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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 第 41 章


    ◎不如为我与小泽的宝宝起个名字吧◎


    谢柔嘉并未立即作答。


    阴影里略显沉寂的男人微微倾身向前, 穿过窗棂的一抹银光恰好在他高挺的鼻梁下投下下一块阴翳,那张俊美的脸庞似乎又清晰些。


    他端起那碗药汤,洁白的指骨拨弄着勺子, 声音低沉暗哑, “医师说你身子不大好, 须得好好养着。”


    经他一搅弄,似乎舱房内的药气愈发浓重。


    谢柔嘉不知怎的就想起裴季泽从前哄自己吃药的情景来。


    他向来是个极有耐心之人,总是能哄着自己将那些又苦又臭的药吃进去。


    从前哄她的是良药。


    良药苦口。


    而今哄她吃的是毒药。


    口腹蜜剑。


    这时文鸢入内,手里同样端着一碗汤药。


    是那名女医师临走时开的药, 吃了可推迟来癸水的日子,以免目的还未达成,就露了底。


    裴季泽瞥了文鸢一眼。


    心里微微有些慌乱的文鸢看向自家主子。


    谢柔嘉却不慌不忙瞥了一眼他手里的药, 嫣然一笑, 眼波流转,“孩子是我的孩子,我又怎放心旁人熬的安胎药。”


    这话里机锋浅显,便是个傻子也能听懂。


    孩子是她的孩子, 他, 却是个外人。


    裴季泽闻言, 执碗的洁白指骨微微抖动了一下, 褐色的汤汁洒出几滴来, 抵在他的虎口上。


    他沉默良久后将那碗汤药搁下, 声音似乎更加低哑, “微臣还有事,殿下先休息。”


    不等走出舱房, 谢柔嘉又叫住他。


    “其实本宫能理解驸马的心情。可是本宫也没有法子。情到浓时, 总会有……”说到这儿, 她微微低下头,轻抚着自己的小腹,“不过驸马放心,小泽是当初照着驸马的模样挑的,眉眼处总有一两分相似,便是生下来,旁人也并不一定能猜出真相。”


    他的眸光落在她的小腹上,问:“殿下既不喜欢微臣,为何要照着微臣的模样选?若是照着他的模样挑,岂不是更好?”


    谢柔嘉闻言不解其意。


    他总说她心里有旁人。


    那么这个旁人又是谁?


    不过是谁都不重要。


    她轻叹,“天底下哪就有那么多相似之人。本宫说过,驸马虽然年纪大些,到底模样生得好。更何况小泽虽然与驸马模样生得有那么一两分相似,性情却完全不同。驸马也知晓本宫这个人,打小就怕寂寞,拿来聊以慰籍,总是好的。”


    他这回没有作声,那对深不见底的含情眸盯着她瞧了许久,向她敛衽行了一礼后方退出去。


    待略显得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舱房外,谢柔嘉不解,“他刚才说的是那个人是谁?”


    文鸢愣了一下,猜测,“奴婢觉得驸马说的是卫公子。”


    驸马那样性情的人,待谁都谦和有礼,即便对着总爱拿言语刻薄自己的萧承则都极有风度,能忍则忍,却偏偏与卫公子不对付。


    思来想去,就是男子的嫉妒心再作祟。


    “阿昭?”谢柔嘉眉尖紧蹙,“简直莫名其妙!他明明知晓阿昭同我的关系。”


    “可公主待卫公子实在太好了,”文鸢忍不住问:“若卫公子不是公主的哥哥,公主,从前还会这样喜欢驸马吗?或者说,公主,会喜欢卫公子吗?”


    这个问题,萧承则也曾问过谢柔嘉。


    她还是当初的回答,“不可能的事情,我从来不去想。”


    文鸢追问:“那若是有一日真出现一个同卫公子生得极相似的男子,公主会动心吗?”


    这个问题谢柔嘉答不出来。


    她随口道:“那就等以后遇见再说,眼下我想象不出那样一个人该是什么模样,更加想象不出我会不会动心。”


    言罢,瞥了一眼那碗“安胎药”,“你瞧瞧这堕胎药里究竟加了何物,闻起来甜丝丝。”


    她打小身子弱,有一段日子她时常生病,文鸢为方便照顾,跟着宫里的女医学过一段日子的药理。


    文鸢忙把手里的药搁到一旁,捧着那碗药闻了闻,迟疑,“好像不是堕胎药,倒像是补身子的药。不过奴婢也只是懂些皮毛而已,需要去瞧一瞧药材,再查一查医术方能知晓。”


    谢柔嘉“嗯”了一声,“那你待会儿去厨房里瞧一眼,我倒要瞧瞧他究竟给我吃了什么。”


    文鸢有些担心,“那若是被驸马知晓奴婢去查——”


    谢柔嘉嘴角微微上扬,“裴季泽是聪明人,心思通透。他只会觉得我担心他在药里做手脚,在防备他而已。”正因如此,他也不会去查文鸢端来的这碗药有何不妥。


    文鸢便没再多言,瞥了一眼自己端来的药,劝,“是药三分毒,这药到底伤身子,公主还是算了。”


    “他必定忍不了多久,”一向讨厌吃药的谢柔嘉皱眉,“无碍。”


    文鸢劝不动,只好作罢,服侍她用药。


    谢柔嘉强忍着恶心将药吃了下去。


    药刚入胃,又忍不住想要作呕。


    好在有酸梅干,倒也能缓解一二。


    文鸢见她面色不大好看,服侍她躺下后,忙去小厨房查看“安胎药”。


    这艘船一共有三层,厨房在第二层。


    船上一共有两个孕妇,安胎药也有所不同。


    文鸢进来后随便的找了个借口说想要查看公主的安胎药。


    她是公主跟前最得力的女官,负责煎药的女使得知她的来意,哪里敢怠慢,指着其中一个药罐,一脸恭敬,“今儿的药还是驸马亲自煎的,生怕咱们这些人粗,服侍不好公主。”


    亲自煎的……


    难不成真如公主所言?


    文鸢找了个借口将她支开,仔细检查一遍药渣子,暗暗地将那些药材记到心里去,这才回去翻看医书。


    那煎药的女使是个心思极细腻的,见状立刻将此事报给锦书听。


    锦书听了之后,又急急忙忙去了书房,又将此事禀告给自家主子。


    正在写信的裴季泽闻言,执笔的洁白指骨一顿,上好的澄心宣纸上留下一滴墨。


    那墨是最上等的徽墨,香彻肌骨,遇湿不化。


    裴季泽的视线被那滴墨牢牢地吸住,久久不动。


    半晌,他吩咐,“不必理会,装作不知便可。”


    锦书闻言,有气无力地应了声“是”。


    一出舱门,就撞见锦墨。


    锦墨见他面色不大好看,问:“这是怎么了?”


    憋了一肚子话的锦书觑了一眼书房,将他拉到甲板上,将方才的事情详说了一编,末了,愤愤不平,“自从南下以来,公子事事顺着公主的心意,将她服侍得妥妥贴贴,她却将公子想得如此龌龊不堪!”


    他确实提议公子买一副堕胎药落了公主的胎,毕竟天底下有哪个男人愿意做乌龟。


    可公子将他狠狠斥责一顿不说,连安胎药都亲自去煎。


    煎药时,他瞧着自家公子对着药罐子发愣,心里快要难受死了。


    锦墨一针见血,“公子将她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你叫公子给她吃堕胎药,公子不训你训谁!”


    锦书轻哼,“便是公主,也不能这么欺负人!”


    锦墨却道:“无论公子如何为公子着想,可瞧着公主眼里,当年拒婚的是公子,后来为权势取亲的也是公子,同表小姐来往的亦是公子,如今逼着她南下的更是公子,她是高高在上的嫡公主,被人这样拿捏,心里焉能不恨。”


    锦书一听没了脾气。


    嘟哝,“那总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吧。一辈子这样长,这样下去哪是个头。”


    锦墨望着波光粼粼的江水叹了一口气,“怕就怕就算公子愿意做这个乌龟同公主过一辈子,公主也未必肯。”


    *


    舱房里。


    正逗弄儿茶的谢柔嘉一脸惊诧,“真是安胎药?”


    许是不下心扯疼儿茶,它从她手低挣出来,自窗子里跳到外头的甲板上。


    文鸢颔首,“确实是安胎药不假,奴婢反复查验,还对了医书。里头有几味药都是给公主补身子的。”


    谢柔嘉咬着唇不作声。


    像是没能抓到裴季泽的把柄,心里落了空的难受。


    文鸢忍不住劝,“驸马,并不是那种阴私之人。”


    “那倒未必,”将唇都咬出齿痕的少女低垂着眼睫,“总之这几日在饮食上多留意。只要他敢动手脚,我即刻装作小产,看他还有什么脸同我演戏做夫妻。”


    她就不相信裴季泽真甘心吞下这个哑巴亏!


    文鸢应了声“是”。


    谢柔嘉瞥了一眼窗外,“究竟还要几日才能靠岸?”


    “应该还要七八日,”文鸢见今日天气好,“不如奴婢扶公主出去走一走?”


    快要发霉的谢柔嘉点点头。


    文鸢忙拿了件夹袄披在她身上,扶着她出舱房。


    才出甲板,谢柔嘉一眼就瞧见坐在栏杆上的白袍男子,儿茶正蹲在他身旁。


    此刻已近傍晚,日暮低垂,残阳似血。


    平日里总是端着的男人今日却像个少年郎一样,丝毫不顾及形象的将两条修长的腿搭在栏杆外。


    儿臣蹲坐在他身旁,轻轻晃动着雪白蓬松的尾巴。


    一人一猫像是共赏斜阳,背影略显得寂寥。


    谢柔嘉呆站片刻,道:“外头风大,还是回去吧。”


    她回舱房躺了约半个时辰,裴夫人派人过来询问她晚饭是在房里用,还是出去同大家一块。


    谢柔嘉想了想,还是觉得出去同大家一块用。


    毕竟只要她一出现,哪怕什么也不说,裴家人都会提醒裴季泽,他即将要做“阿耶”。


    果然,她一到饭厅,立刻有人上前嘘寒问暖。


    谢柔嘉扶着根本不存在的肚子,一边与大家寒暄,一边若有似无的将视线投向裴季泽。


    眉目似雪的男人低垂眼睫坐在窗口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芸娘突然道:“人人都说酸儿辣女,公主嗜酸,这胎一定是个男孩儿。”


    “无论男女都好,”谢柔嘉故作娇羞地瞥了一眼裴季泽,“我都喜欢。”


    这一幕瞧在其他人眼里,任谁都觉得他夫妻二人情深意浓,恩爱非常。


    家中添丁是大喜事,晚饭用得格外热闹。


    饭后,裴夫人怕谢柔嘉太累,也不敢留她下来吃茶,嘱咐裴季泽将她扶回去休息。


    两人回到舱房后,谢柔嘉累得不行,瘫倒在床上。


    裴季泽走到她跟前坐下,问:“可是哪里不适?”


    容色苍白的少女抬起漆黑的眼睛望着他,“你心里如今是不是恨极我?”


    他不答。


    谢柔嘉也懒得多问,叫人服侍自己沐浴。


    待回到内室里,已经沐浴过的裴季泽正坐在被窝里。


    轻衣薄衫的男人手里正拿着一本书瞧得认真,连她进来都没发现。


    谢柔嘉瞥了一眼书皮子,是一本治水要略。


    许是听到动静,他从书里抬起视线,将那本书搁到一旁,服侍她躺下后方熄灯。


    今夜没有月光,无边的夜色涌进舱房


    谢柔嘉望着过分浓稠的夜,正发愣,身旁的男人突然伸手将她抱进怀里。


    他身上很暖,带着淡淡的薄荷香。


    谢柔嘉不理他,背过身去。


    身后的男人却十分不安分,温热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她的小腹,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后颈处。


    脖颈有些痒的少女被摸得不耐烦,问:“驸马不都已经确实过,难道还不死心?”


    他反问:“若柔柔怀的是我的孩子,会不会也如这般高兴?”


    谢柔嘉没作声。


    他滚烫的唇贴在她后颈处,用力吮吻着她的颈部。


    谢柔嘉伸手去推,却被他捉住。


    谢柔嘉挣脱不得,冷冷道:“我从来没想过同驸马生孩子。”


    他闻言,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片刻后,又安静下来,松开了她的手,背过身去。


    谢柔嘉道:“若是驸马心里实在难受,就——”


    “想都别想!”


    像是已经知晓她要说什么的男人又转过身后,将她拥入怀中,再不说一句话。


    谢柔嘉左右拗不过他,只拿他当暖炉用。


    翌日一早。


    谢柔嘉睁开眼睛时,已经不见裴季泽。


    不知是因为安胎药,或者是因为她昨夜所说的话,他一连三五日都未出现在她跟前,不过每日照常会叫人送一碗安胎药来,至于谢柔嘉吃不吃,他亦从来不过问。


    谢柔嘉心底觉得很是奇怪。


    大家明明在一艘船,他竟像是消失一般。


    且也不知是不是天气日渐寒冷,夜里没人充当暖炉暖被窝,她竟还有些不习惯。


    至于饮食,文鸢每日都紧盯着,也未能瞧出任何异常来,反倒是裴夫人每日都会叫人特地炖一盅汤给谢柔嘉补身子。


    一连几日见裴季泽没有任何动静,谢柔嘉发起愁来。


    因为那抑制癸水的药实在太苦,她不想吃了。


    文鸢也劝她莫要再吃,免得把身子给吃坏了。


    这日晌午用完午饭,她有些胸闷,想要去甲板上消消食,却撞见芸娘同其几房的嫂嫂同样在甲板上消食。


    因是背对着,几人并未发现她。


    隐隐约约地,听见几人提到她,忍不住听了一耳朵。


    只听芸娘道:“公主可真是个好福气的,就连安胎药都是三郎亲自煎的。”


    “谁说不是呢,哎,咱们的夫君,莫说煎安胎药,莫要在孕期纳妾,算是好的了。”


    “……”


    后面的话谢柔嘉没怎么听。


    她匆匆回了舱房,沉思片刻,问:“他明知我根本不会吃他煎的药,为何还要如此做?”


    那些安胎药被她偷偷倒入到江水里,全部喂了鱼虾。


    文鸢也不懂。


    她迟疑,“难道说,驸马已经接受公主肚子里的孩子?”


    谢柔嘉抿唇不言。


    这时黛黛端着药进来。


    谢柔嘉一瞧见那碗汤药就头疼。


    她道:“倒掉!”


    黛黛并不知晓那桃夭根本不是并不是安胎药,以为她是同裴季泽置气,忙上去劝。


    谢柔嘉正欲说话,外头突然传来敲门声


    是消失几日的裴季泽。


    黛黛像是来了救星,“驸马,公主不肯用药,您劝着点儿。”


    裴季泽上前,从她手里端过那碗安胎药,用勺子勺了一勺后递到她嘴边,道:“殿下的身子要紧。”


    谢柔嘉不张嘴。


    她不动声色打量着眼前如玉般温良的美貌郎君,心里想却是别的东西。


    一个男人,为了权势,竟连这口气都忍得,当真叫人叹服。


    指不定哪日摇身一便就成了权倾朝野的大奸臣,反过头来好好地折磨她,一雪今日之耻。


    越想越觉得如此,面色苍白的少女望着窗外苍茫的江面,好似看到自己被丢进去喂鱼虾的场景,又忍不住想要吐。


    他忙搁下手中的药碗,轻轻地替她轻抚着背,待她止了吐,将一粒酸梅搁到她嘴里,


    连吃了三粒酸梅的谢柔嘉又就着他的手吃了几口水,这才觉得好些,神情蔫蔫,“究竟几时才能靠岸?”


    裴季泽道:“还有一两日便到姑苏码头,到时微臣会先将公主与姨母送回家里,短暂停留几日再走。”


    “何意?”她楞了一下,“驸马要去哪儿?”


    裴季泽道:“我会先去鄂州视察水患。”


    谢柔嘉道:“驸马的意思是叫我一人去你家?”


    他道:“原本微臣是想要带着殿下一同看更多精品来企鹅裙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前往鄂州,只不过现在殿下身子不大方便。殿下放心,待微臣一忙完,即刻回家。”


    “我不去!”谢柔嘉想也不想去拒绝,“驸马大老远将我从长安带来,就为将我丢在你家里?既如此,又为何非要将我带来,我在长安岂不是更好。”


    他沉默片刻,问:“殿下,是想要同我一起前往鄂州吗?”


    谢柔嘉不作声。


    她觉得裴季泽这是在给她挖坑。


    若是她说想,弄得好像自己舍不得他,若是不想,她就得去他老家。


    两个选择她都不喜欢。


    她问:“长安那边可有来信,我太子哥哥现下如何?”


    出发时他曾同她保证过,太子哥哥不会被”闭门思过”太久,算一算日子,他们已经出长安办半个月。


    他道:“昨日我已经飞鸽传书,恐怕很快就会有消息。”


    她正欲说话,外头突然传来敲门声。


    是阿念。


    自从知晓谢柔嘉有孕后,她每日都会过来关心她肚子里“侄子”的近况。


    不仅如此,还十分大方地拿出自己的私己钱,说要给未来的侄子买糖吃。


    每每如此,一贯爱捉弄人的谢柔嘉心底竟生出几分心虚来。


    生得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今日怀里抱着一只半尺长的布娃娃,见到裴季泽也在,向他问安后,径直走到谢柔嘉跟前踞坐下,肉乎乎的小手抚摸着谢柔嘉平坦的小腹,小大人似的关心,“今日我侄儿可有乖乖听话?”


