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1 章   73


    ***


    荆无命背着小包袱走了,罗敷也又一次踏上了去京城的路,这一次她带的人不多,只拉了一点红来,顺便又带了玲玲。


    玲玲老早就想去京城看看了,拉着罗敷的手说什么“姑娘带上我吧,谁不长眼,我帮你骂死他!诅咒他祖坟爆炸!”


    罗敷:“…………”


    罗敷道:“那你多带点厚衣服,京城冬天很冷的。”


    玲玲欢呼一声,一溜烟跑了。


    杀手无可无不可,居然答应了。


    于是乎,大家就在此告辞了,罗敷薅了几根圆脸胖鸡雪鸮鸮的胸脯毛,很大方的分给了他们,告诉他们有了这个,她的圆脸胖鸡就能找到他们啦。


    雪鸮鸮:—V—


    雪鸮鸮毛茸茸的胸脯上足足有三四层的毛,不怕薅!


    于是,众人分三路,就此别过了。


    从大漠出来之后,罗敷一行人的行进速度很明显的慢了下来。


    一来,没有卫星地图的辅助,几千公里的距离,想要精确计算坐标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也没有经纬度辅助。


    二来,一柄扫帚坐两个人还勉强可以,坐三个人就太为难扫帚了。


    正好,罗敷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还没好好的瞧过这里呢,所以三个人干脆选择用畜力,用马匹上路了。


    结果……


    惯常骑扫帚,不习惯骑马的罗敷小姐就开始吃不消了,哼哼唧唧的窝在帐篷里。


    体贴的陆小凤给她端茶来喝。


    今天他们宿在了森林之中,这林子里正好有一汪清泉水,拿来煮茶最好。


    姬冰雁十分富有,到了兰州之后,就赠了他们许多东西,他们骑的宝马,正是姬冰雁所赠,而今天陆小凤用泉水煮制的茶,正是被纳为贡茶的名茶,君山银针。


    陆小凤其实不太会冲泡茶,不过饶是如此,这君山银针茶汤澄黄、香气清高,味道甘美,确实很不错。


    她每次都是对着书做,经常性的失败,好在极乐之星是颗超级大的宝石,磨成粉之后应该够她霍霍很久了。


    叶孤城,你再等等吧!


    她找到了仅剩下的治愈药水,非常珍惜地喝了一口,满血复活之后走出了帐篷。


    篝火已经点起来了,杀手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垂着头,手上动作不停,听见背后帐篷里有人走出来了也懒得回头。


    罗敷绕过去一看,发现他正在给处理好的鸡包上大的叶子,用草绳绑住,再裹上一层厚厚的黄泥,动作熟练得很。


    罗敷好奇地凑过去盯着他的手看:“你在做什么呢?”


    一点红扫了她一眼,惜字如金:“叫花鸡。”


    叫花鸡,一种野外可以方便烹饪的食物。


    罗敷呆了一下,道:“鸡是哪里来的?”


    她怎么没记得她的帽子里有什么半成品鸡可以拿出来用呢?


    陆小凤从林中蹿了出来,手里拎着两条鱼,坐在另一块时候上,怀中掏出匕首,麻利地处理起了鱼鳞、挖掉了内脏。


    他嘴角含笑,道:“鸡啊鱼啊,自然是从林子里猎来的,这森林可比沙漠要容易多了。”


    罗敷若有所思。


    女巫当然也有女巫不熟悉的领域,她再是个神通广大的女巫,在现代时也是安安稳稳在城市里生活的,像是这样在野外猎东西做来吃,还真是没有过的。


    再一看这两个处理食材的人吧。


    一点红面容冷峻、身如标枪,性子又很孤傲。


    陆小凤长相英俊、气质慵散,看上去像是个惯会享受生活的大家公子哥儿。


    罗敷忍不住说:“你们居然会做饭……”


    要不然,岂不是得饿死在野外?


    陆小凤麻利地用两根木棍串起了鱼,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撒上香辛料,架在火上开始烤鱼了。


    罗敷又惊:“你身上还随身带香料?”


    陆小凤哈哈一笑,道:“这种瓶装的十三香,在城里就能买得到,专门卖给江湖人用的,我当然也不能免俗啦。”


    江湖人风里来、雨里去的,时常露宿,所以才催生出了这种生意,按照比例把常用的香辛料混合在一起,装进小瓶之中,既容易带、又很好吃,如今天下乱的很,到处都是各种江湖门派,这门生意还真是很有前途。


    古装剧里自然不会有这种生活小细节出现。


    罗敷又问一点红:“那这鸡……”


    一点红也从怀中掏出个小瓶儿来,用两根修长惨白的手指捻着,在她面前晃了一下,又收回去了。


    ——意思是说,放心吧,这叫花鸡用十三香腌过了,不会没味儿的。


    到现在为止,还只会做一些简单饭菜的罗敷小姐发现他们比自己贤惠多了……


    她放心的回去歇着了,只等着开饭。


    今夜的饭果然不错。


    鱼被烤得很到位,鱼皮焦焦脆脆,连鱼尾巴都烤成脆得了,里面的白肉又很嫩,陆小凤下料很足,他又很有钱,买的香辛料里还有珍贵的孜然,不好吃不可能。


    叫花鸡被裹在黄泥壳里,严丝合缝的焖熟,把黄泥剥了之后,里头的鸡肉汁水四溅,鲜嫩得要命,原来这位冷面杀手也是大厨一枚,不过他口味清淡,放的调料也少,主要吃鸡的原味。


    缺点是没有辣椒。


    因为辣椒还没传入中原呢。


    这年头也有辣这种味道,是靠茱萸或者姜来体现的。


    ……无辣不欢的罗敷顿时觉得自己屯的那些辣椒很珍贵了,这个时候又开始有点怀念现代生活了。


    他的剑也很快,他的剑法也是完全的实用、没有半分花哨,只为了杀人而生,这少年人生得白净秀气,此刻漆黑的眸光却冷厉好似刀锋,森寒剑气激得枝上腊梅簌簌抖动,忽有一颗嫩黄的小花苞自枝头坠落。


    罗敷心念一动,整个人已掠出了五步,腊梅落在她的指尖,只留下一点极细微的柔软触觉,她微微一笑,指尖劲力一吐,腊梅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啪——”,霎时绽放开来,幽幽吐香,雪中春信。


    她一时起了兴致,一片衣袖已滑过琼枝霜叶,激得枝头上的雪被扬起,金色的阳光之下,好似玉絮纷纷而下,腊梅香雨纷纷而下,罗敷身随意动,肆意地吐出内劲,只听耳边一阵鲜花绽放的声音,整个人已被冷梅的暗香所包裹。


    香雪也化作了云雾。


    她忽然领略到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可随着她的心而动。做事是不容易的,有的时候,想要走直线、却偏偏要先走弯路;想要前进、却不得不先后退;想要杀死某个人,却不得不暂时与他虚与委蛇。


    事物好似是不以人力为改变的,但罗敷在这片江湖中却感受到了逍遥与自在,她信手拈来、身随意动,总有办法达成自己想要的目的。她想要谁当她的朋友、谁就会当她的朋友;想要谁当她的情人,那人就巴巴的跑来,对着她炸毛大喊:“你是我的情人!”


    她忽然就感受到内心那种满意与充足的信心,她认为这些梅花就是在此时此刻为她而开的,这一场新雪,也正是为她而落下。


    罗敷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在体内运转起了《大悲赋》的内功心法,飞雪夹杂着嫩黄的腊梅,被她吸引,萦绕在她的身边,变成了一片如雾般的玉絮。


    一点红心领神会,忽然朝着罗敷击出了一块飞蝗石。


    飞蝗石有如流星般划过,直击罗敷,进入这片玉絮之后,却被娇嫩的腊梅阻住,“叮——”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金色的阳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将淡烟般的素雪照出亮色,却唯独照不见被雪雾笼罩的她,她的身影在玉絮中飘飘忽忽,好似雾里看花,分明美丽、却瞧不真切。


    一点红盯着这素雪尘,唇角忍不住勾起了一点欣慰而骄傲的笑意。


    去年临过年之前,玉罗刹孤身来犯,靠的就是他那一身变化莫测的护体雾气。这乃是用真力裹挟了晨雾,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一点红当初觉得这招式一定与《大悲赋》有关,如今罗敷修行《大悲赋》一年,居然就可以点通其中关窍,使出了同玉罗刹一样的招式!


    哎……


    吃过饭后,陆小凤在灌木丛里发现了一堆红艳艳的山楂,摘了回来。


    罗敷撸起袖子挥舞魔杖,决定来做山楂汁,回报一下好吃的叫花鸡和烤鱼!


    然后,她就从帽子里掏出了……海量的糖。


    俗话说的好:山楂想好吃,得放好多糖!


    杀手皱着眉看着她把亿点点糖扔进锅里,动了动嘴,好似想说点什么,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甜党陆小凤倒是很乐呵,还感叹了一下罗敷拿出来的糖洁白如雪,制糖工艺高超。


    杀手一言不发地退开了。


    ***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一路走回来,虽然慢了点,不过逛了许多地方,见了许多风景。


    当然,还听到了许多捕风捉影的传言。


    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决战紫禁之巅,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决斗又已一种非常离奇的方式结束,二十多个高手眼睁睁地看见叶孤城消失,又被带着尖尖帽子的罗敷带走,离开紫禁城后,立刻化身大喇叭,四处添油加醋。


    又有不少说书先生把这件事听去了,改编成了非常吸人眼球的标题挂在茶楼门口。


    譬如:震惊!剑仙叶孤城在决斗时竟对剑神西门吹雪干出这种事!


    内容是叶孤城在决斗时放西门吹雪的鸽子,让西门在太和殿屋顶上白等了半个时辰。


    又譬如:起底剑仙叶孤城的真身,原来他竟是……


    内容融合了罗敷骑着扫帚救人,大意是这剑仙叶孤城,原是扫帚星君座下一剑童,趁星君闭关之时,偷了剑下凡,化身成为剑仙,却不想在决斗之时,被下凡的星君抓回。


    这说书的还非常详细的描述了星君的长相——长着三个头,六条胳膊,胯|下一柄黄金做的扫帚,面容狰狞若阿修罗,开口会吐火……


    罗敷:“…………”


    ——皇帝似乎觉得总觉得她是个什么山精野怪,即便她住姑苏、她有个大园子,他还是很固执地就是觉得她出身乡野,乃是秦岭杜鹃、天真烂漫。


    罗敷像逛自家园子一样,一步一跳地就掠进了皇宫,她先不急着去南书房,反而进了御花园,想亲自领略一下皇家园林的景色——反正小皇帝也喜欢熬夜,现在准没睡呢!


    结果,她这一乱走,居然还碰到了另一个敢在半夜摸进皇宫的神人。


    这神人大半夜的闯皇宫,身上居然跟她一样,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裳,惹眼非常。


    而此刻,罗敷脑内的系统再一次发出声音:【可攻略人物「锦毛鼠·白玉堂」出现。】


    罗敷差点没咳嗽出来!


    什么东西?你这武侠大杂烩糅得也太杂乱了吧,这个世界明明没有包青天的说!


    第 162 章   74(一更)


    ***


    这个世界没有包青天,却有白玉堂,这白玉堂居然还大半夜的摸进皇宫里来装鬼吓人,真是有趣有趣。


    罗敷有点好奇,他这是打算做什么,于是把气息敛到了极致,悄悄跟在了白玉堂的身后。


    她的奇遇多到可以出本书、她的武功也已臻化境,想要悄悄跟在一个人背后不被发现,那简直是太容易了——除非他是小老头!


    素雪裹枝头,即便是夜晚,天地间也亮得十分静谧。


    一道白影自夜间掠过,一队禁军兵士自不远处巡逻而来,那白影一闪,消失在了转角处。


    禁军之中的领头人物是个绛红圆领衣袍的年轻人,在旁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候,倏地抬起了头,露出了一双清亮澄明如墨玉的眸子。


    罗敷轻飘飘地坐在屋顶上,没有惊动任何人,她一只手撑着头,十分悠然的样子,仔细瞧了一眼这绛红官袍的青年男子。


    样貌不可谓不好,说是玉树临风、潘安在世恐怕都使得,罗敷也见过很多英俊的男人,不过要说绝色,还当属阿飞与这红衣青年了。


    陆小凤:“…………”


    一点红听着,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不过倒是坐在茶楼把这一场天书给听完了,感觉上他似乎觉得这件事有点意思。


    无论怎么说……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信息污染了,说到这种程度,绝大多数的人都当做是乐子听一听得了,倒是给罗敷省去了一些麻烦。


    就这么一路回到京城,罗敷开始着手准备制作生命药水了。


    杀手一点红不缺钱,随便找了一处住了,陆小凤住在他好朋友花满楼的家中,时不时来做做客。


    再看过魔药顺时针搅拌逆时针搅拌蒸馏念咒磨粉切片等等等等的制作过程以及时不时就爆炸一下的小意外,陆小凤开始满怀敬意的给罗敷投喂京城各大酒楼的好酒菜。


    罗敷最喜欢糯米八宝鸭。


    八宝鸭就是最棒的!


    等到她经过数次失败的魔药制作,终于成功一回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隆冬了。


    她翻来覆去地看过,觉得没问题之后,这才给叶孤城服下。


    这一天下了雪。


    在罗敷隔出的那间小卧室里,叶孤城服下了魔药,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他是个相当英俊、相当冷酷的男人,一双漆黑的眼睛,如两颗寒星、两点剑芒,让人见之心中生寒。


    他睁开双目,恍如隔世,一时不知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以及死了。


    他动了动身子,只觉心口那处的伤冰冷而刺痛。


    ……他还活着。


    这令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里……又是哪里呢?


    他垂下了眸。


    ……然后,他就看到了自己身上盖的,东北大棉袄风格、大红大绿大喜庆的被子。


    叶孤城:“…………”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有点古怪。


    罗敷百无聊赖地坐在树上看。


    展昭的剑法路子非常正——说实话,罗敷自郭嵩阳之后,已很久都没见过这么正常的剑法了,她平时多看荆无命耍剑,奇诡迅捷的剑势看多了之后,还真觉得这种光明正大、一上来就直入中宫的剑法有点……板正得可爱。


    再说白玉堂,白玉堂的性情与展昭显然不同,他的个性是有点偏激的、出手也较为狠辣,并不留下余地,杀机满满,展昭却处处都不肯下死手,一来是为了活捉,二来……他这人个性就是如此吧,非得是无可救药、罪大恶极之人,才肯直接杀了。


    这二人最厉害的,还当属一边上蹿下跳的打架、一边还能聊天谈心,罗敷坐在树上听,先是听见展昭喝问他到底是什么人、潜入皇宫想做什么,又是听白玉堂愤愤地表示,你是御猫,你想抓尽天下鼠辈,来试试你爷爷的剑啊!


    原来这竟是一出因江湖称号引起的纷争!


    叶孤城是何许人也?


