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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 第 31 章


    ◎他想要侍寝◎


    谢柔嘉本以为裴季泽有什么难办的大事儿要求自己, 却没想到他自袖中摸出两张梨园的戏票搁在自己面前。


    她蹙了蹙眉尖,很是不解,“这是何意?”


    裴季泽道:“微臣希望自己离开长安前, 殿下能陪微臣做一场戏。”


    谢柔嘉将那两张戏票推到他面前, 抿了一口茶, “驸马实在找错人,本宫可不会唱戏。”


    “不过是叫旁人觉得殿下与微臣感情笃定即可,”神色淡然的男人再次将票推回给她,“想来对殿下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顿了顿, 又道:“一场戏而已,殿下难不成,是怕有些人不高兴?”


    谢柔嘉觉得他话里有话。


    她托腮望着他, 弯眉嗔笑, “驸马说得对,我确实担心某些人会不高兴。毕竟,不是各个人都如同驸马这般,为了权力能屈能伸, 就连心爱的女子也可委屈做妾室。所以, 这忙, 我恐怕帮不了。”


    裴季泽闻言, 喉结微微滚动, 握着杯子的修长指骨微微泛白。


    好一会儿, 他松开手指, 替她添了一些茶,“殿下如此说, 微臣也很为难。毕竟此次下江南是要处理一些极重要的事情。一不小心, 说不定要连累整个裴氏一族。思来想去, 微臣不去也罢。”


    不待她作声,又道:“昨日,阿娘说要我搬去公主府,我觉得这个提议甚好。”


    话音刚落,就见面前的少女漆黑清澈的凤眸里染了薄怒。


    “裴季泽,你是在威胁我?”


    “殿下若是这样想,也不是不可以。”


    两人僵持片刻,眉目若雪的美貌郎君抿了一口茶,神色淡淡,“不过是去瞧一场戏,对殿下来说,就有那么难?”


    谢柔嘉亦是想不通,“不过就是一场戏,驸马又为何非看不可!驸马若是想要旁人觉得我待你情深意重,我再替你纳一名妾!当然,只要你不怕你养在秋水馆里头的不高兴。”


    他闻言,抬起眼睫望着她,眼尾渐渐地洇出一抹薄红来。


    谢柔抿着茶不作声。


    大约吃了两盏茶,他仍是不开口,她亦没了耐心,“我还有些事,就先回去。”言罢起身,经过他跟前时,被他一把擒住手腕。


    他抬起一对漆黑如墨的眼睛望着她,“殿下究竟怎样,才肯答应我去瞧这场戏?”


    冷静下来的谢柔嘉终是没有意气用事,心里只想着赶紧将他打发出长安,空出来的那只手拿起戏票瞧了一眼。


    是三日后的戏票。


    不过是极普通的一场戏而已,瞧不出有什么特别。


    她又搁回去给他,“昨日我答应阿昭这一日要与他去看戏,驸马若是非要执意这么做才肯放心地离开长安,那么就往前,或是往后推两日。”


    这是实话。


    昨日卫昭确实约了她那日去看戏。


    一向极好说话的男人却道:“不行,我就要这一日,殿下回绝他便是。”


    谢柔嘉见他不肯,也来了脾气,“那恐怕本宫要让驸马失望了!”说完,从他手里挣出手,向外头走去。


    他这回并未追出去,仍旧坐在那儿吃茶。


    外头的锦书见公主走了,忙进来,急道:“公主要走,您不哄一哄?”


    裴季泽没有作声,执茶的的指骨微微有些颤抖。


    半晌,他将茶杯搁下来,也不知是不是手抖得厉害,杯子一时没放稳,里头未吃完的茶水倒了出来,打湿了那两张戏票。


    锦书忙将两张戏票捡起来,正用袖子擦干上头的茶水,就听自家公子道:“丢了吧。”


    锦书一时愣住。


    这是没能把人哄好?


    可这一日,对于公子来说,不是很重要吗?


    *


    谢柔嘉从裴府出来后并未直接回公主府,而是直接去卫昭府上。


    正在家里百无聊赖玩投壶的卫昭见她来,心里很是高兴。


    他将她拉坐下,又赶紧吩咐人准备了一些她素日爱吃的点心水果。


    两人寒暄几句后,谢柔嘉想起裴季泽所说一事,问:“你可知晓近日朝中官员的一些位置调动?”


    卫昭不解其意,“比如?”


    谢柔嘉道:“江南的一些官员任职调动。”


    卫昭沉思片刻,道:“你是说江南道御史的位置吗?”


    江南道御史?


    谢柔嘉心中微微有些差异。


    江南道是大胤最富庶之地,亦是最主要的税收地之一,乃是一块肥差,朝中不知有多少人为这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


    裴季泽虽是从三品的太子宾客,可手中的实权也取决于太子哥哥。


    若是从前,太子哥哥将他放到这个位置来说轻而易举。


    可父亲这两年年纪大了,也不知是不是江贵妃枕头风吹多了,开始不满太子哥哥掌权,不断地打压太子哥哥,想要将权力将他手中夺回来。


    江南道御史这样重要的位置,父亲绝不会轻易地交给太子哥哥的人。


    卫昭见她神色颇为凝重,沉吟片刻,道:“近日圣人与太子哥哥正因要派谁去做这个江南道御史而发生分歧,今日朝会之上,两人再次因此事争论,圣人,当场斥责太子哥哥。”


    谢柔嘉闻言眉尖紧蹙。


    父亲竟然又当着朝臣的面斥责太子哥哥。


    太子哥哥自从江南回来后,这已经是第三回。


    他这样公然地斥责一国储君,那些个见风使舵的朝臣们必定生出异心。


    一旦太子哥哥真被废黜,那么等待哥哥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谢柔嘉想起自己的哥哥打小就背负着母亲的期许,自十三岁监国以来,十二年来宵衣旰食,不曾有一丝懈怠,将自己活得如同圣人一般。


    直到后来认识嫂嫂以后,才算是活得有些烟火气。


    反倒是父亲,只顾着与江贵妃玩乐,前些年更是大肆在洛阳修建宫殿,劳民伤财,以至于太子□□日为国库而头痛。


    如今他想着自己与心爱女人所生的儿子大了,又想着将太子哥哥踹了。


    覆巢之下 焉有完卵。


    谢柔嘉想起温柔的嫂嫂,可爱的允儿,一时之间,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


    她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背后也隐隐地沁出一层汗。


    突然,有人握住她的手。


    抬起眼睫,对上一双担忧的漆黑眼眸。


    他道:“柔柔,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同太子哥哥这一边。”


    谢柔嘉心里有所安慰,问:“那么父亲属意的江南道御史是谁?”


    提及此事,卫昭一脸厌恶,“她那个已经死了的娘家哥哥江兆林的嫡子,叫什么江行之,我并不是太熟。你知道我一向讨厌江家的人。若不是当初他们怂恿她,我阿耶也许根本就不会死得那样屈辱!她那个人,又蠢又笨,永远分不清谁待她真的好!”


    说着说着,他脸上又出现那种厌世的神情。


    谢柔嘉忙安慰他,“我明白。”


    江贵妃当年也不过是江氏一族里一个十分不受宠的庶女,因为生得太过于貌美,被自己嫡亲的兄长送给还是太子的父亲。


    后来也不知为什么,父亲却并没有将她纳进宫里,而是把她封为郡主,嫁给卫昭的父亲。


    这也就罢了,待父亲登基后,两人背着卫侯爷私通,最终卫侯爷最后郁郁而终。


    卫昭对卫侯爷的感情极深厚,因为撞见过自己的母亲与圣人苟合,以至于父亲早亡,心中一直恨极贵妃。


    后来他得知自己竟然是母亲与圣人私通所生的孩子,心里羞辱万分,更对在此事中起到不少撺掇作用的江家两兄弟,更是厌恶至极,从不与江家人来往。


    思及此,谢柔嘉又安慰卫昭几句。


    卫昭面色才稍稍有所缓和,接着道:“太子哥哥属意的人选是登州刺史安道和。”


    谢柔嘉并不认识什么登州刺史,只是无论是江行之还是安道和,那么这些人同裴季泽倒是关系不大。


    也不知太子哥哥这回将他外放到江南做什么。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用。


    她道:“太子哥哥一向运筹帷幄,咱们也不必替他瞎操心。你不是说要去听戏,票可买好了?”


    提及这个,卫昭眼底的阴霾褪尽,自袖中取出两张戏票搁到她手心里,笑,“早早地就买好了。”


    是两张与裴季泽所拿出来的一模一样的戏票。


    三日后酉时三刻。


    平康坊梨园。


    唱的是《桃花扇》


    唯一不同的是位置。


    谢柔嘉盯着那两张戏票瞧了一会儿,道:“极好。这两日我不想回去,就在你这里住两日,到时一块去便是。”


    卫昭笑了,那对如同盛满清泉的漂亮眼眸弯成月牙。


    “那这几日咱们好好玩。”


    谢柔嘉亦粲然一笑,“好。”


    *


    裴府。


    裴季泽傍晚散值回来时,已是暮色四合。


    他望着空荡荡的院子,问锦墨:“她今日可有回公主府?”


    锦墨摇头,“公主今日去了靖王府上,快到


    ?璍


    傍晚时,萧世子等人也去了,至今一群人没出来。”


    一脸疲惫的男人闻言,洁白的指骨轻轻揉捏着眉心,半晌没有作声。


    一旁的锦书低声询问:“可要摆饭?”


    他沉默片刻,问:“今日那两张戏票可丢了?”


    锦书忙从袖子里取出那两张已经晾干的戏票。


    上头还存留着茶渍。


    他知晓公子一定会找,所以没敢丢。


    裴季泽瞥了一眼戏票,道:“你亲自将戏票送到她府上去,就说那日我会去等她,等到她来为止。”


    锦书连忙命人去办。


    如今已经入秋,到了晚上天气有些凉。


    文鸢正考虑要不要遣人拿两件衣裳送去靖王府,这时府外的人来报:驸马差人过来送东西。


    文鸢忙叫人将人请进来。


    片刻的功夫,锦墨入内,将装在信封里的戏票交到她手里,并转述裴季泽的话。


    文鸢也不敢耽搁,叫人捡了两件御寒的衣物,连带着信封一并送到靖王府去。


    彼时,谢柔嘉正在卫昭府中与人围着篝火炙羊饮酒。


    吃了两杯酒,有些发昏的谢柔嘉托腮望着正嬉笑打闹的众人,清澈如水的眼眸里荡着一簇篝火。


    正走神,卫昭在她身旁坐下,把炙好的羊肉递给她唇边,“尝尝。”


    谢柔嘉咬了一口。


    卫昭歪着头笑道:“是不是还是朔方的厨子炙出来的羊肉好吃。”


    谢柔嘉咽下羊肉后,道:“也许是草原上养出来的羊更加好吃些。”


    卫昭笑笑没作声,坐在她身旁小口小口的抿着酒坛子里的酒。


    直到一坛子去了一半,他把脸搁在她腿上,抬起一对有些涣散的漆黑眼睛望着眼前明艳的少女,道:“也许,是我更喜欢那里。在那里,我可以不是靖王,我只是卫昭。”


    顿了顿,又道:“是卫家九郎。是我阿耶的儿子。”


    谢柔嘉知晓他又想起卫侯爷,伸手握住他微热的大手,“阿昭在我心中,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卫侯爷心中定然也这样想。”


    他阖上眼睛,喉结微微滚动,哑声道:“我晓得,阿耶临死之前告诉我,不管旁人怎么看,我都是他的儿子。”


    谢柔嘉摸摸他的头,与他静静地依偎地在一块。


    这时,府上管家来报,说是公主府的文姑姑来了。


    一刻钟的功夫,文鸢被请到王府后院。


    谢柔嘉还以为她有什么事儿特地跑过来一趟,却见她将一封信递给自己。


    打开一看,又是裴季泽那两张戏票。


    文鸢在她耳边转述了裴季泽的话。


    谢柔嘉盯着戏票瞧了好一会儿,瞥了一眼已经吃醉酒的卫昭。


    卫昭这时也朝她望过来,朝她淡淡一笑。


    谢柔嘉收了信封,顺手丢入篝火里。


    火舌瞬间席卷信封,很快地将那两张沉甸甸的戏票吞了个干净。


    文鸢望着被火光映照得似乎显得格外沉静的少女,在心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悄悄地离去。


    谢柔嘉在卫昭的府上连住两日,白日里到处与卫昭在城中从前爱去的地方,爱吃的馆子统统逛了一遍,吃了一遍,晚上呼朋唤友在他府中通宵达旦的玩闹,过得好不畅快。


    卫昭一句话都不曾问过裴季泽。


    谢柔嘉也一句都不曾与他提过。


    他们又成了相依为命的两个人。


    玩到第三日傍晚,谢柔嘉在卫昭的要求下,换上一套女裙,作了未嫁的打扮。


    那套衣裳是他特地叫人给她做的,是他最喜欢的天水碧色。


    谢柔嘉甚少穿这样清新的颜色。


    她本担心会不好看,对镜照了照,只见那颜色倒是极趁她的肤色,愈发衬得她肌肤莹润雪白,如同羊脂白玉一般。


    卫昭又将一串手串戴在她手腕上。


    是用各色的石头串成,红绳尾端坠着一粒金色的铃铛。


    “上回柔柔生辰,我忘记拿出来。”他缓缓道:“朔方的人说这个叫招魂铃,有了它,即便是下辈子投胎,也不会走散。”


    “这辈子都还未过完,怎就想到下辈子,”谢柔嘉拨弄着手腕上的金铃铛,笑,“阿昭不是说要努力活到九十九,每一年都会陪我过生辰。”


    他“嗯”了一声,伸手替她整理额前的碎发,道:“这辈子努力活到九十九,下辈子,就不给柔柔当哥哥了。”


    “为何,”谢柔嘉不解,“是我不好?”


    “并没有,”他望着眼前今日格外娇柔的少女,轻声道:“我只是,不想要再给人当哥哥了。”


    她弯眉嗔笑,“那下辈子我早些出生,给阿昭做姐姐。”


    他不置可否,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时辰不早,出发。”


    卫昭所居的靖王府在长宁坊,距离梨园并不是太远,半个时辰的功夫马车在梨园门口停下。


    两人才下马车,谢柔嘉一时没站稳,好在一旁的阿昭一把扶住她。


    *


    不远处的街角。


    一袭玄衣,长身鹤立的男人望着梨园门口格外瞩目的一对男女,微微地攥紧了手里热腾腾的板栗。


    一袭鸦青色衣袍,容貌昳丽的男人拥着怀里的少女,微微低下头,也不知与她说些什么,这段日子以来从未真心在他面前笑过的少女扬起一张雪白的小脸望着他弯眉嗔笑。


    一如多年前,她也这般望着自己,柔柔地唤他“小泽”。


    直到两人入了戏园子,他都没收回视线。


    就那么呆站着。


    *


    戏园子里。


    台上的戏还未开始。


    坐在三楼被隔出来的雅间,望着台下热热闹闹的人群,不知怎的就想起从前与裴季泽来听戏的场景来。


    她从前其实不怎么爱听戏,每回来也不过是喜欢同裴季泽来这里坐一坐……


    她喜欢热闹。


    尤其是平日里特别守礼的君子会在这种地方任由她胡闹。


    她喜欢依在他怀里,一边听戏,一边吃着他喂到嘴里的栗子。


    然后趁他不注意时,故意拿脸颊去蹭他的脸颊。


    每当这个时候,人前端方自持的君子总是微微红了面颊,软软地说上一声“别闹”。


    谢柔嘉当时一直在想,再长大些就好了。


    再长大些,她就偷偷地亲亲他,看他会如何。


    只可惜后来她长大了,他们再不曾一块听过戏。


    一个晃神,戏已经罢场。


    谢柔嘉听着台上咿咿呀呀,温柔缠绵的唱腔,头一回觉得,即便是有卫昭在身旁,她仍会孤独。


    那种孤独,已经浸入骨髓。


    她试图用一出戏来短暂的治愈自己的孤独。只可惜,直到戏散场,也不曾治好。


    两人自梨园出来时,已经月上中天。


    秋夜里天冷,秋风萧瑟,吹乱了谢柔嘉的头发。


    卫昭将早就备好的氅衣披到她身上,提议,“咱们去桂花巷的孙老伯处吃锅子。”


    桂花巷就在梨园前头的一条巷子里,从前她每回从戏园子里出来,总要去吃。


    谢柔嘉应了一声“好”。


    两人朝着西边而去,谁也没有在意仍旧站在街对面的男人。


    他死死地盯着那两个人离去,一对含情眼里像是碎了冰在里头。


    一旁的锦书觑着自家主子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公子已经在这儿站了一晚上,不如回去罢。”


    直到那两个人消失在街角,他才收回视线,将手里怎么都捂不热的栗子丢给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入了马车。


    回到敬亭轩后,他坐在院子里那棵海棠树对着满园子的花灯发呆。


    锦书忍不住劝:“也许,公主她只是一时还生气,等过些日子就好了。”


    几乎一晚上都不曾说过话的男人哑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也该和离?三年前我叫她在众人面前丢了脸。三年后,她又被逼着嫁给我,我明知她不情愿,心里想的那个人也不是我,可我还是娶了。结果到头来,又害得她伤心。”


    “可这一切都不是公子所想,”锦书反驳,“公子,从来都不曾对不起公主。只是,有时候,命运使然。”


    “命运使然,”他轻“呵”一声,“好一句命运使然。”


    他从手腕上将那串三年都未曾离过身的手串取下来,轻轻摩挲着上头刻着的歪歪扭扭的字。


    【裴季泽  你几时来瞧我】


    这回,他去晚了,她再也不肯要他。


    *


    桂花巷。


    谢柔嘉与卫昭刚入小小的铺子,卫昭便道:“柔柔先坐一会儿,我去如厕。”


    谢柔嘉“嗯”了一声,独自寻了一个位置坐下。


    她从前是这里的常客,这里的掌柜孙伯虽是三年没见她,可还是一眼就认出来。


    他一边将热腾腾的羊锅子搁在桌上,一边笑道:“你倒是好久不曾与那个笑起来特别好看的郎君一块来了。从前每一年这一日,你都会同他来。”


    谢柔嘉楞了一下,突然想起来,今日,是她与裴季泽认识的日子。


    每一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带她出来听戏吃锅子。


    怪不得他执意要同她今日来听戏。


    她忘了。


    羊锅子不断地沸腾,氤氲的热气儿模糊了眼睛。


    忘了好,忘了也好。


    忘了,她才能重新开始。


    卫昭这时回来,见她眼眶泛红,问:“怎么了?”


    她连忙揉揉眼睛,“今日的辣子太辣了。”


    卫昭瞥了一眼她只搁了豆瓣酱的碗,手摸摸她的头,笑,“是吗?那少吃些。”


    她“嗯”了一声,笑,“好。”


    两人用完锅子已经很晚,卫昭问:“今夜,你要去哪儿?”


    她道:“我回公主府。”


    他抿了抿唇,问:“你不回家?”


    她笑,“我的家如今就在公主府。”


    卫昭没再多说什么,将她送到公主府,目送她入了角门才肯离去。


    守夜的女使见她回来,忙提着灯笼将她迎回院子。


    才跨入院门,谢柔嘉一眼就瞧见院子里海棠树下站着的一袭绯袍,容颜似玉的美貌少年。


    月下的少年正侧对着她,扬起脸望着天上的那抹月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谢柔嘉还以为是十七岁的裴季泽站在那儿。


    正愣神,听到动静的少年已经走上前来向她见礼。


    谢柔嘉问:“怎这么晚还不睡?”


    他认真道:“公主说要来瞧我,我等了三日,公主都没来。”


    谢柔嘉一时愣住。


    她不过随口一说而已。


    不过面对着这样一个长相漂亮又真诚的少年,她十分好脾气地道:“抱歉,我忘记了。”边说边由着侍女褪去靴子,入了屋子。


    他亦跟着进去。


    谢柔嘉回头,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你怎还不去睡?”


    微微红了面颊的少年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我今晚想睡在这里,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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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  ? 第 32 章


    ◎吻◎


    谢柔嘉不知怎的就同意魏呈留下来睡。


    也许是一个人实在太孤独。


    她沐浴出来时, 只着了寝衣的魏呈正坐在床边看书,就连她出来都没有发现。


    直到她走近,轻衣薄衫的美少年从书里抬起视线, 怔怔地望着眼前一袭胭脂色寝衣, 乌泱泱的漆黑发丝披散下来的的女子, 一时忘记反应。


    也不知是不是内室的灯光有些柔和,平日里美得张扬夺目,令人不敢逼视的金枝玉叶此刻看起来是个比他年岁还小的少女,看人的眸光软软的, 一点儿也没有白日里的傲慢。


    她问:“你这样瞧我做什么?”


    微微红了面颊的少年忙收回视线,搁下手里的书起身上前,牵着她的手走到床边坐下。


    刚刚沐浴过的少女身上散发着玫瑰香气, 隐约着带着少女独有的甜香。


    她拿起他方才看的书翻了两页, 笑,“原来你喜欢瞧这个。我书房里倒是有许多,明日我叫人拿给你。”


    他道了一声“好”,将衾被铺开, 服侍她安寝后, 问:“要熄灯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 道:“我怕黑, 就这么留着罢。”


    他“嗯”了一声, 放下床帐后在她的脚踏旁铺好床铺, 然后躺进被窝里。


    衾被里都是她身上的暖香。


    有些睡不着的魏呈忍不住转头望向帐子, 问:“姐姐可睡了?”


    正望着帐顶发呆的谢柔嘉闻言,道:“还未。”


    他又道:“姐姐今日是不是不开心?”


    谢柔嘉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想了好一会儿, 缓缓道:“谈不上不开心, 就是突然之间想通一些事情,割舍了一些让我难过了许多年的东西。”


    他道:“既是不开心的东西,割舍便割舍,人总是要往前看,明日总比昨日好。”


    谢柔嘉倒是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随口问:“你进公主府前是做什么?”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道:“我阿娘是教坊司的伎子。她去世后,教坊司的嬷嬷见我生得好,便精心养着我。半个月前,有人花一千贯买了我,之后我就到了公主府来。”


    “我阿娘,也曾想把我养成一个读书人,只可惜,没能来得及。”


    谢柔嘉本以为他不过是穷人家的孩子,知晓公主府想要寻找门客,自荐上门寻求富贵,却没想到竟有这样坎坷的命运。


    不过她一向不擅长安慰人,只是问:“你老家哪里的?”


    “江南,”他轻声道:“我是在秦淮河的花船上出生的。”


    江南……


    谢柔嘉不知怎的就想起裴季泽提过的江南美景。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道:“若是哪日有机会我若是去江南,带你回去瞧一瞧。”


    不过她觉得这种概率很小,毕竟,她在这里再留一个月,就要离开长安去朔方。


    话音刚落,身旁的少年突然将自己的手伸进帐子内。


    少年的手生得很漂亮,指甲也修剪得很整齐。


    谢柔嘉迟疑着想要握住那只手,可快要触碰到他的指尖时,倏地收回手,道:“去把灯熄了吧。”


    他“嗯”了一声,起身熄灯。


    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


    谢柔嘉听着身旁极轻的呼吸声,突然觉得,有这么个人躺在自己身边挺好的。


    一出热闹的戏都没能治好的孤独,在这一刻好似得到缓解。


    她缓缓地阖上眼睫,沉沉睡去。


    再次睁开眼睛时,对上一对漆黑清澈的含情眼。


    许是没有想到她醒来,对方慌忙地收回视线,哑声道了一声“早”。


    谢柔嘉“嗯”了一声,“早”,才要起来,见他慌忙地拿衾被遮住自己的身子,面颊微微红。


    谢柔嘉愣了一下,大抵明白他在遮什么。


    她望着眉眼十分熟悉的少年,脑子里不知怎么就想到,十七岁的裴季泽,晨起时是否也会有这样的反应。


    青涩而又热烈。


    那样端方自持的美少年,也不知若是被她发现这样的窘状,会不会羞红脸。


    随即谢柔嘉将这个荒唐的想法甩出脑子里去,正欲说话,外头突然传来喧闹声。


    她眉尖微蹙,“何人在外头喧哗!”


    *


    “萧世子您不能进去!”


    屋外,文鸢挡在门口,望着眼前一脸戾气的紫衣美少年,劝阻,“公主还在歇息!”


    萧承则瞥了一眼廊庑下属于男人的靴子,喉结微微滚动,“裴三郎来了?”


    文鸢摇头,“并无。”


    萧承则冷笑,“既然你不是裴三郎,那她房里的是谁?”


    文鸢哪里敢说此刻在公主屋里的,正是他送来的面首,正要劝阻,他竟然不管不顾上前,一把将门推开,这也就罢了,竟然还往内室里闯。


    文鸢紧跟着进去,却见公主正坐在床上,而魏公子坐在脚踏上。


    她不知怎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正欲说话,就听公主呵斥,“萧承则,你一大早发什么疯!”


    萧承则的眸光落在脚踏上的衾被,面色稍霁,瞥了一眼有些惊慌的魏呈身上,冷笑,“不过是送一个玩意儿给公主姐姐解闷,姐姐竟把人都给弄到床上来了,怎么,是瞧上他那张脸了是吧!”


    他一向言语刻薄,谢柔嘉早已经习惯,


    可他这样闯入她的卧房,她很不舒服,又见魏呈一张脸白得吓人,低声呵斥,“这是本宫的房内事,萧世子未免管得太宽了!”


    萧承则冷冷扫了一眼魏呈,“还不赶紧滚!”