    言罢,又将怀里的那只宝贝娃娃递在谢柔嘉手里,说是送给她未来“侄儿”的礼物。


    谢柔嘉拿着那只十分可爱的布娃娃,心想她到时要是知晓她根本就没什么侄儿,也不知会不会哭闹起来。


    三个人说了会儿话,阿念一脸期待地看向裴季泽,“不如三哥哥给我侄儿讲故事听吧,他成日里躲在公主嫂嫂的肚子里,一定很无聊。”


    谢柔嘉怎么都觉得是她自己想听。


    原本以为裴季泽会找借口离去,谁知他竟道了一声“好”。


    阿念忙躺到谢柔嘉身边,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三哥哥也躺下来。”


    不等谢柔嘉提出反对意见,裴季泽已经在她身旁躺下。


    三人同盖着一条衾被,裴季泽顺其自然地将伸出胳膊把一大一小的两个人揽在怀里,亲密得仿佛是一家三口。


    还是那只猫与狐狸的故事。


    也不知裴季泽是不是故意的,每一回都只讲到一半,从来都没有结局。


    这一回也是,又是新的故事开端。


    说的是猫与狐狸大战蛇妖的故事。


    才说没几句,裴季泽突然停下来,像是走了神。


    阿念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动静,扬起脸问:“三哥哥怎不说了?”


    他又回过过神来接着讲。


    许是阿念晌午没有午睡,听着听着竟然睡着了。


    小小的脑袋搭在谢柔嘉肩膀上,长长的眼睫垂在下眼睑处,呼出的气息带着孩子特有的奶香气,暖烘烘的。


    谢柔嘉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抚摸着她柔软的面颊。


    其实她私心觉得,自己若是真有个孩子就好了。


    如此一来,就能长长久久地陪着自己。


    也不知一年以后,她离开江南,将来会碰到怎样的人。


    她想,自己未来的夫君不需要很聪明,亦不需要很博学,家世一般也无妨。


    反正再好的家世,也比不上她的身份。


    他只需要相貌生得好些,性子足够温和有耐心,如此便可弥补她的不足。


    两人更不需要多恩爱,只要能够相濡以沫,举案齐眉便可。


    婚后生一个这样柔软可爱的小孩,不拘着男女。


    温文尔雅的美貌郎君会这样好的天气里,一只手揽着她,一只手抱着孩子,讲故事与她们听。


    不是现在的这种相互防备的假夫妻,是真真正正的夫妻。


    正想得认真,一股子带着薄荷气息的淡淡药香萦绕在鼻尖。


    清冽中带着苦涩。


    又是裴季泽。


    不知何时靠近的俊美男人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洁白的指骨顺着她的鼻尖滑到她的唇上,生了薄茧的指腹按压着她的唇,喉结微微滚动。


    许是她没有拒绝,他宽厚温暖的手移到她后颈处,缓缓地顷身上前,微微偏过脸,用自己高挺的鼻梁轻轻蹭弄着她的鼻尖,灼热的呼吸洒在她唇上。


    谢柔嘉望着他微微颤动的长睫,突然想起,十五岁以前,她对心目中的夫君,没有具体的要求。


    因为他有一个十分具体的名字。


    就在裴季泽的唇快要落在她唇上时,她偏过脸去,轻抚着小腹,柔声道:“驸马学识渊博,不如为我与小泽的宝宝起个名字吧。”


    那只抚着她后颈的温暖大手,顿时僵住。


    连呼吸,似乎都停了。


    作者有话说:


    推荐下一本预收:《朕有了读心术以后》


    文案:朕是个女扮男装的皇帝。


    朕的后妃们与臣子们非常爱戴朕。


    后妃们时常为争夺朕的宠爱而大打出手。


    臣子们总为朕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荒诞想法歌功颂德。


    为此,朕感到很苦恼。


    直到有一天,朕不慎落水,醒来后突然能够听见他们的心声。


    一向端庄得体的皇后心里在哭,“他若是死了,我肚子里的秘密恐怕就藏不住了。”


    正哭哭啼啼说如何担心朕的贵妃在心里吐槽:那么浅的水也能淹成这样,怪道他到现在都没同我圆房,不会是身子太弱,不行吧?


    朕甚惶恐,正不知如何是好,一向扶持朕,敬爱朕,甚至为朕挡过刀子的九皇叔急匆匆赶来,将朕拥进怀里轻声安慰,“陛下无事吧,快要把微臣吓死了!”


    朕正想要跟他诉苦,突然听到他在心里冷笑:怎么没淹死他!算了,再让他多活两天!


    不待朕从震惊中回过神,这时一向待朕关爱有加,如同谪仙一般的帝师也来了。


    他才靠近朕,朕就听到他在心里说,“他又同人搂搂抱抱,迟早有一日我非将他藏在屋子里,这样他就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朕:⊙▽⊙!!!!


    救命!


    朕不想干了!


    于是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朕准备出逃,可刚出宫就碰见从小到大的死对头,赫赫有名的杀神将军。


    他笑:“这么巧?”


    朕听到他心里说的是:“呵呵,终于落到我手里了!”


    朕:……


    已死。


    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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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  ? 第 42 章


    ◎殿下下回还会不会认错人◎


    裴季泽离开船舱时迎面撞上文鸢。


    文鸢见他一张脸难堪到极点, 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儿。


    直到瞧见自家公主正懒洋洋地倚靠在床上看书,这才放下心来。


    她道:“驸马方才是怎么了?”


    谢柔嘉随口道:“我不过是叫他帮我肚子里的孩子取个名字而已,谁知他竟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文鸢哭笑不得。


    这事儿搁在谁身上, 恐怕谁也受不了。


    她道:“方才奴婢听说这两日就要靠岸。”


    提及此事, 谢柔嘉有些犯愁, 将方才裴季泽要去鄂州的话说与她听。


    文鸢迟疑,“那公主有何打算?”


    谢柔嘉沉默片刻,道:“且先看看。”


    如今的处境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如裴季泽所言,两日后船就入了姑苏境内, 如无意外,船傍晚就要在码头停靠。


    连坐了半月的船,终于可以上岸, 整个船上的人都十分高兴, 唯有谢柔嘉心里高兴不起来。


    她正思虑自己如何是好,裴季泽进来。


    他像是已经将取名字的事情忘记,神色淡然,“今日天气好, 不如微臣陪公主去甲板上转转。”


    谢柔嘉实在闷得慌, 便同意了他的提议。


    今日天气极好, 船上的人都出来放风。


    正陪着阿念在甲板上放纸鸢的裴夫人也瞧见他们, 连忙迎上前来, 正要说话, 眸光落在谢柔嘉的脖颈上, 顿时愣住。


    只见眼前肌肤胜雪的女子修长的后颈处有好几处红色的痕迹,尤其是耳后, 十分明显。


    谢柔嘉被阿念手中的纸鸢吸引住, 并未注意到她的眸光。


    三人寒暄过后, 裴夫人将裴季泽叫到一旁,有些不好意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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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叮嘱,“公主如今有孕,尤其是前三个月,须得节制些。”


    裴季泽愣了一下,瞥了一眼不远处正与阿念放纸鸢的谢柔嘉,颔首应下。


    这时不远处的阿念朝他挥手,“三哥哥快过来,纸鸢要飞走了!”


    裴季泽大步朝她二人走去。近了,将正手忙脚乱扯线的谢柔嘉拥入怀中,握着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扯着那条似乎快要被挣断的线。


    原本快要被疾风卷走的蜻蜓纸鸢又稳稳飞在天上。


    谢柔嘉忍不住回头,只对上一截冷硬洁白的下颌。


    他突然低下头来,一对含情眸里映进她的脸。


    谢柔嘉立刻收回视线,故意拿话刺他,“以后待我生下孩子,驸马也能这样陪他玩吗?”


    本不过随便问问,谁知他却道了一声“好”。


    谢柔嘉见他好似真接受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要回长安的计划终是落空,甚感无趣,丢了手中的线轴回了舱房。


    才刚躺一会儿,舱门开了。


    裴季泽进来。


    他在她身侧躺下,“怎不玩了?”


    谢柔嘉将自己的手指抽回来,神情懒散,“突然觉得放纸鸢很无聊。”


    他又重新握上去,“微臣昨夜想了一宿,还是想要将殿下带在身边,不知殿下可愿与微臣前往?”


    谢柔嘉这回忘了把手收回来,“鄂州水患很严重?”


    这几日他一直在瞧那本治水要略。


    提及此事,他眉宇间颇为凝重,“靠近黄河的几处州县受灾极为严重,田地方屋皆被淹没,百姓流离失所,有部分地区已经发生易子而——”说到这儿,像是怕吓到她,说起旁的,“马上入冬,需要尽快解决此事。”


    他不过寥寥数语,谢柔嘉却能想象到此事的严重性。


    此事事关数万百姓的生机,她既是受万民供养的嫡公主,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


    她决定暂时放下个人恩怨,问道:“若是我去,驸马是否更加好行事些?”


    裴季泽郑重颔首。


    谢柔嘉沉默片刻,“我同你去。”


    顿了顿,又问:“可有查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临行前,他曾答应自己要查出江御史寄到江南老家的那封信究竟是何意图。


    裴季泽微微阖上眼眸,声音极轻,“江家密谋的自然是储君之位。目前只查到江贵妃的侄子岳阳侯如今也到鄂州。”顿了顿,又道:“微臣与他有仇,这回,不知他是否会从中作梗。”


    “有仇?”谢柔嘉好奇,“与他有何仇?”


    他缓缓道:“杀父之仇。”


    谢柔嘉心里咯噔一下,“驸马杀了江兆林?”


    她明明记得江兆林当年是去秦淮河的花船上赴太子哥哥的宴会,吃醉酒跌落秦淮河淹死。后来江贵妃因为此事闹了许久,父亲给江兆林的嫡子封了一个侯爷的虚衔,才平息她心中的怨气。


    “倒也不是微臣亲自动的手。


    眉目若雪的男人复又睁开眼睛,一对漆黑的含情眼里闪着锐利的光芒,“当年江兆林时任江南道御史,不仅贪赃枉法,还意图行刺东宫。只是江兆林贪污时打的是圣人与贵妃的旗号,若是明着动江兆林,务必会将圣人与江贵妃牵扯进来,那么这事儿到最后只能是不了了之。于是微臣提议,把江兆林骗到宴会上,秘密处决。”


    原本背地里真相竟是如此。


    说来说去,他是为太子哥哥,为天下百姓。


    她沉吟片刻,问:“江家才会故意陷害裴叔叔,目的就是想要裴氏一族给江兆林陪葬?”


    他沉默片刻,道:“也不全是。”


    谢柔嘉追问:“还有别的缘由在里头?”


    他并未作答,突然一把将她拉至自己胸前,喉结微微滚动,“殿下问这么多,是在担心微臣吗?”


    “驸马实在想得太多,”被禁锢住的少女挣脱不得,染了丹蔻的指尖拨弄着他高挺的鼻梁,“我不过是对这些事情感兴趣罢了。至于驸马在里头充当什么角色,我并不大感兴趣。我如今只关心我与魏郎的宝宝是否能平安出世。”


    她本想着裴季泽听了这话会如同前几次一样拂袖离去,谁知这次他竟连手都没有松,反而越收越紧。


    两人离得太近,几乎呼吸相闻,骨肉相贴。


    谢柔嘉察觉到他的变化,与他对视片刻,笑,“傍晚就可上岸,驸马且再忍忍。我说话算数,一定会为驸马好好地谋色一两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听说,秦淮河的伎子色艺双全,想来必能讨得驸马欢心。”


    就是不知他若是出去狎伎,他那表妹知晓会不会恼了他。


    话音刚落,他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嗓音低哑,“微臣只想要殿下一个。”


    这话,说得真是情真意切,若不是知晓他的为人,谢柔嘉差点就信了。


    “可惜本宫如今身子不适,临幸不了驸马。魏郎不在,本宫也时常感到寂寞。” 她伸出雪白柔荑遮住他凌厉的下颌,“这样瞧着,驸马倒有几分像魏郎。”


    她如今连小泽也懒得叫,一口一个“魏郎”,好似那个少年如今真成了他心尖上的人。


    言罢,尤嫌不够,主动去亲他的唇。


    他偏过脸去,喉结微微滚动。


    她强行掰过他的脸,硬是在他柔软的唇上亲了一下,就像是孩子得到了糖果一样,十分得意地翘起嘴角,正想要从他怀里起身,他突然翻身将她裹挟在身下,低下头吻住她的唇。


    不同于她蜻蜓点水式的捉弄,他撬开她的唇舌,含住她的舌用力吮吻。


    慌了神的少女暗恼自己玩得有些大,伸手去推他。


    可得了趣味的男人哪里肯就她,捉着她的两只手背拉至头顶。


    榻上的少女不由地蜷起身子,急道:“裴季泽,你放肆!”


    他充耳不闻,低下头再次堵住她的唇。


    直到她喘过气来,他才舍得松开。


    唇色嫣红的男人眸光沉沉,嗓音喑哑,“殿下下回还会不会认错人?”


    眼里沁出泪光的少女咬唇不作声。


    他再次低下头。


    微微颤粟的少女呜咽,“不会认错!”


    他这才作罢,洁白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吃肿的唇,喉结微微滚动,嗓音喑哑,“若是殿下下回再认错,那么微臣会自作多情认为,殿下是在向微臣求欢。”


    谢柔嘉没想到他竟这样不要脸,气得想要咬他一口。


    谁知他突然捧住她的脸,温柔地在她唇上印下一吻,抵着她的额头,温生祈求,“裴季泽所求不多,只想要这一年,柔柔别气我了,好吗?”


    眼角还挂着一滴泪的少女不答。


    他亦不介意,轻抚着她因为羞恼而绯红的面颊,哑声道:“晚些时候就要下船,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殿下先休息会儿。”顿了顿,又道:“微臣无论心里有多不喜欢殿下腹中的孩子,可也绝不会因为他去伤害殿下的身子。”言罢在她眼睛上落下一吻,转身出了舱房。


    直到舱门关上,谢柔嘉将自己蜷缩进被窝里。


    小腹似乎有些胀痛。


    也不知是不是那推迟癸水的药起了作用,这两日腰腹越发胀痛。


    都怪裴季泽那个狗东西!


    迟早有一日,她非叫他跪着讨饶!


    *


    甲板上。


    此刻已近傍晚,朝霞漫天。


    甲板上的仆从们已开始有条不紊准备下船事宜。


    儿茶懒洋洋地蹲在主人的脚边,饶有兴趣地眯着眼眸凝视着这一切。


    负手而立的俊美男人眺望着远方,只见那座被称为六朝金粉古都的城渐渐地映入眼帘里。


    这时裴少旻走上前,问道:“公主嫂嫂自查出有孕,阿兄便这样郁郁寡欢,可是嫂嫂腹中胎儿有问题?”


    回过神来的裴季泽道了一声“并无”,道:“这一回确定要同我去鄂州?”


    他笑着点头,“若是回去,必定要被祖父唠叨,不如以阿兄幕僚的身份去鄂州,看看可有什么帮上忙。”


    “你能这样上进,祖父知晓,心里也会高兴。”裴季泽瞧着越来越清晰的城,吩咐,“着人靠岸,我去瞧瞧她。”


    *


    舱房内,刚刚睡醒的谢柔嘉觉得小腹又开始酸痛。


    黛黛见她面色不大好,担忧不已,忙要去请驸马,却见驸马已经入内。


    他一把将谢柔嘉抱进怀里,轻抚着她的小腹,急问:“哪里不适?”


    谢柔嘉一看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是驸马非要那样!”


    这话不算冤枉他,若不是他,她又怎么吃那些药。


    裴季泽眼神闪过一抹愧疚,“马上靠岸,我带殿下去就医。”


    谢柔嘉忙拦住他,“我已经好了。”


    裴季泽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见她面色和缓些,这才作罢。


    这会儿船已经停靠码头,外头声音嘈杂。


    被人抱在怀里的谢柔嘉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吴侬软语,这才确认自己真下了江南。


    她正发呆,外头的人来报:马车已经上岸。


    身旁的男人用衾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抱着她要出门。


    谢柔嘉想到外头这会儿恐怕整个裴家的人都在甲板上,急道:“驸马快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不行,”他微微蹙眉,“殿下如今身子不便,须小心为上。”言罢抱着她大步朝外走去。


    此刻外头天色已经彻底暗透,甲板上有数十个仆人提着灯笼立在两侧照明。


    其他各房的人也出来,瞧见裴季泽将谢柔嘉抱在怀里,皆吓了一跳。


    裴夫人一脸紧张,“这是怎么了?”


    谢柔嘉对上她担忧的眼睛,头一回对自己假孕这种事感到一丝愧疚。


    无论她多讨厌裴季泽都好,裴夫人是真心待她好。


    尤其是知晓她有孕以来,每日都过来嘘寒问暖,甚至都已经开始动手做小衣裳。


    裴季泽道:“不过是有些许不适,无妨。”


    裴夫人放下心来,笑,“那就好。”


    一旁的芸娘抚摸着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酸溜溜道:“妾身真是羡慕公主,若是二郎能有三弟一半的贴心,妾身就是再生十个八个也愿意。”


    其他人皆笑起来。


    热闹的氛围驱走外头的寒意,谢柔嘉忍不住抬睫看了一眼还抱着自己的男人。


    孩子根本就不是他的,也不知他怎就能做到如此地步。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垂下眼睫,轻声道:“殿下别怕,她们不是笑话你。”


    “我才不怕,”她收回视线,垂下眼睫,“反正怎么丢人的也不是我。”


    他“嗯”了一声,“是我。”顿了顿,低声询问,“真是我晌午——”


    “不是驸马是谁!”她吸吸鼻子,“难道是我给自己下药吗?”


    “微臣并不是这个意思,”他声音里透着一丝愧疚,“微臣下回绝不会如此。”


    谢柔嘉不作声,任由他抱着自己上了马车。


    马车半个时辰在裴家门口停下。


    谢柔嘉连地都没下,就被裴季泽一路抱到自己所居的陶然居。


    裴家的人知晓主人家今日要回来,早已将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


    裴季泽将谢柔嘉搁在床上,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可好些?”