    白云城主、剑仙。


    陆小凤认为:在这个人的身上,很少能看到属于人类的爱与情感,他好似把整个人都当成了一种新鲜的祭品,献祭给了自己所热爱的剑道。


    能做到这样事情的人,的确已可以称得上是“剑仙”了。


    当然,他不可能真的是仙人。


    如果他真的一心向剑,绝无半点多余的欲望,那他就绝无可能去做大逆不道的谋反之事。


    他故意与西门吹雪约定,九月十五日决战紫禁之巅。又与大内总管王太监、南王府世子勾结,只放个假的叶孤城在紫荆之巅吸引大内禁军的注意力,真的叶孤城早已潜入皇帝安歇的南书房,要一剑取皇帝性命。


    如此老谋深算、行动狠辣果决,难道是谪仙所能做出来的事情?


    拿剑客之间的决斗做幌子、做把戏,难道是孤高剑仙所能做出的事情?


    叶孤城这个人,与世人的想象,实在相差甚远。


    就连他唯一承认过的朋友陆小凤,也好似根本不曾了解过他。


    如今,这个早该死去的人,悄然睁开了双眼。


    然后……他又把眼睛闭上了。


    他身上盖的被子、脑袋后面枕得枕头,全是……大红大绿大喜庆,只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好像有一万个唢呐齐齐在耳边欢快的叫唤。


    ……眼睛,有被吵到。


    叶孤城并不想直面这种精神污染。


    他气息平稳,闭目养神,只刚刚醒来,混沌已久的大脑就已慢慢开始了运作,他慢慢地回想着,回想着自己赴死之前的事情——


    他败了。


    他决定死在西门吹雪剑下。


    然后——


    他看到一顶尖尖的帽子,宽大的帽檐之下,压着一双翡翠般的眼睛,在看到那双死神之眼的同时,他的肋骨破碎、胸腔被剑刺穿。


    一种尖锐、冰冷的疼痛在瞬间击穿他,令他的肌肉止不住的抽动、脊背止不住地爬满冷汗。


    然后,他就好似跌入了死亡的拥抱。


    叶孤城又缓缓地睁开了眼,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这白衣人年纪瞧起来也不大,可能比之展昭,还要稍微再小那么一两岁,唇红齿白、脸若鹅蛋,一双含情桃花目、又身着白缎衣裳,整个人好似精雕细琢的玉人一般。


    罗敷默默地把他也加入到了绝色少年名单里,手上没忍住,用玉箫轻轻托起了他的下巴。


    玉人的脸上露出了羞愤欲绝的表情。


    罗敷笑眯眯道:“小孩子,你大半夜不睡觉,跑到皇宫里做什么?总不至于是想装鬼吓人吧?”


    白玉堂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罗敷从这表情里窥见了肯定的答案。


    罗敷:“…………”


    还真是么?


    她又用玉箫拍了拍对方的脸,道:“你干什么要露出这种表情,不会是觉得武功不如人,想回家上吊去吧?”


    这话本来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这玉人的脸上又僵硬了一下。


    罗敷:“…………”


    是真的啊!!!


    白玉堂是这种个性么?


    他四岁习剑,从此剑不离身,手掌上的每一寸茧,都来自与皮肤与剑柄的摩擦,晨钟暮鼓时分,他的手一次次被磨出血泡、血泡磨破,长好、再次磨破。


    手,就是剑客的生命。


    但他的手却不太好。


    他的手无力,他的胸腔一阵阵的疼痛荡出,他的肋骨也在阵痛,他的剑……也不在身边。


    叶孤城维持这个姿势维持了很久。


    那双漆黑的眼睛里,似乎也只有直刺人心的冰冷。


    这时,他听见有声音传来,由远及近。


    这是脚步声,一下一下,好像是走一步、跳一步,此人身量轻、未习武,正在朝这间屋子走来。


    叶孤城下意识去摸剑柄,目光所到之处,却没有剑的影子。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个人就走了进来,正巧对上叶孤城那双刺骨的眼睛。


    来的人是一个女子。


    ——绿眼睛的女子。


    流光溢彩,如宝镜绿凤蝶的翅膀,碎金中带绿、绿中带水意。


    追上来的展昭:“…………”


    展昭一挑眉,道:“华阳郡主?”


    罗敷道:“不错,正是我,皇上和你提过我么?”


    展昭微微点了点头,道:“圣上说,若华阳郡主进宫,不必阻拦。”


    他复述得很简单,其实皇帝是拉着他絮絮叨叨了一堆,生怕自家人和自家人打起来,什么“她爱梳大辫子、人又生得美貌,总之你一瞧见必是不会认错的”之类的话。


    罗敷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这双眼睛,他死过去之前见过。


    叶孤城隐隐约约已明白了。


    这绿眸仕女猝不及防,对上叶孤城的寒眸,竟也神色自如,言笑晏晏,轻飘飘道:“你醒啦。”


    叶孤城的薄唇动了动,沙哑地道:“是。”


    他昏迷颇久,嗓子里好似干咽了一口沙子似得,嘶哑得不像话,又十分低沉,饶是如此,他的声音里似乎还是能够沁出一点剑芒似得冷意,不近人情。


    叶孤城说话,惯常就是这样的,冷淡得很。


    但随即,他竟然挣扎着起身,伸手以被遮掩上身,直视罗敷,一字一句地道:“萍水相逢,蒙姑娘搭救,何幸如之。”


    他本要死在皇宫里,如今却安安稳稳地躺在这处,发生了什么,已无需多言。


    叶孤城不常承人恩情。


    但这一次承恩,却是大恩。


    在白云城,他乃是一城之主,众人皆匍匐;在江湖上,他乃是名满天下的剑仙,一柄利剑,不知杀了多少成名剑客,也不知有多少人听见他的名字,就会遍体生寒。


    无论是哪个身份,他都是高高在上的。


    但救命之恩,又怎可轻视?


    这天底下的贵人,大多数都有一种想法,那就是:我的命,自然比旁人的命要更高贵。


    这样的贵人,即便被他眼中的“下等人”救了性命,也觉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等事情过了之后,从手指缝里头漏一点金银出来,就想把人像是来祈食的野狗一样打发走。


    若是那“下等人”,还胆敢把救人这件事挂在嘴上,四处吹嘘,这些贵人一定是要怒发冲冠的,只言这些下等人真是贪得无厌,挟恩自持!①


    自罗敷将此物赠送给皇帝后,皇帝真可谓是日日不离身,一直放在身边随手可拿的地方,也警告过身边的宦官不要乱动此物。


    总之还似乎传出了点风言风语……引起了一些后妃的猜测。


    皇帝:“…………”


    皇帝心说:我真的只是惜命而已!


    至于今天,他坐在这里,却也不完全为了批阅奏折,他是在等着罗敷来。


    他与罗敷后来也算是相熟了,很清楚她就喜欢半夜摸进皇宫里,昨日又得到消息,她马上就到京城了,估摸着也就是这一二日就要摸进皇宫了吧!


    他早已经得到了消息——海盗史天王身亡、隐形人组织的头目小老头吴明身亡、无名岛现出原型,海盗紫鲸帮也已覆灭了,如今海面上只余有官兵、豹姬与白云城。


    白云城主叶孤城已为他所用、那个豹姬嘛……不骚扰沿岸百姓,倒是喜欢去劫东瀛商船,有史天王和海阔天死后的余党在海岸线周边流窜,她还会去清一清。


    皇帝感觉很乐,这人很有意思。


    当然啦,最有意思的还是芙儿。


    东南沿海的问题好似已一次性解决清楚了,他正在头疼应该给她什么样的赏赐。


    多给点地吧,皇帝想,江南的皇庄是有的。


    然后大内的库也要开,唔,封号上……


    他略微陷入了思考之中,烛火突然轻轻摇曳了一下,一阵腊梅与素雪混杂在一起的幽幽冷香已缠上了他那只拿着朱笔的手。


    皇帝笑道:“你果然来了。”


    他一抬头,就瞧见了罗敷,她背披风雪、却怀藏桃李,面容一如既往,能令蓬荜生辉、令月华失色,就是肩膀上扛了个……人形麻袋。


    皇帝:“…………”


    一回生二回熟,皇帝非常平静、毫无波澜地问:“这又是哪个世子要谋反?不会是太平王世子吧?”


    罗敷:“…………”


    罗敷不由有点同情小皇帝。


    第 163 章   75(二更)


    ***


    为了增加送礼物的乐趣,罗敷把白玉堂扔进麻袋的时候,其实是解开了他的部分穴道的,所以这一路被扛着过来时,麻袋都是做咸鱼扭动状。


    结果小皇帝一句话,把麻袋里的白玉堂都给干沉默了,直挺挺地僵硬着,一动不动。


    罗敷的心思却不在这里,而是很好奇地问小皇帝:“为什么是太平王世子?”


    小皇帝道:“随口一说……听说他是个世间罕见的练武奇才,芙儿见过他么?”


    罗敷道:“见过的,他的确……是世间罕见的奇人。”


    小皇帝来了点兴致,道:“我倒是听过他在自己葬礼上坐起来走掉的事,没想到芙儿竟见过他,能被你评价为奇人,想来是真的见之忘俗了。”


    见……见之忘俗……


    罗敷很委婉地道:“皇上,那个人的忘俗是大多数人接受不了的忘俗……不要好奇、千万别好奇。”


    她很害怕皇帝因为一时好奇要召宫九进京来,然后嘛……宫九要是当场发病,那就精彩了。


    皇帝:“?”


    皇帝迟疑着说:“……行。”


    权力的好处,也正显示在这里。


    白云城主,自然也算做贵人之中的一位,他这一生,也不知见过多少自诩高贵的世子、王爷之流的人。


    江湖人却是不同。


    江湖人最讲一个“义”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义”之一字,叶孤城也很明白。


    他败了、也确定要去死了,却被人救了回来,这份大恩,难道还要自诩什么“白云城主”,摆足架子不成?


    ——叶孤城虽算不得温柔良善的好人,但却也并不认为自己的命天然就比别人更贵些的。


    他身体虚弱,数年如一日的习剑所带来的精力、体力,都随着西门吹雪的那一剑随风而去了,只一动,心口处深深的剑伤便会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刺痛。


    他忍着这痛,直起了身,却没有力气下榻,故而才在如此儿戏的情况之下,对着这姑娘,郑重道谢。


    姑娘双手抱胸,倒也没有阻止他,瞧见叶孤城的行为之后,双眼之中还隐隐沁出一点笑意。


    人嘛,谁喜欢热脸贴着冷屁股呢?怎么说都是千辛万苦救了个人,这人若是自持身份,那她肯定直接把人丢出去叫陆小凤去接,再不管了。


    不过,这位冰山叶城主态度还不错,罗敷的心情也就愉悦了一点。


    她很体贴地道:“你伤口初愈,不宜起身,还是躺下休息吧。”


    叶孤城却仍盯着罗敷,道:“我欠你一条命。”


    罗敷歪了歪头。


    她摊牌了:“其实,你就是我撞的。”


    叶孤城淡漠的表情却连一点点的变化都没有。


    他似乎已猜到了这件事,并不惊讶,仍淡然道:“没有你,我本来也是要死的。”


    罗敷道:“所以……?”


    叶孤城一双寒星似的眸子,已凝注在了她脸上,道:“所以,叶某还是欠姑娘一条命。”


    他这样的人,似乎并不喜欢欠旁人的人情,于是他说完这话之后,立刻又说:“姑娘若有什么事情要叶某去办,叶某绝无推辞,赴汤蹈火。”


    罗敷把白玉堂扔给小皇帝后,自己就借故出去。人倒是也没走,在南书房外头溜达溜达,碰上了魏子云,她忍不住坏心大起,用自己新学的功夫装鬼吓人,好悬没把魏子云吓出个好歹来。


    后来又听见南书房内传来了皇帝和白玉堂爽朗的笑声,魏子云很疑惑也很抓狂:是谁啊,又跑到南书房去了,到底是谁啊!


    罗敷听见这笑声,若有所思地想:这小皇帝忽悠人的手段果然很高明……白玉堂要是能把他的其他四只鼠哥哥一块儿薅过来当侍卫那就更好啦哈哈哈哈哈。


    她潇洒地从屋顶上站起来,掸一掸袖子上的雪,打了个哈欠,轻烟般掠出了皇宫,回她的小院子里补觉去了。


    接下来,她在京城呆了半个月,还和叶孤城私下约了几次饭。


    这位白云城主一如往昔,虽然入世已深、手上也有许多庶务,但瞧起来还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的模样,洒脱出尘……就是吃饭不香。


    罗敷挑了挑眉,觉得很有意思。


    这个【武侠世界】中的人……最起码现在认识的人,都好似有一种别样的意志与精神。


    楚留香、姬冰雁、一点红,为了不让石观音伤害她,也豁出了命。


    事后,罗敷去问过一点红为什么。


    杀手面无表情,语气冷冷:“因为救命之恩。”


    ——他所说的救命之恩,自然指的是罗敷在沙漠之中分给他们食水的事情。


    罗敷对他说:“这不一样,我之所以分给你们食水,是因为我还有很多,可是你们为我拼命,命没了就是真的没了。”


    杀手就瞥了她一眼。


    那位杀手的眼神,也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冷酷与锐利,只好似是一头潜伏在荒野之中的独狼。


    他语气平平,惜字如金:“恩就是恩,没什么不一样。”


    现在,这位气质冷如雪山、双眸锐似寒星一般的叶城主,也这样的强调恩情。


    这个世界的侠客,好似对义之一字,格外的看重。


    这是罗敷曾经所没有见过的。


    她歪了歪头,心里忽然浮现出一点点危险的探究欲。


    罗敷直勾勾地盯住了叶孤城没有表情的脸,叶孤城自然感受到了这视线,于是便平静地与她对视,等待后文。


    她猫尾巴一般的长辫子晃了晃,咄咄地开口道:“办什么事都行?”


    木道人与他那个形影不离的好友古松居士,罗敷都曾有过一面之缘——就在紫禁之巅的对决之上,他们二人都是围观的看客。


    木道人乃是武当长老,闲云野鹤,与陆小凤关系很好,陆小凤并不认为木道人的武功十分高明,事实上,这些年来,他也的确没展现过十分过人的功夫。


    但这一切都只是掩盖罢了。


    实际上的木道人,心思深沉、武功奇高、阴鸷高傲,乃是江湖上那个秘密的“幽灵山庄”的创始人。


    幽灵山庄,顾名思义,就是只有死人,没有活人。


    所谓的“死人”,虽然还活着,但在世人眼中,却是早已死去的人。


    一个活人,却要销声匿迹,躲进见不得人的深山老林之中,在一个阴暗的“山庄”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不得出去,这其中必要有缘由。


    随便想一想就知道,这些人要么是犯下了人神共愤的大错,一出去就要被围剿;要么就是在江湖上有极厉害的仇家,由此才隐姓埋名、不敢出去。


    幽灵山庄,就是一个把江湖上这样的人搜罗起来的地方,已经营超过十数年!其中精锐无数,许多人都是从前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高手!


    木道人看似闲云野鹤,实则暗地里经营着这样一个可怕的组织,只因为他的夙愿!


    叶孤城重伤未愈,薄唇惨白,脸上也连一分血色也无。


    即便如此,他的身上却依然有一股非凡的气势。


    这个人眸似寒星,薄唇无情,轮廓冷硬,透出一些高高在上、一些不近人情,宛如天上之上盘旋的雪鹰,永远不会落在凡间的土地。


    当然……他最后还是落了,还落在了一片好似一万个唢呐同时欢快吹响的喜庆床铺中。


    按照罗敷的话说,这叫讨点吉利嘛!


