祀仪注粗粗御览了一遍,随后笑着道:“高太常安排稳妥。祭祀高禖的事,既然太子去了,让太子妃也跟着一块去祭拜祭拜吧。至于授以弓矢之礼,让他俩按着仪制来。”魏帝笑言迷离,满是慈祥意态,旋即又指了指元洸道,“五郎也去,楚国公主的聘雁你自己去弄。”


    高宇初低头应是,又道:“尚书台仪曹的人早上来问臣,乳母李氏是否也要随行祭祀。此事还请陛下斟酌,臣不敢擅专。”


    魏帝的神色恢复了往日的冷漠与难以揣度,半晌后才沉声道:“她也不去。”


    傍晚尚书省值房内,陆昭仍在阅览文书。朝廷最新的诏令已下,陆昭暂平尚书事,以此来为最后录尚书事做一个过渡。在听到仪曹的侍郎将今日高宇初与皇帝讨论过的议程呈报后,陆昭将议程接过,举重若轻地放在一边。她身后恰是一张绢面画屏,浅绛山水,万丈险峰在左,千里湍江在右,晦明难辨的青白色雾霭自四面八方涌荡而来,仿佛天鸣漏雨已盈贯耳畔。


    陆昭用水润了墨,随后起笔书写,一边书写一边道:“立春元日郊祀未行,恐于春耕不利,百姓无心稼穑,不若此次郊祀请治粟内史等一并前往祭祀。中书省,王监身份贵重,不可不到场。至于郊祀车舆法驾,倒不必动用禁军。北海公与车骑将军俱在京畿,各遣一卫随侍即可。”说完,陆昭将已书好的信件加印封口,随后交予先前在门外值候吴玥道,“送此信至司徒府。”


    郊祭乃国之大事,亦是军事。依常制,整个帝国以皇帝为首的权位深重者即将脱离宫中的宿卫,暂时离开皇宫。此时谁离皇宫——这个权力中枢最近,并且控制了部分禁军,谁就有能力发动政变。这部分力量可能很小,与秦州等地的兵马相比,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但是秦州刺史的官职再大,掌握的兵再多,也不可能发动政变。


    原因无他,拱卫京畿的不仅有秦州,还有雍州、司州、北六镇,中央完全可以调兵来打。更重要的是,所有刺史督军事下各级官员,多少都会将家属留在长安作为人质。只要地方闹起来,闹事者大多会先被手下人背刺。再高的威望也不值得他人为你抛家舍业。


    权力核心的夺取流程简单来讲就是入宫、控制进军、封锁内外城,随后无论借由皇帝、皇后还是太后出诏,再利用台省内现有的尚书、中书部分官员,将自己的诉求通过合法章程走全,最后公之于众。区别只是这个诉求可能是废立,也可能是直接篡权。而尚书之事,帝王所掌,禁军之力,皇帝统辖,拿下这两样,皇权就是牢固的。


    如果一个人在禁军中有力量,即便是很小,那也有掌握皇帝和整个官僚架构的可能。如今即将郊祀,皇帝本人不出皇宫,太子与殿中尚书这个禁军统领即将离开皇宫,这是一个隐晦危险的政治信号。


    陆昭在捕捉到这一点后,也旋即做出了应对。如今同样不出皇宫的还有太子的乳母,而同为诸侯王的元洸被遣出皇宫。那么在皇帝的一手操办下,余下的人则是要参与权力核心变动的。皇帝大概率是和太子乳母串联的,下手的目标应该是姜绍等势力,淄川王元湛大概率是和姜昭仪一起作为人质扣留内宫。姜绍毕竟贵为三公,手上还是有营兵的。


    其实这和陆昭并无直接关系,但陆昭隐隐感觉魏帝或许要借由这一次肃清姜绍来协助太子的乳母李氏以及卫尉杨宁等人实现一次军事抓权。毕竟军队的归属感与忠诚需要通过至少一次实战才能够完成。这样做看上去没有动陆昭的人,但其实也是在蚕食陆昭在禁军中的掌控力。


    陆昭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案。让治粟内史一块跟着出城郊祭,为的是让司农印可以跟着走。她也打算将王峤一家拉出城去,中书印如今已被行台归还给了王峤,她准备让王峤把引也随身带上。没有了合法制诏,那些人在宫城里也闹腾不出多大的水花出来。现在她唯一需要关注的点是距离武库最近的司徒府,即原丞相府,还有就是把控长安城的护军将军。


    北海公元丕既得太尉加衔后,在世族们的一力运作下,剥夺了其护军将军一职。但是这个职位是否能够落到自家手里,仍是未知。


    陆昭慢慢起身,披上氅衣。如今她还是必须要见见亲自录尚书事的那个人。


    此次元澈赶回长安带兵不多,如今这一批人马分散在大司马门与武库附近,但在居所周围仍守着两百宿卫。元澈见陆昭身着公服入内,其身后又如以往那般呼啦啦跟着一大群人,不免笑开:“殿中尚书若有事求孤,实在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只身前往未必不能成事。”待四下没有了人,他亲自替陆昭解了氅衣,顺带用手背贴了贴她的脸:“都凉透了。”


    陆昭单指将元澈的手从脸颊上调开。她需要尚书印,现下又没有录尚书事,有些事情不得不拿禁军作架子,用威势逼一逼他,交印出来盖章。原本不必走这个流程,皇城驰道一条街,谁都知道她是爹,乖觉一些的不必等她动禁军,早就乖乖奉上印来。只是元澈偏不,不但不坐班尚书省,每次派人去请印都是一口回绝,偏要自己兴师动众赶过来。也不知元澈是不是有什么受虐的癖好,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品尝一下被权臣拿捏的滋味。


    元澈回手拿过陆昭递过来待盖章的公文,不仅啧啧叹了两声:“中护军,殿中尚书好大的手笔。印就在案上,自己去拿。”


    护军将军乃是都城禁军要职,陆昭本以为不会如此顺利。见元澈应下,她小心翼翼地笑了笑,回身就要去取,谁知元澈忽然从后面钩住了她的衣带。


    第246章 上巳


    窗外桃花落如雪霰, 耸动着繁华子的心,挑开了轻薄儿的眼,满心满眼尽是佳人的回身隐笑之态, 却步敛袖之姿。元澈的手指轻轻一弯,借着这股力将人重新拉回了怀里, 却感到胸口一硌, 一双素白的手刀劈剑斩一般抵在了薄薄的衣料上。


    他俯身向她耳畔探去,只见一丝冷汗自延颈秀项而下,皓质如呈露。“这么着急要中领军干嘛?”


    “着急吗?”陆昭表面波澜不惊, 手腕上却下了死力,“兄长掌控长安城防, 车骑将军加护军,不过多了个四品的衔。郊祀在即, 也好有个护銮驾的名分。”


    “哦,倒不知此护军是否掌典武之选?”他感受到了权臣的敷衍、肆意以及堂而皇之, 心底的那一点点难以忍受的躁逐渐染上眉间,“听说自司马师领中护军后, 至晋一朝, 护军将军已调至三品,却不再掌武官升迁。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他司马家知道这个官职有多大的能耐。三年的武官选拔权, 足够让那些不得志者替你卖命了。”


    薄薄的衣料逐渐被体温渥得烫手,陆昭慢慢缩回指尖,勾了勾嘴角:“司马师?我怎么觉得自己倒像是曹爽, 出趟皇城郊游, 武库不在手,司马门亦被夺, 被人矫了诏。我的血是不是也要染在渭水里了?”


    元澈又把陆昭的手摁回了怀里,声音与眼帘一同垂下:“当年曹爽就真赢


    不了了吗?他是中领军,桓范给他送来了大司农印,只要他肯挟皇帝奔赴许昌,令於天下,谁敢不应。他输了,不过是因为信了司马懿的发誓。”


    “千百年永恒流过的洛水,四十年的清望高誉,誓言不过如此。”陆昭轻轻地笑了笑,“皇帝与你乳母俱在内宫,宿卫藏了他们多少人,我根本不曾知道。待行台归来,兄长便回秦州,居住在这深宫中的就仅仅是我一个人。宫墙那么高,只要有人轻轻一推,就可以了结一个人的性命。皇帝那么在意保太后执政的旧制,一旦太子妃有了妊娠,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去母留子。那时候殿下又能给我一个什么样的誓言呢?我的死能解决你们太多的问题,我不得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元澈的手顺着陆昭的手腕将这一抹白揉进了心口中,冰冷的世界依偎着滚烫的炉。她索要的并不算多,只是他能给的只有更少。“日后行台归来,孤来接掌禁军,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这个誓言,孤还发得起,你可放心了?”


    陆昭将手回夺,亦道:“若臣执掌禁军,也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殿下难道就放心了吗?”


    趁着他尚在愣怔之中,那双冰凉的手一撤,便回身去取印。元澈只觉得胸口更冷了几分,眼见着那枚印章按下一片朱红,美人携纸侧环过身,容身黯淡地要推门出去,旋即冷笑道:“拿下了这道任命,你合该高兴。”


    陆昭回头笑了笑:“殿下为国选才,秉公无私,臣高兴。”


    待门沉沉关上,元澈才向帷幕后的几名宿卫挥了挥手,仅用自己听得见的声音道:“我没有为国,昭昭。”


    暮春之月,春服既成,龙舟泛泛随着白水浩浩开往渭水之畔。太子随百官游弋河山,或击棹清歌,或鼓枻行酬,而护军将军陆归与北海公元丕各遣两千人随侍岸上。待呼船登岸后,众人重新列队,而后一同开往东郊的高禖祠准备行祭祀大礼。


    《周礼·月令》有载,玄鸟至之日,以太牢祠于郊禖,天子亲往,后妃率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韣,授以弓矢,于郊禖之前。


    此次授弓之礼由太常高宇初主礼,元澈与陆昭俱着礼服。高禖祠虽对民间开放,但不乏皇家出面打理,内外院皆终桃树。是日春和,已是开花匝树,流莺满枝,正值桃季柳时,礼乐将游丝吹断,只觉满苑绿帻照耀,紫燕陆离。


    元澈拾级而上先从高宇初手中取下一弓,随后陆昭则在女史的引导下取过革制的弓套。元澈见她在高禖前那棵巨大的桃树下伫立片刻,一阵清风拂过,长袂映空而舞,一时间便只闻得象筵鸣宝瑟,眼前的金瓶玉镜皆光影迷离,如泛羽卮。


    “太子妃……”女史在陆昭身边小声地提醒着,反倒把元澈的思绪惊动。


    陆昭回神走上前,双手奉上弓套,目光却越过了元澈,落在高禖像上。高禖男相女身,胸丰腿腴,双襟对开,衣袖慵懒地垂在了微微隆起的腹部,在他托起的右臂处,有一个小小的婴孩。


    红潮忽然涨满了陆昭的耳根,她从未直视过高禖像。由于紧张,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将弓套抠紧,指甲在皮革上陷出了一弯弯深印,一如她刻在他身体上的那些暧昧的印记。


    元澈暗暗用力将弓往里装了几回,却都碰了壁一般装不进去。天子授弓礼的皮革用的都是软革,大小也都是量身订造,不会出这种差错。一时半刻间,不仅高宇初疑窦丛生,下面观礼的众人也心生讶异,不过是因身为臣僚不敢明目张胆地抬头看罢了。


    “昭昭,你不要闹。”元澈扳着嘴型,用极轻的声音哄着。


    陆昭只觉得头晕目眩,想起了每一次溺水一般的窒息,想起了同样在耳边盘桓的热气与催促。热血与潮水在她脑海中翻涌着,似是要对以往对方的攻城略地加以还击。她猛一用力,弓套上的皮革扣竟卡在了弓弦上。


    元澈被这股力道冲撞得差点失去平衡,好在他常年习武,很快稳住身形,才不至于在祭祀礼上出丑。角弓由动物筋骨制成,十分沉重,元澈随后借着这股力,稳住了弓套下面那双手,才将弓箭重新封装好。


    旁边的女史并没有发现藏在弓套下面的小动作以及两个人之前的波涛暗涌,忙赶着接过了收纳好的弓。随后元澈依礼将箭矢也插入陆昭所奉的箭筒中,这一次倒没有先前那般费力。


    郊祀礼既成,整个游宴却还没有结束。元澈与陆昭以及百官在郊外行营中再换上时服,男则朱服,女则锦绮,粲烂耀目。随后一众人稍稍散开,架楼台歌榭,渭河对岸也允许一些民众靠近过来,君民一道在渭水畔戏水濯足。又设曲水流觞,水边设席障,茶具与花,供众人吟诗作赋,雅歌宴饮。


    宫外不便行兰汤沐浴,女官与内侍们各取了香蕙兰苡泡入泉水中奉上,而后将一条绿嫩的柳枝交予太子手中。元澈先点了盆中水,随后走到陆昭面前,顺着一捧乌云点点洒洒。河畔风冷水凉,几滴甫落,陆昭不由得闭着眼睛瞥了瞥头。那水滴有的顺着鬓角香额流下,又有如寒露一般缀在眉梢眼角处,愈发让他觉得容仪娇娇,身坠巫山早已忘情。


    点水礼仪本是太子身边侍奉者皆有惠及,元澈却止手笑着道:“就先罢了吧。水这般凉,本是要祓禊去灾,如此反倒要弄出一身病来,孤回头还要赐药,你们也得遭罪。”


    众人听罢也都笑着退下。


    元澈顺势拉过陆昭的手,用袖角替她擦了擦额发,而后道:“甘泉宫里备了热汤,高宇初说下午就可以过去。只是河水还凉着,你若想下去玩,也不要呆的太久。”说完,他看了看那边百官相聚宴饮处。


    陆昭知道他也不得不过去应酬,只点头道:“晓得了。”心里却早已贪恋去河边戏水起来。她幼时也贪玩,只是家教甚严,每次都不尽兴。


    陆昭话音才落,却不料元澈笑了笑,道:“算了,还是先陪你过去玩吧。”见陆昭还要推,又找补道,“都说做戏做全套,全长安都知道太子曲事权臣,都到了这一日也要把戏做足。”


    原本跟在陆昭身后的韦如璋等人早备好了竹筐和各色木根做的酒觞瓢碗,见太子如此,也知此番行乐不成,各自识趣离开。


    元澈牵着陆昭的手慢慢走近渭水浅滩处,那里早已设了帷帐和竹席。两人各自坐下,陆昭提起裙角,本要自己弯身去解脚踝上的行缠,却见元澈已半跪下身,只手帮她将紧紧的系扣挑开。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青青的罗纱,石榴与蜂蝶攀绕其上,顺着柔滑细腻的小腿,一圈又一圈地褪落。


    此时南风吹来羽弦歌声,乐府的咏叹杂合着岸上莺歌燕舞,满是温柔绮丽。


    “蝶蝶之遨游东园。奈何卒逢三月养子燕。接我苜蓿间。持之我入紫深宫中。行缠之传欂栌间。雀来燕。燕子见衔哺来。摇头鼓翼何轩奴轩。”


    乌沉月升,银满星河,一语成谶的《蝶蝶行》缥缈涌入甘泉宫。朱袍与翠带相拥,摩挲着苜蓿草,在一片紫深宫中化作喁语。晚风吹过碧瓦,行缠如游丝一般旋荡在床梁上。元澈闭上眼,只听得外面桃花瓣噼里啪啦地扑在半透明的窗纸上,却孟浪在了心底。此夜红鸾星动,他与那传说中的帝子一样,只因心生思凡之念,被贬下凡。


    高禖祠投射的巨大阴影下,另一个皇子贵胄默默仰望着那一对供奉的弓箭。黑暗中传来一阵冰冷的笑音,原本在箭筒的箭羽被扔掉,替换成另一支,继而,一只沾满血迹的死雁被抛在了地上。


    第247章 主困


    上巳节当日一早, 太子、陆昭以及百官出宫郊祀。偌大的皇宫内除了皇帝以外,唯有姜绍、吴淼二公、尚书仆射王谦并尚书、中书二省散员驻守禁中。以陆昭为首的殿中禁军班底,陈霆、许平纲二人并未出行。


    “王峤在不在省中?”魏帝半卧在榻, 身着单衣,脸色略有潮红, 但也不过是以酒入药之功, 整个人依旧是浮肿病态。


    自太子归京、陆昭把持禁军后,皇帝已甚少视朝,因此黄门亦没有日日向台中讨取官员出席情况以作备案。刘炳忙道:“奴婢这就遣人去问, 若王中书在,陛下可要召见?”


    魏帝拭了拭鬓发间的汗水, 而后道:“若他在,便让他过来。索性春困无事, 朕好久没有下棋了。”


    刘炳应下,旋即命人速去中书署衙。


    魏帝起身, 独坐窗前,春风温润, 让他的汗热略有缓和。不远处的飞花树影下, 一名身着轻衫藕裙、容色娇俏的小宫女正倚在树边,似是在躲懒。如今宫中侍女也多有撤换,小宫女初入永宁殿这样富丽堂皇之地, 对眼前的一切都十分好奇,或左顾右盼,或垫脚眺望。偶有戍卫或宫人经过, 也忙归于道边垂首默立。待这些人走过, 便继续观览苑中春景,不乏憨态。


    窗外春光明亮, 殿内虽然点了不少烛火仍不乏晦暗。那小宫女仰头望向永宁殿,右手从下往上一点一点,似是在数飞檐上瑞兽的数目,丝毫不知殿内有人在窥探。随后一个小内侍跑了过来,和她说了几句话。她忽然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但在小内侍继续说了些什么后,便顺从地点了点头,跟他离开了。


    浅藕色的身影从花海中消失,似乎连花瓣也安静下来,委顿在地上,魏帝的心情忽然一片萧瑟,他自己也不知为何。正待转身回去,却听外面侍者来回事。


    大门轧轧打开,那抹藕色的裙衫竟在烛火下一晃而过,如幻亦如梦的亮色让属于陈年老朽的寂灭再次点燃。魏帝就这么望着她,曾经在御座上执笔杀人、深谋险略的心肠随着宫绦迤逦与烟视媚行化为一泓春水。这自与欲念无关,人生贵贱纵然有别,却俱以难逃春秋伟力,这不过是对年轻如豆蔻的女孩最诚恳的赞赏与难以遮掩的羡慕。


    小宫女用余光捕捉到了那扇尚未来得及关闭的窗,继而看到了自己躲懒栖息的那片树影,整个人愣怔在了原地,低头绞着袖口,羞涩、惶恐兼而有之。最后在刘炳的示意下,小宫女方才凑步至屏风后,将用过的药盏、滤子,银铫等物移出殿外。


    刘炳道:“回禀陛下,中书监今日一早已随法驾出城郊祀去了。”


    “什么?”魏帝怒意忽盛,吓得那名小宫女也惊悸不已。魏帝难得收了怒气,命人先把小宫女带下去。刘炳注意到了魏帝的神情变化,自然明白这个小宫女的与众不同,只命人带她去侧殿候茶水。


    待人走后,魏帝才道:“随法驾卤簿出行人员,俱应列在出行仪注上,高宇初怎么做的事,他这是存心?其他人呢?何婴在不在?”