    谢柔嘉这会儿肚子已经不疼了,只是初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实在懒得出去应付人,正要再装一装,又听他道:“祖父住在庄园里还未回来,家中并没有待见的长辈,殿下不用担心麻烦。”


    他这么说,谢柔嘉连找借口的力气都省了。


    他陪着她坐了一会儿,道:“我先去前头处理一些事情,待会儿会叫人送些吃食来。”言罢又嘱咐文鸢几句后方离去。


    待他消失在院子里,文鸢感慨,“若是论细心体贴,这世上恐怕没有男子及得上驸马待公主的这份心。”


    一张小脸雪白的少女抿唇不言,半晌,道:“便是再好也是装出来的,都不是真的。”


    不多时的功夫,送膳食的来了。


    谢柔嘉用了东西便早早睡了。


    睡至半夜,一具温热结实的身子入了被窝,将她抱进怀里。


    谢柔嘉眼皮子动了动,又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裴季泽已经不在。


    文鸢服侍她盥洗时,道:“方才一早登州刺史安道和上门拜访,驸马此刻正在书房议事。”


    谢柔嘉想起安道和就是之前哥哥属意的江南道御史人选,擅长治理水患。


    他这么早过来,必定是水患一事境况不容乐观。


    谢柔嘉用完早饭后,才有精神打量着裴季泽所居的这座院子。


    这座院子倒是与院名名副其实,安静雅致,怡然自得,尤其是园中的灼灼盛开的芍药花颇得她心。


    裴季泽虽令人憎恶,审美情趣倒是极高。


    她正在院子里闲逛,突然听到外头有争吵声,隐隐约约好像提到裴温。


    谢柔嘉正欲出去瞧瞧,这时争吵声止了,裴季泽回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绣金纹的翻领袍,腰间系了一条玉带,修竹一般挺拔,愈发风流俊美。


    好像自出了长安,他整个人都轻松许多。


    难不成他念着山高皇帝远,更加容易欺负她?


    谢柔嘉在心里轻哼一声,往他身后瞧了一眼,问:“外头吵什么?”


    “没什么,”裴季泽上前握住她的手,“可还习惯?”


    “不过是被人囚于此,倒也没什么习不习惯。”


    她这话不算冤枉他,眼下,她与囚徒有何区别。


    他神情滞了一下,喉结微微滚动。


    谢柔嘉问:“我想见见裴叔叔。”


    自从朔方一别,也不知他如今到底如何。


    当然,最主要裴叔叔为人正直,她定要将裴季泽投靠父亲,以及如何胁迫她来此地的事情说与裴叔叔听。


    想必裴叔叔得知此事,必定会狠狠教训他。即便是暂时不能回长安,能有人压制着他,也免得他总对自己为所欲为。


    谁知裴季泽想也不想拒绝,“裴叔叔眼下不在姑苏。”


    谢柔嘉不信,怎有这样巧合之事,她一来,人就不在?定是怕她要告状,所以才不想让她见。


    只是裴叔叔既知晓她来姑苏,却不见她,兴许因为此次裴家入狱之事恼了她。


    她一时有些黯然。


    裴季泽像是瞧出她在想什么,道:“晚些时候,微臣自会安排殿下与叔父见面。眼下,咱们必须得先要去鄂州。”


    *


    出发的行程定在次日一早。


    是夜,裴家设宴,一来是为初到姑苏的谢柔嘉接风洗尘,二来,也是送别宴,十分地热闹。


    席间,吃了两杯酒的裴父道:“三郎与公主刚刚成婚,原本此次归来家中要举行祭祀告慰祖宗,只是眼下你二人又要走,所以要往后推一推。”


    话音刚落,裴家大伯接道:“待回来也不晚,到时请族中长老将公主名讳记于族谱之上,不知公主当一下如何?”


    裴季泽属尚公主,愿不愿意入裴氏一族的族谱在于谢柔嘉。


    谢柔嘉根本就没有想过同裴季泽做夫妻,自然不会同意此事。


    只是她现在“身怀六甲”,也不好拒绝的太明显,淡淡一笑,“待到我与驸马回来再议。”


    在场的人以为她是害羞,皆看向裴季泽。


    他道:“待自鄂州回来,便开祠堂。”


    其他人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唯有谢柔嘉趁人不备,瞪了他一眼。


    谁要同他待在一个族谱上!


    谁要做他裴季泽的妻子!


    可身旁的男人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眼神里的厌弃,将她置于桌下的手握在掌心里。


    觥筹交错的宴席里,她与他手双手交握,仿佛,真如大家口中所说的“琴瑟和鸣”。


    宴会结束后,两人回到陶然居。


    沐浴过后,谢柔嘉便在床上躺下看话本子。正看得认真,轻易薄杉的男人出现在跟前,挡住她的视线。


    他道:“明日要早起,殿下早些歇息。”


    这会儿也有些困的谢柔嘉将书搁在里侧,背对着他躺到被窝里。


    俄顷,一具裹着皂荚香气的温热躯体入了背后,从背后将她揽进怀里。


    也不知他怎这样喜欢抱着自己睡!


    反正到最后总是她吃亏,谢柔嘉索性懒得与他争执。好在他念着她有孕,终是没有动手动脚,只是伸手轻轻地替她揉捏着颈部。


    他力道拿捏的刚好,谢柔嘉很是受用,渐渐地便有些犯困。


    其实有这么个人夜里天长地久服侍自己,倒也极为舒心。


    正迷糊,突然听到他在她耳边道:“若是鄂州之困解了,殿下能否应微臣一件事?”


    谢柔嘉问:“何事?”


    他道:‘殿下只需要应下即可。’


    谢柔嘉顿时心生警惕,“若是驸马要本宫不和离,难不成本宫也要答应?”


    他道:“不是此事,对于殿下而言,实则轻而易举。”


    被他服侍得愈发妥帖的谢柔嘉愈发困倦,心想,只要不是“和离”之事,旁的事情想来也无关紧要,于是懒懒应了声“好”,阖上眼睫沉沉睡去。


    *


    翌日,谢柔嘉是被人叫醒的。


    文鸢一边服侍她更衣,一边道:“驸马天不亮就已经醒了,说是准备出发去鄂州。”


    谢柔嘉只好打起精神来。


    待梳妆完毕后,裴季泽这会儿也回来。


    两人用罢早饭后,便一同去拜别家人。


    谢柔嘉的身份摆在那儿,尽管昨晚她已经再三嘱咐不必送行,可几乎裴家各房的人在。


    临行前,裴夫人仍是十分地不放心,“如今还不到三个月,怎能这样折腾?”


    一提及孩子,谢柔嘉就一个头两个大。


    可裴季泽不让她舒服,她也不想让裴季泽好过,于是轻抚着根本不存在的肚子,含羞带怯,“驸马说想要亲自照顾他的孩子。”


    “如此也好,三郎一向细心体贴,”裴夫人不疑有她,“自然会将公主照顾得十分妥帖。”言罢,又看向裴季泽,仔细交代了一些孕期事宜。


    裴季泽面无表情听着,一一应下。


    谢柔嘉瞧见他面色不大好看,心里的一口气又顺了不少。


    她心中一时有些遗憾,若是早知如此,她还不如真同旁人怀个孩子,倒是裴季泽不肯和离也无妨,总之难受的也不是她。


    其他各房的嫂嫂与弟妹们凡是生产过的,皆以自己的经验之谈叮嘱两句。


    谢柔嘉故意同她们说着根本就不存在的孕期反应,想要借机羞辱裴季泽。


    一旁的文鸢看得愁得慌。


    也不知公主将来如何收场!


    这边女眷们高兴地说着孩子的事儿,男子那边,裴少旻瞧着如此“娇滴滴”的嫂嫂,一时有些担心自家兄长的决策。


    虽然不该想,可难免觉得自家兄长带了个拖累出发。


    不只是他,就连其他跟着的人也这般想,毕竟是去巡察灾情,也不是去游山玩水。


    裴滨总是有些不放心,迟疑,“不若还是将公主留在家里照顾。”


    裴季泽望向被人簇拥着询问胎像,一脸羞怯的妻子,沉默片刻,道:“儿子自有分寸。”


    裴父只以为他夫妻新婚燕尔,不舍得分来,也就不再多言,只叫人多带些吃食去鄂州。


    于是出发去鄂州城的两辆马车变成五辆,裴季泽见天色不早,协谢柔嘉离去。


    谢柔嘉原本她还担心路途颠簸,谁知才入马车,就瞧见里头早就垫了两层厚厚的褥子,显然是为她这个“孕妇”做准备。


    谢柔嘉忍不住觑了一眼裴季泽,只见他仍是那副清冷疏离的神情,丝毫瞧不出半分的怨怼与怒意。


    这让她颇感挫败。


    她原本还想在路上借着孩子之事刺一刺裴季泽,谁知越远离姑苏城,见到的情景越荒凉。


    尤其是途径一些遭遇水患的州县时,沿途遗留的全部都是水患过后的狼藉。除却一些动物腐烂的尸首外,甚至还有一些是被野狗啃噬过的腐烂发臭的小孩尸体,上头覆盖着密密麻麻的蛆虫。


    谢柔嘉自以为上战场杀过敌,可乍然见到此番情景,呕吐不止。


    裴季泽见状十分担忧,“若是实在不行,微臣着人送殿下回姑苏。”


    “谁要回去!”谢柔嘉来了脾气,“难道在驸马眼中,本宫就是如此无用之人!”


    她身为一国嫡公主,岂有百姓受苦受难,自己躲在姑苏城内享福的道理。


    原本还觉得她过于娇气的裴少旻等人闻言,心中亦是钦佩不已。


    她贵为一国嫡公主,身份高贵,莫说留在姑苏享福,她就是在姑苏作威作福,恐怕也无一人敢言语。


    裴季泽并未再劝,只是在饮食起居上更加注意。


    谢柔嘉原本以为之前瞧见得已是境况凄凉,可直到入了鄂州境内,才知晓裴季泽与她说得不过只是冰山一角。


    如今已入冬,道路上却随处可见一些衣不蔽体,饿得满身浮肿蜡黄,浑身生满冻疮的流民,以及头上插着稻草,一斗粟米便可买卖的妇女幼儿。


    甚至有些人走着走着,就倒地不起。而其他流民们则一哄而上,顷刻间将他身上仅有的尊严扒得一干二净。


    一具干瘪的尸体就这样躺在道路上,成了苍蝇野狗秃鹫口中的美食。


    谢柔嘉瞧见眼前凄凉景象,一颗心仿佛放在油锅里煎烤,实在难以想象此景竟然发生在被人成为盛世的大胤。


    “难道朝廷没有派人赈灾吗?”眼眶微红的谢柔嘉实在难以理解,“还是说有人贪污了赈灾的款项?”


    裴季泽道:“并非如此,之前暂代江南道御史的河北道御史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官,只是河北道受灾亦同样严重,他自顾不暇。所以江南道的事情一直托着没有解决。”


    谢柔嘉想起之前有关江南道御史之争,道:“所以驸马才自请来江南道。须知如今这般境况,费力也不见得能讨好。”


    他道:“有殿下在,微臣不怕。”


    谢柔嘉怎么都听着这话不正经,可还是忍不住郑重承诺,“只要是能够帮上百姓,驸马尽管同我开口!”


    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道:“好。”


    马车又前行数十里,终于快要抵达鄂州城外的十里亭。


    马车车速缓慢下来。


    这时前头探路的阿奴来报:“前头有人打架,将路堵住了。”


    谢柔嘉听闻“打架”,推开窗子,只见不远处聚满了衣衫褴褛的百姓,想来是不知从来涌来的流民。


    裴季泽道:“殿下先坐着,我下去瞧瞧。”


    谢柔嘉根本没有孕,哪里肯待,非要同他一块下马车。


    围观的百姓们乍一瞧见两个锦衣华服的俊美风流公子过来忙不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


    比肩接踵的人群里,有几个壮年男子眸光落在在裴季泽与谢柔嘉头上价值不菲的玉冠以及腰间的蹀躞腰带上,闪烁着贪婪的光。


    有所察觉的裴季泽不动声色的给跟在身后的锦墨使了个眼色。


    锦墨会意,立刻退后几步,悄悄地召集几个随行的部曲上前。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队伍牵头。


    是两个少年为了争抢半个馒头相互撕咬起来。


    不过是半个馒头,其中一个年纪小的少年快要将另外一个大些的少年耳朵咬下来,血淋淋地,犹如野兽一般。


    一旁有个三四岁,瘦得像是只剩下脸上那一对眼睛的小姑娘,气息微弱哭着叫“哥哥别打,我不饿了”。


    谢柔嘉忍不住呵斥,“住手!”


    那两个正在相互撕咬的少年顿住,皆将狠辣的眸光望向眼前贵气十足的美貌少年,怔愣片刻后,又撕咬起来。


    裴季泽瞥了一眼锦墨。


    锦墨忙上前阻止二人。


    两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少年如何能敌得过一部曲首领,当即被分开。


    那个子矮些的少年犹自不服气,摸了一把脸上的血,眦目欲裂,“把馒头还给我!”


    个子高些的道:“老子已经吞到肚子里,想要就等着吃老子的屎!”


    这时那小女孩挣扎着爬到谢柔嘉面前跪下,细声祈求,“大哥哥,你放了我哥哥吧,是我不好……”


    谢柔嘉在她面前蹲下,道:“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哥哥。”


    话音刚落,那几个一直不怀好意的见状流民突然高声嚷道:“他们马车全是吃食,咱们先抢了再说!”


    有人带头哄抢,其他饿极了的人也都蜂拥而上,扑向马车。


    现在瞬间混乱起来。


    裴季泽把谢柔嘉护在怀里,高声呵斥道:“都给本官住手!”


    他这一声,犹如惊雷,在闹哄哄的人群震在当场。


    在场的人显然没有想到他是官,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彼此之间交头接耳,猜测着眼前的究竟是哪一位大官。


    那几个带头闹事的流民正想要跑,被早有准备的锦墨等人拦住,几下制服在地,迅速地用绳索捆绑起来。


    这场□□发生的迅速,结束的也异常迅速。


    谢柔嘉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情,一时之间有些惊魂未定。


    身旁的裴季泽确定她无恙后,吩咐裴少旻,“即刻命鄂州刺史来见我。”


    *


    鄂州城府衙。


    身为刺史的郑远此刻正面对着一对账簿犯愁。


    如今鄂州城仓内的粮食越来越少,而涌入城内的流民们却越来越多。


    原本暂时执掌江南道道的御史自顾不暇,新的御史还未上任,朝廷的赈灾粮迟迟下不来。


    再这样下去,他这个刺史怕不是要以死谢罪!


    他用力挠了挠头,一把乌发散落在掌心里。


    哎,就算是不死,也得先秃!


    一旁的幕僚见状安慰,“此番情景,便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错不在刺史,不如某再执笔递一份奏疏上去,也好叫朝廷知晓如今鄂州困境。”


    郑远一听脾气就上来了,“这个月本官都递了十几份奏疏上去,连个响都没听见!”


    幕僚又道:“不是说朝廷已经任命安乐公主的驸马为新的江南道御史,此人据说是东宫第一谋士,且性情高洁端方,若是他来,一定能解鄂州之困!”


    “那是从前!”郑远冷笑,“据说此撩数月前已经投奔圣人。太子殿下何等英明,他却背信弃义,还谈什么端方高洁。再者,他就算是来江南道,恐怕也只是趁机为自己博个好名声。整个江南道,就属鄂州灾情最为严重,数万百姓张着嘴等朝廷救命,若换成是你,你会跑到此处来给自己奔前程?”


    “这,”幕僚一脸为难,“确实是比较麻烦!”


    郑远长叹一声,又挠下一把头发来,“他若真来,叫我管他叫阿耶都成!”


    浑欲不胜簪阿!


    他正打算再写一份奏疏来,这时只听外头有人来报:新来的裴御史有情!


    “谁?”


    郑远一对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裴御史?驸马裴季泽?”


    那衙役颔首,“来人是这么说得没错!”


    郑远呆愣好一会儿,立刻回去换上官服。


    待他换完官府出来时,一长相俊美的青衣少年已经大步跨入院中,冷笑,“郑刺史放着城外的流民不管,就连御史召见都不见,好大的官威!”


    郑远打量着的眼前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微微蹙眉,“你是何人!”


    裴少旻自怀中取出御史印,冷声道:“我奉裴御史之命,请郑刺史随我出城一趟!”


    *


    城外十里亭。


    已经暮色四合,暮色与寒气笼罩着亭子里外数百名流民。


    锦墨与阿奴等人按照裴季泽的吩咐,将老弱妇孺分到一处,然后又将其中的一些青壮年叫出来,吩咐他们捡些柴火生火。


    有一些人原本不想动,锦墨道:“难道大家今夜想要一块冻死在这儿?”顿了顿,又道:“只要大家听话,我家主子必定保证大家今夜能填饱肚子不受冻。”


    那些人闻言,也不敢再偷懒。


    众人拾柴火焰高,不过半刻钟的功夫,捡回来的柴火已经堆成小山。


    片刻的功夫,十里亭内燃起十数堆篝火,暖意渐渐地暖了人的身子,就连孩子的啼哭声似乎也高亢起来。


    裴季泽吩咐人将来时所携带的干粮全部拿出来,有几个男人一看到食物忍不住上前,被锦墨拿刀拦住。


    雪亮的刀刃在黑夜里泛着银亮的冷光,锦墨冷冷道:“我家主子说了,谁若是敢强,今夜谁也不必吃!”


    这话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众人看着几十个拔出腰间配刀,训练有素的部曲,虽不知那人究竟是何身份,可谁也不敢妄动。


    食物这才得以分配下去。


    直到确保每个人都吃上东西,锦墨这才向不远处篝火旁的裴季泽复命。


    裴季泽道:“你们也累了一日,先迟些东西,待会儿恐怕也有得忙。”


    锦墨方告退。


    谢柔嘉看着原本乱糟糟的一群流民,在裴季泽的合理分配下,竟然变得井然有序,无任何推搡事件,由衷赞道:“窥一斑而知全豹,驸马若是行军打仗,想来也必定善于调兵遣将。”


    裴季泽道:“若真有这么一日,想来微臣也必定是为殿下一战。”


    谢柔嘉不解,“何意?”


    裴季泽道:“微臣是文臣,若非情非得已,想来不会弃笔投戎。”顿了顿,又道:“微臣不想做叔父那样的人。”


    裴季泽的叔父裴温,当年亦是才华出众的文臣,结果到头来弃笔投戎,苦守边疆十几年。


    谢柔嘉不明白他怎好端端提及自己的叔父来,只见他眉宇间似乎笼上一成哀怨一般。


    裴季泽这样的人,又怎会哀怨?