    魏呈不作声,喉结不断地滚动。


    谢柔嘉瞥了一眼魏呈,“你先回去。”


    魏呈这才“嗯”了一声,当着萧承则的面自床上起来穿衣裳。


    萧承则见他身上衣裳完整,面色稍霁。


    一脸屈辱的少年手抖得厉害,腰间玉带扣了好几次抖没扣上。


    谢柔嘉于心不忍,横了一眼萧承则,“还不出去,我要更衣。”


    萧承则这才向外走去。


    文鸢忙上前服侍谢柔嘉更衣,待她穿戴整齐后,才与魏呈一块出去。


    萧承则正坐在外间的榻上逗弄儿茶,见他二人出来,正欲说话,黛黛自外头进来,一脸慌张,“驸马正朝这边过来!”


    谢柔嘉微微蹙眉。


    他一大早来自己这里做什么。


    魏呈这会儿就是想走已经来不及了。


    她正迟疑,萧承则阴沉沉的眼神落在魏呈身上,幸灾乐祸,“我倒要瞧瞧,公主姐姐要与你的驸马交差!”


    谢柔嘉缓缓道:“本宫身为公主,想要宠幸谁,就宠幸谁,何须要向他交代。”


    就算是裴季泽知晓她养面首,又能如何。他若看不惯,和离便是。


    话虽如此,她到底给裴季泽留了几分颜面,叫魏呈先入内室待着。


    魏呈刚转入内室,那抹高大挺拔的紫红色身影已经入到廊庑下。


    眉目若雪的美貌郎君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人,眸光落在廊庑下的那双男靴上。


    他死死地盯着那双靴子,背在身后的那只手紧握成拳,渐渐地,鲜血自指缝里溢出来。


    一滴一滴,砸在樱桃木色的地板上。


    儿茶自榻上跳下来,围着那摊血渍“喵喵”叫个不停。


    谢柔嘉也终于留意到地上的血渍,神色淡漠,“驸马这会儿来可是有事?”


    足足过了约有半刻钟的功夫,嗓音喑哑得可怕的男人方缓缓开口,“与殿下商议外放一事。”


    话音刚落,内室里头传来一声响动。


    裴季泽将眸光投向内室。


    儿茶这时也跑去内室,“喵喵”叫个不停。


    就连原本躺在榻上的萧承则也坐起身来,似笑非笑地望向内室。


    文鸢与黛黛紧张得直冒汗,生怕驸马要闯入内室查看。


    好在,他瞧了一会儿就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看向发丝凌乱的谢柔嘉。


    神色淡然的少女看向萧承则,“你先回去吧,我过两日再约你出来。”


    萧承则懒洋洋地站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经过裴季泽身旁时,一贯张扬跋扈的美少年顿住脚步,眸光落在那双男靴上,嘴角微微上扬,讥讽,“从前旁人总说,裴侍从是长安最有涵养之人,我心中总是不服气。如今,倒算是服了。裴侍从,当真有涵养。”言罢,大步向外头走去。


    文鸢等人见状,也都退了出去。


    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谢柔嘉与裴季泽。


    他径直在一旁的圈椅坐下。


    谢柔嘉在榻上坐下,用指尖拨弄着手腕上的铃铛。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可用了早饭不曾?”


    谢柔嘉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是说这个,忍不住朝他望去。


    今日天好,温暖的阳光洒进屋子里,给静坐在圈椅里的男人身上笼下一层淡淡的光晕。


    他眼尾洇出一抹薄红,垂着的长睫在洁白的下眼睑处投下一片阴翳,眼神不知望向何处。


    这时儿茶顺着他的衣摆爬到他怀里,静静地蜷缩在他腿上。


    他伸出一只手轻抚着儿茶雪白的皮毛,另外一只手垂下来,鲜血顺着他洁白的指尖,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谢柔嘉突然觉得,魏呈与他没有半点相似之处,魏呈即是魏呈。


    裴季泽就是裴季泽。


    即便是衣裳穿得一模一样,身上的熏香也一模一样,他既成不了十七岁的裴季泽,更加无法成为如今的裴季泽。


    她收回视线,问:“驸马今日究竟所为何事而来?”


    他缓缓道:“昨日的事情,殿下考虑得如何?”


    谢柔嘉本以为昨日没答应他去看戏,他已经改变注意,谁知他竟是来说这个。


    也不知他脑子里成日想些什么。


    谢柔嘉沉吟片刻,道:“若是驸马非要如此做才肯放心离开长安,我答应就是。”


    左右不过一个月而已。


    “极好,”像是松了一口气的男人用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血渍后站起身,抱着儿茶走到她身边,将自己另外一只完好无损的洁白大手递给她,“咱们回家用早饭吧。”


    谢柔嘉没接。


    他亦不动。


    两人约僵持了半刻钟的功夫,谢柔嘉将自己的手递到他掌心里。


    他牵着她的手,大步朝外头走去。


    从始至终,他都不曾问过一句魏呈之事。


    回去的路上,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不知在想些什么。


    逼仄的空间里闷得叫人透不过气来。


    谢柔嘉推开车窗往外瞧。


    大街上极热闹,车如流水马如龙,沿街的铺子门口站着伙计,正当街揽客。


    不远处有一处卖糖人的小摊子,上头插着各种各样的糖人,几个总角之龄的孩童正守在摊位前,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像是在考虑究竟要买哪个。


    瞧了许久,摊位上一个骑马的将军卖得最好,大抵是它分量够大,可以多吃几口。


    谢柔嘉想起从前小时候也时常溜出宫也喜欢买这个。


    不过她从来不挑大个的,就叫卖糖人的老人照着她跟裴季泽的模样捏。


    买回来又舍不得吃,就拿冰镇着,日日摆在那儿,光是瞧一瞧都觉得逗趣可爱。直到放到不能放,她便拿着糖人去崇文馆去找裴季泽里,一人一个,能坐在那儿吃一下午。


    一年又一年,她与裴季泽越长越高,糖人也越捏越大。再后来她来了癸水后,特地叫卖糖人的老人再照着他俩的模样捏两个小的来。


    男孩像谢柔嘉,女孩像裴季泽。


    她告诉裴季泽,等将来她要生两个小宝宝,最好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一定要长得像裴季泽,这样,定能迷倒全长安的少年们。


    正走神,马车突然被叫停。


    一直未言语的男人道:“等我片刻,我下去买些东西。”言罢,弯腰出了马车。


    谢柔嘉看着他向卖糖人的摊位走去,跟几个孩子站在一块。


    他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些孩子眼神发亮地看着他。


    谢柔嘉出神地看向窗外,直到他去而复返,将四个糖人递给她。


    谢柔嘉看也未看,眼睛仍旧看着窗外,淡淡道:“我已经过了吃糖人的年纪。”


    他并未勉强,将那四个糖人搁在小几上,沉闷压抑的空气里多了一丝甜香。


    待下马车时,谢柔嘉多不曾看过那些糖人一眼。


    敬亭轩倒是比从前多了一丝变化。


    院子里的花灯像是全部重新换过,颜色各异,模样可爱,十分逗趣。


    谢柔嘉随意地扫了一眼便径直入了屋子。


    她在榻上坐下,问:“驸马需要我做些什么?”


    裴季泽走到她跟前坐下,将两张戏票递到她手里,“今晚咱们去看戏。我想了想,晚一日也无妨。”


    谢柔嘉盯着那两张戏票瞧了好一会儿,道:“驸马安排就好。”


    他“嗯”了一声,“我还有事要入宫一趟,殿下先休息,傍晚等我回来用饭。”顿了顿,又道:“若是觉得无聊,可叫阿念过来陪殿下玩。”


    谢柔嘉答应下来,阖上眼睫,听着他吩咐人准备早饭。


    直到屋里没了动静,她才缓缓地睁开眼睫,望着雕梁画柱的房梁,轻声道:“你说,他究竟知不知昨夜魏呈宿在我房里?”


    文鸢迟疑,“奴婢也说不好,驸马的心思,实在太难测。”


    一个男人,亲眼瞧见自己的妻子有其他的男人,却一字未提。


    这,这真的不知说什么好。


    谢柔嘉想了想道:“你叫人去问一问,如何替人脱离贱籍。”


    文鸢一时愣住,“公主要替魏公子脱离贱籍?”


    谢柔嘉“嗯”了一声,“一个月后我就要离开长安,也不枉他服侍我一场。”


    *


    裴季泽一路出了敬亭轩,守在院外的锦书忙迎上前去,不等开口,就听到自家公子冷冷吩咐:“替我送一封请柬去定远侯府,我明日要请萧侯爷去其香居吃茶。”


    锦书忙应了声“是”。


    裴季泽弯腰上了马车。


    逼仄的的空间里弥漫着糖人的甜香气。


    碟子里静静地躺着四个糖人。


    两大两小,手臂挨着手臂,整整齐齐,因为搁得太久,抹糊了面容。


    他拿起其中一个女子糖人轻咬了一口。


    甜腻腻的味道在口中弥漫。


    并不喜欢吃糖的男人一口接一口地咬着糖人,眼尾渐渐地洇出一抹薄红来。


    待马车在宫门口停下时,四个糖人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


    他抿了一口茶,将口中发酵的糖咽下去后,理了理身上的紫红色朝袍,下马车后神情肃穆地向太极殿大步走去。


    才到门口,就听到里头的欢笑声。


    一旁的小黄门忙进去禀报,片刻的功夫去而复返,请他入内。


    待见完礼后,正拿着一个糖人逗弄女儿的圣人头也未抬的问道:“驸马可是有事?”


    眉目若雪的男人一脸淡漠道:“微臣来,是有关太子殿下的一些事情想要告知圣人。”


    圣人闻言,手顿住。


    他抬起眼睫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同半年前比起来,很是不同。


    更像他那个讨人厌的叔父。


    片刻,他收回视线,冷冷问:“驸马既是太子的伴读,又是太子的宾客,乃太子的肱骨之臣。今日此举,倒是令朕有些想不通。”


    裴季泽瞥了一眼正竖着耳朵听动静的江贵妃,再次敛衽行了一礼,道:“微臣,先是天子的臣子,而后才是太子殿下的宾客与伴读。”


    “说得好!”圣人抚掌,笑,“驸马果然深得朕心,难怪柔嘉这样喜欢你。只是不知驸马可有所求?”


    傲立于殿下的男人沉默片刻,道:“微臣想要向圣人讨要江南道御史的位置。”


    *


    裴府。


    敬亭轩。


    谢柔嘉午睡醒来后快到傍晚。


    她实在闲着无聊,想起府中有一荷花池,便想着去转转。


    行到半路,她瞧着锦墨正指挥人搬东西。


    锦墨这时瞧见她,连忙上前行礼。


    谢柔嘉以为是裴季泽要下江南,问:“驸马不是一个月后才离开长安,怎这么快打点行装?”


    锦墨迟疑了一下,道:“是要送秋水馆的那位离开长安。”


    裴季泽竟要送她离开长安!


    谢柔嘉随即想到裴季泽也要离开长安,指不定是怕到时被人说闲话,所以才先将她送出长安,到时再去江南与她团聚。


    他对她,到是煞费苦心。


    她倒也没说什么,转身就走,谁知锦墨却追上来。


    锦墨道:“公子是要送她回冀州老家。其实公主生辰那日,公子就要送她离开,只是她旧疾发作,咳血不止,公子不得已,才先将人送到医馆里。”


    谢柔嘉心中微微震惊。


    她将人送入府前也曾叫萧承则查过那名花魁的底细,萧承则说她是长安人,打小就被卖入教坊司,怎好端端跑来一个冀州老家。


    谢柔嘉迟疑,“她病得很严重?”


    “经年旧疴,”锦墨微微蹙眉,“赵医师断言,若是她不放下心结好好将养,恐怕活不过五年。”


    顿了顿,又道:“公主千万别同公子说是我同您说的。”


    谢柔嘉“嗯”了一声,一时也没了看荷花的心思,又回了敬亭轩。


    才行到院门口,就瞧见裴夫人领着阿念过来。


    阿念一见到她,立刻跑上前来抱住她,笑,“阿念还以为公主嫂嫂又回去公主府了。”


    昨夜她被裴季泽抱入府中的事儿恐怕阖府皆知,谢柔嘉伸手摸摸她柔软的头发,道:“我这段日子都会待在这儿。”


    “真的吗?”她眼睛弯成月牙,“那阿念天天都来找公主嫂嫂玩好不好?”


    谢柔嘉答应下来,见裴夫人笑眯眯地望着自己,想到那天夜里自己醉酒后发酒疯的情景,耳根子隐隐发烫。


    裴夫人倒是瞧她的眼神却越发慈爱,牵着她的手道:“这两日天气转凉,妾身今日特地叫厨房炖了羊汤,今晚咱们一块用饭好吗?”


    并不想与裴季泽一同用饭的谢柔嘉应承下来,随着她一块去了前院。


    快到晚饭时,裴季泽才回府。


    裴夫人应是特地叫人去府门口接人,他衣裳都还未换就来了前院。


    一家子用过饭后,裴夫人本还想留他夫妻二人一块吃茶,裴季泽握住谢柔嘉的手,道:“我约了殿下一同去听戏。”


    裴夫人一听,心里更加高兴,忙道:“你们块去吧。”


    两人起身告辞,待出了院门,谢柔嘉抽回自己的手,道:“这戏在外头做一做就好,又何必非要在自家家里头演得这样真。”


    神色淡然的男人重新握住她的手,道:“既是做戏,就要做全套。”


    谢柔嘉懒得理他,由他牵着入了府。


    直到入了马车,他才舍得松开。


    谢柔嘉拿帕子擦干净微微有些濡湿的掌心。


    他盯着她的手瞧了一会儿,问道:“微臣的手有那么脏?”


    “倒不是驸马的手脏,”她神情懒怠,“只是不大习惯。”


    他喉结微微滚动,并未再说话。


    马车一路朝着梨园驶去。


    约两刻钟的功夫,马车突然停下。谢柔嘉迟疑,“那么快就到了?”


    她记得还有段路。


    “并未,”他道:“不过是去买些东西。”


    果然,片刻的功夫,锦书将一包东西递进马车里。


    是赵老伯家的栗子。


    从前去听戏,他也喜欢买一包,听戏时剥给她吃。


    谢柔嘉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马车再次驶动。


    这回行驶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停下。


    他率先下马车。


    谢柔嘉正要下去,一只洁白似玉的大手伸到她面前。


    谢柔嘉实在不想在这些小事情上与他争,于是把手搭在他掌心里,由着他扶下马车,又由他一路牵着入园子。


    此刻时辰尚早,戏还未开始,园子里却已经坐满人。


    坐在三楼雅间的谢柔嘉托腮望着偌大的热闹戏园子,瞧着来听戏的人相互之间都在说悄悄话,唯独她与裴季泽,就好像临时凑在一块的陌生人。


    她正发呆,突然听到身旁正拨板栗的男人问:“在想他?”


    谢柔嘉斜他一眼,“不知驸马说的是哪一个?”


    眉目若雪的美貌郎君不答,将剥好的栗子递到她唇边。


    谢柔嘉知晓自己若是不吃,他绝不会罢休,索性张开嘴,任由他服侍,心里只想着赶紧听完戏回去。


    身旁的男人如同从前那般服侍她,将剥好的栗子一颗一颗喂入她口中。


    栗子还是如同从前一样香甜,只是再不复当日与他在梨园听戏吃栗子的那种心境。亦不再不会像从前那般依偎在他怀里,偶尔地故意去蹭他的面颊。


    好在戏终于开场,她将心思全部放在戏台上。


    今日唱的是《梁祝》


    是谢柔嘉最爱的一场出戏。


    台上唱到梁山伯与祝英台双双化蝶的那一幕时,偌大的戏园子传来不少女子的抽泣声。


    同样哭红了眼睛的谢柔嘉有些口渴,哽咽,“水。”


    等了许久也没动静,眼角还挂着一滴胭脂泪的女子忍不住转头,端坐在身旁的男人突然逼近,捏着她的下颌,将自己滚烫的唇舌送入她口中。


    作者有话说:


    估计下一章,或者下下章就到文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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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  ? 第 33 章


    ◎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轻薄她◎


    谢柔嘉完全没有想到, 一向在外人面前端方自持的男人竟会在戏园子里做这事!


    直到对方含住她的舌吮吻,她才反应过来,立刻伸手去推, 可身形高大矫健的男人非但纹丝未动, 还将她一把抱坐在自己怀里, 一只手捉着她的两只手腕拉至背后,一只手扣着她的后脑勺,肆意却又疯了似的吮吻着她的唇舌,由生涩到熟练, 吻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又羞又恼的谢柔嘉挣脱不得,去咬他的舌。


    他闷哼一声,却仍是未松开她, 越吻越深, 像是要将她吞入腹中。


    台上还在咿咿呀呀的唱着缠绵悱恻的戏曲。


    台下,不知何时被放下轻纱帐的雅间内,红裙曳地,身形娇小的女子被一袭玄衣的高大男人压在榻上。许是嫌响个不停的铃铛太吵, 他洁白修长指骨轻轻一勾, 那串精巧别致的手串自雪白她纤细的手腕上脱落。


    直到台上乐声停止, 戏子谢幕, 男人才舍得松开怀中女子, 伸手想要替她整理衣物。


    洁白的指尖才落在她凌乱的发丝上个, 面颊潮红, 漆黑的眼睛沁出一抹水光的女子抬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她使了全力, 只听“啪”一声脆响, 并未闪躲的男人结结实实挨了她这一巴掌。


    她自幼虽性子有些骄纵, 也爱欺负人,可这样动手打人还是头一回。


    尤其对方还是裴季泽。


    挨了打的男人突然轻笑一声,洁白的指腹抹去唇上被她咬出的血渍,喉结微微滚动,哑声道:“方才是微臣失礼,还请殿下赎罪。”


    她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他,“裴季泽,你究竟意欲何为?”


    他们两个认识十几年,他一向端方自持守礼,涵养更是一等一的好。


    她之所以这样放心地与他待在一块,就是知晓以裴季泽的修养,绝不会对她做出如此禽兽之事。


    却没想到这样一个人,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轻薄她。


    容色无双的男人嘴角微微上扬,眼底流露出罕见的轻佻之色,“微臣方才瞧着南面坐着两个臣子不断地朝这边张望,不过是想要将戏做得逼真一些,却不曾想,殿下竟恼了。”


    谢柔嘉闻言朝南面望去,果然瞧见对面的雅座内,有两人鬼鬼祟祟的人朝这边望来。


    她收回视线,鄙夷地打量他一眼,抬起雪白的下巴,“驸马如今爱权力怕不是爱疯到了吧!”言罢要走,行至门口,伸手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手腕,连忙去榻上翻找。


    自幼不把任何东西放在眼里的女子在榻上找不到之后,竟跪趴在地上,伸出手在塌下摸来摸去。


    突然,一只洁白似玉的大手横在她面前。


    沁出血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那串招魂铃。


    金色的铃铛与红绳上染了血迹。


    她伸手拿过铃铛,用衣袖用力擦拭干净上头的血迹,又见他掌心仍不断地往外渗血,神色微动,抬起眼睫瞧他一眼。


    面色晦暗不明的男人低垂着眼睫毛,缓缓道:“微臣赠予殿下的手串,殿下转手随意地丢给旁人。他送殿下的,殿下竟这样视作珍宝。”


    “你怎能与阿昭相提并论!”


    丢下这句话,一脸倨傲的女子自地上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的衣衫,拂袖而去。


    直到她消失在雅间内,眼尾洇出一抹薄红的男人自手腕上取下那串紫紫檀木手串,轻轻摩挲着上头刻着的歪歪扭扭的字,想起一年前她将这串手串戴在他手腕时所说的话。


    【在我心里  这世上没有人比小泽更好  我只爱小泽一个】


    果然,吃醉酒的女子说过的话不可信。


    她也只有吃醉时才会觉得他最好,清醒时,自己永远都比不过他。


    他将手串丢在榻上,转身出了雅间。


    走了没两步,又折返回来,盯着榻上那串珠串瞧了许久,最终还是将它拾起来戴在腕骨上,大步朝外走去。


    *


    今夜天凉,外头起了风。


    正站在戏园子门口与黛黛吃东西的文鸢见自家公主气呼呼地出来,忙迎上前,待瞧清楚她的模样,大骇,“殿下,您怎么了?”


    只见进去时还好好的女子,此刻发丝凌乱,眼红饱满的唇微微肿着,上头匀的胭脂像是被人吃得干干净净,给本就明艳夺目的容貌添了几分浓稠靡艳,更加勾人心魂。


    谢柔嘉想起方才被裴季泽困在榻上轻薄的情景,又羞又恼,恨恨地用手背摸了一把嘴巴,“被狗咬了!”


    文鸢大抵猜出她被人轻薄,急道:“驸马也真是的,都不看好您,奴婢这就去找驸马!”


    话音刚落,就见驸马自戏园子里走出来。


    只见容色若雪的男人左脸颊上还浮着五个手指印,薄唇也被人咬破,上头还沁着血珠子。


    她再瞧瞧自家公主,心底大约明白怎么回事儿,与黛黛对视一眼后,两人低下头没再言语。


    谢柔嘉见裴季泽出来,提着裙裾就要走,被他一把擒住手腕。


    他将一件墨色氅衣披在她身上,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谢柔嘉要脱,却被他紧紧地摁住。


    谢柔嘉冷冷道:“放手。”


    他道:“外头冷。”顿了顿,又道:“那两个人又朝咱们看过来了。”


    “爱看不看!”谢柔嘉懒得与他虚与委蛇,“驸马不高兴去江南就不去!”


    他仍是不肯放手,“我饿了。”


    谢柔嘉冷笑,“所以?”


    他道:“我们去桂花巷。”


    谢柔嘉盯着他瞧了一会儿,问:“裴季泽,你今夜是被人下降头了吧。”


    他不作声。


    谢柔嘉抽回自己的手上了马车,他亦跟了上去。


    谢柔嘉一脸警惕地望着他。


    好在他并未靠近,而是坐在最靠近车门的位置上。


    两人一路无话,直到回到敬亭轩,谢柔嘉见裴季泽又跟进来,蹙眉,“驸马今夜打算睡哪儿?”


    他道:“自然是睡自己的屋子。”


    许是如今对他没了感情,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的谢柔嘉在榻上坐下,半倚在榻上打量他片刻,抬起雪白的下巴,“不若这样,驸马肯将衣裳脱下来,本宫若是觉得驸马的身子合眼,就准许驸马今夜侍寝,如何?”


    这话,极尽羞辱。


    这会儿屋子里又没有旁人,他倒犯不着演戏。


    谢柔嘉本以为他会拂袖而去,谁知他竟然道:“殿下此话当真?”


    不待她回答,他洁白的指骨落在腰间的玉带上。


    谢柔嘉没想到他真肯脱,心中虽慌,可眼睛却未移开。


    只听“啪嗒”一声响,那条玉带落在地板上,紧接着是玄色的箭袖衣袍,露出里头包裹着男人完美矫健身躯的雪白里衣。


    谢柔嘉虽与他同床共枕一个多月,几乎不曾这样真切地瞧过他。


    他洁白的指骨勾住雪白里衣的系带,轻轻一扯,系带松开,里衣微微敞开,一条横在结实胸膛的鞭痕映入眼帘,彰显着这副身躯曾遭受过怎样的折磨。


    “够了!”


    谢柔嘉偏过脸不看他,“本宫今夜没兴致,驸马跪安吧。”


    裴季泽却不肯走,喉结微微滚动,嗓音沙哑,“你怕?”


    她低头不语。


    他大步走到她跟前,强行捉着她的手探进自己的衣裳里头,按压在那些伤痕上。


    像是被吓坏的女子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冷冷道:“驸马若是实在不想出去,就去外头榻上歇着吧!”


    自始自终,她都不曾抬头看过他的身子一眼。


    像是厌恶到极点。


    他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终于松开她的手腕,弯腰捡起地上的衣裳,一件件地穿回去,冷冷说了一句“微臣告退”后,大步朝外走去。


    谢柔嘉听到外头房门关上的声音,盯着自己像是被他身上的伤痕灼伤,微微颤抖的指尖瞧了好一会儿,捂住自己的脸。


    她不懂,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更加不明白,为何昔日那个干净明朗的翩翩少年,短短三年的时间怎会变成这样。


    权力,当真可怕。


    接下来四五日谢柔嘉再未见过裴季泽。


    从前做事总爱同她交代一声的裴季泽这回也没有给她留只字片语。


    这让她乐得自在。


    左右还不到一个月,只需忍一忍就会过去。


    这一日傍晚,她受邀去正院用晚饭。


    还未开始用饭,外头的婢女突然慌张来报:秋水馆的柳娘子突然咳血,赵医师此刻不在府中,眼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花魁虽以裴季泽妾室的名义住在秋水馆里,不过裴季泽不允许她给谢柔嘉敬茶,是以全府上下的人并未将她当作妾室看待,仍是称呼她为“柳娘子”。


    裴夫人一脸为难地看向谢柔嘉。


    谢柔嘉神色淡淡,“既是府中的人,阿家为她延医便是。”


    裴夫人闻言松了一口气。


    她虽不喜欢那名花魁,可到底是一条人命,总不能看着她自生自灭。


    本以为公主会不高兴,不曾想她竟这样大度。


    裴夫人立刻吩咐人去外头请医师。


    谢柔嘉也不便打扰,就先告辞回去。


    裴夫人将她送走后,便急匆匆此去了秋水馆。


    后宅女子争宠的手段裴夫人见多了,本以为那名花魁是故意作妖,谁知才一进暗沉沉的屋子,就闻到里头浓郁的药气。


    瞧着最多不过双十年华,怎病得这样重?


    她拿帕子掩着鼻子入内,只见那花魁躺在床上,两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她自己带来的婢女正跪坐在床头拿帕子替擦着额头。见裴夫人入内,眼睛泛红的婢女忙向她请安。


    裴夫人惊诧之余,问一旁正在开药的医师,“她这是生了什么病?”