    此次出去打探的小内侍早已学了个乖,趁着去中书省查问的功夫,连同各部执勤在岗的千石官员记录都调了一份出来。刘炳入殿前已细览一遍,旋即回话道:“回陛下,何内史也不在。”


    哗啦。


    帝王大袖一挥,几乎已要将案上的笔墨纸砚扫落,但多年的权场老手依然保持着几分克制,袖袂戛然而止。不过,其心情之恶劣也可想而知。


    “应该不是高宇初,他是渤海王的人。”魏帝皱着眉头喃喃道。他了解元洸的脾性,偏执乖戾,不干出点弑兄夺妻的事,已经算是不寻常,更不会与陆昭他们合作。“禁军没有少人,跟随他们出郊祭祀的就是陆归部。”


    陆归前一日加了护军将军,可以任命以及调任长安城的宿卫武官,并且有安排銮驾出城护卫之责。必是陆归把人调出去的!而负责监察武官擢升、调任、以及祭祀大礼随行军队的则是……太尉。


    思至此处,一汩冷汗从魏帝身后冒出。太子放了陆归坐这个护军将军的位子,到了自己这一步,也是可以找个理由拖延的。但是秦州刺史陆归前一日快马加鞭送来了秦州土地人口的核算名录,褚潭也上表愿为太子乳母奉一乡之地作为封邑,这是为李氏抬高身价必要的一步,也是进一步巩固皇室在秦州新平势力的一个好机会。因此他也没有犹豫,将护军将军作为回报给了陆归。


    他对此并不担心,太子领行台大军及百官归来后,既有的禁军势力和朝廷格局必将会有所改变。到时候再逐步调整,收回长安城的宿卫,也都是可望之事。


    至于北海公的默许,他也未曾料到,大抵是陆昭暗自通信北海公,言宫内或有变数,请北海公一同拱卫太子。而北海公先是受陆昭之惠领了太尉的加衔,此次陆家甚至让出了独控皇储的专权,可谓诚意满满。而对于自己这个皇帝,想来当年更化改制,伤了老宗王的心,宁可去相信第一个主持西郊祭祀的外姓人,也不愿意体量当年他这个傀儡皇帝的苦楚。


    是了,他也未曾想到,陆昭会捕捉到自己这次发起宫变的意图,即便不是冲着陆昭本人来,但这个年轻人依然在两天的时间内做出了最快地应对,甚至在接二连三与皇权兑子的过程中都占尽了上风。他原本想借用这次宫变,夺了姜绍的营兵,为现有他能掌控的禁军增加一些力量,也能为李氏在禁军中添几分底蕴。


    可现在,尚书印、中书印、司农印都不在他手中,即使成功夺了姜绍的兵,也没有合乎法理的诏书示与百官和百姓。仅有一个皇帝印玺的密诏或许可以骗过一些底层的禁军和城外的百姓,但无法骗过那些世家和官员们。


    没有经过他们圈子的同意,硬抢,那就是不守权力游戏的规则,更无异于直接掀桌。继而这种惊恐会传播至每一个参与执政的世家中,所有人都会觉得这个皇帝的行为是难以预判的,是极具风险的。那么下一步,这些人会做出什么样的应对,那便可想而知了。他甚至隐隐感觉到陆昭把那么多世家子弟调至殿前充当宿卫,就是在最大程度上遏制他有这种不顾后果的举动。而反观陆昭这一动作,放弃了独自把持皇帝,反而告诉大家,皇帝是共有的,这个规矩我是承认的,可以说是无比老道。


    这次行动必须终止!


    魏帝道:“刘炳,你亲自去李氏那里,替朕传一句话。今夜无云,必不成雨,不必急着给太子备伞了。”


    刘炳低头应了一声诺,旋即走出大殿。


    姜绍身为太傅,与吴淼一样,也具备开府的资格。然而接连几天,由于上次元湛的失言,导致他原本为数不多的属官都已接二连三的离开。现下他所拥有的不过是由三公直辖的一营兵马,部署在府内,而府外仍是隶属于殿中尚书的禁军。


    然而今日府外的宿卫竟少得可怜,姜绍也不由得心生疑窦,却不敢直接盘问这些宿卫,而是让一名亲信宦官前往司徒府看一看。毕竟同为三公,如果朝廷有什么大事,司徒府不可能没有任何变动。


    但那名小宦回来后却带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吴淼本人并不在司徒府内,而是早早转移至司马门附近的高阙中,被禁军保护了起来。


    有人要起事?姜绍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阴谋的意味。说实话,直到现在元湛与北海公的嫌疑都没有被完全撇清,或许有人想要彻底肃清自己,以防止宗室乱政的局面。这种情况下,吴淼显然已被太子优先保护了起来,而那位未来的太子妃兼现任殿前尚书怎么就那么配合,将自己府衙附近的宿卫撤去了那么多?那必然是有人即将对自己发难,而陆昭明摆着不想参与其中。可是他已经位置太傅这种虚位,除了这两百人的营兵,还有什么力量值得旁人如此惦念?


    思至此处,姜绍忽然一惊。这两百人的营兵虽然数量不多,但是据有在内宫行走的合法性。平日虽不配以兵戈,但是若像贺祎那般由皇帝赏赐班剑,倒可以拥有一些像样的家伙,遇到乱事可以略作抵挡。这股力量陆昭当然看不上,出身世家的她也不会轻易去碰,因此触及到每个世家的敏感神经。太子届时领兵归都,也不会在乎这两百人。唯一有所惦念的就只有一股力量——那位未来的保太后以及她背后独木难支的卫尉势力。


    姜绍慢慢从席座上起身,擦了一把冷汗。这一营兵马是他在这座宫城的立身之本,甚至在关键时刻,姜昭仪与淄川王都要靠这些人来保住。他知道这次迁都的提议给自家招来了多少怨怼,况且他根本没有在元湛面前提过此节,实在是天大的冤枉。不过在这片权力的黑暗森林中,从来不会管你冤枉不冤枉,你是威胁,就要除去。


    “好哇。”姜绍冷笑道,“她李氏想一箭双雕。”


    姜绍明白,李氏感如此动作一定是受了魏帝的授意。既然如此,他也只能豁出去,到永宁殿前闹上一闹,哭上一哭。倒不是祈求魏帝的饶恕,而是要哭给那些在殿前站岗的世家子弟看。如果李氏仍敢夺取自己的营兵,那么自己今日的结果,就是那些显赫世族们未来的下场。


    第248章 的卢


    尽管姜绍已决定集众人前往御前, 然而为防患于未然,仍命人将署衙中铜铁制的器物收集起来,分发至营兵的手中。又将署衙中装饰的流苏、武帐等割下, 做成马帴[1],披在驾车的马背上。


    待万事具备后, 老迈的姜绍颤颤巍巍坐上了车, 道:“请诸位壮勇随老夫入永宁殿死谏!”


    马车自太傅署衙转向东入长乐宫,太傅是上三公之尊,又属近侍臣, 因此有出入宫禁的手令。入长乐宫后,姜绍见此处宿卫也比平日要少上许多, 旋即下令让人分守太子乳母所居的长信殿和永宁殿之间的要道,有可疑人等, 立刻抓来。此时刘炳刚从长信殿传话回来,竟被姜绍的营兵撞了个正着, 当即被众人拿下。


    姜绍看了看被押送来的刘炳,冷笑一声道:“刘正监乃是陛下旧人, 本太傅为陛下、为国家, 也不忍为难正监。时至今日,本太傅却不得不从正监嘴里要个话。正监今日去长信殿,所为何事啊?”


    刘炳知今日怕是要出大事, 然而对于个中缘由他也知之甚少,思前想后方开口告饶;“太傅,奴婢不过是替陛下传个话, 今儿个没云, 铁定不下雨,让长信殿那边不必劳师动众的, 没得给殿中尚书添麻烦。”


    皇帝这么替殿中尚书着想鬼才相信。不过这句腹诽姜绍并没有宣之于口,但刘炳的可以撒谎也让他意识到太子乳母李氏肯定要有什么动作。即便今日不能成事,来日未必就不会再动手一次。姜绍遂不再看刘炳,而后吩咐左右:“请刘正监一同前往永宁殿吧。”


    李氏的居所如今在长信殿处已有单独居住的院落,这自是皇帝的用意。宫内几场大宴下来,众人也都敏锐地捕捉到李令仪即将成为大魏未来的保太后。因此这段时间内,李令仪的周围也不乏趋附者。这些人或是禁军中不得志的武官,或是内宦、宫女等地位卑微者。也有少数寒门子弟和世家子弟投靠,意图在后续的上位分润中,取得一个优先的地位。


    其中便有一人名唤李闰,乃是本家的一名族弟,几经辗转和她攀上了关系。李闰本身也是颇有才具,足智多谋,替她接见笼络了不少人。现下其地位如同私人幕僚,备受亲重。此次涉及宫变,李令仪也极倚重此人。


    姜绍进长乐宫的消息与劫持刘炳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李氏这里。李令仪叹了一口气,而后道:“此情此景,倒让我想起昔年王敦之乱啊。”李令仪家本也世代读书,不过因为战乱没落了,但仍不失家教,其诗经史集皆通。李令仪说此言的时候,长眉微蹙,似是感慨于前事:“王敦欲反,王氏余者却各怀心思。起大事,门庭之内尚不能共进退,致使叛者擅行,余者观望。狡兔三窟如此,实在是可叹可笑。”


    李闰听到李令仪这一叹,先是惊讶,随后心中便渐渐揣度出了对方的用意。太子的乳母说这番话肯定不是什么读史有感,必然是和此次宫变有关。如今眼看李令仪可以对禁军有所掌控,但皇帝一句话,说不完就不玩了。而且姜绍已经前往永宁殿,自然是不肯善了。如此一来,皇帝不会有什么损失,但对于李氏来说,很可能由于姜绍的运作,继而成为世家们的攻击对象。


    虽然李闰不知道皇帝与李氏具体的谋划,但也意识到在这件事情上,皇帝的利益已经渐渐与李氏的利益不再一致。而李氏这一叹,也是针对被皇帝观望甚至可能随之而来的抛弃有感而发。捕捉到李氏这样的心理,李闰也不免审慎万分,思考许久后方才开口道:“前朝王敦失德,所求非分,固然有失。但结局沦落至大衰,以庭门之论而观,乃是罪在王导。兵之大事,夺权摄鼎,自古以来乃是万险之举,成则万人之上,败则身死族灭。临此大事既然心迹已剖,必得尽力一搏,哪能因顾及性命首鼠两端。今日欲求成败俱存,最终唯有两败俱伤啊。”


    李令仪听至此处也徐徐点头说道:“先生说的极是,宫变夺权必要以凌厉之势,决绝之心,刺以要害且一刺必中。荆轲刺秦王一击不成便已是死局,哪能如老叟喝热汤,轻吹慢啜。”


    李闰道:“姜绍既要至御前,说得好听是死谏,说得不好听点,也可以是胁迫君上。如今我等谋露而不发,乃是不争等死。不若待姜绍在永宁殿闹开,我等再请卫尉杨宁出面,领追随我们的那些人入殿,收拾残局。”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李令仪起身离开坐塌,心中已生算计,“我现在请卫尉杨宁陈兵围殿,姜绍若有非分之举,即刻拿下,不必多言。”


    永宁殿四周防卫森严,魏帝此时正坐于廊下休憩,那名身穿藕衫的小宫女守在一旁,低头浅唱着家乡的小曲儿。正在这时候,外面却响起一阵喧哗吵闹的声音。小宫女惊惶缄口,连同殿前值守戍卫的世家子弟们也都面面相觑,陆冲则亲自前往殿门处查看。


    魏帝难得片刻安宁,闻此骚动,怒气横生的同时内心也不乏警惕。他机敏的从卧榻上起身,似乎病痛早已不在。刘炳仍未回来,魏帝心中一惊,旋即转身走入殿内,取来自己的佩剑,而后命宿卫严守殿门。


    “臣姜绍,请见陛下!求陛下放臣一条生路,归乡养老!”


    姜绍的声音杳杳从殿外传来,此时围守在殿周的世家子弟们也蹙了蹙眉,互相交换了一下怪异的神色。魏帝在殿内只是静静地听着,窗棂的阴影覆于面上,六棱形的光斑落在帝王幽邃的双眼上,如同自黑暗的小孔中向外窥探。


    “臣为老骥,辛勤五十载,如今竟将要丧一老妪之手啊!”


    姜绍的声音依旧没有减弱,然而这一句魏帝却不能够淡定。宫中可以威胁到三公的老妪如今还能有谁,见姜绍险要说破,魏帝向外踱步而出,恰见刘炳仓皇趋行而至。魏帝沉声道:“话你带到了没有?”


    刘炳道:“都带到了。”


    魏帝的心略有所安,于是道:“快把太傅请进来,在外喧哗,到底要闹成什么样子!”


    刘炳依言应是。片刻后,姜绍便至殿前,只是魏帝仍小心翼翼,不让其过分靠近。魏帝强作笑脸,抬了抬手示意姜绍起身:“太傅叩入禁中,扰朕清梦啊。太傅丘壑独存,胸有荆棘,何妨与朕手谈一局,静一静心。春和日明,莫辜负此等好时光啊。”


    姜绍拜了一拜,而后道:“回陛下,老朽才虽不敢比庾元规,但却胸怀拒卖的卢之志。”


    魏帝听闻,脸色一沉。先前他言其丘壑独存,胸有荆棘,乃是前人对庾亮之评语。其中既赞其才情,亦讽其颇具心计。


    的卢虽是骏马,但因其额前生有白斑,极易被敌将认出,因此骑乘者大多死于而非命。故而自古便有的卢妨主一说。东晋庾亮曾得的卢一匹,被人以的卢害主之由劝说卖掉。庾亮却说的卢害主,若卖给别人也是害人,固不肯卖。他人以此来赞庾亮的高风亮德。


    而姜绍却转而言道自己胸怀拒卖的卢之志,无异于在痛斥李氏乃是害主的的卢马。


    魏帝的表情已不复先前的和颜悦色:“姜太傅想要怎样?”


    姜绍道:“臣请陛下赐李氏富贵归乡。太子虽与殿中尚书情笃,但也是韶年英略,来日也自有高德名士辅弼,又怎会赖力于一老妪?”


    魏帝却笑了笑道:“老妪既不堪赖力,又怎会妨主?太傅多虑了。大魏素来尊崇乳母,太子年少失恃,仰赖乳母照拂多年,如今李氏无罪,若轻易远遣,实在是有违祖训,令后来者难以再忠人之事。”


    姜绍闻言却回击道:“陛下难道忘记了保太后贺氏之祸?所有咬人的狗,都是养狼养出来的啊。”


    魏帝一时间也无言以对,气氛正僵持不下时,刘炳传话道:“陛下,尚书仆射王谦请求觐见,说是台中有令谕请陛下裁夺。”说完又俯在魏帝耳边,悄声道,“卫尉和李氏领人来了。”


    王谦所执是尚书省讨论的谕令,魏帝也想看看其中是否有什么机会,能和姜绍商谈,借此缓和一下紧张局势,但仍不想让卫尉及李氏等人介入太深。于是魏帝道:“让王谦先进来。”


    片刻后,王谦双手奉文移入内,行了臣礼,而后禀明道:“陛下让臣等核拟封李氏乡君的土地和户口,皆已整理完毕。新平郡守褚潭及乡人共请三乡之地,为李氏请封,约有两千户人家。至于具体封号,臣等已根据地名加以选取,还请陛下定夺。”


    以姜绍为首的众人面面相觑,两千户,这还哪是乡君,其规格已比许多县主都要豪奢。若是如陆昭等因事功封赏,倒也无可厚非,李氏说实话,抚育太子本就是一个皇家乳母应尽的职责,其俸禄待遇已是上等。这样一个超规格的大封抬举李氏,实在让他们这些世家难以接受。要知道连汉中王氏当年所出的凉王妃,先帝都不过是给了她五百户的封邑,在诞下两子之后,才加到了一千户封邑。


    此时,不光是姜绍愤慨,连殿前执勤的世家子弟们也开始不顾殿前失仪而开始议论纷纷。


    姜绍闻言苦笑了一声,而后慢慢跪下,双手除去了自己的官簪,目光中尽是失望:“李氏佞幸张狂,仍得陛下庇护。臣老骥寒心,却无粒豆可食。暮年苍苍,难驮重担,今日辞官,离开京畿,余事便托付后辈们吧。”


    第249章 考验


    姜绍话音甫落, 不仅皇帝面色难堪,连同那些世家子弟都大惊失色。姜绍位居上三公,即将赶赴行台, 作为长安方面的代表奉行台归都。若姜绍辞官,长安方面根本无法推出第二个合适的人选前往行台。


    吴淼资历足够, 但是其身为司徒总领朝政, 又是老军功派的代表,一旦离开长安,那么长安本身的政治.局面就会完全失衡, 连同禁军格局都有可能再做改变。


    世家们虽然都与陆昭亲近,但是并不意味着他们会放任陆昭更进一步对权力结构进行侵蚀。现在吴淼是唯一能够稍稍遏制陆昭势力的人, 他们是绝对不会允许吴淼前往行台的。


    如今长安身负才望这屈指可数,宫城凋零, 百废待兴,遣姜绍前往行台已是长安方面能够做出最有力的应对, 以期能和行台的人达成利益上的一致,让所有的事情赶紧回到正轨。一旦长安因折掉姜绍而哑声, 吴淼又不能离开, 那么行台方面也必然会派出王济或是孔昱两位分量极重的人先行回到长安,反客为主与长安方面交涉,从而在日后占据大量显位。而和两人和他们这些人家并没有什么紧密的关系。


    因此还未等魏帝挽留, 这些世家子弟们都纷纷过来将姜绍搀扶起来,有人替他奉官簪,有人替他掸落身上的尘土。


    王谦此时早已退避于门外, 他知道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陆冲随后赶来, 亲自将王谦送至宫苑门口,而后招呼了那些守在门口的太傅府营兵们:“快跟我来几个人, 老太傅正闹着要辞官呢,你们赶紧先把太傅接走。”


    虞槐序时任太傅府记室省事令史,闻言赶忙拉住陆冲,问道:“究竟出了何事?”