    谢柔嘉心想定然是自己眼睛不好,才会产生这种错觉。


    这时一阵冷风吹过,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颤。


    身旁的男人忙握住她的手,“咱们去旁边坐着烤火。”


    四周围虽亮起火光,可对于一入夜就目不视物的谢柔嘉来说,除了跳动的赤色火焰外,仍是暗沉沉一片。


    她任由裴季泽将自己牵到一处火焰旁。他将她扶坐下后,又拿出一口铁锅坐到火焰上。


    那锅里搁着一小些小米,以及一些火腿碎。


    很快地,里头的水沸腾,裴季泽拿着一只汤勺轻轻搅拌着锅里的粥。


    渐渐地,香气四溢。


    谢柔嘉好奇地望着眼前一贯养尊处优惯了的男人,“想不到驸马竟然还会这些?”


    他抬起眼睫,斜她一眼,“这也只是微臣的诸多好处之一。”


    谢柔嘉一时无语。


    裴季泽的脸皮真是越发厚了!


    她拿过汤勺也想试着煮一煮,突然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自她脚背上爬过。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谢柔嘉大惊失色,丢了汤勺一把搂住他的脖颈,“有蛇!”


    作者有话说:


    原来的冀州改成鄂州了。


    中间放风筝的段落原本在上一章,我放到这一章了感谢在2023-10-20 21:58:03~2023-10-21 23:58: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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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可、?Akita、漂亮发财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3  ? 第 43 章


    ◎养得再好,不是驸马的孩子◎


    裴季泽一把将谢柔嘉抱在怀里, 举着火把去探,结果却只瞧见不远处蹲着一只癞蛤蟆。


    怀中柔软的少女紧紧搂着他,把温热的脸颊埋在他颈窝, “走了没有?”


    裴季泽看着那只瘌□□, 喉结滚了一滚, “还没走。”


    “你快赶走它!”


    她小时被蛇咬过,闻言连看都不敢看,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蛇太大, 我也害怕。”


    “那你快叫人来!”


    他“嗯”了一声,却没有喊人,而是抱着她在篝火的另一侧坐下。


    过了好一会儿, 怀里的少女从他颈窝抬起头, 纤长的眼睫毛上还盈着泪珠,一对漆黑的凤眸里湿漉漉沁着水光,“走了吗?”


    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一丛草,“还没有。”


    她半信半疑地朝那处草丛望了一眼。


    只瞧着那草丛微微晃动, 以为是蛇在爬行, 紧紧搂着他的脖颈不撒手。


    他就这么抱着她坐着。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


    谢柔嘉陡然想起, 那一回两人偷偷溜出皇宫去玩, 她不小心被蛇咬到小腿。好在蛇并没有毒素, 就是很疼。


    恰逢下雨, 他如同现在这般抱着她躲在一个山洞里避雨。他知晓她害怕, 就在她耳边讲故事给她听。


    那时,裴季泽的故事都有结局。


    不像现在, 永远听不到结尾。


    正在这时, 远远地传来一阵马蹄声。


    谢柔嘉从他颈窝抬起头朝声音来源处望去, 只见无数的火把朝这边移动过来。


    应是鄂州刺郑远到了。


    近了,那群人果然翻身下马,举着火把朝这边走来。


    眼看着那群人就要过来,谢柔嘉想要从裴季泽怀里起身,可又害怕那蛇还在附近,正左右危难之际,他在她耳边低声道:“夜里黑,他们瞧不见。”


    谢柔嘉这才放下心来,把脸埋进他颈窝。


    俄顷,脚步声渐近,只听一中年男子朗声道:“鄂州刺史郑远,见过裴御史!”


    他嗓门高,且中气十足。


    其他正在用晚饭的白流民们听得一声“御史”,这才明白今夜救他们的竟然是御史大人,连忙伏地叩拜。


    谢柔嘉听得叩拜声,忍不住抬起眼睫望向裴季泽,却也只瞧见一截洁白似玉的冷硬下颌。


    只听嗓音低沉的男人问道:“这些流民,为何会被关在城外?”


    明明是极其温和的口气,可听得人却觉得压迫感十足。


    郑远忙道:“如今城内到处都是流民,企鹅裙以污二儿期无耳把以正理本文因为人多,已经发生过多次哄抢事件,下官也是不得为之。”


    他不是不知若是将这些人关在城外,不是冻死就是饿死,可他实在是没有法子。眼下城内乱糟糟,那些被抢的商贾富人,成日里往他衙门里跑,门槛都快要踏烂了。


    这些还都算是好的,甚至有些直接叫人动手。前些日子,一日之内,因为聚众哄抢,死了将近百数百姓。


    府衙里统共就那么些个衙役,一旦发生□□,拦都不敢拦,生怕遭了无妄之灾,一不小心被踩死。


    郑远提及这些事情,越说越激动。


    端坐在篝火旁的男人面色晦暗不明,待他说完后,缓缓道:“召集所有的衙役,今夜再次搭建临时方屋供大家取暖。”


    郑远扫了一眼在此处聚集的数百民众,迟疑,“府衙内的衙役恐怕远远不够。”这么多人,就算是二十个人挤在一个屋子里,恐怕也有十几二十座屋子。府衙统共也就百人左右,想要在一夜之间搭建二十座屋子,且不说取材的问题,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眼前的男人却不置可否,只道:“郑刺史先将人叫来便是。准备好砍伐的刀具,绳索等搭建屋子的工具,就地取材搭建临时方屋。”


    郑远闻言,也不再辩驳。


    心想这人人口中的东宫第一谋士也不过如此。


    恐怕到时办不成,又将责任赖到他头上。可官大一级压死人,人家叫做什么,他就只能做什么。


    正腹诽,突然听到对方问:“郑刺史可有难处?”


    郑远语气生硬,“并无。”言罢告辞离去。


    待他离开后,谢柔嘉自裴季泽怀里抬起头,看向眼前面无表情的男人,“他很讨厌你。”


    裴季泽不以为意,“眼下微臣背弃旧主的消息恐怕被江氏一族的人散播得满江南都是,他虽能力一般,可为人也算正直,讨厌微臣也正常。”


    谢柔嘉知晓他这个人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来之前必定将江南道的官员的底细打探清楚,忍不住问:“驸马如此坦然,难道一点儿也不介意?”


    “这也就是微臣为何非要将殿下带在身边的缘故,”他垂下眼睫望着她,“想要借殿下的势来助长自家的威。”


    谢柔嘉闻言,鄙夷,“驸马倒是极坦诚!”


    他不置可否,“先吃粥吧,今夜恐怕要忙到很晚。”


    谢柔嘉想要从他怀里起来,他却道:“万一踩着蛇怎么办?”


    谢柔嘉一听到“蛇”字,心里本能害怕。


    她犹豫再三,就坐在他怀里将粥吃了。


    才刚吃完粥,文鸢与黛黛匆匆过来,见她坐在裴季泽怀里,惊讶,“公主这是怎么了?”


    谢柔嘉道:“有蛇?”


    文鸢举着火把在地上的草丛里照了照,“蛇在哪儿?”


    谢柔嘉望向裴季泽。


    眉目若雪的男人淡淡道:“兴许方才已经跑了。毕竟,蛇也要用饭。”


    文鸢与黛黛扑哧一声笑出来。


    谢柔嘉怎么都觉得他是在戏弄自己,想起自己方才坐在他怀里紧紧搂着他,又气又羞,赶紧从他怀里起来,正要走,被他叫住。


    他正色道:“不知殿下可否将自己所带来的部曲一用?”


    下江南时,为防裴季泽对自己图谋不轨,谢柔嘉特地带了一百部曲来。


    谢柔嘉原本不想理会他,可想到方才他与郑远的对话,知晓他正是用人之际,想了想,叫文鸢将阿奴叫来,吩咐道:“从即日起,驸马的话,就是我的话。”


    阿奴一向只听她一个人的话,闻言一脸不服气地应了一声“好”。


    裴季泽又道:“今夜微臣恐怕要忙到很晚,殿下可先随五郎入城,微臣早已命人在城内租赁屋子。”


    谢柔嘉想也不想拒绝,“百姓们都在挨饿受冻,我岂有一人回去的道理。”


    裴季泽神色微动,“微臣知晓殿下心系百姓,可,还是要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


    谢柔嘉愣了一下,随即想到自己如今还是个“孕妇”。


    她抿着唇没有作声。


    这会儿已经忙完的郑远又过来,乍一见到面前一袭绯红翻领袍,肤白若雪的美貌少年,一时怔在那儿。


    江南出美人,他也算见过不少,可无一能与眼前这一位神情倨傲的少年相提并论。


    直到察觉到一道凌厉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忙收回视线,问道:“这位是?”


    裴季泽道:“这位是本官的幕僚,姓谢。”


    谢柔嘉对自己的身份并无异议。


    其实她并不想叫人知晓自己来江南,免得倒时一堆人要来拜会自己,烦都烦死了。


    只是她原本以为裴季泽要借助自己的身份行事,必定要广而告之,没想到他竟然瞒下来。


    幕僚?


    怎么瞧着都是女扮男装。


    听说安乐公主生得容貌倾城,也不知比着眼前这一位如何。


    这裴御史人品不好,艳福倒是不浅。


    郑远正胡思乱想,又听裴御史用商量的口气对“幕僚”说:“夜里凉,你先去马车上等我。”


    那美貌的少年扬起雪白的下巴,一脸倨傲,“我不去,我要与大家共患难!”


    倒是十分有气节。


    就是不知怎给人做了“幕僚”


    他又忍不住偷偷打量一眼裴季泽。


    只见眼前的年轻的男人生得俊美风流,气质芝兰玉树,如同谪仙一般。


    就这么个人,若是不了解的,谁又能想到会是个背信弃义之徒。


    想来这“幕僚”年纪小不懂事,被他的皮相所迷惑。


    郑远正胡思乱想,又听见他吩咐,“将所有流民里的轻壮男子挑出来,询问可有擅长搭建房屋者,或者愿意出力者全部予以工钱。”


    郑远心想这些流民一向不服管,若不然城内也不会打成这样。


    谁知不出半个时辰的,那些个毫无章法,不受管教的流民竟各个都服从于他,与一百部曲已经按照个人所长,分成不同的队伍,等候差遣。


    这时衙役们也都带着建房子所需要的用具赶来。


    其他流民也都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忙烧些茶水。


    在郑远眼中不可能的事情,一座座方屋的雏形在裴季泽的指挥下平地落成。甚至为了防止那些人因为过度劳累而倒下,还分批次的间隔休息。


    四个时辰后,二十座足以安稳度过冬日的方屋出现在晨雾里。


    一夜过去,无任何一人冻伤冻死。


    已经好久不曾这般新潮澎拜过的郑远打量着身旁负手而立的年轻御史。


    昨天夜里,他就这么陪着所有人熬了一夜。


    他正愣神,身旁的男人轻轻揉捏着眉心,吩咐道:“接下来的事情交由郑御史处理,本官先回去。下午河道见。”


    回过神来的郑远忙追上去道:“裴御史不住在府衙?”


    “不必,”清冷疏离的俊美郎君头也未回,“本官已经在外租赁房屋。”


    郑远目送他离去,真心实意道:“抛却人品不论,本官恐怕就是做一辈子官,也难及此人的手腕魄力。就这么一晚上,云淡风轻地解决了一大批流民的安置问题。”


    幕僚捋着短须,十分认同,“既是东宫第一谋士,自然不会差。”


    正说着,两人瞧见裴季泽入了其中一辆马车。


    郑远微微蹙眉。


    若是他没记错,昨夜那个跟着忙碌到半宿,后来硬是裴御史劝回到马车休息的幕僚就宿在那辆马车上。


    不过这不是他该关心的。


    他吩咐,“即刻召集各县知县来鄂州集会。”


    无论新来的御史人品如何,只要能帮上鄂州的百姓,那就是他郑远的救命恩人!


    *


    谢柔嘉醒来时,马车已经在一座三进三出的宅院前停下。


    白墙墨瓦,后头是一栋二层小楼。


    院子里的一棵柿子树伸出墙外来,枝头上还挂着一个小灯笼似的红柿子。


    典型的江南建筑。


    这时锦书上前去敲门。


    俄顷,大门打开,锦墨子自里头出来,忙将一行人迎进院子。


    裴季泽道:“此处叫柿子巷,咱们住在二楼,我带殿下去瞧瞧。”言罢,牵着她的手小心上了二楼。


    二楼只有一间宽敞的卧房。


    卧室里的一应布置很是雅致,十分符合谢柔嘉的喜好。


    裴季泽走到窗前支开窗户,外头横贯着一条河。


    此刻时辰已不算早,河对面已经有人在河边浆洗衣裳,几个半大的孩子在相互追逐,很是热闹。


    河对面也是这样的二层小楼,一栋连着一栋,似无尽头。


    偶尔地传来几声犬吠,或是孩子的哭声,烟火气十足。


    谢柔嘉正朝着最左边那一栋孩子哭得响亮的小楼望去,突然听到身边的男人问:“可喜欢咱们的新家?若是不喜欢,我可再命人寻。”


    眉眼含笑的少女翘着脚往外望,“这里极好,很热闹。”


    他眉头微微舒展,“就是怕殿下觉得吵。”


    谢柔嘉却极喜欢这种市井气的热闹。


    她收回视线,见裴季泽正眸光沉沉望着她,那对漆黑的含情眼里全是她的模样。


    谢柔嘉被他瞧得十分不自在,想要离开,却被他圈在窗前。


    他伸手替她将额前垂下的一缕墨发,微微低下头去。


    谢柔嘉偏过脸,冷冷道:“驸马若是再乱来,我待会儿肚子里的宝宝又要不舒服!”


    他顿时僵在那儿。


    谢柔嘉无视他极难看的面色,道:“我饿了,下去用饭吧。”


    因为才刚搬来,早饭就随便用了。


    饭毕,谢柔嘉才在榻上躺下,裴季泽就在她身旁躺下,这也就罢了,还非要抱着她。


    她伸手推他,却被他一把握住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眼睛都已经阖上的男人睡意浓浓,“殿下陪微臣小睡片刻。”


    谢柔嘉的眸光落在他眼下一圈乌青上,最终由他去了。


    醒来时,裴季泽已经不在身侧。


    黛黛忙道:“驸马半个时辰就去巡视河道。”


    谢柔嘉嘟哝,“他倒是勤勉。”


    *


    此刻已是晌午,满目疮痍的河道上却早早地站满了一众衙役,为首的正是郑远。


    他正焦急等待,只见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渐渐地驶停在河道上,立刻迎上前去。


    车门打开,裴季泽与裴少旻自里头下来。


    经历昨夜,郑远已放下个人成见,忙迎上前去见礼,正要寒暄几句,就听眼前之人开门见山,“此处便是受灾最严重的河堤?”


    郑远颔首,”此州虽不大,可受灾最严重,其他几个州相对来说要好些。”


    他一面说,一面在舆图上勾画。


    末了,他道:“如今城内外涌入大批的流民,每日死于饥饿的不计其数。”


    裴季泽沉吟片刻,道:“事情一样一样的做,当务之急是要安置灾民,郑刺史着人搭建粥棚。”顿了顿,又道:“过几日登州刺史会过来督办河道修理一事。郑刺史可在难民里挑选出壮劳力男丁清理河床上的淤泥,一来可解决他们的温和问题,二来,给他们找些事情做,趁机起□□。”


    越是倒了这种时候,越是容易起□□。


    郑远见他思虑如此周全,忙一一应下,迟疑,“可眼下鄂州城内囤积的粮食原本是要上交的税收,若是动了朝廷怕是要追责。”


    他原先也想开仓赈济,只是他不过一个小小的刺史,根本就不敢动。


    话音刚落,就听面前眉宇凝重的男人缓缓道:“如今本官来接管江南,出了事一力有本官担着,郑刺史只管放手去做。但是有一点,若是有人胆敢行事时中饱私囊,那么本官就第一个拿他开刀!”


    有了这句话,郑远彻底放下心来,激动道:“下官愿为御史效犬马之劳!”


    “郑刺史这话错了,”裴季泽微眯着眼眸望着浩浩江河,“郑刺史是在为天下百姓孝犬马之劳,将来史书上必有留名。”


    郑远愣了一下,哽着嗓子道:“裴御史说得对!”


    也许,传闻并不可信。


    眼前之人,怎么都不像逐利之徒。


    裴季泽在河道待到下午,自河道出来时,官袍衣摆处满是泥泞,皂靴上更是瞧不出原本的颜色。


    郑远要留他在府衙用晚饭,瞬间要替他接风洗尘,却被他拒绝。


    他道:“待事情解决完再办庆功宴也不迟。”顿了顿,又道:“本官想要借府衙沐浴更衣。”


    郑远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一时没反应过来,又听他解释道:“这样回去家里人会担忧。”


    一旁的裴少旻也愣住。


    家里只有嫂嫂一个,阿兄这个人还真是一贯的报喜不报忧。


    *


    家里。


    天都已经快黑了,裴季泽还未归来。


    谢柔嘉正欲叫人去衙门瞧瞧,远远地瞧见一袭玄的美貌郎君朝饭厅走来。


    后面跟着裴少旻。


    待两人落座,谢柔嘉忍不住问:“去衙门不穿官袍?”


    话音刚落,裴少旻觑了一眼自己的兄长,只见他神色淡淡,“需要微服私访,又换了。”


    嫂嫂并未起疑心,“用饭吧。”


    裴少旻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


    *


    是夜。


    谢柔嘉沐浴回房时,裴季泽正在看书。


    原本以为又是治水要略,谁知他见她出来,竟将书塞到枕头下。


    谢柔嘉假装没瞧见,待他去沐浴时,悄悄抽出来一看,竟是一本医书,里头乃是关于女子有孕的一些护理。


    不止如此,还有一本《金刚经》


    她拿着那两本书呆呆坐在那儿,直到一只洁白如玉的大手从她手里抽回手才醒过神来。


    轻衣薄衫的男人不动声色地将那两本书搁到一旁去,道:“睡吧。”


    谢柔嘉问:“怎瞧上佛经了?”