    那医师摇头晃脑地捋着灰白的胡须说了一大堆的医理。


    裴夫人听得云里雾里,有些不耐烦,“劳烦医师说得明白些。”


    那医师道:“这位娘子生产时伤了身子,又没好好地养着,积成唠病。若不好好将养,恐怕活不过五载。”


    裴夫人当场僵在原地。


    生产?


    她生的是谁的孩子?


    裴夫人眸光落在床榻上气息微弱的女子,她突然醒来,挣扎着要起身向自己见礼。


    裴夫人见她同自己的二姐姐生得实在相像,有些于心不忍,忙制止她。


    她这时又剧烈咳嗽起来。


    她咳得实在要紧,简直像是要将肺咳出来。直到咳出一口血来,这才像是舒服些,抬起沁了泪的眼睫望着她,哽咽,“吓到夫人了。”


    裴夫人一时之间也不知同她说什么好,交代婢女几句后出了屋子。


    待回到屋里,心跳得极快的裴夫人捂着胸口问婢女春云,“你说,她生的孩子是谁的?”


    春云低声道:“应该不是三公子的。三公子一向宅心仁厚,若是他的,绝不会不管。”


    裴夫人也觉得是这个道理。虽这样认为,心里到底是不安,问:“三郎今日可有回来?”也不知怎的,那回两人去听完戏后,他已经有六七日都不曾回家来,也不知是不是两人又吵架。


    春云道:“还不曾回来。”


    裴夫人迟疑,“公主可有派人去寻过?”


    春云摇头,“奴婢也不知,不过瞧着倒不像是寻过的模样。”顿了顿,低声道:“奴婢冷眼瞧着,公主待公子愈发冷淡,从前虽置气搬去公主府,可到底愿意同他说两句话,上回奴婢去敬亭轩送东西,公主坐在廊庑下逗弄那只猫儿,公子拿着一本书坐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可半天都不翻页,就那么愣愣地望着公主。可公主都不曾回头瞧过他一眼。”


    裴夫人闻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恐怕三郎这回是真伤了公主的心。你去问问锦墨,三郎最近究竟忙些什么,若是忙完,叫他过来一趟。有些事情还是得问清楚,不然心中总是不踏实。”


    春云应了声“是”,连忙去办。


    两刻钟的功夫去而复还,道:“方才前头来报,说三公子现下已经回府,正往自己的院子去。”


    裴夫人放下心来,“你多派人留着点敬亭轩的动静,若是有事,即刻来报。”顿了顿,又道:“不必拿秋水馆的事儿去烦他,多叫医师注意着便是。”


    无论如何,不能叫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坏了三郎的好姻缘!


    *


    敬亭轩。


    此刻已经暮色四合,花灯初上。


    谢柔嘉正欲用饭,外头的婢女来报:驸马回来。


    俄顷,一袭紫红色朝袍,面若冠玉的男人大步入了屋子,上前敛衽向她见礼。


    数日未见的男人又恢复昔日里端方自持的模样,与那日在戏院里的男子判若两人。


    仿佛那日他真被人下了降头。


    谢柔嘉还未说话,原本卧在榻上的儿茶立刻跳下榻,连忙朝他扑去。


    他弯腰将儿茶抱在怀里,洁白的指骨穿过它雪白皮毛。


    谢柔嘉有时觉得很奇怪。


    儿茶待他实在太热情,就好似从未离开过他。


    他替儿茶顺了一会儿毛,才将它搁在榻上去净手。


    谢柔嘉倒也没有多说什么,请他入座用饭。


    两人默不作声地用完饭后,外头天已经黑透。


    他道:“今夜月色极好,不如微臣陪殿下在院中赏一会儿月吧。”


    谢柔嘉往外瞧了一眼,今夜弯月如钩,月色溶溶。


    景色确实不错。


    可她却不想与他赏月。


    她道:“我困了。”言罢朝内室走去。


    面色苍白的男人盯着那抹背影,直至她入了屋子,才收回视线,大步朝外走去。


    守在外头的锦墨见他出来,有满肚子的话想要说。


    他一直忍到入了春晖堂的院子,才道:“原本我一早准备妥当去请表小姐,可是表小姐她又故技重施。我,哎!”


    每回只要公子说要送她走,她总能将自己弄到旧疾发作,这些恐怕又得养上一些日子。


    裴季泽问:“可叫人去瞧了?”


    锦墨颔首,“今日赵医师不在府内,婢女去见了夫人,夫人恰好同公主一起,还是公主主动开口请夫人延医。”


    他闻言没有作声,半晌,问:“我不在这几日她可有回府?”


    锦墨摇头,“只有文姑姑回府过,公主并未出府。”


    似松了一口气的男人轻轻揉捏着眉心。


    锦墨应了声“是”,又道:“夫人请您得空去一趟。”顿了顿,又道:“夫人,已经知晓表小姐生过孩子的事儿。”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叫人守住秋水馆,在我离开长安前,不许她出秋水馆半步,不许在屋子里留任何引发旧疾的药,不许她的婢女出府,更加不许她知晓我离开长安!”


    锦墨知晓自家公子是担忧表小姐将注意又打到公主身上,颔首应下。


    一脸疲累的男人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月亮,起身向外走去。


    锦墨本以为他是要去前院,谁知他却朝着敬亭轩走去。


    没有再跟上去的锦墨与锦书相互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无奈。


    锦墨低声道:“我瞧着,公子迟早被表小姐逼疯。”


    锦书叹气,“那能怎么办,公子总不能见死不救,毕竟是打小在一块的亲表妹。”


    锦墨又道:“其实公子倒不如同公主实话实说,这事儿,真怨不着公子。”


    “能怎么说,”锦书反驳,“公子一向不希望公主知晓那些腌臜的事儿。更何况就算是说了又如何,又能改变什么,这事儿一旦开了口子,以公主的性子恐怕非得问到底,表小姐恨毒了她,指不定就等着她去问。”


    锦墨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他迟疑,“不过,公主若是知晓公子根本就没打算将她留在长安,恐怕又要恨上公子。”


    锦书道:“那总不能真把公主留在长安,指不定等公子自长安回来,她同那面首——你没瞧着,公子这几日几乎都不曾睡过觉,每日恨不得将自己埋进案牍里。”


    锦墨又轻轻叹了口气,“怕只怕,公子与公主的矛盾越积越深,到最后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


    敬亭轩。


    院子里的灯已经熄灭。


    裴季泽抹黑入了内室。


    床踏上的女子早已睡熟。


    他在床边坐下,借着月色打量着整个身子都裹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张巴掌小脸的女子。


    他伸手轻轻抚摸着她洁白的面颊,眼里的冰逐渐地融化。


    许是感到不适,熟睡的女子微微地侧过脸,在梦里呓语。


    他迟疑着把耳朵搁在她唇边。


    她呢喃,“阿昭,咱们在朔方,过一辈子……”


    他身子顿时僵住。


    过了好一会儿,面无表情的男人缓缓地直起腰,替她掖好被角,起身出了内室。


    他并未出屋子,而是躺在榻上,自手腕上取下那串手串搁在心口,缓缓地阖上眼睫。


    谢柔嘉醒来时,屋外已经天光大亮。


    进来服侍她起床的黛黛低声道:“驸马睡在外头的榻上。”


    谢柔嘉微微惊讶。


    她更衣后出去一瞧,果然瞧见外间榻上睡着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屋子里的婢女来来往往,竟都没惊醒他。


    他从来都是一个十分警醒之人,从前两人睡在一块,她只要稍微动一下,他立刻就醒来,温声询问她怎么了。


    谢柔嘉见他眼下一圈乌青,想来是近日没怎么睡过觉,并未叫醒他,只是叫黛黛拿了衾被盖在他身上,自己出了屋子。


    今日的天气格外地好,秋高气爽。


    谢柔嘉用完早饭后,在院子里坐着投壶,儿茶蹲在她身边微微晃动着尾巴。


    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猫叫声,一时贪玩的儿茶循声望去,顺着院中快要伸出墙外的树跃到墙头,不顾黛黛的叫喊,迅速地跃下墙头,跑出去玩了。


    黛黛皱眉,“它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总要往外跑。”


    谢柔嘉道:“它爱玩,就由着它。到时离开长安,恐怕它不习惯。”


    文鸢听她这话的意思,道:“公主要将儿茶带去?”


    谢柔嘉颔首,“总不好再将它孤零零地留在长安。”


    文鸢听她这话的意思倒像是好几年都不打算回来,笑道:“也好,之前公主不在长安的那两年,它时常溜出去玩,一玩好几日都见人,每回奴婢都要担惊受怕几日。好在,它还知晓回家。”


    谢柔嘉微微惊讶,“是吗?它竟经常出宫去。”


    “可不是吗?”黛黛走过来在她身旁蹲下,“每回一出去,奴婢跟文姑姑都提心吊胆好几日。不过公主这回去朔方,也要将奴婢一块带去。”


    谢柔嘉笑,“好,咱们都去。”


    正说着,黛黛忙起身,“见过驸马。”


    谢柔嘉回头,只见门口长身鹤立着一袭玄衣的男子。


    不过几日未见,整个人倒是消瘦不少。


    他向她见过礼后,径直在院子里那棵海棠树下坐下。


    儿茶一见到他,立刻跑到他怀里坐。


    神色淡然的男人一边替儿茶顺着毛,一边问道:“今日天气好,殿下可要出去走走?”


    谢柔嘉想也不想拒绝。


    他倒也没说什么。


    这时文鸢拿着一封信进来。


    是萧承则的信,信中说他马上被外放到岭南做知县,请她三日后去卫昭府上一聚。


    谢柔嘉惊讶,“萧承则竟被外放!。”


    文鸢颔首,“信里是这么说的。”


    谢柔嘉望向正在替儿茶顺毛的男子,问:“驸马可知此事?”


    他“嗯”了一声。


    竟是真的。


    萧承则最讨厌做官,连户部的闲差都不肯,竟被外放到岭南做知县。


    她正欲多问两句,锦书入内。


    他起身,“我先去当值了。”


    谢柔嘉道了一声“好”。


    裴季泽盯着她瞧了一会儿,起身出了院子。


    待他走远,文鸢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道:“这是魏公子给您的信。”


    谢柔嘉没想到魏呈竟然给她写信,心中十分地稀奇。拆开一看,没想到他字写得这样娟秀。


    他在信中问她几时回公主府,说他新学的那首《凤求凰》已经学得极好,想要抚给她听。


    谢柔嘉看完信,问文鸢,“他脱籍的事儿办得如何?”


    文鸢道:“还在办。”


    谢柔嘉吩咐,“尽量快一些,至少要在我离开长安前把此事给办了。”


    文鸢道了一声“好”。


    *


    春晖堂。


    端坐在圈椅里的男人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锦书道:“他籍贯在江南,有些麻烦,不过已经在处理。”


    他“嗯”了一声,“尽快处理。”


    这时锦墨入内,呈上一封请柬,“方才萧侯爷派人送来谢礼,说请公子去其香居茶楼吃茶,当面道谢。”


    裴季泽沉吟片刻,神色淡淡,“去将前两日我替萧世子准备的礼物拿来。”言罢起身,向外走去。


    半个时辰后,马车朝其香居门口停下。


    裴季泽才从马车里下来,门口的茶博士忙忙迎上前,将他一路领到二楼雅间内。


    裴季泽才入内,一长相英武,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迎上前来。


    正是定远侯府的萧侯爷。


    两人相互见过礼后,萧侯爷道:“此次小儿的事还要多谢驸马。”


    眉目若雪的郎君微微一笑,“能帮上侯爷的忙,是某之幸。”


    “驸马实在客气,”萧侯爷只觉得与眼前的男人说话,心里说不出的畅快,“若不是驸马帮着举荐,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又怎能补这个空缺。”


    “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鹅裙以污而耳期无儿把以他抿了一口茶,“萧世子迟早能明白侯爷的苦心。只是,那儿乃是苦寒之地,就怕委屈了萧世子。”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萧侯爷不以为然,“也不想想,他老子当年若不是在战场上豁出一条命,又怎能有如今他这般逍遥自在的日子!”


    “侯爷能如此想,某也就放心了。萧世子为人聪慧,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封疆大吏。”


    这话说得萧侯爷身心妥帖,不待他说话,裴季泽看了一眼锦书。


    锦书连忙上前,将一檀木匣子搁在萧侯爷面前。


    打开一看,是一对胖乎乎的金娃娃。


    萧侯爷不解,“这是?”


    裴季泽道:“听说萧世子已与沈伯爵家的嫡四小姐订婚,某怕到时不在长安,赶不及吃萧世子这杯喜酒,所以提前送上新婚贺礼,聊表心意。”


    萧侯爷愣了一下,笑道:“驸马消息还真是灵通,婚事才定下,驸马就知晓。老夫改日一定压着犬子亲自向驸马府上道谢!”


    怪不得人人都道裴驸马是太子殿下跟前的第一谋士,这样的人无论做事,简直叫对方熨帖到骨子里。


    “萧侯爷倒也不必客气,”他微微垂睫,轻轻摩挲着腕骨处的紫檀木珠串,嘴角微微上扬,“届时萧侯爷抱孙子时,请某入府吃一杯薄酒,沾一沾喜气也好。”


    萧侯爷闻言,心中更是大悦,“一定!一定!”顿了顿,又道:“若是哪日公主有喜事,一定要记得请本侯吃一杯酒。”


    他抿了一口茶,道:“会的。”


    *


    裴季泽回府时已经暮色四合。


    谢柔嘉正准备用饭,见他今日竟然回来用饭很是诧异。


    两人用过晚饭后,外头竟然稀沥沥地下起雨来。


    想要去睡的谢柔嘉见裴季泽仍不走,一时也没动。


    像是知晓她在想什么的男人神色淡淡,“微臣今夜睡在外间的榻上。”


    谢柔嘉放下心来,朝内室走去。


    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帐子上头的百子千孙图,不知怎的就想起两人刚成婚时,也是这样的雨夜,她躺在床上,他睡在外间的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其实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儿,甚至她都不记得他说了什么。


    可那样的夜竟叫人记忆深刻。


    她一时又想起还在公主府的魏呈,突然间很想回府。


    也许这样的雨夜,有人能躺在一块说说话也好。


    她想找人说说话。


    瞧着瞧着,上头精致的图案好似重叠在一块,再一睁眼,已是几日后。


    外头滴滴答答地下着雨。


    今日不用朝会的裴季泽穿着一身家常的衣袍躺在榻上,儿茶在他胸前踩来踩去。


    见她出来,儿茶自榻上跳下去,朝她跑去。


    尚未梳妆,满头青丝披散在肩上的女子弯腰将它抱在怀里,在它柔软的肚皮上揉了一把。


    儿茶十分享受地挺着肚子,娇声娇气的“喵喵”叫,


    她弯眉笑了起来,把脸埋进它的肚皮里,故意用鼻尖蹭它的皮毛,它叫得更欢畅。


    一人一猫闹了好一会儿,谢柔嘉察觉到一道视线一直盯着自己,忍不住回头,见端坐在榻上的男人正望着她。


    见她发现,他收回视线,问:“桌上的象牙雕拿来送人?”


    谢柔嘉“嗯”了一声,“萧承则要去上任,拿来给他解闷。”


    提及萧承则做官一事,谢柔嘉至今困惑,怎好端端地就外放出去。


    裴季泽反问:“难道不好吗?”


    谢柔嘉心中其实并未觉得更好,毕竟萧承则年纪也不小了,不能总这么玩下去,只是此事实在突然,叫人心中不安。


    她轻哼一声,“也不知是谁干的!”


    裴季泽把玩着象牙雕石榴,道:“东西虽好,可若是送男子,总是差点意思。我那儿倒是有一样好玩意,想来送他更好。”


    谢柔嘉道:“何物?”


    裴季泽道:“弩弓,前朝传下来的。”


    比起象牙石榴,萧承则确实更喜欢弓弩,更何况还是前朝传下来的。


    谢柔嘉来了兴致,“拿来瞧瞧?”


    裴季泽道:“前些日子借给齐云,他过几日才还我。”


    谢柔嘉颔首,“也可。”


    两个人用过早饭后,裴季泽坐了约一盏茶的功夫,不动声色地将那个象牙雕石榴放入袖中,“我还有事,先回书房。”


    谢柔嘉叫住他。


    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忙顿住脚步,回过头来。


    谢柔嘉问:“还有不到半个月就满一个月,可要着人为驸马打点行装?”


    他没作声,眸光沉沉地盯着她瞧了一会儿,道:“此事微臣自会处理,就不劳殿下忧心。”言罢微微向她颔首,转身向外走去。


    直到那抹高大挺拔的紫红色身影出了院子,谢柔嘉微微蹙眉,“他这是何意,他该不会是后悔了吧?”


    不待文鸢回答,她道:“你先将本宫的嫁妆收拾一下,这回无论他走与不走,本宫都要搬回去!”


    文鸢应了声“是”,连忙去准备。


    *


    书房里。


    裴季泽把玩着手里的象牙雕石榴,问:“上回不是有人送了一张弩弓,拿过来给瞧瞧。”


    锦书忙去库房取了来。


    是一把崭新的弓弩。


    裴季泽瞧了一会儿递给他,“拿去叫人做旧,越旧越好。”


    锦书也不知他要做什么,忙应了下来。


    他这才起身去当值。


    *


    雨断断续续下了半日,快到傍晚时,谢柔嘉望着外头越来越密集的雨幕,道:“儿茶呢,还没回来?”


    黛黛摇头,“早上跑出去就一直不见回来。”


    谢柔嘉不知为何,心中感觉有些不安,道:“去找找。”


    黛黛应了声“是”,忙叫人去找。


    可整个裴府找了一圈都没找到,正在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声。


    正坐在榻上的谢柔嘉猛地坐起来,立刻道:“拿把雨伞给我。”


    两人才出月门,就瞧见院外站着一个人。


    一袭白衣,生得十分柔弱的女子,手举着一把黛色油纸伞站在那儿。


    谢柔嘉微微蹙眉。


    黛黛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从前总是神情很是怯弱的女子直勾勾的望着谢柔嘉,道:“听说,公主在找一只猫,那只猫,恰好妾身见过。”


    黛黛忙问:“那它在哪儿?”


    她背在身后的手递上前,“是它吗?”


    那是一张雪白猫皮,像是刚从猫身上扒出来的,鲜血顺着那条蓬松的尾巴滴滴答答地落在泥水里。


    谢柔嘉的眼睛瞬间被血染红了。


    她大步上前,一把拎着她的衣袖,眦目欲裂,“你竟然敢!”


    像是疯了一样的女子外微微侧着头向左侧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手持青色油纸伞的男人正朝这边走来。


    谢柔嘉这时也看到,她冷冷道:“你以为他来,就能救得了你!本宫就是当着他的面杀了你,他也奈我不得!我的猫,在哪儿?”


    那绝不是她的儿茶!


    “贱妾自然知晓就算是公主杀了贱妾他也不会为贱妾报仇,”女子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里流露出浓浓的恨意,“贱妾只是想要知晓,究竟是贱妾的命重要,还是公主的尊严更加重要。”说完,自袖中拿出一把匕首。


    黛黛大惊,以为她要行刺,伸手一把推开她。


    本就柔弱的女子跌倒在地,她在谢柔嘉难以置信的眼神里,用匕首滑过她的脸,鲜红的血珠子争先恐后地自伤口爬出来,瞬间染红了她的面颊。


    像是被吓破胆子的女子忙跪倒在地,哭道:“公主饶命,贱妾真不知公主的猫去了哪儿!”


    说这话时,手持油纸伞的男人已经疾步走到跟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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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  ? 第 34 章


    雨下得越来越大, 像是要将白昼下成黑夜。


    跪在大雨里,尤显得格外柔弱可怜的女子看到裴季泽回来,像是看到救星一般, 抬起满是鲜血的脸, 泪眼婆娑, “裴郎,你快替我求求公主,我真没有见过她的猫,我, 我对猫过敏,旁人不知,你却是知道的!”


    “你在胡说什么!”黛黛从未见过如此会颠倒黑白之人, 气得眼睛都红了, “我们公主何曾碰过你一个手指头,是你自己——”


    “就是本宫做的!”谢柔嘉打断黛黛的话,抬起微红的眼眸望着面色苍白若雪的男人,一脸的恨意, “驸马最好祈祷她没有对本宫的儿茶做什么, 否则, 本宫不管她是不是你心尖尖上的人, 必定会要了她的命!”


    说完这句话, 她俯下身去捡地上那张被浸泡在雨水里被鲜血浸染的猫皮, 想要验证是否是儿茶, 可手实在抖得厉害,捡了几次, 也未能将那张沉沉甸甸的毛皮捡起来。


    她双手无力地垂在混了血的雨水里, 大颗大颗的眼泪自她的眼眶里涌出来, 一串串地砸在死气沉沉的皮毛上。


    这不是她的儿茶!


    她的儿茶机敏又敏捷,怎会别人轻易捉到!


    绝不会是它!


    不会的……


    突然,一只洁白似玉的大手握住她满是血迹的手。


    谢柔嘉抬起婆娑泪眼望着单膝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


    眼眶微红的男人拿帕子温柔地将她手上的血迹一点点擦拭干净后,哑着嗓音安慰他,“柔柔别怕,那不是咱们的儿茶,我去将儿茶找回来。”


    从未如此脆弱的少女伸出手指紧紧地攥紧他的衣角,哽咽,“小泽,它真不是儿茶吗?”


    “它绝对不是!”裴季泽将扶起来,“外头雨大,柔柔先回去歇一会儿,我现在就去找。”


    “我要亲自去将它回来,”哭得泣不成声的少女不肯回去,抽噎,“你不晓得,它笨得很,这么大的雨它迷路了怎么办,我要去找她。”


    “我晓得它在哪里,”他将她抱在怀里,“柔柔不熟悉这里,自然找不到,待柔柔一觉醒来,就会见到它。”


    他极力地安抚着快要崩溃的少女,一眼也未曾看过跪坐在雨里,一脸怨毒的女子。


    直到怀中的少女情绪稳定些,他吩咐黛黛先搀扶她进去,正要去找,突然墙头突然传来一声猫叫声。


    伞下的少女猛地转过头,只见浑身湿淋淋的儿茶正站在墙头,顿时泪如雨下。


    是她的儿茶。


    它还好好的。


    尚不知发生何事的小猫拿着一对清澈碧绿的眼睛盯着院子门口的人,“喵喵”叫了两声。


    裴季泽松了一口气,立刻大步上前伸手将它抱下来递给谢柔嘉。


    谢柔嘉将失而复得的儿茶紧紧地抱在怀里,把满是泪痕的脸埋进它湿漉漉的皮毛里。


    儿茶像是感知到主人的“害怕”,任由她紧紧地抱着自己。


    “咱们回家。”裴季泽牵着谢柔嘉正要入院,一只手攥住他的衣摆。


    他垂睫。


    满脸血迹的女子扬起脸望着他,眼里不知是泪还是雨水。


    她脸上的脂粉被雨水冲刷得干净,左脸颊上的一道旧伤与新伤叠加在一起,形容十分可怖。


    她哽咽,“裴郎,我不是故意要来讨公主的嫌,你别生我的气……”


    裴季泽漆黑的眼眸里流露出痛苦之色。


    原本要随他入屋的谢柔嘉这会儿清醒过来,自他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


    她抬起雪白的下巴,一脸倨傲,“裴季泽,她的脸是本宫划伤的,若是他日你真要替她讨回公道,那就到本宫府上!”言罢吩咐黛黛通知文鸢搬府。


    这会儿着急赶过来的文鸢见状,吓了一跳。


    还未说话,就见自家公主眸光落在那张血淋淋的猫皮上,“找到它的尸体,将它葬了!”交代完,浑身湿淋淋的女子抱着儿茶头也不回地离去。


    裴季泽抬脚正欲追上去,跪在雨里的柔弱女子叫了一声“裴郎”后,突然昏倒在地。


    被绊住脚步的男人攥紧了手里的拳头,目送着那抹红影在雨里渐行渐远。


    行至一段距离,儿茶自谢柔嘉怀里挣出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雨里那抹紫红色挺拔高大的身影。


    他最终没能追上来。


    躲在谢柔嘉怀里的儿茶远远地望着乱糟糟的一切,“喵喵”了两声,把脸埋进主人的怀里。


    直到上了马车,主人才将它放在马车的一张褥子上,拿帕子替它擦拭着身上湿漉漉的皮毛。


    擦着擦着,一滴水落下来。


    儿茶抬起眼睛寻找那滴水的来源,却见主人的眼眶里聚满了泪水,一滴又一滴,砸在樱桃木色的马车地板上,很快地,形成一个小水涡。


    儿茶“喵喵”叫了两声,依偎在她身旁,想要用自己身上的暖意温暖着浑身冰凉的主人。


    只可惜她身上实在太冷,它那点子暖意怎么都捂不热。


    “儿茶不怕。”泪流满面的少女伸出冰凉彻骨的手轻轻抚摸着它的头,轻声说道:“我也不怕……”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劈里啪啦敲打着车顶,将她极轻的声音湮没在雨声里。


    *


    谢柔嘉搬回去公主府的当夜就因为感染风寒而发热。


    她身子骨一向不大好,断断续续地烧了一夜,做了一夜的梦。


    梦里,她躲在一簇开得花团锦簇的芍药丛里,偷偷地望着不远处的亭子里,父亲正在给怀里的七皇弟做纸鸢。


    那是一只展翅高飞的老鹰,做好之后,七皇弟拿着纸鸢在花园里欢快地跑来跑去。


    她一脸羡慕地瞧着,却见七皇弟一不小心被绊倒。


    她急急忙忙去扶他,谁知却被父亲误以为是她推倒七皇弟。


    像山一样的父亲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七皇弟抱在怀里安抚了好一会儿,待他不哭后,指着她破口大骂。


    只有五岁大小的谢柔嘉仰头看着像山一样的父亲,只瞧着他嘴巴一张一合,像是要吃人


    她张开双臂想要他抱一抱自己,可手才碰到他的衣角,却被他猛地推开。


    她就那样毫不设防地跌进冰凉刺骨的太液池里。


    好凉。


    好冷。


    谁来抱抱她。


    哪怕抱一下也好!