    虞槐序年前北上举茂才入士,旋即被征辟为御史大夫府掾属。然而屁股还没坐热,先是崔谅之乱,随后姜绍又转为太傅。一番折腾下来,虞槐序原本还算显用的履历便显得七零八碎。如果姜绍再辞太傅之位,那么他这个属官也即将去职。现下行台未归,人事未定,他必然也不会得以显用,日后的仕途也会黯淡无光。因此他也顾不上先前虞家和陆家有怨,紧紧拉住陆冲,希望他能看在同是南人的份上告知一二内情。


    此时卫尉杨宁佯装闻乱赶来,崔谅之乱时他与陆冲俱守禁中,也算有些交情,于是也一同探问道:“如今永宁殿内外俱乱,还请中郎将告知一二。”


    陆冲皱眉一叹道:“哎,恰是为太子乳母李氏请封之事,里面僵上了,太傅闹着要辞官。”说完又对那几名营兵道,“快着些,别再闹出什么大乱子。虞令史也来吧。”


    虞槐序赶忙跟随陆冲入内,杨宁却转向正欲离开的王谦。王谦身为尚书仆射乃是尚书令副手,如今尚书令不在长安,更是如同司徒之副手。而陈留王氏虽与陆家交好,但是在姻亲方面,其实更偏向于吴家。杨宁对于吴淼也是极信重,于是又向王谦垂询道:“今日封邑之事依仆射看,是否会令今上为难啊?”


    王谦闻言也是叹气:“行台不能归都,各家怨望,想来卫尉已经明晓。若有良选,那便罢了,若让行台各家反客为主,请入京畿主事,仅仅于陛下境况而言,也非大善啊。只是殿中人怨鼎沸,年轻子弟也都不乏热血,但愿不要闹出什么大事才好。”


    杨宁一边点头,一边若有所思,行台人事配置多半是亲近陆家者,可能派来的人选也都显而易见。若是孔昱,朝堂的平衡就会像西北以至于陆家全盘倒去。若是王济则更可怕,东西两王对长安进行夹击,日后再借由伐蜀取功,那么前朝“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恐要在次上演。


    王谦说完,便拜别离开,只留下杨宁在此处思索。此时,一直跟随在杨宁身后的李闰看出了对方的犹豫,旋即道:“卫尉既思虑为国,也当知皇帝陛下封李氏之深意。此次天赐良机,若一击不成,日后陛下话权将会更加衰弱。如今禁中已成沸汤,我等更当守以职责,维护皇帝陛下安宁,怎能任由那些世家子弟胡闹,以罢政事。况且若李氏失以尊位,那么子女也必无荣光,卫尉家岂非也要一损俱损。”


    “如今禁中大乱,卫尉更应借此激变收回事权,襄助皇帝陛下成事。至于姜绍,给他一个台阶下即可。淄川王现下迫受舆论而被远抑,他姜家没了三公又有什么可以张扬的资本?”


    卫尉杨宁却仍犹豫不决:“或等太子归台,再议封邑之事。”


    “不可!”李闰当即喝到,“如今新平郡守已将三乡之地议下,是摆在案上的一块肥肉。若此次李氏不能得,这个荣封会立刻落到别人手中。伐凉之战、回攻京畿之战,有功者何其多?以后就再也没有新平这样合适的封地了。这样就放弃,也是枉费了陛下的一番


    布置啊。”


    杨宁思前想后,也觉得李闰所说没错。况且他若出面平息,既为儿女们筹谋,也是在为国家考量。如今他已将平日暗结的宿卫集结此处,因这些人多隶属于陈霆、许平纲等部,故而多是身带兵戈,这是可以绕过武库难得成事的机会。一旦他今日罢事,这些人在陆昭归来后,只怕也要见不到了。


    “既如此,众人听令,随我入殿!”


    殿苑门口,隶属于姜绍的营兵看到杨宁领一众人马气势汹汹赶来,众人之中不知谁出于惊恐,喊了一句道:“他们要对太傅动手啦!快!快去殿内保护太傅!”


    王谦虽然前脚离开,却未走远。待听到杨宁决意入殿并引发骚乱的消息后,才快步走出长乐宫西门。不过他并未返回尚书署衙,而是转头去了司徒吴淼所在的司马门。


    他是在前一日傍晚收到这份加盖尚书印的议案,按照规定必须在次日午前交到皇帝的手中。因此他一早报备,等候禁中宣诏,当他在殿前看到跪地恳求辞官的姜绍后,便知道这份赐予李氏封地的诏书并没有那么简单。他也看到了其中的巨大机遇,陆昭不愿意直接插手此事,也就是默认会把一些隐性利益让渡给自己。


    吴淼如今被安置在大司马门附近,然而陆昭并未软禁。先前她去信一封,不过是请吴淼于此处呆上一日,如果他愿意,也可以随时离开。吴淼也是感受到了宫中即将有事,而陆昭也有愿意为他提供托庇的意思。


    现在,吴淼见到王谦,更印证了心中的猜想。不过他也清楚卫尉杨宁所领部众精甲利戈,此去之前若不能获得武库的补给不仅不能够平息事态,反而也要冒着营兵被对方夺去的风险。王谦忽然想到了什么:“世伯何不去一趟殿中尚书府?许平纲先前到底也与世伯有过几分交情,即便不能领兵相助,尚书府内必然也有兵甲器具,或许能够通融借出。”


    许平纲与自己有些旧谊不假,但其实自己的幼子吴玥此时也在府中。那日吴玥送信过来,也告诉他自己那日会留在尚书府执勤,统管兵器。


    然而吴淼前脚刚踏出房门,却犹豫地退了回去。怎么会这么巧呢?吴淼皱着眉头。他的儿子绝非陆家嫡系,虽然参与了收复京畿,但并不是主力,怎么会得陆昭如此信任,甚至交付仅次于武库的尚书府的兵器库。而陆昭这个人其心思缜密自不便言说,通过今日之事,他也能看出她运筹帷幄的能力。他如果这一次冒冒失失的前往殿中尚书府,那么自己的儿子会不会被提防,甚至暴露。


    此时吴淼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是陆昭通过一次巨大诱惑给他的一次考验。她或许已经察觉到什么了,因此放出一个染指禁军的机会来换一个关键人事岗位上的放心任用。一旦他选择吞食这块利益,那么等待他的则是自己的儿子永远离开禁军不得显用的未来。而这种考验,永远只有一次。


    当然,还有更差的结果。他隐瞒儿子身份的事情会暴露,堂堂三公,奉养老母的孝行竟然作假。即便吴玥披露身份后不会时候到什么处罚,那么在世家掌控舆论的时代,吴家在整个天下的信誉将会跌至谷底,再无进望可能。


    吴淼退回屋内,深吸一口气道:“多谢子恭前来告知,只是此乃殿前尚书府之事,吾等也不好贸然插手。”


    王谦闻言也再相劝,毕竟以吴淼的阅历,对大事的所观所感,一定要比自己更深一些。


    永宁殿内已有些群情激奋,殿前值守的世家子弟们纷纷站到了姜绍这边。魏帝静静坐在座位上,耳边回响的都是那些劝他不要允许姜绍辞官的声音。可是如果不让姜绍辞官,那就意味着他必须把赐予李氏封邑的事压掉。可是他一旦为此,先前在衣带诏一事上和陆振的博弈也就作废,以秦岭的治辖权来换取新平郡掌握在皇权派的手中,如今不仅秦岭已落入陆家之手,就连新平郡来日也要被那些世家功臣瓜分。


    然而正当他懊恼于此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兵戈交接的声音。


    “外面又怎么了!”


    第250章 束缚


    永宁殿内外沸反盈天。


    原本以姜绍、卫尉为首的两派扭打起来, 随后部分世家子弟也卷入了这场哗变。由于两方皆持白刃,其血腥惨状已令人瞠目。随后陆冲重施号令,命众人归于殿前, 姜绍的营兵便难以抵抗,纷纷向大殿中心跑去, 一边回撤, 一边高声宣讼冤屈。


    宿卫眼前见血,便如癫狂野兽,杨宁借势又劈斩几名奋力抵抗的营兵, 抬头却见魏帝已持剑立于殿中。身为臣子,杨宁动作略顿了一步, 目光中不乏忐忑不安,然而杀戮带来的冲动和这次起事所抱的决绝让他很快平静了下来。他慢慢屈膝跪地, 然而动作却充满了迟疑、生涩、以及违心的僵硬。


    “臣御前失礼,扰陛下清静, 罪当万死。”杨宁的语调平和,既没有自罪之感, 万死二字也就说的轻忽不实起来。


    “何故殿前杀人?”魏帝垂目望着眼前卑躬屈膝却处处违心的卫尉, 冰冷的剑锋纹丝不动地指向了杨宁的眉心处。由心而生的怒气与血腥带来的危机感,让原本病态的皇帝露出了坚铿的一面。


    然而杨宁却未待皇帝允准便私自站起,同样也印证了先前虚伪的谦恭。


    “自陆氏归都以来, 政令下行多有艰难,宫内宫外不得安宁。殿中尚书治下有亏,致使今日太傅府营兵无状, 乱入殿中横行, 殿前禁军更是不能持中而守。臣不忍见皇帝困于幽居,受宵小侵扰, 故而入殿护卫,惩戒作乱之人。”


    魏帝冷眼看着杨宁,只觉心里的怒火燃到了喉咙,继而在极度压抑下化作嘶嘶的冷笑。先前为李氏请封一事早已惹众情沸腾,如今杨宁借机夺取太傅营兵、问罪殿中尚书与殿前世家子弟,无异于将三公之尊的姜绍彻底羞辱后,再用老拳相向,狠命捶打。这样的景象落在这些世家的眼里会是什么样子?


    你皇帝把政治当成什么了?三公之尊都可以轻易羞辱处置,想夺兵便夺兵,想夺权便夺权?整个门阀从此将会和他这个皇帝划清界限,不懂规矩,不存体面,对臣僚、甚至对自己都毫无敬畏可言。天下王治,何其尊崇,直接让你给干成了地匪的强取豪夺,简直就是在掴每个人的巴掌。皇帝、卫尉、太子的乳母李氏,自此会在长安失去官僚体制所有的敬畏与合作的可能,甚至会影响到太子的威信。进而这一次不懂得忍耐的冲动做法,也给了陆昭进一步掌握禁军,影响朝政的理由。


    殿外的斗争已经结束,卫尉部人多势众,李闰很快带人控制了永宁殿,但清洗远没有停止。这场混乱目击者甚众,说是姜绍的营兵不守规矩乱入永宁殿,但其实战斗早在宫苑门口便已展开,卫尉杨宁携众驱杀营兵和部分宿卫军,是将人硬赶进来的。而这些世家子弟刚刚入职不久,更兼年轻气盛,先前又咽不下姜绍被欺侮打压这一口气,咽不下李氏荣封过高这一口气,故而也卷了进来。


    所以李闰等人还是不想让消息外泄太多,不得不开了杀戒。待陆昭和太子回宫,今日之事必要审断,只留下那些和陆昭亲近的世家子弟还好,但却不能让那些看见此事的宫人再口出论断,指认佐证。


    好在卫尉杨宁尚还清醒,并未让李闰把殿前宿卫斩尽杀绝,毕竟都是世家子弟,其家不乏执掌方镇甚至位至一州刺史。若真轻伤性命,倒不必请行台归都了,各个方镇军阀们想必都要争先恐后入京“述职”,那时候中央才真的是一团糟。然而那些内侍宫婢却没有那般幸运,混乱之中,刘炳护驾之余也不乏让那些内侍宫婢或躲入殿中,或从其他门逃出宫苑外。


    那名身着藕衫的小宫女也在奔逃之列,雪白的脸颊和小臂上不乏喷溅的血迹。她惊惶地随着人流乱跑,却因身形实在单薄被推搡跌倒,浅色的衣裙上顿时被踏了无数个黑色的脚印。


    “刘阿公救我。”她含泪看向在殿门守候张望的刘炳,自她入宫便知刘正监待下人极好,方才在偏殿还在耐心教导她御前礼仪。


    魏帝听闻小宫女的呼喊也不由得心痛万分,然而他才要张口下令,却见一把环首刀早已劈斩在小宫女的头颅上,年轻的生命就此而逝。


    魏帝溘然闭目,只觉得眼前一片灰暗,胸口有如万箭穿过,痛而难当,持剑的右手在空中颤抖地乱指一气,怒道:“呵,朕真是自作孽,竟使麾下犬獠行此非分。”


    虽然没有被皇帝直视,然而杨宁的眼神中亦不乏躲避:“当年易储之变,血流六宫,也未闻陛下有冤孽之语,如今臣明令行事,自然也无非分之说。臣何其有幸,竟能成为陛下手中唯一的犬獠。”


    “好,好。”魏帝已是怒极反笑,“你赌朕不敢轻易除了你,朕也确实不敢轻易除了你。只是古人有言,十分伶俐需使得三分,你今日使尽,却不知来日祸出何处,当真是愚蠢可笑。”


    杨宁毕竟与皇帝幼年相伴,但如今竟已成这般局面,心中也有几分酸涩:“当陛下推崇李氏那一日,为臣子女指婚的那一日,臣便已经无从选择了。”


    说完杨宁也不待皇帝再言其他,转身对李闰道:“暂时封锁永宁殿,将这些殿前宿卫都压下去看管。”而后他径自走出大殿,不再言他。


    永宁殿内哗变一事早已被陈霆与许平纲掌握,依陆昭的吩咐,他们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出手干预。殿前宿卫多多少少也从侧面促成了此次乱事,同任职于殿中尚书府,他们也不能此时就出面偏帮。这一事早在先前,陆昭也同他们一起和陆冲做了一个秘密沟通。对方的卫尉杨宁毕竟是九卿高官,地位不逊于殿中尚书,虽然在职权上已被架空,但仍据名分,因而此次过问介入永宁殿中事并不算失职。


    现在,卫尉杨宁所做的也不过是将这些人投入诏狱而已,可是姜家姜弥仍掌廷尉,这件事很有可能变成皇权势力与姜家和世家的一次博弈。首先,审问方并不在陆昭手中,因此要介入此事必然要在各方之间倾注大量资源作为交换。如果处理不好,反而会因为世家们不满造成人心涣散,而且其中也难保部分世家担心子弟的安危从而倒戈投诚,进而在行台归都这一段时间内遭受巨大的反噬。


    既然卫尉杨宁选择了拘禁这些人,说明仍在进取,并不准备善罢甘休,那么事情就远没有结束。因此陆昭必须绕过廷尉,开辟第二战场。不过这件事结束之后,陆昭也有了一个保底的收益,那就是近十年甚至几十年,皇帝与太子的乳母很难再获得世家的支持与信任了。


    她已经给过这些人机会,既然李氏已打定主意要发动这一场宫变,那也就触碰到了自己的权力底线。权力的牌桌永远奉行野兽的生存法则,佼佼者的荒原,鹿只有一头,同为猛虎,离开尚有选择,争夺既是杀意。


    如今,卫尉杨宁在将这些人投入诏狱后虽然专守于永宁殿,但却也不敢再扩大战果。随后许平纲将长乐宫戒严,陈霆则负责联络各个世家同时将长乐宫内可能有利的人证物证搜集起来。


    上巳夜晚,按礼制,皇室于甘泉宫兰汤沐浴后居住一晚,次日折返回宫。但若宫中有事,快马加鞭,一夜也能赶回,汉朝时期诸多宫变实利皆已印证。因此在陆归受到宫内传出的消息后,即刻派人送往甘泉宫。


    陆昭睡得并不实,在门外随从轻轻扣了扣门之后,陆昭从里榻移步,披衣而出。


    “何事?”陆昭凤目微睁,双手抱肘,两肩直削如同玉山。


    “果如尚书所料,卫尉已经动手,现下许尉与陈尉已经将局面控制住了。”然而正当那名随从要详细汇报时,一支箭羽倏而飞出,直灌那人咽喉。鲜红的血液汩汩从血洞中涌出,侍卫刚要呼喊,陆昭却露出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旋即命人迅速在殿周悄悄搜查。待众人离去时,她拔掉了那支箭羽,迅速了认出了箭头和箭尾,那时太子用过的礼箭。


    而能够接触到礼箭的只有两类人,即太常高宇初的人和太子的人。


    此时已至深宵,元澈睡得难得深沉。梦里星河飞转,如同陆昭轻薄的里衣,裹缠着他的四肢,冰绡划过肌骨,绮罗捻却心尘,秋水清泓奔流乱窜,不过片刻便打湿了他的衣衫。苍白的天光处,有她的身影,他转身去捉她的手腕,却发现自己已被星河缠住,竟半分动弹不得。眼看陆昭消失在那一片光晕中,元澈猛一用力,只觉得手腕生疼,一下子竟醒了过来。


    元澈睁开眼,陆昭正坐在榻边俯身看着他。他抬了抬手,却发现一只手早已被那条红纱行缠拴在了床栏上。他现在鬓角眉边全是汗,后背也湿了大片,而陆昭只是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他,片刻之后才开口道:“宫里出事了。”


    元澈正欲起身,然而不光是右手,连同双脚也都被束缚住。他试图用唯一一只尚能活动的手擒住陆昭的手腕,然而对方却反身将他的手臂压下,旋即将他最后一只手臂也绑在了床栏上。


    元澈笑了笑道:“你打算自己入宫?”