    她记得裴季泽从不信佛。


    他道:“只是闲着无事打发时间。”


    谢柔嘉心想他每日忙得很,也不知打发什么时间。


    她背过身去,阖上眼睛没一会儿,突觉得小腹一阵抽搐,疼痛难忍。


    他吓了一跳,忙起身,“可是动了胎气,我去请人来瞧一瞧。”


    请人来瞧不就露馅了。


    谢柔嘉一把抓住他的手,脱口而出,“若是没了岂不更好?驸马就不用给人做便宜阿耶了。”


    他没有作声。


    过了好一会儿,伸手轻抚着她的小腹,哑声道:“说什么傻话,既然已经有了,便要对他负责,更何况殿下身子弱,更得好好养着。”


    谢柔嘉闻言,背对着他躺下,“我已经不疼了,睡吧。”


    话虽如此,裴季泽却不怎么敢睡。


    这一夜他不时伸手摸摸她的小腹,直到快要天亮时确定她无事,才放下心来。


    这会儿外头也微微透出曦光,他替她掖好被角,穿好衣裳后出了屋子。


    待那抹高大的身影出了屋子,衾被里正在熟睡的少女缓缓地睁开眼睫,抚摸着根本不存在的孩子。


    用早饭时,文鸢道:“驸马将锦墨留下来,说他对城内比较熟,若是身子不适,叫他去请医师。”


    谢柔嘉眼睫轻颤,“文鸢,他该不会替人家养孩子养上瘾了?”


    文鸢迟疑,“兴许驸马只是爱屋及乌。”


    “他根本就不喜欢我,何来的爱屋及乌!”谢柔嘉想也不想否决,“我从前那样喜欢他,也不见得会对他的花魁娘子爱屋及乌!”


    说来说去,定是怕她有个闪失,一来是不好交代,二来怕影响他的仕途。


    一定是这样!


    谢柔嘉心中陡然恼怒起来。


    文鸢也不知她在恼什么,问:“殿下癸水都已快一月未来,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谢柔嘉轻抚着自己近日总是微微有些抽痛的小腹,想了想,问:“是不是因为我肚子还没有大,所以他并不觉得如何?”


    文鸢愣了一下,问:“公主又不是真的有孕,难不成还能变出一个孩子来?”


    “我再想想。”谢柔嘉扶额,“我出去街上瞧瞧什么情况。”


    ''


    谢柔嘉本以为鄂州城内至少会好些,谁知大街上亦是萧条一片,也不知是否之前发生流民哄抢的□□,大街上几乎只有少数店铺还开着,大多都是门窗关死,闭门不出。


    而大街上则随处可见的乞丐,与头上插着一根稻草,自愿卖身的人。有男有女,形成人市。


    她在满目萧瑟的大街上伫立片刻,正准备走,突然瞧见一个四五岁的小乞丐跌坐在路中央哭了起来,她忙走过去,想要将小乞丐扶起来,谁知对面突然驶来一辆华丽的马车。谢柔嘉忙伸手呵斥,可那辆疾驰的马车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来不及闪躲的谢柔嘉下意识把小乞丐护在跟前,本以为她必定要受些皮肉伤,谁知有人突然闪过,那辆马车偏离一臂,迅速地擦身而过。


    谢柔嘉不免松一口气,看向救自己的人,待瞧清楚对方的长相,顿时呆楞住。


    她不知怎的就想起在船上时,文鸢曾问过自己的话。


    若是有朝一日,有一个同卫昭生得十分相似的人出现在她面前,她会不会动心。


    她当时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亦不觉得这世上真会有模样诸多相似的人。哪怕是魏呈之于裴季泽,也不过是眉眼有一两分相似,气质神韵却天差万别。


    可如今,就有这么个人出现在她面前。


    眼前一袭雪衣,容貌过分昳丽的青年男子问道:“公子无事罢?”


    一旁脸都吓白了的黛黛也抓着她上下查看。


    回过神来的谢柔嘉摇摇头,“无事。”


    他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那就好。”又看向谢柔嘉怀里已经吓傻了的小乞丐,从袖中摸出一把钱来放到她手里,“拿去买吃的罢,别让人瞧见了。”


    那小乞丐感激涕零地向他二人道谢后方离去。


    谢柔嘉望着眼前温柔善良的男子,忍不住问:“请问怎么称呼?”


    他道:“鄙姓江。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谢柔嘉道:“谢。”


    他向她拱手道:“初次见面,请谢兄多指教。”


    谢柔嘉道:“公子生得倒极像我的一位朋友。”


    他笑,“大抵是我长得太过普通。”


    谢柔嘉道:“江兄真是会说笑。”


    “某并未说笑,”他一本正经,“岂不知若是像谢兄这般俊美风流的人物,大抵全天下也只能找出这么一个来。”


    谢柔嘉愣了一下,越发确认,眼前风趣幽默之人,与卫昭半点关系也无。


    卫昭从不会这样客气同人说话,更加不会同人这般说笑。


    卫昭大多时候,都很沉默。


    他道:“相识即是缘分,不如我请谢兄去一旁的茶楼坐坐。”


    谢柔嘉倒没有同陌生人吃茶的嗜好。她委婉拒绝,“下回吧。下回若是见面,我作东。”


    温文尔雅的雪衣郎君颔首应下,笑道:“那下回再见,咱们就是朋友了。”


    也许是因为他与卫昭太过相似,对他很有好感的谢柔嘉应了声“好”,向他告辞离去。


    直到她消失在街角尽头,雪衣郎君才收回视线,道:“她倒是与传闻中的不大一样。”


    方才赶车的马夫出现在他跟前,道:“可要动手?”


    “我改变注意了,”他眼底流露出玩味的光,“慢慢玩,才有意思。”


    *


    柿子巷。


    谢柔嘉回到家里时,已经暮色四合。


    才入院子,裴季泽就迎上前来,一脸担忧,“去哪儿了?”


    谢柔嘉道:“不过是出去转转。”她将自己今日在大街上的所见所闻同他说了一遍,末了,道:“朝廷的赈灾饷银可有消息?”


    “还没那么快,”他把将手搁在她小腹,“今日觉得如何,可还会疼?”


    谢柔嘉撒谎,“好似会动了。”


    他愣了一下,迟疑,“不是说要四月才会动?”


    谢柔嘉哪里懂这些,随口敷衍,“兴许是他比旁的孩子长得快些。”


    他若有所思。


    *


    这天夜里临睡前,谢柔嘉见裴季泽又在翻看那本医书,故意扶着并不存在的肚子走到他跟前,问道:“驸马这是打算弃文从医?”


    他收了书,扶着她坐下,神色淡然,“多学些总是没错。”


    她斜他一眼,“说得也是,日后驸马同人生孩子,倒也用得着。”


    他闻言,伸手将她圈进怀里,问:“殿下以后打算生几个孩子?”


    谢柔嘉道:“那得看跟谁?”


    “若是同我呢?”眉目若雪的男人望着她,轻抚着她的脸颊,“可愿意?”


    谢柔嘉抿唇望着他瞧了片刻,冷冷道:“不愿意。”言罢背对着他躺下。


    坐在那儿的男人盯着她削瘦的背影瞧了好一会儿,道:“殿下先睡,我去书房坐坐。”


    谢柔嘉叫住他,“裴季泽,可是出了要紧事?”


    他道:“就是水患一事比较麻烦而已。”说完这句话,替她掖好被角后起身出了内室。


    他这一走,谢柔嘉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决定去问清楚水患之事。


    好在外头留了灯,谢柔嘉借着微弱的灯光出了内室。


    谁知才走到门口,一阵风吹来,手里的灯竟然熄了。


    顿时处于黑暗中的少女伸手不见五指,正想要叫人,突然听到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不待她说话,他将一把打横抱起来。


    直到将她搁在床上,才道:“寻我?”


    谢柔嘉道:“我就是想要问问如今江南道究竟什么情况。”


    裴季泽道:“江南道一共有十几个州,其中受灾的有五个,而最为严重的当属鄂州。上回咱们见到的流民只是其中一批。现如今流民四处流亡,想来有一部分流民也已经涌入长安。”


    谢柔嘉没想到竟这么严重。


    他又道:“不过安道和有治理水患的经验,只是现在需要钱。现在只能指着太子殿下能够早些弄些钱安置灾民。”


    如今是多事之秋,多年不理政事的圣人有许多事情根本无法处理,迫于压力,半月前已经解了太子的禁足。


    谢柔嘉问:“大概需要多少钱?”


    身旁的男人突然轻笑一声。


    谢柔嘉楞了一下,道:“笑我?”


    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轻声道:“这个钱,殿下拿不出来。”


    被人拆穿心事的谢柔嘉正欲说话,他伸手将她抱进怀里,“殿下只需要养好身子就好,别的事情,莫要多想。”


    谢柔嘉忍不住刺他,“便是养得再好,也不是驸马的孩子。”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是柔柔的就好。”


    谢柔嘉无言以对。


    接下来一段日子,裴季泽早出晚归,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他每天不管多晚回来,都会陪着谢柔嘉坐一会儿,关心她腹中的孩儿。


    日子一久,谢柔嘉真以为自己有了身孕,且还是他的。


    只是有好几回夜里醒来,她都瞧见他坐在书房里埋头案牍。


    她问他出了何事,可有什么能帮忙的。


    他总说一切很好,还不到她帮忙的时候。


    也确实如他所言,鄂州城内大街上的流民越来越少,渐渐地谢柔嘉提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回肚子里,应他的要求,在家中安心地“养胎”。


    偶尔地,她也会想起那个与卫昭长相相似的男子,只可惜再未在街上碰到过。


    这是午后,天气极暖和,谢柔嘉想要去街上走一走。


    才出门口,见河道上有一群女子一边精品雯雯来企鹅裙依五而尔期无尔吧椅浆洗衣裳,一边聊着鄂州城内发生的事儿,隐约地,她听见裴季泽的名字。


    谢柔嘉假装在河边散步,竖着耳朵听她们聊天。


    “这裴御史啊,当真是咱们鄂州城的大救星。他一来,死气沉沉的鄂州城算是被盘活了。”


    “谁说不是呢,你去瞅瞅现在大街上上是什么样,先前是什么样。眼下谁不叫一声裴青天。”


    “听说他日日泡在河道上,也不知家里有没有可心的疼,我这光是想想,心里就疼。”


    “只可惜咱们心疼有什么用,人家可是驸马爷。就是不知这公主生得什么模样,也放心裴御史一个人。”


    “就是就是,指不定夜里有没有什么狐狸精半夜摸上门。”


    “……”


    谢柔嘉见她们越说越离谱,正打算离开,谁知其中一个浆洗衣裳的妇人朝她望来,眼珠子在她脸上滴溜一圈,“你这人好不正经,怎好听咱们女人说话!”


    其他人见状,也都朝她望来。


    其中两三个年岁小些的,见眼前的少年生得比女子还要俊俏,绯红面颊,微微低下头去。


    被抓个正着的谢柔嘉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突然听见其中一个妇人道:“我见过你。”


    谢柔嘉打量她一眼,是完全陌生的面孔,好奇,“你怎见过我?”


    她笑,“你是裴青天家里人罢?我瞧着你从他家里出来。”


    谢柔嘉一本正经地撒谎,“我是他弟弟。”


    众人一听,眼神皆亮了亮,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


    一人问道:“原来你是他弟弟啊。裴青天平日里在家里都做些什么呀?”


    谢柔嘉随口道:“没什么爱好,喜欢养乌龟。”


    她惊叹,“裴青天爱好竟然如此特别。奴家还以为,向他那样的读书人,必定喜欢读书。”


    谢柔嘉道:“他爱的多。”


    又有一人问:“公主是不是美若天仙啊,”


    谢柔嘉回答,“同我生得差不多。”


    那些人闻言,又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美少年。


    只见对方皮肤比街口豆腐西施卖的豆花还要白皙,一对眼睛生得跟能勾魂儿似的,还有嘴巴,红艳艳的。


    越来越好看。


    公主要是长这样,那也是算是美若天仙了。


    那些人还想给要再问,谢柔嘉突然有人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回头一看,只见一袭绯袍,眉目若雪的美貌郎君正望着她。


    正是她们口中的裴青天。


    原本正议论纷纷的妇人们皆羞红了脸,各个低下头接着浆洗衣裳。


    谢柔嘉起身朝他走去。


    近了,裴季泽伸手替她整理衣冠,问:“同她们聊什么聊那么高兴?”


    “不过是闲聊几句。”谢柔嘉避开他的手,“怎这时候回来了?”他这段日子,便是再早,也是晚饭时分。


    他扶着额头,“有些不舒服,回来休息会儿。”


    谢柔嘉这才察觉他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赶紧同他回去。


    一入屋子,他就躺在榻上。


    谢柔嘉见他好似很难受,道:“我去叫人请医师来瞧瞧。”


    “无事。”他一把捉住她的手,将她拉坐在自己身边,“躺一会儿就好。”


    谢柔嘉只好作罢。


    许是累极,他很快就睡着。


    谢柔嘉抽回自己的手下楼,迎面撞上裴少旻。


    他一脸担忧,“阿兄可好些?”


    “他睡了。”谢柔嘉问:“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裴少旻思虑片刻,道:“朝廷的赈灾银一直下不来,这些时日虽已经想法子向各地乡绅筹集棉衣,可始终有限,眼下天气越来越冷,昨夜鄂州一受灾较为严重的地方下大雪,一夜过去,冻死十数人。阿兄得知后,今日一整日没有言语,甚至都没怎么用饭。”


    谢柔嘉闻言,愣在那儿好久没作声。


    她这段日子瞧着整个鄂州城面貌一新,还以为赈灾银早就下来了。


    裴少旻见并不似完全不在意兄长,又忍不住道:“阿兄甚至不惜动用了各地去岁还未缴纳上去的税粮。”


    “什么!”谢柔嘉大惊。


    裴季泽这是疯了吗?


    动用税粮乃是大罪,他这是为谋求权力,连命都不要了!


    谢柔嘉转头回了二楼,榻上的裴季泽已经醒来,正准备出门去。


    谢柔嘉忙拦住他,“这是要去哪儿?”


    他道:“我已经好些,我去——”


    “你今日哪儿也不许去!”谢柔嘉挡在他面前,“就在家里好好休息。”


    他垂睫望着她,喉结微微滚动,“殿下,这是在关心我?”


    作者有话说:


    原本只更新了四千多字,结果修改错别字的时候,不小心复制多了,所以又赶紧补了四千字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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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  ? 第 44 章


    ◎动了胎气◎


    谢柔嘉听到裴季泽的话, 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酸楚。


    这些日子他每日忙得脚步离地,莫说关心,连句顺耳的话都不曾说过。如今不过是一句稀疏平常的话, 他竟如此说。


    她沉默片刻, 道:“你若是倒下了, 鄂州的百姓怎么办?”


    “那柔柔呢,”他追问,“柔柔在心里如何想?”


    谢柔嘉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问道:“为何不告诉我, 朝廷的赈灾饷银还未到?”


    “便是告诉殿下也于事无补,”他轻轻揉捏着眉心,“只会叫殿下觉得忧心。”


    “裴季泽, ”谢柔嘉一脸严肃地望着他, “当时胁迫我来江南时,你不是这么说的。你说,需要利用我的名声来替你在江南站稳脚。眼下,我心甘情愿给你利用, 你为何不用?鄂州若是缺粮, 你告诉我, 若是能抢, 我替你抢来。左右我名声不好, 也不在意再多担一个。”


    “可微臣知晓殿下并不是那种人, ”裴季泽伸手将她拉至跟前, “殿下是这世上心底最好的女子。”


    “别拿这话糊弄我,”她抽回自己的手, “现在要怎么办?”


    “微臣已经在想法子。”他拿来氅衣穿上。


    谢柔嘉见他要出门, 拦住他, “都说不许出去!”


    “再过几日就是冬至,各地已经陆续开始下雪,我必须要赶在下雪前安置好所有的灾民。否则一场雪过去,不知要埋骨多少人。”已经穿好氅衣的男人嘱咐,“这几日冷就莫要出门去,免得动了胎气。”言罢离了屋子。


    直到那抹高大挺拔的墨色身影消失在月门,谢柔嘉抚摸着根本就不存在的肚子,问:“文鸢,我来时一共带了多少钱?”


    文鸢想了想,“五千贯。”


    谢柔嘉沉吟片刻,吩咐,“去把阿奴叫来。”


    文鸢见她神色严肃,也不多问,即刻去寻阿奴。


    半个时辰后,阿奴匆匆赶回来。


    谢柔嘉上下打量他一眼,“忙什么去了?”


    阿奴道:“去帮着驸马建屋子。”顿了顿,又道:“驸马,极好。”


    阿奴虽只是她的部曲,可骨子里野性难驯,甚少这样称赞一个人。


    谢柔嘉想了想,吩咐:“去帮我办一件事。”


    大忙她帮不上,可小忙,她身为公主,总要帮一帮。


    *


    鄂州城越来越冷。


    裴季泽回来的也越来越晚,甚至有几晚,谢柔嘉根本不知他几时回来。


    她倒是经常从河边浆洗衣裳的妇人们听到关于裴季泽的消息,都是他们的裴青天,有多么的厉害,在跟老天爷抢人。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的裴青天,已经好些日子不曾睡过觉,活得比乌龟还要凄凉。


    又说,裴青天臂刚来鄂州时憔悴了,回头公主瞧见不晓得多心疼。


    她们胡说,公主才不会心疼他,没拿话刺激他,已经是高抬贵手。


    她憋着劲儿等困厄过去,好好报仇。


    不过这样听一听,倒像是心里有些安慰。


    仿佛裴季泽真是无所不能,凭空变出银子来。


    *


    冬至这一日,就连气候比较暖和的鄂州也飘起雪霰子。


    坐在榻上的谢柔嘉望着外头地上白茫茫一片,心想这样冷的天没有棉被御寒,一早醒来,不晓得又要冻死多少人。


    她不免有些忧心:“阿奴还未归?”