    被迫待在一片大红大绿之中的叶孤城神色淡淡,好似根本不曾在意过这些事情。


    谁也想不到,杀人无数、威名赫赫的白云城主,竟用一种“今天天气不错”的语气和神色,做出一个重于千金的承诺——“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这也正证实了他其实也是一个性情中人。


    若不是性情中人,又怎么会同陆小凤做朋友呢?


    面前这个猫儿一样的姑娘的手就捏住了自己柔顺的辫子。


    她若有所思地瞧着叶孤城,咄咄逼人:“我要你帮我杀人也行?”


    叶孤城的目光缓缓地凝注在了她的面上,并不问缘由,只道:“杀谁?”


    ——毫无疑问,假使罗敷说出个名字来,那人一定会死得好好的。


    罗敷笑了,露出两个酒窝来,不理他,反倒又问:“那我要你的命也行么?”


    她的眼睛里还带着笑意。


    叶孤城眯了眯眼。


    他隐隐意识到了自己面前的这位救命恩人的个性。


    这么多年来,这丑闻从未传出去过,人人都当木道人是武当名宿。


    而石鹤的问题和木道人不是一样的么?


    无论怎么看,罗敷都觉得武当对这师徒二人真是仁至义尽,半点没有对不起,结果现在好了——这老东西恩将仇报,实时上演什么叫农夫与蛇。


    幽灵山庄原本也在罗敷的剿灭名单里,一来,这事儿即使她不管,陆小凤也一定会管;二来,罗敷曾把方玉飞的头当球踢,还把黑虎堂洗劫一空……


    ——幽灵山庄创始人之一,武当俗家弟子钟无骨,就是黑虎堂的创始人、第一任堂主,方玉飞和江沙曼的亲生父亲。


    ……罗敷虽然救了沙曼,但是她杀了方玉飞。在钟无骨心里,想来是自己的好大儿更重要的,否则沙曼被卖了这么多年,也没见钟无骨往回找。


    罗敷认认真真地把“幽灵山庄”涂成了红名,准备在梅真人的丧仪、天雷行动的现场,把木道人殴打致死。


    在她见识过这世界上的战斗力天花板小老头后,她已有自信能做到这件事了。


    不过梅真人看起来还是能再撑一段时间。


    她不仅眼睛像猫儿,性格也像,看到了他,就好似看到了什么之前没见过的好玩的东西一样,总想着拿爪子扒拉扒拉,瞧一瞧他报恩的底线再哪里。


    叶孤城生性孤傲,又醉心剑道,贵为白云城主,生平见到的女孩子,无一不是大家闺秀,端庄贤淑、善解人意……何曾见过这样的女孩子?


    叶孤城全无表情,一双寒目凝注着罗敷,还是平静地道:“你想要我的命?可以。”


    罗敷的猫猫从门的缝隙里挤过来,跳上了榻,发出了喵喵叫的声音。


    叶孤城动也不动,注视着罗敷。


    至于罗敷……


    她要叶孤城的命又没有用,就是一时兴起随手一说罢了。


    他真的淡然应允,反倒让罗敷一时语塞。


    于是,她立刻跳过了这个话题。


    罗敷清清嗓子,转移话题:“我听陆小凤说,你昔日在江湖上也很有地位、知道很多事情?”


    叶孤城道:“是。”


    昔日的荣光,他总是不会否认的。


    罗敷道:“那我倒是有一件事想要请教你?”


    叶孤城惜字如金:“请。”


    罗敷道:“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什么记录仙法异术的秘籍?”


    不错,仙法异术。


    罗敷出现在这个异世界,乃是因为她使用空间移动时,遭遇了不知名的魔力干扰,以至于进入了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


    这里固然不错,但罗敷不熟悉。


    她还是更熟悉、更喜欢自己的时空。


    玲玲瞪大眼睛道:“姑娘,荆少爷他……他……他居然带回来一个小婴儿!他敢背着姑娘偷吃,我、我要打死他!!”


    第 164 章   76(一更)


    ***


    荆无命风尘仆仆、背着小包袱回来了。


    他依然是一身黑色的劲装,头发高高束起,长剑随随便便地挂在腰间的系带上,睫毛上沾上了一点未融的雪花,头发上沾了一点草屑没有清理。


    他的剑上有血气,他苍白冷硬的侧脸上又多了一道血痕——这是剑锋所造成的伤痕,还很新鲜,至多不过四五日,看来,他在回程的时候遇到了敌袭。


    不过,他的神态看上去和离开之前没有丝毫差别,甚至一回来、一进了屋,就扑过来抱住了罗敷,思念已令他一刻都等不得了。


    他把头埋在了她的脖颈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但她好似也不是单纯的穿越到了几百年之前,这些日子,她也了解了一些这个时代的事情,可以确信的是:中国古代绝对没有出现过这么一个王朝。


    所以……这还是平行宇宙么?


    魔法史中有记载过某几位操纵时间与空间的魔法师忽然失踪的事件,也有人猜测,他们或许是被卷入时空乱流,进入了另一个平行时空。


    直到罗敷真的穿越了,才意识到这个猜测竟然是正确的。


    那么,如何回去呢?


    由于那些失踪的魔法师从来没回归过,所以她所拥有的大部头上肯定是没有任何方法记载的。


    但是,如果换一种思路呢?


    既然她被卷入了这个时空,是否说明曾经也有别的魔法师被卷入这个时空之中呢?假如真的有,他们是否研究过如何回到原来的世界的方法呢?


    就算没有研究出来,能有一点研究资料也很不错嘛。


    自己造下的孽——叶孤城既然已经醒了,再过一段时间也可生龙活虎了,寻找可能存在的魔法师留下的手稿这件事也就正式提上日程了。


    叶孤城似乎思考了一瞬,修长的手指摁上了薄唇。


    下一瞬,叶孤城淡淡道:“我不知道。”


    他又不追求长生,不求仙问药,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呢?


    罗敷挠了挠头。


    不过叶孤城又道:“有两个人,可能会知道此事。”


    罗敷道:“谁?”


    叶孤城道:“大智大通。”


    ——据说这世上的一切事情,都瞒不过这二人。


    当然了,只要是人,就绝不可能全知全能,叶孤城去试过大智大通的斤两,发现他们二人,只是对这江湖上成名之人的来历家世如数家珍、又知道很多人家的秘辛,这才看起来像是无所不知。


    但是对于近日里在谋划的事情,他们二人就也没有那么清楚了。


    叶孤城试过这二人的斤两,他惯常讨厌这种自诩无所不知的人,本打算杀死,却不想被陆小凤阻止了,后来这件事就搁置了。①


    问这种秘籍之类的事情,找他们两个,应当是最好不过。


    罗敷问:“你回来的时候是不是遇见了敌人?”


    荆无命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他们看我手上带着小孩,以为可以趁机杀我。”


    然后就被荆无命统一片成烤鸭送给阎王爷吃去了。


    奶娘的表情变了变,显然是想起了什么不太好的回忆……罗敷不觉得荆无命杀人的时候会很贴心地避开她。


    罗敷对奶娘道:“妈妈贵姓?”


    对方弯着腰,并不敢抬眼直视罗敷,这姿态,一看以前就是在世家宅邸里进出的,说不准就是丁家庄的仆从。


    她道:“姑娘,不敢当,小人姓李。”


    罗敷道:“原来是李妈妈,玲玲,带李妈妈下去休息吧。”


    玲玲刚刚才发现自己错怪了荆无命,正有点尴尬,听见此话,立刻道:“好!”


    然后带着李妈妈就去安置了。


    芙蓉香榭正屋的门被“吱呀”一声关上了,屋子里只剩下了这对两个月没见面的情人。


    小别胜新婚,他们都很想念彼此。


    罗敷在他怀里扭了一圈儿,把头搁在了荆无命的肩膀上,一抬眸,就瞧见了他苍白脖颈之下的淡青色脉络。


    罗敷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口,感觉自己吃到了一口冰雪味道的岩浆糖果。


    荆无命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把罗敷横抱起来,扔进了暖阁,他自己也毛毛躁躁地爬进了暖阁里,随手把剑一解,往暖阁下面一丢,这柄朴素却名贵的剑被扔在了地上,发出了“当哐”一声。


    罗敷歪头:“什么还有呢?”


    叶孤城冷冷道:“这问题并算不得什么,用来报恩,怕是不够分量。”


    他好像也有那种强迫症,一旦欠人人情,就会浑身不舒服,更何况他欠的还是这么大一个人情。


    一个问题,如隔靴搔痒,实在是让人不太得劲。


    叶孤城这个人除了不近人情的冷漠之外,好像还很……固执。


    罗敷满不在乎,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说:“那等我想起来再说吧!”


    叶孤城久久地凝视着她离开的地方。


    当天晚上,他就能起身了。


    魔药毕竟比寻常的药物要管用得多,能把濒死之人直接拉回来,叶孤城的身子,又是经过千万次的受伤、千万次的恢复,千锤百炼、如铁一般坚强,有了魔药的药效,加上他铁打的身子骨,到晚间就能起身,也很正常。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实在受不了那一床喜庆的被褥了,强行起身。


    陆小凤得到了消息,自然也来了,还给叶孤城带了新衣。


    如雪的白衣,飘飘如仙人下凡。


    还有他的剑。


    这柄剑,那日他昏死过去之时,从屋脊上掉落,就被陆小凤带走,如今剑的主人醒来,剑自然也要物归原主。


    叶孤城的双眼之中,就浮出一些感激之色。


    那日的事情,罗敷不讲,陆小凤也是要讲给他听的。


    总而言之,罗敷姑娘是化!外!之!人!


    不过……即使陆小凤不讲,叶孤城也能发现这罗敷姑娘的奇异之处。


    陆小凤见叶孤城醒来,只觉得心中欢喜不已,暂时也不想问他为何造反的事情了,跃出这小院去买酒,今晚要不醉不归,叶孤城就独子一人,在小院儿之中坐着。


    荆无命很喜欢这样做,他喜欢玩儿罗敷的头发。


    他半靠在柔软的靠枕上,精赤上身,苍白的身体上满是早年间拼命所留下的伤疤,纵横交错,有一种残酷的美感,然而,这具男人的身体最惹眼的,还是他大臂上那只宽而艳丽的金臂钏,金边红宝蕊的芙蓉花儿就盛开在他身上。


    这与他冷硬的模样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亦会让人意识到:他的确是个需要受支配的人。


    想要驯服支配荆无命这样的人,是非常危险的,瞧瞧上官金虹的下场吧。


    现在,他满足而乖驯,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已被纾解,他着迷地瞧着罗敷,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乌发……要是罗敷不管的话,说不定他还会去咬一口。


    罗敷:“…………”


    罗敷眯着眼,懒洋洋问:“那孩子是怎么回事?”


    荆无命理所当然地回答:“我的徒弟。”


    罗敷抬眸瞧了他一眼,他脸上依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情绪一如既往地难猜,但是,罗敷与他相处良久,对他极其了解,一眼就看出——他并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罗敷笑道:“那,你的好徒弟叫什么名字呀?”


    荆无命道:“路小佳。”


    罗敷道:“他是丁乘风的儿子?”


    荆无命道:“嗯。”


    罗敷逗他:“丁乘风的儿子为什么会姓路?”


    荆无命:“…………”


    荆无命:呆.jpg


    他果然完全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罗敷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是花枝乱颤,荆无命盯着像条猫猫虫一样抖来抖去的罗敷,一时没忍住,伸手揉她。


    罗敷长长地“嗯……”了一声,惬意地眯着眼睛。


    她的少爷果然是个傻的,这么重要的问题居然完全不问丁乘风!想也知道,丁乘风的儿子要拜师,最好的选择是已经五岁的丁云鹤,怎么会想到要用自己刚出生的三儿子呢?


    况且,荆无命剑法虽好,树敌却多,婴儿与奶娘必定是他的累赘,他的敌人们瞧见了这样的好机会,不一窝蜂上来都对不起他们自己。


    这小院儿之中的蹊跷,他又岂能看不见?


    蟾蜍会排队,这可能是训练的结果,地上有蘑菇组成的仙人圈儿,这是因为地底的菌丝生长,雪鸮虽然少见,但人为饲养也不是不可能。


    但……


    但假如有一个用于清洁牙齿的齿木,不用人手去抓,自己跳到你嘴里来回刷动,又作何解释呢?


    叶孤城骤然一见,倒也没怕,眼都不眨,胆大包天的直接伸出两根手指捻住,敲了一敲,端详片刻。


    然后,他就看到睡眼惺忪的罗敷姑娘打了个响指,另外一柄齿木飘到了她嘴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给她刷起牙来,毛巾自己跳进水盆里,自己把自己打湿再拧干,糊到她脸上去给她擦擦脸,再自己叠好挂到了架子上。


    叶孤城:“…………”


    方外之士的异术的确方便。


    叶孤城撇了罗敷一眼。


    但罗敷穿的很……清凉。


    她是刚刚睡醒的,自然身上穿了睡衣。


    她是个现代人,喜欢穿现代的衣裳,平时要是去外面走一走,还选择性的变装一下,可是在自己的地盘睡觉,为什么要穿那种里三层外三层非常不方便的古装呢?


    她午睡过头了,一直到天黑才醒来,头晕脑胀,踏拉着拖鞋就过来了,都没在意这里正有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


    小吊带、运动短裤,外头套开衫,放在现代也能说得上一句“不伦不类”。


    可放在现代不伦不类的打扮,放在这个时代——


    叶孤城一眼瞧过去,女性躯体的丰润修长、上下起伏就全撞进他的眼睛里了。


    叶孤城这个身份地位的男人,通常情况下都会有许多女人。


    比如他的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家中就有小妾若干。


    但叶孤城天生冷情冷性、孤高傲气,自四岁习剑气,晨钟暮鼓,无一日懈怠,十五岁时,摒弃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如苦行僧一般入剑道,女人一事,实在未曾领教过。


    这事情还真是……扑朔迷离、恨海情天,沾上白天羽这瘟神真是一点好事都没有!


    罗敷忍不住皱了皱眉。


    她倒是不反对家里再收留个小孩子,她的家里已经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人了,再多收一个,也不会怎么样,小孩又不用她亲自养。况且这孩子是荆无命的徒弟,罗敷还挺好奇他准备怎么教徒弟的。


    但问题是,这事很麻烦,麻烦就麻烦在两个地方,第一,丁乘风的夫人知不知道这件事?第二,以后路小佳长大了问起身世来,要怎么说?


    说你爹为了你姑姑的孩子能承欢膝下,就把你扔出去了?


    额……在原本的世界线中,或许荆无命真是这么诚实地对他说的。路小佳长大之后,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世,却也谁都没有仇恨,他为了阻止傅红雪杀丁白云的儿子,就将这件事告诉了傅红雪,然后……


    然后被愤怒的丁灵中一刀攮死了。


    罗敷:“…………”


    罗敷开始觉得生气了,跟白天羽沾上边果然没好事!


    荆无命瞧见了她不虞的神色,呆了一下,然后像是做错事一样地贴近她,试探性地伸手拉住了她的手,哑声道:“你……你不高兴?”


    他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罗敷顺嘴咬了他一口,荆无命闷哼了一声,眯了眯眼睛,又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


    罗敷道:“咱们明天就出门!”


    荆无命想也不想,立刻道:“好。”


    然后,他才问:“我们去做什么?”