    “是啊。”陆昭一边说,一边有条不紊地将袍服一层又一层地穿好。她系黼黻佩玉时,束帛便在灯影下勾勒出她颀长的腰身。


    “你会杀了李氏吗?”意识到自己已完全陷入被动,元澈便问出了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然而陆昭却没有回答,在那支礼箭的来源与射箭之人没有查清之前,她并不会给出保证的答案。


    待衣冠穿戴完毕,陆昭走近了元澈的床榻,俯身在他耳边,轻柔道:“殿下不要弄出太大的动静,也先不要叫人。那些下人看到这个情景,只怕要对殿下的癖好生出什么不该有的误会。”


    元澈的脸此时早已羞成猪肝颜色,他刚要分辨,却见陆昭在他额头落了一问,而后起身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随后将束缚他左手的丝帛挑松了些许,转身离开。


    第251章 东南


    宫中的事变于情于理, 与殿中尚书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然而那支礼箭却如同蜱虫饮血一般,若不小心摘除,腐烂的脏器便会埋入血肉, 携带终生。


    “尚书。”


    陆昭从甘泉宫寝殿返回议事堂,廊下迎上来的便是张牧初。张牧初急匆匆向陆昭行了一个军礼:“如今宫里面杨宁控制了永宁殿, 其他地方仍都是我们的人, 世家子弟们目前已被转入黄门北寺狱。”


    “哦,他们倒是机敏。诏狱有诏而成狱,皇帝大概也不想担此干系。中都狱关押朝臣与地方重臣, 他们可不想和方镇沾上什么边。廷尉狱呢,是姜弥的底盘, 那就更不合适。”此时雾汐也已经侍奉在侧,陆昭半是讲解半是提点。


    她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流露意料之外的神情, 先坐下将几封报本读完,而后端起茶盏, 一不疾不徐地问道:“黄门北寺狱,那是东汉为党锢之祸所设立的名目, 杨宁他们这次真正想用的怕是结党营私的罪名。”


    张牧初道:“尚书可猜着了。那几个子弟被杨宁辖制后, 便自创了一个十烈的名号。陛下愤慨,直接将这些人投入了北寺狱,名头就是结党。”


    党锢之祸乃是东汉一朝最负盛名的皇权与世家豪族的一次火拼, 而被写进史书唾骂前年的宦官们不过是皇权在穷途末巷里所能找到的最后的执行人。于天理、于大义,皇帝理应居于世族之上,但是当皇帝面对的是一群有地盘、有文化、掌控舆论并且有着盘根错节的网络关系时, 便注定处于下风。世族们拥有批评权, 假以冠冕堂皇的措辞,随后义正言辞地去伸张主旨, 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便是党锢与皇权的对立。


    如今的局面显然被有心之人刻意抬高,以讽言党锢之祸。年轻人多有意气之争,言辞自然也难免激烈,充满抨击色彩。况且即便这些殿前卫没有什么政治言论,在许多人眼里也早已认定是陆昭的党羽,在此事上自然也会加重这一色彩。


    虽然陆昭这一局直接造成皇帝和李氏的政治威信,但是也必须要承担选择带来的成本与诸多后果。对方敏锐地抓住殿内世家子弟侍卫这一细节,也是打定主意要生出一些事端。不过陆昭也并不打算在事件问责本身做文章,这些人的背景才是她真正的战场。以此布置而打出此次行台归都最后的胜负手,才是陆昭掩盖在所有操作下最深层的目的。


    “用刑、逼供有没有?杨宁他们有没有联系上这些子弟家里人?”


    “那倒没有。杨宁哪有这门路,倒是李氏府上颇为活跃。”虽然陆昭有信心,但张牧初汇报此事的时候也是忧心烈烈,“听说陇西李氏已经有人入城了,攀附之余也是要提供彭家的一些劣迹,供他们发难。好巧不巧,彭女尚书竟先回来了,执了太子手令入宫。永宁殿前,当着所有人的面对此案审讯议程应对如流,那些狱中子弟知道了,还封了个她一个巾帼廷尉的名号。”


    彭耽书既任女尚书,原本就有辅佐皇帝政务之职,如今太子也不在行台,留在金城自然也不合适。先前陆昭父亲书信请耽书母亲一家人进京,也是为了谈论婚事。


    陆昭喝着茶,忽然一笑:“年轻人动动嘴皮子多大事,倒值得他们费那么多心思扯到地方乡党里头去。既这样,就让耽书再多撑片刻吧。若真能撑到了各个方镇出手,我来保她去当真廷尉。”


    张牧初笑得无奈,张口闭口年轻人,明明你自己也是个年轻人。


    深夜时分,永宁殿偏殿里,零星臣僚缓步行出。在前方的王谦、吴淼等人尚能互相依礼作别,但是最后主持这场议事的杨宁走出后,众人却纷纷没有见到一般,迅速转身离开。


    此次议事,司徒吴淼、尚书仆射王谦、廷尉姜弥与尚书中书两台人员悉数到场,所讨论的议题则是殿内子弟的定罪与处理问题。会议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然而结论观点却寥寥无几。高位者缄口不言,保持着难得的默契,即便是隐晦地表达出了意见,但问道具体的定罪条目时,却开始互相推诿,拒不表态。


    按照皇帝以往的意图,李氏多半也会出场这种场合,但今日皇帝并没有派人去请李氏,也是害怕再度刺激各方。


    “子恭可否暂且留步,某有事想要请教。”迫于陆昭即将回宫的压力,杨宁也是没有办法。如今拘押子弟中有陈留王氏,而王谦也是唯一能够见到的一个商谈对象。如果他不能探听出这些人家的想法与诉求,那么这些子弟就算现在被关起来,来日也要原封不动地请送回去,完全失去了此举的目的。现在皇帝已经表态不会过多介入,无异于是将他作为肇始者放在火架子上烤。想至此处,他也十分后悔当时与皇帝言语上的对立。


    王谦闻言也收住脚步,向杨宁施了一礼,欠身微笑道:“请教谈不上,卫尉请讲,晚辈恭听。”


    杨宁思忖片刻,而后抬手道:“既如此,不妨过府一叙。”


    王谦也是应许,旋即与自己的属官作别,随同杨宁来到了卫尉署衙。


    待房中只有两人,杨宁才开口叹息:“今日殿中纷乱,实在骇人听闻。我命人拿捕各处闹事者,后来才听说仆射族人也在其中。殿中尚书府,我是不敢过问,只托请王谌王参军前去照看一二,所幸无恙。”


    王谦与王谌是堂兄弟,然而世家树大根深,虽然同气连枝,但所趋所向也各有不同。现下王谌并未有所表态,王谦自然也不会说出任何有偏向性的意见,以免被人利用,倒引起家族内讧来。


    王谦只是笑了笑:“口舌之快,身遭狱殃。封邑之论,血溅朝堂。世家子弟教养,多盼日后显用,想来各家虽扼腕缅怀,也会对此事深思一二吧。”


    杨宁先是愣怔片刻,只觉得王谦所言似乎藏针未刺,随后又试探问道:“今日陛下不豫,想来也是缅怀于此,担心方镇……”


    王谦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随后走到房间的东南窗前,推开窗户,深吸一口气,而活慢慢呼出:“东南尚有清风来,令人倾心啊。”


    杨宁皱眉不解,抬头向东南看了看,又环视房间四周转了一圈,觉得东南并无不同,只得硬着头皮答了一句:“夜晚风冷露重,仆射也不要太贪凉意,保重身体啊。”


    王谦先是一愣,而后笑着将窗关上,似乎又将话题又转回到政事上:“司空国体之藩篱,尚书百官之表里,此案若能取言其一,倒也不失格体。”说完王谦环视了一回杨宁署衙,而后道,“卫尉九卿之贵,只是随堂陈列未免太过寒简,王门尚有一二雅器,若卫尉哪日有意,可着人登门来取。今日夜深,晚辈也是精神难支,暂请告退,还望卫尉勿怪。”


    待王谦离开,杨宁仍旧皱着眉头瞅了瞅东南窗户,又低头喃喃念道:“司空、尚书令,现在长安一个都没有啊。”


    杨宁尚摸不着头脑,却对此不乏深恨。不过是一个处置结果,这些世家子弟一个个竟然矜持得跟个黄花大闺女一样,怎么磨都不愿直截了当地张开嘴。


    陆昭并未着急赶回宫中,而是先派人围守了高禖祠。随后一行人入城,陆昭首先面见了王峤,此时宫内已传递出第一次庭中议事的些许消息。现下各方轻易不肯表态,场面胶着,不过是因为涉及的利益方太多。无论是皇权派还是世家们,对立诚然是很对立,但局面也远未到穷图匕现你死我活的地步。所有了的拉扯与推诿看似是逃避,其实也是各方试探底线的一个过程。大家神思物外,意骋宇宙,最多也就看看底下人的撕扯争执。皇帝已经把事情干成了下三滥,他们可并不愿意跟着当泼妇。


    “行台归都,王济已是尚书令,不知方镇之间,中书可有心仪之选?”陆昭略作试探地问着。


    王氏如今也面对着一个门阀执政最常见的困境,那就是一方面的权威独大。王济出任尚书令已是百官之首,如果中书监仍在王峤手中,王谦又时任尚书仆射,那么在外人眼里无异于王家把持住了整个中枢。先前贺祎等关陇门阀执政时,王家两支,陈留王氏在中枢时,另一支在汉中只任方镇。但如今王济已是尚书令,王子卿又在洛阳格外活跃,甚至奉使持节行督军事之权,想来王济这个尚书令并没有挪动的意思。


    而王峤虽然助大军攻破京畿,但毕竟只是隐线,并非壮举,时评与王济想比也要落后许多。待行台归都后,还会有上半年的清议,届时王家或许会在清议之中受到抨击。既然如此,倒不如先提前准备好转任。


    王峤微微抬眼,扫向东南,还未开口,陆昭便笑着道:“荆州国之藩篱,此次动乱,需德高者安抚,不知中书可愿受远劳之苦,前往荆州坐镇?”


    第252章 律辩


    黄门北寺狱隶属于黄门属, 位于宫省之北。陆昭在会见王峤之后,并没有从宫城北门的大司马门直接进入,而是绕行东阙。那一支礼箭明显是冲着她来的, 殿中尚书府报本以及传讯链本来就有很多条,单纯地射杀一名传信者没有意义。


    “去高禖祠的人回来了没有?”陆昭在禁军的拱卫下乘立车疾行。


    “回来了。”张牧初道, “高禖祠现由太常的人守着, 他们不让进,且他们的人并不归我们管。”


    “嗯。”陆昭轻微点了点头,呼出一小团呵气, “太常九卿之首,名归于太尉。你派人去北海公处请一份手令, 若请得动便立刻让兄长出兵围住高禖祠,若请不动, 便让兄长调部分军队支援甘泉宫,请太子回都, 固守长安。”


    如果请不动太尉的手令,很难保证北海公不会与元澈等人联合, 借由此次郊祀发动政变, 清除陆氏一族。届时陆昭必须要准备好面对最坏的结果,人性的底线永远不可以挑战。


    一众人至东阙门下,陆昭以□□宫中为由下钥入宫。作为第一个入长安的既得利益者, 陆昭已经相当明白时间的重要性。她甚至不乏推断如果杨宁下手够狠,可以与王谦、吴淼达成协议,而后


    在杀皇帝矫诏, 请太子归都回宫继位, 继而趁机将自己排斥在外。她太清楚宫变失去先手意味着什么。不过眼下根据她所掌握的动向,王谦虽然与杨宁见过一面, 但是之后禁中没有任何出诏,说明两人根本没有达成什么合作。而吴淼则一直待在司马门附近,寸步不离。


    随后,在长乐宫东阙打开的同时,陈霆也带来了一条让人心安的消息,那就是吴玥处也没有什么动作。


    “时隐,再过两个时辰就是皇帝视朝的时候了,你派人执我的名刺去请廷尉姜弥和尚书仆射王谦上书,请三司会审此案。”陆昭的声音刻意压低了一些,“耽书那边要多派几个人。”


    陈霆明白这样的举止通常意味着亲信以及任务的艰巨。他微微点了点头,心中已经算好了时辰,并且仔细揣摩着陆昭的每一处布置。


    一行人还未走远,却见不远处同样路过数十人拱卫的车舆。


    “是渤海王的车驾。”陈霆看清了旗号,随后汇报。


    然而车驾及近,却并未停下,车内元洸在将要路过陆昭时,轻轻探了半个身子,双手深深揖礼,随后相错而过。恰逢几名小侍送尚未离开公署的几名文吏出宫,目视着眼前的景象,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四天净色,寒如秋水,玉轮清辉,绝似冷霜。夜风骤起,飞旋的花瓣在月影下如同射蜮含砂,密密麻麻的数十股黑影穿过纱帷,搅弄着风铎与玉珏,随后掠过陆昭的眉眼。那一瞬,仿佛有一束冰棱直击陆昭脑海,她忽然了然。


    “甘泉宫要出大事。”


    这是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起因是那支礼箭。它勾起了她对元澈的警惕,为保险起见,不得不将元澈禁锢宫外,自己先行回宫□□。她先去了王峤府上达成交易,而这些达官贵人府邸多在城东。且没有太子在身边,再加上她对元澈的怀疑,必然会绕开司马门。因此为了赶时间,她从东阙入宫也就顺理成章。而元洸就恰恰卡在了这个时间点,出现在了这里。


    太子被困宫外,她身为殿中尚书把持禁中,而一个藩王却在这里深深一揖。诸多情景叠加联系,无论是落在皇帝眼中,还是落在司徒吴淼、尚书仆射王谦、甚至落在许平纲等人的眼里,似乎都在预兆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暗室之谋。如果消息肆意扩散,传至宫外,那更会引起近处的北海公乃至于远处的各个方镇遐想。


    “我须得亲自回甘泉宫。”陆昭当机立断,打破这种谣言与猜度的必须是所有人看到自己与太子在一起,并且安然无恙。况且此事甘泉宫的警戒也是拉到了一个临界点,这时候能够稳住局面的也只有自己。“禁中就按原先的布置,耽书那里务必让她一力支持。至于渤海王处,不要去沾染,派人悄悄盯住即可。”


    陈霆也明白过来了,道:“尚书放心。只是,若甘泉宫出事?”


    陆昭摇了摇头:“若是甘泉宫真的出了什么事,此事绝非禁中可一言决之。”


    围绕着永宁殿乱事的一场讨论在清晨于议事殿中展开,由尚书仆射上书请查,廷尉申请介入,这件案子终于被摆到了台面上。数十名世家子弟囚禁于黄门北寺狱内,其中有彭氏诸多子弟以及祝悦弟弟祝恬,此外也有关陇世家子弟。此事带来的震动与喧嚣,不吝于东汉党锢之祸带来的人人自危。


    皇帝端坐于明堂之上,女尚书彭耽书辅佐此次议事,吴淼出席、姜绍出席、姜弥出席,而北海公元丕亦以太尉之名,遣长史前往禁中视听。而杨宁作为发捕者、肇始者以及定性者也只得亲笔上书,申请严审这些子弟。皇帝允准,下诏彻查。


    然而这个诏书在还未出殿门时便遇到了第一道坎,即司徒吴淼将诏书退回,理由则是这些人皆海内人誉,忧国忠君之臣,杨宁上书中并没有确定任何罪名。


    魏帝闻言不免添气,杨宁到底也畏惧世家清算,且其人不懂律令,生怕定错罪名,遭到各家声讨。始作俑者是杨宁,但如今在朝堂上吃瘪的却是他皇帝。


    魏帝想了想,终究也是不想让此次收复禁卫的时机错失,旋即找了一个模糊的理由自道:“这些人的罪名朕亦明了,殿前有乱,乃宿卫之过失,理应严惩。”


    此时身为女尚书的彭耽书则放下手中笔,起身揖道:“陛下,涉事人等阀阅犹可将十世宥。”律令中,有世有功勋者一般多被宽宥,根据所犯条例略施训诫,量刑通常较轻,严惩是不可能的。


    李闰也算颇通律法,此时出面和彭耽书直言相对:“此案所涉人命众多,煞人者应先去职禁锢。”


    彭耽书则笑对道:“李朗怎得忘了,律令中虽有此条,但更有五听、八议、三刺、三宥、三赦之法。周礼以三典刑邦国,五听察民情,本朝五刑之属两千五百,历来也沿用此法,以求公正。一刺曰讯群臣,再刺曰讯群吏,三刺曰讯万民。一宥曰不识,二宥曰过失,三宥曰遗忘。而赦法更有体老幼病弱愚者之情。方才陛下已言宿卫有过失,即便不行八议,五听之法,光是一宥,李朗怎能轻言去职禁锢?”


    李闰不知皇帝身边竟有这等女官,这一回深思更久,继而辩论道:“古法亦有言杀人者偿命,今日殿前血流成河,无辜者众,若非偿命,已是轻饶,女尚书何故执意庇护。”


    彭耽书见李闰直接言攻自己,因此凛然回怼:“我所凭依乃是《律令》、《周礼》,典明而刑正。至于偿命之宥,我朝本有令,会赦及过误相杀,不得报仇,所以止杀害也。况且殿中情形也不乏知晓者,谁是过失杀人,谁是贼斗杀人,一问便知。”


    说至此处,连廷尉姜弥也不由得开口称赞附和:“女尚书这是博闻广识。李朗,这贼斗杀人和过失杀人可是大有不同。贼斗杀人者,以劾其亡,许依古义,听子弟得追杀之。”


    尽管魏晋两朝皆崇尚血亲复仇,但是对于不同的动机,《律令》允许报复的容忍程度也大有不同。廷尉姜弥此时也是暗示李闰,一旦他们发现杨宁等人有贼斗的痕迹,也必然不会顾及,让手下子弟追杀报复,反倒清算。


    魏帝此时已是急火攻心,他们好不容易抓到了这些世家子弟的一点错处,但是在立案之初这个门槛,竟原地踱步近半个时辰,愣是迈不过去。不过好在黄门北寺狱并不由廷尉掌控,当年桓帝设立此狱时,就是为了绕过三公司法,直接审理过问。


    魏帝拧了拧眉头,重新道:“既如此,可先试行三刺、三宥之责,殿中不乏目击者,可将这些人分别以过失罪责轻重大小,分别监押,此事便由卫尉领办吧。”


    然而魏帝话音刚落,却看见彭耽书再一次放下录笔,此时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已预料到对方一定又有什么法理依据在等着自己。


    果然彭耽书开口道:“《律令·断狱》有定,诸应议、请、减等并不合考讯者,皆据众证定罪,违者以故失论。”


    魏帝听罢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他方才想办法让这些人单独论罪,分别关押,就是要为卫尉杨宁他们争取时机,与各家分别谈条件,亦防止众人串供,同气连枝。然而这一次争取又没有得逞,对方以这些世家子弟因旧勋在议、请、减之列,必须以所有人证物证作为结论,统一定罪,不然的话杨宁自己就会被先以过失论罪。


    而一旦开始搜证,那么会引发更多的司法问题。譬如,意在获得供词的三问程序从何开始?命官、宗室如经三问仍不招供,可否施加刑讯?众证定罪是否完全依赖言词证据间之互相印证?法司省略三问是否存在程序瑕疵?诸如此类,即便在迈过了立案、监押这两道坎,还有无数的问题会让舆论和各方轮番发问,对自己这一方进行打击。


    “罢了,罢了,改日再议吧。”魏帝面对世家们的围追堵截长叹了一口气,而后问道,“殿中尚书何在?”