    文鸢摇头。


    谢柔嘉还欲说话,突然感到一阵腹痛,顿时疼得直不起腰来。


    文鸢见她面色发白,吓得个半死。


    好在只是疼一会儿就过去,待谢柔嘉缓和些,她道:“咱们现在就去医馆瞧一瞧。”


    谢柔嘉正欲说话,忽闻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片刻的功夫,阿奴入内,一脸喜色,“幸不辱命,已替公主办好了!”


    谢柔嘉大喜,“走,去瞧瞧咱们的裴青天!”


    *


    城外。


    裴季泽一脸凝重地望着眼前的场景。


    几个衙役与医者在临时搭建的棚屋里忙进忙出,不时地抬出一具已经冻得僵硬的尸首来。


    一旁的郑远愁云满面,“能筹集的棉被棉衣都已经筹集完了,可还是不够。”朝廷的赈灾银子再不下来,不等饿死,也先冻死了。”


    裴季泽吩咐道:“着人统计好冻死的人数,所有遗体一概火化掩埋。另吩咐医师每日熬煮驱寒的汤药,避免发生瘟疫。”


    郑远应了声“是”,正欲说话,忽闻后头传来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只见一行人策马朝这边来,为首的是一身披红狐裘,生得雌雄难辨的美少女。


    正是裴御史的“幕僚”。


    只见她后头好像还跟着十数辆牛车,也不知上头装了什么,如同一座座小山朝他们的方向移来。


    郑远下意识看向裴季泽,只见对方已面色大变,疾步迎上前去。


    那马儿才靠近,他竟不顾危险,徒手勒住缰绳,一把将马背上的人抱下来。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郑远心中对他佩服至极,拿他当自己人,眼下见他与一幕僚当众搂搂抱抱,忧心不已。


    这万一传到安乐公主耳朵里如何是好!


    *


    不远处。


    裴季泽抓着谢柔嘉上下检查一遍,直到确定对方无事后,面色稍霁,“殿下如今有身孕,知不知这样很危险?”


    谢柔嘉没想到自己来帮他,他竟一开口就寻人,抿着唇不作声。


    一旁的阿奴忙道:“公主是特地来给流民送物资。”


    裴季泽这才注意到不远处停着数十辆牛车,望着面前眼眶微红,一脸倔强的少女,语气缓和,“便是天大的事情,也不能不顾及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若是伤了身子该如何是好?”


    谢柔嘉讥讽,“伤了岂不更随驸马的意,旁人不知晓这个孩子怎么回事,难道驸马不知?”


    这还是她头一回当着外人的面提及孩子的事儿,裴季泽的面色变得极难看。


    话一出口,谢柔嘉其实也有些后悔。


    阿奴意识到有些不对,赶紧走远些。


    裴季泽嗓音微微沙哑,“殿下下回莫要说这种傻话,旁人都说胎儿小气,听到不好。”


    谢柔嘉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叫阿奴将这几日从各地购买的物资清单递给他。


    裴季泽叫来郑远与裴少旻,道:“这些物资是谢幕僚所捐赠,单子都在这儿。”


    原本都要愁秃了的郑远闻言,高兴得眼睛都红了,忙向她作了一揖,一脸敬重,“多谢谢幕僚慷慨解囊,雪中送碳!”


    他这段日子每回见到谢柔嘉不是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这样敬重还是头一回。


    谢柔嘉微微颔首,算是收下他的谢意。


    裴季泽又吩咐裴少旻几句后,要送她回去。


    谢柔嘉本想留下来,可瞧着他的眸光一直盯着她的肚子,只好同他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行远,郑远见自家御史小心服侍的模样,忍不住问道:“那幕僚,究竟是何许人物?”


    裴少旻笑道:“是我阿兄心尖上的人。”


    原本正为解决物资而高兴不已的郑远一听,更愁了。


    *


    马车里。


    谢柔嘉见裴季泽把耳朵贴在自己的小腹上,好奇,“驸马在做什么?”


    他直起腰,“书上说胎儿大了会有胎动,我听一听他方才可有被吓到。”


    谢柔嘉盯着眼前看起来格外傻气的男人瞧了片刻,偏过脸,“可听到什么?”


    “听到殿下肚子饿了。”他捉着她的手,“方才的事情很抱歉,可是下回殿下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做这样危险的事情。”


    不待谢柔嘉回答,又郑重道:“此次的事情要多谢殿下。回头等赈灾的银子到了,我会将殿下的钱补回来。”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谢柔嘉扬起雪白的下巴,一脸倨傲,“我的钱,本就是从他们身上而来,何须还。我那儿还剩下两千贯,倒是可以先用来购粮。若是有需要,可随时取用。”


    裴季泽应了一声“好”,摸摸她的头,“殿下真好。”


    谢柔嘉被他夸得有些脸红,轻咳一声,“那还用你说。”


    *


    因是冬至,再加上天冷,晚饭特地做了羊肉锅子。


    这段日子裴季泽兄弟二人日日早出晚归,已经许久不曾在家里用过饭。


    一向爱热闹的谢柔嘉原本还想吃两杯酒,却被裴季泽拦住。


    他道:“如今有了身孕,怎可饮酒。”


    谢柔嘉只好作罢。


    锅子吃到一半,外面飘起了雪。


    洁白的雪花洋洋洒洒落在地面上,不一会儿就白茫茫一片。


    谢柔嘉忙出门赏雪,才出门口,谁知脚下一滑,幸好跟着出来的裴季泽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


    惊魂未定的男人将她搂进怀里,“小心着些。”


    谢柔嘉忍不住嘟哝,“你现在怎如此啰嗦?”


    他道:“是殿下总是不拿自己的身子当一回事。”


    谢柔嘉不由地抬起眼睫望着面前一脸关切的男人,心里生出异样的情绪来。


    他问:“怎么了?”


    她摇摇头,“有些冷,回去吧。”


    *


    冬至过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万幸的是,冬至后的第五日,朝廷终于送来了救命的赈灾饷银。


    为避免有人动手脚,由太子宾客许凤洲亲自押送至江南。


    许凤洲出现在柿子巷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谢柔嘉询问,“听说,殿下如今怀有身孕?”


    谢柔嘉抬起雪白的下巴,斜他一眼,“是又如何?不能吗?”裴季泽定然不会主动提及这么丢人的事儿,也不知他从哪里知晓。


    许凤洲此人,心眼坏得很。


    他问这话时,显然是不怀好意。


    他眉眼含笑,“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还未来得及恭喜殿下。待哪日生了,记得一定要请微臣吃一杯喜酒。”


    许凤洲话音刚落,谢柔嘉见裴季泽眼神里闪过一抹不自然。


    原来,他也并不是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只不过要看对方是谁比如许凤洲。


    两人打小暗里较劲,这事儿恐怕要让他在许凤洲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不过谢柔嘉到底念着他这段日子对于鄂州城的功劳,没有把这话拿到许凤洲面前说。


    好在许凤洲也未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说起长安之事。


    眼下,虽然圣人与东宫表面和睦,可明眼人都知晓,两人早已水火不容。


    许凤洲道:“令人奇怪的是江贵妃的态度。她似乎,已经放弃储位之争,这阵子,江家的人格外的安静。”


    提及江贵妃,谢柔嘉迟疑,“也许是阿昭从中劝和。”


    阿昭离开那日,曾同她说过此事,说他已经劝过江贵妃。江贵妃亦答应他,不再参与这些纷争。


    许凤洲却不以为然,“江贵妃不过只是棋子。就算是她肯放弃储位之争,江家的人又怎会同意。事已至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谢柔嘉心里明白,自古以来,但凡涉及皇位之争,必定血流成河。


    明明书房里点了炭火,她身子却阵阵发冷,止不住打颤。


    一只温暖宽厚的大人突然包裹着她的手。


    是裴季泽。


    源源不断的热意自他掌心处传来。


    他道:“太子殿下运筹帷幄,不会有事。”


    谢柔嘉却想起他曾背弃过太子哥哥,从他手里抽回自己的手,冷冷道:“那倒要看看驸马如何做。”


    裴季泽握了握拳,没有作声。


    一旁的许凤洲小口小口啜着茶,似笑非笑看着她与裴季泽。


    谢柔嘉讨厌他那样的神情,仿佛他一来,所有藏着掖着的坏一溜烟地跑到台面上来。


    比如,她不合时宜想到魏呈,想到她与裴季泽之间所有的不堪来。


    柿子巷内这栋被裴季泽刻意粉饰的太平,也就此瓦解。


    这天夜里,她十分烦躁地将裴季泽赶到榻上去睡。


    也不知是天气太冷,还是两个人睡惯了,谢柔嘉辗转到半夜才睡着。


    许凤洲在柿子巷待了三日,谢柔嘉叫裴季泽在榻上睡了三日。


    第四日晌午,许凤洲用完晌午饭,突然说要回长安去。


    临行前,谢柔嘉听到他对裴季泽说:“你这个人,如今真见色忘义到这种地步去,我大老远来帮你,才待了三日就迫不及待赶我走!”


    裴季泽薄唇紧抿,不接他的话。


    活该!


    谢柔嘉在心里偷偷骂了一句,将他叫到一旁,将早早写好的奏疏交给他,嘱咐他交到太子哥哥手里。


    那是有关税粮的奏疏。


    无论如何,此事不能叫裴季泽一人背。


    她虽骄纵任性,但是身为一个公主,该有的担当还是得有。


    许凤洲扫了一眼奏疏,塞到袖中,意味深长道:“殿下这个人,有时看着精明无比,可这精明,无一处用对地方。糊涂起来,倒是糊涂至极。”


    这话谢柔嘉也曾听自己母亲说过。


    她当时不明所以,现在更加不理解。


    不过许凤洲一向心眼坏得很,定不是好话。


    送走许凤洲后,裴少旻也离去。


    谢柔嘉见他好似要出远门,问:“五郎要回姑苏?”


    裴季泽摇头,“不过是出去办些事。”


    谢柔嘉回了屋子,却没想到裴季泽也跟上来,在她身旁坐下。


    正在替儿茶顺毛的谢柔嘉斜他一眼,“驸马有事?”


    他道:“殿下写了奏疏给太子殿下?”


    “驸马放心,”谢柔嘉神色淡淡,“本宫没在奏疏里告你的状,只是将鄂州之事如实上报。”


    裴季泽在她身旁坐下,“我知晓殿下待我好。”


    谢柔嘉白他一眼,“裴御史实在想多了。”


    他未再多说什么,起身去府衙。


    当天夜里,在榻上睡了三日的裴季泽又钻到她被窝里去,将她揽在怀里,轻声道:“别恼我了。”


    谢柔嘉懒得理他,在他怀里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醒来,裴季泽已经去府衙。


    用早饭时,文鸢一脸担忧,“不如奴婢明日陪公主去医馆瞧瞧。”


    谢柔嘉已经差不多三个月没来癸水了。


    那抑制癸水的药半个月前就已经停了。


    这几日腹部终是抽痛的谢柔嘉点头,“也好。”


    诊脉过后,医馆里的医师说她并无大碍,又给她开了方子。


    回去的路上,文鸢问:“若是殿下来了癸水,要如何同驸马解释此事?”


    谢柔嘉闻言,心里有些烦躁。


    她想了想,道:“左右一句小产敷衍了事。”


    文鸢迟疑,“可奴婢总觉得,驸马是真当自己的孩子在养。”


    谢柔嘉轻哼,“那都是演给我瞧的,待孩子没了,指不定如何高兴。”


    文鸢轻轻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


    *


    这一日裴季泽难得回来得早。


    用过晚饭后,文鸢端着一碗煎好的药入书房。


    裴季泽搁下手中的公文,要服侍谢柔嘉用药。


    他望着碗里冒着氤氲热气儿的浓黑的药汁,微微蹙眉,“怎今日的安胎药与平日的不同?”


    其实这段日子以来谢柔嘉根本没有吃什么所谓的安胎药,每回都是背着他偷偷倒掉。


    她随口应道:“今日去医馆,医师换了旁的。”


    他信以为真,勺了药吹凉后送到她嘴边。


    谢柔嘉抿了一口,微微蹙眉,“好苦。”


    他温声道:“良药苦口,待会儿用完药吃些蜜饯。”


    谢柔嘉只好硬着头皮将药吃了。


    用完药,他服侍她漱口后,又拿了蜜饯送入她口中。


    谢柔嘉望着眼前温柔体贴的男人,不知怎的,心里升起一样的感觉来。


    他见她发愣,伸手抚摸着她的小腹:“最近有什么感觉?”


    “好像在长大,”心里有些慌乱的谢柔嘉胡言乱语,“对了,可驸马可为他起好名字?”


    本不过随便说说,谁知他竟然从一本书里抽出一张薄薄的纸递给她,“不知男女,就各起了几个,殿下瞧瞧可喜欢?”


    谢柔嘉接过来。


    上头的名字有男有女,还标明出处。


    他的字一向极有风骨,此刻沉甸甸的压在这一张薄薄的纸上,像是被人折去傲骨。


    眼圈微红的少女攥着手中沉重的宣纸,指骨微微泛白。


    一时之间,她分不清究竟是她在羞辱裴季泽,还是裴季泽在嘲讽她。


    “怎么了?”裴季泽见她不大高兴的模样,“不喜欢?”


    “喜欢,”她将那张纸随意搁到一旁去,“驸马博学多才,起的名字自然是极好的。”


    他闻言,眼神里闪过一丝落寞,嗓音微微沙哑,“喜欢就好。”


    谢柔嘉望着眼前眉目若雪的男人,有那么一刹那,想要告诉他,其实自己没有怀孕,不过是骗他而已,谁叫他总欺负她。


    可最终忍了回去。


    本来就是他对她不起。若不是他非要自己来江南,根本不会发生这些事情。


    自己更加会凭空编造一个孩子来折辱他。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也不知是否因为用药的缘故,谢柔嘉这天夜里小腹胀得特别厉害,翻来覆去睡不着。


    裴季泽以为她动了胎气,忙起身穿衣裳,要吩咐人请医师来。


    谢柔嘉不许他去。


    可这回她说什么他都不听。


    谢柔嘉情急之下,搂着他的脖子撒娇,“驸马不在我睡不着。”


    衣裳都已经穿好了的男人揽着她细得仿佛一掐就断的腰,安慰道:“乖,我很快就回来。”


    她不肯松手,“我已经不疼了。”


    他这才作罢,将她抱坐在腿上,轻抚着她平坦的小腹,“怎还不见大?”


    谢柔嘉把脸埋在他颈窝,声音有些发闷,“裴季泽,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你别装给我看。”


    她就不相信,这天底下有哪个男人真愿意做乌龟,给人养孩子,尤其还是裴季泽这种,表面温和有礼,骨子里极其骄傲的男人。


    他并未否认这句话。


    过了好一会儿,哑着嗓子道:“他是柔柔的孩子,我自会视如己出。”


    “谁要你视如己出,”谢柔嘉忍不住反驳,“咱们根本不是长久夫妻。我将来回长安,自然要带着他去找他的亲生父亲。”


    这回他再没说一句话。


    谢柔嘉重新躺回被窝里。


    好在小腹很快就不疼了,她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醒来,裴季泽竟然还在。


    他道:“微臣待会儿同殿下一块去医馆。”


    谢柔嘉想也不想拒绝:“我好好的去什么医馆。”


    他却坚持,“都这么久了,无论如何也要叫人请平安脉。”


    谢柔嘉随口敷衍,“待会儿请到家中来便可。”


    他这才作罢。


    用完早饭后,他吩咐锦墨,“去请个医师过来。”


    谢柔嘉闻言,一个头两个大。


    又见他坐着不走,催促,“驸马今日不用去府衙?”


    他道:“等医师瞧过我再去也不迟。”


    谢柔嘉立刻道:“我看我还是去医馆好了。”


    他起身,“也好”。


    谢柔嘉见他今日非要同自己去,忍无可忍,“我就是不想要同驸马去,驸马难道瞧不出来吗?驸马这么个聪明人,非得要我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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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  ? 第 45 章


    ◎假孕被拆穿◎


    裴季泽闻言, 薄唇紧抿,面色极为难看。


    大约过了半刻钟的功夫,他对文鸢道:“劳烦文姑姑待会儿好好送殿下过去, 我先去府衙。”言罢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直到那抹高大的绯红身影消失在院中, 谢柔嘉有些难受地捂着脸。


    文鸢走上前, 低声劝道:“实在不行,殿下与驸马实话实说?”


    谢柔嘉沉默良久,抬起一张冷漠的脸,“实话实说岂不是太便宜他!我偏偏要告诉他我小产, 叫他心里一辈子都不舒服!”


    文鸢见她执意如此,询问:“那眼下殿下如何是好?”


    谢柔嘉沉吟片刻,“我再吃上一副药看看。”


    *


    府衙。


    郑远觑了一眼坐在那儿出神的裴御史。


    也不知今儿是怎么了, 平日里一贯沉稳的男人今儿总是频频走神。


    快要天黑时, 他终于忙活完手里亟待处理的公文,将手中的朱笔搁在笔架上,指骨轻轻揉捏着眉心,一脸的疲惫。


    郑远适时地替他添了一杯热茶, 由衷道:“公务要紧, 可御史也要保重身子。”


    一贯清冷疏离的男人微微颔首, “多谢刺史关心。”


    郑远想起他家中的“幕僚”, 忍不住提醒, “虽说江南距离长安远, 可人多嘴杂, 有些事情若是被有心人瞧见,难免要传到公主耳朵里, 影响夫妻和睦。”


    面前的男人手指一顿, 抬起眼睛望了他一眼。


    郑远拿自己的亲身经历举例, “下官初到鄂州时,不过是同巷口卖面的小寡妇多说了几句话,谁知就被有心人传到老家去。内人脾气不好,再加上有孕,一气之下,竟提前生产。好在母子平安,才未酿成大错。可见人言可畏。”


    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郑远又道:“御史的幕僚是个有情有义,心怀大义的女子。可公主到底是金枝玉叶,一个男人,到底是前程要紧些。”


    话到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够直白。郑远就差直接说您已经是驸马,若是被公主发现,前途尽毁。


    谁知眼前像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的男子无半点反应,反而问起无关紧要之事,“郑刺史有几个孩儿?”