    罗敷道:“两件事,第一件,小佳放咱们家养没问题,不过有些事我要当面和丁乘风问清楚;第二件,白天羽以前惹过我,我要再去把他殴打一顿出气!”


    ——算算时间,丁白云很快就要动手了,最迟就是在今年正月。现在不殴打白天羽,以后他变成骨灰可就没机会了!


    第 165 章   77(二更)


    ***


    当天晚上,玲玲因为误会了荆无命而感到比较愧疚,于是自己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好饭来给他接风。


    进入冬季,桌子上就多了慈姑和羊肉,慈姑红烧肉是少不了的,又有早先准备来的藏书羊肉,素菜还有雪菜荸荠炒冬笋,屋子里还上了好几碟红橘,供饭后食用。


    玲玲有点讪讪的。


    结果荆无命完全没注意到她,也没注意到这一桌子好菜……他吃东西就是为了饱腹而已,认识这么久了,谁也看不出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人人都瞧过他嘴里叼着饼、或者叼着鱼警惕抬头的画面。


    倒是罗敷,十分嗜甜,一年四季,家里的各色鲜花酱、桂花蜜之类的东西是少不了的,直接一勺淋在刚刚蒸好、软乎乎热腾腾的米糕上,就是她日常爱吃的零食了;再有,夏天的乌梅饮、脆梅、樱桃酪浆之类的东西,一天能三回送进芙蓉香榭里。


    不过,自从她牙疼过一次之后,一点红就强制减少了她的甜食摄入量,弄的罗敷好生委屈。


    今天玲玲悄咪咪地在食盒里塞了一碟糕,倒是让罗敷吃得很开心。


    吃过饭后,罗敷拉着荆无命去看路小佳。


    直到现在。


    他猝不及防,瞧见了一个美丽女子的身子。


    叶孤城面色不变,薄唇轻抿,收回自己一双寒眸,只盯着面前上上下下飘动的齿木,那齿木好似机关被拧开一样,总是找着机会要往他嘴里塞,被他用两根修长的手指夹住,放回了原处。


    化外之人,叶孤城在嘴里嚼了一遍这四个字,眼不斜心不跳,转身走得瞧不见了。


    至于罗敷,她懒得改自己的作风。


    我的地盘我做主,管你古人今人,我这么舒服就这么来了,难道还要让我屈就?


    凭什么?


    至于这些男人心里怎么想……


    随便咯。


    她又不是没当过怪胎。


    结果,过不了片刻,罗敷姑娘忽然哒哒哒地去找叶孤城,面上表情很不好看:“叶城主。”


    叶孤城只好看她。


    他把自己的目光非常精准地克制在她的面部,只盯着她的那双眼睛看。


    叶孤城道:“温姑娘。”


    罗敷道:“你说过要报恩,说我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你,对不对?”


    叶孤城道:“不错。”


    罗敷立在原地,神色却不怎么好,乍一看,竟还有几分惊慌失措。


    有不速之客?


    有敌袭?


    她乃化外之人,一手仙法异术,普通不速之客,又怎可难得倒她?看她这神色,那来客必不简单。


    叶孤城的手已去摸自己的剑柄。


    这一次,只有罗敷与他两个人,不出十天,两个人就到了丁家庄。


    丁家庄依山而建,古朴而巨大,夜间的薄雾轻轻浮动着,雾中还凝着草木的清香,烟树迷离,整座庄园都陷入了黑暗之中,只有依稀几点灯火,掩映在浓郁的林木之间。


    丁家庄的家风很好,庄主丁乘风不好夜间宴饮,天一暗下来,整座庄园便安静了下来,像一只迟缓的巨兽张开了黑漆漆的大嘴,打了个人类听不见的盹儿。


    这里夜晚自然是不见客的,门房都关死了,谁来敲门,都不会有人来开门——这里的规矩和西门吹雪的万梅山庄倒是差不多。


    但万梅山庄“天黑不见客”的规矩基本等于摆设,因为西门吹雪本来也没什么客人可以见,天不天黑有什么打紧呢?


    丁家庄不同,丁家庄是武林三大世家之一,每天排队求见的人可不少,其中不乏有名有姓的人。


    罗敷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要她等到第二天早上再递出拜帖,等着见面详谈,那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她凌空一跃,就跃进了围墙之内。


    随即,荆无命也进来了——他也不觉得这样大半夜地再去把丁乘风薅起来有什么不对。


    进入庄内,潮湿的草木气更盛,庄内有一处大湖,湖中心有一处湖心楼,牌匾上书“天心楼”,荷花已经全都谢了、连荷叶也全枯萎,也不知道为何,丁家庄居然留着这些枯荷,并不收拾,夜间瞧起来,满湖面都是伸向天空扭曲的手,颇有颓丧之气。


    ……古古怪怪的。


    丁家庄很大,比薛衣人的薛家庄还要大上一倍左右,想要找到丁乘风的所在之处并不容易,至于荆无命……他虽然很会记路,但是上一次他来的时候,他和丁乘风就是在那片枯荷正中的天心楼中交谈的。


    罗敷并不担心这问题,她只是随便选择了一个方向,然后抬脚便走,随便进了一间屋子……屋子里鼾声一片,看来是下人住的大通铺,还是男仆的大通铺。


    罗敷皱了皱眉,没进去,站在门口说:“少爷,随便抓一个人出来。”


    荆无命抬脚进去,三秒之后,拎着一个惊恐万分的人出来了。


    罗敷也不废话,伸手拔出了荆无命的剑,抵在这人的咽喉上,说:“你知道你们庄主这时候宿在哪里吧?”


    那男仆的眼神惊恐得很,一句话都说不出。罗敷有点不耐烦,剑尖微微地划破了他的皮肤,男仆立刻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因为他害怕自己点头幅度大的话,这柄剑会刺入他的咽喉。


    罗敷满意地笑了。


    又过了一炷香,罗敷找到了丁乘风。


    丁乘风的腿虽然被废了,武功却还在,罗敷与荆无命虽然都敛了气息,但这被威胁的男仆的呼吸声却颤抖得很,丁乘风正躺在榻上,似已经睡熟了,却依然在第一时间睁开了双目,握住了剑,站起了身,推门走了出去。


    罗敷笑盈盈道:“丁庄主,好久不见啊。”


    他愣了愣,道:“荆兄?罗姑娘?”


    旋即,他就反应了过来,道:“二位是为了小佳而来?”


    罗敷道:“不错。”


    丁乘风瞧着罗敷,隐隐感觉有点头疼。


    荆无命的个性是很好懂的,他就是不怎么思考的那种类型,所以丁乘风拖他收徒就是收徒、请他不要把路小佳是他的儿子这件事捅给外人知道,他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剑仙叶孤城,被罗敷小姐寄予厚望——与一只蜘蛛搏斗。


    至于原因……


    因为罗敷怕蜘蛛,对蜘蛛释咒又觉得很恶心,还很害怕蜘蛛的八条腿飞快地朝她爬来。


    所以……


    工具人叶城主,你请上吧!


    至于叶孤城……


    白云城主站在那里,久久地凝注着墙上的蜘蛛,好似想要把目光化作利剑,直接把蜘蛛钉死在墙上一样。


    这样严厉的目光,或许他是想扭过头去对着罗敷施放的,作为一种无声的质问。


    但罗敷却催促他道:“你怎么还不动手?”


    叶孤城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你怕蜘蛛?”


    一个连窝藏钦命要犯都不怕的化外之士,居然会怕蜘蛛?


    罗敷幽幽道:“你修养的屋子里可没有床帐子,我是怕蜘蛛半夜要从你脸上爬过去的。”


    叶孤城:“…………”


    叶孤城虽然过惯了苦行僧的生活,但他所说的苦行僧,和真正的苦行僧自是有区别的。


    白云城主府,多么的富贵,多么的讲究。饶是叶孤城不喜享受,屋子里如雪洞一般干净,但蛇虫之类的玩意,当然是每日有奴婢用药粉驱除的,哪里能进得了他的屋子?


    叶孤城默然片刻,两指已撷住了齿木,轻轻一弹,圆钝的、只用来刷牙的齿木,就好似也已变成了一柄小剑,“夺”的一声,将蜘蛛牢牢地钉在了墙上。


    他无言地站了片刻,转身想走,又看到了罗敷欲言又止的神色。


    她本是很神气、很有活力的一个姑娘,如今看到蜘蛛,脸色发白,却决然不可能是装的。


    丁乘风面色不变,仍然直视罗敷。


    罗敷安抚似的拍了拍荆无命的手,对丁乘风道:“不必,这是你请托我家少爷的事,他也已答应了,我们当然不会反悔,小路在罗园,一定过得比在丁家庄中要好。因为他来罗园,对罗园诸人并无损害,可他若是回到了丁家庄,就损害了他的生父和姑姑,我不信你不会对他心生芥蒂。一个小孩子,若是出生两个月后就被父亲厌恶,他未来的日子一定不会很好过,你说是不是,丁庄主?”


    她的表情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说出来的话却字字都是诛心,每说一句,丁乘风就只觉得自己的心往下沉一分……


    她说的对,她说的太对了,他已有了两个儿子,但妹妹却只有这一个孩子,他可以送走小佳,但妹妹却决不能承受失去孩子的痛苦……


    但这对路小佳的确不公平。


    丁乘风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明显的苦涩,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罗敷却一扬手,干脆利落地阻止了他,截口道:“你不必说了,我不想听,我这次来,不是为了听你的苦衷,我只想像你确认两件事。”


    ——她来是为了自己站在道德高地上爽一爽,她阴阳怪气完了,这一趴就得过去了,否则再听丁乘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苦衷,岂不是很闹心?


    憋着吧你!


    丁乘风:“…………”


    丁乘风的话只能咽回去了,有点干涩地说:“哪两件事?姑娘请说。”


    罗敷伸出第一根手指头,道:“第一件事,我要见你夫人,路小佳是她受了苦难生下来的,她知不知道、同不同意把他送走?”


    丁乘风忙道:“此事自然是我夫妇二人商议决定,不敢瞒着夫人。”


    罗敷道:“我要听她亲口说。”


    丁乘风的脸色变了变,最终还是苦笑着去把他夫人请了出来。


    丁乘风的夫人瞧起来却一点都不泼辣,是个温柔贤淑的女人,罗敷当面问她后,她也露出了苦笑,却的确做出了肯定的答复,说是怜惜妹子,不想让妹妹骨肉相离,才出此下策。


    骨肉分离,她当然不愿意,可正如罗敷方才所言,如果路小佳回来,成了“丁灵中”,而丁白云生下的那个孩子被送走,那么自己的三儿子必然会受到丈夫与小姑子的怨气,她护不住,又不能和离,因为即便和离,她也没有资格带走三个儿子——她母家并不强势。


    如此,倒不如送去罗园。


    方外之士。


    怕蜘蛛的方外之士,哈!


    不过那又能怎么办呢?


    仍然做一个高高在上的白云城主,一众粗鄙之事都假手于人,将救命恩人视作奴婢一般呼来喝去,寄人篱下寄得理直气壮、软饭硬吃?


    叶孤城自诩不是好人,但他也自诩是个有格调的造反者、阴谋家。


    他默然半晌,从怀中掏出块雪白的手帕,覆在死蜘蛛上,伸手捻起,转身要丢出门去。


    罗敷在他背后说:“我的喵喵和咪咪应该喜欢吃的,你扔在外头,它们就会过来吃的。”


    叶孤城挺直的脊背忽然有一瞬间的僵直。


    等等,喵喵和咪咪?指的是那两只今天还跳上他的榻,企图亲他啃他的猫么?


    叶孤城:“…………”


    他决定拒绝让那两只猫进门蹭蹭。


    ***


    叶孤城虽然醒了,但身上的伤势仍然不轻,他刚造反未遂,此刻又在京城,就这么重伤着出去大摇大摆的走上一圈……


    不敢想,不敢想。


    好在叶孤城并没有什么少爷病,好容易活过来,暂时也不是很想去死。


    罗敷呢?做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留他养伤又有什么不可以?


    况且,罗敷已经想好该用什么方法让他报恩了。


    ——秘笈这种东西,对于一个【武侠世界】而言,可谓是无上之宝。


    住在这里的几个月,她已经听过了好几起某某门派欲抢夺某某门派的秘籍杀死全派人的故事了。


    酒楼中传出一人爽朗的大笑声:“空群,同女人幽会回来了?你看上了什么样的女人,总该要大哥掌掌眼的。”


    这人居然是白天羽!而那刚从丁家庄掠出的黑影,居然是神刀堂的三堂主马空群。


    马空群憨笑道:“她算不得什么,哭哭啼啼不成样子,我一去了,她就埋怨我不带她私奔!麻烦的要命,大哥要是见了她,她愈发要蹬鼻子上脸,纠缠于我了。”


    白天羽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道:“不错,女人啊……为什么总要缠着男人不放呢?会纠缠的女人就不可爱了。”


    马空群慢慢地道:“不错……”


    罗敷在门外面无表情地听着,觉得这白天羽还真是眼高于顶,又觉得这马空群的胆子还真够大的。


    他这时候出现在丁家庄内,明明是去见丁白云、明明是去密谋杀死他的好大哥二哥,却偏偏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打得就是一个灯下黑的主意。


    况且,他说的话居然还句句都是真的。


    去见女人——丁白云是女人。


    女人纠缠男人不放——丁白云要纠缠着白天羽,直到要了他的命!


    听见白天羽轻佻而放荡的声音,罗敷又想到了路小佳的无妄之灾。她面无表情地瞧着那扇木门,又听见屋中莺歌燕舞、欢笑与嘤咛之声溢了出来,登时心头火气!


    她抬脚踹开了门,木门在瞬间,被罗敷汹涌的真力完全震碎,化作了漫天的碎木!


    第 166 章   78(一更)


    ***


    整个屋子都在嗡嗡作响,木门被踢开的声音只好似铁椎撞上千斤重的巨钟,声音一层一层地荡开,除却主座上的神刀堂三兄弟外,其余人皆感受到了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尖锐的耳鸣在瞬间好似在震破耳膜——


    漫天碎木之中,一袭金绿广袖卷过,在风中猎猎飞扬!


    门炸开的时候,白天羽就已经动了,但他并没有出手,而是单臂搂住了伏在自己身上的美人,将她收入怀中。


    那少女名叫春晓,美丽的大眼睛中满是惊恐,却见这器宇轩昂、英气俊朗的男人神色淡淡,另一只衣袖已如流云般卷起!


    扑面而来的碎木屑被那只雪白的衣袖裹在其中,以柔和内力化解其中凶暴,白天羽反手一甩,又挟着真力,将这些碎木屑反击而回!


    由此可见,想瞧一眼别人家的秘籍,这是比给掌门带绿帽子还要严重的事情。


    所以,做这种事必然也十分危险。


    罗敷需要搭档,稳定的搭档。


    叶孤城号称剑仙,乃是当今天下独一份儿的绝世剑客,应该可以说是最好的搭档了吧。


    只等叶孤城养好伤!


