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拥抱   一个脸涨得通红 一个惊得惨白……


    “好。”李元祯平静道, “昨日抓获蒙面细作一名,奈何其已服毒自尽,不能配合我们引出其背后之人。但在他身上搜出带有接头地点的密信一封, 为引蛇出洞,需得有一人扮作该细作前去接头。该细作个头体态与吴德大体相仿,便由他肩负此任吧。”


    吴将军心里很是清楚,吴德此行必死无疑, 但能以该种死法了结生命, 确是王爷额外开恩了。是以恭恭敬敬叩头谢恩之后,便抹了把残泪退了出去。


    他离开时,孟婉瞥见门外的天光业已有几分放亮,约莫再有不到一个时辰就到将士们辰起操练的时候了。再回头看李元祯时,见他似有些疲乏的单手撑着脑袋, 倚在身后的绸靠上。


    孟婉心里想, 作为李元祯的小跟班,她自是不能开口请王爷出去的。可是他不出去, 便唯有她自己出去, 然而她出去了要在哪儿过夜呢?总不能就这样挨到天亮, 直接干活吧?


    想到这儿,她不由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和脚上。刚刚虽换了件干净的外衫,可辗转被囚在两个牢房里数日,中衣和鞋子早已不能再穿。即便她不能睡觉了,可起码也得净净身, 再把里里外外都换上一个遍, 才能往前去啊。


    正烦恼间,有轻缓的响动打破了帐内的静谧,抬眼看, 是李元祯从椅中起身了。他走到她的面前,目光缓缓下移,将她从头打量至脚,似与她心有灵犀。


    之后跟着一声似乎夹带着些许嫌弃意味的短叹,孟婉不禁有些窘迫的向后缩了缩自己的脏鞋。


    “好好收拾收拾,去睡吧。”李元祯绕过立屏,缓口说着,字字渐次远离。


    孟婉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转身恭送他,并追补一句:“那属下过会儿依时辰去伺候王爷盥洗。”


    “不必了,先修养几日吧,当是对你忠心一片的犒赏。”丢下这句,李元祯人便转出了帐子。


    孟婉原地立了一会儿,觉得他该当走远了,这才用力吸了一口气,扶着立屏走到椅前,在李元祯先前刚坐过的椅上坐了下来。与其说是坐,倒不若说是瘫倒。


    椅上尚残留着李元祯的体温,不知为何感受到这一点时,孟婉竟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她猛地从椅上弹起身,改坐去自己的塌上。


    看着堆在一旁洁净齐整的被褥,孟婉觉得此处应是被人重新整理过。


    过去孟家还在京城住时,叠床这种小事从不用她这个大小姐亲自动手,是以打小便没有机会练好这项技能,故而后来叠出的被子总是歪七扭八的不太像回事。大约也是因为这点,李元祯极少让她为自己整理床榻。


    可眼下她床上的被褥却是叠摆的极为工整,她又认真检查了一番,断定这并非离开那日自己叠的。


    “床塌被褥皆被人动过?”她心中略为不安起来,细探之下,又好似闻到了一丝特别的味道。


    她仔细吸了几下鼻子满床嗅闻,最后确定这是酒气。且凭她最近几个月的见闻,判断出这应当还是上等的佳酿,显然与之前那帕子上所散出的市井浊物不同。


    有人曾坐在她的床上饮过酒?


    孟婉的心越发不安起来,平静的夜里似能听见“突——突——突——”的动静。胡思乱想了一盏茶的功夫,忐忑不安的心情终被洪水一般袭来的困倦感击溃,最后她身也未净,便倒在床上睡着了。


    李元祯既许了她数日休沐,她便干脆趁着这机会没日没夜的补眠,将近来亏欠的精气神儿给补回来。


    自然,第二日时她便托人去西乡给爹娘报了平安,同时也私下里请人帮忙打听扶檀的关押之处。


    当日扶檀与她一同由官衙的牢房,转押至南平军的牢房之中,只是入了军营之后孟婉便不知扶檀的去向。然而此事她也不敢声张,更不能直接去求李元祯。毕竟扶檀当初是得了圣上口谕,赐给滇南王的贴身女婢,身份极为特殊,那时她既冒险偷偷将扶檀给放走,又告了假死,此时若再泄露,只怕她才保住的小命又要不稳了。


    可孟婉打听了营中所有牢房,却都没有打听到扶檀的消息,免不得心中越发担忧起来。


    会不会是那晚她自己逃了后,吴德一气之下将与自己同来的扶檀怎么样了?孟婉惴惴不安的猜疑着,打定了主意要偷溜出营一趟,她想回曾羁押她二人的那个府衙问问,若扶檀不在军营之中,便极有可能被遣送回此处。


    因着休沐不需待班,加上滇南王近身内侍的令牌格外好使,孟婉溜出的很是顺利。且凭着这个身份,她也很轻易的进到府衙之中,并得到了地方官的热情款待。


    孟婉说明要找之人,官员连忙命人去查,不多时前去牢房查问的人便带回个能令她心安的消息:扶檀确实被军中打回,依旧羁押在此处。


    那官员一脸笑呵呵的由着孟婉差遣盘问,竟未能认出她便是不久前被他亲自审问的疑犯。


    他笑嘻嘻的脸上恭谨至极,就连开口时问话时语气里都透着小心翼翼:“难道是王爷要提审此人?”


    “嗯。”孟婉压粗的声调顺着他的话应道。


    那官员连忙点头,“那下官这便命人将她给押出来。”


    “好,此人既是害死我南平军中之人的疑犯,那将人交给在下便是,大人可不必继续审理此案了。”


    “是是是,还劳烦转禀王爷,若有需下官配合之处,下官定当全力配合。”


    “知道了。”略显不耐烦的应完,孟婉便转过身去面对着墙上的一幅字画看起来,不再理会身后的官员。


    不久,门外锁链声传来,孟婉看去,见果然是狱卒将扶檀提了出来。看见她的那瞬,扶檀原本枯暗的双眼瞬间明亮起来,孟婉却朝她小幅度的摇了摇头。


    扶檀立时意会,将震惊压于心底,不敢多言,只乖乖的任凭两方交接完毕后,跟着孟婉离开。


    出了府衙后,孟婉带着她快步拐入一旁无人的巷子,探头左右看了看,见确实无人后,便急忙掏出钥匙来帮扶檀解了手上的链锁。


    双手刚一自由,扶檀便紧紧攥住孟婉的两臂,眼中盈泪,情绪激动的问:“孟大哥,你没事吧?那日我同你一起乘车被押往军营之处,可到了之后他们只将你带走,又将我给遣送了回来。之后我便一直担忧你……”


    “我无事!”孟婉认真的回答她,将她紧紧箍在自己小臂上的手挪开,拉着她一边走,一边嘱咐:“此地不易久留,我们先回家再说!”


    “家?”扶檀小声重复了这个字,声音却被跑起时兜面扑过来的风给打散了,没能让前面拉着她的手跑的人听见。不知为何,刚刚听到这个字时,她的心猛然跃动了下。


    是啊,她多想能与孟大哥这样的好人,有一个“家”啊。


    纵是身上单薄的囚衫并不能阻挡这阴凉的风,可她嘴边还是不自禁的浮起一丝甜笑来。


    出了巷子后,孟婉便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递给扶檀。扶檀见她身上穿的亦很单薄,不忍心接纳。孟婉便抬手指指她身上的囚衫:“你若穿成这样,反倒会给我惹麻烦。”


    听了这话,扶檀自不好再拒,勉为其难的将衣裳接过,面泛着羞赧:“谢谢孟大哥。”


    “无事,赶紧穿上吧。”漫不经心的说着,孟婉开始四下找寻马车,之后二人乘上马车,径直往西乡去了。


    马车停在孟家门前,孟婉先下车四下里观察一番,见没有邻居在,便扶着扶檀也下了马车,然后叩门。


    钱氏开门见是孟婉回来了,喜不自胜的将二人迎入屋内。


    之前孟婉虽已托人带了平安,可毕竟是请人带话,不好将经过说的太过清楚,爹娘自然对她被抓走后的事情一无所知。如今回来了,她便将此间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之后便道:“爹,娘,我这回是偷溜出来的,不能叫人察觉,得赶着天黑之前回去。”


    孟佺和钱氏虽有些不舍,可到底是得知女儿一切平安,提了许久的心今日终于彻底落平。钱氏一边落泪,一边攥着女儿的手点头:“好,那就早些回去,莫再惹出麻烦事来。”


    孟婉也点点头,之后扭头看向扶檀,“如今你在益州官府也算露了脸,日后可能不那么太平了,若有机会,还是早些离开这里的好。”


    突然听到这话,扶檀一下从凳子上弹起,不假思索,一个“不”字便脱口而出。说完了,不但孟家三口人有些诧异,她自己也觉窘迫,难以自圆其说的垂下头去。


    “扶檀姑娘,他这么劝你,也是为了你的日后着想。你一姑娘家的,独身居住在这种地方,属实是算不上好归处。”钱氏苦口婆心的劝道。


    扶檀隐忍着用力抿了抿唇,有几句话,她既有种冲动想借此机会说出来,可又没有足够的勇气。半晌,她终于迫使自己抬起头来,看着孟婉。


    “孟大哥,你……”


    “我什么?”


    “你……”扶檀吱吱唔唔了半天,终于一咬牙,将心中所想问出了一句:“你何时会回来?”


    “约莫要明年了。”孟婉略想了想,答道。


    她只当扶檀是问自己下次归家探亲的时间,却不料扶檀听了后用力摇了摇头,红着一张脸儿解释:“我是问你何时会卸甲……”


    “这……”孟婉怔了一下,原本并非多想的她,此刻看着那张早已羞得通红似能滴血的脸蛋儿,任她是石头,也想明白了,不由愣住,一时竟不知应该如何答复于她。


    孟佺咳嗽了两声,有些不愿面对这种尴尬的场景,起身回了里屋,陪儿子去了。钱氏也踌躇片刻后,觉得此事还是由孩子们自行解释清楚来的妥当,于是也借口好似听见有人叩门,去院子里看看,便出屋了。


    一时间,屋子里仅剩下孟婉和扶檀二人。


    一个脸涨得通红,一个脸惊得惨白,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面相觑,许久说不出话来。


    突然,一滴泪落下来,划过那红透了的脸蛋儿……


    扶檀抽噎一声,一下就扑进孟婉的怀里,双手微微颤着,又畏怯,又大胆的将她抱住!


    孟婉立时倒吸一口凉气儿,双眼睁如铜铃,明知自己应该将她推开,一双手却似被灌了冷铅一般,完全抬它不起。


    “孟大哥,”怀中之人一边轻声啜泣,一边低低的唤他。


    第72章 到访   她没有听错,果然是有人在叩门……


    扶檀哭诉道:“自打来了益州, 我便被你一次又一次的搭救,我……我无以为报。若是你不嫌弃我婢子出身,又曾被赐给过滇南王服侍……我想, 我想待你卸甲之后,留在你身边……伺候你。”


    说到最后三字时,孟婉明显感觉到她扶在自己腰间的手剧烈颤了颤,心知她说出此话的不容易。


    若她当真是男子, 任如何也不忍心这样伤害一个姑娘家的颜面。可她是女子, 自是不能为全她颜面而答应下来。


    是以她终于抬起手来,将怀中之人用力推开。


    扶檀善舞,故而身段生得较一般女子更为玲珑,便是孟婉这样标准的身形在她面前,也显得要强上一些。加之孟婉惯会伪装男子, 特意在靴中垫了厚厚的棉垫, 此时与扶檀如此近距的相对而立,竟是显出了几分自身的修长。


    她将双手呈防备态挡在身前, 这才暗暗吐出一口气来, 之后隐隐透着一点不高兴:“我说扶檀姑娘, 你这,你好歹一大姑娘家的,怎能如何不矜持?”


    听她这样一说,扶檀顿时止了啜泣,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 有着焦急的问她:“孟大哥, 你是觉得扶檀太轻浮?难道……难道你不信扶檀还是……还是……”


    一连两个“还是”,她却始终无法说出后面的话来,急的直咬下唇。


    但即便不说, 孟婉也听出来她想说的是什么来了,慌忙否认:“不是不是!你别误会,我并非怀疑你已不是……”说到这儿,她也是一顿。


    “那为何?”扶檀用一双泪目望着她,长长的睫羽上挂着晶莹的泪珠,显得极是可怜。


    孟婉再次叹气,将眼一闭,想要不看着她说出实情。可即便是闭上了眼睛不再看她,她还是开不了口。


    何况细想之下,虽则她相信扶檀应当不至于一气之下出卖自己,可毕竟是关系着一家人脑袋的要命事,她不能就这样无所顾及的说出来。是以她是女子这件事,只能继续瞒着扶檀。


    既不能说,一时也扯不清楚,孟婉便转身要走,打算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再说。孰料她转身刚走出两步,脚下却突然滞住……


    扶檀自她背后将她抱住,脸贴在她的背上,信誓旦旦的说道:“孟大哥,扶檀发誓,在你之前,从未与任何人有过肌肤之亲。当初在府衙虽被安排服侍王爷,王爷却是真的动也未动扶檀一下!”