    第253章 捍卫


    甘泉宫内, 元澈所居住的寝殿彷如一只巨兽伏在山林中,影影翳翳。因先前有人射箭至殿前,部分营兵被分配在四周的小树林里巡逻, 并用马刀劈砍大片可能藏匿敌人的灌木。随着黎明的来临,黑夜的星辉与浓云渐渐收起爪牙, 挑着长灯的宫人也纷纷收杆, 将宫灯吹灭。


    随后,宫殿外围的层层排房内,烛火次第挑明, 清晨也开始有了声色。细听,风里有人头攒动之声, 步履摩擦之声,以及挑水、劈柴、生火的声音。随后, 又加入了小内侍因赖床被鞭子抽打之声和啜泣呜咽的声音。这是所有的下等人最警醒的时候,亦是上位者们最昏沉的时候。


    宿卫们绷着神, 警醒了一夜,终于在长署下令换班的那一刻徒然松懈下来。他们虽然也依队列按部就班地离开, 但目光中早已充满了困意。


    一名负责洗沐的内侍奉了物事列队侯在殿前。刚来的侍卫急着作交接, 在几次查验后并未对那些物事再进行查验,左不过是木梳茶具之类,旋即放人进入了殿内。


    殿门半打开, 风吹进来,翻卷着床梁上的帷帐,香炉里最后一撮香灰燃尽, 袅袅扬着一缕青玉色的烟。元澈早已经坐起, 他被禁锢在这里一晚上,见已有人来洒扫, 便让开了床榻,兀自坐在屏风外的几案边。


    “殿下请用茶。”内侍低着头,将一杯新沏好的茶奉上案,随后便转向屏风后去收拾床榻。


    新茶滚烫,元澈并没有去碰茶杯,只望向窗外。晴空作绢,霞飞入画,他竟痴痴看了许久。待天上的彩霞淡淡失色,艳阳吐出,继而,有人闯入了这副画卷。二梁的进贤冠,黑介帻,苍水玉,那双梁大抵今年已被重新点过金,亮出明目张胆的威势与合该被人拥簇的煊赫。微微垂怜的凤目仿佛对一切都漫不经心 ,然而语气中却不乏严厉训导:“让不相干人等不要靠近殿宇,准备回宫。”


    陆昭走近殿前,同样从窗户看到了元澈,再向殿前几人交待几句后,方才入内。


    陆昭入内却不忙落座,她一路心惊胆战,好在甘泉宫内并没有出什么事,然而此时依然不能够放松警惕。她抬了抬下巴向元澈示意道:“速去换衣服,半个时辰后我们就出发回宫。”


    元澈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看那片官履踩过的白石阶,随后砰地一声将窗户关上。清晨的寒风与光同时收住,来不及适应的片刻黑暗中,是贴上耳鬓的低柔:“你有没有杀李氏?”


    极具侵略性的双眼携着寒意轻笑着:“李氏下手比臣要痕,长乐宫死了三十六名宫人,最年小的不过十四。只是下囹圄的却是殿前卫……”陆昭慢慢将茶杯托起,凉了一半的茶水似乎还得吃,“这些子弟们大半与行台沾亲带故,如今都关押在黄门北寺狱里,由头是结党,罪名却还没落。殿下打算回行台怎么交代?”


    陆昭的话说道这里,元澈还不至于听不出醉翁雅意。想要这件事情善了,肯定要和各家商谈。元澈自己领五万人下陇归都,各个方镇都会惊动,宫中已经介入禁军的这些人家最害怕他这个太子归来,利用兵力优势夺取禁军权力。因此在他离开长安这段时间,各家便进入到一个微妙的阶段。


    由陆昭掌控禁军并领尚书事,是皇帝本人与他自己都颇为认可的一个决定。由于陆家已俱有两重外戚身份的保障,与皇帝、太子利益均一致。如果世家想发动宫变,废掉太子,那么就要打破陆家这个中间人所做的制衡。


    可是现在,陆昭将这些世家子弟调入殿前卫,引诱杨宁和李氏杀这一刀,不吝于门阀世家们已经跳过了陆昭这个中间人,亲自和皇权发起了冲突。而同样受损的还有姜绍这种负责外朝的三公。当外朝官和中枢的内朝官同时成为了这起案件的受损人,并形成统一战线的时候,只要双方没有达成利益的和解,皇帝的诏令是无法从任何渠道下达并且生效的。


    这些世家们的诉求也同样简单,那就是即便太子归都,也不能让那么多的军队入境搅局,从而掌控太多禁军的权力。至于达成诉求的方式也多种多样,太子如果不愿意将太多军队放置行台,那么世家们也可以借由李氏祸乱禁军和子弟被无理监押一事各领军队,问责长安,顺便在长安外围参加行台大军迎送会,继而达到军事上的分庭抗礼,直到太子放弃禁军权力。


    只要太子的军队不能堂而皇之的入都,那么固有的禁军结构就不会改变。原本可能仅有半年寿命、以陆家为首对禁军的把控,经由这一件事将变成遥遥无期。而陆昭不过是拿着长长的筷子,远远地驱动着自己的“白手套”们,操纵着权力的牌局,从而夹取盘中自己想要的利益。


    元澈此时与陆昭并坐着,一手钳住了陆昭的腰,却被那枚苍水玉佩抵住,仿佛一种不合时宜的讨价还价。“你录尚书事,此事庭议也好,清议也罢,你的人我不会动。只是你告诉我,五月份大军下陇,各家又准备出多少人来迎驾?外有忧患,内无战事,这数十万大军就陪着你我,在京畿三辅中挥舞戈矛,虚张声势。待你我荒芜了田园,耗尽了府库的米粮,最后再从饥馑的百姓口中夺食吗?那些饿死的、被先牺牲掉的,永远都不会是你。而那些死去的人,他们不过是为了捍卫你的权力,而你的权力又值得那么多性命去捍卫吗?”


    微弱的日光透过窗纸,照出了薄唇上苍白的潋滟,仿佛它每咬出一个字,都会把这片来之不易的天光揉碎。


    “元澈,如果我自己不捍卫自己的权力,我死了,也依然不会有人捍卫我的权力。那些拾起尚书印的人,接过禁军的人,包括其他世家、陆家自己以及元澈你,所做的也不过是捍卫你们自己的权力。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不让世家出兵迎行台归都,你也必然不肯将那数万大军打散,各就食其地,他们还是会逼临长安。那么元澈,你也来告诉我,当你的那些人在京畿三辅中挥舞戈矛,虚张声势,荒芜田园,耗尽米粮,最后再从饥馑的百姓口中夺食的时候,那一半因你而饿死的百姓又在捍卫谁的权力?你的权力也值得那些生命去捍卫吗?你的权力和我的又有什么不同呢?”


    那双咫尺处的凤目,带着极具侵略性的寒意,张狂得摄人心魄:“一国运作,课税、国防、兵事、漕运、屯粮、吏治,高门之间相互制衡,皇族之间万流而汇,这些就是现在的问题,现在的局面。它们样样皆需结果,节节皆要兑现。你所谓的权力,未必就比我的有用。大魏若还想维持这份体面,只能把我暂时立在穹顶处。权力的更迭需要过渡,国家的架构需要支柱。当皇权挥刀斩向世家的时候,


    当变革来临权力坍塌的时候,天下人会仰望穹顶索要一个盛世的解法,殿下你和你的魏钰庭们,给不了这个解法。”


    元澈怔怔地听着陆昭每一句话语。那是极好听的声音,铿金戛玉。那也是极冷静的声音,平稳的思绪化作分寸得当的要挟,连同近在咫尺的心跳声,都抑扬顿挫得无比得宜。


    元澈低眸看进她的眼睛,一如钳住腰的双手,不给对方留有半分喘息之地。那双深如幽冥的双眼偏偏尽是华彩,在华彩中,他又看到了那一丝彻骨的寒光,继而这片寒光忽然被硕大的阴影覆盖。


    下意识的遮挡总是比有意识的躲闪更快,针凿划穿了纤薄的手掌,几滴鲜血落在的陆昭的眼角。原本在屏风后整理床榻的小内侍不知从何处寻来针凿,向元澈后背刺去,而陆昭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元澈猛然回过身,先将陆昭护在身后。


    宽大的衣袖迎着针凿扫来的风,险而又险地拉扯着身后的人再度避开。她的气息贴在他的背上,隔着衣料,与肌肤下的血液彼此喷薄着。而那一丝趁虚而入的白檀香,却在这样要命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想要夺走他最后一丝理智。


    好在那内侍武艺不高,下一回拼死将针凿刺向元澈面门的时候,被窥得了先机。元澈一手借力将内侍手腕一拧,另只手扼住了对方的咽喉。


    陆昭早已喊人入内,侍卫闻言纷纷破门入殿护主。内侍见已不能成事,旋即冷笑一声,喉间艰难道:“我家郎君终是看错了娘子,娘子临事变心,不忠不贞,到底辜负了我家郎主的情谊。”说完,他忽然抄手拾起案上的茶杯,狠命向元澈掷去。


    元澈已意识到那杯中茶断不是好物,但他更怕茶水溅到陆昭的伤口上,出什么问题。于是他松手一护,将那一盅茶奋力拨飞出去。只是那名内侍也趁机挣脱,与那茶杯一道,一头撞在了大殿的柱子上,血溅当场。


    第254章 承诺


    坚硬的颅骨撞在合抱粗的殿住上, 在一声闷响之后,只有血肉模糊,但死前的话语却已足够惊心动魄。


    陆昭本想解释, 元澈却先开口道:“人死无从查证,无论你怎么解释, 信与不信都是由我。”他看着陆昭, 温柔的眸光被深邃的眼眶承托着,涌向同为黑暗的彼岸,“既然是由我自己, 我是不会相信他的话的。”


    最后一句话蓦地兜上心头,陆昭好久才回过神来, 吩咐侍卫先将人拖下去查验,随后让人取了地上的残茶。由于太医令所属于太常, 陆昭并不信任高宇初,因此只让找一个当地的医官回来看伤, 并查验茶水中是否有毒,而并没有用甘泉宫值守的太医令。


    待一切安排妥当, 陆昭看了看仍守在自己身边的元澈, 用肘推了推他:“快去先换身衣服。”


    箱笼里的备用衣物被翻找出来,日光透过香云纱,粼粼照着屏风。元澈的身影如同在湖中泅水的虎, 春光好似清波流过肌肤,而春服单薄便如荇草一般划过脊背的伏线。陆昭屏息凝神,望着蛊惑的一幕, 意图抵挡这一场祸患——那臣服之邀, 那爱欲之诱。


    陆昭的手伤的不深,也做了简单的包扎。元澈换衣颇快, 出来后仍在陆昭身边坐着,见她眼周溅了几点血,便取了帕子来替她擦。轻轻一拭,那道腥红便畅逸化开,越过青黛远山,渡却寒光秋水,几番浅描疏晕扫至眼尾,徒生出一种孤艳之感。那一刻,他已不由自主地倾上前去,苍水玉佩撞上金钩宝带,半昧半明的光影中,是金玉清越的相击之声,亦是皓齿乍分时细玉轻漱的喘息声。


    长安城正门大开,元澈与陆昭一前一后,同乘一驾立车。命妇朝舆有安车当步的权力,而王公侯爵多站立于车内,因此以立车相称。陆昭发现立车虽然劳累,但视野极佳。晨风掠过风铎,吹荡车额前的金缕细细,就连朝服的衣袖也变得柔硕而饱满。站立替代了跪坐,自信替代了谦卑,一切气势上的“本应如此”,配合着堆金砌玉的华丽,成功惊动着世人的瞩目。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瞩目于此。


    长安城内人头攒动,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边界,人们飞速地奔走着,空气中是粟米的味道。长安动乱两年之久,粮仓早已空空,连同这更三辅地区的百姓都面临着食物短缺的问题。随后由中枢调动,从各地运来的粮草纷纷于今日一早到达。古老的城市如同久旱逢甘霖一般,动用着一切力量,将所有的粮草吞纳进去。


    这些人有些从坊间跑出来,有些从临时搭建的窝棚中钻出来,来到街道后所有人都是在拼命地狂奔。板车歪歪扭扭地沿着车辙冲撞,麻袋在身后飞舞,还有挑着扁担的人,娃娃挂在身后,几名小童手中也提着布袋,都在冲向最近一处发粮的仓库。


    这些人近乎无视着贵人们的法驾,只专注于在粮仓和住所间来回奔走。一名老妪被人群绊倒,跌坐在地,闷声叫了一声,却见提篓歪斜,里面的粟米如金沙一般流了出来。她忙不迭地将提篓扶正,而后弯腰驱赶周围的人不要踩踏她的粟米。在一片慌乱之中,她将粟米重新捡拾起来,捧在手中,吹着里面夹杂的沙粒。或是觉得此法太慢,或是担心第二趟领粮已来不及,老妪不乏心中焦躁,一把一把将掺杂着泥沙的的粮食塞进了嘴里,随后挑起篓跑了起来。


    她一边跑一边大口地嚼着,也不顾泥土的苦味,嚼了几口后狠命往下吞咽。然而跑了几步后她胸口忽然一僵,一大口粟米结成了块梗在了食道中。她噎得喘不上气也说不来话,一张脸渐渐涨成红紫色,眼泪也从眼角溢了出来。


    “有人要噎死了,快救人!”几个发现异常的百姓赶忙跑来,用手臂勒住老妪的肋下,迅速用力向上挤压,然而往复多次却并没有异物吐出。只见老妪身体开始不断地战栗起来,口中发出呜呜嗤嗤的声音,两手不断地朝半空乱抓。众人又试了几次,依旧没有成功。渐渐的,老妪的动作停了下来,整个人僵已经在地上,眼睛激凸出来,再也不眨一下。


    围观的人群不乏哀叹可怜人,然而片刻后便人群散尽,继续前往粮仓挑粮。


    不久,一名壮年闻讯赶来,见到眼前的母亲早已身死,也顾不得担中粮食,伏在其身前哀哀哭了起来。一名老人走到他身边,却只叹了一句:“你母亲比我儿福厚,到底也是满腹离世。”然而他未走多远,也默默擦了擦眼角。


    世家园墅内探出来的桃纷李艳,太子法驾上的金块珠砾,罗衫轻裹的侍女,宝鼎羽扇的内宦,也只是在这二人不远处。


    陆昭目视着一切,看着眼前或狂喜、或悲泣的人群。自她入长安后,也不乏动用禁军权力压着中枢协调各地运粮,然而效果并不理想。世家大族们并不想政府将粮价压下来,以阻挡自己赚钱的机会,最后还是与陈留王氏族人商议,暂用兖州与豫州粮草输送中枢。自然,中枢同样也要让渡一部分权力给予地方。


    门阀执政,中枢效率低下,遇到此类危机,实在难以称之为一个美好的构体,而她偏偏也是这个构体的一部分。尽管她竭尽所能,仍然无法突破门阀执政的瓶颈。而世家跃迁的原罪与卑劣,也同样烙印一般印在了她看似光鲜的皮肉之中。每当她思考时,做出决策时,黑暗的印记都会伏在她耳边,告诫她:“不要忘了我们。”


    元澈回头看了看出神已久的陆昭,似是察觉出了对方眼中那片痛苦的梦魇,他轻轻挽起了她的手,道:“你曾说过当变革来临权力坍塌的时候,天下人会仰望穹顶索要一个盛世的解法。的确,我给不了这个解法,然而你也给不了这个解法。昭昭,我们,让我们来给他们一个解法。”


    “我知道,禁军是你的一块心病。不如这样,这次行台归都,你我都不必带如此多的军队对峙。我们可以先试着迈出这第一步。禁军我不会尽取,仍只保留控扼大司马门与武库的部分,余者仍由你来执掌。如此,你我也算为这些生民减一分负担,给这些百姓多一条生路吧。”


    此时,宫阙钟鸣,陆昭静默而立,仰头看着身边的俦侣,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逐渐映满晨光,而她明白,他的眼中如此,那么她的眼中也必如此。既然已经无数次印证了彼此的信任……陆昭闭目迎风微笑,当再度睁开双目时,目光中尽是潋滟华彩。


    “好。”


    大殿内,魏帝的目光阴冷。方才他听绣衣御史属的人来报,陆昭曾于凌晨入宫,并未与太子同归。正当他担心太子已被软禁于甘泉宫时,又听说,元洸曾于东门遥拜陆昭。桩桩件件似乎都在指向一个猜想,那就是在太子乳母李氏和卫尉杨宁的莽撞操作下,陆昭早已放弃了太子,垂怜了一个更弱小、更合格的新的继承人。


    魏帝摩挲着怀中的佩剑,开始思考是否要在陆昭尚无剑履上殿的资格时,直接将其手刃。尽管这会引发方镇再一次攻入长安,可是他若要失去用尽心血培养的储君,那么疯狂的复仇所需要的那些代价似乎变得非常微不足道。


    正当众人也对这则消息抱着难以明说的态度时,一名小黄门禀报道:“陛下,殿中尚书已随太子一同入宫了。陛下是否要宣诏?”


    魏帝矜持地点了点头:“速去。”


    轻巧的足音由远及近,寂静的朝堂由这一声声步履拾级和铁甲摩擦的躁动打破,自宫苑门始,一群泛着银光的凛凛甲片拥簇着两名身着黑色朝服的人前行。见元澈与陆昭同道而归,众人心中的疑窦自然尽散,不过殿内僵持的气氛依旧没有缓解。


    待元澈与陆昭二人行过大礼,魏帝便开口道;“宫中宿卫生乱,想必你两人也都知道了。闹事者乃是殿中尚书手下的人,那么依殿中尚书看,此事该如何处理?”


    陆昭道:“回陛下,臣以为卫尉九卿之尊,既弹劾宿卫,自然也要郑重对待。依国法清查,若有罪,自当惩,若无罪,也好还这些人一个清白,以免日后损害仕途。”


    魏帝暗暗叹了一口气,也知道陆昭既然咬住了杨宁和李氏,自然不会轻易松口。不过他料到了这一点,心中也有备案道:“只是此次宫中乱事,杀人者似乎并非殿中尚书府一方,听闻卫尉麾下也有人失手伤及无辜,不如一同论罪?”