    后来真有一双手抱住她。


    他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柔声安抚,“你别怕。”


    他说,他叫裴季泽。


    “我年长你许多,你可唤我一声三哥哥。”


    不,她不要叫他“三哥哥”,这世上有许多人叫他“三哥哥”。


    她偏要叫他小泽。


    这世上,只属于谢柔嘉一人的“小泽”。


    画面一转,那年她及笄,全长安的人都知晓安乐公主这一日会与青梅竹马的太子宾客裴季泽订婚,成就一段佳话。


    他们将会是这世上最恩爱和睦的夫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盛装打扮,容貌冠绝长安的少女一脸期待着望着傲立之下,容色举世无双的男子。


    他凝望着她,冷冷道:“微臣不愿意。”


    笑容凝固在脸上的少女呆呆地望着他。


    他不愿意。


    为何?


    再后来,她去了朔方,与阿昭在一个叫鹿城的地方相依为命两年。


    在梦里,裴季泽去了朔方。


    他对她说,柔柔殿下,别生我的气,我不是故意的。


    好。


    她不生气……


    再后来,他们成婚了。


    他说,柔柔,我们去江南,去过柔柔想过的日子,好不好?


    好不好?


    这回她也不知……


    无数的碎片一样的画面在脑海里转来转去,到最后汇集成太液池冰凉刺骨的池水。


    她不断地往下沉,这一回,没人救她。


    谢柔嘉的眼角不断地往外溢着眼泪,直到觉得自己快要淹死时。


    一只温暖的手突然握住她的手,将她自深不见底的池子拉出来。


    她猛地睁开眼睛,竟瞧见裴季泽守在她床头。


    见她醒来,他像是长松一口气,忙将她扶坐在自己怀里,喂她吃了些水。


    她吃完水后,拿着一对漆黑的凤眸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眼睛泛着红血丝的男人喉结微微滚动,未答她的话,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谢柔嘉偏过脸,“本宫身子已无大碍,驸马跪安吧。”


    他却像是未听见一般,起身端了药来,吹凉后喂到她嘴边。


    谢柔嘉垂着长睫不动。


    他哑声道:“殿下身子不好,无论如何先吃了药再说好不好?”顿了顿,又道:“殿下用完药我立刻就走,好不好?”


    从前最不爱用药,总要人哄的少女闻言,自他手里端过药一饮而尽。


    裴季泽见状忙倒了一杯茶要服侍她漱口,却被她用手挡开。


    看也不看他一眼的少女垂着长睫,冷冷道:“现在药已经用完,驸马跪安罢。”


    裴季泽喉结微微滚动,起身替她掖好被角,哑声道:“殿下先好好休息,我吃些时候再看瞧殿下。”


    “别再来了,”衾被里的少女背过身去,“裴季泽,方才我一直在想,若是醒来后瞧见的不是你就好了。”


    眉目若雪的男人闻言,沉默片刻后,一言为发地离去。


    守在外头的文鸢一见他出来,忙迎上前,不待说话,就听在殿下床头守了一夜的男人道:“她额头还有些微微发热,待会儿备些热水叫她泡一泡。她若是不肯用药就多哄哄她,不要她说不用药,你们就由着她。”顿了顿,又道:“千万莫要再叫她饮酒,伤身子。”


    文鸢望着眼前字字句句都在替自家主子着想的男人,忍不住,“奴婢实在想不通,驸马既然如此爱重公主,为何不能好好待她,反而一再惹她难过?”


    他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又交代了一些事宜后,道:“她刚刚吃完药,恐怕有些难受,你哄着她多吃些水。我要回府处理一些事情,待处理好会即刻来瞧她。若是她有何事,即刻派人来通知我。有劳文姑姑了。”


    说完这句话,他再未多言,大步朝外走去。


    文鸢见他消失在月门处,忙入屋去,才入内室,就瞧见自家公主正趴在床沿干呕。


    她忙倒了热茶上前。


    眼里沁出泪光的少女就着她的手吃了好些茶,才勉强将嘴巴里的那种苦涩压下去。


    文鸢赶紧望她嘴巴里搁了一颗果脯。


    直到酸甜在口腔中蔓延,她才好些。


    文鸢轻轻抚着她的背,低声道:“昨夜殿下生病,驸马在殿下跟前守了一夜。”


    “我以后不想听到关于他的任何一切,”她阖上眼睫,“文鸢我有些累,待我睡醒就好了,你别担心。”


    文鸢也不再多言,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倒她睡熟后,方将她搁在床上。每隔一会儿,伸手摸摸她的额头,直到她额头的温度恢复正常,方才放下心来。


    *


    谢柔嘉再次醒来后天已经暮色四合。


    文鸢见她醒来,忙叫人备水给她沐浴。


    泡了热水澡后的谢柔嘉整个人都好似活过来一般。


    黛黛道:“魏公子在外头候着,想要见公主。”


    正闭目养神的少女吩咐,“你替我发一份请柬给萧承则他们,我明晚在家中宴客。”


    文鸢劝道:“公主身子才好,怎能饮酒。”


    “你去做便是,”面容沉静的少女缓缓地睁开还挂着水珠的眼睫,“我想要介绍小呈给他们认识。”


    文鸢愣住。


    看来,公主这回是彻底对驸马死心。


    *


    裴府。


    秋水馆。


    昏睡了一天一夜的楚玉一睁开眼睛就看到背对着自己端坐的男子。


    她神色微动,痴痴地望着那抹高大的背影,直到他转过身来。


    面容苍白的男人冷眼盯着她瞧了许久。


    楚玉心里慌乱,正欲开口,就听到他哑着嗓音问:“你究竟,要怎样才能放过我?”


    没想到他一开口便是这句话的楚玉怔怔地望着他,泪水渐渐地盈满眼眶。


    她哽咽,“那泽表哥,为何又非她不可?”泽表哥明知她心里更喜欢她那个——”


    “够了,”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我同你说了多少遍,这是我自己的事,同你无关。”


    “同我无关?”她“咯咯”笑起来,脸上包扎好的上伤口又裂开,染红了纱布。


    “若不是她,我怎会变成这样!”她摸着自己左脸颊的旧疤痕,“若不是她,我又怎会被那些人——”


    “我都说了,那日是我去晚了,是我对不起你,同柔柔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打断她的话,“你要怪,要恨,就找我一个,莫要迁怒他人。”


    “若不是她缠着泽表哥,泽表哥又怎会去晚!”一脸恨意的女子望着他,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若是可以,阿玉也想恨泽表哥。可这世上,阿玉只有泽表哥了。”


    “阿玉,你还有阿暖。”


    “谁要她!”听到这个名字,她捂住自己的耳朵,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尖叫,“她不过是个野种,她不过是个野种,我才不要她,我才不要她!”


    裴季泽望着床上像是疯了一样的女子,立刻将赵医师叫进来。


    赵医生见状,叫两个药童摁住她,在她头上扎了一针。


    逐渐安静下来的女子被婢女扶着躺好。


    一脸疲惫的裴季泽轻轻揉捏着眉心,“此事就劳烦赵医师了。”


    赵医师叹气,“老夫也只能医病,却医不了心。她再这般下去,便是神仙也难救。”


    待赵医师离开后,裴季泽沉默了约有两刻钟的功夫,望向床上眼神涣散的女子,道:“你若不愿意离开长安便留在此处,我会保你一世无忧。你若是不愿意见到阿暖,我这辈子都不会叫她出现在你面前。除此之外,我再也帮不了你。”言罢转身向外走去。


    楚玉见他要走,忙自床上下来,跪在他面前,哭道:“阿玉错了,阿玉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泽表哥别不要阿玉!”


    裴季泽抬眸望向屋外暗沉沉的天,攥紧了拳头,眼尾洇出一抹薄红来。


    半晌,他松开手,哑声道:“阿玉,你知晓这三年来,我是怎么过的吗?这一回,你就当表哥对不住你。”


    “泽表哥若是敢不要阿玉,那么三年前我在她及笄礼上做过的事情,三年后不介意再做一遍!我要她这辈子都活在痛苦之中!”


    话音刚落,屋子里的温度骤降,一向涵养极好的男人用阴冷刺骨的眼神望着她。


    楚玉自他眼中看到杀意。


    这三年来,她知晓他心中厌极自己,可这样露出杀意还是头一回。


    他对那个野种,当真是情深意重,至死不渝。


    “原来,泽表哥,也不是圣人,”自知留不住他的女子”咯咯”笑起来,“泽表哥,你猜,她是喜欢你这个堂哥,还是更喜欢卫家九郎?就是也不知咱们这位大胤最高傲的公主能不能接受自己的新身份。泽表哥,阿玉烂在污泥里太久,泽表哥不愿意救阿玉,阿玉就拉她一块腐臭发烂!”


    他盯着她瞧了许久,一言不发地出了屋子。


    屋外仍旧在下雨。


    站在院中的锦墨见他出来,才忙上前请罪,就听面色阴沉的男人冷冷吩咐,“封馆!”


    从未见过自家公子动过这样大怒的锦墨忙应了声“是”。


    “将那两个看护不利的人逐出府去。若是再有下一回,你就不必再来见我。”


    丢下这句话,裴季泽大步出了院子,迎面撞上裴夫人。


    从未见过他面色如此难堪的裴夫人被吓了一跳。


    裴季泽缓和神色,向她问安。


    裴夫人一脸担忧地望着他,“公主为何搬府,可是与她有关?”


    前些日子,公主就算是闹脾气,也不过回公主府暂住。


    裴季泽哑着嗓子道:“是我惹得她伤心。我这就去接她回来。”顿了顿,又道:“她生了痨病,我着人将秋水馆封了,以后姨母若是无事,莫要来此处,免得染病。”


    竟这样严重!


    裴夫人一听说是痨病,心底也有些怕。


    她道:“公主爱吃玫瑰花糍,我方才做了些,你待会儿带去给她。她若是还生你的气,你就多哄她几句,千万别再惹她生气。”


    他“嗯”了一声,看向锦书,“去将东西取来。”


    裴夫人这才放下心来,瞥了一眼守卫森严的秋水馆后便离去。


    待锦书取完糕点,裴季泽正准备出发,管家来报:“许侍从来了,说是有要事。”


    裴季泽沉吟片刻,吩咐管家,“将许侍从请去春晖堂。”


    一刻钟的功夫,许凤洲出现在春晖堂书房门口。


    从前每回他来这儿,总是早早会烹茶等着的男子此刻却负手立于窗前,见他来,寒暄一句也无,便问道:“宫里头出事了?”


    许凤洲颔首,“一个时辰前,殿下在东宫宴客,圣人却突然而至,不仅当着在场所有臣子的面严厉斥责殿下,还勒令他回东宫闭门思过。”


    预料之中的事情,眉目若雪的郎君并未太多的情绪。


    许凤洲见他眼里布满红血丝,像是一夜未睡,忍不住问:“又同安乐公主吵架了?”


    若是搁在从前,他必定会不予理会,谁知这回却轻轻地“嗯”了一声。


    许凤洲想起谢柔嘉的性子,不免替他担忧,“此事恐怕不出一日的功夫就要传到她耳朵里,她到时必定恨极你。”


    他道:“我自有打算。”


    许凤洲拍拍他的肩膀,“你为她两兄妹,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也有私心。”他喉结微微滚动,“我想要带她去江南重新开始。”


    “你要带她去江南?”许凤洲愣住,“她肯?她不是说要同卫九郎去朔方?”


    “总会有发法子,”他轻轻摩挲着腕骨处的紫红色檀木手串,缓缓道:“朔方距离长安几千里远,便是我再想,每年也只能去瞧她一次,且每次最多只能待半个月。我今年二十有三,我已经不想再等了,我要留她在我身边,好好哄一哄,天长日久,总得哄得回心转意。”


    许凤洲愣住。


    他想起每一年的这个月,眼前的男人总要消失一段日子,说是回乡祭祖,不曾想竟跑去朔方去看她。


    不过每一回“祭祖”回来,他至少有三个月话少得可怜。


    也不知他究竟在朔方瞧见什么。


    正走神,又听他道:“我怕我老得太快,她不喜欢。她那个人爱美,就连身边的玩伴一个比一个漂亮。”


    许凤洲惊讶,“想不到你竟会在意这些?”


    “不能吗?”容色无双的男人转过脸来看他,“在她面前,所有的一切,生,老,病,死,都格外的在意。”


    许凤洲反问:“若是她执意不肯呢?她毕竟是公主。若是执意不肯,你也没法子逼着她去。


    一向不喜形于色的男人眼底闪过一抹偏执,“那就用骗的。”


    这一回,他什么也顾不得了。


    许凤洲闻言,想起家中的妻子,向他告辞。


    送走许凤洲后,裴季泽立刻坐马车朝公主府去。


    两刻钟后,马车在公主府门口停下。


    此刻天色已晚,整个公主府亮如白昼。


    才下马车,他就听见里头隐隐约约地传来丝竹乐声。


    守门的侍卫一见是他,忙上前恭敬向他见了一礼,道:“今日公主在里头宴客,说是谁来了也不见!”


    锦书见那守卫面色颇为诡异,惊讶,“宴客,宴请的谁?”


    *


    公主府。


    水榭。


    此刻暮色四合,偌大的水榭内亮如白昼。


    酒吃到一半的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一袭月白色圆领袍,生得唇红齿白的美少年,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


    已经有了三分醉酒的谢柔嘉抿了一口酒,眼波流转,“我叫大家出来聚聚,就是想要大家认识认识,以后,我会带着他同你们玩。”


    坐在左侧的萧承则一脸阴沉地捏碎了酒杯。


    被他盯得十分不自在的魏呈想要起身,被谢柔嘉一把握住手。


    她柔声道:“你别怕,你是本宫的人,他们是本宫的朋友,你迟早都要见到。”


    其他人听她如是说,皆都面面相觑。


    沈四郎瞥了一眼眼角都憋红了的萧承则,道:“公主,这莫不是同咱们说笑?”


    他们是自幼玩到大的,谁不知她有多喜欢那裴家三郎,怎好端端地养起面首来。


    谢柔嘉又抿了一口酒,“我会在这种事情上同大家说笑吗?”


    萧承则冷冷问:“既如此,殿下怎不将卫九郎叫来,瞧瞧殿下在府里养了个玩意儿!”


    “萧承则,”她不满,“他有名有姓!”


    萧承则轻哼一声,起身拂袖离去。


    其他人见萧承则走了,待坐了一会儿,皆都起身告辞。


    偌大的水榭只剩下谢柔嘉与魏呈。


    他苦笑,“姐姐又何必为我这样一个人,同自己的朋友闹得这样不愉快。”


    “你是什么样的人?”女子伸手抚摸着他的脸,“你是本宫的人,有本宫在,谁也别想欺负你。”


    心中十分感动的少年道:“不如我抚琴给姐姐听。”


    他奏的是《凤求凰》。


    上一回奏的毫无情致的琴音里多了几分缠绵的爱意。


    她托腮望着面前低眉敛眸的美少年一时出了神。


    直到一曲奏完,他在她身旁坐下,她才回过神来。


    “姐姐,”眉目如画的少年凝望着她,眼底流淌出倾慕,“可喜欢听?”


    她“嗯”了一声,涂了丹蔻的指甲轻轻抚摸着他嫣红的唇,“奏得极好。”


    她的手生得极漂亮,白得晶莹若雪,指骨修长细软,一丝一毫的瑕疵都寻不到。


    踞坐她面前的少年捉住她的手,虔诚地亲吻着她的指尖。


    谢柔嘉忍不住蜷缩手指。


    一向乖巧温顺的少年且攥紧她指尖,不容许她退缩。


    他缓缓低下头,滚烫灼热的吻落在她粉嫩的掌心里,留下湿濡的透明水痕


    片刻后,松开她的手,抬起湿漉漉的漆黑眼眸望着她,“姐姐,喜欢吗?”


    她在他乖巧的眼神里微微点头。


    眼底翻涌着欲望的少年,瞥了一眼不知何时出现在帘子外的紫红色身高大身影,喉结微微滚动,“姐姐,很喜欢驸马吗?”


    “凭他?也配!”眼神迷离的少女倚在他怀里,“本宫不过是咽不过当年那口气!”


    “那姐姐,喜欢怎样的男子?”


    “自然是喜欢小泽这样的……”


    她用涂了丹蔻的指尖轻轻地拨开少年身上华服,一寸寸地露出他莹白若玉的身子,故意用指尖在他雪似的肌肤上留下一点点的红痕,就像是开出的一朵朵靡艳的花朵。


    “本宫自幼到大,都喜欢漂亮的东西。他的身子啊……”


    她轻“呵”一声,用柔软的指腹轻轻抚摸着那些“花儿”,“实在是叫人倒胃口。”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砰”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


    那抹高大挺拔的紫红色身影拨开帘子入了水榭,冷眼凝望着依偎在一起的两人。


    醉眼迷离的女子望着闯入水榭的男子,愣了一下,笑,“啊,原来是驸马,怎这时来了?”


    裴季泽没有作声,目光落在将她搂在怀里的少年脸上。


    衣衫不整的少年这回没了面具的遮掩,一张白净漂亮的面孔就这样暴露在他跟前。


    跟在身后的锦书瞧着那张与自家公子年少时极为相似的眉眼,一脸的惊诧。


    原先他还觉得奇怪,萧承则究竟寻了怎样的男子,安乐公子才会将人收下,不曾想竟是这样。


    且公主竟然当着公子的面……


    简直是欺人太甚!


    那少年这时起身告辞。


    却被公主一把捉住手。


    她将他又拉回来身边坐下,与他十指紧扣,“本宫与驸马之间,没有什么瞒着小泽。”


    锦书一时愣住。


    她竟给自己的面首用公子的名字……


    他下意识觑了一眼自家公子。


    却见一向冷静自持的公子盯着那双交握在一起的手,眼眶猩红,目眦欲裂,几欲泣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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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  ? 第 35 章


    ◎你究竟是不是男人(修改)◎


    谢柔嘉本以为裴季泽会拂袖离去。


    毕竟这种事情, 但凡是个男人,都不会忍受。


    谁知等了许久,他竟都不走。


    酒意渐浓的谢柔嘉起了困意, 见他不走, 把手递给魏呈, 叫他搀自己回去。


    经过他身旁时,快将自己站成雕像的男人一把擒住她的手腕。


    她微微蹙眉,一脸的不耐烦,“驸马究竟要做什么?”


    眉目若雪的美貌郎君冷睨了一眼魏呈, “下去。”


    有些害怕的魏呈看向谢柔嘉。


    谢柔嘉道:“先回房等我,我很快就会回去。”


    听了这话,原本一脸紧张的少年放下心了, “那我铺好床等姐姐回来安寝。”


    话音刚落, 水榭内本就不多的暖意骤降,里头的人皆低着头,大气儿也不敢出。


    魏呈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向裴季泽敛衽行了一礼后便告退。


    直到水榭内所有人都退出去, 谢柔嘉重新坐回榻上, 手撑着额头, 打着哈欠, “驸马究竟所为何来?”


    一袭紫红色朝袍的男人在她身旁坐下, 伸手摸摸她的额头, 哑声道:“身子才刚好, 怎又同他们吃酒?”


    谢柔嘉不曾想他第一句话竟是说这个,愣了一下, 偏过脸去。


    他突然捉住她的左手。


    她欲抽回来, 他却牢牢抓住不放。


    谢柔嘉挣脱不得, 索性瞧瞧他要做什么。


    他拿帕子湿了温热的茶水,替她擦拭着她的手指与掌心。


    那只手方才被魏呈捧在手心里亲吻过。


    他并未用力,甚至动作很轻柔,一遍又一遍,像是要抹去魏呈留下的痕迹。


    谢柔嘉眸光柔和地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说出来的话极其残忍,“驸马就算擦干净本宫的手又如何,难不成,还能将他留在本宫身上的痕迹擦去不成?”


    不待他作声,她反握住那只温柔宽厚的手掌搁在自己的小腹上,嘴角微微上扬,柔声道:“上一回,驸马问本宫,可喜欢孩子,本宫其实撒谎了,本宫心中很喜欢小孩子。也许,过不了两个月,驸马要向本宫道喜。”


    一直低垂眼睫的男人缓缓地抬起眼睫望着她,那对深不可测的含情眸里映进她温柔含笑的脸。


    谢柔嘉伸出手,洁白的指尖顺着他浓黑的眉,抚到他微凉的红唇,眼波流转,“其实仔细瞧瞧,驸马这张脸还是好的,就是年纪大了些,有些乏味可陈,当真是可惜。”


    他仍是没作声,喉结不断地攒动,眼睛红得厉害。


    谢柔嘉见状,收回手,缓缓道:“本宫这段日子陪驸马演戏演得差不多,想来驸马的江南之行必定会很顺利。以后,本宫都不会再召见驸马,希望以后驸马也莫要来讨本宫的嫌,本宫这个人你是知晓的,看在阿家——裴夫人这段日子对本宫的照顾,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暂时也不会将小泽带出府给旁人瞧见。”


    顿了顿,又道:“对了,你那妾室胆大包天,竟然敢动本宫的猫,划伤她的脸不过是小惩大戒。”


    说完这句话,她自觉与他再无话可说,起身要走,却被他擒住手腕。


    醉意氤氲的少女盯着那只手瞧了好一会儿,眼尾微微上扬,嫣然一笑,“你为何这样捉着我不放?小泽在屋里都要等急了。”言罢,自他手里抽回自己绯红的衣袖,转身就走,却被他拦腰抱住。


    他哑声道:“我知晓她的脸不是柔柔所划伤,我来,是想要求柔柔同我回家。”


    被他困在怀里的少女顿住,迷蒙的眼神望向外头的夜色。


    如今已是深秋,波光粼粼的湖面在灯光的照耀下像是腾起淡淡的雾气。


    过了好一会儿,她收回视线,转过头用难以置信的眸光望着面前容色若雪的男人,一脸讥讽,“裴季泽,你究竟还是不是个男人?你方才没有听见我同你说什么吗?还是说,你要等我与他生了孩子,请你吃了喜酒,你才肯相信,我并非非你不可,已经同其他的男人睡了!”


    他不答,手越收越紧,像是恨不得要将她融入自己体内。


    谢柔嘉掰了好一会儿也没掰动,冷冷道:“其实本宫很是不明白,此处又没人,你做这副情深意重的模样给谁瞧?你哄了本宫一回又一回,本宫也甘愿为驸马利用。这一回,你还想要什么?”


    “我想要带柔柔去江南,”嗓音愈发喑哑的男人在她耳边道:“柔柔能不能假装上我一回当,与我同去。”


    “绝不可能!”她想也不想拒绝,“本宫除非疯了,才会同你去江南。本宫都说了,本宫肚子里指不定都——”


    话音未落,身后的男人一把捏住她的下颌,低下头将她未说完的话用唇舌堵回去。


    谢柔嘉伸手去推,却犹如蜉蝣撼树。


    像是发了疯一样的男人如同抱孩子一般将她抱起来大步向一旁的矮榻走去,直到将她搁在榻上,唇一直未离开她的唇。


    直到她透不过气来,他才舍得松开她的唇,空出一只手,用曳地的绯红裙摆将榻上少女的两只细白的手腕缚在榻上,企图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她肤白,又极为娇嫩,不过稍稍侍弄,雪白颈部与耳后便出现几枚湿漉漉的红痕。


    两人的力量实在太过于悬殊,受困于榻上的少女实在挣脱不得,嗤笑一声,“本宫其实也不是不想宠幸驸马,只可惜驸马的身子实在令人作呕,本宫着实有些为难……”


    覆在她身上的男人顿时僵住。


    谢柔嘉本以为他会像上回一样恼羞成怒离去,谁知他只是顿了一下,像是生怕她再说出什么扎心的话来,再次用唇舌将她的唇堵住。


    像是疯了一般的男人这一回不再止于亲吻,隔着薄薄的衣物将她含入口中轻轻咬啮,粗粝的指腹笨拙而又小心翼翼地抚弄着她自己平日里几乎都不曾碰过的地方。


    又羞又恼的少女眼里沁出泪光,呜咽出声。


    他却变本加厉抚弄着她,直到弄湿了她的衣裳,才松开她的唇,捉住她柔软的手搁在腹部那条狰狞的疤痕上,在她耳边哑声道:“即便是殿下再恶心微臣的身子,未和离前,微臣都是殿下的夫君。”边说,边捉着她的手下滑。


    少女的指尖才触碰到,吓得蜷起像是被灼伤的指尖,沁着泪光的眼睛一脸羞恼地望着眼前衣冠整齐的男人,“裴季泽你敢!”


    眸光沉沉的男人盯着她的眼睛不答,牢牢地摁住她的手。


    慌了神的少女忍不住哭了出来,大颗大颗的泪珠自她眼里滚出来。


    “别哭。”


    瞧见她的眼泪,这会儿冷静下来的男人立刻停下来,手忙脚乱地替她擦眼泪,“是我不好,柔柔别哭。”


    终于空出手来的少女用力扇了他一巴掌。


    带着恨意的一巴掌瞬间在他洁白似玉的脸颊上留下五个手指印。


    眼角还挂着泪的少女一脸厌恶地看着他,“想不到驸马都这么大年纪,竟然如此不懂得取悦女子,比着小泽真是差远了!”