    “肌肤之亲”四个字,当真是让孟婉的脑子轰然一片空白!想了想,这才想起扶檀指的是当初在山洞中之时,她帮她裹伤之事。


    是啊,她不能向她阐明自己亦是女子,那么此事便成了她对扶檀的一个亏欠。即便当初仅仅是出于救她。


    对着门垂头沮丧之时,孟婉隐隐察觉到眼前的院子里似是立着一道身影。不过抬头确认时,她也并未作多想,只当是娘站在那儿。


    然而真正将那人影看清之时,却是瞬间傻了眼……


    “王……王爷?”


    她呆呆的唤着,起先只是觉得自己偷溜出军营,又恰巧被李元祯撞见自己被个姑娘纠缠的狼狈一幕,有些说不清。可很快她又意识到更为严峻的一件事,扶檀作为一个被她亲口上报的诈死之人,此刻若被李元祯看见,那才真是能要了她的命去!


    孟婉意识到这一点时,她身后的扶檀也想到了。刚刚听见孟婉唤的那声“王爷”时,她便将目线跃过她的肩头向外看了眼,果然看见滇南王立在院子当中,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便缩回头去,藏在孟婉身后,不知如何应对。


    尚不知来客是谁的钱氏热情的上前待客,刚刚她没有听错,果然是有人在叩门。


    然而李元祯见她要去忙着倒水招待,却未领情,而是凝了孟婉片晌之后,转身又出去了。


    这自然是令孟婉有种捡回一命的错觉,他慌忙指使扶檀躲去里屋,自己则赶紧跟了出去,给李元祯请安并解释刚刚这一幕。


    “王爷,您怎么会突然来到属下的家中?”她跟在李元祯身后走着,有些畏怯的问。


    今日李元祯到此并未带什么仪仗,仅在身后跟着六骑相随,身上穿的也是便装,街上闲上自也看不出他的身份,年纪轻轻衣着华丽,只当是哪家的公子哥来乡间游猎。


    孟婉跟着他走了一小段路,离开左邻右舍的视线后,李元祯便停了下来,转身对着她。


    反问道:“那你又怎会呆在自己家中?”


    “属下……”孟婉挠了挠头,支支吾吾道:“属下那日是费尽心机才回到王爷跟前儿,离家时是被衙役们抓走的,并不光彩,怕爹娘担忧,这才趁着休沐之机偷溜回来看看爹娘。”


    她缓缓将目光抬起,心虚道:“属下知罪,还求王爷责罚。”


    “当真?”李元祯一本正经的确认。


    孟婉先是一怔,立即意会到他指什么,忙又改口道:“属下真的知错了,还求王爷宽恕了属下这一回,下不为例!”


    说完这话后,孟婉仔细察言观色,发现李元祯并没有真的要罚她的意思,这才将提着的一颗心放了下去。


    “刚刚那是你的母亲?”


    “是。”


    “那站在你身后的又是何人?”


    孟婉心中一颤,面上却不显,冷静答道:“那是属下的妹妹。”反正军中人人都知她有一个亲妹妹,而李元祯刚刚又未能看清扶檀的脸,如此便可遮掩过去。


    李元祯侧了侧身,“听说你这个妹妹,患有脑疾,因此拖累家中不少?”


    连这他都知道?孟婉略略讶异,只得应道:“是。”


    “是因何病的?如今状况又如何了?”


    本以为李元祯不过随口一问,却未料他有打破砂锅问到底之势,如此,孟婉也只得信口编来:“当初属下家中逢难,举家来到益州,妹妹因旅途劳顿,心中难承,在路上便病了。本想着到益州安顿下后再找个大夫为她好好治治,谁知大夫来看过后,说已难治。只得先以汤药喂着,等待起色。”


    听完后默了一会儿,之后李元祯便道:“你刚刚不是疑惑本王为何突然到此?”


    “此次俣城之事,念你有功,本打算与上回瞎猫碰上死耗子意外骗退了蛮兵之举一并论赏。可上回问你想要何奖赏,你也说不上来,本王命人了解了下你家中情形,便打算赏你些更实际的。”


    孟婉用不解的眼神看着他,见他略抬了抬下巴,指向身后不远处。她循着指向看去,这才发现护驾的六骑后面,还跟着一辆马车。她越发的不解起来。


    “王爷是想赏属下何物?”


    “今日太医也一并跟来了,让他过会儿为你妹妹诊治一番,若还有治,便算是本王给你的奖赏。”


    这话不禁又是令孟婉心中大震!连忙摆着双手婉拒:“不敢不敢!太医乃是圣上慈爱,命他随军伴在王爷身边的,属下何德何能……”


    “本王说了,这只是论功行赏,你大可不必如此急着推辞。”说着,他向前逼近了半步,俯视着孟婉,提醒道:“这样的机会仅有一次,愿不愿意救她,皆在你一念之间。”


    他如此说,孟婉自是抵不住心动。毕竟“妹妹”虽是假的,可家中确是有一位病人。孟温文的脑疾因何而生,孟家人无人知晓,找了那么多大夫,也仅仅是能稳住病情,让他不再发狂发癫罢了。若想让他重回过去风华少年,想来除了有妙手回春之能的大周太医,旁人也是难为。


    思量这些时,孟婉的双手紧握成拳,一边是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可一边又担心如此会败露引来更大的麻烦。


    正两相为难之机,李元祯又开口催促:“若你需要,本王便将太医给你留下,为她诊治。若你不要,本王这便带他一同离开。”


    听着这话音儿,是仅太医留下,李元祯却不会留下?孟婉隐隐看到希望,终于拿出了决断:“需要,属下需要太医留下来,请王爷成全!”


    在营外她不好行全礼,便躬身朝着李元祯谢恩。李元祯未再多说别话,转身去马车前吩咐两句,太医拎着药箱便下来。


    孟婉忙上前恭送李元祯的座驾离开,等远离后,才引着太医往院子里去。


    到了院中,她突然驻步,有些不好意思道:“还请太医见谅,舍妹自患病后极为抗拒见生人,故而还请您先在此稍待,容我先进去与她说道几句,哄上一哄。”


    太医奉命而来,自是不会拿大,伸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将药箱放置到院中的小石桌上,自己也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孟婉赶忙进屋将事情大致与爹娘说了,爹娘自是也认同这是难得的良机,不可错过。但同时也有些为难,转头看了看孟温文,担心他的模样骗不过太医。又看了看扶檀,想着她又该先安置她到哪儿去。


    第73章 感激   来的倒正好,过来为我磨墨……


    太医就在院子里等着, 自是不能让扶檀翻墙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且整个屋子就那么大点儿,家居物什也拢共没几件,除了两张小床, 便仅有几口箱子。


    扶檀立即意会,忙指了指墙角的衣柜。钱氏迟疑了下,点头同意。


    衣柜虽不大,好在扶檀身量格外纤细, 加之有舞蹈功底, 身体极软,轻易便可藏身其内。随后钱氏又为孟温文理了理妆发和衣裙,这才朝孟婉点点头。


    一切安排就绪,孟婉便将太医请进里屋里来。


    孟温文自小养得金贵,皮白肉嫩不输女儿家, 故而平日扮作女装, 不细看倒也不会觉察出怪异来。可他到底是个男儿,只适宜远观, 一但像太医这般近在咫尺之距, 便难免漏出破绽, 是以钱氏趁着太医进屋之前,忙又给他的脸上扑了几层粉,唇脂也涂了一些。


    太医坐下后先不急着切脉,倒是看了看他的眉眼,又看了看他的唇色。之后对钱氏道:“夫人, 令千金面带妆容, 实在有碍观察本色。”


    钱氏为难的看向孟婉,孟婉只得取来帕子,小心的为孟温文抹去嘴上的唇脂, 然后看了看太医,小心着问:“这样可行?”


    “可以了。”太医点点头,探身上前认真观察。


    看着看着,他就微微皱起了眉,不过很快又老成的收敛了那丝疑虑,状若无事的问了几句后,开始为孟温文把脉。


    太医面上虽无明显波动,心里却是泛起嘀咕来。


    刚刚观察这姑娘的气色之时,他便发现她的唇上似有胡渣。如今切了脉,更是发觉他的体内阳气之盛,绝非女子体质可有。


    难道说……


    一个大胆的猜测闪过太医的脑海。把过脉后他小心的将孟温文的手放下,然后移到外间的案子上提笔写了张方子,交给孟婉。


    并从容的嘱咐道:“令妹的病症,我虽没有十足的把握,却也有个七八成。你先将这方子收好,依上面所写的去抓药,除了人参和鹿茸两味药材较为贵重,不太易得之外,其它皆是药铺里常见的平价之物。王爷之前有过交待,若有民间不易寻的稀有药材,王爷自会为你想办法。”


    “王爷连这个都安排好了……”手里拿着药方,孟婉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感激。


    虽则李元祯此人平时看起来是有些令人生畏,但论功行赏之时也从不含糊。听说陆统领和吴将军,初入军营之时都是杂兵,一次次的立功之后,便被王爷赏识重用,一路提拔至此高位。如今自己也受了他的恩泽,孟婉之前积聚在心底的那些畏惧,倒是减轻了不少。


    开完方子后,太医便先一步回营,到李元祯的帐内复命之时,见他正在批着一些军中各部呈上来的折子。


    他一边挥笔批复,一边漫不经心的问:“看过了?”


    “是。”太医恭敬应话。


    “如何,可有的治?”


    “回王爷,应是能治的,下官先给开了个方子,嘱他们依方去抓药,只是其中有两味药材益州这边不易得。”


    “从军中药材库里出,明日让人送去。”


    “下官遵命。”太医领命打算退下,可想到孟家“女儿”的怪异之事,不知当禀不当禀,脚下不由得踌躇起来。


    这引起李元祯的注意,他将批复完的折子合好撂在一边,搁了笔看向太医:“可是还有其它事?”


    原本尚在犹豫,可王爷既开口问了,太医便想着还是如初禀报的好,便一五一十将心中怀疑说了出来。


    听完,李元祯面上并未显露出意外之色,太医疑心王爷是早前便知晓此事了。


    果然,李元祯开口并未多说此事,只吩咐他只管医病,旁的不必去管。如此,太医心中便明了了,王爷果然一早便知情,既然如此,那就是王爷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一个医者自然也只能应是,退下之前又追了一句:“王爷放心,下官必不会将孟家之事说与第三人。”


    这厢孟婉跑了一趟药铺,抓了除人参鹿茸之外的其它药材后,娘亲给的银两便一点儿也不剩了,短的几文钱还是药铺掌柜好说话,通融了通融这才没斤斤计较。


    来到当铺前,她从袖中摸出镯子,眼睫垂下,望着它有些不舍。


    这镯子是她四岁时,太子表哥所送。那时她的整条胳膊都能套进去,她信誓旦旦的说,“现在我还戴不了,等长大能戴了,就再也不摘了!”


    可如今,她还是得将它当了。


    这镯子上回她便给了母亲,让她拿去当了给哥哥医病,可母亲知道这是她心爱之物,故而回家之后紧了再紧,最终硬是没舍得去当。这次回来,便将此物还给了她。


    不过她知道,若这回再不当,哥哥的病还是好不了。她将镯子重新包好,抬脚进了当铺。


    烧着炭火的铺子里暖融融的,与外头的冰雪天地委实天上地下。可孟婉却觉心底某处好似破了个洞,打从迈进门槛的那一刻起,凉风便不住的往里灌。


    她不情愿的抬手,将帕子放到高高的当铺台子上。掌案收进去打开看了看,然后伸手给她比了两根手指。


    孟婉知道,尽管这镯子在她心里价值千金,可掌柜的绝不可能出到二十。那么他的意思……是二两。


    她抬手将帕子取回,扭头便走!


    想她孟家也是盛京巨贾,生意遍布各行当,开着盛京最大的绸缎庄,最大的酒楼,甚至还涉猎一般商贾碰不得的矿石买卖。


    如今落魄了,自是人人可欺,可那也是有底限的。真想拿她当肥羊傻子,那不能够。


    “哎哎——小姑娘!”


    掌柜急唤她,她驻步,没回头:“何事?”