    所以,罗敷更不可能想要赶叶孤城走了。


    二人心照不宣,叶孤城就这么留下了。


    陆小凤买了京城名家“丰乐楼”的酒菜,带过来吃饭。只不过如今天寒地冻,陆小凤又没有女巫帽那等神器,饶是他轻功盖世,带了外卖回来,东西还是有点冷了。


    就说那鲜笋火腿汤,用火腿、干贝、老母鸡、鲜猪肉蹄膀等物吊汤,笋用的上好的玉兰片,辅之以一点绿色,鲜美异常,稍微凉了一些之后,味道虽说是还很美,到底还是差了几分,喝得陆小凤直叹气。


    他便提出,明天就带罗敷去找大智大通,正好再去丰乐楼酒楼中吃一回。


    罗敷当然答应了。


    叶孤城坐在一旁,话倒是很少。


    酒足饭饱之后,满桌狼藉。


    一般这种时候,是不用他再操心的。


    白云城主何等身份,平时里衣食住行,皆有人伺候,何曾收拾过残羹剩饭?


    可是,这里一没有奴仆,二没有跑腿,有的只有朋友与恩人。


    恩人是个女人,叶孤城又不是寻常男人,总爱说什么“女人就应该收拾桌子”之类的话。


    他虽然这辈子都没做过收拾残羹之事,如今却颇有眼力劲儿,惯常握剑的手执了盘盅,十分自觉地往食盒里放。


    陆小凤颇为惊奇,瞧了叶孤城一眼,却见这飘飘如仙人般的英俊男子眼神平静无波,还反倒是扫了他一眼,好像在说“少见多怪”。


    罗敷当然是动一动魔杖就能收拾干净了。


    但这世上最让人牙疼的,莫过于碰见了自己曾经搭讪过,又不留情面拒绝过他的美人——这美人的武功还比他高很多,曾经给了他一脚,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从二楼直接踹到了一楼!


    这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不美好的回忆”了,这完全就是一种耻辱。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人、是他自己要去搭讪的,人家不假辞色,他也并不愿意退却,依旧说个不停,做出势在必得的样子来。最后二人打将起来,技不如人,又能怎样?难道还要在背后暗搓搓地报复回去么?


    白天羽虽然是个滥情的混蛋、是个眼高于顶的讨厌鬼,但这样的事情却是做不来的。


    那件事结束之后,白天羽闭口不提,一人一马,去塞外散心了几个月,希望塞外阔朗的风景可以令他的心境也开朗一些。


    开没开朗不知道,他倒是又在塞外遇到了丁家庄的白云仙子丁白云,有了一段孽缘。


    现在,他已完全把丁白云给忘记了,他已有了新欢,新欢还是西方魔教中人。


    他忘记了丁白云,却不知道,这段孽缘会在不远的将来要了他的命!


    此时此刻,他只是寒着脸、瞧着罗敷。


    罗敷的神色却是淡淡的,丝毫看不出半点找事的模样。


    她若无其事地抬脚进来,目光四面一扫、环顾一周,下巴一抬,淡淡道:“我吃饭的地方,不能有歌伎舞伎,现在全都给我离开!”


    春晓早已吓得瑟瑟发抖,睁大了她美丽的眼睛——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春晓,就是白天羽怀里的那个女孩子。


    白天羽将春晓放开,冷冷道:“罗姑娘的架子还真是大得很,管天管地,管到神刀堂要不要召伎上。”


    罗敷负着双手,似笑非笑道:“你叫我什么?”


    白天羽的一张俊脸上全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瞧着罗敷走进门来;一旁的白天勇皱起了眉、露出了很不悦的神情;马空群却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白天羽道:“姑娘这是要摆郡主的架子?”


    罗敷道:“公主。”


    白天羽一愣。


    罗敷淡淡道:“我已受封华阳公主,你不知道?”


    不过嘛,罗敷性格虽然温和,却不是任劳任怨的“传统女性”,不乐意自己的地盘多一个需要伺候的大爷,叶孤城虽然看着冰冷,却很知情知趣,这倒是让罗敷有些高兴。


    盘子被收完了,罗敷动了动魔杖,念了个清洁咒,桌上的残羹也就瞬间干净了。


    时候不早了,陆小凤起身告辞,与罗敷约定明日再见。


    叶孤城也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什么,转身回自己修养的屋子去了。


    这座废弃多年的小院,被罗敷妙手回春,翻新成了如今的样子,这里有主屋一间,耳房两间,不必延伸内部空间,就够住了,叶孤城自然是住在耳房之内。


    是夜,夜凉如水。


    他盘腿坐在榻上,缓缓去了外衣。


    他的心口侧是有剑伤的。


    这剑伤虽然没要了他的命,却也令他痛苦得不轻,他内息充沛、剑法超群,正值壮年,可月光照在他脸上的时候,在让这英俊男子的眼睛显得格外的黑的同时,却也让他的脸色显得格外的苍白。


    冷风从窗户的缝隙之中灌入,吹起此人漆黑如鸦羽一般的发,露出苍白的脊背,脊柱自他薄薄的皮肉之下凸出,贯穿身体,薄而有力的背肌收紧,随即又缓缓吐息、缓缓放松。


    冷风灌入,倒并不是因为这废园的房屋年久失修,窗户漏风。这是叶孤城自己留得一条缝。


    也不罗敷这方外之士到底用了什么神奇的法术,这屋子里明明不烧炭,却依然温暖如春。


    叶孤城一向认为,温暖与酒色财气一样,都是腐蚀人心智的毒|药,人在温暖的环境之中,会不自觉的放松身体,懈怠杀气,他还是习惯于冷一点。


    所以,不仅窗户开着一条缝,连门也开着一条缝。


    他自己为自己拆开绷带,准备清洗伤口,为自己换药。


    药,是罗敷给他的药,此药非凡间之药,称“魔药”。


    怎么说呢,听起来像是某种危险的东西。


    不过叶孤城倒是没什么防备,毕竟,罗敷要杀他,在他醒来之前有的是机会,即使现在要杀他……这条命既然他承诺过可以给她,又何必防备?


    白天羽兄弟二人的脸色变了数变,马空群却忽然慢慢站了起来,就地一跪,长长一揖,叹道:“华阳公主明公正义,自出道以来,先杀熊婆婆公孙氏、又诛蝙蝠岛原随云,阻争斗、平海患,桩桩件件,无不惊天动地,江湖人都看在眼里。


    我兄弟三人,绝无不敬公主之意,江湖中人,有事说事,直截了当,岂不比虚与委蛇来的要好?公主是咱们江湖上的人,岂能不懂这个道理?神刀堂绝无与罗园作对的意思,却还望公主千万息怒、息怒,莫要误杀好人。”


    罗敷哼笑了一声,并没有说话,只又瞧了一眼白天勇,拉长声调道:“你呢?”


    白天勇面色变了数变,忽然一撩衣袍下摆,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道:“难听的话都是我说的,与我大哥无关,还请放过我大哥、莫要折辱我大哥!”


    白天勇、马空群齐声道:“还请放过我大哥!”


    罗敷面色稍霁,语气也缓了一缓,慢慢道:“你们两个对他倒是忠心耿耿……”


    白天羽面色铁青,膝盖根本弯不下去!


    他的两个弟弟为他而忍受着这女人的侮辱,他却完全无能为力,甚至于……甚至于……他还需要这两个弟弟继续忍受折辱,以此来逃过这一跪的命运。


    侠以武犯禁,可若是武功不如人呢?


    他的自尊心已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此时此刻,他是真的对这个仗势欺人的女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杀心!


    白天羽的拳头都已紧紧攥起。


    罗敷却很悠然,她慢慢地走了过来,目光环视四周,瞧着那些被吓得脸色发白的歌女舞女们,忽然道:“要你们滚,怎么还不走,是在等着我用轿子送你们么?”


    歌女们跳起来,飞也似的从这个是非之地离开了。


    白天羽屹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脸色铁青,魔刀却已在手中嗡鸣,显然是在极力地压制自己冲动的杀心。


    罗敷就喜欢看这种人憋屈的模样,她饶有兴趣地瞧了一会儿白天羽,毫不掩饰自己充满恶意的眼神,白天羽的手背和脖颈侧都爆出了青筋,好似已经快要无法忍受。


    她很真切地感觉到了那种用权势压人的快乐,因为路小佳而起的邪火消散了不少。


    罗敷舒心地吐出了一口气,又瞧见这兄弟三人打定主意要当乌龟,今天这一架大约是打不起来了。


    打不起来,就不打了呗。


    罗敷也并不是那样不讲道理的人。


    她扬声道:“掌柜的,修门的钱!”


    掌柜的早就躲在柜台下面去了,罗敷也不管,甩了一百两的银票,打着旋精准落在了柜台上面。


    她慢悠悠地自三人脸上扫过,鲜妍的唇角缓缓勾起,露出了分外愉悦、分外甜蜜的笑容,轻轻道:“好吧……既然你们这样说了。”


    她负着双手,慢慢走过了马空群身边,马空群显然也很愤怒,却垂着头,并不直视她。


    罗敷又慢慢走到了白天勇的身边。


    白天勇是白天羽的亲生兄弟,二人的样貌有三分相似,只不过白天羽的气质是潇洒豪放的,白天勇的名字中虽然带着一个“勇”字,气质却更温文尔雅。


    罗敷笑眯眯道:“心胸狭窄,疯癫泼辣?”


    白天勇一言不发。


    罗敷扬手一个巴掌,重重掴在了白天勇的脸上,将此人直接掴倒在地,然后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白天羽的怒火简直冲天而起!!


    魔刀出鞘,化作一线乌光,朝着罗敷呼啸而去!这一线乌光的刀气被压缩到了极致,破空之声尖锐到简直像是在爆鸣——


    白天羽已狂怒,白家魔刀已出鞘!


    他的刀竟然比去年见面的时候要更快了,他去年在春华楼被罗敷一脚从二楼踹到了一楼,之后却没有颓丧不前,一年不见,今日之白天羽,已绝非昔日之白天羽!


    然而今日之罗敷,又岂能是昔日之罗敷呢?


    她大笑着回身,足足十二尺的蝎尾长鞭呼啸而出,横扫白天羽!


    这正是罗敷的鞭法之中惯用的一招——名叫“横扫千军”。


    白天羽厉喝一声,一掌拍在身前的桌子上,桌子顺着地面一路侧滑,只听“砰砰砰”数声闷响,这一路上所以的桌椅都已被那张桌子撞到飞起来,正好挡在鞭势横扫的范围之内。


    长鞭横扫过来,又是一阵尖锐的木头爆碎之声,挡在长鞭横扫之势上的所有东西,都已被她的巨力击得粉碎!漫天都是飞扬的尘屑!


    而白天羽已然近身!


    他人虽讨厌,在武学造诣上却是行家,他绝不会认为一堆桌椅可以挡住罗敷的长鞭,但隔着一堆讨厌的桌椅,她的鞭势势必也会被阻上已阻。


    这一阻,已然够他近身!


    长鞭这武器的用武之地就完全没有了!


    他的想法不可谓不对,鞭势要收回,需要两个弹指,两个弹指,已足够白天羽在她身上砍上十刀了。


    然而,罗敷又为什么要用两个弹指来收回长鞭呢?她对各种武器的运用,早已达到了一通百通的境界,白玉箫做刀、做剑、做判官笔都很好用,何必拘泥于长鞭?


    故而,他没什么犹疑,就要给自己擦拭伤口,敷上新药。


    这时,一只猫儿忽然从门的缝隙中钻过来。


    这是罗敷姑娘的喵喵,是一只通体雪白,唯有尾巴漆黑,这种狸奴在爱狸奴人士之中被称作“雪里拖枪”。


    大半夜的,喵喵并不睡觉,肥美且毛茸茸的身子好像液体,从门缝里钻进来,把门撞成半开,过来贴贴蹭蹭叶孤城。


    叶孤城从未养过小宠,但山间的野兽之流,见了他都会被他浑身的气质所惊,不敢上前,这一只猫儿,反倒是一点儿不怕,还喜欢过来献殷勤。


    小猫咪献殷勤嘛,自然要带点伴手礼。


    叶孤城垂眸一看,就看见喵喵一双绿色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放光芒,三角小嘴里叼着一只……死蜘蛛,十分殷勤地放在地上,用爪子推给他。


    这只死蜘蛛还是他今天弄死的那只。


    叶孤城:“…………”


    叶孤城想把猫直接扔出去。


    他目光冷冷,与猫对视。


    吱呀一声,半开的门被推开,罗敷姑娘一边喊着喵喵,一边进来了。


    然后,她就对上了叶孤城冰冷的眸子和……


    和赤着的上身。


    宽肩窄腰,修长手臂,流畅的肌肉,藏在骨骼与皮肉之间。


    身经百战的剑客的身体,自然不可能无暇,而且,剑客本就要熟悉疼痛。


    只有熟悉受伤,才能忍受痛苦,不至于在比武中失利。


    故而,叶孤城精壮的身体之上,有许多伤疤。


    他的背肌无声收紧,使得他身上这些错落的伤疤变得狰狞起来,富有热息,带来一种危险的张力。


    男人不同于女人,面对突然闯进来的不速之客时,并没有那种下意识要去遮挡视线的冲动。叶孤城盘腿坐在榻上,脸上全无表情,薄唇如刀、有一种凉薄的弧度。


    而她的快又是毋庸置疑的,谁也没法子否认,能在一瞬间使出根本没有先后时间差七招的人,她的确是有资格傲视群雄、有资格在神刀堂堂主面前耍威风耍横的!


    白家魔刀,绝不是天下最快的刀!


    而罗敷更可怕的一点是,她的左右手是可以完全分开、一心二用的,早在与公孙大娘的对决中,她就已经学会了一手用鞭、一手用剑。


    两年之后,她的左右手随心自如,这个世界没有周伯通,也没有“左右互搏术”,但罗敷现在所使出的招式,说不准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左右互搏术”了呢?


    寻常人打架,右手为主导,左手做简单的攻防,为辅助手,左撇子只是左右颠了个倒而已,罗敷却相当于有两只主导手。


    她的白玉箫被她抛在了右手上,与白家魔刀缠斗,而她的左手,则趁机而上……白天羽的左手又怎么能灵活得过她的左手?


    罗敷五指化爪,尖尖的指甲一爪子挠下去,把白天羽挠成了大花脸。


    罗敷五指并拢,又重重掴了他一掌,这下好了,白天羽脸上的巴掌印算是左右对称了,还肿得差不多高。


    罗敷一爪子薅在白天羽的头上,把他头发拽下来一把,还顺便把他带在头顶的白玉冠给薅下来了。


    白玉冠在她手里被抛起来翻了个俏花样,又被她“哐哐哐”在白天羽头上猛砸了一气,鲜血四溅而出!


    白天勇和马空群的嘴巴和眼睛一齐张大,不可置信、呆若木鸡、瞠目结舌!


    这……这这这……


    左右手同样灵活,简直像是两个人的手一样可以完全分开、一心二用——这本是一种令人闻所未闻的精妙功夫,可是……可是……可是……


    可是……她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这么像……泼妇街头薅头发挠花脸啊?


    第 167 章   79(二更)


    ***


    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完全失控了……这是对于白天羽一方来说的。


    对于罗敷来说,她完全没觉得事情有什么失控的地方,她就是来把白天羽打成猪头的!