    “三个,”郑远提及子女,眼里闪过慈爱的光芒,“一子两女,都是拙荆所出。拙荆如今又怀有身孕,已有三个月。”


    他有一妻两妾。不过他一向信奉家和方能万事兴,甚少去妾室处,是以孩子都是正妻所出。


    裴季泽询问,“可知怀孕总是腹痛,是何缘故?”


    “这……”郑远想了想,“有诸多缘故,具体的要看怎么个痛法。对了,孕期可多吃些温补的食物。比如乌鸡之类的,”


    他“嗯”了一声,起身告辞。


    直到人走远,郑远才回过神来,心想这御史大人怎好端端问起女子有孕之事来?


    该不会是家里的幕僚有了身孕?


    郑远又忍不住挠了一把头,薅下几根青丝来。


    安乐公主都未有身孕,外室若是有身孕,岂不是在打公主的脸?


    裴御史这么个聪明人,怎能做出如此糊涂之事!


    *


    柿子巷。


    谢柔嘉以为裴季泽又不回来用晚饭。


    她正吩咐人摆饭,却见裴季泽入了院子。


    身披墨狐大氅的男人乌发上有些落雪,愈发显得清冷疏离。


    谢柔嘉想起两人临走前的争执,本不欲搭理他,却听他吩咐锦书去将鸡拿去炖了。


    谢柔嘉瞥了一眼锦书手中通体雪白的乌鸡,一时愣住。


    眼下鄂州城内物资困乏,肉都难见到,他哪里的鸡?


    裴季泽在饭桌前坐下,“今日可有去医馆?”


    “已经去过,”谢柔嘉随口敷衍,“医师说是因胎儿长大,就会偶感腹痛。”顿了顿,特地补充,“他还说是个男孩儿。我今日又重新瞧了驸马起的名字,既是男孩儿,就叫——”


    话音未落,裴季泽手中的箸断裂。许是用力过猛,不下心扎进掌心里,鲜血迅速染红掌心,一滴滴砸在桌面上。


    谢柔嘉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下意识拿出帕子要替他去包扎,却被他用手挡开。


    “微臣突感不适,就不陪殿下用饭,”眼尾洇出一抹薄红的男人喉结不住滚动,嗓音沙哑,“待会儿鸡炖好,记得吃,补身子。”言罢,头也不回地出了饭厅。


    谢柔嘉呆呆望着卓面的那摊血渍。


    文鸢知晓她心里不好受,再次忍不住劝道:“公主,不如算了。”


    谢柔嘉不作声,继续用饭。可用了两口,实在吃不下,搁下筷子回了屋子。


    儿茶一见她回来,忙从榻上跳下来迎上前去。


    谢柔嘉弯腰将它抱在怀里,轻抚着它柔顺的毛发,轻声道:“都是他不好,对不对?”


    儿茶“喵喵”叫了两声,既像是在应和它,又像是在否决它。


    *


    楼下。


    多日未归的裴少旻一入书房,就瞧见自家兄长正坐在书桌前,正对着手里的一张纸发呆。


    他走上前道:“阿兄这是怎么了?”


    裴季泽回过神来,“回来了,用过饭不曾?”


    “方才刚用过,”裴少旻斟了一杯热茶递到他面前,“可是同嫂嫂吵架?”


    这段日子以来他也发现了,只有嫂嫂的事情,一向对任何事情都游刃有余,运筹帷幄的兄长才会如此头痛。


    他不置可否,“事情办得如何?”


    提及正事,裴少旻正色道:“两月前崔老太爷子去世,他已经接任家主之位,只是半月前他离家,至今未归。不过我已经将阿兄的信件转交给他府上的管家,想来很快就会有消息。”


    “做得极好,”他抬手轻轻揉捏着眉心,“叫人在官道留意着,一但发现崔家的商队入江南,即刻通知我。”


    裴少旻应了声“好”,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扎着一条帕子,皱眉,“阿兄受伤了?”


    “不过是用饭时不小心划伤,”他收回手,“你连日来奔波也辛苦,去休息吧。”言罢将那串紫檀木手串戴在手腕上,起身离了书房。


    裴少旻瞥了一眼他方才瞧的那张纸。


    只见上头写着几个名字,有男有女。


    阿兄这是在为自己的孩儿取名字?


    那怎会是这副神情?


    *


    二楼卧房。


    谢柔嘉正躺在榻上看书,有人入屋来。


    她一听脚步声便知是谁,连眼皮子都没有抬。


    他在她身旁坐下。


    谢柔嘉闻到一股子很香的鸡汤味。


    晚饭只用了两口的谢柔嘉不自觉地吞了一口口水,拿余光瞥了一眼坐在身旁的男人。


    他道:“起来用些鸡汤。”


    她的眸光落在他包着帕子的右手上,起身坐起来。


    鸡汤熬得很浓,油花被人撇得干净,上头浮着红枣与枸杞,像是很好吃。


    他勺了一勺吹凉送到她嘴边。


    谢柔嘉抿了一口,眼睛亮了亮,“好吃。”


    “是殿下太久没有吃过,”他又送了一勺到她嘴边,“这段日子,让殿下跟着我受苦了。”


    苦吗?


    其实谢柔嘉不觉得。


    不知为何,明明那样讨厌他,可同他在一块过日子,却从不觉得苦。


    谢柔嘉假装没听见,继续吃鸡汤。


    他用筷子细致地将上头的肉挑出来喂给她。


    一碗鸡汤很快见了底,她意犹未尽底望着他,“我还想吃。”


    他又亲自下去盛了一碗来。


    这一回,谢柔嘉倒没怎么用,眸光落在他手上,“疼不疼?”


    他神色微动,“不疼。”


    谢柔嘉这回只吃了一口就不吃了,把那碗鸡汤退到他面前,“我又不想吃了,驸马替我吃了吧。”


    他抬起眼睫望着她。


    “这样瞧我做什么,”谢柔嘉偏过脸,“还是说驸马嫌弃我用过的。”


    他这才拿起汤匙小口小口抿着鸡汤。


    谢柔嘉透过窗子往外瞧。


    屋外不知何时竟又下鹅毛大雪来,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


    谢柔嘉问道:“驸马打算几时购粮?”


    如今城中的米粮价格十分不稳定,朝中下发的赈灾银并不是太多,她有些担忧照着这个形势发展下去,那点儿钱恐怕根本不够江南道的百姓过冬。


    若不是裴季泽拦着她,她都恨不得拿着鞭子去那些个黑心的粮商家里,每个人抽上几鞭子解解气,看他们还敢不敢发昧心财。


    已经吃完鸡汤的男人搁下汤匙,拿帕子拭了拭嘴角,“我还在等一个人。”


    谢柔嘉好奇,“谁?”


    他沉默片刻,道:“待殿下见到,自然就会知晓。”


    谢柔嘉见他不想说,便没再问。


    谢柔嘉也不知他在等谁,不过裴季泽在处理政务问题上,一向运筹帷幄,自然不需要她过多操心。


    眼下她该担心的是自己还不来癸水的问题。


    翌日一早,裴季泽前脚一走,她后脚又去了医馆。


    医师还是那套话,只叫她再吃上两副药。


    谢柔嘉怎么都觉得那医师医术实在太差,竟连这么个小毛病都医不好。


    不过鄂州城到底不比长安,她也只能等。


    从医馆出来后,她见时常尚早,想起早上裴季泽好像说今日要去视察河道,于是吩咐,“去河道上瞧一瞧。”


    谢柔嘉来鄂州那么久,也只去过一次河道。


    上一回去,河床上到处都是淤泥,满目疮痍。


    这一回来,已然大不相同,淤泥大多已被修理完结,原本被冲散的河堤已经修了一半,周围堆满沙包。


    裴季泽果然是个能办事的。


    她下了马车,眸光越过正在扛包的工人,一眼就瞧见被几个官员簇拥着,一袭绯袍,如修竹一般挺拔的男人。


    官袍上满是泥泞的男人正与身材精瘦,留有八字须的中年男人说话。


    今日风大,站在风口里的谢柔嘉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裴季泽。


    这样的裴季泽是她没见过的。


    她认识他十几年,永远都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如同谪仙一般,何曾这样脏过。


    可不知为何,她竟觉得他这样很好。


    这时裴少旻瞧见她,朝她挥挥手。


    原本正与人说话的男人突然朝她望来。


    似是根本没有想过她会来,他愣了一下,立刻大步朝她走来。


    近了,他一把握住她冰凉的手,蹙眉,“外头风大,殿下怎过来这儿?”


    谢柔嘉正欲说话,只觉得身下一股热流汹涌而至,且不同于以往,这回就好像是决堤的江河,止都止不住。


    她低头瞧了一眼,身下的衣裳殷红一片,正往下淋漓滴血。


    她平日里的颜色以绯色为主,今日难得穿了件天碧色的衣裙,却不曾想被弄成这般。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种时候来。


    鄂州城的医师。果然不大靠得住!


    若是传出去,将来被人写入野史里,遗笑万年!


    小腹疼痛难忍的谢柔嘉羞得无地自容,脑子一阵阵发晕。


    这时不知有谁喊了一句“见红了”,她瞧着面前的男人一张脸白得若纸,头一回生出与他解释的念头来。


    只可惜眼前一黑,什么话也来不及说。


    河道上的人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么个突发情况,只瞧着平日里一贯冷静自持的御史大人慌了神,满目通红的抱着那浑身是血的美貌娘子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飞一般驶离河道,郑远才回过神来,看向面色同样凝重的安道和,“那幕僚果然有孕!”


    *


    谢柔嘉是被疼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对上一截冷硬的洁白下颌。


    是裴季泽。


    察觉到她醒来的男人低下头亲亲她的眼睛,嗓音喑哑,“柔柔别怕,马上就到医馆。”


    谢柔嘉正欲说话,身下又有一股汹涌澎湃的热流涌出来。


    紧紧抱着她男人只觉得掌心一湿,摊开手掌,洁白的掌心里满是殷红的血迹。


    小脸雪白的少女也瞧见,眼泪夺眶而出,“我是不是要死了?”


    她怕不是要成为史上第一个因为来癸水而死的公主。


    “说什么傻话,”裴季泽慌忙把掌心的血擦到自己衣摆上,亲亲她冰凉的脸颊 ,“我的柔柔会长命百岁。”


    “若是我要死了,你记得带我回长安,”她哽咽,“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江南。”


    “别胡说,要死也是我先死,我比柔柔年纪大,”眼眶泛红的男人把自己脸贴在她湿漉漉的脸颊上,哽咽,“柔柔永远不会孤零零一个人,不管去哪里我都会陪着。”


    她抽噎,“我要死,你也陪我吗?”


    “陪。”他轻吻着她的面颊,“上至碧落,下至黄泉,我都会陪着柔柔,绝不叫柔柔孤寂一人。”


    “那待我好了,”她不忘趁机与他谈条件,“你送我回长安。”


    “好,”他将她抱得更紧,“待柔柔养好身子,柔柔愿意去哪里都好,我以后再也不吓唬柔柔。”


    眼角挂着泪的少女听到这话,放心阖上眼睫,


    疾驰的马车很快在医馆门口停下。


    马上尚未停稳,裴季泽已经抱着谢柔嘉下了马车。


    这段日子天气转凉,许多人感染风寒。


    城中最大的医馆里此刻聚满了来抓药瞧病的百姓。


    馆内的人骤然瞧见一个满身泥泞,生得如同谪仙一般的俊美郎君抱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女子疾步走进来,顿时让开一条路。


    只见那美貌郎君红着眼睛道:“我家娘子她,她见红了,劳烦医师快要瞧瞧!”


    馆内的人见这惨状,皆被吓了一跳,低声议论起来。


    “流这么多血,孩子定是保不住了。”


    “是啊,怪吓人的。”


    “莫说孩子,我瞧着大人恐怕也难保,啧啧,可怜啊。”


    “……”


    紧随其后的裴少旻听得议论声,正要斥责那些人,突然听到有人已先一步开口。


    “胡沁什么,我娘子定能长命百岁!”


    是阿兄。


    裴少旻有些惊诧地看向自己的兄长。


    馆内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这时坐诊的医师忙叫上前瞧了一眼,道:“大人请随我到后头来。”


    裴季泽立刻抬脚跟上去。


    片刻的功夫,一行人在一间屋子门前停下。


    医师推开门,指着里头的一张床道:“劳烦这位大人先将娘子安置在这儿,我去去就来。”言罢又匆匆离去。


    这会儿已经醒来的谢柔嘉缓缓地睁开眼睛,一滴泪砸在她眼睛里。


    他竟哭了……


    “别怕,”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哽咽,“孩子,孩子还会再有的,柔柔别怕。”


    她不怕。


    是他在害怕。


    他浑身都在颤粟。


    他在怕什么?


    孩子没了,他难道不该高兴吗?


    还是说,他当乌龟当上瘾来了?


    这时那医师背着药箱去而复返。


    虚弱无力的谢柔嘉推他,“你先出去。”


    他却不肯出去,同那个医师细说着她的情况。


    从日常饮食到起居,有些事情连她都不知晓,甚至还有她随口胡说八道的孕期症状,事无巨细地说给那医师听。


    那医师亦没想到一个男子竟然如此细心体贴,愣了一下,忙把手搭在正怔神的谢柔嘉脉搏上,片刻,迟疑,“娘子,并未有身孕,不过是来了癸水。”


    *


    “会不会医师诊错了?”


    一旁的裴少旻诧异,“算一算日子,我嫂嫂已经三个多月。”


    那胡子垂到胸前的老医师一听这话就不乐意,可碍于对方一瞧就是官宦子弟,也不敢太凶,好声好气道:“老朽做了几十年的医师,怎可能连女子有无身孕都诊错。我观娘子脉象,应是水土不服导致癸水延迟,再加上用了药物推迟癸水,停药后才导致血崩不止的情况。”


    裴少旻闻言惊讶地望向床上的嫂嫂,却见她不知何时已经睡着。


    整个人埋进被窝里,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雪白小脸,纤长浓黑的眼睫垂在下眼睑处,乖巧又安静,与素日里那个傲慢又矜持的女子判若两人。


    他又看向自家兄长,只听面色苍白若雪的男人哑声吩咐,“她打小怕疼,劳烦医师先替她止疼。”


    医师忙道:“我先替娘子施针止血,再开些药养一养。娘子身子虚,以后须得好好养着,千万莫要再乱吃药,免得伤了根基,以后有孕困难。”


    待施了针,谢柔嘉毫无血色的面色缓缓好转。


    裴季泽的面色也跟着缓和。


    那医师做了一辈子的医师,事儿经得多,观他的神情,又见他身上穿着绯红官袍,至少是个四品以上的大官,脑子里已经脑补出那床上美貌的小娘子假孕讹上了眼前这个如同谪仙一般的大官,硬是要嫁给他,结果却被拆穿的大戏来。


    看来他是被小娘子哄着动了真情。


    也难怪,小娘子生得这副模样,这世上又有几人能招架得住。


    医师一边拔针一边胡思乱想,又听他吩咐:“劳烦医师送些热水来,叫人煮一杯红枣茶来。多搁糖,我娘子嗜甜。”


    医师应了声“是”,方退了出去。


    待医师走后,裴季泽吩咐裴少旻,“你回家一趟,叫文姑姑取干净的衾被来。”


    裴少旻离开后不久,医馆的伙计端着一盆干净的热水入与红枣茶入内。


    裴季泽打发了伙计,洗干净自己手上已经凝固的血渍,将床上像是睡熟的少女扶坐起来,低声道:“此处已经没有外人,殿下吃些茶暖暖身子。”


    被人拆穿的谢柔嘉缓缓地睁开眼睛。


    面色苍白若雪的男人勺了红枣茶送到她唇边。


    浑身发冷的谢柔嘉不敢再怠慢自己的身子,乖乖地张开嘴巴。


    一盏红枣茶吃完,凉浸浸的身子暖和起来的谢柔嘉重新躺回被窝里。


    她本以为对方必定要质问自己为何要撒谎,谁知等了许久也不曾等到动静,忍不住偷偷地睁开眼睛觑他一眼,却见坐在床头的男人正垂睫望着她。


    见她望来,立刻转过脸看向窗外,下颌绷得很紧,喉结微微滚动。


    谢柔嘉的眸光落在他洇红的眼角上,不知怎的就想起他方才眼里含着泪的模样,心里竟有些慌。


    可这事儿本就是他不对!


    若不是他以哥哥的安危威胁自己同他做一年的夫妻,自己又怎会出此下策。


    她收回视线,背过身去。


    许是失血过多,她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人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


    守在她身旁的文鸢见她醒来,松了口气,服侍她用了粥水,又哄着她把药吃了。


    谢柔嘉有完药,忍不住问:“裴季泽呢?”


    文鸢道:“驸马守了您一下午,方才安刺史有要事求见。驸马,很不高兴。”


    面容苍白的少女微微低下头,再次想起那双含泪的眼,轻咬着唇。


    半晌,道:“他要生气便生气,与我何干。”


    可不知为何,这话说得没底气得很。


    文鸢正欲说话,外头传来敲门声。


    是裴季泽。


    谢柔一见是他,立刻把自己埋进被窝里。


    不一会儿的功夫,他亦在被窝里躺下。


    不过是背对着她。


    这段日子以来,无论她怎样拒绝,他夜里总要抱着她睡,还是头一回拿背对着她。


    哼,此事无论如何也不是她的错!