    “三两如何?”


    “三两?”孟婉嗤笑一声,眼风如刀,轻蔑的扫过去:“莫说是上好的羊脂玉镯子,就是寻常脂玉也莫不是十两起价。掌柜如此开价,可还有半分诚意?”


    一听是行家,掌柜脸上讪了讪,“姑娘,你说的是不假,可这金镶玉的镯子多半都是因着玉有瑕或有损,你自然不能当它寻常脂玉来开价。”


    孟婉也不急,把玩着那只镯子,随意道:“既如此,我便先将上面的金叶子拆下来融了,也能换个三四两银子应急。玉嘛,是好是坏留着呗!”


    “别别别!”这回掌柜的沉不住气了,直接绕出柜台。先前他一打眼便知那镂金工艺出自名匠之手,远超其价值本身,若是被不懂行的拆下融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眼看着孟婉还要抬脚往屋外走,他一跺脚,伸出两掌:“十两!”


    “成交!”


    拿着这十两银子回了家,孟婉将它和买回的药材一并交给钱氏,钱氏接过来叹了口气,也不能再嘴硬。


    孟婉走时,扶檀也跟了出来,在她身后将她唤住:“孟大哥,我……我今天说的话都是真心的。只要你肯点头,我便在此等你卸甲归家。”


    孟婉闻言驻步,却迟迟没有回头,只淡淡的道:“扶檀姑娘,你莫要为在下耽搁青春,早些离开益州这个是非这地,给自己找个落脚之处。”


    “那你可愿意随我一同离开益州?”扶檀颇有几分契而不舍的意思。


    孟婉极是无奈的道:“我是想有朝一日能够离开益州,重回京城,可那也是因为我在京城早已有了心上人。”


    她想着如此说,便能彻底打消扶檀的蠢念。谁知扶檀却是个不屈不挠的,听了这话虽有些伤心,却很快又找到了旁的突破口。


    “就算孟大哥在京城之时已有心上人,可你在益州不知还要呆多久,你那位心上人又能等你多久?即便有一日孟大哥你能重回京城,她也八成早已嫁人了。”


    “哎。”孟婉觉得任凭自己再如何说下去,一时也不能让她死心了,故而叹了一声后也不再多言,提步便离开。


    为了甩开扶檀,她拐进巷中绕来绕去,最后出了巷子自己却迷路了,一时间找不回熟悉的原路去,只好凭着直觉往前走。走了一段路后,便到了一片略开阔的野地。


    极目望去,见远处有两个人影,便追上去想要问路。可离得近了才恍然发现,他们身上穿着的,竟是南平军的衣裳。


    犹豫了下,孟婉还是没有再上前,藏身在一棵树后面静静的目送二人从面前走过,听见他们好似在抱怨王爷给他们安排这样晦气的差事。


    孟婉不解李元祯派人来西乡做什么,想着适才那二人扛着铁铲之类的东西,身上全是土,不像来做什么见得光的好事情。一时间心中猜忌曼生,便打算亲自上前去一探究竟。


    她踩着野路摸索到先前两人来时的方向,又观察地上的脚印,沿着一路往深处去,最后来到一处新垒的土丘前。


    这土丘很是怪异,看起来像个坟茔,可偏偏无字无碑,却稳稳扎着一个稻草人。


    且这稻草人手长腿短,与众不同。孟婉绕着它细看之下,才发现这小人儿竟是双腿向后弯曲,呈跪姿固定在那儿。她不禁抱胸摸着自己的下巴猜测起来。


    一旁的纸钱刚刚烧完,余灰尚在,这是一座新坟无疑。可谁家的坟要坯成这副怪样子?


    琢磨了一会儿,孟婉脑中突然似有一道灵光闪现,她恍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于是她顺着那稻草人跪的方向看去,见远远的地方,也有几个小土丘。


    她快步过去,见这里三个坟茔并排而立,其上各有碑文。


    “是夏家?”


    三个碑文乃是由官府代立,分别是夏家的二老,和夏家被吴德祸害死的那个可怜姑娘。盯着三人的名字看了一会儿,孟婉又回头看了看远处那个稻草人,隐隐想明白了什么。


    回到营中之时,已过了晚饭时辰。孟婉见中军大帐的光还亮着,便想起今日李元祯又是命太医为孟温文医病,又是体贴的安排好了贵重药材,心中感激,打算过去向李元祯谢恩。


    她进屋正想跪地叩头,孰料才一打袖,坐在书案后的李元祯便蓦然开口:“你来的倒正好,过来为我磨墨。”


    “哦。”孟婉愣愣的应了一声,便乖乖走到案旁,撸起自己的袖子,捏着墨锭一圈一圈的细心研磨着。


    见李元祯书完一张吹了吹后闲下来,她才不紧不慢的低低开了口:“王爷,今日家妹之事,让王爷费心了。”


    “无妨。”李元祯抬也未抬眼皮,漫不经心的敷衍了一句。


    “那个……”她想问今日在西乡见到的那个立有跪像的坟茔,是否是他所授意的。


    第74章 记忆   孰料却是被棍棒打了出来


    可吞吞吐吐的还没问出口, 突然又被李元祯给打断了:“对了,今日俣城传来回报,他们去搜过你所提供位置的那个青楼, 早已人去楼空。”


    先前的思绪骤然打断,孟婉闻听此言一怔,磨墨的动作也随之一顿,随后眼中便布满了愧疚之意:“都怪属下, 若当时不顾着保住自己的小命, 设法回王宫直接禀明王爷,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你不必自责,虽则老鸨等人已闻风而逃,但那些俣地女子已被他们放了,各自已回了家中。想是那些人知道此事败露, 生怕再闹大下去, 这才匆匆善后保命。”


    “王爷没骗属下?她们真的全都回家了?”听闻这个消息,孟婉不禁喜出望外, 一时间太过忘形, 非但言语失了尊卑, 就连手底下也没了分寸,竟一个激动将墨汁激溅出来!


    慌乱之下她低头看,居然发现那些墨汁恰恰滴在了李元祯堪堪写好,正摊在案上晾干的那张折子上。


    她不禁大惊失色。


    “王爷……属下,属下不是故意的……”她抬眼, 正好与李元祯的目光撞在一起。


    素来自带高冷疏离之感的那双黑瞳里, 似有风云在涌动。他却不说话,只将那已被孟婉毁掉的折子开头也展开来。


    这回孟婉清清楚楚的看到,那折子开头的四个字为:“奏圣上书”


    她立时打了个寒噤, 一张小脸儿比先前还要苦巴,还要绝望的望着李元祯,“求王爷……求王爷恕罪……”


    她极是紧张的看着李元祯,本以为自己会等来什么雷霆之怒,可李元祯与她对视良久,慢慢双瞳中的那些风云便似平静了下去。


    “这句话,你一天之内就说了两次。”


    他的语气虽并不严厉,只似在打趣她。可孟婉却觉得很是羞臊,明明干的就是伺候他的活儿,可偏偏却不断的惹麻烦出来。她沮丧又畏怯的垂着面,以李元祯的角度看去,恰能看见她眶睫间频频闪动的荧光。一副泫然欲泣的小模样。


    刚刚便已消去大半的火,在看到这一幕后,更是半分气恼也没有了。


    她是挺笨手笨脚的,可若换个人来伺候他,他却还不喜欢。


    默了默,许是不想看她再难过下去,他起身,绕过她身旁时,低沉的声音似贴着她耳畔而起:“你照比着原样再誊写一遍,便免了罚。”


    孟婉怔了怔,很快应下:“是。”


    她慌忙拾起笔来,又从一旁取了一份空白的折子展开,几次快要落笔,又没把握的将笔提起来,然后不安的抬头看看李元祯,一副很是为难的样子。


    李元祯疑心是她站着不好下笔,便示意她可以坐下。可她即便坐在他的椅子里,手中的笔依旧迟迟无法落下。


    李元祯的目光由笔峰移至她的脸上:“怎么,不会写字?”


    “那倒不是……”


    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向李元祯解释,自己打小练的是闺中女子惯爱的簪花小楷,这一落笔,难免就要泄了底。


    就这样,持着笔的手悬在纸上数寸的位置,渐渐开始发颤。就在她快要握不住笔的时候,突然一股温热的力量将她那只微微发颤的手扶住,之后近乎是紧紧包裹着,他携着她的手在纸上挥洒了数笔。


    抬头写罢,他便将手移开,示意她继续誊写下去。


    有了方才的示范,孟婉的手也有如被注入了一股力道,变得自信起来,稳稳的自行落下,照着原来的折子一笔一笔誊抄。每一笔,都极尽全力去模仿他的风格。


    约莫一柱香之后,孟婉终于将笔小心的搁在架子上,抬头望着李元祯:“王爷,属下誊抄好了。”


    李元祯大致扫了眼,比他预想的要像样多了。


    不过开口时,却显得有些勉强:“就算你过关吧。”


    一听这话,孟婉如蒙大赦,立时从椅中弹起,面上显露欢快之色:“那王爷不怪罪属下了?”


    李元祯看了她一眼,未作表态,但也未否定她的说法。既然算是将功抵过了,孟婉也不敢多留下来叨扰,便打算辞出。


    可还未启口提,便听李元祯吩咐:“去备些吃的来吧。”


    孟婉略诧异:“王爷还未用晚饭?”


    见李元祯默认,孟婉自不敢再耽搁,连忙依命去灶间让人准备吃食。不多时,便拎着一提盒热腾腾的菜肴回来。


    一边在桌上为李元祯布菜,一边道:“王爷,菜色可能略简单些,但都是新出锅的热菜,您将就着用点儿。属下怕让他们做太复杂的菜色,会耽搁到太晚,不好克化。”


    李元祯在案前坐下,孟婉便依他平日喜好,先夹了几筷子菜放到他面前的空碟里。


    他提起玉箸撩她一眼:“你也没吃吧?”


    这种事孟婉不好撒谎,只得实诚的应:“尚未,不过属下还不饿,待伺候完王爷回去随便吃两块点心便——”


    “坐下来,一起吧。”李元祯将她的话打断,顺带将一只空碟往她跟前推了推。


    平常李元祯用饭,面前都是要备两只空碟的,作夹菜暂放之用,一只用来放偏甜口的,一只用来放偏甜口的,以免串味道。可如今他将其中一只分给孟婉,不禁令她有些受宠若惊,不敢应承。


    “怎么,你也需要人伺候?”


    话里虽略带讥讽之意,可李元祯也确实用手中所执的公筷,夹了一颗樱桃肉放到孟婉面前的碟子里。孟婉连忙双手端住碟子,捧圣旨一样恭敬。


    “谢王爷。”她颤颤的道,从未觉得李元祯像此刻这样平易近人过。


    今日发生的种种,都好似一个梦。而梦里的这个李元祯,虽令她紧张无措,却更令她敬畏尊崇。他会关心下属的家人,也会用他的方式代有罪过的下属向那些被害过的人们赔罪,还会像这样,亲自动筷,为她夹菜……


    不知怎的,想着想着,就听见“啪嗒”一声,孟婉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想出了神,泪珠子落在桌上才发觉。


    既是情绪莫名到了这儿,她便也不再拘谨,径直问道:“王爷,今日是您命人在西乡给吴德立了个衣冠冢吧?”


    昨晚她便听军中有人传,吴德被派去执行任务时死了,且死状极其惨烈,尸首无存。


    李元祯却是似未受她的情绪影响,状若无事的夹菜吃菜,隔了须臾才漫不经心的问了句:“你看见了?”