    杀是杀不得的,说句老实话,白天羽还真没干过高寄萍、原随云那种事,那二者的问题是“人人得而诛之”,而白天羽的问题在于私德太差劲。


    私德有亏,却也没怎么亏到罗敷头上去。


    神刀堂堂主在江湖上有名有姓,只有“私德有亏”这个理由,还是不够杀他的。


    ——规矩不能全守,却也不能完全不守,江湖人虽然自诩“百无禁忌”,但道儿上的规矩,却的的确确摆在这里。


    规则于罗敷而言,只是一种工具,什么时候应该去守、该怎么利用,她的心里都有数。


    她不能杀白天羽,因为她看白天羽不顺眼,乃是因为他四处留情而产生的义愤,这义愤既不能给她带来名声、也不能给她带来收益、更不可能给她带来感激。


    ——感激,哼,丁白云虽然恨白天羽入骨,但她绝对认为自己可以杀他,别人却不能动他一根寒毛,假如罗敷真的傻了白天羽,说不准,这位白云仙子会来找她报仇哩!


    更不要说那个现在不知道被白天羽藏到哪里的外室花白凤。


    花白凤的儿子,叫傅红雪,名字的意思,是“为了鲜血染红雪地的那一天而复仇”。


    这样一举三不得、简直血亏的事情,罗敷才不要去干!她才不要和这些疯子的爱恨情仇扯上任何的关系!


    只一双寒星似的眸子,漆黑深邃,锐利如两点剑芒,凝注在了罗敷的脸上。


    他的脸虽然是冷的,但他的血却是热的,肌肉是跳动的,腰身是有力的。


    冷与热似乎已在这个人的身上完美的交融,在矛盾的同时,又给了这个画面绝佳的性感。


    罗敷小姐眯了眯眼,忍不住多瞟了几眼,又故作无辜地咳嗽了两声,强行把自己的目光定在了叶孤城肩头的锁骨之上。


    她不是故意要闯进来的。


    叶孤城屋子的门还半开着,一扇开着的门,人总是没有什么禁忌感、防备感的。


    ……谁知道这男人如此不拘小节,开着门就敢脱衣裳。


    叶孤城的薄唇缓缓开口:“温姑娘。”


    罗敷:“呃。”


    她刚想说话,却忽然瞧见,夜色之中,叶孤城的脸上竟然滑过一丝笑意。


    这笑意犹如流星,只在瞬间,便消失不见,偏偏又留下一点余韵,只让罗敷有种奇怪的错觉……只觉得他丝毫恼怒也无,反倒是有一点愉悦。


    叶孤城缓缓地道:“温姑娘,你踩到了猫儿送来的伴手礼。”


    ……伴手礼?


    罗敷低头,移开脚。


    ……然后就看到一片一片的蜘蛛碎片。


    连一句话都没有!


    连一个解释都不留下!


    嚣张如斯!


    白天勇和马空群面面相觑。


    沉默良久后,马空群干涩地说:“二哥,要……要追么?”


    白天勇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先找大夫,给大哥看看吧。”


    马空群道:“那我去了,二哥先带大哥去客房歇着吧。”


    白天勇点了点头。


    这场由猫の殷勤所引发的闹剧最终以白云城主亲自起身去找扫帚簸箕把地上的蜘蛛碎片扫干净而收场。


    第二天一早,陆小凤就过来接罗敷了。


    中原一点红也来了。


    这偏执孤傲的剑手,如今金盆洗手,已不干杀人的活儿了。


    只是或许是因为他紧身的黑色劲装,或许是因为他劲瘦而有力的腰腹,或许是因为他腰侧薄而纤长的乌鞘长剑……


    即便金盆洗手,这男人好似也把“我是杀手、冷酷无情”八个大字写在了脸上。


    他在京城不过停留了两个月,就起码被找上了十几回,要么是被带了绿帽子要杀死奸夫的绿毛龟、要么是欠下赌债不想还钱干脆干死人家的赌鬼。


    ……一点红的烦躁写在脸上。


    罗敷给他建议:“所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穿着不一样的衣裳,就有不一样的精气神,也会给人已不一样的心理暗示,你何不学着大街上的那些公子哥儿,宝马雕鞍、玉骨折扇,这样子保准没有人再来烦你了。”


    一点红在江湖上名气大得很,所谓“但寻杀人手,剑下一点红”。


    无论做什么行当,名气第一的那一个,当然赚的也不少,故而一点红有钱得很,他若是想,什么都可用最讲究的,打扮成公子哥儿,那也是最有钱的公子哥儿。


    所以,罗敷的建议具有相当大的施行可能性。


    但是杀手的眉头就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双手抱剑,倚在门上,皱着眉头想了想京城这些油头粉面的公子哥的做派。


    大冬天的,做作地拿把折扇扇来扇去,在街上看见头脸整齐、长相漂亮的良家女子,就上去跟人家搭讪。


    杀手薄唇动了动,道:“不行。”


    罗敷眨巴了一下自己的猫眼睛,也倚在墙上,瞧着杀手硬朗的五官。


    杀手想了想,精准评价道:“因为骚。”


    罗敷:“…………”


    杀手的嘴巴真的很毒辣。


    而且总觉得他连着陆小凤一起骂进去了。


    来到这个世界也有一段时间了,罗敷自然也对被自己纳入朋友圈的人有了一定的了解。


    陆小凤,人称“行走的麻烦机”。


    要养徒弟,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一说要把崽当儿子养,他的脑子里就乱糟糟的,根本想不清楚当父亲需要干什么。一提到“父亲”这个词,他的脑海里下意识地就浮现出了……上官金虹的脸。


    他曾把他当父亲、当天神、当主人,产生过那种深深地孺慕与依赖之情。


    他希望他对他好,并不是因为他的剑,而是因为他的人。


    就像上官飞,即便上官飞是个废物,他也……爱他。


    罗敷抱着路小佳,也觉得这么小的婴儿能长成大人是件很神奇的事。


    她很开心地对荆无命道:“少爷,你过来抱抱他嘛!”


    荆无命浑身一震,僵硬地抬起了胳膊,僵硬地抱住了婴儿。婴儿在他怀里哇哇大哭了起来,荆无命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李妈妈道:“荆大爷抱孩子太僵硬啦……应该这样……诶,这样……晃起来,轻轻晃一晃……”


    荆无命像个木偶一样,被李妈妈摆弄着,然后像是被惊到了一样,把婴儿往李妈妈怀里一放,“噌”的一声跃出了屋子,找了个角落陷入了自闭状态,浑身散发出了触手般的阴暗之气,不知道在想什么。


    罗敷被逗得咯咯直笑,追出去安抚他了。


    时间很快过去,姑苏的街头又有许多人在打冬酿酒来喝,冬日的糕团被堆在铺子门口、拆烧和羊糕都是冬日里最受欢迎的好东西。


    阿飞依照承诺,在年前回来了,今年他也打算和罗敷一起过年。


    他的眉宇中依旧凝结着永恒不化的冰雪,身上却多了些沉稳的气质,这小半年来在江湖上的所见所闻,已使得他身上那种与红尘格格不入的天然野性淡了一点,却依然充满劲力、充满锐气。


    他进入了成熟与未成熟的中间态,像极了罗敷第一次见荆无命时他的模样。


    不过,自见到路小佳之后,阿飞冰雪般的面容就彻底裂开了……


    他简直是用最冷、最冷的目光去瞧荆无命的,荆无命回了他一个诡秘森冷的可怕笑容……还不如不笑!


    罗敷坐在二人中间,对他们的眼神官司习以为常,并不当做一回事,若无其事地问:“阿飞,来,吃糕。”


    荆无命立刻说:“我也要。”


    罗敷:“…………”


    罗敷也给他夹了一块糕。


    楚留香也来罗园做客了。


    自隐形人一案完结之后,楚留香就陪三个妹妹四处游玩、玩累了就回自己的船上宅了一阵子,过上了天天咸鱼翻身晒太阳的日子。到了年底,总算想开始动一动了,正巧,他的三个义妹都对罗园很感兴趣,他就带着她们来这边过年了。


    陆小凤却没有人来,也没有信来,他是比楚留香更漂泊的浪子,飘到哪里算哪里,罗敷也拿他没办法。


    腊月里,姑苏下了一场大雪,罗敷和朋友们一起挤在屋子里吃热乎乎的羊汤。


    一点红推门进来的时候,满屋飘香。


    罗敷捧着碗,脸上红扑扑的,她吸溜喝了一大口热汤,发出一声惬意地喟叹来,道:“红哥快来,喝一碗汤暖暖身子。”


    一点红的唇角勾了勾,依言坐下,罗敷已经殷勤地为他舀好了汤,他喝了半碗,感觉通体舒畅。


    吃完饭,闲聊时间。


    一点红道:“刚接到消息,白天羽死了。”


    罗敷挑眉:“嗯哼?”


    一点红淡淡地嗯了一声,道:“他在梅花庵中遭了三十个人的伏击围杀,想冲,没冲出去,死了,那三十个人活下来七个,身份不明。”


    罗敷:“哦。”


    这事儿和他们也没什么关系,大家随口谈了两句,就转移了话题,一点红道:“吃糕么,我买了糕回来。”


    罗敷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大声道:“吃!是玫瑰糕么?”


    一点红无奈地抿了抿唇,淡淡道:“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口味?”


    第 168 章   80(一更)


    ***


    白天羽死在了大雪纷飞的梅花庵中,他的血将梅花庵的雪染成红色。这一天,有一个孩子出生了。


    他本来应该叫“傅红雪”,他是白天羽与花白凤的儿子。


    但白天羽的正室夫人绝不愿意让一个外室去养白家的孩子,于是她早就买通了花白凤的稳婆,将孩子偷天换日,换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子。


    这个农家子被取名为傅红雪,白天羽与花白凤真正的儿子,被取名为叶开,在一个叶姓镖师的家中养大。


    这个麻烦的意思,并不是说他自己会制造麻烦,而是说,这个人的身上,好似天生就有一种很别样的倒霉气质,走到哪里、霉到哪里,麻烦就像是被磁铁牢牢吸引的铁钉一样,看见他来,就要飞奔过来贴在他身上。


    这不,最近他就又碰上麻烦事了。


    好端端的喝着酒,偏偏有人要踢破他的门,呼来喝去的找陆小凤,要他跟着他们走。


    还不是一次,是好几回,嘴上称什么“公主有请”。


    什么公主,哪门子公主?


    皇宫里的公主,一向是深居简出的,从不与江湖人为伍,可不是皇宫里的公主,哪里还有公主?总不能是前朝皇族叶氏的公主吧?


    为此,陆小凤还专门和叶孤城提了一嘴,问问他。


    叶孤城正在喝水。


    他是个很克制自己的人,不喝酒、不喝茶、入口的只有白水,昨夜与罗敷、陆小凤两个吃饭,也是一口酒都没喝。


    听得这话,叶孤城撩起眼皮,扫了一眼陆小凤,道:“两百年前,叶氏被灭,唯有我白云城一支遗脉流传至今,白云城主府没有小姐。”


    换言之,他们这里可没有公主。


    陆小凤摸了摸胡子,感叹自己实在倒霉。


    罗敷正在梳头。


    两只梳子自动浮在空中,像是成精了一般,在罗敷的脑袋上把她的头发绕来绕去,结成了如今时兴的双螺髻,尖尖的,像是两只猫猫耳朵。


    她伸出一根纤纤玉指,压在唇上,撩起眼皮,不怀好意地对陆小凤说:“理论上来说,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陆小凤挑眉:“哦?仙法异术之中,竟还有这种可以叫人不倒霉的法子?”


    罗敷道:“那当然有啦,你想要不碰到这样的倒霉事,只需要人为的为你附加幸运数值就好了。”


    陆小凤摸了摸胡子,显得很有兴趣,道:“幸运值?”


    罗敷说:“这个世界上的很多成败,本就有可能因为一丁点的幸运或者不幸造就,譬如诸葛亮火烧上方谷,围困司马懿,这本是很有智慧的一招,但却输给了运气——谁知道那一日,上方谷突发大雨,让司马懿逃脱呢?”


    的确是这样的。


    其实高手之争,也是如此,江湖上的高手决战之时,往往要提前去决斗之地考察,因为胜负仅在毫厘之间,一片树叶、一方泥土,都有可能造就这决定胜负的毫厘。


    在罗园三年,他似乎已经忘却了之前十年的严酷生活,一开始换主人的时候,他有些混不吝、只想着“再差也不能差过现在了”,却没想到,罗园的生活简直好得像是美梦一样,令一直没被好好对待过的他措手不及。


    习惯了现在的生活之后,他再扭过头去瞧过去的日子,心中就生出了一种十分荒诞的感觉。


    现在要他走,他简直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一样,立刻就跳了起来。


    十三幺年纪小,到罗敷身边的那一年不过十五岁,如今也才十八,罗敷时常把他当小孩子对待,他就有点恃宠而骄,行事颇为随意、不怎么过脑子。


    一点红缓缓睁开双目,扫了十三幺一眼。


    十三幺怔了怔,因为他发现大师兄的眼神中居然少了点刺骨的冷气,相当平静……甚至他还从中看出了一点罕见的……赞许之意?


    啊……大师兄也不想他们走?不对,大师兄只是不想让主人身边少了十二个可以使唤的苦力而已……


    敏锐意识到一点红真意的十三幺沉默了一下。


    罗敷道:“我也并没有说不让你留下来呀……我只说想说,是走是留,你们都可以自己决定,如是而已。”


    十三幺立刻说:“我要留下来,主人!”


    一点红不再理会十三幺,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双手抱剑,很安静地坐着,目光却忽然转冷。那阴森森的眼神从二月霜扫到了十二旒,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脖颈一凉,忽然有了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大师兄!大师兄你好可怕!


    十二剑客齐声道:“愿为主人效劳。”


    罗敷歪了歪头,忽然“噌”的一声扭过了头,敏锐地盯着着一点红看。


    陆小凤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罗敷接着道:“不过……”


    陆小凤:“不过?”


    罗敷道:“不过以上所说的情况,仅仅适用于极小的幸运值改变,大部分情况下,事情要更复杂一些。”


    她讲到了陆小凤的知识盲区了。


    陆小凤是一个对很多事都富有好奇心的人,身边有罗敷这样一个处处都透露着神秘的人,好奇心岂能不痒痒,此刻他被勾起了兴趣,忍不住催促道:“事情更复杂了?怎么说?”


    罗敷喝了口水,道:“幸运与不幸乃是恒定的,我无法创造幸运,只能让幸运偏移……诸葛亮与司马懿,本身都是极其智慧的人,谁胜谁负,都是寻常,这种情况下,只转移一丁点幸运就能扭转战局……但问题是,大部分人面对的情况可不是这样。”


    陆小凤略一思量,道:“不错,只有高手相争,那一丁点幸运与不幸才如此重要,若要让个三脚猫胜过江湖一流高手,需要的幸运必将十分大量。”


    罗敷道:“而且幸运必然要已一种不违反自然规则的方式进行。”


    陆小凤挑眉:“譬如?”


    罗敷道:“譬如,一个长相丑陋、身体残缺、出身低微的男人,偏偏爱上了一个美丽、有众多追求者、眼高于顶的女人,如果给这个男人的恋情附加幸运值,他也绝不会变成一个英俊高大、四肢健全、身份高贵的男人,这份恋情……将会以另一种更容易些的方式实现。”


    陆小凤:“……更容易实现的方式?”


