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悲道踏出轩辕塔时,鬼月宗四神将亦齐齐而至,恭顺以迎。


    如此一番折腾,不但整个灵域被闹得翻天覆地,就是这鬼月宗,又何尝不是生出震荡?


    晏悲道已经许久未有动静,故而灵域传言,只说晏悲道修为太高,故而生出厌世之意。如今这个世界又绝了仙人踪迹,晏悲道纵然于世无爱,亦不能飞升。


    仙盟修士亦只恐怕他哪一日动念,有心灭世,故而惴惴不安。


    不止仙盟修士,鬼月宗修士也是已经许久未曾见到自家宗主。


    只是纵然如此,晏悲道之下的鬼月宗下属亦是不敢怠慢。


    晏悲道虽未现身,可他之威压仍盘旋在鬼月宗上空。纵然未能踏足轩辕塔禁地,只是靠近些许,也便能感受其无上威压。


    然而今日,晏悲道居然启动了红月之阵。


    自家许久未见的宗主,竟也缓步从轩辕塔中走了出来。


    晏悲道一身衣衫如雪,面孔上覆盖一片墨色面具。


    身为绝世凶修,他竟不是满身狠戾冰冷,而是一派温和圆融,似与周遭融为一体,并不锋锐逼人。


    然而他越是如暖风旭阳,却也越发显得神秘可怖。在场四位鬼月宗神将恭顺相迎,竟似连大气也不敢出。


    眼前宗主是他们十分尊崇忠心之人,从身到心从无半点违逆。


    此刻四神将惊悸之余,竟也不觉生出了几分欢喜。


    算起来也有几十载未见宗主了,却不知今日晏悲道为何肯踏出轩辕塔。


    轩辕塔没有风,可晏悲道雪白的衣衫却是无风自拂,飘飘有仙人之姿。他头发亦是如此,根根似闪动金属般光泽。


    此刻晏悲道面容未露,又一身素衣,却莫名让人觉得极艳。


    轩辕塔周遭并无活物,就连花草树木也已经尽数玉质化。


    可伴随眼前白衣鬼面的鬼月宗宗主缓步踏出,那些玉质化的草木顿时开始解封,如此随风摇曳,焕发出灼灼生机。


    清风轻轻拂过,那些花草当真与真正的活物无异,随风摇曳,婀娜生姿。


    四神将亦不觉为晏悲道的修为生出惊诧!


    宗主如今竟似已经和轩辕塔融为一道,竟能影响到轩辕塔周围的一草一木。若之前轩辕塔是一片沉寂的死海,如今却也是再度焕发勃勃生机。


    也不知晓宗主如今修为高深到何等地步!


    晏悲道:“嗯,差人去灵域走一遭。”


    他嗓音是温和的,并不觉得冷冽。然后他似想了一下,又补充:“让孟雪殊去吧。”