    “嗯。”


    又不吭声的吃了几口,李元祯便将玉箸随意一投,起身回了书案后。


    见他不用了,孟婉自是也不敢再用,跟着站起,有些无措的立在一旁。


    良久,李元祯淡淡的道:“这些菜肴皆非本王所好,你带回帐子里慢慢吃吧。”


    既是下了令,孟婉也不敢不从,将菜重又装回提盒,告退出去。


    边疆气候偏于寒苦,冬日也就格外的漫长。随着路边一簇簇明黄的连翘盛开,宣告着益州的冬日终于正式过去了。


    自第一回 太医登门后,之后又来过孟家两回,今日,这是第四回来。


    太医给孟温文望闻问切一番之后,去外间案上提笔写了一张新的药方,交给钱氏:“这回可以给她换副方子了。”


    钱氏眼中流露出喜色:“这么说是见效了?”她记得太医头一回来时就说过,等何时瞧着孟温文有明显起色了,才会给他换方子。


    太医笑着点头,“不错,令千金如今看上去,的确是比第一回 来时好多了。”


    闻言,钱氏心中更喜,转头看了看里屋喝药后似已睡着的儿子,又回头对着太医指指自己的脑袋:“那他……”


    太医自是意会,压低了声量回她:“她脑子当也在渐渐恢复之中,待到春末夏初之时,想是能康复个六七成。”


    “六七成?这么说,到那时她大部分事儿便可记起来了?”钱氏不禁喜出望外。


    太医点点头,又交待了几句新药方的煎服事项,便提上药箱告辞了。钱氏送菩萨似的一直将人给送至院外半里,直至人家的马车提了速,她再也跟不上了,这才堆着一脸笑意往回走。


    这厢,躺在里屋床上的孟温文正睁着眼。


    自从太医为他看病以来,他的神智业已恢复不了少,虽未将所有事情想起,可那些如同碎片一般凌乱破碎的记忆,他经过努力拼凑,再加上适当推敲,也可以缕顺出一二。


    只是这些,他没有对父亲和母亲讲。


    他记得钟贵妃出事之初,他已有预料,当时虽未敢想孟家最终会被牵连至此地步,但那时他的夫人陈氏已怀有身孕,正所谓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他自然也是如此。故而当时提早便做了万全的准备。


    陈氏担忧孟家恐受带累,哄他写下和离书,称此和离书仅是到了不可收拾的局面时她才会拿出来,以此来保住他们的孩儿。


    后来果然事态不可控了,越来越多与钟贵妃沾亲的家族受到牵连,下狱的下狱,充边的充边,那时他便感觉到不好,于是赶紧将陈氏送回娘家去。


    果然,就在陈氏被送回娘家去不久,孟家就出事了。


    圣上下旨,将他们发配益州。


    在临行的前一晚,他想方设法偷溜出去,赶到岳丈家。一来是想与陈氏做最后的告别,嘱她将孩子生下后好好照养,若是以后遇到好的人家,不必总等着他,毕竟他大约是这辈子也回不来了。二来也是为了将母亲钱氏数夜不眠赶制的小衣送过来,孩儿出生后虽见不到自己的亲生父亲和祖母,却至少可以穿着祖母亲手做的小衣长大,也算一种寄托。


    带着这样的心情他到了陈府,却被两个恶奴拒之门外。


    因是深夜冒昧登门,他想着兴许陈氏和岳丈已睡,的确不便进去叨扰他们,于是便将宝衣交给那门房,请他们天亮后将之转给陈氏,并附了一封信在里面。


    门房的人不情愿的收了下来,随后将他关在门外。因着心中不安,他并未第一时间离去,而是守在门外又等了一会儿。


    可就是多驻留了这么一会时间,叫他看到院子里起了烟!


    起先他还疑心是走水,心急如焚的叩门,不见人来开,情急之下借着一棵大树翻上了墙头。往里一看,他才明白,并非是院子里走水,而是刚刚他交托给那两个门房的宝衣和信笺,被他们转头点火烧了。


    恶奴欺主,他如何能放心自己夫人往后的日子?于是他□□跳入院内,打算好好将那两个恶奴训斥一番!孰料,最后却是被他们举着棍棒,打了出来。


    第75章 摔倒   似在看个傻子


    起先孟温文还反抗几下, 奈何到底只是个书生,不是那些恶奴的对手,后来他趴在地上陈府大门外的地上, 棍棒雨点儿似的落在他的头上身上,那时他已昏昏沉沉,可他还是听见怒极之下的那几个恶奴的骂咧之辞:


    “你个倒霉催的还敢找上门来?如今你们崔家落到这幅田地,还想来祸害陈家不成!”


    “就是!既然和离书都已经写了, 就应该离我们陈家远点儿, 你以为我们老爷和小姐还敢让你进门?不想想你们摊上了多大的事儿!”


    ……


    他们越打越狠,见他一动不动了,口中也越发没了把门儿的:


    “还有你那些破衣裳,留着也没什么用了,实话告诉你吧, 我们小姐回府的第二日, 就已把那个孩子打掉了!孩子既已不在,这些小衣裳烧了自是最合适!”


    纵是已被打的几近昏迷, 可这话还是像一道霹雳一样击在身上, 让陷入混沌之中的孟温文又醒顿过来!他想推开身上那些棍棒, 细问清楚这话是真是假,可他没有那份力气,只能听着他们满是讥讽鄙夷的叫骂声,挨着棍棒。


    “别说孩子没了,夫人也早已不是你的了!我家小姐已和城南的李二爷定了亲, 再过两日便要嫁过去了!哪怕去做李家的妾, 也好过做你们沦为罪奴的孟家的妻!”


    ……


    起初孟温文还不尽信,可从越来越详尽的骂声里他听明白了并非欺骗他的诳语。陈氏果真将他们的孩儿打掉了!且陈家出于与他们孟家彻底划清界线以保平安的考量,迅速给陈氏又定了一门亲事, 低嫁且仓促,行礼就在两日后。


    难怪刚刚他跃入陈府时,见到院子里朱笼庭照,喜绸缠梁,无一处不透着喜庆,仿若年节一般。


    想通这些的那一瞬,似是撑着他的唯一一点火苗被人给生生掐灭了。后来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的孟家,也不知那时是被打伤了要害,还是刺激过大,总之从那之后的事,他就一样也记不得了。


    往事一点一点串联起来,孟温文缩在被子里的双手早已情不自禁的将自己大腿的肉皮掐破。比起心中的痛来,腿上的这点儿痛根本不能让他从噩梦中醒来。


    如果这真的只是一场梦,倒是好了。


    钱氏进门,习惯性的先上里屋看了一眼,见儿子还好端端的躺在床上踏实睡着,她笑着进去给他掖了掖被角,然后去灶间忙和了。


    她没留意到儿子故意埋入软枕间的脸上,挂着成串的泪迹。


    待钱氏煎好了药给儿子送进屋去,唤他起来吃药:“温文啊,这药你趁热服下,娘还得去给你爹送午饭,你自己在家可行?”


    打从得了太医的几句顺道指点,孟佺那气出来的一身毛病也很快康复了,于是上月起在村头的粗布行接了个账房的活计,好补贴家用。每日店铺开门之时,他只需坐在那里算算账,活儿倒是累不着,只是一刻也走不开,故而指望着钱氏每日给他送饭来。


    前些日子钱氏都是拜托隔壁的扶檀过来照看着孟温文,可今日太医说他很是有起色,钱氏便也不想再去麻烦旁人。


    孟温文撑着床坐起,宽她的心道:“娘你放心去吧,我一人在家没事。”


    “真的?”钱氏依旧有些不放心。


    为使母亲彻底安心,孟温文端起碗来将药几口干下,然后抹抹嘴将碗放到一旁,笑笑:“娘你看,儿子如今确实好起来了,您真的不用担心,只管去给爹送饭便是。再过两日等儿子再好一些,您这跑腿儿送饭的活儿也只管交给儿子去做!”


    他一股脑说了这了这么多话,钱氏听他言语清晰,条理分明,果真是与之前判若两人。于是欣慰的点点头,起身出门了。


    打从孟温文精神见好之后,觉便越来越少,钱氏走后,他便从床上下来,披了件孟婉的白毛大氅,便出了院子,往街上去了。


    如今虽已交了春,可天气还是略凉的,若爹娘在家,必是不肯准他出门的。一来是担心他的身体,二来也是生怕他在外闯了祸,或是露了马脚,被人抓住把柄。


    可是算起来,他已有近半年未好好看看这外头的天地了。所以他今日,格外想出来看看。


    路边的连翘成簇成簇的怒放,日头下那样明艳的黄,有些恍他的眼。他抬手挡了挡头顶的金阳,便听到一个声音打不远处传来:“哟,这不是孟家的姑娘吗?怎的今日能出门儿了,看样子是身体好些了?”


    孟温文心中一慌,瞥眼看见,见一妇人脸上带着惊起和笑意朝自己走来。他认不出这是哪位街坊,原来只是想偷偷出来透一口气便马上回屋,没想到仅露这片刻的面,也能遇见多事之人。


    生怕被人识破什么,他佯装什么也没听见,裹紧了身上大氅便要折回家中。


    可那妇人却是脚程极麻溜,转眼便堵在了他的面前,满眼新奇的透过兜帽看他。


    “孟姑娘,你身体可是好些了?”那妇人信了他先前未听见,便又重问了一回。


    这回人就在眼前,孟温文自是不能再装瞎装聋,便敷衍着点了点头,细着嗓音轻声道:“这外头还是有些冷的,我得回去了。”说罢便要绕过那妇人去。


    孰料那妇果然是个极好事的,见他如此说了却还不肯放过,竟跟着他并行往回走,边走边紧盯着他,纳闷道:“孟姑娘,我怎么瞧着你胖了好几圈儿?”


    那妇人又略想了想,觉得不只是胖了,“还变高了许多!”


    孟温文心里猛地一跳!显然这妇人曾见过孟婉着女装时的模样,故而才会有此对比。


    他倒是猜的不错,这妇人的确曾见过孟婉女儿家时的样子,且身上披的也是这么一件狐毛大氅,只是孟婉身型纤纱,这大氅能将她裹两圈有余。可这件衣裳披在孟温文的身上,却并不宽大,很是合身。


    妇人见孟婉之时,还是数月前孟家人刚搬来此处时。那时孟婉随着家人下了马车,身上裹着这样一件白毛大氅,头脸都遮了个严实,她们几个妇人躲在不远处的棚下,隔着漫天飘舞的雪花,仅能看出她的体态,却不能看清梦眉眼。


    孟温文快步回了自家院子,见那妇人竟还有意跟进去做客,他便干脆将门挡过去,只露着一条缝,对那妇人说:“有劳大婶记挂,我那时只是旅途劳顿,中途病了,故而锅背塌肩,病骨削瘦。这几个月来得爹娘悉心照料着,身体已渐康复,自然又富态了回来。”


    如今他既精气恢复了几成,信口编起这些来自是也不是费劲。搪塞过后,他便将门重重的关上。


    自从这次重回军营,孟婉可算是歇够了日子。


    原本许多日前她便应恢复职责,可正逢李元祯有事离营数日,昨夜才回来。故而孟婉等同又多休了一段时日,从今日起才开始早起复工。


    她端着打好温水的铜洗到了李元祯的牙帐外,听了听里面的动静,知李元祯已起寝了,便推门进去。


    李元祯确是一早便起寝了,可那是因着昨夜回营太晚不便净身,素来爱洁的他一夜辗转难眠,这才天一亮就命人去打了热水来,在帐子里沐浴。


    许久没被孟婉伺候,他竟一时忘了她今晨会来,门被推开之时,他心中也不免“咯噔”了一下。


    如今他既已确定孟婉是女子,自然不能像过去那样随意。可若贸然就开口轰人出去,反倒透着怪异,容易引人奇思。故而他镇定了下心神,假装无事,等了片刻才不急不缓的道:“不必你伺候了,放下水便退下吧。”


    “是。”孟婉端着水往里去,低着头,眼睛不敢随意乱看,目光只落在双手捧着的铜洗里。心神也随那水波一下一下的晃动。


    这并非是她头一回见李元祯沐浴,之前甚至亲手伺候过擦背,故而早已修炼得脸皮厚了许多。刚刚进来时撞见一面白花花的背脊,她只愣了一瞬,竟也很快镇定下来,老实的立在一旁等他吩咐。


    如今她端着水往里去,盆架就在浴桶的对过,路过之时她目不敢斜视,只加快了脚下步伐。


    可谁知越是急切想避开,便越是乱中出岔子。浴桶四周的地毡被溅出的水花打湿,加之香胰抹地,有一小片地正是滑不可涉。而她心急又加快了步程,故而踩在那处时,一下便摔了个跟头!


    这一摔不打紧,手上的铜洗被抛起,温热的水落雨似的兜头浇下!这也就罢了,偏偏那铜洗落下之时,不偏不倚的叩在了她的头上!


    “呀——”她一手捂着头,一手将铜洗丢开。揉了两下不那么疼了,一睁眼,却正撞上李元祯那双带着明显奚落之意的目光,似在看个傻子。


    第76章 齿痕   这是她咬的?


    如此猝不及防的一记摔跤, 显然令孟婉方寸大乱。她扒着李元祯的捅沿儿想要站起,却未料身子堪堪抬起些,又因地面委实太滑, “啪唧”一下又重又坐回了地上。


    正羞恼之际,却见一条胳膊贸然伸入她低垂着的视野中,她抬眼看了看李元祯,见他面色平和, 迟疑了下, 这才将那条胳膊紧紧抱住。之后不必她主动借力,那条胳膊便将她从地上轻易带起。


    “谢王爷……是属下,属下冒失了。”她视线依旧低垂着,似是不敢与李元祯的眼神碰撞。


    帐子里安静了须臾,随后便是一句平静的“下去吧”, 自李元祯的口中溢出。


    孟婉这厢弯身拾起摔落在地上的铜洗, 正准备转身退下,视线却倏忽瞟见那条顺势搭在桶沿上的胳膊上, 有一个奇怪的痕迹。


    她的目光随之一定, 正打算仔细将其看清, 孰料李元祯恍然好似躲避什么迅速将手臂抽回,投入水里,然后催促道:“还不下去!”