    一同论罪本身就是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魏帝的本意还是要息事宁人,希望在行台归都前,不要再因此吵闹下去。


    可是陆昭闻言却道:“陛下圣明烛照,臣自然没有异议。只是九卿位高权重,也在议、请之列,想来还需待行台归都,本年清议举行完毕后再做定夺。”


    魏帝此时早已腾纹上脸,原本他提出这个做法就是要迅速稳定朝中局势,可是照这样,若是不一同论罪,那么各个方镇不出半月就要闹到长安来。可是若要因一同论罪拖到行台归都,结果又有什么不同,各家还是会派军队部曲入都自辩。更何况历来清议都是门阀世族自己的场子,杨宁一旦落入其中,便休想找到什么便宜。


    魏帝极尽所能压住怒气,冷笑道:“难为殿中尚书,还盘算着清议呢。”


    陆昭躬身对答道:“陛下授臣以柄,臣行之以权,同为国家,仅此而已。”


    第255章 清议


    清议之俗本源于两汉察举制, 乃是选拔人才,臧否官员的渠道,用以辅助举孝廉和举茂才。到了东汉党锢之祸, 桓帝设黄门北寺狱处置擅自杀宦官集团的李膺,引发世族大量不满。继而, 这些世族发起了一项以品评讨论作为攻击手段的舆论之战。三万余太学生的支持, 门生、故吏、乡党的支持,作为经学道术的传承者,世族甚至还获取了作为对手皇帝本人的尊重。


    如今, 那些任殿前宿卫的世家子们同样被以结党作乱的名头安置在了黄门北寺狱,那么接下来举行清议也就水到渠成。


    到了魏晋时期, 由于九品选官法的出台,清议作为高门把持的臧否舆论则更加重要。参与者由以非任官的太学生主体变为由司徒主导的政治会谈, 甚至连任官者居丧服丧是否失礼等事都会摆在清议中逐一讨论,且受到攻击的人大多仕途黯淡。譬如东晋元帝驾崩后, 国丧期间,尚书梅陶私奏女妓, 结果被钟雅弹劾, 请奏司徒,论以清议。而晋明帝时期,淮南小中正王式因为继母服丧时服制穿错, 都被卞壸拿住罪名,随后“付乡邑清议,废弃终身”。


    议题虽然仍不拘泥于时政和人物, 但是目的仍是维护局面稳定顺带打压对手, 政治目的也是极强。门阀执政下,皇帝本人对此也不乏关注, 通常会让侍中、散骑常侍等近侍官参与议事。这些人虽然未必要作表态,但是会总览清议中众人的意见,这些意味着门阀世家们所达成的共识,继而在之后的施政与布局中作为参考。


    其实,举行清议对于陆昭来说并非是一个完美的方案。因为清议虽然是世家大族的主场,但本质上确是世家大族互相攻讦的战场。而且大型清议虽然半年一次,但是对于何时、何地、根据什么样的问题举行清议,却是中枢执政者们都可以劾奏的。陆家本身也是新崛起的门阀,在关中虽然实力不弱,但是底蕴仍有欠缺,再加上南人的身份,置身于清议之中,未必就能占到便宜。


    不过清议已经是陆昭所能想到能将事态稳定下来的最稳妥的方法。元澈本人单方面愿意减少此次归台动用兵马的数量,但是并不意味着世家不会得理不饶人。清议则给了世家们极好的入都问罪的借口,并且不仅不需要大肆出兵,还能在自己的优势战场把自家子弟捞出来,甚至捧上去。如此一来,双方势焰皆有所消。


    原本围绕着三辅地区即将有一场数万大军的会师,甚至为争夺禁军混战,现在直接演变成了最为普通的大捷归都阅兵仪式。在陆昭与吴淼主持的协商下,北海公元丕留三千精兵在灞城,陆归则留一万军守长安,祝雍领三千,彭通、王济、王叡各领两千。最后太子携两万五千人下陇,余者交予邓钧继续收复北凉州张掖以西,与此同时,朝廷也终于定下了太子离都的日期与陆昭录尚书事的最终任命。


    因即将再度离开长安,元澈这几日也在府中整理行装。先前皇帝几番嘱咐,让元澈携陆昭拜见乳母李氏,但如今事已至此,对方已经把刀子明晃晃地亮在了殿中尚书府的头上,那么陆昭自然也无好脸色去讨好一个乳母。不过是准备了一些礼货,趁着与元澈交接公务,过府捎带过去。反倒是乳母李氏晚饭后偏要亲自过来瞧,随后也被周恢挡在了外面,只说太子仍在与殿中尚书商议政事,不便打扰。


    此时元澈殿中也是一团糟。他常年在外,或为征伐,或是流落,府中原也没有几人。如今京畿收复,宫人在战乱中也失散大半,人手更是捉襟见肘。今日他洗沐,烧水挑水的只有两个小内侍,周恢一力在外支应访客,两名侍女一个去替他把夏日衣物的箱笼寻出来,另一个去照看寝殿的炭火。当元澈洗沐好后,竟寻不见一人,无奈之下,只好自己寻了个干燥裹毯将身上擦干,随后换了一身月白色的中单,散着头发沿廊下回到居室。


    然而行至一半,却见东厢窗下一个身影,鸿鹄环颈,纱领透着光附着在上面,如同一层濛濛薄雾一般。元澈想着,她就在这里等他,心里就忽然一暖。


    元澈此时已不想再回别处,便推门进去。见陆昭一身淡青色时服,立在水磨金砖的地上,仰头正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副飞鹤图。她回过头来,开门带来的夜风便兜向她的衣衫,刹那间,鹤影于寒塘飞渡,惊的却非鹤,而是观鹤之人。


    “少府这么快就将五时朝服发下来了。”元澈小心翼翼将门掩好,随后笑着走近了看,“他们动作倒快。”


    朝臣除了大朝会所穿的正式朝服,还有跟随季节改变的普通朝服。陆昭官任殿中尚书,乃二品开府加兵者。其冠帻、车服、佩玉,置吏卒羽林及卒,诸所赐给皆与特进等同。而与大多数朝臣所赐的春、夏、秋、冬四时朝服不同,陆昭这个位子及以上都是五时朝服,多了季夏的一套衣服。冬黑、春青、夏朱,季夏穿黄,秋则穿白,如今正是衣青色之季。


    陆昭道:“家父不敢懈怠,清议在即,各家即将启程,行台辅臣们也即将归都,总不好让大家胡乱穿着在司徒和侍中们的眼皮子底下晃。”说完走到书案前,右手在已经整理好的文移上轻轻地敲了敲,“已经有朝臣抛出议题了,与殿下有关,这是誊抄本,殿下可先行过目,心里也好有个底。”


    元澈望着那一摞厚厚的奏本,睁着眼倒吸了一口气:“这么多,孤竟如此劣迹斑斑?”


    陆昭只笑而不答,其实这些已经算是少的。清议与其说是一个品评政事人物的集会,倒不如说是一个抢夺功利的战场。上位者用来巩固自己的既得利益,而那些新出门户和后进们则要消尖了脑袋,以期在这样的大型集会场合一鸣惊人。既要一鸣惊人,那保不齐就要抛出分量足够的人来讨论,言辞也更为锋利。毕竟在日后的权力战场上,今日的玄名清声来日都可以转化为政治资本。


    因此在陆昭与吴淼抛出清议之后,第一个被世家攻讦的并非太子的乳母,而是太子本人。


    元澈的能力与威望早已不必多说,作为太子也不会有任何人能够取代,但仍不乏有人鸡蛋里面挑骨头。譬如在大战中无法让众将令行禁止,在行台太过专断等等。其实所有人都知道,门阀林立,各家出兵打仗,根本不可能仅听命于一方。而太子录尚书事,建立行台,有专断之权也是再自然不过。可是事实就是这样,冤枉你的人永远都知道你有多冤枉。而这样惹人生厌的做法并非是要太子下台,而是为了磨刀霍霍砍出下一刀。


    陆昭揉了揉眉心:“这几日我已诏侍中孔昱先行归都,如此也能在清议之中为你发声正名,但余者我实在顾不得许多了。殿下现在去金城也好,避一避。”


    元澈皱着眉头看了看这些攻讦之辞,满脸嫌弃:“恶犬狺狺,惹人生厌。”


    陆昭难得见元澈被人骂得这样惨,忍不住笑了笑,却被元澈怨念的眼神扫到。


    “你还有心思笑我。”元澈食指按了按陆昭的额头,“下一个是吴司徒,再下一个就是你这个小貉子。”


    陆昭其实也知自己的状况也不容乐观。太子毕竟是太子,不管清议如何骂,也不可能行废立之事。而太子身为储君,代表皇室,承受大家的评论、批评甚至颇带戾气的讽骂,也都是在疏导民间和朝廷中的一些怨气,算是分内之事。这个道理,安在吴淼身上也是一样。但是随后,像杨宁与自己位列第二梯队的朝臣则要面对的是一群极具目的性的攻击。


    陆昭道:“斯人以殿下作石,磨刀霍霍,待清词日渐锋利,最后要砍的不过是我等。”


    “哈,既然知道自己情景堪忧,那你可有什么妙计良策?”元澈于榻上斜坐,将那些文移丢在一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反正我后日就要启程了,金城路远,可没有余力再来关照你了。”


    陆昭亦不示弱,端正而坐:“清议诡偏,自有诡道。来日我若胜的太狠,还望殿下勿怪。”


    元澈听罢只是微笑,不置可否,他也知道陆昭在这件事情上不会轻饶杨宁与李氏的。不过面对如今这位乳母,他也不愿再多作回护。诚然杨宁、李氏都说上巳节那日的事是为了他好,但若真是一心为他,这种事理应先于自己商议。既然绕过了自己,也同样说明即便在他们接手权力后,也同样不会将这份权力让渡自己。既然如此,那么这些人的初衷与陆昭也并没有任何区别。陆昭与他尚是夫妻,利益关系远比杨宁、李氏等更加紧密。


    而且通过他们的这一次出手,元澈也看到了两人与陆昭的差别,那就是太一意孤行,甚至放弃了皇帝威信,让整个皇室的执政口碑急速下滑,而陆昭做事,永远的刀切豆腐两面光。


    元澈坐在陆昭身边,环过她的肩膀,把脸深深埋在她的颈窝处,一寸一寸地轻啄着。与那副前朝画作一样,那样清刚削劲的线条,在画师手中不过三笔勾勒,看似容易,实则在暗处早已不知不觉下了十足的狠力。与画师一样,要布局、要谋篇,推动着手下的如椽大笔,施压着舆论的千般颜色,连收尾与装裱都有极其讲究的时间与套路。每一处的轻重缓急、用墨设色都不一样,他们都是用这样极高的智慧来作画攒局的。


    哪些是浮色,哪些是底色,哪些是面子,哪些是里子,调和哪些颜色来维持整个画面的平衡,调动哪些人来成为心甘情愿的弃子。花海中,绚烂缤纷的颜色被萃取,黑暗中,千年不变的人性被窥探,反复研磨,反复品咂,化入每一次的出手中。这是一个画家与一个政治家成事的始末。


    第256章 清论


    劳碌了近一月的陆昭终于回到家中, 相比往年,如今的靖国公可是热闹许多。彭耽书一家暂居府上,同时带过来的还有庞满儿。


    说到庞满儿, 陆昭也是羞愧得很。行台接二连三的出事,再加上她筹谋王师回攻, 根本没有时间过问庞满儿的清谈功课。好在庞满儿自己脸皮够厚, 常去向卫渐请教,一来一往倒也厮混得熟络。


    不过最让陆昭惊叹的变化则是由母亲顾氏一手作成。借着战乱和王师回攻,母亲已将府中大半绣衣属的奸细以各种理由打发出去。而兄长陆归在截获一批崔谅的军用物资后, 竟让自家军队打扮成荆州军,冲入府中大闹一气, 至使原本就不多的奸细吓得逃散出走。而母亲也没有把事做绝,到底留了一两个绣衣御史的人在身边, 不至于引起皇帝太大的反感,直接掀桌子。


    陆昭与母亲已一年多没有相见, 在与父亲省安后,便去后院看望母亲。半途恰逢二兄陆冲, 陆冲遥指了指西南道:“母亲和彭家妹妹就在水榭处。”


    陆昭来到水榭, 今日水榭并未摆歌舞宴席,而是摆了一圈纱帷屏障。屏障内影影绰绰,几人或坐或立, 形态安然,似乎专注于欣赏某事,但四周却全然静谧。忽然帘风微动, 一个婢女从水榭走了出来, 而后前往一偏僻处,捂着嘴, 轻轻地咳了几声,复又入内。


    陆昭走近倾听,此时恰逢水榭内有人发言,她这才知道这里正在举行一场清谈辩论。听发言者的声音,应当是彭耽书无疑了。


    陆昭轻步走入水榭,母亲顾氏正端坐于中,手持帛卷,身后书阁内乃是精心挑选出的经史子集。清谈中不乏有人提出生僻典故,为取公正,则需有精通经学之人将这些生僻典故查证出来,示与众人。而雾汐则跪坐在侧,时而凝神聆听,时而奋笔疾书,负责将两人辩论的观点与论据一一记下。陆昭一眼便望见了写在帛卷上的议题,乃出自《周易》一句,“发蒙,利用刑人,用说桎梏,以往吝。”


    发蒙,乃是启迪蒙昧之意,“说”字即是“脱”。单论字面之意,启迪蒙昧,要对人采取刑罚,用来脱去思想上的桎梏。


    那题目只看一眼,陆昭便知道是母亲出的,这一句可谓是母亲对他们这些子女执行家法的支柱论据。


    与彭耽书辩论的则是兄长陆归,方才彭耽书以一句“法禁者俗之堤防,刑罚者人之衔辔。”以作支持论据。现


    下,陆归正在思索辩语。而顾氏则从典籍之中取出后汉书,翻了两次,便至出处,示于众人,乃是《虞诩传》。


    陆昭正思索着母亲此举是否有为两人牵线之意,庞满儿不知从何时走到陆昭身边。两人不便寒暄,只点头打了个招呼,随后庞满儿目光不乏艳羡看向彭耽书,轻声道:“昭昭姐姐,耽书姐姐是不是要赢了。”


    陆昭闻言却微笑摇摇头,待与庞满儿行至稍偏僻处,方才低声与她解释道:“耽书此语出自《后汉书》的虞诩传,虽是言明刑法之理,却太过着于痕迹。形体凿之过实,气韵密无间隙,如今局势已近末尾,是最为激烈之时,处处紧逼,不留余地,反倒不妙。”


    清谈与朝堂辩论还是有所不同,清谈的措辞更追求清丽玄虚,严忌着痕。辩者所持的论据和观点应如山中原石,在辩论中轮番打磨,时时润泽,最后自然而然地剖金露玉。谈锋若过于着实或者太不留余地,一来容易被对手抓住机会反攻,二来没有余味可思终究是下等谈锋。


    而清谈之所以在门阀执政时期颇负盛名,甚至不乏有人以此来作为考量人才的标准,虽然有失偏颇,但在东晋一朝,王业偏安的情况下,任何不留余地和过激的政治举措,都会给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带来灭顶之灾。两晋灭亡的原因很多,无视于《徙戎论》的警示,大肆迁徙五胡人口入关,而后在八王之乱打空了最后的汉人军队,已经注定了晋朝的衰败。善于清谈者也并非不善经国,须知王导过江立国、桓温北伐,甚至包括庾亮,都是极富玄名的同时有着强悍的执政能力。而这些人利用清谈玄语,盘桓于大江南北之间,从碎木堆里重新将晋朝这艘大船重新弥合起来。


    即便是于现在来讲,虽然魏国已经没有灭国之忧,但门阀执政下在没有角逐出最终的胜利者时,也是各家摩擦频起的时期。此时,这种圆融、留有余地的处事风格和说话方式,既是平日执政所需,也是一个家族长期稳坐权力牌桌的重要素质。


    果然,在一丝邈邈的磬音中,陆归道出了引用《庄子》的反驳之言:“绝圣弃智,大盗乃止。摘珠毁玉,小盗乃止。”


    所谓刑枷启昧杜恶,俱是多余。现在,彭耽书已经站在了阵败的边缘。


    正当众人思索着这一句将要如何应对的时候,却见彭耽书从席中站起,向皇宫处遥遥一指道:“生为英杰,岂囿帷中。若欲启蒙弘善,自当赴太学、廷尉执笏讯狱,使盗者正法,昧者有学。坐于此间,虽侃侃而谈,能言者盗道而已!”


    此时,虽有清谈旁人不得高声的规矩,但帷中已有不少人击掌而喝。庞满儿此时也兴奋道:“耽书姐姐之言,甚合我意!生而为人,自当如此!”


    陆昭也不乏赞叹道:“擅刑名者,自有其擅道。”


    片刻后,陆归也从席间坐起。随后,侍女们撤去帷幕,陆归先向彭耽书遥遥一拜:“此次清谈,女尚书胜,归自拜服。”


    水榭中人声鼎沸,陆昭先向母亲遥拜行礼,随后退出水榭,只待母亲归室,再正式省安。片刻后却见庞满儿单独从水榭出来,神情颇为沮丧,见到陆昭,不待她问,便一五一十地倾诉出来:“昭昭姐姐,我曾想以清谈立名,如今才知此事不易。方才陆家哥哥论据,我也只能想到‘大辩不言’之语。耽书姐姐却以践行理论,交于我这讷言之人,不知又要高出多少。前人也曾有言,清谈误国,我现在也是羞于为此。”


    陆昭则陪她漫行园中,边走边微笑道:“你能对以‘大辩不言’,已是第一等的谈锋。所谓言不如无言,无言不如践行。耽书素擅刑名法理,此次议题如同其囊中之物,因此能发出践行之语,旁人亦不觉有伪。况且言谈之论,也并非全无用处。”


    “蜀汉谯周以一篇《仇国伦》发轫,谏言蜀国应当放弃北伐,修养民生,益州震动,致使姜维不得不请罪自削。这篇言论也是瓦解蜀国的最后一击。蜀汉建立本的是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但谯周以此不仅瓦解了蜀国的心气,更瓦解了其立国的合法性。这篇文措辞锋利,反讽暗喻,名噪一时,最终消灭了北伐——这个蜀汉最重要的政治意义。而谯周本人乃是蜀国大族,第一时间劝刘禅降魏,其中之秘,不可言说。而《徙戎论》则与其正相反,欲救晋朝于倾颓,实乃忠贞之论,只恨当国者不能用。也由此可见,妄议可毁一国,正议亦可救一国。”


    “至于清谈,也不必过于鄙薄。你若喜好于此,耐心钻研,自有乐趣。清谈与实干,各有各的用途,舆论、意态、文明皆可由清谈而行。崇尚清谈者所戒,不过是莫要勉强操执庶政,干扰国事,致使践行者失其位罢了。”


    说话间,雾汐已经来寻陆昭。陆昭随拍了拍庞满儿的手道:“清谈雅意也自有用处。来日长安或许有一场大浩动,你若有意,可以来找我。”


    陆昭别了庞满儿后,便由雾汐领引,前去内室,正式拜见父母。顾氏本是严母,心中虽有万般想念,但见了陆昭也只略搂了搂肩,笑着点头,算是满意。然而这份好感却撑不到陆昭回到席位,下一息,顾氏便问道:“今次本有各家发兵扣都之意,缘何改为清议?如此倒好,朝廷言论纷纷,我家可还能善处?”