    眼尾洇出一抹薄红的男人喉结不断地滚动,盯着她瞧了片刻,榻上的衾被将她微微颤粟的身子紧紧地包裹住,一把将她抱起来,大步朝她的院子走去。


    谢柔嘉没想到他如今连半点廉耻心都无了,威胁,“你若是胆敢这样抱着本宫回去,本宫明日会叫全长安的人知晓本宫在府里头养了人!”


    这一回,无论她说什么,步伐矫健的男人都充耳不闻。


    直到入院,面色阴沉的男人淡淡地扫了一眼正站在院中的魏呈,抱着斜柔嘉入了屋子。


    面色发白的魏呈在门口待站片刻,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


    屋里。


    裴季泽才将怀里的少女搁在床上,将她塞进温暖的衾被里。


    眼眶微红的少女呵斥,“还不快滚!”


    眼眶同样泛红的男人哑声道:“微臣这两日会家中等殿下。若是殿下胆敢再碰他一下,微臣不晓得自己会做出什么来。”言罢起身离去。


    这会儿文鸢匆匆忙入内,望着眼前发丝凌乱,嘴唇被咬肿的少女,急问:“殿下如何?”


    这个驸马昨日还好好的,今日是疯了不成!


    谢柔嘉只觉得身子十分地不适,吩咐,“我要沐浴!”


    文鸢忙将她搀扶到后头沐浴的池子处。


    才替她褪去衣裳,就瞧见身段玲珑的少女雪颈耳后以及肩头都布满吻痕。


    文鸢一边替她上药,一边忍不住埋怨,“驸马怎如此不懂得怜香惜玉,将公主伤成这样!”


    谢柔嘉瞧见那些痕迹,就想到昨晚在水榭的屈辱,冷冷道:“吩咐下去,以后都不许他入府!”


    他如今简直就是个疯子!


    *


    裴家。


    裴季泽刚到敬亭轩门口,锦墨便迎上前来,低声道:“公子,大人此刻正在春晖堂等您。”


    裴季泽微微蹙眉,“可有说何事?”


    锦墨也不知,“大人面色不大好看。”


    裴季泽沉默片刻,朝着春晖堂大步走去。


    刚入院中,他就瞧见自己的父亲负手立在廊庑下徘徊,一见到他回来,还未说话,面色就先沉了三分。


    裴季泽大步上前,垂首敛衽,“父亲寻儿子可是有事?”


    此刻已是深夜,廊庑下悬着几盏红灯笼。


    橘黄色的暖光打在他身上,将他左脸颊上浮出的指痕照得清清楚楚。


    尽管裴滨一向不大理事,可瞧见自己的儿子被打,心里始终不痛快,眉头紧蹙,“你去见公主了?”


    天底下能让他心甘情愿挨这个打的,除了那个金枝玉叶,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想来定是因为那伎子之事,与公主彻底闹僵。


    他自幼乖巧懂事,可偏偏在公主这件事上执拗偏执。


    其实他就不明白了,那样一个骄纵任性的公主,自己的儿子究竟喜欢她什么。


    裴季泽应了声“是”。


    果然如此。


    裴滨轻叹一口气,“既然如此,陛下的目的也已经达成,你就与她和离吧。”


    一向寡言的男人闻言,猛地抬起头来,紧紧盯着自己的父亲,“儿子既然决定与他成婚,就从未想过和离。”


    裴滨闻言,一脸震惊地望着他,“你知不知她有可能是你叔父——”


    “那又如何!”


    并不想听到那两个字的男人头一回出言顶撞自己的父亲,“她已经是儿子的妻子,只要儿子不说,她就永远不会知晓。”顿了顿,又道:“更何况皇后许儿子娶她,父亲的猜测未必就是真的,只要叔父醒来,一切自会真相大白。”


    “你疯了不成!裴滨没鹅裙以污而耳期无儿把以想到他心里竟然藏着那样的心思,怒不可遏,“那是皇后当时被人下药,根本不知晓事情全貌!”


    当年帝后不和,皇后曾在庵堂住过一段时日。


    后来皇后回宫后,不足八个月便诞下安乐公主。


    圣人这些年一直怀疑自己的弟弟与皇后有染。


    可这世上的事情偏偏造化弄人,自己的儿子对安乐公主一见倾心。


    好在也因此打消天子疑虑。


    可自从三年前自己的儿子在公主的及笄礼上拒婚。


    至今,他仍不肯说出拒婚的理由。可裴滨猜测,必定是与公主身世有关。


    此举彻底惹怒天子。


    本就在天子心底埋了十几年的疑心种子迅速地发芽生根,最后长成参天大树。


    后来更是借着江氏一族的手问罪于裴家。


    天子的疑心就像是悬在裴家全族脖颈上的一把刀。


    唯有上尚公主才能解其此局。


    即便如此,自己的弟弟依旧没能逃过一劫,临出长安前,被天子赐毒酒,眼下生死未卜。


    有些话说出来,便是毁皇后声誉。


    并不想提及当年之事的裴滨语重心长,“你与她终是有缘无分,不如就此作罢。”


    “有无缘分,儿子说了算,”裴季泽眼神里闪过一抹偏执的光,“总之这一回,儿子绝不会放手!”


    *


    公主府。


    谢柔嘉几乎一夜未眠。


    翌日睁开眼睛时,外头已经快要晌午。


    她稍稍动弹,顿觉身上酸痛不已。


    文鸢又又重新替她上了药,她才稍稍觉得好些。


    用早饭时,她想起魏呈,“他人呢?”


    文鸢低声道:“魏公子今日一直待在屋子里,心情瞧着不大好。”


    谢柔嘉沉默片刻,道:“叫人请他过来。”


    文鸢忙吩咐婢女去请。


    片刻的功夫,魏呈过来。


    昨日还十分乖巧的少年,今日神色郁郁。


    谢柔嘉柔声道:“今日天气不错,不如我带你出去走走。”


    魏呈沉默了好一会儿,并未问去哪儿,只是听话地点头。


    两人用完早饭后,谢柔嘉吩咐人备马车出府。


    文鸢见她真要同魏呈出门,迟疑,“公主这是要将魏公子公众于世?”


    谢柔嘉反问:“不能吗?”


    她昨日就同他说过,如果他敢抱她回去,她就让全长安的人都知晓他做了乌龟。


    是他不听,那也怪不了她不念及旧情。


    文鸢还欲再劝,魏呈已经扶着谢柔嘉上了马车。


    这一日,谢柔嘉带着魏呈将长安城内几个常去的几个商铺走了一遍。


    但凡是魏呈多瞧上一眼的,她即刻买下来,引起无数人侧目。


    那些商铺的掌柜伙计大多都知晓谢柔嘉的身份,不出一日的功夫,几乎整个长安都知晓安乐公主谢柔嘉与一魏公子举止亲密,疑似面首。


    魏呈一路上忧心忡忡,可谢柔嘉却丝毫不在乎。


    两人逛了一个下午,谢柔嘉有些累了,便带着魏呈去常去的其香居茶馆吃茶。


    刚上二楼,谢柔嘉迎面撞上裴季泽与许凤洲。


    在外一贯冷静支持的裴季泽的眸光落在魏呈身上,锐利地像是要杀人。


    魏呈吓得不自觉地想要往后退,一只温暖柔软的手突然握住他的手。


    一旁的许凤洲望着魏呈的脸,足足呆愣了半刻钟方才收回视线,向谢柔嘉行礼问安。


    一脸坦然地谢柔嘉看也未看裴季泽一眼,与许凤洲寒暄两句后,领着魏呈上楼。


    与裴季泽插肩而过时,他一把攥住她的手。


    谢柔嘉挣了两下未挣脱,抬起眼睫,“放手。”


    面色阴沉到极点的男人充耳不闻,反而将她的手攥得更紧。


    许凤洲瞥了魏呈,“不如我请这位公子下楼坐一坐,如何?”


    面色苍白的魏呈颔首,与他一块下楼。


    裴季泽拉着谢柔嘉入了方才的雅间。


    才入内,他便将谢柔嘉抵在门上,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盯着她的眼神像是要吃人。


    谢柔嘉迎上他的眼睛,冷冷道:“你若再敢辱我,我即刻将他带到宫里去。裴季泽,你知晓我这个人说到做到。”


    裴季泽缓缓松开她的手。


    谢柔嘉伸手推开他要走,却被他拦腰抱住。


    身后的男人把紧紧抱着她,嗓音沙哑,“柔柔,别这么对我,求你了。”


    谢柔嘉用力掰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去。


    刚下一楼,坐立难安的魏呈就迎上前来,神情有些紧张地望着她。


    谢柔嘉瞥了一眼许凤洲,抬手替他整理好衣领,笑,“这里不好玩,我带你去吃酒。”


    魏呈瞥了一眼正站在楼梯上紧紧盯着自己的男人,最终点点头,与她一同上了马车。


    站在二楼的男人望着两人一同上了马车,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许凤洲想起那个与他有着几分相似的少年,轻叹一声,“她啊,还真是打算要将你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本就是我不好,”他收回视线,“她不过是一时贪玩而已。”


    许凤洲闻言,目瞪口呆,“你难道这是中了她的邪不成?”


    裴季泽不答,“我还有事,就先行告辞。”


    *


    马车里。


    魏呈不断觑向身旁面色冰冷的女子。


    自从从茶楼出来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魏呈想了许久,鼓起勇气,“公主,很喜欢驸马。”


    谢柔嘉瞥了他一眼,神色淡淡,“何出此言?”


    “感觉。”魏呈淡淡一笑,“其实,我能感觉得到,驸马也很喜欢公主。”


    谢柔嘉没有作声。


    马车这会儿停下。


    车夫道:“公主,葵姐酒馆到了。”


    两人一同下了马车。


    秋日里冷,天黑得早,才不过傍晚,已经暮色四合,葵酒酒馆外的那九盏红灯笼皆已点亮,红彤彤地,瞧着极为热闹喜庆,叫人瞧着心里暖暖的。


    葵酒的酒馆生意一向极好,这会儿正是忙碌时,谢柔嘉一进去,就瞧见葵姐正穿梭在大堂,忙着招呼着客人。


    见她来,连忙迎上前去,正欲说话,眸光落在一袭绯袍,眉目如画的魏呈身上,顿时呆楞住。


    不过她到底是个生意人,很快便醒过神来,笑,“谢公子倒是好久不来了。”


    谢柔嘉笑,“有些忙。”


    葵姐道:“萧公子他们也在,谢公子是同他们一块,还是?”


    萧承则竟然也在。


    虽昨日不欢而散,可到底打小的情谊还在,她颔首,“领我过去瞧瞧。”


    葵姐亲自将他二人领到后院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阁子里。


    才到门口,就听到沈四郎他们说话的声音,好似在送别萧承则。


    谢柔嘉这才想起来,再过几日,萧承则就要去赴任。


    葵姐这时已经开门,阁子里的人一瞧见谢柔嘉领着魏呈来了,立刻静下来。


    端坐在上首的紫袍美少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起身向她见礼。


    谢柔嘉认识他十几年,这还是头一回他在外人面前向她见礼,好一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到底是生疏了。


    谢柔嘉心底很是失落。


    直到沈四郎招呼她入内,她才醒过神来,入了暖和的阁子,在萧承则身旁坐下。


    从前在她面前总是极乖的少年这回好像真生了她的气,垂着眼睛不作声。


    谢柔嘉到底念及幼时情谊,十分不解,“你究竟在恼什么?”


    萧承则抬起眼睫望着她,那对又乖又暖的眼睛看得她心里直发慌。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笑了,朝她举起酒杯,“我后日就要去上任,姐姐不祝我前程似锦?”


    谢柔嘉放下心来,与他碰杯,由衷道:“若是去了不习惯,或是有什么需要,你就写信给我,我必定替你办了。”


    一向刻薄的少年闻言,眼神里闪过一丝落寞,“姐姐总爱瞎承诺人,这个毛病不好,得改。”说完这句话,他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吃完这杯酒,一群人好似又回到从前,渐渐地热闹起来。


    谢柔嘉酒量浅,吃了几杯酒,头就有些晕,起身到外头吹风。


    今日有月光,溶溶月色落入池塘里,照得水面波光粼粼,总觉得里头真就藏了月亮。


    谢柔嘉忍不住多瞧了几眼,脚下一软,整个人差点跌进池子里,幸好有人一把将她抱住。


    身后的怀抱很温暖,散发着淡淡的薄荷香气。


    醉眼氤氲的少女抬起眼睛盯着眼前之人瞧了好一会儿,嫣然一笑,“原来是小泽啊。”


    抱着她的男人身哑声道:“是哪个小泽?”


    她不答,主动踮起脚尖吻他。


    可他竟然不肯。


    有些恼怒的少女一步步紧逼,将他逼到墙角的一棵海棠树下,再次踮起脚尖吻他。


    避无可避的人欲推却,她已经将自己的软舌探入他口中,生涩笨拙地□□着他的舌尖。


    原本十分抗拒的男人反客为主,扣住她的后脑勺,含住她的舌用力吮吻。


    直到她喘不过气来,他才舍得松开,搂紧怀中香软的少女,在她耳边问:“你吻的是哪个小泽?”


    她仍是不答,伸出细软的胳膊圈紧他的腰,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小泽低下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将自己的耳朵搁在她嘴旁。


    少女呼出的热气犹如羽毛一样轻轻搔弄着他的耳尖。


    她在他耳边轻声道:“裴季泽他啊,不是个男人。”


    他闻言,整个人僵住。


    怀里的少女轻声道:“我困了,回府睡吧。”言罢摇摇晃晃地要走,被他一把扶住。


    他将她扶入一间厢房,又服侍她吃了一些水。


    直到她见她阖上眼睛,方出去。


    直到听到关门声,原本已经阖上眼睛的少女用力地擦了一下自己的唇,背过身沉沉睡去。


    *


    裴季泽自房里出来时,瞧见葵姐正站在不远处的海棠树下。


    他走上前道:“多谢。”


    她笑,“是我要多谢裴驸马才是。”


    裴季泽瞥了一眼屋子,道:“今夜劳烦你帮着照顾一二。”


    葵姐颔首应下,将他送出去。


    经过池塘时,魏呈呆呆地望着眼前一袭绯袍,容颜若玉的美貌郎君。


    清冷疏离的男人道:“某有话同魏先生讲,劳烦魏先生随某来。”


    心里有些害怕的魏呈想了想,仍是跟了上去。


    两人入了一间屋子。


    待坐定,忐忑难安的魏呈正欲说话,就见他的随侍自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搁在他面前。


    是魏呈的卖身契。


    魏呈顿时面色煞白。


    *


    谢柔嘉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


    魏呈守在她身旁。


    她怔了一下,问:“你守了我一夜?”


    魏呈挤出一抹笑意,“姐姐,咱们回家吧。”


    谢柔嘉揉揉眉心,“好。”


    一路上,谢柔嘉见魏呈欲言又止地望着自己,问:“怎么了?可是我昨夜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魏呈摇头,“并无。”


    有些困顿的谢柔嘉没再说话。


    两刻钟的功夫,马车在清然居门口停下。


    谢柔嘉才下马车,就见文鸢正在院门口徘徊。一见到她,立刻迎上前,急道:“公主,太子殿下出事了!”


    谢柔嘉顿时惊得困意全无。


    *


    “公主,您先别急,未必就那样严重!”


    马车里,文鸢望着面色发白的主子,不停地安慰,“殿下本就监国,不过是私下宴请大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兴许只是圣人与太子殿下起了几句争执而已。”


    谢柔嘉沉默不语。


    若是搁在从前,太子哥哥监国,与一些大臣私底下来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如今圣人重新掌权,太子哥哥与臣子们私下来往过密,就会有涉嫌谋夺皇位的嫌隙。


    她一时又想起裴季泽临走前所说的话。


    他那样笃定自己会去找他。


    她沉吟片刻,问文鸢,“小呈脱籍的事情可办好?”


    文鸢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么件无关紧要之事,微微蹙眉,“原本问题不是太大,无非是讨回他的卖身契即可。可是萧世子说魏公子的卖身契被萧侯爷拿了去。”


    萧侯爷好端端地怎会拿一个琴师的卖身契?


    谢柔嘉问:“萧承则可还说起了别的事?”


    “好像提起驸马,说叫公主防着他些。”文鸢觑着她的神色,“对了,听说,萧世子与沈伯爵家的四小姐订婚了,驸马在里头也出了些力。”


    谢柔嘉越听心越惊。


    裴季泽从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之人,眼下插手萧承则与沈家小姐的婚事,定是知晓是萧承则往她府上送人之事。


    他那个人看似温和,可做起事情,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打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


    这也是为何太子哥哥那么器重他的原因。


    谢柔嘉一时又想起他外放江南之事,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望向窗外噪杂的街道,“怎还未到?”


    文鸢忙道:“快了,您别急,太子殿下已经监国多年,说句大不敬的话,在诸多人心里,他早已经大胤真正的主子,绝不会有事!”


    “就是这样才可怕!”谢柔嘉眉尖微蹙,“连你都这样想,更何况是父亲!”


    太子哥哥一心为国,许多事情上都不顺着他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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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时高高在上的君王认为万事都在掌握之中,是以即便是争吵,也不认为自己的儿子能翻出自家的手掌心。


    可是如今这头猛虎老了,他会担心哥哥这头正当壮年的虎不但会取而代之,还会伤害他洞穴里头那两只幼虎。


    “文鸢,”面色逐渐沉静的少女靠着冰凉的车壁,“一个人老了,会更加想要紧紧抓住自己迅速流失的东西。他抓不住时间,只能牢牢地将权力抓在掌心里!”


    尤其是这头老了的虎王,当年还是从别人手中夺来的权势,会更懂得如何以防万一。


    文鸢知晓她平日里虽不理会这些政事,可因为自幼生长在这种权力斗争的环境中,对这些事情格外的敏感,一时也有些后怕。


    两刻钟后,马车终于入宫。


    谢柔嘉并未先去见皇后,而是直接去见了圣人。


    圣人刚刚用完早膳,像是知晓她会来,问:“可用了早膳?”


    不待谢柔嘉说话,他忙命人去御膳所拿些茶点来。


    尽管这些日子他时常叫人给她送东西。


    或是纸鸢,或是一些精致的玩具,甚至偶尔竟然还有吃食。


    已经被冷待了十几年的少女并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慈爱。


    像是装出来的。


    她定了定心神,才要说太子哥哥的事儿,就被他不耐烦打断。


    他道:“为父打算任命驸马为江南道御史,柔嘉觉得好不好?”


    谢柔嘉提了一路的心当场沉入谷底。


    他不仅勒令太子哥哥回东宫闭门思过,还将太子哥哥的宾客外放到江南道做御史。


    他这是明晃晃地告知朝臣,即便是太子,只要没登上皇位,这天下仍握在他手里,他让谁做储君,谁就能做储君。


    谁向他投诚,他便许以高官厚禄。


    却不曾想,裴季泽做了这一人。


    接下来自己的父亲说什么,谢柔嘉一句话也未听进去,自紫宸殿里出来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直到听到文鸢叫自己,才回过神来。


    她想了想,道:“去瞧瞧我阿娘。”


    东宫被勒令闭门思过,头疾发作的皇后一夜未睡。


    赵姑姑正在劝她用药,可皇后根本没有心情用药。


    赵姑姑正不知如何是好,听到外头的侍女说是公主来了,忙去将人请进来。


    谢柔嘉待瞧见皇后的模样,顿时心如刀绞。


    一向爱美 ,保养得宜的女子此刻眼下一圈乌青,眼角新增了几条细纹。


    没想到不过一夜之间阿娘竟憔悴如斯。


    一旁的赵姑姑抹眼泪,“小姐就是不肯用药,公主您劝着些。”


    谢柔嘉自她手中接过药,哽咽,“阿娘不肯用药,难道太子哥哥就能出来吗?阿娘若是病了,太子哥哥岂不是更担心?”


    这话赵姑姑劝了一早上都没用,可此刻听着自己的女儿说,心里又有了几分安慰,听话地将药吃了。


    用完药,谢柔嘉服侍她吃了茶,道:“头可还疼得厉害?”


    皇后道:“上回阿泽送的药极好,并不如何疼,我就是心里急得慌。”顿了顿,又问:“你来了,阿泽可知晓?”


    提及裴季泽,谢柔嘉的一颗心更加寒凉。


    皇后瞧着她的神情,问:“你们又吵架了?”


    “并未,”谢柔嘉挤出一抹笑,“我们现在极好。”


    皇后放下心来,道:“你不必担心我,阿娘只希望你同阿泽过得好。”


    谢柔嘉不想再讨论这个,转移话题,“太子哥哥勒令闭门思过,可与贵妃有关?”


    提及这个,皇后眼底闪过一抹浓浓的厌恶之情,“不是她还有谁!那个贱婢以为将你哥哥拉下来就能扶持她的儿子为储,凭她,也配!”


    谢柔嘉安慰,“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阿娘放心,太子哥哥定会安然无恙。大胤,绝不会出现第二个储君!”


    皇后知晓自己的女儿除却在感情上糊涂些,在这些大事上,思虑深远,不输朝堂之上的男子,心底得到安慰,“阿娘知晓,他想要废储,没那么容易!”


    谢柔嘉心底却泛起一阵阵苦涩。


    若是裴季泽倒戈,那可就说不定。


    谢柔嘉这日一直在宫里侍疾,直到次日傍晚皇后好些才告辞离去。


    临行前,皇后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阿娘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你同你哥哥都好好的。”


    谢柔嘉知晓她是在暗指自己与裴季泽之事,笑,“阿娘,我醒得。”


    从兴庆宫出来时,谢柔嘉面上的笑意褪得干干净净。


    她微眯着眼睛望着暗沉沉的天,身上宽大的绯红衣裙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起风了。


    今年的冬,怕是要比往年要寒凉得多。


    文鸢问:“公主可要回府?”


    谢柔嘉冷冷道:“本宫先去瞧瞧自己的驸马。”


    *


    裴府。


    敬亭轩。


    谢柔嘉自皇宫出来后便来了这儿。


    此刻已经暮色四合,敬亭轩内那一院子点亮的花灯显得格外瞩目。


    院内的洒扫没想到她会回来,一时愣住。


    谢柔嘉冷冷问:“驸马现下何处?”


    洒扫忙道:“正在春晖堂与人议事。”


    谢柔嘉立刻朝春晖堂去。


    行至书房门口,守在那儿的锦书见是她,亦是楞了一下,忙上前向她见礼。


    谢柔嘉冷冷问:“驸马可在里头?”


    话音刚落,里头传来一声低沉的嗓音,“请殿下进来。”


    作者有话说:


    推荐基友文:《蛮蛮》


    文案:尾云国公主年十六,星眸月腰,如春半桃花,绝代之丽。


    公主不远千里从尾云来长安和亲,嫁的是镇国骠骑大将军陆象行。


    人人都说,公主与大将军的姻缘,是天作之合。


    可,新婚当夜夫婿抛下独守空全年无休更新腾,讯群好期陆六吴灵吧爸而伍房的她远走北肃州,整整五百日。初见,他便冷淡地对她提了和离。


    婚后,陆象行处处冷落她,敌视她。


    她试图举案齐眉,被他不耐摔盏;


    她尽心小意侍奉,被他暗指另有图谋;


    甚至她遭受旁人嘲讽,他也不过冷眼旁观。


    以为他这块坚冰终有所融化,却得知,原来他有个早死的白月光,正是死在尾云士兵屠刀之下。


    他恨她,也把她当作白月光的替身。


    于是蛮蛮逃了,临走前,悄悄向他借了一个战神的种。


    *


    大将军率领千军万马,一生战无不胜,没有守不了的疆土,没有拿不下的城池。


    战场得意,情场亦如是。


    直到那个总是泪眼濛濛,曼声软语唤着“夫君”,撒娇要抱的尾云公主,放了把火逃回尾云国,一向冷硬疏离的大将军,红了眼,怒意勃勃地堵她到江边。


    结果只得她一纸和离书。


    她走得决然,头也没回。


    陆象行以为尾云公主娇气怯弱,又爱他入骨着魔,片刻都离不得他,用不了多久,她自会乖乖同他回家。


    后来,看着尾云公主巧笑嫣然地对向她求婚的竹马:“正好,我孩儿还缺一个爹,你看——”


    “……?”


    姓陆的还没死!


    陆象行气得吐血。


    他要出兵。大将军这次只出一个人,把他的媳妇儿,抢回来。


    阅读指南:


    1、娇憨明媚乐天不愁异国小公主&不解风情武力爆棚野蛮大将军,体型差


    2、男主只喜欢女主,白月光也是女主。


    3、狗血带球跑,带一点沙雕的追妻火葬场。女主没嫁别人,sc,he不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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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  ? 第 36 章


    ◎你去兰桂坊查一个叫柳芸儿的伎子◎


    锦书连忙推开门。


    暗沉沉的书房里头只有裴季泽一人, 小几上却有两杯茶。


    都还冒着氤氲热气儿。


    谢柔嘉望着正襟危坐,清冷疏离的男人,不知怎的就想到他在水榭狎弄的情景来。


    她想到自己的哥哥嫂嫂侄儿, 强行将自己心中的屈辱压回去, 不动声色问:“听说, 父亲打算任命驸马做了江南道御史?”


    他没有反驳。


    这便是默认。


    难以置信的少女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询问:“不知驸马如今是谁的人?”