    语气已是不复先前那般和蔼。


    “是。”孟婉自是不敢再多逗留一刻,转身快步退出帐子。


    去往灶间取早饭的路上,她一直凝神在思索着刚刚闪过眼前的那个怪异痕迹。看上去是圆圆的很整齐的一圈儿印记, 且看那颜色, 已是过了红肿期,如今淤血渐褪,痕迹也越发清晰起来。有一个答案在她心里呼之欲出, 可她却不敢承认。


    孟婉提着早饭食盒到帐外,门外守卫伸手便要接过:“王爷沐浴好了,将食盒交给便是。”


    “为……”何字尚未说出口,孟婉便将那个字给咽下去了,然后乖乖将食盒将给守卫,兀自离开。


    平日里一日三餐,除非李元祯不在营中,不然皆是由她亲手端入帐中为他布好菜再行退下。而这回守卫主动要她将早饭留下,显然是李元祯方才吩咐好的。


    也罢,他既一时不想再见她,她便也落得个清闲。如此想着,孟婉回到自己帐中。


    快到中午时,孟婉又去灶房取中饭,刚进去就碰上了曾为她代过班的小光,正也来取陆统领的饭菜。孟婉有意将手上动作加快了许多,赶着与小光一同出灶房,然后借机攀谈。


    “小光啊,上回我中那一箭之时,可是你正代班伺候王爷?”


    “是啊,怎么了?”


    “那个……”孟婉略斟酌了下说辞,接着问:“拔箭时我神智有些不清,当时王爷就在床边看着,我可有说什么失礼冒犯的话?”


    小光回想了下,“失礼的话倒是没说,”


    孟婉听到这儿正是心里的石头一放,觉得自己刚刚真是想多了。可之后便见小光叹了口气,又接着道:“可是你把王爷的手臂咬得不轻!”


    “啊?”孟婉才松泛下来的双眉立即又拧作一团。果然,被她猜中了。


    李元祯手臂上那个痕迹,还真是被她咬的。


    “怎么了?难不成是王爷要秋后算账了?”难掩眼神中的猎奇之意,小光紧催着问。


    孟婉强撑气色,清了清嗓子:“怎么可能,王爷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说罢,便兀自加快了步子,往中军大帐去了。


    “王爷正在与几位将军议事,先将东西留下吧。”守卫依旧是伸手接过孟婉送来的食盒。


    孟婉也乐得如此,交下东西便要走,可刚抬脚,就见门帘被从里面掀起,正是两位将军随李元祯出帐。孟婉赶忙驻步躬身行礼,李元祯瞥她一眼,随后大步离开。


    他也想不通是为何,明明咬人的是她,受伤的是他,可如今被她发现了这桩小事,倒似是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虚勾当。每看她一眼,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纷乱心绪。


    走在李元祯身后,陆统领难掩心中兴奋:“王爷,这回益州的官贵豪绅们可算是出了一把力,为军中解了燃眉之急!”


    李元祯不动声色的走着,另一旁的吴将军颇是不屑的冷哼了一声:“怎么,咱们的将士为守护大周国土血洒边疆,还不值他们捐的那点身外之物?”


    “话不是如此说,如今我军刚刚拿下俣城,正是军中亏虚之际,圣上的犒赏尚未下来,若因一时军中难解,被蛮人趁机钻了空子,可就坏事了。如今益州城这些官贵们愿意把自己的家当拿出来填补军需,自然值得称赞。”


    任凭陆统领如何解释,到了吴将军这还是不肯领情:“他们不过是怕边疆一但被蛮人攻下,最先倒霉的就是他们自己罢了。”


    见如此,陆统领便也不再多说,只默默跟在王爷身后,去检查新供上来了那几口大箱子。


    有钱的捐钱,有物的筹物,今日送来的这六口大箱子,便是益州城内的贵妇们所筹集而来。多是些金银器具等极易变现的物什。


    六口箱子的盖子皆敞开着,内里被填得满满的,金光熠熠,看得直让人移不开眼睛。李元祯却只如平日阅兵一般将几口箱子扫了一眼,目光冷冷,仿佛那些箱子里面装的并非各种宝物,而是不值一顾的坯土。


    倒是吴将军,在亲眼看到这些时便无法像路上时那样冷嘲热讽,双眼立即亮出两道光来,忙上前伸手亲自摸了摸。这些器物触之冷硬,却将人的两眼看得发热。


    “乖乖!这么多宝贝,这得换多少军需?!”吴将军不由得失神感叹。


    一旁陆统领也不由心动,手抄入其中翻了翻,大把大把的金银珠宝在掌间流转,口中发出“啧啧”。


    原本李元祯并未对这些东西太感兴趣,只吩咐专人将这些东西一一记录造册,却是无意之间,正瞧见吴将军双手捧着的一堆金闪闪的器物中,有一只镯子有些熟悉。


    他眉间一蹙,上前将之取来,仔细瞧了瞧,心中略为之震动。


    这金镶玉的镯子他自是熟悉的,无论是材质还是工艺,皆非寻常人可以复制,因此这只正是他母后的东西。只是当年被他送给了仅一面之缘的小丫头——那个被人叫做“元宵”的脸蛋肥肥的小哭包。


    那时他还是太子,无与伦比的尊贵身份,令他自小便没有一个朋友。就连同为父皇儿子的其它皇子,在他面前也皆是自矮三分,纷纷被他们的母妃教导,务必要离太子远一些,不然可能因为无意识的一句话,或是一个小小举动,便会招来大祸。


    是以他想练剑时,没有人敢陪练,偶尔有,也是匆匆故意输给他,生怕过招多了便会刀剑无眼将他不小心给伤了。他学骑射时,亦是一个人。


    他的整个童年,都是孤独无趣的。


    快到十岁那年,他第一次在宫里遇见敢与他平视说话的人,她虽被别人欺负的哭哭啼啼,却不怕他,也不躲他,甚至还愿意跟他学射箭。


    那是他枯燥的儿时记忆里,唯一遇见的一个有趣之人。故而他一时大方,便将母后的这只镯子赏给了那小丫头,还说了些年少轻狂的话。


    事后,他曾想打听下那个小丫头姓谁名谁,是哪家的。可奈何那日之后,便逢他人生巨变,这件小事自然也就搁下了。久了,倒隐隐成了件小憾事。


    如今这只镯子出现了,那她的人呢?


    “她也到了益州?”情不自禁之下,李元祯喃喃脱口而出。


    先前被王爷从自己手中抢去镯子的吴将军便是一脸懵,此时听到王爷嘴里念叨这等奇怪的话,更是不解,随口就问起:“她?王爷指的是谁?”


    听闻下属的问题,李元祯随即恍过神儿来,思绪也从幼时的回忆中抽离出来,手随意一翻,便将镯子握入掌中带进袖子里,然后向身后一负,略过吴将军的疑问,径直吩咐:“将这些东西造好册后立即封箱入库。”


    说罢,转身便离开了。剩下吴将军与陆统领面面相觑。


    二人方才皆听清了王爷口中所喃的那句怪话,却是无一人理解。


    回到帐中,李元祯又将镯子取出,执在手中反复看了看,甚至还将鼻尖儿凑近了嗅闻出上面有女子长期佩戴而留下的脂粉残香。最后他将镯子置在面前书案上,靠后仰靠在椅背上闭目冥想。


    说起来,他的确与那小丫头算不上什么深交,但偏偏她出现在那么特别的一日……那日之后,宫中巨变,他便再也不是太子了。


    如今镯子绕了一圈重又回到他的手中,反倒将这点儿缘分催得分外奇巧。


    孟婉这厢又将盛着晚饭的食盒送来,原以为守卫会像早上和中午时接过直接让她离开,却不料这次守卫让她自己送进去。


    她有些不太情愿的提着食盒叩想木门,里头传出一声:“进。”她便又是不太情愿的将门轻轻推开,迈步进去。


    进帐后见李元祯坐在书案后正闭目眼神,眼皮子也未睁开一下,她便不敢打扰,只想着将菜布好便退下。可刚将食盒放到食案上,便只李元祯道:“拿到这边来吧。”


    “是。”孟婉想着王爷许是太疲累了,故而不愿再挪动地方,便将食盒拿去他的跟前,放到书案上。


    放下时她双眼盯在李元祯的身上,总怕他会突然睁眼看自己,故而并未留意书案上。直到将食盒放下了,才忽然觉得没怎么放稳,好似下面压到了什么东西。


    随后她又将食盒一提,谁知这下却是正好将压在下面的东西带飞,一下给掉在了地上!


    随着一声脆响,那东西瞬时断裂成两截,孟婉双眼瞪大的同时,听见身旁的响动,回头,见李元祯也已睁开了眼睛,且目光远远的落在那两断碎物之上。


    她顿觉闯了大祸,几步抢上前去将东西拾起,正想跪地求王爷宽宥,就发现不对……


    手里的两截东西,怎么这么的眼熟?


    自然是眼熟的,这不就是她前日回西乡时刚刚当掉的那只镯子?可是它怎么会在这里?孟婉完全的傻掉了,任她如何推想,也想不出这其中的关联。


    不过最后她倒是想明白了一点!


    这镯子之所以被放在李元祯的书案上,显然是他极为重视之物,那么他因何而重视呢?不必说,身为滇南王,他八成是知晓此物为废太子所有,故而见到此物,便以为废太子也在益州。


    如此想着,孟婉更是不敢将此物为自己所有说出,只强忍着内心慌乱,将两截镯子重新放回案上,向李元祯认错:“王爷,都怪属下毛手毛脚,还求王爷宽宥。”


    李元祯扫了一眼案上的碎镯,目光泠泠的落在她的脸下,“你可还记得,这是你第多少回说这句话了?”


    第77章 镯子   原来他们那么早就相识了


    “我……”


    听了这话, 孟婉着实有些自觉惭愧,微垂着头无言以对。只是她以为的重要物件被自己摔坏了,李元祯定会重重惩罚于她, 却也迟迟没有等来,也听听了几句先前那样的调侃,她便被命退下了。


    望着书案上的断镯,李元祯一时竟觉得有些好笑。


    果真记忆里的东西也就只能偶尔缅怀一下, 一但与现实中的人儿对峙, 他以为自己会很珍视的东西,终归只是一件死物罢了。他一点也不会为她摔坏这只镯子生气,反倒莫名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饶是李元祯已将镯子的事放下,可孟婉这厢回了自己帐子里,却是久久不能平静。


    适才在李元祯面前, 她只能装作不认得这样东西, 可若是李元祯明日命人拿着这样东西满益州城内查,必定很快就能查到那间当铺。当初是她亲自将此物拿去当铺的, 当票自是留了底儿, 若李元祯当真要查, 断是没有一个查不到她头上。


    届时她真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这样心烦意乱的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半夜,孟婉才最终做出一个决定:她要去偷取这只镯子。


    她的想法如此简单,只要自己将断镯偷走了,李元祯便无法让属下拿着它去查,这样一来镯子的主人之迷也就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是以, 她半夜起床, 换了身较利索的短衫,来到李元祯的牙帐旁。


    因着营中有多处宿卫,很是安全, 故而李元祯的牙帐前每晚只留一人值守,而今晚值守在帐外的人孟婉也很是熟悉,正是小光。小光此刻正抱着长戟立地打瞌睡,身子一晃一晃的,不时靠在一旁的柱子上,人立马警醒一下。


    这次警醒,小光听到帐旁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便往那处瞧了瞧,不确定的问:“谁?”


    孟婉自阴影中走出来,到了火炬旁身影便明晰起来,小光立马惊讶起来:“孟兄弟,怎么会是你?这么晚了,你还在外头溜达?”


    说这话时小光眼中不无羡嫉,若是能让他不值夜,他必定乖乖躺在床上一觉到天明。


    孟婉兴致极佳的抬头看着天边一轮满月,嘴上漾起笑意:“今日是十五,你看这月亮又大又圆。”


    循着她的视线小光觑了一眼,却是不甚感兴趣:“每个月的十五这月亮都是圆的,有什么好看的。”说罢又瞥一眼孟婉,眼皮子疲惫的打着架,嘴里喃喃的抱怨着:“你说我替你代了多少回班了?何时能还我一回。”


    这话倒是正中孟婉的下怀,连忙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这夜我替你值了!”