    陆昭自低头认错,旋即解释道:“先前秦州粮草已用于战事,若各家贸然兴兵,能逼退太子自然最好。若果真开战,虽然世家占据地利,人多势众,但也未必胜负可定。如此倒不若引入清议,即便家声略有损,却也能长居于此。”


    各家兴兵,当然有可能逼退太子,但是战败四散也有可能。陆昭也觉得与其去赌八成的胜算,倒不若有十成的把握继续留在牌桌上。


    陆振于座中沉思良久,而后道:“立于不败之地,虽非胜,亦可长久。只不过为父也怕此次清议,各家恶言来势汹汹,昔日盟友或也将反目成仇。各中利害,你要心里有数,此次清议,所受攻讦最多,只怕就是你啊。”


    陆昭点头应是。说话间,雾汐隔门通报:“回靖国公,国公夫人,方才门前来报,渤海国国相王叡登门拜访,世子已去派人支应,是否要见,还请国公拿捏。”


    第257章 信仰


    自开放清议之令下达, 各家乃至行台都陆陆续续派人入都。清议名义上虽由司徒主持,但各场清议集会的大小规模和议题、甚至具体场所,都是由个人上书自请。这些议请基本不会被驳回, 而朝中也会因批准议请派人参与清议。除此之外,也有许多大大小小规模的私人集会。因此各家在清议开放后都要强争先手, 以期提前控制舆论, 避免把事情闹大。


    汉中王氏从来都是魏国门阀中的佼佼者,此次清议也是对待慎重。先前凉王妃之死与王泽之死都不算光彩之事,虽然后续王济成功站队, 王叡也在司州有所经营,但并不能掩盖掉做过的事情。前朝温峤可以说是典午存续的英杰之辈, 其从司空刘琨,自北南渡, 在多次动乱中力挽狂澜。但每每清议仍是风评不高,只因其替刘琨出使江东南下劝进时, 母亲崔氏哭诉挽留,而温峤却绝袂而行。然而到达江东后, 北方沦陷, 母亲死于战乱,温峤因途塞不能及时奔丧,因此在孝道上被人鄙薄。再加上往年欠债奔逃这些不堪, 不免被人处处攻击,难列显位。


    此次清议既然由吴淼主持,那么对各家的偏向性基本不会太大。但真正应对清议并且可以在实际施政上对清议内容加以打压亦或配合的, 却是陆昭这个录尚书事。因此汉中王氏在这个时机找上门来, 陆昭与陆振等人并不奇怪。


    王叡并非单独前来,仍带了已经


    与彭家成婚的王友, 因彭家夫人居住在此,这一次拜访也并不显得突兀。在众人寒暄过后,顾氏自带着王友小两口前往后宅礼见彭家的人。陆振则称精力不支,回房内休息。而陆昭、陆归与王叡则前往别室,准备谈论清议相关事宜。


    “如今西北、函谷关东各地奏议我也略有耳闻。”王叡命人奉上数只锦匣,“这些是各地世族奏请的议题,似乎对你我两家都不大友好。”


    王家把控益州,辐射陇西,而王叡虽然兴兵勤王不成,但是杀崔道成于司州,也是趁机打捞特捞了一把,借此把控了部分司州向西的要道。因此截获这些情报对王叡来说并不难。王妃之死与凉王之死虽然是汉中王氏自己的事,但这两件事陆昭一个是见证者,一个更是参与者,也不能说毫无瓜葛。王叡此次前来也是希望陆家与王家合作,解决这桩麻烦,如若不然,王家可能也不会吝惜把陆家也拉下水。


    陆昭将这些奏请观览了一遍,里面的确不乏揭露秦州等地土地吞兵和乡斗之事,也不乏对自己在行台与长安一些作为的批判。不过也有一些南北凉州的奏报,但这些奏报除了牵扯当年天水太守刘庄不让民众屯备粮草从而借机哄抬物价牟利一事,大部分还是针对北凉州用兵的一些怨言。仗打了那么久,民心也多思安。


    不过显然,这些奏报也都是王叡精心挑选出来的。倒不是担心王叡在此方面作假,毕竟这些奏议最终都会传至司徒府内,到时候京畿会兴起哪些流言,有哪些清议的场子,陆家作为长安真正的执掌人也都能一一知晓。所以王叡此次筛选的奏报,乃是有极强的目的性。


    陆昭在阅读了其余奏报后,心下了然,于是道:“西北用兵是大事,邓将军能毕功于一役自然是最好,这一点中枢方面不会为难。只是粮草问题,益州方面还需有所捐输。”邓钧远离北凉州,自然不会给南凉州、秦州和益州太多关注。陆昭在尚书省支持邓钧收复张掖、酒泉等失地,也是给各家一个机会,在清谈之前把不必要的麻烦解决掉。


    一家在时局中进取,许多冲突便难以避免。陆家作为领袖门户,自然要为追随者们提供庇护。借由秦州的地缘和中枢的时局切割下一块利益,而后层层分配,速度与姿态都极具进攻性。这是世族的普遍做法,但是在巩固自身利益的同时,也充满了局限性。


    如今,陆家殿中尚书府、车骑将军府与秦州刺史府三府开立,在时局中已经算是足够大的平台。诸多人才涌入,结构上自然也派系林立,这对于渐渐做大的陆家不啻于一个隐藏的危机。现下得亲信显用的,一部分是南人,一部分是囊括陇西彭氏在内的关陇世族,另一部分则是陈留王氏。


    如果仅仅考虑忠诚和依存,提拔乡党自然是最简捷有效的办法。但一旦大行此举,落在其他人的眼里只怕如同被排斥一般,非乡党人在其中会渐渐疏离。而江东本身远离京畿,依赖乡党本身在关中也不具备能量。若是兼容并包,或许表相上可以保持一个欣欣向荣的态势,但是一旦遭遇打击,由于依赖不高,离散的速度也是极其可怕,更不要说派系之间的斗来斗去。远有袁绍,近有刘裕,两者都是一时之英雄,但面对这个问题都没有能够解决,致使大业倾颓。


    早年间,陆昭曾经在面对陆冲的政治倾向的不同,就考虑需要调整利益,以统一每个人的诉求,从而保持陆家这艘大船稳妥前行。到了金城时,她也意识到世家们各有自己的算盘,中枢和地方冲突频频,每遇大事便多有推诿,甚至差点被太子和魏钰庭一手打散。于是她尝试用让各家参与兴建漕运,从而将整个西北世家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如今她已录尚书事,大魏目前行政上的魁首之一,国事的分量加重,要想维持家族不堕与执政的高效,就需要打破陆家现在的权力上限。


    她也想过成立类似于贺祎那样的霸府,但这只是形式上的搭建,一个执政团体是否团结高效,内核除了利益,还有信仰。不过很遗憾,门阀执政的魏国和四分五裂的天下,本身就意味着这是一个信仰坍塌的时代。人们对皇权保有的仅仅一丝敬畏,也在一次次贺祎宫变、崔谅作乱中消磨殆尽。她在金城明楼做赋,试图号召世族们对这个世道有所担当是一次幸运的尝试。但这一时之功能够持续多久,她对此并不乐观。


    然而这次清议却让她看到了一个机会。她可以掀起一场意识形态的斗争,或许这场斗争在实利上会有所减损,但却能够将盘系在陆家身上巨大的门阀网络进行梳理,去冗存精。经历这样的斗争与清洗后,余者皆会打上浓烈的陆家印记,日后再另栖高支亦或另起炉灶,都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减少了信任成本与各方的摩擦,陆昭才能把这些世家从由来已久的门阀执政的根系中拔出,从而搭建一个自己可以掌控的更高效的执政平台。


    现在她控扼京畿,执掌禁军,加录尚书事,又有至少三州的绝对支持。即便受到物议抨击,也不会伤及根本。况且若拥有这样的资源都不能赢得这场斗争,那她也不配录这个尚书事。


    陆昭思考后道:“清议之后,司徒难免要依此议出一些大郡人选。相国若意在东,不妨早做准备,届时解下相印也能从容。”


    王叡早有出任司隶校尉之意。如今太子继位已是大局,东部的既得利益他也拿到了手,日后渤海王也会回到封国。他也不想陪着一个郡王在封国里斗豪族,继而远离中枢。但是现在元洸的人依旧驻守在洛阳金墉城,即便他得以出任司隶校尉,也是束手束脚。唯一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只有一个办法。


    王叡道:“清议成败其实多赖乡人,殿中尚书远离乡梓,叡愿领乡人为殿中尚书发声。”


    陆昭道:“这是一节,此外,未央宫尽毁,需要修缮,资用暂且不论,将作大匠一职,本月我要议出。行台方面,最好不要有太多异议,此事还要托尚书令玉成。”


    司徒府内,吴淼仍在批阅公文。清议开启后,不乏各地奏请,其中以扬州最多。这不难理解,苏瀛至今仍不能完全掌控扬州,与当地也难免摩擦,当地世族必然要发起清议。再加上吴国平定也有三年,南人的头面人物陆昭等人的地位也在北方日渐稳固,南人急需展示自己的机会,群情踊跃也是自然。此外上报的还有诸多乱事,譬如乡土争斗、盐田掠夺、南越侵扰等事。


    对于苏瀛,吴淼也不乏欣赏,因此这一次也想在清议上帮一些忙,不想让一个寒门子弟因为没有乡党依托,沦为政治上的牺牲品。思前想后,他写了一封建议会稽太守陆明出兵镇压南越的奏疏。如果陆明同意出战,那么苏瀛或许能够借此机会在扬州方面有所突破。如果陆明不同意,那么也会在清议上遭受攻击。


    他实在是想稍微压制陆家这个小貉子,领禁军加录尚书事,无论在何时都是权臣最完美的配置。如果任由陆昭在这个时间借由清议加以发挥,他实在不知道最后的局面会成什么样子。作为司徒,他要维护朝廷的平衡与稳定。而他今日点燃的这把火,是一定会烧到陆家身上的。


    第258章 佞幸


    在元澈离开长安后, 几场规模较小的清谈会已经陆续在长安展开,主要参与者仍是关陇世族。但由于先前以贺氏为首的关陇世族不少都在行台,一时间尚未来得及回到长安, 所以未能有效地组织起来。倒是以薛氏为首的一些关陇世族们频频发声,已经有一些言论隐隐传出, 对陆昭十分不利。


    尽管目前陆昭已集结一些支持自己的时贤在都中, 但仍谆谆告诫这些人,不要妄自奔走,厚礼结交那些都中所谓的清流名士。对方很有可能借此设计, 引诱入彀,进而以行贿等名由泼污。


    好在目前声音较大的论点都集中在太子与司徒吴淼身上, 待口水冲击完这些第一梯队的势位最高者,才轮到他们这些人挨真刀子。而那些真正对他们扔出刀子的人, 并不是身居高位的公卿,反而是那些并不得志的士人与一心只求过好日子的淳朴百姓。因此即便自己想要还手, 都要仔细斟酌词汇,避免触犯群怒。


    这些人大部分都难以通过自身来获得高位者的信息, 对于执政者的认知大多来自于口口相传与书史记载。譬如大家认为袁绍志大才疏, 隔壁村的某人被林子里的老虎咬死,这些没有人真正经历过,即便亲历也无法看到事件的所有细节与始末。这些理解都是来自于他人。这些人不得不通过清谈会、各种布告、诏书以及市井茶楼里的三言两语来认识陆昭、吴淼这些执政者。


    诚然, 这些言论都是值得推证的,但又有哪个人可以做到彻底地推证呢?这些人鸡鸣则耕,日落而休, 既没有钱财也没有时间, 而推证能力又良莠不齐。如今,长安一场场大行清谈会带来了庞大的信息量, 日日不同,时时有更。除了少数明显的泼污之外,如果这些信息对自身利益与生命产生了巨大的威胁,那么人自然会尽力考证。如若不然,姑且信之。


    因此,这一场大型舆战,注定要被偏见充斥。乱世求活已经足够沉重,压迫与斗争无处不在,人们更需要显而易见的观点与结果,这样才能在疲劳的当下获得些许轻松。世界庞大而复杂,撇掉简单的“偏见”,去追求求证复杂的“实事求是”,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经过几日的情报搜集,陆昭已经决定放弃对这些事实一一针对纠正。每个人的窗子就那么大,注意力就那么多,薛家让这些对自己不利的东西夺走了这些人的注意力,自己与其去抠这些所剩不多的注意力,倒不如在窗子本身上做文章。


    数日后,陆昭终于得到了第一个好消息。皇帝同意修缮未央宫,并且同意行台与尚书台提出由陆扩来出任将作大匠。皇帝对此修缮皇宫之事也是极为重视,未央宫毕竟与尚书、中书二省毗邻,来日行台是否倾向于归都,归都之后是否视朝能够回归到正轨,都关乎着他这个皇帝本身的权威。因此,这次皇帝也没有再做第二人选的考虑,也不等各方扯皮,直接盖章定论。


    在任命发布的第二日,陆昭便牵头批准了此次修缮的物用与人力的出调方案。修缮的资材与工料由扬州等地人家来出,但是人工则从京畿附近调。工地会管饭两顿,无家可归者,结工后会分配京郊附近的房舍和田地,余者也会领到与劳动相等的报酬。当然,捐输者也有授官、授爵、授地、授予荫户等不同的奖励政策。


    不过这样一个大动作,陆家也必须在别处有所退让。陆振请辞少府监一职,以减弱陆家对皇宫的影响,由褚胤接任此职。而陆扩在接到这一任命时也完全不拖沓,借由王襄执掌豫州之便,顺流北上,一路过关,很快便入都接手此事。与此同时,沈家、朱家、贺家等当地豪首也纷纷运输物资,遣船北上。


    很快,长安城内许多流民和当地百姓不再留恋集会的繁华与街巷的谈闻,不仅未央宫工事浩大,那些因捐输而授地的世族们同样需要在京畿附近兴建庄园,且工钱更为客观。如此一来,一部分百姓钻进了宫城内,而另一部分百姓则直接涌出了长安城。一时间,长安城内的许多清谈会和论调,都渐渐黯淡了下来。


    这些百姓聚集一处,吃住都在工地,接触的外界信息被陆家等严格把控着。不到一月,工地里便只有严谨的纪律和陆尚书政策活民的印象。


    然而大众的舆论解决掉了,那些世族之间的言论也不得不给予重视。天下世族何其多,执政者不过万一,清议的主要成员,仍是在野者。这些人对于世道的艰难,认知上并不及百姓深刻,对于维持世道的艰难,理解上也并不如高位者全面,但这些人也同样有着强烈的上位欲望。人都是利己的,公正者少之又少。能够通过不担责任地用嘴指点江山,来达到自己的利益诉求,将高位者打落下马,自己拾级而上,那自然是怎么达到目的怎么说。


    “不饮旱井不知水苦,不挑扁担不知肩痛。”居室内,陆归愤然道,“这些人不撬下几个人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清议之弊,实在可厌。”


    这几日,陆昭和王叡派去参加清议的人已经陆续有所回馈,先前众人对太子的攻击现下已经渐渐转移到陆昭这个未来太子妃的身上。现下一同参与议事的有王叡与彭耽书,庞满儿最后也决定加入其中。如今事态如烧火,陆归这边也拉来了钟长悦一同参谋。


    因有王叡在场,陆昭不得不缓和道:“清议其实也未必害大。若能有督政约束之效,也可避免执政者偏执孤行。”


    陆昭有意识避谈此节,众人也就不作张述。王叡将近日门生故旧取调的清谈内容作了整理,与陆昭这边收集的内容一并摊铺开来,内容上也颇精彩纷呈。


    王叡道:“近日清议针对尚书者,大抵执如下言论。拥兵自重、结党营私、阴蓄甲兵、谄谀、谗慝、贪冒、圈地自肥、潜怀异志,和佞幸得位。”


    王叡搜集所得和陆昭了解的情况大抵一致。拥兵自重自然是指她和兄长屯兵长安;至于结党营私则是指殿中尚书府那些世家子弟自封十烈、以党自居之事;阴蓄甲兵更不用说,地方财政和中央财政根本负担不起用兵费用,各个世家这些年来其实也都在自掏腰包招兵买马,扩大部曲;谄谀、谗慝,这种罪名,只要开口说官话,都难免会被扣上这些帽子;而贪冒则是指她与兄长联合北海公率先攻入京畿一事;至于圈地自肥,潜怀异志等罪名,基本上已是大门阀们都躲不掉的罪名。


    这些罪名大多不必考量。尤其是拥兵自重、阴蓄甲兵这种事,那些人真要发难,得罪的是所有督军事的刺史,到时候扳不倒自己,反倒惹祸上身。至于结党营私等事,如果对方真要揪住不放,那进展下去就是一场世族党争问题,两边都会深受其害,薛氏的真正着力点,应该也不会再此处。倒是最后一个佞幸得位,陆昭觉得可能会对自己影响颇大。


    不过王子卿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陆昭也不免有些面色悻悻。虽然她也知道自己绝非白玉无瑕,但这些确有其事的罪名一一罗列后,她也发现自己的劣迹也确实太多了些。


    钟长悦叹了口气,随后看了一眼气势已降到最低点的陆昭,补充了一句道:“余者不足论,倒是佞幸得位这个罪名,县主与将军都要时时提防。”


    佞幸一词一向是得势外戚的标配。陆归闻言也是不忿,道:“何为佞,何为幸?皇帝取妻纳妃,封职戚畹,就是佞幸得位。世家联姻,提携子侄,就是光明正大。”


    其实佞幸也并不仅仅止于外戚,宦官、寒门等因赏识简拔得位者,若不是世族圈子里的人,大多也都会以此冠名青史。党锢之祸,书青史者而未得污者,不过是小黄门山冰一人。倒并非小黄门山冰就一定是什么良善之辈,他不过是世族当人魁首窦武之所亲者。


    那些之所以被称之为佞幸者,无疑是打破了世族们竞争的核心规则。无论是陆归封车骑将军于陆妍封后之时,还是陆昭任殿中尚书于封太子妃之时,都是一个以见幸帝王而打破各家共分权柄的默契。这才是世族们最不能容忍的。


    陆昭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如果对方抓住这一点死命攻击,那么原本和自己联合的世族很可能会倒戈背刺,将她清算出局。而且这么做,并不会触及以陆昭为首的西北世族联盟本身,反而会因为陆昭的倒下而腾挪出大量的权力空位,不可谓不凌厉。政治斗争到这种层面上,法理、事实都不重要了,具体罪名不重要,论证过程不必要,大家要的只是一个血淋淋的结果,而后群鸦一般去分食她的残骸。


    钟长悦深思后道:“是否可以列举史书中贤后事迹与外戚显用立功为国的事迹,散播出去,或许有效。卫青、霍去病俱是英雄,班昭续史、阴丽华也是贤后。”


    彭耽书闻言亦点头道:“吕后、窦后以黄老养民,汉祚存续中兴,多赖其功。”


    王叡小声嘀咕道:“彭尚书不如说贾南风中兴好了。”


    庞满儿也开始枯搜腹内史书,随后补充道:“班婕妤却辇之德……”


    王叡的眉毛不自然地颤了颤,随后幽幽道:“她有吗?”前几日和太子共乘立车的是谁啊。


    陆昭听着大家对自己的坦言评价和找贤后事迹的牵强附会,最终也长叹一口气道:“罢了,我知该如何做了。”


    第259章 授权


    四月初二无朝会, 薛琬回到署衙,旋即收到一封来自幕僚的密信,信中对此次清议针对陆昭的攻击情况作了总结。


    在清议持续了数天后, 随着陇山以西的世族们逐渐加入其中以及陈留王氏的投力,开始转为激烈。诚然, 薛氏等人因乡民地利之故发声渠道更多, 但接下来几次针对陆昭的舆论攻势都被有所预备地抵挡住。尤其是当有人提出佞幸这个观点后,即刻就会出现反对的声音,这些人或据理力争, 或是转而攻击陆昭那些无关痛痒的劣迹上。


    而且近几日长安城乃至京畿附近,来往行人也渐渐稀少起来。原本他们要利用这些人在人群中产生一些回回响, 可是如今人群都失散大半,攻击声音尽管再激烈, 也如石沉大海一般。


    这些消息不免让薛琬倍感消沉。他原本打算以佞幸作为狙击点,避免扩大打击面, 波及余者。但这位殿中尚书的缺点却仿佛太多了些,一旦提及此处, 便有人将言论往拥兵自重、阴蓄甲士等地方攀扯。当时这些声音虽然很大, 但大家也知道后果可能是得罪各家,因此清议时还在叫嚣批判,清议结束后这些人如同有默契一般, 皆缄口免谈。


    由于自家子弟薛芹已与李氏联姻,薛琬与薛琰也不得不想尽办法,利用清议, 针对陆昭团体进行打击。只要把陆昭这个枭首除掉, 各家争相分食陆昭的权力空位,那么那些被关在黄门北寺狱的世家子弟们就会自己争起来, 相互诬告,根本不足为惧。


    可是如今薛琬也意识到,这位已经离开长安近两年的女侍中,背后已经拥有了不容小觑的实力。能够在先手不利的情况下,让不利于自己的舆论淡出局中,这背后缜密的手段和心思,实在令人咋舌。


    然而正当薛琬慨叹时,便有属官来报,说陆昭在前往参加清议会的路上,马车被人冲撞,人已受伤,被送回宫中,宫中现已戒严。而被撞的地点,恰恰实在薛家举办的清议不远处。据说撞人者口出狂言,指责陆昭是毁国祸民者,清议当罢其政。


    “重伤回宫?”薛琬皱眉沉吟。若是陆昭回府,那么受伤或许不重,届时他们或许可以再发议论。但如今身为殿中尚书的陆昭不得不回宫戒严,那么所有人都会猜想其或有性命之忧。


    薛琬问道:“陆尚书现下伤势如何?太医令是否曾遣人去诊断?”