    面色晦暗不明的男人并未答,只是请她坐下。


    谢柔嘉在他面前踞坐下,放下自己的身段,亲自替他斟茶, 语气柔和,“裴侍从莫要忘了,当初, 是谁害了裴侍从一家。”


    “侍从难道现在要与仇人同流合污吗?若他日七皇子真为储, 江家更是一家独大。到时恐怕侍从不仅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还会被天下人嗤笑背信弃义。”


    “只要太子哥哥登基,裴侍从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更何况, 即便是七皇子为储, 侍从也未必会有比现在更高的位置。侍从一向极有远见, 为何今日只顾眼前的利益?”


    面容沉静的少女字字珠玑, 分明是在替她的哥哥拉拢他。


    半晌, 一直未作声的男人一针见血, “柔柔, 如今就一定确保太子殿下能登基吗?”


    谢柔嘉闻言,犹如一桶冷水从头浇下来, 浇得个透心凉。


    他说得对, 如今这个局势, 谁又能保证太子哥哥一定会登基。


    太子哥哥处置了不少江家的人,若是不能登基,那么等待哥哥的就只有死……


    明明室内温暖如春,谢柔嘉犹如处于寒雪天气,冷得直发抖。


    一只温暖宽厚的大手突然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谢柔嘉抬起湿润的浓黑眼睫望着面前如霜雪一般的男人。


    较之三年前,他的城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想起上一回同他吃茶,还是与他讨论他外放之事。


    当时她以为是哥哥将他外放,还以茶代酒,祝他前程似锦。


    他却并未与她碰杯。


    想来他早就预料到会有今日。


    他一直都在等。


    等着给她致命一击。


    他从头到尾,就不曾打算放过自己。


    这段日子以来她自以为与他虚与委蛇,而他又何尝不是。


    她想,她这一世,注定要与裴季泽既不能善终,也不能善了。


    思及此,她反而安定下来,将眼底即将要涌出来的泪意憋回去,问:“那么裴侍从今日就同本宫交个底,裴侍从如今究竟是谁的人?”


    清冷疏离的男人神色淡淡,“裴季泽是谁的人,要取决于殿下如何做。”


    她沉吟片刻,问“何意?”


    他缓道:“裴季泽希望殿下能同我一起前往江南,届时,殿下自会知晓微臣是谁的人。”


    这是在威胁她。


    她凝望着眼前的男人,道:“有时,我实在想不通,裴御史究竟意欲何为,为何死拉着我不放。”


    眼尾洇出一抹薄红的男人,抬起眼睫望着她,“若是我说我对殿下旧情难忘,殿下,信吗?”


    她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脸轻蔑地瞥他一眼。


    早知她会如此的男人缓缓道:“看来微臣这回无论如何都哄不了殿下。既如此,微臣也不怕告诉殿下,微臣如今投靠圣人,很快地此事就会传开,到时微臣去江南后必定苦难重重,是以微臣需要殿下的助力。”


    听了这话反而心里踏实的谢柔嘉道:“裴御史说的话本宫会考虑。”言罢要走,可他却不肯松手。


    她一脸不耐,“裴御史可还有话说?”


    “下江南的行装已经打点好。”眉目若雪的男人望着她,喉结微微滚动,“微臣给殿下三日的时日考虑,希望在此期间,殿下莫要再做一些微臣失了颜面之事。”


    谢柔嘉正要说话,突然屏风后传来响动。


    她盯着屏风瞧了片刻,轻“呵”一声,颔首答应下来,自他手里抽回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直到那抹高挑纤弱的绯红身影消失在院中,躲在屏风后的人这才走出来,“啧啧”两声,“她竟恨你至此,就算你将她哄到江南去,以她的脾性也绝不会与你重修旧好。”


    裴季泽并未多言,给两人添了些热茶,端起面前的茶盏。


    可是他洁白的指骨抖得实在厉害,新添的热茶洒在手背上,烫红了洁白的手背。


    像是浑然未觉的男人抿了一口热茶,缓缓开口,“我知晓她恨我,可我还是想要试一试。”


    许凤洲轻轻叹了一口气,“真不考虑同她说?”


    “此事事关重大,多少人的身家性命绑在上头,”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的男人神色淡然,“如今圣人盯她盯得很紧,她越是不知晓内情,这场戏演得就越真,咱们的胜算才更大。”


    许凤洲知晓他说的是实话。


    若是知晓,无论怎么演,都会露出蛛丝马迹。


    这事儿太子殿下连太子妃都没告知,就是担心戏不够真。


    更何况他此次假装向圣人假意示好,圣人本就半信半疑,早就暗中派人盯着安乐公主与皇后殿下。


    自古以来,但凡涉及到皇位之争,本就是将命悬在刀尖上,一个不慎,满门被诛,自然要慎之再慎。


    他们这群人皆是太子党,而他的妹妹是太子妃,若是有朝一日太子不能为储,那等待许家的只有死路一条。


    而他自己也已经着手为自己的妻儿留后路。


    想来太子殿下那边也已经有所准备。


    可眼前的男人倒也不必把命搭上去。


    许凤洲道:“其实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又何必非要趟这潭浑水。”


    “在她心里,家里人永远排在第一位,就连卫九郎都比我——”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接着道:“就算是我不趟这趟浑水,她也必定要趟。我是她的夫君,自然不会冷眼旁观。”言罢,抬起眼睫望着他,“你不必拿话试我。若不是圣人与江家,我与她也不会走到这一步,我叔父也不会至今昏迷不醒,你焉知我心中没有恨。”


    许凤洲摸摸鼻子没有作声。


    眼前的男人仿佛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什么也瞒不过他,唯独在情之一事上堪不透。


    他轻叹一声,“也不知你究竟喜欢她什么。她那个人,跟殿下完全相反,简直与陛下一模一样的风流性子,没事儿就爱瞎承诺人,害得不知多少人当了真,惹了多少风流债。卫九郎就不说了,那个萧承则,已经知晓是你将他弄去岭南,恐怕此刻心中恨你入骨!对了,我听说,前些日子国子监里头有个姓崔的少年,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安乐公主的坏话,他当场跟人打了起来,恐怕,必定是她招惹过的。”


    许凤洲细数着谢柔嘉“种种风流的证据”,末了,道:“这也就罢了,如今她公然地领着一个男人在城中招摇过市,这你就都忍得!””


    眉目似雪的男人不答,轻轻摩挲着腕骨处的紫檀木手串,抬睫望向窗外暗沉沉的天。


    这会儿又飘起细密的雨丝,冷风裹着雨水的湿气一阵阵地往屋子里刮。


    这个季节,江南,倒是极好。


    *


    “公主,您没事儿吧?”


    文鸢望着面前自打从驸马府里出来后就沉着一张脸的少女,“可是驸马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


    谢柔嘉摇头,瞥了一眼外头黑漆漆的雨夜,道:“去靖王府。”


    两刻钟后,马车在靖王府门口停下。


    车夫去叫门,管家听说是她,忙亲自出来迎人。


    谢柔嘉却并未进去,“阿昭呢?”


    管家瞧着她面色不大好,忙道:“主子去见贵妃,临走前交代,若是公主来,可在府里头等。”


    看来阿昭也已经知晓太子哥哥之事。


    谢柔嘉瞧了一眼天色吩咐,“若是他回来,不必同他说我来过。”


    正要上马车,文鸢低声道:“奴婢方才发现有人鬼鬼祟祟地跟着咱们。”


    谢柔嘉闻言不动声色地往后瞧了一眼。


    可是她夜不能视物,也只瞧见浓稠的夜色。


    她以为是裴季泽派人跟着自己,十分地不耐烦,“不管他!”


    文鸢见状忙搀着她入了马车,待坐定后,见谢柔嘉面色不大好看,忙倒了一杯热水递到她手里,问:“公主既然心里着急,为何不等一等卫公子?”


    “阿昭必定已经知晓太子哥哥的事儿,恐怕已经与江贵妃起冲突,”面色苍白的少女抿了一口热茶,待身子暖和些,缓缓开口,“他与江贵妃的关系本就极差,我若是开口,只会叫他更为难。且此事是江贵妃与江家所为,阿昭又能如何。”


    文鸢轻轻叹了一口气。


    卫公子为躲避江贵妃与圣人都已经躲到朔方去了,若是再与贵妃闹僵,恐怕再不愿回来。


    *


    皇宫。


    未央宫。


    一袭鸦青色翻领袍衫,容貌昳丽的年轻郎君一动不动地站在殿门口,听着背后灯火通明的宫殿里隐隐约约地传来女子的饮泣声,眉头皱得愈发紧。


    大约过了半刻钟的功夫,他大步折返回去。


    原本还坐在榻上抹眼泪的美貌妇人见他回来,忙拿帕子拭干净雪白的脸颊,哽咽,“阿娘不哭了,阿昭你别恼。”


    卫昭冷眼望着如同菟丝花一样美貌柔弱的女子,嗓音沙哑,“贵妃已经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为何还这样不满足,非要搅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这一切都阿娘有何关系!”江贵妃刚拭完的泪珠又顺着脸颊滚落,“是他们两父子斗气!”


    “真没有关系吗?”卫昭逼近一步,“裴温一事,阿娘敢对天发誓,与江家,与阿娘半点干系都无?”


    卫贵妃见自己的儿子胳膊肘往外拐,愈发伤心,“阿昭怎不想想,当初你大舅舅好好在江南道做御史,若不是裴季泽撺掇着太子殿下,你大舅舅又怎会死?”


    “好好做御史?”卫昭冷笑,“江兆林当年贪墨江南道的税收,这也就罢了,竟然胆敢行刺太子 ,本就罪该万死。若不是太子哥哥顾及着你与他的名声,江兆林岂会死的那样便宜!”顿了顿,又道:“当年是我将江兆林骗到船上,他的死我有份,不如这样,阿娘把我也杀了,好拿去给你那娘家哥哥邀功!”


    “阿昭,你莫要这样同阿娘说话好不好?”江贵妃捉住他的手,“是你太子哥哥他自己做错事惹恼你父亲,与阿娘何干!”


    “他不是我父亲,”面色极难看的男子抽回自己的手,“我父亲姓卫。”


    江贵妃怔愣住,眼泪不断地往下流。半晌,她哽咽,“阿娘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同七郎还有你妹妹!”


    “那就更不要做!”卫昭冷声道:“我不需要贵妃为我做任何事!只要我活着的一日,我就为太子哥哥守着朔方!”


    “贵妃若是哪日要了太子哥哥的命,那就是与我为敌,我必定会为他报仇!”


    江贵妃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心痛不已,“我是你阿娘,你不帮着我,不帮着你自己的弟弟妹妹,为何非要偏帮一个外人!”


    “外人?”卫昭愣了一下,嘴角泛起一抹讥讽的笑意,“我只知晓,当年所有人都骂我是野种时,只有太子哥哥与她告诉我,我只是阿昭。请问贵妃,当时在何处?”不待江贵妃回答,他“啊”了一声,笑,“贵妃当时正与自己的情郎躲在寺庙里干柴烈火,怎会还记得这世上还有我这个野种!”


    江贵妃闻言,面色惨白,跌坐在榻上。


    卫昭瞥她一眼,喉结微微滚动,亦没有作声。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殿内愈发地沉闷。


    实在呆不下去的卫昭要走,江贵妃一把捉住他的手,哽咽,“九郎,你要如何才肯原谅阿娘?”


    听得这句称呼,卫昭微微红了眼眶。


    他想起父亲还活着时,在院子里教他蹴鞠,眼前的女子就坐在廊庑下瞧着,时不时地,唤道:“九郎,你快过来,阿娘给你擦擦汗。”


    于是阿耶将他抗在肩上,朝廊庑下温柔若水的女子走去。


    她将手举得高高的,替他擦完汗,又阿耶擦汗。


    待玩累了,一家子围着桌子吃糕点。阿耶会讲许多许多有意思的故事,时常逗得他与阿娘笑得前仰后合。


    “阿娘为何要变?”就像是这么多年从未长大的男人落下泪来,“阿耶待你不好吗?你为何不要他?为何要那样待他?为何宁愿给旁人做妾,都不肯要我同阿耶?”


    “是阿娘错了,”江贵妃抬手替他抹去眼泪,哽咽,“是阿娘不好,九郎原谅阿娘一回,好不好?”


    卫昭望着自己一向糊涂好哄的母亲,哑声道:“别听江家的。别忘了,当初是江家遗弃了你!江氏一族狼子野心,一旦利用你得到权力地位后,就凭你同七郎,你以为你能善终?”


    江贵妃六神无主,“可是如今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若是七郎做不了储君,将来太子继位,他也不会放过我与七郎!”


    “太子哥哥若是要动七郎,你认为他还能好好活到现在吗?”卫昭劝,“阿娘,太子哥哥宅心仁厚,只要阿娘不被江家撺掇着做错事,太子哥哥绝不会动你与七郎他们分毫。更何况七郎根本不想与太子哥哥争,阿娘莫要再被人蛊惑!””


    “说来说去,你就是为了她,”江贵妃眼神里闪过一抹惊慌,“她已经嫁人,你怎还不死心,你明知她是你——”


    “我知晓,”并未注意的男人伸手替自己的母亲揩去脸颊上的泪,神色哀伤,“我知晓她这辈子只能是我妹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送她出嫁。”


    “若是阿娘真要与江家有所图谋,那就是真不要我这个儿子了!阿娘若是这回再不要我,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回长安!”言罢,他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阿昭,”江贵妃叫住他,“这回不是阿娘做的。”


    卫昭愣了一下,回头看她。


    “你信阿娘一回。” 江贵妃一脸期待地望着他,“阿娘都听九郎的话,过两日阿娘生辰,九郎入宫陪阿娘过生辰,好不好?”


    半晌,卫昭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头也不回地出了宫殿。


    直到目送那抹高大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宫苑里,江贵妃拿帕子抹干净脸上的泪,吩咐侍女,“差人送一封信给哥哥,就说我有事要见他。”


    *


    卫昭回到家里时已经很晚。


    管家见到他回来,欲言又止。


    卫昭问:“可是有事?”


    管家还是没能忍住,“方才安乐公主来过,不过她临走前说不必告诉您。”


    卫昭猜测她必定是因为太子一事而来,大步向外走去。


    管家见他这么晚还要出门,忙拦住他,“公主既然不想您知晓她来过,必定是担心您知晓后为难,您这一去,公主岂不就知晓您知晓她来过?”


    卫昭沉吟片刻,最终没有出门去。他沉默片刻,吩咐,“去朔方的行装先不必打点。”


    这一回,她怕不是那么顺利能走。


    管家楞了一下,连忙应了“是”。


    *


    公主府。


    谢柔嘉的马车在清然居门口停下时,雨已经停了。


    谢柔嘉刚入屋,就瞧见魏呈失魂落魄地坐在榻上,直到她走到他跟前,他才回过神来,挤出一抹笑意,“姐姐回来了。”


    甚是疲累的谢柔嘉在榻上躺下。


    他忙坐在一旁替她轻轻揉捏着额头。


    舒缓不少的谢柔嘉正欲说话,眸光落在他的手腕上,问:“我赠你的手串呢?”


    眼神里闪过一抹惊慌的少年抚摸着自己的手腕,挤出一抹笑意,“太贵重,我收起来了。”


    此刻心中很是烦闷的谢柔嘉并未太在意,想要同他说说今日发生之事,可到底事关朝堂,也不便说,坐起身,“你先去睡吧,我还有是事情要处理,可能会很晚才回来,不必等我。”言罢,出了卧房,向书房走去。


    文鸢知晓她今夜必定睡不好,忙叫人煮了一盏牛乳来。


    面容沉静的少女坐在那儿小口小口抿着温热的牛乳,不知在想些什么。


    文鸢劝道:“公主今日没有午睡,不如早些歇了吧。”


    可谢柔嘉此刻没有半分的睡意。


    她突然发现,即便是有魏呈,有些话也无法与他说。


    不知不觉地竟在书房坐到快要天亮,陪着守了一夜的文鸢催她去躺会儿,可是谢柔嘉仍是毫无睡意。


    她吩咐,“你遣人去庄园将阿奴叫回来。”


    从前她只顾着玩,好些事并未深究,如今想来,裴季泽此人身上藏了太多的东西。她看看能不能从他身上想出些法子来。


    一个时辰后,阿奴出现在她面前。


    谢柔嘉打量着面前的少年,道:“你去兰桂坊查一个叫柳芸儿的伎子。”


    从前她从未将那花魁放在眼里,即便是有些小心思,对她来说也无伤大雅。一个姿色不过尔尔的伎子,若是没有点小心机,怎可能坐上花魁的位置。


    可前几日因为儿茶一事,她发现对方眼底藏着深深的恨意。


    一个花魁娘子怎会对她有那样深的恨意。


    良贱不婚,即便没有她,裴季泽也无法娶一伎子做正妻,便是良妾也做不得。


    更何况为陷害她,竟然不惜自毁容颜,这事儿不对。


    顿了顿,她又道:“将与裴季泽有关的事情,事无巨细地查一遍。”


    阿奴应了声“是”。


    阿奴虽是她的部曲,可平日里在市井内混,查起消息来比萧承则更加精准迅速。


    不出一日的功夫,阿奴便将柳芸儿的信息查得一清二楚。


    柳芸儿的身世与萧承则所查到的并无出入。


    “不过,”阿奴拿着一对碧绿清澈的眸子望着她,“奴查到,驸马五年前曾费了大笔的银钱替一个畏罪自杀的罪臣之女收了尸体。”


    “罪臣之女?”谢柔嘉很惊讶。


    五年前她还同裴季泽在一起,从不曾听闻他提及过此事。


    阿奴道:“是前河北道御史之女,驸马的表妹,姓楚名玉。”


    谢柔嘉一时愣住。


    这个名字她听过。


    作者有话说:


    关于修文的问题,我尽量控制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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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7  ? 第 37 章


    ◎教驸马如何取悦女子◎


    楚玉这个名字, 谢柔嘉在五年前确实听过。


    当年她十二三岁,正是贪玩的年纪,彼时裴季泽又特别忙, 成日里同太子哥哥忙于政事, 陪她的时间很少。


    她又是个怕孤单的, 每日都同卫昭还有萧承则等人到处疯玩。


    那会儿沈四郎不知怎么就迷上兰桂坊一个叫“飘飘”的花魁娘子,经常带着他们一块去给她捧场。


    可有一段时日,沈四郎好久没叫她与阿昭他们一块去兰桂坊。


    谢柔嘉心中觉得十分奇怪,一次在其香居吃茶, 询问:“你最近怎不带我们一块去找你的飘飘姑娘,可是缺钱了?若是缺,我借你!”


    沈四郎家里那个御史台的阿耶管他管得极严, 他花销又大, 再加上往飘飘身上砸了不少钱,时常都要同他们借钱度过日。


    本以为沈四郎会很高兴,谁知他却一脸后怕地说自己再也不去了。


    “前段日子你生辰,我不是去找飘飘玩。谁知兰桂坊当晚里出了大事儿。武安侯家那个郑五郎吃醉了酒, 竟不顾老鸨的劝住, 与自己的几个狐朋狗友将一个清倌人给强了。那伎子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 心倒是个狠的, 在他们睡后, 用剪刀剪了他们的……”


    再往下说, 被一脸阴沉的卫昭与萧承泽呵斥住, “当着她的面胡说八道什么!”


    沈四郎将话憋了回去,一脸惊恐, “竟用剪刀在他们身上捅了十几个窟窿, 你们当时没在, 那个血流得满屋子都是,老鸨当时都吓傻了。对了,听说那伎子同你们家裴三郎有些关系,叫什么楚玉,是罪臣之女。”


    当时她年纪小,并不晓得沈四郎被咽下去的那句话是什么,却将楚玉这个名字牢牢地记在脑海里。


    只因当时此事给她小小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震撼。


    一是同情她的遭遇,而是觉得她不过一个十三四的小姑娘,竟一夜之间杀了四个成年男子,可见其胆量气魄。


    尤其还是裴季泽的亲戚。


    裴季泽那个人心肠好,平日里在街上瞧见受伤的猫猫狗狗都于心不忍,更何况还是自己的亲戚。


    她听了之后赶紧去找裴季泽,向他询问此事。


    一向端方自持的少年听后足足有半个时辰没有开口讲话,一对漂亮的眼眸憋得通红。


    谢柔嘉当时心疼极了,轻轻地在那对最喜欢上的眼睛上亲了又亲,才将他哄好。


    后来他只是说了一句“她死了”,便再也没有提过此事。


    如今想来,其实自那以后裴季泽整个人都消沉许多,只是她当时年纪小,以为他只是忧心政事,并未太放在心上。


    而沈四郎自那以后果真没再去兰桂坊,她再也没有听过关于楚玉的消息。


    若那名花魁娘子真是楚玉,那为何裴季泽不同她说?


    思来想去就是裴季泽认为窝藏罪臣之女是重罪,更何况还是杀了人的罪臣之女。


    且楚玉出事之后,裴季泽突然发现自己更爱表妹,才会在她的及笄礼上拒婚。


    若是搁在以前,谢柔嘉必定会因为这些事情会伤心,现在他要如何与自己的表妹相好,她根本不在意。


    她如今只关心此事是否能够牵制裴季泽。


    她想了想,问:“可还有查到别的?”


    阿奴摇头,“已经将所有的人和事查了一遍,再没有旁的。”


    谢柔嘉闻言,面色有些凝重。


    当年武安侯因为痛失爱子,恨不得将楚玉碎尸万段。裴季泽花费银钱上下打点为楚玉收尸,武安侯必定也知晓。


    那么他能在武安侯的眼皮子底下公然地养着楚玉,且她竟然还能在兰桂坊做上花魁,这说明武安侯并没找到任何的证据证明柳芸儿就是楚玉。


    凭着裴季泽的手段,当年武安侯倾尽不少人力物力都查不到的事情,现在过去这么多年更加查不到。


    那么这个信息对她来说根本半点用处也无。


    她脑子里一时之间乱糟糟,拿着一只笔在纸上涂涂画画,想要理出一个头绪来。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声。


    是管家。


    他怀里抱着一十分古朴的长匣。


    谢柔嘉问:“何物?”


    管家忙将匣子搁在桌子上,道:“是驸马送来的。”


    打开一看,匣子里头装了一把弓弩。


    谢柔嘉盯着那把看着像是古物的弓弩瞧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来这是自己答应赠给萧承则上任贺礼。


    谢柔嘉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一阵。


    确实是极好的弓弩,拿来防身最好不过。


    萧承则明日就要出长安,倒是来不及再去寻这样一把弓弩。


    到时她在想法子补一件给裴季泽就是,如此也算欠他人情。


    她道:“你命人送去萧世子府上便可。”


    管家又道:“驸马此刻就在府外,说是有要事同公主商议。”


    谢柔嘉沉吟片刻,道:“请他进来。”


    她虽不能查出证据,但未必不能以楚玉之事敲打敲打他。


    *


    一刻钟的功夫,裴季泽被领到书房。


    一袭紫红色朝服,容颜若玉的男人如同从前一般向她敛衽见礼,就像是他不曾威胁过她一般。


    谢柔嘉开门见山,“那个花魁是你表妹?”


    他像是早已经预料到她查自己,神色平静。半晌,应了声“是”。


    如此说来,他表妹应是将自己凄惨的遭遇迁怒于她这个公主,所以才这样恨她。


    既知晓对方恨的缘由,谢柔嘉反倒安心。


    恨她的人多了去,也不差他表妹一个。


    神情慵懒的少女背靠在垫子上,染了丹蔻的指尖轻轻点着紫檀木桌面,“驸马窝藏罪臣之女,就不怕本宫将此事宣扬出去。”


    他在她身旁踞坐下,缓缓道:“殿下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


    “那是从前,”谢柔嘉厌极了他这副自以为是的模样,掀起眼皮子瞧他一眼,“驸马如今用我哥哥的安危来威胁我,”


    “殿下查不出任何证据,”


    他仍是神色淡淡的那副模样,“即便有,圣人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便是知晓,也不会拿我如何。”


    谢柔嘉知晓他说的实话。


    他是太子哥哥的宾客,如今手里攥着太子哥哥的把,父亲还指着他手指缝里时不时的漏一些东宫的秘密,用以打压太子,慢慢地蚕食东宫的权力。


    即便是没有,凭着他与东宫的关系,假意制造一些太子哥哥想要谋反的证据,那么太子哥哥即刻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所以父亲非但不会拿他怎样,只会许诺更多的好处,


    谢柔嘉不得不更加谨慎对待眼前的男人。


    她神色缓和下来,“不知驸马今日来所为何事?”


    他瞥了一眼纸上爬满的一只只小乌龟,“微臣不过是来询问殿下考虑得如何。”


    “裴御史不是说三日,”谢柔嘉不耐烦,“今日才不过是第一日而已。”


    他往她身边挪了挪,“微臣不过就过来提醒提醒殿下,免得殿下忘记。”


    两人离得近,对方身上夹杂着薄荷气息的淡淡药香,伴随着暖意萦绕在她鼻尖。


    又往里挪了一下的谢柔嘉愤然,“本宫说话算话,这么点儿小事还不需要人提醒!”


    “殿下当真说话算话吗?”眉目若雪的男人微微低下头,垂着望着她,眸光有人咄咄逼人,“殿下每回吃醉酒总会说一些惹人误会的话,事后却全然不记得,殿下,真确定自己说话算话吗?”


    谢柔嘉抿唇不言。


    她酒品确实不大好,尤其是酒醒来,时常都不记得头一晚发生何事。


    可在葵姐酒馆那晚她不过是故意恶心他,谁叫他出现在那儿碍她的眼。


    且她答应此事时人清醒得很,更加清醒他如何威胁她!


    她正欲辩驳,越挨越近的男人低声询问:“昨夜是不是一夜不曾睡过?”


    她睡不着还不是拜他所赐!


    谢柔嘉斜他一眼,嫣然一笑,“昨夜小泽折腾本宫一夜,确实没怎么睡!”