    闻言小光不敢置信的转头看她:“当真?”这会儿他的一对儿眼皮子倒是不打架了,炯炯有神的很。


    “自然是当真。”说着,孟婉便伸手从小光手中接过长戟,抬抬下巴:“快回去睡吧。”


    “哎哟,我就说孟兄弟你人是最讲究的!”一边念叨着孟婉的好,小光一边不客气的领了这情,激动的回自己帐里去了。


    执着长戟,孟婉在帐前站了好一会儿,眼瞧着天色比先前又黯淡了不少,心便开始“扑腾扑腾”的跃动起来,到了动手的时候了。


    她四下张望一番,然后小心翼翼的将长戟放倒在地,转身将门推开了一条缝,之后闪身进去。


    李元祯有彻夜明灯的习惯,是以塌前的小灯总是亮着,只是这点小小光亮一但隔着立屏,便映亮不出多少。孟婉凭着这点光亮,摸到外间的书案前。


    白日里那只镯子便是在此处放着,因此她惯性的觉得那东西应该还在附近,但仔细找了找,发现书案上并没有。连堆叠的各式法贴折子她都翻了翻,在确定不会有所遗漏之后,她转去了衣桁前。


    衣桁上撑着两身衣裳,她仔细摸了摸,里里外外摸了个遍也没发现那东西,只好暗暗叹了口气,放弃此处。


    近几月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她做了几回,竟也熟能生巧越发适应了,在找了所有地方皆没发现后,她又蹑手蹑脚的来到榻前。


    帐幔拉着,她看不到里面李元祯的睡姿,也不敢贸然将帐子拉开。她就这样抱胸立在榻前,盯着那帐幔发愣,猜测李元祯会不会真将那镯子贴身放着。


    想了一会儿,她决心一试。于是伸手想去撩开那层帐幔,奈何手刚触上那帐子,便悬停住,不敢再向里探。


    犹豫了半晌,她终是决定放弃!


    李元祯素来浅眠,若是被他当场逮到,倒不如听天由命任他去查……


    拿出这个决断,孟婉心里顿时轻松不少,正欲将手收回之时却冷不防手被什么东西隔空抓住!那力道极霸道,将她整个人带飞起来,前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双脚离地,下一刻就被扯进了帐子里!


    这一切发生的属实太快,说是弹指间都为过了。待孟婉脑子反应过来时,她的视野已陷入一片伸手淡见五指的黑暗当中。


    许是适才动作太大,帐外的那一盏小灯竟灭了。而她本能的挣扎一下,却仿佛被一座山镇压着,纹丝不动。


    她知道,是李元祯正压在她的身上。想到这一点,她的心就比先前跳得更加厉害。


    “来者何人?”


    他开口时语气冷静,手里的劲道却是不减,死死将她钳住。


    也是这话让孟婉明白李元祯只是发觉有人闯入了他的牙帐,却并不知来人是她。既然如此,她……要自己承认吗?


    可是即便她不主动承认,她显然也无法从李元祯的手上逃脱,这样沉默着耗下去,很快他便会唤人进来,将灯重亮立马便会将她认出。


    果不其然,见她迟迟不肯开口,李元祯便倾了倾身子探手去摸帐外的小灯,而孟婉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竟挣扎着抽出两条胳膊一把将他的脖颈搂住,阻止了他向外探身的动作。


    她紧紧将李元祯搂着,心如擂鼓,近乎要盖过她口中的呢喃:“王爷,不要点灯~”


    这回孟婉的声音没再如平日那般伪装,完全是她身为女子时惯会的娇声娇气。每一个字都似带了钩子,在这魆暗静谧的夜里,直勾得人心里痒痒。


    “呵~”一声低低的冷哼从头顶压下,他没再去够那盏灯,这令孟婉觉得为自己争取来了一点机会。只要能先将他稳住,趁他被迷得七荤八素之机再逃走就好说了。


    若在以前,她的确不敢想有人能抓住滇南王的小辫子,将他给迷住。可打从俣城王宫禁苑那次,她便明白再高贵的男人,也还是男人。


    是以她尽量放松自己,使自己不那么僵硬,“王爷,小女不才,爱慕王爷已久,今夜斗胆,不请自来,还求王爷……”说到这儿她竟蓦然顿住,因为原本想好的那句“还请王爷恕罪”确系说过太多次了。


    于是她只得改了说辞:“还求王爷垂爱。”


    营中有个专为将士们浣衣及修补盔甲的补衣局,里面皆是心灵手巧的女子,大多是将士们的家属,偶然也会有临时来补缺的姑娘。而爬床这种事也并非只在侯门深苑才有,军营中也不缺这样的事,头年里就有个补衣局的姑娘被一位小将军纳作了妾室。


    只是这么多年来,还没听说过哪个大胆的敢来爬滇南王的床。可是眼下孟婉,却不得已为之。


    李元祯垂目盯着身下,虽则看不清什么,却也看得极为认真。这一回,他是真的猜不透了,她深更半夜摸来他的帐子里,是冲着什么而来?


    若是早知帐外之人是她,适才他便不会出手那么快。


    事已如此,他若将她拆穿,她必然日后在营中呆不下去了。


    默默叹了口气,李元祯将手自她身上松开,翻转了个身子平躺在榻的外侧,“本王今晚乏了,你改日再来吧。”之后便将双眼闭上,不再管她,且由着她去。


    孟婉却是傻了眼,怔怔的愣了须臾,这才小心翼翼的坐起,然后蹑手蹑脚的跃过李元祯,下了榻。


    向外走时她还一步三回头,不敢置信自己竟脱身的如此顺利。


    出了帐子,她拾起地上长戟,替小光继续宿卫牙帐。


    而经她一番闹腾后的李元祯,却是在她离开后半分睡意也没了。他跟着起身,撩开窗子一角向外看去,正好能看见呆呆杵在外头的孟婉。


    她今晚为何来冒险?


    她的底细他早已查的清清楚楚,她混入军中除了代父兄服兵役外并无其它意图,即便是有,来了数月之久也早该下手了。那么今晚之事,便应只与这两日才发生的事情有关……


    盯着窗外的孟婉,他的手缓缓从袖袋中掏出那两截断了的镯子,低头看了看,觉得这两件事最有可能关联。


    翌日,李元祯便将镯子交与手下暗卫小北,命他前去查清此镯的来历。不到晚上小北便回来复命。


    “王爷,这镯子是一位夫人不日前从当铺所得,当票在此。”小北将一张票据双手呈上。


    李元祯接过来一看,当票尾端赫然画押着“孟宛”二字。


    “果真是她。”


    他将票据随手攥成一个纸团,丢进一旁的竹篓中,随后便命小北退下。自己却久久立在窗前,望着远处山上的一片春色。


    难怪初次见她之时,便有种略微特别的感觉,原来她就是那个小胖丫头,他们竟相识如此之早。


    只是那时的他从未多想,直到后来发现她的诸多有趣之处,他才慢慢开始留意她,再到后来知道她是女子,并与她有了一夜的肌肤之亲,他才……


    他缓缓叹气,随后又抬眼看了看头顶正艳的太阳,随即一笑。


    春暖花开,河冰消融,正是引流倒灌的好时机。


    蛮人之所以每每骚扰边境都能全身而退,正是因着他们从南边的宁武关外挖了数条隧道,地面上看不出端倪,地下却是彼此相联。每逢进攻之时,他们自地道潜入,燧长并不能及时发现预警,一但发现,敌兵早已从隧道口突击而出,进在咫尺了。即便南平军的应急防备再强,也难敌对方有备而来,以有心算无心次次突袭。


    只是这次不同了,通过上回逮到的那几个细作,如今李元祯已得知他们潜入益州的其中一条密道,密道既然是彼此相通的,那便好说了。


    是以打从河冰一消退,李元祯便命人做了完全准备,开凿引流的渠道,将河水早早蓄至密道口外,就等着敌军再次来犯。


    而依照蛮人往年恶习,每逢春节前夕他们必会来犯。


    第78章 突袭   王爷出营前要我护你周全


    今年的春节前夕的夜里, 守在密道里的兵士终于等来了蛮人的动静。待将动静探明后,算着密道内应已潜入了大量的蛮兵,那兵士便飞速跃上密道口来, 大声喊道:“蛮贼来了!”


    他这一声喊便如沙场上的号角一般,顿时所有按兵在侧的人马皆行动起来!众人将引渠凿破,使蓄在此处许久的河水瞬间灌至密道之中。


    起先众人在地面之上仅能听见隆隆灌下的水声,之后便听到许多叫喊声, 纷踏杂乱的脚步声如地震一般传开。


    此时正处于地下密道的蛮兵, 来时静悄悄的不敢发出多大动静,可遇到变故撤退时却再也顾不得那许多,人踩着人沿着来的路一路狂奔!


    然而两条腿跑得再快却也快不过水流之势,不等他们逃离密道,水便已没至他们的脖颈。这一夜, 这条条原本隐蔽的密道, 便成了蛮兵们的葬身之所,说是万人坑穴也不为过。


    “王爷, 大捷!此役不费吹咱们灰之力, 不折损一兵半卒, 便将那蛮贼打得落花流水!”陆统领兴冲冲的跑进帐内禀报。


    李元祯从昨夜起便没睡,一直在此处等着蛮兵进袭消息,如今听到一切顺利的捷报,心中大安。立马起身出帐,翻身上马。


    大批的金甲军早已在此处集结, 等的便是这一刻, 李元祯挥手一句“上!”,众人便驾马执刀浩浩荡荡的冲了出去。


    他们所在的地方,乃是宁武关以南很远的的山岭之地, 再往南便是蛮兵此次集结驻扎的大本营所在。


    这一回,他不甘于只阻截攻往益州的那些蛮贼,他要趁机掏了他们的老窝。


    而此时的益州城军营之中,镇守的吴将军也接到了属下火速递来的捷报:“将军,除了极少一部分蛮贼逃出了密道,其它大部分蛮贼业已入瓮!”


    尽管来人禀报的极是军情极是令人满意,可吴将军还是对此略有不满,“什么,逃了一部分?有多少人?”


    “回将军,约莫着也就五百来人。”


    “五百来人?”吴将军皱着眉头在帐子里来回踱了几圈儿,赫然道:“绝不能让他们逃回去!”


    一听这意思,那兵士忐忑的提醒:“可是将军,王爷昨晚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切不可追出城去。”


    显然此时的吴将军是听不进这些劝告的,只道:“若让这五百人逃回去,与镇守原地的蛮贼呈前后夹击之势,围困住王爷,那就坏了!”


    “可是将军……”


    “可是什么可是,立马点兵随我去追!”说罢,吴将军便拎起头盔急匆匆出了帐子。


    此处紧临宁武关,追击出去不消一刻功夫。远远看见沙尘漫天,侯长便命人将关门大开,恭送金甲军出城。


    因着这两日有战事,孟婉自也无需再伺候谁,只乖乖呆在自己帐中,等待着外面的消息。中午时小光过来找过她,将吴将军已经带兵追出去的事告诉了她。


    闻听此事后,她亦是有些不安,虽则排兵布阵的事她并不懂,但穷寇莫追的道理她倒是也听说过。不过如今既然大局已定,她再担心也是多余,便只与小光闲聊起来。


    到了天色傍黑之时,还不见王爷和吴将军回营,孟婉心中隐隐不安起来。


    “小光,你说王爷和吴将军他们今晚还能回来吗?”


    小光想了想,摇摇头:“吴将军我是不知道,但王爷指定是回不来的,便是能迅速取得胜利战后将士们也需要修整,最快也要明日才能回营。”


    “可是若吴将军也今夜不归,岂不是营中没有一个能主事的人在了?”孟婉担忧道。


    小光却不以为然,觉得她有些杞人忧天了:“怎的,你还怕蛮人能打到这里来不成?要知道密道一役后他们早已溃不成军了。即便还有逃出去的游兵散将,也是成不了气候的。”


    说罢见孟婉还是愁闷着一张脸,他免不得嘲笑她胆子小。


    两人正逗笑间,突然听到帐外有人高声喊着:“蛮贼杀过来了!蛮贼杀过来了!”