    这样命令在意料之外,可似又在情理之中。


    这数十年间,能出入轩辕塔,传达晏悲道旨意的唯有一人——


    阴山烈血族质子孟雪殊。


    晏悲道收回法阵之后,整个灵域都处于一种类似遭遇自然灾害的凌乱状态。


    此刻天空若干身影飞纵,宛如流星般飞去天柱台。


    天柱台是灵域地气之根基所在,虽与轩辕塔这样的九州地脉之心不能比,却也是在灵域之中举重若轻。


    天柱台上设了大华音殿,是仙盟盟主所居之所,各派出挑的弟子皆轮流任职,处理仙盟日常运转种种事务。


    仙盟盟主裴玄贞是如今的九玄宗宗主,身份尊贵,在仙盟中极有威望。


    如今仙盟骤逢大灾,各派大修亦纷纷赶至天柱台上的大华音殿。


    风呼呼刮过众人耳边,伴随仙雾散去,大华音殿种种情形已浮起在众修士眼前。


    殿前一片巨大的空地之上,三百修士在此结阵,阵眼中心赫然是仙盟盟主裴玄贞。


    裴玄贞一身衣衫如墨,衣襟处绣了一枝白兰,双眸澄明如水,竟是个极俊美的男子。


    各派年轻一辈弟子之中,如魏舟、凤鸣华等姿容皆十分出挑,纵然如魏舟这般的冷峻少年,亦极受年轻女修的喜欢。


    不过真要说容貌出挑,恐怕无人能及仙盟盟主裴玄贞。


    但于灵域女修们而言,不同魏舟等美男子,裴玄贞是不容亵渎以及意淫了。


    因为裴玄贞站得太高了,就如天空中一轮明月,让人觉得遥不可及,让人心生畏惧。


    裴玄贞修为是灵域最高,更在云浮宫闻蝉、烈心门卫九思之上。


    如今裴玄贞一身墨衣翻滚,人在阵心,就如一朵墨色的玄莲,如此翻腾飞舞。他手中的赤莲剑殷红若血,给这一片墨色之中生生翻出了一缕殷红。


    方才天空红阵密布,裴玄贞就集结大华音殿的三百修士结下万源归宗大阵,以此抗衡天空红月之阵的窥探。


    如今天空之上巨阵已消,裴玄贞犹自神色肃穆,蓦然面颊生出了一缕潮红。


    他缓缓收剑,却蓦然捂住了胸口,接着忍不住轻咳两声,唇角染上几点鲜红。裴玄贞以洁白手帕飞快擦拭过,旋即将这块手帕化为灰烬。


    裴玄贞虽然受伤,却犹自站立于法阵中心,可在场其他人却没这般风雅体面。


    这三百修士齐齐东倒西歪,纵想站立也崩不住内伤发作。


    方才众人结阵,结果竟似没有半点用处。这万源归宗大阵非但不能抵御天空之上的红月之阵分毫,还使得阵中结阵的三百修士齐齐受创。


    受创严重者,甚至迅速封住自己身躯之上数处大穴,坐下盘膝疗伤。


    此情此景,使得匆匆赶来的各派大修都不觉变了脸色。


    也不知究竟是怎样的神佛之力,方才使得仙盟修士狼狈如厮!


    众人心底亦不觉浮起了晏悲道三个字,那名字此刻更令人心惊几分。想不到晏悲道沉寂几十年,亦是越发可怖,誓要将自己名字搞成修士界修士的心理阴影。


    人人都面露惊惶之际,仙盟盟主裴玄贞面容倒是沉静如水,竟未见半点惧色。他倒是道心坚定,未被动摇。


    裴玄贞手中少师剑轻轻一挥,割破自己手臂,点点灵血润入了法阵之中,又借助阵法流至阵中三百修士。


    他以灵血为媒,将自己灵息源源不断传给了在场三百人。方才受创的修士们受此润养,面色渐润,伤势也是大为好转。


    如此一来,众修士心中也不免生出感激。


    裴玄贞犹自孤然而立,只是面颊似稍稍苍白了些。


    他沉沉说道:“我等修行之人,不必因此而惊恐。”


    在场众修士齐齐应了声是,眼见裴玄贞如此沉稳,也不觉心神稍定。


    亦有些年长修士不觉暗暗想,盟主可是比百年前要柔和得多了。


    百年前的裴玄贞就像是一块寒冰,又或者是一把剑,只知晓锋锐冰冷,却不懂半点人情温柔。


    那时他的徒儿是剑仙虞妍,众人皆觉得是虞妍将裴玄贞的漠然融化。


    从前裴玄贞是个笃行规则的人。


    剑仙虞妍尚是乞儿时,彼时裴玄贞正好在西月国游历,被奉为座上宾。西月国为欢迎这位上修,便以西月国皇子沐华辰的名义在城中舍粥。


    将要饿死的虞妍就喝上这样来的一碗粥。


    非但如此,她还被裴玄贞相中,成为裴玄贞唯一的徒儿。


    彼时西月国闹出这么大阵仗,也无非是为小皇子沐华辰造势,以举国之力对裴玄贞进行讨好,想让裴玄贞收西月国皇子为徒。


    谁也没想到,裴玄贞收的是西月国的一个乞儿。


    沐华辰成年后亦拜入了九玄宗,可跟成为裴玄贞的亲传弟子没得比。


    这位西月国皇子就对虞妍生出了一些怨恨,生出些虞妍摘桃子夺了自己机缘的想法。


    再加上沐华辰有一次在猎杀妖兽时毁去双眼,于是这位西月国皇子心里不觉生出了一个极狠毒的想法。


    他要虞妍将一双眼睛让给自己。


    沐华辰居然还有理由,若非当年西月国施粥,虞妍早就生生饿死。若非西月国请来裴玄贞,虞妍哪里有机会拜裴玄贞为师?