    话音刚落,书房内本就有些沉闷的气氛更是冷到极点。


    也不怎的,谢柔嘉这会儿反倒有了困意。


    她无视他难堪的面色,道:”驸马跪安吧,本宫这回自然说话算话。”


    他坐着不走,洁白的指甲戳着纸上的乌龟,像是要把怒气发泄在乌龟身上。


    她问:“还有事?”


    他道:“江南多雨,湿气很重,一到晚上格外寒凉。马上就要入冬,殿下记得多叫人收拾一些保暖的衣物。”


    谢柔嘉一听他这种叮嘱的语气就炸了,“驸马就那么笃定本宫一定会同你去江南!”


    他并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今日一早朝会结束后,江贵妃的哥哥去了未央宫,大约待了一个时辰才出来,之后江贵妃的哥哥往江南送了信。殿下,想看看信里说了什么吗?”


    他是在向她投诚?


    她心情稍微好些,朝他伸出手,“拿来我瞧瞧。”


    “信不在微臣手中,”清冷疏离的郎君拿过她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茶,“若是殿下想要瞧信,可随微臣回家。”


    谢柔嘉瞧着他一点儿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模样十分来气。


    可他贯会拿捏人心,知晓她在意什么。


    她忍不住道:“驸马以为凭这个就能随意拿捏本宫?”


    他不置可否,又道:“今日微臣出宫前,太子妃带着皇长孙回了娘家。”


    谢柔嘉心中诧异,面上不动声色,“为何?”


    他道:“听说,是因为太子殿下要与太子妃和离。”


    “绝不可能!”谢柔嘉压根不相信。


    太子哥哥爱嫂嫂如命,绝不会提出和离。


    除非,太子哥哥是怕自己连累到嫂嫂……


    若真是如此,那么太子哥哥的境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


    可眼前的男人说话也未必可信。


    她即刻叫来阿奴,吩咐,“你去许公府上打听打听我嫂嫂可是回府了?”


    阿奴应了声“是”。


    阿奴走后,谢柔嘉打量着眼前愈发深不可测的男人,问:“驸马去江南究竟要作甚么?”


    他搁下手中的茶盏,“如今河北道水患严重,原先临时兼任江南道御史的河北道御史自顾不暇,需要有人接受江南道御史。”


    “所以你拿太子哥哥换了江南道御史?”谢柔嘉同他分析,“驸马若是想要官,何不直接向父亲讨要爵位?”


    “一个虚衔怎能比握在手中的权力重要,”他斜她一眼,“其实,殿下应该明白微臣的诚意。只要殿下随微臣去江南。微臣便是殿下的人。微臣所求,也不过是重振裴氏一族,且微臣私心里自己更加属意太子殿下继位。”


    “谁要你!”谢柔嘉如今听不得这话,“少拿那些骗鬼的话糊弄我!”


    他不言,坐在那儿静静吃茶。


    谢柔嘉也想要吃茶压压惊,却见自己的茶盏在他手中,里头的茶这会儿已经被他吃干净。


    谢柔嘉心里愈发燥,想要给自己斟茶,却发现茶壶里已经没了茶,正准备唤人沏茶,谁知他突然问:“还疼吗?”


    谢柔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何意?”


    他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洁白的指尖轻轻抚摸着她手腕上的淤青。


    那是上回在水榭,他用她的衣裙束缚后留下的。


    她肤白,至今留有痕迹。


    谢柔嘉瞧见他修长洁白的指骨,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他用手指狎弄自己的情景,顿时觉得自己的手腕着了火,想要挣出手来,却他牢牢捉住。


    面颊微微滚烫的少女心里又羞又恼,嘴上却道:“驸马床上的功夫实在太差,不若这样,本宫叫小泽教教驸马如何取悦女子。”


    见着那张淡然自若的脸终于出现裂缝,她心底愈发愉悦,说话更加刻薄,“啊,还是算了,免得驸马听了无地自容。毕竟裴御史年纪一大把,到时再把脸丢得满长安都是,着实不大好!”


    话音刚落,他一把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嗓音喑哑,“那殿下不如同微臣好好说说,怎么个叫微臣无地自容法!”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反复看了一下自己的文,就是修改了一些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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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8  ? 第 38 章


    ◎公主是不是有了?◎


    谢柔嘉完全没想到裴季泽如今脸皮如此厚, 反而有些骑虎难下。


    她想要起身,却被他牢牢地扣住自己的腰不放。


    她定了定心神,将两条胳膊圈在他脖颈上, 在他耳边呵气如兰, “小泽他虽年纪比驸马小, 但是有些地方却比驸马……”


    说这话时,明眸皓齿的少女沁出水光的凤眸里流淌出一抹羞涩,别有深意地往他身下瞧了一眼。


    沈四郎是个说话没遮拦的,背着卫昭与萧承则偷偷告诉她不少关于男子之事, 自然也包括一个男人最在意之事。


    果然,此话一出,原本还算淡然的男人眼底像是结了一层冰。


    谢柔嘉却觉得还不够, 涂了丹蔻的指尖轻轻地按压着他水红色漂亮的唇形, 颤着如蝶翼一般的长睫,用雪白的贝齿轻轻咬了咬嫣红饱满的唇,“小泽用这里服侍我时,我不知怎么就想起驸马来, 驸马的唇形是我见过的男子当中生得最漂亮的那一个。就是不知驸马服侍起人来如何。不如这样, 下回, 我叫驸马现场学一学, 以后服侍起女子来, 也更加得心应手, 免得被人嫌弃, 传出去,既丢自己的人, 也丢本宫的人。说本宫眼瞎, 找了个这么中看不中用的驸马。”


    从前再憎恨裴季泽, 到底还念及他幼时待自己的情谊,做人说话总会留有一丝余地。


    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将自己的尊严踩在地上践踏。


    她就不相信,裴季泽如今为权势,是不是真就到了这种没脸没皮的地步!


    可她严重低估此人的脸皮厚度,他非但没有走,那只原本搁在她腰上的洁白大手竟然探入她曳地的衣摆里,“何须改日,微臣今日就先学着服侍殿下。”


    谢柔嘉脸上的笑意冻在嘴角。


    那只冰凉的手贴着她的脚踝缓缓地往上滑,所到之处,引起一阵阵颤粟。


    她隔着薄薄的衣裙一把握住那只宽大的手,佯装镇定,“本宫昨夜实在太累,现在没有兴致!”


    “此事何须劳累殿下,”他自她手里抽回自己的手,粗粝的手指贴着细滑的内侧,眸光沉沉的望着她,嗓音喑哑,“微臣旁的本事没有,手上服侍人的功夫倒也有些。”


    根本没经过事的谢柔嘉一把摁住他的手,微微红了眼睛,“裴季泽,你敢!”


    同样红了眼睛的男人咬牙切齿,“微臣记得自己同殿下说过,殿下若是再敢碰他一下,微臣不晓得自己会做出什么来,殿下若是想要拿东宫储君的位置来同微臣斗气,那么微臣自然会如殿下所愿!”


    谢柔嘉咬着唇不作声。


    他低下头在她唇上轻吻一下,接着道:“其实只要殿下陪微臣走这一趟。三年之后,殿下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包括你的命吗?”眼尾像是凝结一滴泪的少女一脸恨意地望着他,“本宫想要你的命,你给吗?”


    “若是殿下倒时真想要,”他凝视着她的眼,“微臣也舍得给!”


    谢柔嘉抿唇不言。


    两人一时僵持不下。


    这时阿奴去而复返。


    谢柔嘉低声呵斥,“还不把你的脏手拿出来!”


    一脸固执的男人道:“殿下先承认方才的话是故意气我。”


    谢柔嘉见他如今真是幼稚之极,道:“即便是本宫承认,也未必是真的,驸马又何须自欺欺人!”


    话音刚落,眼睛更加红的男人隔着薄薄的丝绸轻轻按压着她柔嫩处。


    谢柔嘉又恼又羞,咬着唇不作声。


    他愈发变本加厉。


    谢柔嘉不受控制地微微颤粟。


    这时外头已经传来敲门声。


    眼里沁出泪光的少女把滚烫的面颊埋进他颈窝,“方才我都是骗你的,我这两日,并无与他,你,你把手拿出来……”


    他这才抽回手来。


    她眸光落在他洁白指骨上润泽的水痕羞恼得无地自容。


    可一脸坦然的男人替她抹去眼角的泪痕,替她整理好衣裙妆发,重新踞坐好,又成了人人眼中端方高洁的君子。


    无耻至极!


    谢柔嘉恨得牙痒痒,可又拿他无可奈何。


    他道:“进来。”


    外头的阿奴这才推门而入。


    书房内气氛有些怪异。


    他不由地抬眸瞧了一眼端坐在榻上的二人,只见离开时面容沉静的主子面颊绯红,眼梢眼角比他方才出门时无端多了几分媚态,添了几分靡艳,更加摄人心魂。


    一时瞧得入了神,一道冰冷的眸光朝自己望来。


    是驸马。


    他立刻收回视线,道:“太子妃今日一早确实带着皇长孙回了娘家。”


    竟是真的!


    谢柔嘉道:“你先下去,等候差遣。”


    阿奴这才告辞。


    待门关上,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的谢柔嘉望向身旁低眉敛眸的男人,“信里究竟说了什么。”


    眉目似雪的男人道:“微臣说了,殿下若是想要知晓,就回家瞧,微臣会一直在家里等殿下。”言罢,站起身,向她敛衽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行至门口时,他突然顿住脚步,回过头来,神色淡漠,“微臣这个人极端小心眼,且嫉妒心强。在未和离前,微臣只希望自己的妻子只有微臣一个男人,便是看多旁人一眼,微臣心底也会不舒服!”


    简直是莫名观其妙!


    谢柔嘉端起茶盏想要朝他掷过去,可他人已经消失在门口。


    这时文鸢入内,见她拿着一只空茶盏坐在那儿,眼睛泛着红光,吓了一跳,“可是驸马说了什么要紧事儿?”


    “无,”一脸羞愤的少女吩咐,“备水,我要沐浴。”


    文鸢楞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气愤,“驸马又欺负公主了!”


    她不说还好,话音刚落,更加羞愤的少女恶狠狠道:“迟早有一日,本宫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


    裴府。


    敬亭轩。


    锦书拿眼睛觑了一眼坐在那儿看公文的男人。


    自打自公主府回来,他就坐在那儿看公文,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其实他实在想不通,公子明明知晓自己在公主那儿讨不了半点便宜,还非要上赶着给自己找气受,何苦来。


    *


    公主府。


    谢柔嘉沐浴更衣后就去了许家见嫂嫂。


    她原以为嫂嫂与太子哥哥闹和离,嫂嫂必定会很伤心,谁知去到时竟瞧见她正在院子里带着允儿放纸鸢。


    见她来,嫂嫂十分地高兴,忙拉着她进屋子坐下。


    两人寒暄几句过后,谢柔嘉忍不住问:“嫂嫂,难道都不难过或是担心吗?”


    温婉柔美的女子闻言,眼底浮现出一抹柔意,“三郎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我既与他做了夫妻,自然要相信他。他若是觉得我在身边,会叫他分心,我回来便是。但是将来若是他真出事,我会带着允儿好好活下去,想尽一切法子活下去,绝不叫他担心我。”


    谢柔嘉听得怔愣住。


    原来夫妻之间的信任竟然可以到这种地步。


    她的父母不曾拥有,她自己亦不曾拥有。


    哥哥却得到了。


    怪不得当年一向古板,最在意自己名声的哥哥,宁愿被天下人耻笑,也非要娶一个寡妇做妻子。


    嫂嫂又道:“我出宫时,三郎知晓你必定会来瞧我,托我给你带几句话。他说不希望你参与到这些事情里头,他希望你过自己想要过的日子。他说,成婚的时候,没能让你高兴,他这个做哥哥的一直很遗憾。”


    谢柔嘉眼圈蓦地红了。


    哥哥永远待她这样好。


    “妹妹,”嫂嫂握住她的手,“这个季节,江南的风景极好。去江南,过你想要过的日子,远离长安的纷争,这是你哥哥对你最大的期盼。”


    她问:“那嫂嫂呢?”


    “我?”嫂嫂低眉浅笑,“三郎若是觉得我该走,那我便带着允儿去江南寻你。只是现在,还不到走的时候。”


    谢柔嘉望着眼前暖阳下愈发显得柔美温婉的女子,突然就明白了阿娘的话。


    嫂嫂看似柔顺,性情却极坚韧,值得哥哥托付终身。


    从许府离开时已经很晚,谢柔嘉并未如裴季泽所愿去他府上,而是直接回府。


    她在书房内呆坐一下午,叫人往裴家送了一封信。


    告知裴季泽,她愿意同他去江南,不过她只陪他在江南待一年。


    一个时辰后,裴季泽回她两个字。


    【面议】


    谢柔嘉轻抚着那两个字,沉吟良久,在信中夹了一封《和离书》叫人送给他。


    告知他,若是面议,那就将和离书签好。


    这回,裴季泽一直没有回信。


    大约到傍晚,终于收到裴季泽的回信。


    这回里头只有一个字。


    【可】


    谢柔嘉用指尖轻抚着那个字,心里面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是夜。


    她独自一人坐在院中对月独酌。


    不知不觉竟已经九月过半,再有一个多月便是冬至。


    今年的冬天,好似格外地孤寂。


    萧承则要去岭南,阿昭要去朔方。


    就连她也要下江南。


    也不知下回再见又是怎样的一个光景。


    正愣神,有人将一件衣裳披在她身上。


    是魏呈。


    她道:“怎还没睡?”


    眉目如画的美少年坐她身旁坐下,问:“姐姐有很多烦心事?”


    谢柔嘉“嗯”了一声,“确实有许多。”顿了顿,又问:“我要离开公主府一段日子,你可有什么打算?”


    他问:“姐姐要去江南?”


    谢柔嘉颔首,许诺,“不过你放心,我离开前必定会将你安顿好。你若是有什么想要的,或是想做的,我若是能做到,必定替你办了!”


    面前的少年没有作声。


    良久,他道:“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再同姐姐说不好?”


    谢柔嘉颔首,“好”。


    谁知翌日一早,文鸢匆匆来找她,将一封信递给她,说是魏呈离开公主府。


    谢柔嘉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瞧了好一会儿,道:“他可带了钱走?”


    文鸢道:“公主赏他的那些东西,他全带走了。”


    谢柔嘉放下心来,“那就好。”


    前两日她带他买的那些金银玉器,足够普通人过一辈子,也不枉他服侍她一场。只是没有预料到他竟走得这样突然。


    不过她眼下一堆事儿,实在顾不上深究。


    离开江南的前一日,谢柔嘉特地去宫里拜别皇后。


    皇后已经知晓裴季泽要去江南任江南道御史一事。


    谢柔嘉原本以为她会气愤裴后续番外整理在滋,源峮妖儿污要死药死妖尔季泽背叛太子哥哥,谁知她出乎意料地平静,反而与太子哥哥的想法一致,劝她离开长安。


    谢柔嘉怕她担心自己,怎么说怎么好。


    临行前,皇后抚摸着她的脸颊叹息,“你这个人糊涂起来比谁都糊涂,可精明时却又总用不对地方。此去江南,你好好想清楚些,待下回回来,你若是再闹着与他和离,阿娘不拦着你。”


    谢柔嘉以为她终于看透裴季泽的为人,并未多想,从宫里出来后便去了卫昭府上。


    卫昭见她来很是高兴,只字未提东宫被勒令闭门思过之事。


    谢柔嘉原本还担心他会问起魏呈,谁知他一句都不曾提及。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谢柔嘉想要同他说去江南一事,却不知晓如何开口。


    也许裴季泽说得对,她总是爱承诺人,可到头来,却未能负责到底。


    旁人倒也罢了,可卫昭不同。


    卫昭在她心里是极重要之人。她愿意骗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却不愿意骗卫昭。


    反倒是后来卫昭主动问:“这一回,你不同我去朔方了?”


    谢柔嘉把脸埋进臂弯里没有作声。


    不过过了多久,她自臂弯里抬起一张绯红的面颊,道:“阿昭,你等我一年,一年后,我去找你,好吗?”


    卫昭伸手揉揉她的头发,道了一声“好”。


    “明年你生辰,我便去江南瞧你,到时接你一同去朔方。”


    “好。”谢柔嘉把脸埋进掌心,“阿昭,明日你别来送我。”


    这日她在卫昭府中待到傍晚才离开。


    并未回府,直接去了裴家。


    马车在敬亭轩门口停下时已是暮色四合。


    敬亭轩的院子亮如白昼。


    裴季泽像是知晓她今日一定回来,在院中摆了两人的茶。


    待她坐下后,他将一份玫瑰花糍搁到她面前,道:“还热着。”


    谢柔嘉并未吃,而是开门见山,“还是那句话,一年。若是驸马一年都无法在江南站稳脚,那么本宫就算待再长的时间也枉然。”


    面前的男人并未答,手指轻轻摩挲着腕骨处的紫檀木手串,像是在衡量她所说的话。


    过了大约两刻钟的功夫,他缓缓道:“一年也可。但是殿下要同我做一年的夫妻。”


    谢柔嘉闻言愣住。


    她思量片刻,问:“驸马的意思是想要同我圆房?”


    他没有言语,而是抿了一口茶。


    谢柔嘉盯着他瞧了片刻,道了一声“好”,起身入了内室,开始解衣裳。


    由于手抖得厉害,解了好半天,也没将衣裳解下来,


    忍了多日的少女有些无力地垂着两条细白的胳膊,站在那儿哭。


    其实她明白哥哥的意思。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哥哥不想叫她留在长安见到骨肉至亲相残,所以才叫嫂嫂劝她走。


    只是她这一走,将来回来时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父亲与哥哥又会走到怎样的地步。


    正抽泣,突然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嗓音微微有些低哑,“待咱们自长安回来,一切都会好。”


    他又想趁机骗她!


    满脸是泪的少女推开他伸手解衣裳。里衣刚褪至雪白香肩,又被他穿好。


    他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哑声道:“殿下不在家,我总也睡不着。我只是想要同殿下在一个屋里躺着,什么也不用做。”


    泪水不断涌出眼眶的少女哽咽,“我给驸马机会了,是驸马不要!”


    他“嗯”了一声,“是我不要。”


    谢柔嘉推开他,将自己的衣裳穿回去,道:“把信拿来我瞧瞧。”


    裴季泽取了信递给她。


    信里只有几个字:【贵妃有变早做准备】


    谢柔嘉盯着这几个字不解其意,正要问裴季泽,却见他手里正拿着药膏,在替她涂抹手腕上的淤痕。


    也不知那药是什么成分,涂在手腕上清清凉凉的倒是极其舒服。


    她眸光落在他雪白的指尖上,顿时不自在起来,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捉住。


    “别动。”他微微蹙眉,“很快就好。”


    有求于人的谢柔嘉没有同他争,问:“信里何意?”


    低眉敛眸的男人道:“还在查。兴许殿下同微臣去江南的路上,微臣就能查到。”


    谢柔嘉知晓如今心急也无用,将信还给他,抽回自己的手,正欲说话,眉目若雪的男人喉结微微滚动,“那里,可要?”


    谢柔嘉正要问问何意,随即明白过来说什么,臊得面颊绯红。


    她咬牙,“裴季泽,本宫体谅你到了这把年纪也不容易,等到了江南,替你纳两个妾室好好服侍你!”


    一向淡然自若的男人冷冷道:“微臣今年也不过二十又三!”


    她冷笑,“小泽今年才十七,比起他来,驸马自然就显得老了!”


    说完这句话,看也不看他难看的面色,径直躺到被窝里


    屋子里很快熄灯,不多时的功夫一具温热结实的身子钻进被窝里,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别哭了,”他伸手抚摸着她湿漉漉的脸颊,“我晓得是我不好,以后都不欺负柔柔。”


    怀里哭得悄无声息的少女不作声,任他如何哄都无用。


    *


    谢柔嘉离开长安这一日,天气阴沉,秋风萧瑟。


    快要行至官道,她又忍不住往回瞧。


    上一回她离开长安时,时值冬日。


    那一日天气格外的冷,天上飘起雪花。待她一路纵马奔到城门口时,远远地便瞧见一袭红狐大氅的卫昭等着他。


    那一回,她虽忐忑不安这样私逃出宫,可那时她总觉得待下回回来,阿娘哥哥骂他两句,没什么大不了。


    这一回,她心底更多的是对未知的恐惧,她怕自己再回来长安时,长安再也不是记忆里的长安。


    而骂她的人,也再不复当年模样。


    眼看着偌大的长安城渐渐地化作一团虚影,她正要放下窗户,突然瞧见一抹鸦青色的身影策马而来。


    渐渐地,马背上英姿飒飒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是阿昭!


    阿昭来送她。


    她将手伸出车窗外用力地朝他挥了挥。


    马背上的人并未靠近,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直到经过十里亭时,他终于停下来。


    直到那抹孤寂的身影再也瞧不见,她搁下窗子,一转头,撞进一对漆黑幽深的含情眼里。


    眉目若雪的男人并未多说什么,将一杯牛乳递到她手里,道:“咱们先乘坐马车,然后转道搭船下江南。”


    极没有心情的谢柔嘉随他安排,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许是知晓她心情不好,他也未多说什么。


    考虑到谢柔嘉身子不大好,再加上裴夫人与阿念在内等一众女眷都在,马车行得并不快,大约十日的功夫,终于来到漕运码头。


    坐了一路车的谢柔嘉才下马车,一股子码头上特有的腥臭味扑面而来大,人还未站稳,当即吐了一地。


    裴季泽瞧着一张小脸煞白的少女心疼不已,待她吐完,赶紧将她抱入到早已备下的船只。


    可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还是身子不好的缘故,行船五六日,舱房都没出过半步的谢柔嘉吐了五六日,短短几日的功夫,下巴尖都瘦出来了,成日蔫蔫地躺在床上,连跟裴季泽斗气的力气都没有。


    这一日,裴季泽端着炖好的燕窝粥正要送去给谢柔嘉,裴夫人叫住他。


    裴夫人迟疑,“公主吐成这样,可是有了?”


    裴季泽闻言,手里的燕窝一时没拿稳,“啪”一声砸到地板上。


    上好的血燕洒了一地。


    可惜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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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9  ? 第 39 章


    ◎免得驸马给人做便宜阿耶◎


    “三郎无事吧?”


    裴夫人一脸担忧地望着面前像是失了魂一样的男人, “可有烫到?”


    面色如霜的男人回过神来,摇头,“并无。”


    “那就好。”


    裴夫人放下心来, 眼底流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 “这回公主既愿意同你前往江南赴任, 说明心底有你,眼下若是真怀上,亦是增进感情的好时机。这女子有孕本就辛苦,更何况公主又是金枝玉叶, 娇生惯养不说,症状叫常人还要严重些,你一定要多哄着些, 莫要再惹她不高兴。还有, 孕期女子情绪不稳,若是公主说了叫你不高兴的话,且得忍一忍,千万莫要同她计较。”


    “若是能够一举得男, 就是咱们这一房的长房嫡孙。”


    今日难得是个艳阳天, 又是晌午刚过, 和煦温暖的阳光洒在三层高的船上, 甲板上都泛着一层金色的光。


    裴夫人一边惬意地晒着日头, 一边同既是继子又是外甥的男人憧憬着儿媳怀孕的喜悦, 丝毫没有注意到对方愈发惨白的颜色。


    正说到怀孕的一些禁忌时, 突然被打断。


    他哑声道:“燕窝洒了,我再去盛一盏来。”言罢转身离去。


    裴夫人见一向端方自持的男人匆匆离去, 问春云, “他这是怎么了?”


    春云笑, “三公子一向喜欢孩子,定是高兴傻了。”


    “说得也是,”裴夫人眺望着远处暖阳下波光粼粼的江面,笑,“三郎待孩子温柔又有耐心,便是阿念那样令人头疼的孩子到了他跟前,都被他哄得服服帖帖。日后谁做了他的孩儿,不晓得多幸福。这夫妻之间有了孩子,关系会更加亲密些。”


    春云掩嘴笑,“夫人说得公主倒像是真怀上了。”


    “十有八九,”裴夫人笃定,“我当年怀阿念也是如此。”


    原先瞧着他夫妻二人成日里闹别扭,还十分担心,没想到这事儿上倒是没冷着。


    夫妻之间,只要这种事儿没冷,必定断不了。


    *


    舱房内。


    谢柔嘉神情倦怠得窝在温暖的衾被里。


    已经好几日不曾出过房门的少女懒得梳妆,乌泱泱的发丝披散在脸颊两侧,只露出一截莹白若玉的下巴尖,那对漂亮张扬的凤眸里此刻沁着水光,比着平日里盛气凌人的明艳,多了几分惹人怜爱的娇弱。


    踞坐在一旁的黛黛心疼得望着她,“公主,要不奴婢给您剥个橘子?”


    她摇头,神情蔫蔫,“你说,我是不是同裴季泽八字不合,一出长安,没人镇着他,他就克我?”


    她因为早产的缘故,身子就比旁人差些,时常爱生病,可也没像这回似的,就跟要了命似的。


    “成婚时公主不是同驸马合过八字,”黛黛认真分析,“钦天监的人还说公主与驸马乃是天作之合,天赐良缘。”


    “天作之合?”面色苍白的少女轻“呵”一声,“钦天监的司监从前一直想要收他为关门弟子,指不定故意偏袒于他!”