    二人心中俱是一震,随即孟婉迅速从椅中弹起,跑去门外见到的景象却是令她大为震撼。在大周的军营里面,身披兽皮的蛮人举着火把正四处烧杀……


    这景象如此的不真实,却又就在眼前。


    “这是怎么一回事?攻入益州城的蛮人不是都被杀净了吗?这些人哪里钻出来的?”小光仍在纠结着这些。


    孟婉却知此时深究这些并无益处,如今大兵外调,正是营中空虚之时,又无将领坐镇,蛮人此时攻来他们便是乱作一锅粥。作为一个能会斟茶布菜的小跟班,他自是没能力提刀去与蛮人一战,那么当下最要紧的便是先顾好自己这条小命。


    于是她转头看看已被这惨烈场景吓傻了的小光,一把抓起他的手,喊了句:“快跑啊!”便拉着他向着不明方向一路狂跑!


    小光不知孟婉要带自己奔向何处,只没命的跟着她一通狂跑,后来跑到一处再无去路的大屋前两人驻步,小光看看无路的前方,又转头看看孟婉:“怎么办,你怎么带我跑到死路了?”


    孟婉二话不说就朝着一扇门跑去,只是跑到门前她又站住了,门上锁了。


    她转头看眼小光:“我们两把它撞开!”


    “什么?”小光一脸难色不敢置信,不过看着孟婉已摆好姿势作势要冲,他也只得舍命奉陪,与她一同数着“一二三”,两人一齐撞向那扇门。


    一下未开,又来一下,二人连着撞了三下,那门也没能被他们给撞开。别说是撞开了,根本就是纹丝不动。


    这里是暗卫营的入口之处,小光并不知道,但曾被王爷派来此处拜师学艺过一段时日的孟婉对此却是有所了解。她原想着通过这条道能直接通往后山之中,便算安全了,奈何这暗卫营的门也是与众不同的坚固。


    二人正一筹莫展之际,突然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孟婉疑心是有追兵追来了,回头一看果然是两个提着刀向他们跑来的蛮兵!


    她与小光二人俱是不会功夫,两人吓得往门后缩,却是无法越过那道门去。抵在上面,只如案板上的肉一般任人宰割。


    所幸的是,在刀光闪过眼前眼看着就要落下之时,那个蛮兵突然飞了出去!孟婉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名戴着面具的暗卫自后面冲过来,将那蛮兵一脚踢开。


    正此时,另一个蛮兵调头便向那暗卫砍去,奈何身手却是远不及人家,扑了个空向前一趔趄,接着被跃跳而起的那名暗卫在屁股后面狠踢一脚,以狗啃屎的姿势也飞了出去。


    孟婉傻傻的看着这一幕,最后将目光停在那名暗卫身上。


    虽则暗卫们妆束皆无不同,但依据身型,孟婉还是很轻易将此人给认了出来。


    “师父?”


    那暗卫几个箭步冲至他二人中间,正是曾奉命教过孟婉几下拳脚的那人。只是眼下他也没空与她多作寒暄,掏出钥匙将门打开,速度闪入,并催促身后二人:“快进来!”


    孟婉也跟着他冲入门里,小光紧随其后,三人一路不敢有半下停顿,径直跑到另一道门前,出一这道门,便是山谷了。


    看到眼前景象,孟婉不由得吐了一口气,然后累得瘫倒在地上。小光也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一切,看了好一会儿才跟着趴在地上调整自己。


    待二人歇过一会儿体力缓和下来,孟婉躺在地上道:“师父刚刚可是多亏了您及时出现,不然我两的小命可就要交待了!”


    说着这话,她心里开始有些后悔那时不跟着师父好好精进武艺,以至于此时只能拖后腿让别人分神来保护。


    那暗卫有些不高兴的道:“刚刚若不是我回来的快,你可真就要交待在那里了。是谁让你到处乱跑的,害我白跑一趟尽是白耽搁时间!”


    “师父的意思是,您先去我帐中找的我?”孟婉有些骇然,在她看来自己是远没有这么大的脸面的。


    果然他道:“王爷出营之前特意吩咐过,要我护你周全。”


    这话虽说的平静,可落在孟婉的耳中,却是说不出的温暖。“王爷他,当真这样说?”


    许是嫌她啰嗦,那暗卫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于她。孟婉躺在地上又歇了一会儿,便起来,四下看了看,“师父,您说咱们要不要先想法子将军营被偷袭之事告诉王爷?”


    暗卫回头瞥她一眼:“你有法子千里传书?”


    孟婉怔了一下,沮丧道:“没有。”


    见她低着头眼中垂泪,他知她定是担忧留在营中的兵士们,终是有些不忍心,便出言劝她道,“你放心好了,刚刚送你出来之前,我已大体看清了形势。来的不过就是百十来个游兵,他们侥幸从地道中逃出,知自己定是无法活着回去了,故而殊死一搏,趁虚而入。金甲军主力皆已被王爷带出城,故而一时反应不过来让那些蛮贼占了先,很快南平军那边也会过来支应,相信不出一个时辰便可将那些蛮贼扫清。”


    第79章 疑心   谁是内应?


    “原来如此, 那我放心了。”


    听暗卫如此说,孟婉稍觉宽心。依先前她从帐子里跑出来逃命时所看到的情形,她还以为蛮人是来了千军万马, 要将营中的余兵屠尽呢。


    如今冷静下来一想,李元祯此次虽带走了大部分金甲军,可南平军那边尚有数万兵力,驰援转瞬即到。


    可心才安下没多会儿, 她心底里立马又升起一个疑问来:“可是那些蛮人就算能从暗道中逃脱出来, 又是如何无声无息攻入的内营?难不成他们的密道直接挖通了营中?”


    “这断无可能!”暗卫果断答道:“营中日夜皆有人巡查,蛮人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如此行事。”


    虽是这样说着,可他也隐隐泛起嘀咕来。此次蛮贼袭入军营没有任何人发现,如探囊取物一般轻而易举, 着实令人想不通。


    孟婉也继续分析着:“既然不是将密道挖入咱们营地之中, 那就只能是从外部攻进来的。与南平军营地接壤的东侧最是安全,蛮人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那面攻入。而西边为海域, 他们自然也无法将密道挖到那里。南边的宁武关口, 燧长与燧副皆居高临下的盯着, 并未放出警示用的响箭……”


    分析到这里,她不由得一顿。暗卫与小光皆看向她,二人无比震惊的齐声开口:“是北边!”


    是了,虽一切都无证据,但去除绝无可能的选项, 余下的便是真相。蛮人是自北边攻入营地的。然而北边, 便是雁回山。


    三人意识到这一点后,谨慎的观察了一圈儿自身周围,后又极目远眺。小光以手搭着凉棚, 将四方皆眺望一番,最后失望的看向孟婉,“没看出什么异常来,会不会是你猜错了?”


    孟婉摇了摇头,眺望一圈儿后,最后目光落回到他们三人刚刚逃出来的那个暗道。她的眉心骤然一蹙,心底升起一个可怕的想法。


    会不会蛮人知道了暗卫营这条暗道?


    这念头闪过的同时,她立马想到刚刚要进这条暗道之时,还有不知打哪儿蹦出来的两个蛮人要杀他们。那时她心中慌乱,只当他们是追过来的,可如今细想,暗卫营位处营中最偏僻的角落,他们逃过来时一路未见追兵。


    这么一想,那两个蛮人八成不是追他们而来,而是本来就打暗卫营的暗道中出来。


    可是门偏偏是完好锁着的……难道他们还有内应?


    突然又一个疯狂的念头从孟婉心底里升起,她随即打个了寒颤,多疑的看向一旁的暗卫。


    会是他么?


    刚刚他本可两刀解决了那两个蛮人,可他却只将二人踢开,并未取他们的性命。难不成真的是他?孟婉的身子微微颤栗,可她知道不管是不是,她都不能明面上将此事揭开。


    若他真是蛮人的内应,一但戳穿这点,她和小光两个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若他不是内应,好歹是教过她几日拳脚的师父,再说刚刚还救了她和小光,她的无端猜疑定要令他心寒。


    故而最终,孟婉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假装什么也没看破,只道:“我们还是别在这儿干等了,不如从山上绕去南平军那边。”


    暗卫往东看了看,随后点头,大步走在前面。


    从山谷绕至琯头镇的东面,这条路并不好走,最窄处每回只容一人通过,是以三人便排成一队,一个接一个的向前行。那暗卫打头,孟婉在中间,小光在最后面,走至崖中之时,孟婉有意崴了一下脚,口中“哎吆”一声,立时吸引了前后二人的注意。


    那暗卫自是手脚最为麻利,旋即出手将她扶住,而孟婉惊慌之下手却当空乱舞,一下将他脸上的面具扯了下来。


    那暗卫显然没料到这出,可反应却是快的,怔了一瞬便立马扭过头去,避开孟婉的视线。可即便只是短促的一眼,孟婉也已将他认出!


    她的思绪瞬间回到攻打俣国的那一晚……


    当时她被李元祯故意留在岸边的老林中,骗她在此等待援军,可她没有等来援军,却是等来了刺客!那刺客黑布遮面,可她用计与他缠斗之时,却是看清了那张脸。


    她一辈子也忘不掉那张脸。


    正是眼前之人。


    那暗卫自是心中也有数,之前便一直防着被孟婉认出来,如今还是不小心被她看到了自己的脸,一时不确定她是否已将自己认出来。他想去捡起面具来,可低头看却发现面具早已滚落崖下,于是他“刺啦”一下撕掉身上衣衫的一块黑布,遮面系好,这才转头看着孟婉。


    孟婉笑笑,面上显露出一些愧疚之意:“师父,刚刚都怪我太紧张了,这才不小心扯掉了你的面具。”


    看她这样子像是并未认出,那暗卫不由放下心来,冷言冷面:“无妨,快些赶路吧。”说罢,便继续顺着崖路往前行去。


    孟婉和小光紧紧跟在后头,孟婉面上不显,心里却是已经乱作了一团。当初李元祯能安排此人来教她拳脚,如今又安排此人护她周全,便足以证明他对此人是极其信重的。如此一来,孟婉就不敢确定自己在俣国被此人行刺,到底是因为此人是细作,还是根本就是李元祯指使他这么做的?


    不过理智告诉她,不管答案是哪个,眼前她都需得装作无害,才不至于被灭口。


    绕至南平军一侧,花了他们大约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了,此时营中的情形已经逆转,那些袭入进来的蛮兵,据说已经杀的杀,抓的抓,是否还有零星逃窜的尚不清楚,这会儿正派兵逐个大帐的巡查。


    其实金甲军那边伤亡并不惨重,只是被烧毁了十数间大帐,看似一片战火连天的地狱惨像。如今火已基本被扑灭了,不少人在帮着清理残局。


    当晚,吴将军带着人马回营后,听说此事,气的咬牙切齿,当即去往囚牢中将活捉的那些个蛮兵一通暴打出气。


    这一晚,孟婉躺在陌生的床上依旧是辗转难眠。


    今日她的帐子虽未被烧,可是临近的两棵大桶皆被烧了好久,树干已呈碳色,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大家只是收拾其它残局便耗费诸多,眼下是没时间来修理这两棵大树了,是以安全起见,孟婉也不能再留在自己的帐子里,而搬来了临时的这处,与旁的兵士共居。


    她想起自己刚入军营的那段时间,那时的她女扮男装,时时怕被人发现掉了脑袋,故而时时警醒着,每晚都睡不踏实。后来她被李元祯单独安排在单独的帐子里,才终于不再担心会被同室而居的战友拆穿什么,于是得以安枕。


    今晚,她的心又回到那时一样的忐忑不安。倒不仅仅是因着和其它兵士同居,担心泄底,更多的不安还是来自李元祯。


    到现在,她也说不清自己对李元祯是个什么心思,可她就觉得心一下一下的针扎似的刺痛!她多希望那暗卫只是蛮人派来的细作,而不是忠心于李元祯,奉李元祯的命来杀她……


    带着这种惴惴不安的心情,直至天际渐渐有些发白了,孟婉才终于浅浅的睡了过去。


    约莫睡了两个时辰,孟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干,然而早上其它人起时并没有人将她唤醒。可她心里明白今日营中需要善后之事颇多,是以不敢如往日李元祯不在营中自己便无所事事那样赖床,匆匆换了衣衫,跟着大家一同去帮忙。


    一同劳作时,她听大家谈到吴将军昨日带人出城去追那些蛮兵,结果并未追上,最后无功而反的事。心里不免担忧起李元祯的安危来。


    既然吴将军没能将那五百来人一网打尽,那么这些人回到集结地,势必会与李元祯所带的人马交锋。虽则区区五百人定然不是他的对手,但想来李元祯与蛮人激战一夜,正是精疲力尽之时……


    正胡思乱想的这些的时候,就听见远处有人喊,“王爷回营了!王爷回营了!”