    “不曾。”那名属官道,“如今在殿中尚书府负责的是王谌。先前陛下也听说了此事,派了彭家的那位女尚书亲自前往探视。”


    “皇帝陛下对外怎么说?”这件事薛琬也想看看皇帝的表态。


    属官道:“陛下说,太子妃平白无故受害,必须彻查。”


    “高妙啊。”薛琬一边点头,一边沉吟。皇帝表态侧重于陆昭太子妃的身份,则把薛家和陆家的矛盾,直接引导到了其余可出选太子妃的世家身上。“先令各家不要急于发声,参加清议的人先自查一下,若不是自家子弟所为,便不要多言去担太多干系。琰郎现任着京兆尹,真出了事他是第一个逃不掉。不管这陆尚书是演的还是真的,你现在就去找京兆尹,让他即刻申请入宫,去殿中尚书府慰问。”


    说完,薛琬也放下了手头的公务,整顿好了衣冠,打算领着部分属官先前往殿中尚书府。


    然而当薛琬到达尚书府时,先行打探消息的一批人已经灰头土脸地聚在外面。不光是宫城,殿中尚书府一样戒严。此时聚在这里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大部分由于是尚书台掾属,陆昭加录尚书事,执掌尚书印,许多公文都需要请陆昭批示。大家或三两而聚,或十几一群,所谈论的都是殿中尚书的身体究竟如何。


    片刻后,府门轧轧打开,王谌从一众宿卫中行出。


    “王参军,殿中尚书究竟伤势如何啊?”方才聚集在各处的人已经返回府门阶下,有人忧心忡忡,有人目光急切。


    王谌叹了一口气道:“修缮宫城官所,却遭谤议,为流民谋求生路,却被非言。殿中尚书此次乃是为我等抵挡战车啊。”


    围过来的人有不少是政令的参与者与草拟人。此次修缮宫城与京畿周围民居,实际上是皇室、世家与百姓的一次共赢。皇室有室可居,百姓谋生有路,世家们自然也在工事建造、人事安排、土地分配上拿到一些隐性红利。由于工事在京畿附近,许多关陇世族都无可避免地参与了此事,就连薛琬阵营的人也不例外。


    如果陆昭出了事,导致中枢混乱,工程拖延,那么陆扩作为将作大匠,也要承担巨大的责任。最后能够接手此事的,便是尚书台工曹与度支曹。尚书台如今大半都在行台,长安方面,唯有薛琬作为度支尚书可能出任。无疑,此事他是获利最大之人。


    此时,众人不乏偷偷瞄向站在后方的薛琬。


    薛琬见此情景,也知不得不表态发声:“今日之事,京兆尹也在彻查,我来此处也是想慰问陆尚书体中无恙否。”


    然而这样的表态落在众人眼里不过是惺惺作态,其中一人神情较为焦虑,他手里奉着不少兑票,乃是此次宫室要交与各家的朝廷的借贷证明。


    工程钱粮虽由各家捐输,但朝廷也非分文不取。这些兑票仍需尚书户曹加印,而户曹不在,他不得不辗转度支曹处,却被频频打回,现在正受世家和薛琬的夹板气,近日来也是想请求陆昭帮忙敲定此事。听闻薛琬的询问,旋即冷笑道:“薛度支慰问归慰问,来日清议,不还是要执恶言?”


    薛琬知道对方心里有怨,然而来都来了,戏也做了,也自然要贯彻到底,不然接下来的清议这些人也会将矛头指向自己。于是薛琬义正言辞道:“此次恶事,京兆尹必会彻查到底,这几日薛家也不会再举行清议集会。还请众人稍顾京兆府布告,勿纵恶人。”


    府门下,王谌淡然地看着一群人众说纷纭。陆昭的第一招已经奏效,不断形成舆论压力,逼着对方频繁表态,同时刺激着所有人参与其中。薛琬不得不因每一次的表态在随后的行事中所顾甚多,生怕言行相悖而受到清议的攻击,而这些不得已的频频发声,也会渐渐把他封装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之中。


    薛琬傍晚回到家中已然疲惫不堪,然而仍有大量的门生故旧聚集在府邸周围。京兆府也混乱不堪,毕竟陆归扔掌握长安城的宿卫兵马,薛琰生怕陆归借由此事兴兵问罪。望着府下乌压压的众人,薛琬不由得叹气道:“明日起,暂取消所有清议集会,所有人随我上书皇帝陛下,下诏勉慰陆侍中,或可令其转任光禄勋,暂免病重思劳。”随后辞去众人,转入府内。


    树影下,薛琬静静擦拭额头上的薄汗,对方一连串的逼问实在让他猝不及防。不过,他也并非任人玩弄之辈。陆昭此举最大漏洞就是病情或许不真,只要他明日施压逼迫,陆昭为了保住权位就不得不出面辟谣。届时众人也能看出此事的破绽,陆昭本人也逃不掉一个伪诈的恶名。


    次日,薛琬将早已准备好的奏疏携带,登上牛车。然而看到比往日热闹许多的街巷也意识到今日的不寻常。他旋即命人停车询问,闻言后面色大变。


    这些人即将前往京中的大小寺庙祈福,而寺庙附近也举办了数场清议集会,议题则是薛琬曾为崔谅捐输粮草,是否还有资格担任度支。因陆昭出事,这些百姓俱不知台中风向将会如何,他们不知道在未央宫参与修缮的家人是否会因此失去仅有的谋生之路。因此在坊间经过集会讨论后,纷纷去寺庙祈福,也是祈求朝廷不要罢免陆昭。而各家也借着百姓蜂拥于各个寺庙,为了让自己能够脱颖而出,大肆举办集会,为陆昭发声,借此获取人望。


    薛琬呆坐于车内,他知道陆昭的反攻已经到来了。陆昭借由受伤一事入宫,第一时间封锁了所有的消息,唯一的消息出口就是王谌与彭耽书,都是陆昭的人。在吸引了所有人来到殿中尚书府后,王谌立刻发声陆昭此次乃是为世族而受伤,从而统战了所有世族将矛头重新对向了自己。在他当众表明这几日取消清议集会后,亲近陆昭的世家也趁机重新夺回了舆论的战场。而现在,他除了真心实意地入宫慰问这位殿中尚书,根本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如今只怕那些要跟随他上书皇帝的人,也要奋不顾身,加入到接下来寺庙周围举办的清议活动中去。


    薛琬一掌击在车壁上,愤恨道:“貉子败我大事矣!”


    殿中尚书府内,陆昭身披单衣,于房间内处理着尚书台送来的各项事务。在听闻王谌的汇报后,了然一笑道:“子信暂且准备一下,过几日我要前往京郊庄园内养病。”


    待王谌走后,陆昭回到书案,拾起那厚厚一沓已经加印的兑票。身为执政者,在这场清议中,他们玩的都是兑票。权力自下而上,层层授予,暗流汇集。每一个支撑她权力大厦的人,包括世族、包括百姓,都是在买政治兑票,都是在用自己的智慧赌未来。她拿到了这份兑票,也就有责任维护天下的格局。这种信任与授权,于她来说,获取没有彩排,于天下万民来说,选择便不能反悔。


    第260章 谋职


    行台归都事宜在太子到达金城后终于敲定, 因行台囊括中书、尚书二省,间杂诸部,因此分为两批入长安。王济作为尚书台百官之首, 与太子一道,送武威太后、凉王遗体归都, 一切丧仪归都后定夺。


    由于姜绍因永宁殿乱事罢行, 长安方面不能派出一个合意的人选,因此众人商议由一名宗王代之。而殿中尚书府如今事务基本已落入正轨,汝南王元漳便由陆昭推举, 卸去长史一职,转为宗正, 以问丧仪礼制的名义与太子同赴行台。对于陆昭来说,姜绍羁縻于长安也是好事, 借此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打有自己印记的汝南王推到宗正位上,日后在内事上也不至于盲人扪烛。


    因清议已开, 各家也都有意返都,因此元漳入行台后并未受到太多阻碍。中书丞何弼不求擢升, 只求保位。而大尚书谢云虽有意转入中书, 却奈何谢颐北镇之行折戟。如今清议大行,薛琬为了保住李令仪与杨宁,不得加大对姜绍一派的打压, 其中自然包括了与淄川王有姻亲关系的谢家。因此谢云来不及交待拜别,便自请作为前使,匆匆启程归都。


    陆昭自宫中搬出后, 便称病不朝, 在京郊一处庄园内修养,与其随行的自然还有那颗尚书印。如今行台归都、宫宇兴建诸多琐事皆要打理, 尚书台寥寥几人撑着半个内朝,陆昭身边僚属不多,几日早起晏睡,饶是如此,终究也是力有不逮。接连几日,京郊添风多雨,倒真养出一副憔悴样子来。


    如今庄园任职宿卫的乃是吴玥,待得到谢云归都的消息后,便携传信之人一同入内,回明了陆昭。陆昭正依案小憩,闻言后已清醒了大半。


    “大尚书回都,先去了哪里?”谢云是行台举足轻重的人物之一,又参与过筹谋北镇之事,陆昭并不放心这个肘腋之患。


    传信的人道:“大尚书未在京郊逗留,而是直去了长安城内。”


    陆昭当即有所明悟。汉中王氏如今的头面人物是王济,参与清议的则是王叡。谢云穷奔都中,必然是为了清议一事,但第一时间却不找王叡这个姻亲,反而入都归任,必然是因为走了别人的门路。


    “此事马虎不得。”陆昭当机立断。她把谢颐留在淳化这个下陇的必经之路上,也是想要看看谢家是否有什么打算。


    先前谢云借她前往北镇,安排谢颐随行,也是故意要让陆家沾染谢氏的色彩,与那些怨恨谢家的北镇人以及鲜卑旧勋产生矛盾。而陆家作为北镇之行的牵头人,自然要摆平这桩麻烦,替谢家当一次黑手套。好在自己在北海公元丕这里打开了局面,才不致于当了他人的刀子。如今谢颐兵败在先,暂被以督六镇军事的北海公元丕之名,扣押淳化县内。她和元丕的意思也是要借此把这桩恩怨了结。既然谢云不准备商谈此事,原因自然也只有一条,那就是儿子谢颐留在淳化县对他还有用,只不过合作对象已经不是自己而已。


    陆昭侧头垂眸,食指沿着舆图上泾河细密的墨线滑动,于春晖穿云渡窗之时,化作刀锋寒芒,在淳化戛然而止。“薛琬既任度支,必然涉及漕运事宜,来日发难,大抵要从淳化下手。”若能将淳化从陆放手中剥离,除去了这颗新平郡和长安之间的钉子,那么褚潭执掌的新平郡战略价值将会更大。


    屏风外,吴玥也思索道:“谢家要出手,薛琬总得许些什么。这官位说不好是在尚书台还是在京兆府,京兆府现在自顾不暇,恐怕近期不会在人事上有什么大动作。”


    珠帘翠幄的阴影下,日光如雪,透照在陆昭眼底,结成了永夜的严霜:“谢颐不管是去哪,最终都是要辞去淄川王友与督护之职的。给陆放捎个信,让他务必扣住谢颐,等我消息。另外,近日多雨,京畿附近工地安危务必要提防。若涉及河渠疏通,洪水泻流,哪怕是京兆府有令,也要第一时间报与车骑将军和我。一旦有疑,可先请车骑将军领兵控扼水闸,便是东边的北海公处,必要时也可请求援助。”


    这场意识形态之争本就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典型,既然谢家带着劣迹自己送了上来,那她也就只有笑纳。


    三月雨水沥沥,却未曾浇灭清议高涨的热情。随着陆昭的出京,尚书决事已不再中枢,继而整个尚书台与诸多省部官员也渐渐脱离了京中的居所,在京畿附近的庄园内与宫城之间往来。继而,清议会的举办重心也渐渐脱离了长安城,转至郊外。


    薛琬毕竟已当面作出承诺,近期不再举行清议,如此迁延几日,再度举行清议会的时候,舆论的关注早已不在他们的身上。京中的几场集会赴会者寥寥,原本因薛琰执掌京兆尹有权以治安为由规限清议场所,也因人群聚集地的改变而毫无优势。


    “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谢云正于薛琬府中做客,闻得这个消息也不免宽慰道,“京兆府整顿,吏部现下也好配合。”


    薛琬自然也知谢云的图谋,还是要为了捞他那个宝贝儿子。不过,只要能把谢颐安排在薛家自己的门户下,永宁殿的这场冲突中,以淄川王元湛为纽带的阵营就会从内部割裂。那些世家子弟到底也是为姜绍发声,如果姜绍这个苦主放弃了自己的主张,那么这些子弟的定性就会抹掉义举的影子,直接沦为结党。只要从这里打开了局面,那么这次清议即便使陆昭等人声望攀升至极点,也会输掉里子。


    薛琬放下箸,笑着道:“大尚书对局势洞若观火,既然如此,那我便请京兆尹修书一封,请辟都水长丞。不知大尚书意下如何?”


    都水长丞乃是京兆尹下除两令丞外最重要的属官之一,掌池沼灌溉,河渠修护,也是能够影响京畿水运咽喉的要职。薛琬如此安排,既是希望谢家的子侄辈可以受到自家的影响,也是希望在营建京畿的过程中,物流要道能够被一个与陆昭敌对者掌控。如果一系列举措可以成功达成,那么下一步借由谢家影响王家脱离陆氏阵营,也是可待。


    然而谢颐却并不认为都水长丞是个如意的职位,此职接触庶务颇多,并不算清贵。况且都水长丞不必京兆府其他令丞,难与京中勋贵们打交道,对于日后在世族圈子里混也有影响。


    谢云一边接了婢女奉的酒,一边道:“如今已是三月,尚书令王济即将回来,只怕也要望一望三公,不会太过留恋旧职。继而谁可进望此位,尚书就没想过吗?”说完他叹了一口气道,“此次我是只取平流,颐儿若能帮衬得到尚书,也是大善。”


    此时,薛琬也知谢云想要帮儿子谋求尚书台的清职,心中大不爽快,毕竟他也不想让谢颐脱离自己的掌控。但若谢颐要入职尚书省,除非来自己的麾下任度支曹郎中。可是对方连都水长丞这样的职位都看不上,有怎么会看上一个小小郎中,这必是要本着侍郎去的。


    薛琬想了想道:“既如此,那我先议取令郎为侍郎一职,明日清议,希望大尚书在京中也能有所准备。”


    宴席既散,薛琬送客,薛益恭立在父亲的身后,看着谢云的车驾渐渐远去,方才开口道:“父亲缘何要答应大尚书?此职连我家谋取都万分困难。”


    薛琬冷笑一声道:“这尚书侍郎一职是要清议,但貉子领尚书事,有否决之权,又岂能闻之不管。今日务必将消息悄悄带到京畿去。明日清议就算成功,只要被貉子驳回,那就是下了他谢云的脸面。两家龃龉更深,岂不对我家有利?既被罢议,谢家也再难插足尚书,最后也只能去老老实实去任二郎麾下的都水长丞。无论陆家放不放人,都可借由河道漕运让谢颐拿刀子冲在前面,这才是我等之大事。”


    次日清议,薛琬与谢云也是亲自到场,聚集在此的也都是自己人。薛琬本想着此次必会有陆昭派的人来搅局,然而直到清议结束,场上都没有什么反对的声音,似乎谢颐任尚书事郎一事就这样被定了下来。然而他还未想清楚对方为何不出手,谢云便行至他身边,微微拱手,笑着道:“尚书关陇勋贵,素有底蕴啊。此次清议既有定论,还要托劳尚书将此议会记录存档,稍后吏部也要执令去淳化调人了。”


    既有了正式的调令,区区淳化县令陆放自然也不能强留。薛琬还在恍惚中,闻得谢云之言,敷衍笑过,嘴上念叨着:“是好事,好事。”


    谢云消去心头之患,心情也是大好,拱了拱手道:“尚书肯抬爱犬子,在下也是感激不尽,后日我家京中设宴,还望尚书赏光。”


    傍晚,雨势渐大,一份密章送到正在用晚膳的陆昭手中。陆昭过目后,放下碗箸,一边示意让人服侍她换上官服,一边道:“雨下大了,通知各家所有子弟,即刻随我巡视京畿工地。另外告诉陆放,让谢颐留下请辞表,人可以放了。”


    政治人物的首次亮相极其重要,搭好一个舞台,穿上得体的着装,准备好极具目的性的台词,连同与她同台的人物都要仔细甄选。一旦登上高位,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出行的目的地与发出的声音,都是绝对的舆论指向并拉扯出一个无限的想象空间,成为这场意识形态之战的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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