    她的性命、机缘都是因自己得来,如今沐华辰便想索要虞妍一双眼。


    这样一来,沐华辰自己就能重见光明,而虞妍则成为一个残废。


    他这样想法无疑是极之歹毒,然而那时裴玄贞略作沉吟,竟答应此事,且吩咐自己徒儿让出一双眼睛。


    只因为那时候的裴玄贞太过于笃信天道规则,从来不愿给半点转圜。他认为西月国确实对虞妍有恩,自己也是因此收虞妍为徒,所以竟让自己精心教导的徒儿挖眼还之。


    虞妍也依了他的话,只是从此以后师徒二人并不怎么来往。


    后来虞妍得当年的九玄宗宗主玉无双赏识,年纪轻轻就成为仙人之体的大修,积下无数恩德。那时许多受她恩惠之人跪在地上,恳求剑仙收下他们的眼睛。


    受她恩泽之人颇多,所以他们心甘情愿,愿意把自己眼睛舍给恩人。


    可虞妍一个都没有要。


    她说纵然双眼不能视,为什么就不能修行?


    也许这就是剑仙的气派。


    虞妍这样做法是哐哐打某某人的脸,后来沐华辰这个西月国皇子纵然双眼复明,但他心性如此不堪,也并没有什么成就。他在九玄宗呆了二十年,并无所得,于是灰溜溜滚回去继承家业作西月国国主去了。


    谁也不知裴玄贞有没有后悔。


    只是后来虞妍陨落之后,裴玄贞曾去亲自杀了沐华辰这个西月国国主。


    沐华辰成为西月国国主之后,因心有不甘,故而横征暴敛,搞了些天怒人怨不做人的事。裴玄贞将之斩杀,也是上应天理,下顺民意。


    可也有人会想起当年虞妍当年之事,会想裴玄贞是不是后悔了,否则为什么不是别的修士来,是由裴玄贞亲自施刑?


    但裴玄贞光风霁月,恪守规则,那是人人佩服,于是另一些无稽之谈就没人相信了。


    有人说裴玄贞是虐杀了沐华辰,且在沐华辰死后挖去这位西月国国主一双眼。


    那如此变态残忍之事显然并不符合裴玄贞人设,灵域修士听见也一笑置之,心知不过是些个博眼球的猎奇说法。


    如今鬼月宗如此霸道,危机使人团结,众灵域修士亦是跟裴玄贞更团结了些。此时此刻则更没人去念那些陈年旧事。


    裴玄贞安抚完灵域修士,便回至仙盟盟主所居住的青陵殿。


    他是个极孤僻的人,居所设置结界,不许外人出去,内里日常清洁一应以阵法维持。


    殿中有一口灵泉,上结朱果,灵意盎然,食之可疗伤。


    裴玄贞取一枚服下,面颊也似染了些血色。


    然后他转身进入了内殿。


    殿内紫檀木几之上,放着一枚小巧的水晶匣子。


    匣中盛着两颗人眼珠,于法器之中百年不腐。


    是虞妍的眼珠,当年他生生从沐华辰眼里挖出来的。


    眼要活挖,否则从死人身上挖,不免会沾染些尸气。


    裴玄贞手指轻轻拂过面前水晶匣,眼神晦暗不明。


    整个仙盟闹得天翻地覆,这一切虞妍却是浑然不知。她沉溺于阵法补魂之中,对外间种种之事充耳不闻。


    待这场风波结束之后,虞妍方才神魂归位,双眸复清。


    修行之人一旦有了修为,自然就寒暑不侵,可辟谷不食,更不会出一身热汗。不过谁让虞妍这具身躯已经烂成渣渣?