    罗敷意味深长地道:“譬如,让这个女人突生变故,让她众叛亲离,一无所有,身边除了这个男人之外,再无一人可依靠,这个时候,爱情也就发生了。”


    陆小凤怔住。


    一股寒气忽然从他的背后升起。


    半晌,他才道:“这……这……”


    罗敷的双螺髻像是狐狸耳朵一样竖起来,摇头晃脑地感叹:“爱情就是趁火打劫呀。”


    她又看了陆小凤一眼,故意道:“所以说呢,这世上有这么多人,看你武功高、脑子好、又爱多管闲事,才来找你的麻烦,若你给你附加幸运值避开这些麻烦,更有可能的实现方式可能是让你出门跌一跤,摔到脑袋,直接摔成白痴。”


    陆小凤:“…………”


    陆小凤板着脸,干巴巴道:“那我还是接着倒霉吧。”


    半晌,他才又道:“如此说来,天道运气,还真是难以掌握之物,这种法术,当真还是少用为妙。”


    罗敷深以为然。


    罗敷:“…………”


    罗敷:“唔……”


    她陷入了对自己的短暂的质疑中,心想:我是不是太变态了点?荆无命还好,毕竟他是在不正常的环境下被养大的,可是她是怎么回事呢?小时候也挺五讲四美的呀?


    真是未解之谜。


    过了没五分钟,她又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大辫子垂在身前荡一荡,把那些奇怪的想法全给扔掉了。


    管他呢!罗敷快乐地想,我觉得我挺好的,我和少爷也挺好的!


    这一天,玲玲过的不是很快乐,因为十三幺的死鸭子嘴硬。


    她收拾好之后,就打算出门了。


    叶孤城自然是不去的。


    不过他这个人,似乎也不爱什么山珍海味,平日里喝的是白水,吃的是有点盐味的水煮肉和水煮蛋,看上去真的特别像那种醉心健身与蛋白|粉的自律达人。


    一言以蔽之,很好养活。


    罗敷高高兴兴地出门去,和陆小凤、一点红来到了京城最繁华、最贵的酒楼——丰乐楼。


    大约陆小凤是这里的常客,他一进门,掌柜的、店小二都朝他打招呼,利落地领着几位上了二楼雅间。


    雅间自是比喧闹的大堂要好得多了。


    至于菜式嘛……


    既然都来店里了,热热的鲜笋火腿汤自然要来的,再来些糟鹌鹑、茄鲞、鹿肉之类,辅之以温得热热的黄酒。


    本朝人喜食鱼脍,只可惜现在已是隆冬,再吃鱼脍,怕是冷胃,故而这菜是没有的。


    饶是如此,这一顿饭,怕是要花不少钱。


    陆小凤陆大少爷做东嘛,罗敷心安理得。


    等着上菜时,她闲极无聊,和一点红说闲话,问他:“一点红,你刚刚有没有看见,大堂东北角,坐着三个人。”


    一点红正在喝茶。


    他扫了罗敷一眼,回想了一下,道:“一个女的,两个男的,怎么了?”


    杀手有观察一切、过目不忘的本事,他只瞧了几眼,这整个白樊楼之中的情况就都洞悉了。


    罗敷神神秘秘:“这三个人的关系可不简单。”


    一点红挑了挑眉,意思是说:洗耳恭听。


    罗敷道:“那个女的是那白衣男子未过门的妻子,白衣男子与黑衣男子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可那黑衣男子与那女子,却是一对儿郎情妾意的情人!”


    一点红:“…………”


    一点红古怪地道:“你还会看人面相?”


    但也不对,看面相是怎么看出这么复杂的人物关系的?


    罗敷道:“不是,其实是因为,我给自己施了个红娘咒。”


    一提到这种神秘兮兮的问题,陆小凤就显得跟有兴趣,凑上来说:“红娘咒是什么,做媒一定能成功的咒么?”


    李妈妈欲言又止。


    罗敷探出头来:“你在这里呢,可叫我一通好找。”


    荆无命抬眸,向她确认道:“我真的是他……养父?”


    罗敷:“…………”


    罗敷说:“那倒不是……这其实是因为我家咪咪。”


    咪咪,就是罗敷养的两只小猫咪之一。


    是母猫。


    喵喵和咪咪都有出门溜达的习惯,到了晚上,会自觉回来睡觉,是两只很省心的小动物。


    但是呢……罗敷昨天夜里撸猫,一摸咪咪的肚子,就发现了很不得了的事情。


    咪!咪!怀!孕!了!


    是哪个外来的臭小子!!


    罗敷震怒好么!


    她立刻逼问咪咪那野小子的来历,谁知道咪咪拒不肯说,伤心坏了的老母亲眼冒绿光,当即给自己下了红娘咒,为的就是找出拐带咪咪的浑小子!


    红娘咒,效果是看到人或动物所有的桃花情缘,这种关系会以红线缠绕的方式出现在被施咒者的面前。


    这个咒语是一位中国女巫发明的,这位女巫奶奶在普通人社会之中的身份是居委会大妈,十分热衷于撮合小区内的男男女女。


    所以今天她出来吃饭,看到的就是满大街乱绕的红线。


    不禁感叹,古代人的关系其实也不怎么纯洁。


    不过,杀手一点红的身上倒是干干净净,连一根红线都无。


    一点红只淡淡道:“卖命之人,不知何时就身首异处,岂敢耽误她人?”


    罗敷挑了挑眉。


    她瞧了一眼一点红。


    前杀手仍着黑衣,裹在身上,漆黑的长发落下,惨白的手指骨节分明,正漫不经心地一下一下敲着桌面,桌子上放着的茶水,也就在杯中微微晃动。


    他生的不算顶顶英俊,但五官锐利,轮廓硬朗,猿臂蜂腰,却有一种别样的、充满危险张力的魅力。


    罗敷道:“你说错啦。”


    一点红撩起眼皮,无可无不可地哼了一声。


    楚留香失笑:“我看你求之不得,是不是?”


    陆小凤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唇,瓮声瓮气:“敬谢不敏!”


    罗敷对着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陆小凤一出现,她翻白眼的频率就直线上升。


    陆小凤像只苍蝇一样搓搓手,舔着笑脸,道:“芙芙呀,这次来是想要你帮我个忙啦……”


    罗敷狐疑道:“什么忙?”


    陆小凤挺起胸脯,大声说:“芙芙,让少爷来追杀我吧!我要从少爷身边抢走你,所以少爷要追杀我!追杀我到天涯!到海角!”


    罗敷:“噗——!!!”


    罗敷一口茶水喷了出来,荆无命刚给自己塞了一口腊味饭,闻言,警惕地抬起了头,阴森而冰冷地瞧着陆小凤。


    第 169 章   81(二更)


    ***


    罗敷惊天动地地咳嗽了起来;荆无命的目光冷飕飕的,简直比他腰间的剑更薄、更利,正在把陆小凤一片片地片成白切鸡;一点红被镇住了,脸上呈现了出了一种甚是难懂的表情;花满楼依然摇着折扇,微笑依旧。


    陆小凤高挺胸膛、梗着脖子,梗啾啾、气昂昂。


    连蜜糖色的楚留香都惊讶地挑了一下眉,旋即笑道:“小陆,你这是想要做什么?”


    这问题不是楚留香问,一定也有别人问。


    但问题的答案,不用陆小凤去说,罗敷也很清楚明白。


    ——因为“幽灵山庄”。


    前头说过,幽灵山庄乃是武当名宿木道人与钟无骨、石鹤、叶凌风等人一起创立的,已经营了数年之久,一直吸纳着江湖上那些号称早已死去的人。


    现如今,这些“幽灵”们,已形成了一股庞大而隐秘的力量,隐藏在中原某座未经开发的大山深处,以原始森林为天然的一道屏障。


    木道人创立幽灵山庄,数十年如一日的暗中经营,为的就是自己的夙愿——总有一天,他要当上武当派的掌门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陆小凤又怎么会知道,他这个游戏风尘、落魄不羁的忘年之交,其实这样阴鹜隐忍、雄才大略的枭雄式人物呢?


    现在,幽灵山庄正在策划一件大事、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罗敷一下子笑了。


    她眯着眼睛笑道:“我看你这人,最大的错误,就是妄自菲薄。”


    一点红挑了一下眉。


    罗敷掰着手指头道:“你瞧你,长得英武,做事利落,虽说以前是杀手,现在不也金盆洗手了嘛?我看街上的女孩子们,有不少都忍不住要偷看你呢,你这样的人,喜欢还来不及,怎么还觉得自己会令人讨厌呢?”


    是人就没有不喜欢听好话的,罗敷的话说得又轻快、又温暖,只叫一点红一怔。


    一点红搁在桌上的手指忽然蜷了蜷,随即移开了目光,语气很是微妙地道:“……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好。”


    ……他可能这辈子也没被人掰着手指头数过这么多优点。


    罗敷气势汹汹地质问:“我的朋友当然是全天下最好的!你是在怀疑我的交友水平么?红兄!”


    陆小凤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就连惯常冷面的一点红,嘴角处也忍不住勾起了一丝浅淡地笑意,叹道:“没有。”


    陆小凤及时插话:“那我呢?阿温呐,你能瞧见我身上的红线么?”


    ——这都亲热地改称阿温了。


    罗敷有些嫌弃地看了陆小凤一眼。


    她说:“看得到啊,你这个人也太风流了一些,身上被红线缠的跟个蚕蛹一样。”


    陆小凤:“…………”


    陆小凤耸耸肩。


    这顿饭气氛融洽、饭食美味,本应当是极其和谐、极其愉快的一餐。


    但陆小凤的麻烦体质再一次的发作了。


    只听“砰”的一声,这雅间的门就已粉碎,飞扬的木屑之中,一个白净斯文的文弱书生,已面带微笑的走了进来。


    书生的后头,一个脸被削去一半,手上装了个大铁钩,状似恶鬼的人,也走了进来。


    而另一边的窗户上,也忽然跳上了一个身材矮小、但胡子却如火焰般的中年人。


    陆小凤与一点红反应极快,立刻一左一右,把罗敷护在了中间,唯有罗敷,手中还捏着茶杯,正在喝茶。


    一阵鲜花忽然被吹了进来。


    各色各样的花瓣,在屋子里飞扬,然后落在地上,然后织成了一张鲜花做的地毯。


    一个黑衣的女人,从门口踏进了这鲜花地板上。


    陆小凤一摊手,道:“也许是因为大家觉得你干不出这种荒唐事来?”


    ……还真是!


    楚留香是非常稳重的人,要说他会干出这样的荒唐事,恐怕没几个人会真的相信。


    罗敷却问:“你为什么不去找西门吹雪?他对追杀你一定很有兴趣。”


    陆小凤:“…………”


    陆小凤小小声嘟囔:“什么叫对追杀我特别有兴趣……”


    他又正色道:“其实也不是没考虑过,但是呢……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叫人信服的理由让他追杀我,我就算把他家的房子烧了,他也只会叫我从仓库开始烧,因为那里堆着很多松木。”


    在原本的世界线中,陆小凤被西门吹雪一路追杀,用的是陆小凤意图染指西门吹雪的老婆这理由。


    现在,由于罗敷引起的海量蝴蝶效应,西门吹雪的老婆没了,他还在打光棍呢。


    ……不过这种人也不适合有老婆就是了,他适合抱着自己的剑过一辈子啦。


    冥冥之中,冤有头债有主,陆小凤无法去找西门吹雪帮忙,扭头就来找罗敷了。


    他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看来他已经做好真的要被荆无命追杀的准备了。


    但罗敷却说:“不行哦,我拒绝。”


    陆小凤怔了怔,道:“为什么?”


    罗敷伸出了一根手指头,高深地道:“我家少爷真的能把你逼到绝境里么?”


    陆小凤奇道:“这算什么?只要一个追一个逃,做出样子来就可以了嘛。”


    罗敷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倚在了圈椅的靠背上,悠然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且问你,我和少爷,谁的武功高?”


    这问题简直就是毋庸置疑的。


    罗敷从石观音处学到了招式精妙无双的“男人见不得”;从玉罗刹身上得到了魔教秘籍《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又从小老头那里习得了已经失传的绝世神功——如意兰花手与化骨绵掌。


    更不要说前一阵子,她又突破一层,将玉罗刹纵横江湖三十年的护体雾气也融会贯通、使得随心所欲了。


    她的武功已是天下罕见,深不可测。


    荆无命也是天下罕见的剑手,但要对上罗敷,认认真真地对上,恐怕他会落败。


    罗敷道:“所以说,你这个说辞之中有个天然的巨大漏洞,那就是……我怎么可能阻止不了少爷杀你?我又没死,只要我没死,就不可能放任这件事发生。”


    陆一个美丽、高贵,自称公主的女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给陆小凤跪下了。


    陆小凤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一点红的一只手,还是搁在桌面上,并无多余的动作,但他的剑却是平平放在腿上的,整个人已处于一种随时都可出手的状态。


    陆小凤却没有看那个跪在地上的女孩子。


    她忽然求助似得瞧了一眼陆小凤,好似在说:你的朋友怎么这样的凶?


    陆小凤的脸却已沉了下来,冷声道:“公主殿下,陆小凤虽然很少杀人,但却并不是楚香帅。”


    众所周知,这江湖上只有楚留香的手上滴血不沾。


    一点红已蓄势待发。


    但罗敷却忽然笑了。


    她忽然伸出了一只白而纤细的手,轻轻地挥了挥手,意思是不要紧张,不要生气。


    陆小凤皱了皱眉,瞧她一眼,眼中好似在道:难道你就不打算出出气?


    那怎么可能呢!


    罗敷只是自诩遵纪守法、善良市民,但这又不代表她是个包子,这个公主的心性和石观音比都差不了多少,她能忍?她能忍?!


    她能忍就崩人设了好么!


    她已经想好了该怎么惩罚、怎么报复这个公主。


    她却并不看坐在椅子上的黑衣公主,而是盯着公主身后那个脸被削去了半边、状似恶鬼的男人。


    这男人的名字,叫做柳余恨。


    罗敷瞧着柳余恨,忽然道:“你喜欢她啊?”


    ——她,指的是坐在椅子上的黑衣公主。


    她给自己施了红娘咒,当然看的出来在场的人都是什么关系。


    柳余恨的半边脸忽然抽动了起来。


    罗敷温柔地拍拍他的背、帮他顺气,口中道:“哎呀,怎么咳得这么厉害呢?一惊一乍可不行哦。”


    陆小凤:“…………”


    陆小凤气若游丝地道:“我让你咳嗽了一次,你就要还我两次是不是……”


    罗敷理直气壮地道:“你还能想出更好的法子吗!”


    陆小凤沉默了。


    额……仔细想想,这个世界上能把他陆小凤逼到绝境的人的确不多见,能编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的人更少。


    毕竟能让人与人之间不死不休的事情,也就那么几件。


    他在脑子里仔仔细细过了一遍可以帮他这个忙的人,结果悲哀地发现,罗敷说得对哇!


    非得是她亲自来追杀,才能显出他危在旦夕、命悬一线。


    而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就算这女人不喜欢这男人,也没必要把人赶尽杀绝,况且人人都知道,陆小凤和罗敷是非常好的朋友,就算好朋友对你暗生情愫,也不至于气性那么大吧?