    闻声众人都放下手中在忙的事情,迎过去。没有一个人不关切滇南王此次带兵去抄蛮人的窝子是何结果。孟婉挤在人群里,看着那排成队的战车驶回营中,而最前面的那辆特大战车上,站着的正是李元祯。


    今日的他与往日有着很大的不同,面上虽仔细擦洗过,并看不出交战后的泥痕血迹,但那刚毅凛冽的气息却是围绕周身,双眼透着杀气。


    高高踞于战车之上的李元祯,目光掠过那些被火烧焦尚未收拾干净的帐子,之后又快速扫过人群,最后定格在某一个人的身上。他望着她,目光情不自禁有些灼热。


    很快我军大败蛮敌的消息便在军中流传开来,在中军大帐与几位将军作短暂交流后,李元祯便回到牙帐,之后命人将孟宛唤来。


    进帐的前一刻,叩响木门候在门外的孟婉的手尚有些抖,迈进去后,她的脸上去立马挂了欣喜的笑容。


    “王爷,属下听闻此次您亲自带军,大败蛮敌,心中佩服的五体投地!”在李元祯身边混了这么久,溜须拍马的本事她已日渐掌握的熟练起来。


    李元祯坐在太师椅上盯着她,良久不置一词,只将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一番。孟婉被他盯的有些不自在,略向后退了半步,将头低下。


    之后李元祯便淡淡的叹了一声:“昨日,蛮人突袭营地之时,你可曾遇到什么危险?”


    “并未遇到什么危险,属下被人护送着由暗卫营的暗道去了山谷,又自山中绕到南平军那边,故而很是安全。”她老实的回着话。


    可李元祯却有些不信,他将她拆穿:“可是本王怎么听说,你逃往暗卫营时险些被蛮人刺死?”


    孟婉心头一跳,心想李元祯这才刚刚回营,就已见过她师父了?显然这些话都是师父所禀。果然,李元祯与他联系较一般下属要密切许多。


    可她不愿仅凭着这点就断定李元祯是当初要刺杀自己的幕后主使,于是用力吸了一口气,大着胆子问道:“王爷,关于此事,属下正有一件要事要禀。”


    “哦,何事?”


    “王爷可还记得,在您带兵攻打俣国之时,属下在岸边曾遭人刺杀。后来被刺客逼得落入水中,又被渔民所救,这才捡回一条小命儿。”


    她忽然提及此事,李元祯虽不知她意欲何为,却是心底一震。随后面上冷静的答道:“本王的确记得此事,只是你为何突然提起?”


    第80章 塌房   无人伤亡……


    “回王爷, 属下昨日的确是被师父所救,可是属下也因此发现,他或许就是当初要刺杀属下的那个黑衣人。”说这话时, 孟婉鼓起勇气抬眼,与李元祯的一双黑眸正正对着。


    她似是想从他的眼睛里寻找出些蛛丝马迹,然而却跌进那片漆色的深渊里,一时间迷失了自己。待她回过神儿来时, 便匆忙别开他的视线, 又将头微微低了下去。


    默了良久,李元祯淡淡开口问:“你确定不是自己认错?”


    孟婉笃定的摇摇头,“那时属下虽是无意之中将刺客脸上的黑布扯下,但生死关头,属下断是不会认错那张脸的。”


    见她如此笃定, 李元祯便道:“好, 本王会查清此事,给你一个交待。”


    “谢王爷。”


    退出帐外后, 孟婉没有急着回自己住的地方, 自然, 如今她自己也只是蹭在别的兵士那里住,也算不得有正经的落脚处。


    她躲到李元祯的牙帐后,小心藏好,透过树杈随时观察着外面的情形。不一时,便见守门的兵士接了命令出去办事, 过了一会儿, 果然见他将一名暗卫带回来。瞧那身型和轻功高手特有的走路架势,不是那人还会有谁。


    孟婉便移去窗下,附耳偷听里面的谈话。


    有了之前一次偷听时被当场抓包的经验, 这回她更加的小心谨慎,脚下不敢踩到任何一点枝叶,头也不敢凑去窗棂。


    如此谨慎,便是里面的人再警惕,也不至于察觉。


    帐子里,那名暗卫正向李元祯行过礼,候在一旁等待吩咐。李元祯缓步走到他的面前,道:“她已经认出你了。”


    那暗卫猛的一抬头,显然对此有些意外:“属下还以为昨日……”原是未料到孟婉有如此心计,他尚带着几分不服,但很快也只得接受了现实,有些惭愧的道:“王爷,是属下粗心大意了。想来他是一早便起了疑,这才故意扒下属下的面具去。”


    “既然如此,你便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了。”


    “王爷……”


    孟婉这厢正听的认真,却突然听到有人朝帐后走来,情急之下她只得先离开此处,停止窃听。


    然而即便只听了几句,未能将他们的谈话听完全,她却也听明白了。李元祯果然是知情的,那么当初命他去刺杀自己的,果然是他。


    这个结果,令孟婉极其沮丧。没错,是沮丧,而不是畏怯。


    原来她也以为,以滇南王的身份,若有心了结了她,她该是无比畏怯的。可是当真求证了,她心底却好似破了个大洞,呼呼的冷风往里灌着,四肢百骸,俱是浸在一片透骨的凄寒里。


    她就这样沿着雁回山的山脚走,似乎并无可去之处,毕竟这营中唯一属于她的那一点点天地,如今也归不得了。


    走了许久,她才恍然惊醒了一下,原来那种彻骨的冷并非她所臆想的假象,而是当真下起了雨,只是她一直没有察觉罢了。


    都说春雨贵如油,何况是在西境这种地方,冬季占一年的大半,这难得的几日晴春,竟然也下起了雨来。


    回头看,她已走出了很远的距离,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雨水早已将春日渐薄的衣衫打湿,若是如此一身狼狈的回去,又如何能规避在同帐的兵士面前换衣?


    略迟疑了下,她调头拾级而上。若她没记错,前面不远处应是有一处破旧的石亭,那是琯头镇尚未成为驻军之地时,村民们所建。虽破旧些,但临时挡一挡雨,当是使得。


    雨天路滑,更何况孟婉所行的是山路,通往石亭的短短几步,竟也摔了两跤才到。


    她拍拍下身的泥,却是越拍越脏,索性放弃,直接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亭子外面,是连接成串噼里啪啦激荡着山石的雨箭。亭子里头,是破漏处一滴一滴溅落的雨滴,敲打在积水洼里,打出一小片水花。


    如此无聊又重复的事情,孟婉竟盯着它看得出神。


    她知道,自己只是想要逃避现实。其实滇南王的狠绝,早在她见到此人之前就早有耳闻,可她不知从何时起,竟将那些耳闻抛之脑后,只相信自己浅薄眼界里所看到的那个人。


    那个人会偶尔对她笑,偶尔的释放暖意,会救她于冰室,甚至会在她拔箭时让她咬住他的胳膊……


    不知不觉间,他早以不是那个令她闻声丧胆的滇南王。她喜欢听到他的声音,哪怕有些严厉。


    可李元祯终究还是李元祯。


    她闭上眼迫使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只想着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许是那时他并不信任她,若是放到现在,也许他就不会对她……


    这个假想蓦然止住,她觉得自己在自欺欺人。


    闭目之时,周边的一切声音都是极有规律的,譬如雨滴坠落的间隔,山上瀑布的呼啸声,以及风打在树冠上的动静。


    可突然之间,那极有规律的节奏被打破了。


    意识到有人来了,孟婉突然睁开眼,然而看到的却是递到她头顶,为她遮挡一旁飞溅进来的雨水的一把油纸伞。


    那一瞬,她面上露出欣喜之色,虽不想承认,但她明白那一刻她心底里是盼着有什么东西可以彻底和解的。然而当她拨开伞,眼中满含期冀的看向外面时,却见来人并非她此刻最想见的。


    “小光?你,你怎么来了?”


    小光重又将伞给她遮好,有些不好意思道:“孟兄弟,昨日多亏了你顺手把我也带上,若不然只凭我这点儿能耐,怕是跑不掉了。我,我还没向你道谢呢。刚刚正巧看到你往这边走,想着定是没带伞来避雨的,我便赶忙另拿了一把给你送过来。喏!”


    他将伞柄塞到孟婉的手里。


    孟婉将伞接住,起身道谢,然后两人一前一后回营。回了营中,小光却见她不往现下住的地方去,而是习惯性的往自己帐子那边走,疑心是她一时忘了,便提醒道:“孟兄弟,你该往这边去的!”


    孟婉回头看看他,然后竖了个指头在嘴边,调皮的笑笑:“你不是觉得欠我的么,那便不要对旁人说。”


    说罢便继续头也不回的往自己帐子那侧走去,哪怕不在那边住,只过去换身衣裳也好。


    牙帐内,李元祯立在窗前看着外头不断落下的雨,雨势已渐渐收小,可他的心里却是越来越乱。他攒了攒左掌,掌心里握着两截碎镯子,还有一个红石榴似的小姑娘发饰。


    那些幼时的记忆,过去虽也总时常想起,却也只是淡淡的遗憾,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可如今这些与她关联在了一起,就似有一股力量将所有美好拧成了一股绳,系在他的腕上,似条红线。


    可偏偏她这时却认出了当初意欲要她命的人,即便她一时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可他的心又如何能安?


    那时,她身份成迷,行事有诸多鬼祟之处,不由得他不防。


    好险,他竟险些亲手毁了这一切!


    不过还好,老天总算待他不薄,尚给他机会去慢慢补偿。


    内心诸多复杂情绪交加,李元祯叹了一声,将东西收回袖袋中,转身准备去歇息。却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这声音当是离得不远。


    李元祯警惕的目光瞥向窗外,接着便听见今晚值夜的小光大叫一声:“遭了!”


    知是出了大事,李元祯推门而出,望着适才发出响声的方向看去,却见发出声音的,正是自己隔壁孟婉之前住着的那间大帐!


    原来是帐子一旁被烧焦树干的一棵大树倒下了,倒下的同时偏巧砸到了对面的树上,于是连带着那棵树也一并倒下,呈交叉态双双砸在那间大帐上。


    看着已被砸趴的大帐,李元祯的心不禁后怕起来。好在孟婉已被挪去其它地方,不然这下怕是要小命不保了。


    他心头里的后怕劲儿还没过,就见旁边小光已经从前一刻的惊恐当中醒顿过来,朝着那被砸塌了的帐子发足狂奔,且边跑边哭喊着:“孟兄弟!孟兄弟!”


    李元祯心中猛烈一震!当即意识到情况有变,借着一旁石柱腾空便是一跃,抢在小光之前落到孟婉的帐子跟前,然后将小光截住问清楚:“孟宛不是被安排去了其它营帐?”


    “可是、可是……”哽咽了几下,小光才将后半句话说出:“可是孟兄弟今日淋了雨回来取衣,便在此歇下了……”


    李元祯心中狂跳,立即去拨开那些散乱在地的帐布。奈何一切皆是杂乱无章的,他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被压塌的门在何处。


    “快去叫人来!所有人都给本王叫来!”情急之下,李元祯已是没了多少理智。


    小光止了哭声,应了一声忙大喊着“王爷有令,所有将士去帮忙扶帐!”跑开了去。


    近处的几个营帐中的将士最先赶来,围在旁边七手八脚的扶帐,但众人心里不太明白,一个空帐子罢了,即便是砸塌了也不至于令王爷失态至此。


    可是没有人敢上前劝,只听令行事,不敢有一丝怠慢。


    不过有一人却是有些大胆,悄悄走到李元祯的身后,问:“王爷,您可是有什么贵重的东西还落在里面?”


    此时李元祯的手终于摸寻到了入口之处,木门早已被压成碎片,可帐布却是依旧完整的。骤然听到身后的声音,他手上的动作停住,双眼愣愣的转头,目光直直的落在那说话之人的身上。


    良久后,他眉间微微一锁,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将其扯入了怀里。


    刚刚还被他拢在手中的那些帐布突然被他抛掷一旁,顿时化作幕布飞落而下,搭在两人的身上。


    外面的将士们仍旧借着黯淡的月光,七手八脚的将帐子扶起。而帐子里面,孟婉栽在李元祯的怀中,一时间昏天暗地,不明所以。


    “王、王爷?”她怯怯的出声。


    李元祯渐渐清醒过来,意识到先前是自己太过惊慌,一时失态吓到了她,于是将她放开。


    他凝眉垂目望着她,轻叹一声:“你没事便好。”


    孟婉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确认道:“王爷刚刚是……是在担心属下?”


    明明他之前还派杀手去杀她,这会儿又……她已是越来越琢磨不明白他。


    她如此直接的问,反倒令李元祯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眼神飘忽了下略尴尬的解释道:“毕竟,毕竟这些日子天天在本王眼前晃悠,若是突然不在了,确实有点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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