    “这,不能吧……”黛黛为难,“奴婢瞧着司监仙风道骨,不像是个会撒谎的。”


    “怎么不能,”她吸了吸鼻子,“自从同他成婚,就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算了,我再忍忍,待一年后,看我——”


    话音未落,舱门外闪过一抹高大的人影,紧接着敲门声响起


    她止了话头,把脸埋进衾被里。


    俄顷,舱门被拉开,一袭玄衣,身子高大挺拔的男人端着一盏燕窝进来。


    黛黛忙将床头的位置让出来。


    他走上前去,在床边踞坐下,道:“殿下方才晌午没用几口,起来吃些燕窝暖一暖胃。”


    “不想吃,”衾被里的少女声音发闷,“反正吃了也要吐。”


    他将手里的燕窝搁在一旁的小几上,将她连同衾被整个地抱在怀里,将衾被扯下来,露出一张粉白的小脸。


    他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问:“还是难受?”


    小脸雪白的少女偏过脸去,长长的睫毛垂在下眼睑,一副不像同他说话的模样。


    已经习以为常的男人将她圈在自己怀里,端过燕窝,用调羹勺了一勺后喂到她嘴边。


    谁知怀中的少女一把推开他的胳膊,伏在床上干呕起来。


    他呆呆地望着干呕不止的少女,直到她朝他伸出手,才回过神来,忙将她扶起来,服侍她吃了一些茶水,面色才有所缓和。


    较弱无力的少女又重新躺回被窝里,将自己裹得紧紧的。


    见他仍坐着不走,吸了吸鼻子,“可还有事?”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哑声问:“殿下这个月的月信,似乎还没有来。”


    谢柔嘉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


    她从来不记这些,亦不记得这个月究竟有没有来。


    仔细一想,好像真没有来。


    裴季泽一向细心,总会记得她的这些日子。


    只是他问这个做什么。


    她忍不住看向黛黛。


    黛黛掰着手指算了算,道:“殿下一向都很准时,这个月却迟了快半个月。眼下船上没有医师,倒也不方便替公主瞧一瞧,也不知当紧不当紧。”


    话音刚落,本就面色如霜的男人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这回他沉默良久,方哑着嗓子道:“兴许只是水土不服。过两日靠岸补给,微臣会遣人去岸上请个医师来替殿下瞧一瞧。微臣还有事,殿下先休息会儿,待晚些时候,微臣再过来瞧殿下。”言罢,替她掖好被角,起身离去。


    待舱门关上,黛黛低声问:“奴婢怎瞧着驸马伤心了?”


    打公主决定同驸马去赴任,驸马虽未说,可任谁都瞧得出驸马打心眼里高兴。待公主更是体贴入微,事事亲力亲为,倒显得她们这些贴身服侍的婢女十分无用。


    方才瞧着倒像是极伤心。


    谢柔嘉瞥了一眼痰盂,若有所思。


    她这会儿没了睡意,道:“替我梳妆,我想要去甲板走走。”


    这会儿天气好,甲板上围了许多的水手,裴少旻则在一旁指挥着他们撒网。


    十六七岁少年脸上洋溢着朝气蓬勃的笑容,一对含情眼微微弯着,眼波流转,摄人心魂。


    不多时的功夫,围着的人群散开,网了不少的鱼上来。


    这时裴少旻也瞧见她了,疾步走到她跟前,向她敛衽见了一礼,笑,“公主嫂嫂身子可大好些?”


    谢柔嘉微笑,“好多了。”


    “那就好,”他松了一口气,“嫂嫂安好,阿兄自然也就安好。”


    谢柔嘉听他这话说得奇怪,扫了一眼甲板,倒是没有瞧见裴季泽。


    这些日子在船上,她几乎只要一睁开眼睛就瞧见他人,这会儿没见着反倒奇怪。


    裴少旻道:“哥哥在书房里。”


    谢柔嘉立刻道:“我并未寻他。”


    他笑笑,并未多说什么。


    谢柔嘉站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累,又回去舱房午睡。


    睡醒后已是傍晚。


    外头霞光满天,景色极佳。


    她站在窗口赏了一会儿晚霞,外头传来敲门声。


    是裴季泽。


    他上前极其自然地握住她的手,问:“可好些了?”


    谢柔嘉“嗯”了一声,抽回自己的手,问:“可有事?”


    他道:“来问问殿下今日是仍在舱房内用饭,还是出去同大家用。”


    谢柔嘉原本并不想出去,可为验证自己的猜想,颔首,“还是与阿家他们一同用饭。”


    他“嗯”一声,替她穿好衣裳,又给她披了一件夹袄,才许她出门。


    这几日谢柔嘉都是在舱房内用饭,裴夫人一见她来,忙迎上前,柔声问:“身子可好些?”


    谢柔嘉斜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裴季泽,低眉“嗯”了一声,一脸的羞涩。


    裴夫人瞧着她羞怯怯的模样,心中愈发笃定:公主定是有了!


    她心里头愈发高兴,忙招呼谢柔嘉落座,又特地吩咐,“公主身子不适,将芸娘的膳食多备一份来。”


    芸娘是大房次子的娘子,如今正怀有三个月的身孕,每日所用的膳食都是另外做的。


    其余一众人一听便立刻明白这是公主有喜,不过既未公开,必定是月份还小,避免胎儿小气。


    在场诸人看向他夫妻二人的眸光里含着浅浅的笑意,像是一无所知的谢柔嘉认真地吃着孕妇所食用的膳食。


    那膳食极清淡,一向口味极重的谢柔嘉却像是吃得很喜欢。


    立在一旁的锦书则一脸惊恐,不时拿余光打量着今日好似格外温柔的公主。


    如果他没记错,前些日子公子好像并没有同公主同房。


    那么公主的孩子是哪儿来的?


    该不会是……


    他又忍不住打量自家公子,只见自家公子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一张脸比江上的溶溶月色还有白。


    饭毕,众人围坐在一块吃茶,婢女正要给谢柔嘉上茶,裴季泽叫人换成牛乳。


    其他女眷见状,皆是一脸羡慕地望向谢柔嘉。


    前些日子两人因为那个花魁娘子闹得不可开交,可到底那花魁敬茶,算不得什么妾室,这会儿两人和好,又蜜里调油的好。


    公主身子不好,自家夫君几日不曾出过舱房,服侍得妥帖。


    谢柔嘉斜了裴季泽一眼,小口小口抿着盏中温热的牛乳,听着她们说着家长理短的琐事儿。


    其实她们说的那些人她大多都不认识,可不知为何,却极喜欢听,不知不觉地听得入了神。


    话里话外都透着热闹。


    大约陪着坐了两刻钟的功夫,她有些头晕,起身告辞。


    裴季泽也随着起身,向众人告辞后离去。


    两夫妻才走出门口,就听到身后一大家子向裴夫人与裴父道喜的声音。


    谢柔嘉很明显得感觉到搭在胳膊上的手陡然变得僵硬。


    她低声道:“驸马弄疼我了。”


    “抱歉。”


    回过神来的男人忙稍稍松开手掌。


    两人来到甲板上赏月。


    今夜夜色极佳,溶溶月色像是荡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


    到底是离长安越来越远。


    谢柔嘉正望着江水出神,有人将一件氅衣披在她身上。


    她回过头来望着眼前容颜若玉的俊美郎君,眼波流转,“驸马,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他摇摇头,“不如微臣扶殿下早些歇着。”


    谢柔嘉的手贴在自己的小腹上,“嗯”了一声,“确实该早些睡。”


    身旁的男人眸光落在她的小腹上,喉结微微滚动,动了动唇,总是一句话不曾说。


    两人回到房中,裴季泽将谢柔嘉安顿好就要出门去。


    谢柔嘉扯住他的衣袖,难得温柔,“驸马要去哪儿?”


    像是看都不敢看她的男人道:“微臣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殿下不必等。”


    “也好。”谢柔嘉松了手,突然掩嘴干呕起来。


    裴季泽忙拿了痰盂递到她跟前。


    好在只是干呕,倒不曾真的呕吐。


    她平息了好一会儿,泪光汪汪地望着他,“我记得芸嫂嫂那儿有酸梅,驸马去讨些给我好不好?”


    芸嫂嫂孕吐十分地严重,成日里酸梅干不离手。


    话音刚落,正在给她倒茶的男人手一抖,茶水洒了不少在他洁白的手背上,顿时红了一片。


    可他浑然未觉,喉结微微滚动,“很想吃吗?”


    难得给他好脸色的少女可怜巴巴地“嗯”了一声,染了丹蔻的指尖摩挲着他被烫红的手背,眼波流转,“想吃。”


    他沉默片刻,道了一声“好”,起身向外走去,却迎面撞上文鸢。


    文鸢正要向他行礼,却见像是丢了魂一样的男人看也未看她一眼,向外头走去。


    直到见到那抹高大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外头,她才收回视线,见自家公主把脸埋进臂弯里,身子微微颤抖,以为她在哭,忙上前问:“可是驸马又欺负公主了?”


    谢柔嘉自臂弯里抬起一张绯红的笑脸,“这回是我欺负他。”


    文鸢闻言很是不解。


    一脸促狭的少女在她耳边耳语几句。


    “这……”文鸢有些担忧,“公主玩笑会不会开得有些大?”


    “谁同他开玩笑,我不过是想要叫他知难而退!”她轻哼一声,“这么大一个哑巴亏,我看他怎么咽下去。”顿了顿,又道:“这几日好好盯着他些,瞧瞧他可有在我的饮食里搁落胎药之类的药物。若是他敢放,我再细细同他算账!”


    文鸢总觉得这样有些不大行,可知晓自己劝不住她。也生怕驸马真给她下了什么滑胎药伤了身子,应了声“是”。


    两人正低声商量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事,外头传来脚步声。


    谢柔嘉本以为是裴季泽去而复返,谁知却是黛黛。


    她手里捧着一罐子酸梅干。


    正是晚饭时吃过的酸梅干。


    谢柔嘉道:“驸马让你拿来的?”


    黛黛“嗯”了一声,“奴婢方才在外头撞上驸马,他将这个递给奴婢,还说待会儿有些事情要处理,请公主早些安歇。”


    谢柔嘉猜测他定是在书房里密谋如何处置她腹中“胎儿”,也不在意,取了一片酸梅搁在嘴里。


    出乎意料得好吃。


    她一连吃了十几粒,文鸢生怕她今夜胃里反酸睡不着,忙拦下来。


    谢柔嘉只好作罢,沐浴过后,便拿了一本话本子解闷。


    不知不觉夜已经深了,她打了个哈欠,才将话本子放在枕头下,外头再次传来脚步声。


    她立刻躺进被窝里装睡。


    不多时的功夫,舱房的门被人拉开。


    裴季泽放轻脚步入内。


    床上的女子将自家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住半张雪白的小脸。


    他坐在床边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俯下身在她额头印下一吻。


    她似是很不满,扭过身去。


    他直起腰,眸光落在一旁几案上的酸梅罐上。


    讨来时满满一罐酸梅干,此刻却少了许多。


    他伸手拿了一粒搁进嘴里,轻轻地咀嚼着,随即皱眉。


    酸。


    面色苍白的男人被酸得眼睛都有些红。


    他将口中的酸梅吐到痰盂里,上前熄了灯。


    船舱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原本装睡的谢柔嘉偷偷地睁开眼,却什么也瞧不见。


    这时一具温热结实的身体钻进被窝里,将她自背后拥入怀中。


    像是知晓她装睡一般,紧紧抱着她的男人在她耳边低声问:“月信是不是已经来过,柔柔给忘了?”


    热气烘得耳朵痒。


    谢柔嘉不自在地缩了一下耳朵。


    身后的男人突然把手掌探进她的寝衣里。


    那只宽大温热的手轻轻抚摸着少女平坦结实的小腹,像是要验证里头是否真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摸着摸着,就不老实起来,缓缓地探到上头去,将一掌尚不足掌握的柔软覆在掌心里,轻轻地揉捏。


    两人这段日子虽同床共枕,他这般抚弄她还是头一回。


    这也就罢了,他竟还用手指夹她。


    她再也装不下去,一把捉住他不老实的手指,羞恼,“驸马若是想得厉害,待到下一个码头,我寻两个模样周正些的妾室服侍你!”


    话音刚落,他把微热的脸埋进她颈窝里,哑着嗓音再次求证,“柔柔总是忘记很多东西,兴许,这一回,也忘记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柔嘉竟从他的声音里听出委屈与慌张。


    “确实没有来,”她心情颇为愉悦,“明日驸马去请个医师过来替我瞧瞧,也免得我这段日子不小心吃错东西伤了他。驸马也知晓,我这个人,一向爱孩子。”


    不待他回答,又用十分为他着想的语气说道:“上回我同驸马说过,驸马非不信。不如这样,驸马今夜就在签好的和离书上摁手印,我明日一早即刻打道回长安,也免得驸马给人做便宜阿耶,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裴夫人:我要抱孙子!


    柔柔公主:呵呵


    小裴:……


    40  ? 第 40 章


    ◎可要我上岸去买一副堕胎药?◎


    “微臣说过要同殿下做一年的夫妻, 少一日也不行。”


    黑暗里,喘息略微有些急促的男人想也不想拒绝,“殿下就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如此也好, ”谢柔嘉幽幽叹了口气, “ 驸马既然愿意做这个阿耶, 我心里自然求之不得。只是心中觉得委屈了驸马,有些过意不去。”


    不待他作声,她在他怀里转了个身,伸手圈着他窄瘦的腰身, 把自己的脸颊埋进他结实炽热的胸膛,委屈,“也不知是不是他这些日子不在身边, 这些日子我总也睡不着。其实, 驸马与他生得相似,若是驸马肯屈尊,我想这样抱着驸马睡。”


    身子僵硬的男人喘息更加重,却并没有伸手推开她, 就那么任由她抱着。


    谢柔嘉这会儿是真有些困了, 再加上冬日里冷, 他身上实在暖和, 索性抱着他沉沉睡去。


    直到确认怀里的女子睡着后, 裴季泽重新起床出了舱房, 来到甲板上。


    如今已经入冬, 白日里天气尚好,到了夜里, 江面上吹来的寒风凛冽刺骨。


    浑然未觉的男人凭栏而站, 向远处眺望。


    被黑夜笼罩的江面上零星的亮着几点渔火, 像是碎进漆黑如墨的江水里。


    面色如霜的男人盯着那抹豆大的火光出了神,渐渐地那抹光像是重了影。再定睛一看,一抹白自江水中浮出水面,微微点亮漆黑浓稠的夜色。


    像是听到有人唤自己,裴季泽回头一看,正是自己的胞弟裴少旻。


    裴少旻望着面前面色惨白的兄长吓了一大跳,只见他身上头发湿漉漉,像是被露水打湿,,惊诧,“阿兄该不会是在这儿站了一夜吧?”


    裴季泽动了动唇,嗓音沙哑,“只是今日起得早了些。”


    裴少旻一脸担忧,“可是同公主嫂嫂吵架了?”


    自南下以来,因为嫂嫂随行的缘故,眼前的男人虽不说,可任谁都瞧得出他心里极高兴,可曾露出这样的神色来。


    且公主嫂嫂如今又有了身子,以哥哥的性子,必定极高兴才是。


    裴季泽摇摇头,“并无。”


    “那就好,”裴少旻放下心来,双手一撑,整个人坐在栏杆上,两条腿在栏杆外晃来晃去。


    此刻时辰尚早,江面上雾气浓,就连江面都瞧不见。


    他这样坐在栏杆上,像是虚坐在半空中。


    裴季泽微微蹙眉,“这样危险。”


    “不怕,”裴少旻弯着眼睛笑,“阿兄难道忘了,我凫水可是一等一的好。”


    裴季泽望着面前神采飞扬的少年,问:“为何非要执意回老家,在国子监不好吗?”


    “国子监没什么不好,”裴少旻扬着下颌望着碧空如洗的天,“只是我并不想做官,所以在哪里读书又有什么所谓呢。”


    对于幼弟的选择,裴季泽从来不会过多干涉,并未多说什么。


    裴少旻问:“阿兄是因为公主嫂嫂不高兴吗?”


    裴季泽沉默良久,喉结微微滚动,嗓子干涩,“我原以为她不过是同我置气,却没想到……”说到这儿,他搭在栏杆上的手紧握成拳,雪白的手背爆出青筋来。


    半晌,哑声道:“我只是,还没想好怎么面对。”


    裴少旻听得云里雾里,以为他是担心嫂嫂的身子,道:“再往前行几十里,就有码头可停船靠岸补给,若是阿兄担心嫂嫂的身子,到时请医师来瞧瞧便是。”


    “我再想想,”神色黯然的男人收回视线,“我去瞧瞧她可起床。”


    裴少旻只觉得自家兄长的今日脚步格外地沉重,身上好似背负着一座大山。


    该不会是,嫂嫂的身子出了什么问题吧?


    *


    舱房里。


    裴季泽进来时,床上的女子还睡着。


    她睡觉一向不安稳,床上的衾被都滑落到地板上。


    他上前将衾被捡起来盖到她身上,将自己身上湿漉漉的衣袍脱下来,躺到衾被里把她抱在怀里。


    许是他身上凉,本就身子微凉的女子不舒服地挣了两下后,把柔软的脸颊埋进他的颈窝里。


    裴季泽垂睫望着怀里小猫一样乖的女子,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印下一吻,阖上眼睫。


    *


    翌日一早,谢柔嘉醒来时,屋外已经天光大亮。


    裴季泽早已不在身侧。


    守在一旁的黛黛见她起床,忙服侍她更衣。


    谢柔嘉问:“他去哪儿了?”


    南下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她主动头一回问裴季泽的去向。


    黛黛道:“刚起没多久。”顿了顿,又道:“驸马也不知是不是病了,面色极难堪。”


    “是吗?”


    昨夜睡得格外香甜的谢柔嘉懒懒地瞥了一眼窗外,“那可能他要做阿耶,心里高兴得睡不着。”


    黛黛惊讶得合不拢嘴,“公主,有了?”


    昨日她不在,并不知晓如今自家主子“有孕”。


    谢柔嘉轻抚着小腹,嘴角微微上扬,“惊喜吧。”


    想来对裴季泽确实是大惊喜,就是不知他如何应对。


    确实很惊喜。


    黛黛踞坐在自家主子跟前,伸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的小腹,小声问:“谁的?”


    她年纪小,还不晓事,只知道驸马同魏公子都在公主房里宿过。


    谢柔嘉眼波流转,“你说呢?”


    黛黛一时有些糊涂,正欲说话,舱门被人推开。


    是裴季泽。


    他大步走到床边,伸手摸摸她的额头,问:“今日身子可还好些?”


    谢柔嘉“嗯”了一声,柔声道:“驸马怎今日起得这样早?”


    黛黛还是头一回见她这样对着裴季泽和颜悦色,以为孩子是裴季泽的,立刻向裴季泽见了一礼,弯着眼睛笑,“恭喜驸马!”


    本就面色不大好看的裴季泽闻言面色更加难看。


    谢柔嘉假装没瞧见,问:“不是说今日要停靠做补给,不如驸马请医师过来瞧一瞧?”


    面色如霜的男人沉默半晌,道:“今日恐怕不能靠岸,不如待到明日。”


    谢柔嘉乖乖地应了声“好”,“此事以后都听驸马的。”


    他动了动唇,却没再说什么,亲自服侍她更衣。


    两人用完早饭后,裴季泽与她在甲板上散了一会儿步,将她送回舱房后便忙去了。


    待舱门关上,文鸢担忧,“我瞧着驸马的面色着实难看。”


    谢柔嘉不以为然,“不过是觉得丢了面子,他既然想要换前程,自然得有所牺牲。这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平白的要我来替他搭桥铺路。”


    文鸢迟疑,“若是驸马真请了医师怎么办?”


    谢柔嘉沉吟片刻,道:“这世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总会有法子。”


    *


    裴季泽是在第四日才请的医师。


    因为是女子有孕,裴季泽还特地请了一女医师来。


    那女医师是个中年夫人,生得慈眉善目。


    谢柔嘉与她寒暄几句后,见裴季泽站在那儿,有些羞怯,“夫君不若先出去,我有些症状,想要私下同医师说一说。”


    两人成婚这么久以来,她还是头一回这样称呼裴季泽。


    裴季泽一时有些晃神,怔愣片刻后,起身离去。


    裴夫人等人也都侯在甲板处。


    众人见他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皆取笑,“不过是把把脉,三郎这么紧张做什么?若是生产时,岂不是更加紧张害怕?”


    裴季泽抿唇不言,眸光落在腕骨处的紫檀木手串上,洁白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上头刻着的歪歪扭扭的字。


    再抬起眼睛时,眼尾处洇出一抹薄红来。


    他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缓缓地阖上眼睫。


    *


    舱房内。


    女医师道:“劳烦娘子将手伸出来。”


    谢柔嘉将细白的手腕伸到她面前。


    女医师替她号脉过后,眼神里流露出迟疑,“夫人,并未有身孕。”


    “医师说得不错,”谢柔嘉微微垂下眼睫,声音悲凄,“我不过是有些水土不服,癸水推迟而已。”


    女医师愣住。


    请她来的人,分明是说他家女主人有孕,请她看诊来了。


    谢柔嘉拿帕子用力揉了揉眼睛,将自己的眼睛揉得通红,“我与我夫君成婚三载也未有所出,就在半个月前,我夫君说若是我还未能有孕,就要另娶他心爱的表妹为妻,不只如此,还要……”


    她说到这儿,有些害怕地看了一眼紧闭的舱门。


    女医师被吊起好奇心,“还要如何?”


    谢柔嘉拿帕子掩面哽咽,“还说要将我偷偷丢到江里去,如此一来,我那夫君既省去休妻的麻烦,也不用归还嫁妆,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妙计。”


    女医师闻言,眼神里流露出怒意,“这世上竟有如此狠毒之人!”


    “谁说不是呢,”谢柔嘉挤出两行清泪,“想当年我嫁与他时,他正家道中落,穷困潦倒,是我用我的嫁妆供着他一大家子,如今他一朝得势,竟要如此害我,眼下为活命,我实在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只好骗他说我有孕。”


    一旁的文鸢看得目瞪口呆,心想以前怎不知自家主子这么能编故事。


    “简直是畜生不如!”信以为真的女医师义愤填膺,“我行医以来,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世间竟有肮脏龌龊之事!”


    “还不止如此,”越说越来劲的谢柔嘉悄声道:“他自己在床祇之间时常有心无力,却怪到我头上来……”


    “确实有些男子不行,却将错处赖到女子头上!”女医师瞧着眼前年纪最多也就十七八岁,生得跟个天仙似的女子竟遭受到如此惨绝人寰的对待,十分心疼,“夫人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也简单,”谢柔嘉悄悄嘱咐,“劳烦医师待会儿同他说我已怀有身孕,好歹让我糊弄到上岸。”言罢,瞥了一眼文鸢。


    文鸢立刻上前,将早早备下的银票塞到女医师手里。


    那银票面值五百贯,够寻常人家四五年的用度。


    女医师却坚决不肯收,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我一定会为夫人守口如瓶!”


    谢柔嘉没想到她还是个极正义的,很是欣赏她,极力劝她收下。


    女医师推却不过,只好收下,又在谢柔嘉的要求下,开了一些暂时不来癸水的方子后才起身告辞。


    文鸢亲自将她送出来。


    两人才一出舱门,裴季泽就迎上前来,问:“我娘子她身子如何?”


    女医师打量着眼前一袭玄衣,眉目若雪的美貌郎君,眼底流露出不屑与愤怒。


    想不到生得这般神仙模样的郎君,竟然长了一副黑心肠,果然人不可貌相!


    活该有心无力!


    其他人见她进去时还慈眉善目,出来时倒像是换了个人,以为谢柔嘉出事,都提着一口气。


    裴夫人正要询问,却听她冷冷道:“你家娘子已有一月身孕,且身子极其地虚弱,需保胎,否则一不小心就要一尸两命。”


    裴季泽闻言,如遭雷劈。


    裴夫人等人则一脸喜色。


    果然是怀上了!


    她忙叫人拿了诊金,将女医师送上岸。


    裴季泽终于回过神来,喉结微微滚动,道:“劳烦医师替我娘子开些安胎药。”


    女医师见他听见自己的妻子怀孕竟一副如丧考批的神情,愈发验证写柔嘉的话,在心里又将他骂了几句,药方子专门捡贵的写。


    裴夫人这时领着一群女眷入舱房向谢柔嘉道贺。


    唯有裴季泽一个人愣在甲板上,好半晌都不曾动过。


    裴季泽见他这两日失魂落魄,十分担忧,“阿兄,可是出事了?”


    回过神来的裴季泽摇摇头,哑声道:“我去煎安胎药。”言罢转身离去。


    锦书见状连忙跟上去,直到无人处,方悄声问:“公子,可要我上岸去买一副堕胎药?”


    裴季泽闻言顿住脚步。


    *


    舱房里。


    应付完道喜的人后,谢柔嘉有气无力地躺在那儿。


    文鸢担忧,“公主眼下闹得这么大,如何收场?”


    谢柔嘉道:“那要看他如何做。他若是不想做乌龟,就送我回长安,如此一来,不就迎刃而解。若是他非要做这个乌龟……不可能,哪有男人愿意做!指不定心里正憋着坏呢。”


    文鸢迟疑,“公主方才编的那个故事?”


    谢柔嘉从枕头下拿出近日常看的话本子递给她,“我在里头学的。”


    文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折腾了这么半天,本就身子不适的谢柔嘉也累了。


    文鸢服侍她躺下,又赶紧去煎药。


    谢柔嘉醒来后已是傍晚。


    舱房里没有掌灯,暗沉沉的。


    “殿下醒了。”


    是裴季泽。


    谢柔嘉寻声望去,只见一袭玄衣的男人端坐在角落里。


    桌子上搁着一碗热气氤氲的药,在昏暗的屋子里散发着浓郁的药气。


    谢柔嘉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心慌。


    她的眸光落在那碗汤药上,问:“这是?”


    “安胎药。”


    面色晦暗不明的男人抬起眼睫,眸光沉沉地望着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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