    能令好友反目的事情,那就只能背叛了呗……什么样的背叛能让罗敷怒发冲冠、失去理智……啊,嗯、这……还真就只有这个了!少爷对她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陆小凤痛苦地抱住了脑袋,咿咿呀呀地哼唧起来。


    罗敷不怀好意地说:“陆小凤、陆大侠、陆英雄呀!你到底想不想知道幽灵山庄的秘密?这可是为了天下!为了江湖!幽灵山庄可是要做一件大事出来的,天雷行动……啧啧啧,这个雷要是真的炸响了,也不知道会死多少无辜的人呀,唉~~~”


    陆小凤“唰”的一声抬起头,恨恨地道:“你这臭丫头,讲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的,烦死人啦!”


    罗敷道:“所以你干不干?”


    陆小凤:“…………”


    陆小凤一咬牙、一跺脚:“干了!”


    罗敷应景鼓掌:“好!真不愧是敢为天下先的陆大侠!厉害!爽快!叫人钦佩!”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算啦……自污这种事我也常常会做的嘛,不过是换个角度自污而已……”


    花满楼微笑着点点头,赞同道:“你说的不错。”


    一点红还是保持着那种高深莫测的表情,没有说话。


    荆无命满不在乎……只要不是和他抢罗敷,什么事情他都不大在乎的。事实上,他刚才可以根本就没听陆小凤讲话。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你们这行动预备什么时候开始?”


    陆小凤板着脸道:“难道我看起来像是个好人?”


    丹凤公主道:“陆公子自然是好心人。”


    陆小凤道:“那你却实在是猜错了。”


    丹凤公主淡淡道:“是么?”


    她施施然站了起来。


    独孤方、柳余恨、萧秋雨三个人的目光,竟都恭敬得很,见丹凤公主站起,柳余恨已上前一步,将她扶住,又顺手拉过了一把椅子,请公主上座。


    罗敷饶有兴趣地瞧着柳余恨与丹凤公主。


    丹凤公主一双如星子般明亮、纯洁的眼睛,却柔柔地盯上了陆小凤。


    陆小凤道:“你想叫我去拼命?”


    一位高贵、美丽的公主,如果肯对一个江湖浪子下跪,那一定说明,她的麻烦事不小,非常不小。


    丹凤公主叹道:“这的确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陆小凤淡淡道:“我从不为别人拼命。”


    丹凤公主微笑道:“为了自己的朋友,也不肯?”


    陆小凤道:“你什么意思?”


    丹凤公主道:“花满楼花公子,正在我们那里做客。”


    花满楼:“噗……”


    陆小凤:“哇呀呀——够了!不准再讨论了!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谁爱猜就猜去吧,我不负责解释!”


    罗敷:“噗……”


    楚留香轻摇折扇,十分淡定。


    陆小凤说的话虽然粗糙,但道理却的确是这么个道理,这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人、也有跌破眼球的事情,尤其是江湖上——跌破眼球的事情简直太多了。


    别人都不知道,只有罗敷知道的一件事是,木道人曾与他的表妹——神眼沈三娘有过私情,还生下了一个女儿,为了掩人耳目,木道人就做主,让自己的俗家弟子叶凌风娶了沈三娘,做他妻子的丈夫、做他女儿的父亲……你说这不是有病么?


    这江湖上有病的人这么多,再多一个陆小凤能怎么样呢?


    况且,越是跌破眼球、令人不可置信的事,反而越不容易引起怀疑……因为太离谱了,编的东西都很有逻辑的,编不出这么离谱的。


    只肖的罗敷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鞭子把陆小凤抽成陀螺,江湖众人,不信也得信!


    第 170 章   82(一更)


    ***


    陆小凤卧底幽灵山庄的计划定下了,但一切都得等到过完年再说——这个曲折离奇的故事,也需要以“陆小凤来罗园过年”为前提背景。


    陆小凤从不把自己当做外人,他安安心心、舒舒服服地住下了。


    第二天晚上,大家一块儿吃了顿好饭。


    乳鸽烤得黄黄的;昨日外头有头小牛“跌死了”,所以桌上又多出了一盘烤得很是多汁的厚牛肉;腊味饭很入味,腊肠的味道和炭火香气交织起来,用勺子把下面的米饭翻上来,还能吃到烤得焦黄的脆锅巴,咬起来咔哧咔哧的。


    最值得一提的,当然还是白切鸡,看着很素,无甚多余的调味,实则口感好得要命。外皮紧脆紧脆、脆到似乎能在嘴里弹起来,冰凉凉的鸡肉和鸡皮之间,还有一层颤巍巍晶亮亮的肉冻……


    炭火在屋子里暖暖地烧,紫红色的葡萄酒倒在金樽之中,外壁却已凝结了一层冰凉的水珠,这乃是楚留香船上珍藏的精品、产自波斯的葡萄酒。


    而这一桌子的好菜呢,则是楚留香的义妹——宋甜儿宋姑娘挽起袖子钻进厨房里做的。


    宋甜儿做的一手好菜,她自己也爱做菜,这些腊肠啊葡萄酒啊之类的东西,全都是楚留香这一次带来的年货……宋姑娘对食材是有严格的讲究的,她甚至想让楚留香带两只活鸡过来。


    楚留香:“…………”


    楚留香选择找镖局转运!


    镇陆小凤忽然哈哈大笑。


    丹凤公主这句话之中,威胁之意实在明显,可陆小凤却显得很轻松、很自在。


    他道:“你们能抓得住花满楼,还找我帮什么忙?”


    丹凤公主淡淡道:“谁说我们是抓的?他爱上了我的妹妹上官飞燕,自愿来的。”


    陆小凤却仍淡淡道:“花满楼的能耐大得很,他想去哪里做客,总归我是管不着的。”


    丹凤公主嫣然一笑,又道:“那么你的其他朋友呢?”


    陆小凤懒洋洋道:“如果你想去抓司空摘星、老实和尚,那就请去吧,有这般能耐,你的事情也可以自己解决。”


    丹凤公主的神色仍然不变。


    她的目光忽然就凝注在了罗敷的脸上。


    她微笑着说:“都说陆小凤红颜知己遍布天下,竟还有这样美丽的胡姬,倘若我们想,也可以请姑娘你去做做客的。”


    丹凤公主也是会武的,怎么会瞧不出来这绿眸女子的吐息、姿势,全然是一个普通人。


    罗敷:“…………”


    罗敷正在嗑瓜子,忽然被Q,还是一种把自己当做货物一样想抢就抢想放就放的态度,她心里已隐隐有些不悦了。


    陆小凤淡淡道:“你以为你们拿得住她?”


    丹凤公主道:“他们三个是我很信赖之人。”


    她指的是柳余恨、萧秋雨、独孤方三人。


    荆无命暗沉沉地盯着他手腕上的红绳看——介于罗敷那种微妙的羞耻心和罪恶感,阿飞有的,他连续两年都没有。


    于是,阿飞就久违地感受到了那种被杀气骚扰的感觉,额角蹦出一个十字路口来。


    荆无命的嘴角挂着奇诡的冷笑,死灰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阿飞,阿飞霍然回身,冷冷瞧着他。


    罗敷伸手抓着荆无命的后脖颈,把他拎回屋了,她“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隔着房门喊:“阿飞,你先去,我们一会儿就过来守岁哦!”


    阿飞面无表情,“嗯”了一声。


    荆无命在屋子里抱住了罗敷的腰肢。


    守岁的大屋里,炕上放了暖炉和小几,小几上放着瓜果花生,小泥炉上煮着茶水、十三幺还顺便烤几个橘子吃。


    众人一起暖暖地坐了,咔嚓咔嚓的嚼着花生,厨房又送来了各色的小糕点、一口一个;还有可以拿在手上干嚼的冷熏鱼,甜的咸的吃的喝的,齐活儿!


    这正适合围炉夜话。


    夜话就从楚留香开始,他讲起了自己十年前闯荡江湖的故事。


    那时候,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还是三个极可怜、无处可去的小姑娘,被楚留香所救,住在他的小船上。那时候,楚留香还不是一个人闯荡江湖的。


    “雁蝶为双翼,花香满人间。”①


    他的身边那时候还有胡铁花与姬冰雁,还有高亚男。


    可惜的是,高亚男喜欢上了胡铁花,胡铁花酒后答应跟人家成亲、酒醒了之后又死活不认,夺门而逃,高亚男不依不饶地追出去,沉默寡言的姬冰雁又在第二天不告而别——他暗恋高亚男。


    楚留香在藕花深处醉酒,醒来后,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后来,他就一直都是一个人在江湖上漂泊的,有时想想,那几个家伙的心还真够狠的,走了就没再回来,都已十年不见了!


    不过,朋友不正是如此么?在一起时对酒当歌、离开之后,也要各自过好各自的生活……唔,小胡真的能过好么?


    哈哈哈哈,好不好的不一定,不过大概死不了吧……如果小胡来罗园……


    楚留香瞧了一眼罗敷。


    大晚上的,朋友们在一块儿守岁,她当然也不会盛装打扮,脸上不施粉黛、丰厚的头发打成两根大辫子,垂在身前,她刚刚洗过澡,身上一股淡淡的香气,十分清洁。


    楚留香失笑,心道:如果小胡来罗园,说不定会被芙芙嫌弃地打出去,毕竟,他是真的不爱洗澡……


    陆小凤也讲起了他这些年遇见过的离奇案件,他讲故事还是很有一套的,说话又好玩儿,不一会儿,就把宋甜儿的注意力吸引了,简直比她亲哥还亲!


    阿飞倒是没什么好讲的……讲什么?讲他在江湖上是怎么被五六七八个女侠追着跑的么?


    ……现在,他总算明白罗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对他露出的那个怜悯的表情了。


    阿飞面无表情地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瓣橘子,嚼嚼嚼。


    罗敷板着脸、盘腿坐着。


    陆小凤道:“所以?”


    丹凤公主道:“万里独行独孤方,有一手很有效的追踪法子。”


    独孤方原是捕快,他的追踪法子倒不是“很有效”,而是“非常有效”。


    她接着道:“陆公子怜香惜玉,丹凤自是知道的,今日我们拦不住你,自然也拦不住这位胡姬,只是陆公子能带着她走一时,难道还能带着她走一世?姑娘家身娇体弱,又如何吃得了这个苦呢?”


    她当然是把陆小凤的话给理解错了。


    陆小凤说的“你们抓不住她”,的意思就是字面意思。


    但丹凤公主却想当然的以为,他会带着罗敷一起跑,在她看来,罗敷不过是个累赘罢了,陆小凤这样的浪子,哪有带着累赘一辈子的?等到了最后,还不是要败在独孤方手下,乖乖地来给她帮忙?


    她虽然言语轻柔、用词得体,但其中的轻视与傲慢却也不可忽视。


    她当然是傲慢的,因为她本就是一个恶毒的人。


    她虽然自称丹凤公主,但实际上却是另外一个人。


    她的名字,叫做上官飞燕,也就是真正的丹凤公主的堂妹。


    至于真正的丹凤公主,早已被她毫不留情的毒死,埋到地下去了。


    她正在酝酿一个大阴谋。


    金鹏王朝,是一个曾经存在过的西域小国,只是五十年前,覆灭在哥萨克骑兵的铁骑之下,当时的小王子,带着王室所有的财宝,与四位顾命大臣一起来到了中原。


    来到中原之后,王室的财宝被分割成四份,分别被四位大臣保管,其中的一位大臣,是小王子的叔父,叔父用那一份儿的钱,在江南买了地产,上官家的人一直就生活在了江南。


    如此这般,谁能赢得过他?


    陆小凤美美地狂卷几万两银票,把整个赌坊的人弄得脸色都很铁青。


    他哈哈一笑,手里捏着一叠银票,抖得呼啦啦响,爽快地道:“大过年的,怎么都板着脸?来来来,今天从大伙儿身上赢的,我就全花在你们身上,怎么样?”


    有人道:“那起码得鼎福居走起啊,是不是,陆大侠!”


    鼎福居是姑苏很上等的酒楼,罗敷很爱吃这家的响油鳝糊,去年夏天的时候,他们一块儿去吃过好多回。


    这样的酒楼,自然是不便宜的,更遑论说这赌坊中的赌客并不少,他们输了钱,心情正是不好,正想好好地坑陆小凤一顿,陆小凤若真答应了,他这刚赢的几万两,恐怕还没在怀里焐热呢就花出去了。


    陆小凤却笑得很愉快,只道:“为什么不行?走走走!”


    赌客们大声地叫起好来,恭维的话不要钱一样地往出说。


    陆小凤又挺起了胸膛,身后的红披风在风中猎猎飘扬,显得他更神气、更鲜活了些。


    他果真把刚赚到的钱花了出去,美酒名菜如流水一般上桌,鼎福居中吵吵嚷嚷,热闹非凡,他端起酒坛子,仰头狂饮!


    赌客们起哄道:“好!”


    门却在此刻发出了“轰”的一声。


    至于其他的三位顾命大臣,已带着财宝不见了。


    五十年后,当年的小王子、如今的金鹏王已年老了,只有一个独生女儿丹凤,他们不想要再复国,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但上官飞燕却不是这样想的。


    那么大的一笔财富,她要、她全都要。


    愚蠢的大金鹏王,去死。


    上官丹凤,长得没她漂亮、心思没她聪慧,只因投了个好胎,就处处高她一头,也去死吧!


    她畅快地杀死了这对父女,就要正式开始她的计划了。


    当年的三个顾命大臣,都已成了中原武林之中极有权势的人,光靠她又怎么能成功呢?


    她就想到了陆小凤与花满楼。


    她自诩绝美,只想着稍微略施小计,就可将愚蠢的男人全部玩弄于股掌之间,却没想到,她一人分饰两角,花满楼那边倒是轻易的骗到了,陆小凤这边却出了问题。


    她很恼怒!


    上官飞燕自小被真正的丹凤公主压一头,又只觉得自己处处都好,自尊心比天还要高,最见不得别人拒绝她,旁人一拒绝她,她心中登时就要恼火,非得逼迫他人答应他不可。


    旁人都说,陆小凤见了美女就要昏头的,可对着她,陆小凤却好似是个铁石心肠,全然不为所动。


    再看陆小凤身边坐着的那女子,也的确美丽。


    作为天生就热衷于同各种同性比来比去的女人,飞燕下意识的就认为:陆小凤定是因为这里有她,才不肯答应!


    这简直就是在说:比起一位公主,陆小凤更在意这胡姬!


    这简直就是在她的脸上甩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飞燕如何能不恼怒?!


    陆小凤的脸色变了又变,竟然好似有种十分难堪的感觉……不是,大哥,你在难堪什么啊?你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啊,能不能说出来让大家乐呵乐呵……啊不,明白明白啊?


    陆小凤梗着脖子,道:“你……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罗敷阴恻恻地笑了,似乎有人听见了她在磨牙的声音,那只握着鞭子的手,手背上竟也因为愤怒而迸出了青筋。


    她的声音却依然是轻柔的,只是愈轻柔、就愈令人悚然。


    罗敷轻轻柔柔地说:“陆小凤,哼,陆小凤……我把你当朋友,你却想抢我的男人?”


    啊?


    啊??


    啊??!


    整个鼎福居都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呆滞中,这话中之意实在太过深奥哲学,令看客们同时陷入了一种半懂不懂的奇怪境地之中……只有陆小凤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气得感觉快要昏厥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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