    她这么运回功,便觉得热汗津津,浑身不舒服。


    于是虞妍就轻开房门,温声恳请门外的刑台弟子找来服侍自己的仙侍,为她准备一些热水,她好沐浴一番。


    如今她虽未被正式定罪,却已经如囚徒无异。她人在云浮宫中,是不能离开这个房间的,且屋外还有刑台弟子十二个时辰日夜把守。


    所以虞妍若想沐浴,自然是让人将沐浴的温水这样子送进来。


    可虞妍说这样话时,屋外的刑台弟子却不由得神色乍变,显得十分古怪。


    方才整个灵域生出如此异态,所有仙盟弟子都大受震撼,心生惶恐,乃至于油然而生一缕危机感。


    甚至,还能上升到道心不稳的高度。


    谁能想就在此时,虞妍居然还悠悠闲闲,讨水沐浴,竟是如此的没心没肺,没心没肺中还自带几分不为外物所动的调调。


    不过虞妍素来名声不好,想来也并不是泰山崩于前不动于色,而是一种不顾仙盟别人死活的淡然罢了。


    于是便有弟子轻轻说道:“虞仙师可曾听到天柱峰清钟正鸣,乃是盟主正在召唤各派大修。”


    言下之意,就是提醒虞妍如今仙盟众人皆处于一种紧张气氛当中,虞妍最好是跟大家维持情绪上的一致性。


    虞妍却关注到了重点:“既然召唤的是各派大修,师兄们大约也是不必去了吧,还劳师兄通传一声,让我的仙侍替我备水沐浴。”


    虞妍也觉得对方有点儿阴阳怪气,不过她不跟这位师兄计较。谁让她素来脾气好,百年前也不像是剑仙脾气,当真是有事说事。


    那师兄一瞬间面色也颇不好看,觉得虞妍在内涵自己不是大修,盟主召唤关他鸟事。他面颊染上了一层青气,不过终究没有发作,而是替虞妍召唤仙侍备水沐浴。


    经虞妍这么一折腾,众人注意力被转移,情绪也缓和了不少。


    这小小纠纷,虞妍也未曾放在心上。


    铜镜打磨抛光,明润透亮,将虞妍面容照得清清楚楚。


    她如今这具身躯跟从前有七八分相似,样貌姣好,也是个美人胚子。只是镜中的脸颊比之从前要苍白一些,这淡淡病气染上了脸颊,如轻雾托月,朦朦胧胧。


    云浮宫少主虽名声不好,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美人儿。


    虞妍手掌抚上了这张面孔时,却隐隐皱了一下眉。


    实在是太过于巧合了。


    云浮宫少主名字叫虞妍,就连样貌也与原本的自己差不多。


    虞妍总觉得迷雾之中似有些什么,朦朦胧胧,却是看不清楚。


    她一时想不明白,却将这个疑窦暗暗藏在心里,等待有一日发现其中真正的端倪。


    热水已经布好,虞妍褪衣沐浴时,蓦然眼波一颤。


    直至这时,虞妍方才看到自己手臂上的咒纹。


    虞妍对制符、画阵也有一定研究,那些纹理交织,好似是什么连命咒之类的咒印。那漆黑的咒纹爬在了虞妍手臂之上,衬托着雪白的肌肤,观之也是触目惊心,带着一缕说不尽的艳丽妖异。


    虞妍手指下意识的擦擦,却也自然没什么用。这样咒印是极难清除的,哪怕去了这块手臂皮肤,也是对之无能为力。


    虞妍不知晓此物是因为原身的关系,还是因为自己缘故。


    她有种种事情想不通,如今也只能暂且不去想。她解开衣衫,纤弱身躯沉入了浴桶之中,任由热水浸润身躯。


    蒸腾的水汽给虞妍如今这张苍白纤弱的脸颊平添了几许艳色,然后她轻轻抬起了手臂。


    手臂沾染水汽之后,上面的印纹则更鲜明几分。水光摇曳下,这些咒印就宛如活物一般。


    虞妍想到这具身躯孱弱,且又自带摩罗之毒,她忍不住暗暗调侃,这什么连命咒被激活,吃亏的总归不能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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