    就是有些冷,且小腹也抽痛得厉害。


    从前虽每回来癸水都会疼,可疼成这样还是头一回。


    且怎么都暖不热被窝,手也冰凉,脚也冰凉,正欲唤人拿个汤婆子来,原本背对着她的男人突然转过身将她抱进怀里。


    谢柔嘉顿时觉得自己像是跌进一个暖炉里。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尤其是到了冬日里,清冽的薄荷成了暖香,甚至就连他身上淡淡的略带苦涩的药香都变得温暖。


    一言不发的男人将她无论如何都暖不热的脚搁在小腹处暖着,就连冰凉的手也被他搁在心口处。


    他的心跳跳得微微有些快,却强而有力。


    掌心处有浅浅的凸起,应是他身上的疤痕。


    也不知裴季泽是怎么长的,全身上下硬邦邦,可却又很温暖。


    很快地,冰凉的身子也跟着暖和起来,就连小腹也不疼了。


    身子一暖,心也跟着软和些的谢柔嘉心想若是他开口问一问假孕之事,指不定她也愿意糊弄他一二。


    不过无论如何都是他的错,这一点坚决不能动摇。


    可他一句话也不问,甚至连呼吸都很轻缓。


    他不问也好,免得她还得费心思拿话糊弄。


    汤药里本就有安神的成分在,再加上裴季泽实在太暖和,她迷迷糊糊地睡着。


    *


    也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来癸水,谢柔嘉这一回持续的时日格外长,且量也极大。


    再加上天一日比一日冷,身子虚弱的谢柔嘉几乎日日卧床,而裴季泽一如既往,每日不是去视察河道,同鄂州刺史等一众官员议事,就是在家中照顾她。


    他只字不曾提过她假孕之事。


    谢柔嘉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盼着癸水干净后能够早些离开江南。


    熬了约七八日,癸水终于彻底干净,谢柔嘉这才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一般,晚饭一过,叫人备了一大桶热水,足足泡了半个时辰才出来。


    文鸢与黛黛刚刚替她将头发绞干,裴季泽端着汤药进来。


    文鸢与黛黛见状立刻告退。


    裴季泽在床边坐下,勺了一勺药递到谢柔嘉嘴边。


    她道:“我已经无事。”


    他道:“吃完我有话同殿下说。殿下不是想要离开长安。”


    谢柔嘉张开嘴。


    一碗药用完,他忙服侍她漱口,又拿了一粒果脯搁进她嘴里。见她眉头舒展,在床头坐下,眸光沉沉地望着她。


    这会儿天已经黑透,屋子里掌了灯。


    坐在灯下的男人目光下视,垂下来的长睫歇落在他如玉一般的面颊上,点漆似的眸子里簇着摇曳的火苗。


    怪瘆人的……


    躺在衾被里,乌泱泱的漆黑发丝披下来,只露出一截雪白下巴尖的少女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嘴上却道:“驸马这样瞧本宫做什么?”


    话音刚落,他突然一把将她抱坐在怀里,像是教训小孩子一般,将她摁在腿上,高高扬起手,轻轻落下。


    只听“啪”一声响,谢柔嘉顿时整个人呆住。


    他竟然敢动手打她!


    羞得满面通红的少女自他怀里起身,破口大骂,“裴季泽,你如今简直,你简直不要脸!”


    她如今都已经十八了,竟然被人这样按在腿上打屁股!


    裴季泽抬起眼睫望着她,喉结微微滚动,哑声道:“微臣这样的人,实在是不值得殿下拿自己的身子来做赌注。今日这一巴掌,只是给殿下一个教训。”


    “你凭什么教训我!”像是炸毛了一样的少女一脸羞愤瞪着他,“你是我阿耶还是我兄长?谁给你的权力教训我,简直是胆大包天!”


    怪不得他这段日子只字不提她假孕之事,原来就是等着她癸水结束以后再同她秋后算账。


    “就凭我还是殿下的夫君!”裴季泽站起身来,“我们一日未和离,殿下就算再瞧我不顺眼,也得忍着!”


    丢下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下了二楼,大步朝着书房走去。


    才到书房门口,就瞧见自己的弟弟正站在廊庑下,满脸笑意地望着他。


    裴季泽神色缓和些,“怎这么晚还不睡?”


    裴少旻笑,“原来阿兄这样好脾气的人也会有蛮不讲理的时候。”


    裴季泽没作声,径直入了书房,待吃了两口茶,才道:“你都听见了。”


    “这院子实在太小,嫂嫂又气急,”他笑意越发深,“我就是不想听见也难。只是不知阿兄做了什么,嫂嫂要用怀孕这样大的事情戏耍阿兄?”


    人前那样倨傲矜持的金枝玉叶,在房内同兄长吵架时,竟跟个小姑娘似的。


    当真有趣。


    裴季泽连吃了两口茶,才道:“她气我恨我也就罢了,竟然拿自己身子来同我赌气,简直是不可理喻。”


    裴少旻还是头一回听他抱怨,笑,“阿兄聪明一世,却偏偏在爱嫂嫂这件事上爱得那样笨。”


    裴季泽沉默片刻,问:“何为爱得太笨?”


    裴少旻道:“阿兄事事待嫂嫂体贴入微,如父如兄,却偏偏不似夫君。有时我瞧着兄长宠嫂嫂,如同宠阿念。兴许,嫂嫂心里也如是想,认为阿兄只是拿她当妹妹。”


    裴季泽微微蹙眉,“难道要待她差些,才算是待她好?”


    “自然不是,”裴少旻同他分析,“端看公主嫂嫂自幼到大的玩伴,萧承则与卫卫九郎,哪一个嫂嫂不是在人前护着。尤其是卫九郎,嫂嫂简直爱护到极致,便是旁人称呼他一声靖王,嫂嫂都要同人不高兴。阿兄岂不闻这世间的女子皆有一颗怜爱幼小之心。适当时,何不叫嫂嫂也怜惜阿兄。”


    裴季泽喉结微微滚动,“她如今恨我入骨,绝不会怜惜我。更何况她心中从最在意的也……”说到这儿,住口不言。


    “阿兄这话又错了,一个女子愿意恨一个男子,说明这个男子还在她心里。”裴少旻分析,“真正可怕的不是恨,是漠视。一个女子完全地漠视一个男子,到那时才是真正求而不得。”


    顿了顿,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更何况阿兄如今都已经是嫂嫂的夫君,究竟还要嫉妒卫九郎到几时?嫂嫂便是待他再好,心里如何把他放在阿兄前头,可也只是将他当作兄长而已。”


    听到“兄长”二字,裴季泽轻轻揉捏着眉心不作声。


    裴少旻道:“阿兄处理政事这样得心应手,怎一碰到嫂嫂的事情这样棘手。”


    “那怎么相同。”裴季泽想起那个心底指不定怎么气他的女子,起身要回房去,又被自己的弟弟叫住。


    他笑道:“方才吵成那样,今夜嫂嫂恐怕不会让阿兄入房,阿兄不如就试试我说的法子。”


    裴季泽不置可否。


    回到房门口时,屋子里的灯已经熄灭。


    他伸手推门,竟没推动。


    门从里头闩住。


    裴季泽在寒风里头站了约有两刻钟的功夫,再次回了书房。


    此处不过是临时租赁的屋子,到底不比家里头,书房内没有床,好在方才裴少旻离开时留了炭盆。


    这一夜裴季泽在书房瞧了一夜的公文。


    次日天不亮被冻醒的男人再次回了卧房。


    门仍是推不开。


    裴季泽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瞧了好一会儿,转身又回了书房盥洗。


    这会儿也已经起来的裴少旻见到自家兄长眼下一圈乌青,心思稍稍一转,笑,“嫂嫂昨夜该不会真没让阿兄入房吧?”


    裴季泽神色淡淡,“并无这样的事,是我自己想起昨夜一些公文未处理。”


    裴少旻弯着眼睛笑。


    一旁的锦书锦墨相互对视一眼,也低下头笑。


    这时谢柔嘉入饭厅,一见他也在,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裴少旻找了个借口出门去。


    饭厅内只剩下他二人。


    端坐在那儿的少女正小口小口抿着粥。


    他将一笼蒸饺拿到她面前,沉默片刻,道:“身子可觉得好些?”


    她理都未理。


    饭毕,她起身离开。


    裴季泽见状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屋子。


    谢柔嘉刚在榻上坐下,他也在她身旁坐下,


    他走上前在她身旁坐下,与她一块替儿茶顺毛。


    顺着顺着,大手就顺到那只雪白小手的手背上。


    她瞪他一眼,“放手!”


    根本不肯放的男人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边委屈道:“柔柔怎可以拿那种事情来骗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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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  ? 第 46 章


    ◎想要同殿下做真正的夫妻◎


    谢柔嘉咬着唇不作声, 半晌,道:“过几日我就要回长安去。”


    他霸道拒绝:“我不许。”


    谢柔嘉难得心平气和,“来之前驸马说需要本宫才能在江南站稳脚, 眼下旁人根本不知晓本宫的存在, 驸马就已经成为整个鄂州的主心骨。全鄂州的百姓提及驸马皆要道一声裴青天, 就连府上的厨子出去买菜,那些百姓们只要知晓是裴御史家的,连钱都不肯收,说明本宫在不在这儿, 都无关紧要。”


    这是实话。


    无论她有多讨厌裴季泽都好,都不得不承认裴季泽是一个极有能力的好官。


    “怎不关紧要,”他将她抱得更紧, “殿下只要待在这儿, 微臣心里便踏实。微臣心里踏实了,做起事情来更加得心应手。更何况如今赈济款项虽已经有了,江南道的粮商们趁机坐地起价,如今, 裴季泽正需要殿下的支持。”


    这还是谢柔嘉头一回听他主动提及鄂州之困。


    更是头一回自他口中听到“担心”二字。


    听得眉尖紧蹙的少女一脸担忧, “可需要我做些什么?”


    “我还未有具体的计划, ”今日格外柔弱的男人松开她, “不过眼下就有一件事情亟待解决。”


    “何事?”谢柔嘉郑重承诺, “若是本宫能帮上忙, 立刻替驸马办了。”


    依誮


    他捉着她的手搁在自己有些滚烫的脸颊上, “昨夜,他们的裴青天被自家娘子关在门外, 不慎感染风寒, 劳烦殿下先替他们照顾一二, 可好?”


    谢柔嘉原本还以为他要有大事同自己商议,却没想到他竟说出这样一番不正经的话来。


    她不由自主想起昨夜被他摁在怀里打屁股的情景来,顿时恼羞,“活该!”


    “我知晓是我活该,我不该动手打人。”他捉着她的手,“要不,我给殿下打回来。”


    “谁要打你!”她起身要走,却被他抱着顺势躺下。


    “我头有些晕,”他顺势抱着她躺下,“陪我躺一会儿。”


    他面颊着实滚烫,谢柔嘉懒得与他争。


    谢柔嘉本以为他睡一觉醒来后便会好,谁知到了晚间他竟发起高热来。


    谢柔嘉生怕他烧出什么好歹来,按照医师所交代,拿帕子湿了水替他擦拭身子。


    指尖才触碰到他的额头,被他一把捉住手。烧得糊里糊涂的男人口中念念有词,不断地呢喃着。


    谢柔嘉本不欲探听他的秘密,可他紧紧地抓着她不放,她只好勉为其难地低下头,把耳朵递到他唇边。


    “阿娘……”


    谢柔嘉一时怔住。


    裴季泽七岁上便没了母亲,可她认识他十几年,他几乎不曾主动在她面前提及过自己的母亲。


    她本以为他早已淡忘,却没想到他竟然也会在睡梦中叫自己的母亲。


    仔细想想,从来都是裴季泽照顾她的情绪,她对他知之甚少。


    正愣神,这会儿退烧了的男人缓缓地睁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


    “柔柔没走?”他轻声问。


    谢柔嘉“嗯”了一声,“没走。”


    “那就好,”像是疲累到极点的男人又阖上眼睫,捉着她的手搁在自己心口,“柔柔别担心我,我睡一觉就好了。”


    谢柔嘉应了声“好”,直到他彻底入睡后,方抽出自己的手。


    她才下楼,就碰见站在院中的裴少旻。


    裴少旻一见她下来,忙迎上前,急问:“阿兄如何?”


    谢柔嘉道:“已经退热。”


    裴少旻放下心来,敛衽向她作了一揖,“多谢公主嫂嫂。”


    谢柔嘉矜持颔首,“举手之劳。”


    裴少旻道:“我能拜托嫂嫂一件事吗?”


    谢柔嘉扬起雪白的下巴,一脸矜持,“若是我力所能及,必定帮你办了。”


    “嫂嫂这几日能待阿兄好一些吗?”裴少旻眼神里流露出一抹心疼,“阿兄每回生病时,心中十分挂念母亲。”


    谢柔嘉闻言心中微微诧异。


    眼前的少年与裴季泽一母同胞,可提及自己的母亲倒像是提及一个陌生人。


    “嫂嫂一定很奇怪吧?”心思通透的少年像是知晓她在想什么,笑得苦涩,“我一出世,母亲便因我去了,自打我记事来,守在我身边的一直都是姨母。”顿了顿,又道:“于我而言,姨母便是我的阿娘。”


    “我很抱歉自己会这样,但我,确实毫无印象。这个家里,阿兄就连缅怀都是孤寂的。所以这十几年来,他几乎从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母亲,唯有生病时才会不自觉地念叨。”


    其实谢柔嘉成婚后没两日就发现,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看文裴季泽对待裴夫人尊敬有加却亲昵不足,而裴夫人与裴少旻像一对真正的母子。


    她沉默片刻,道:“我尽量。”


    得了保证的裴少旻放心地告辞离去。


    谢柔嘉在院中站了片刻后又回了屋子。


    床上的男人还睡着,如同蛾翼一般的睫毛服帖得垂在下眼睑。也不知做了什么梦,微微蹙着浓黑的眉。


    这样脆弱的裴季泽实在少见,谢柔嘉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替他抚平眉心。


    待他睡颜舒缓些,她才脱衣上床。


    *


    翌日一早,谢柔嘉醒来时躺在身侧的裴季泽已经不见。


    她想起他昨夜病成那样,忍不住问:“驸马去哪儿了?”


    一旁的黛黛道:“今日一大早鄂州刺史郑和与登州刺史安道上门拜访,说是有要事。此刻驸马还在书房内与他们议事。”


    谢柔嘉问:“他病好了?”


    黛黛摇头,“奴婢也瞧不大出来。”


    谢柔嘉眉尖微蹙,“这怎瞧不出?”


    黛黛茫然,“驸马那个人,便是再不舒服,也不大叫人瞧出来,公主一向不也知晓吗?”


    谢柔嘉一时语塞。


    确实如此。


    她盥洗完后,穿了一件绯红翻领男袍下了二楼。


    才到书房门口,果然听见里头说话的声音。


    谢柔嘉透过窗子瞧了一眼。


    此刻时辰尚早,霜气重,极寒冷,暗沉沉的书房内点了炭火。


    坐在炭盆前的裴季泽身上披着一件墨狐大氅,一张洁白似玉的脸颊上泛着一抹绯色,不知是由于炭火熏烤,还是仍发热。


    他手里拿着一纸公文,眸光下视,垂下来的长睫歇落在洁白的下眼睑处,比起一旁正激动说话的郑刺史,神情过分显得平和冲淡。


    其实仔细想象,裴季泽大部分都是这副模样,有好几回不高兴,都是被她气的。


    这时他也瞧见她了,神色更加舒缓,“时辰尚早,外头冷得很,怎不多睡儿?”


    谢柔嘉在郑远与安道和一言难尽的眼神里,走到他跟前的椅子上坐下,“可是出了要紧事?”


    裴季泽颔首,“今日一早,各地传来消息,粮商们像是商议好的,不仅将粮食的价格提高三成,还限量供应粮食,引起多地百姓恐慌,甚至出现小规模□□。”


    谢柔嘉闻言冷哼一声,“这些个黑心的商人也不怕这些钱上沾血!”


    “别担心,”裴季泽握住她的手,“此事前些日子我就命阿旻留意。”


    谢柔嘉这才惊觉他掌心滚烫,“怎还这样烫?可吃药?”


    眼底浮现出一抹柔意的男人道:“待会儿就吃。”


    两人旁若无人的亲昵,一旁的郑远与安道和相互对视一眼,更加坐立不安。


    这时裴少旻匆匆入内。


    裴季泽道:“今儿就先到这儿吧。”


    郑远迟疑,“如今粮仓内的粮食已经撑不了几日,可要减少每日熬粥的米粮?”


    裴季泽摇头,“照旧即可。”


    这段日子以来,他事事深谋远虑,算无遗策,郑远与安道和二人早已习惯以他马首是瞻,也不多说什么,起身告辞。


    还没走出院子,郑远忍不住道:“这裴御史政务上如此精明的一个人,怎干起这种糊涂事来!”


    那日河道发生的情景,几乎都传遍整个鄂州,眼下人人都在议论此事。


    虽说并不是有孕,只是来了癸水,可若是传到安乐公主耳朵里,该如何是好。


    安道和不置可否,眼神里也藏着浓浓的忧虑。


    *


    书房里。


    裴季泽问:“叫你查的事情如何?”


    裴少旻道:“与阿兄猜测的一致,此事与岳阳侯脱不了干系。不过这个岳阳侯与江家其他人不相同,在外名声极好,是个城府极深之人。我派人查了许久,竟然连他什么模样都没查到。”


    裴季泽沉吟片刻,吩咐裴少旻,“你先去派人营造我已经购得大量粮食的假象。”


    裴少旻对于自家哥哥的安排一向无异议,即刻去办。


    待书房空下来,裴季泽看向谢柔嘉,“微臣想要劳烦殿下帮忙做件事。”


    谢柔嘉立刻道:“驸马请说,我必定竭力替你办了!”


    裴季泽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殿下莫要如此紧张,不过是小事一桩。”


    他甚少笑。


    这一笑,犹如冰雪融化,尤其是那对含情眸,眼波流转,摄人心魂。


    谢柔嘉偏过脸去,“我哪里紧张,不过是想要尽快解决此事而已。”


    他朝她伸出手,“殿下附耳过来。”


    谢柔嘉起身走到他跟前,才稍稍俯下身,被他圈住腰搂坐在腿上。


    他眼下还在高热,就连腿部的肌肉都滚烫。


    谢柔嘉被烫得立刻起身,却被他牢牢地禁锢在怀里。


    也不知他一个病人哪里来的力气,她挣了几回却怎么都挣不动。


    像是也被感染风寒的少女微红着面颊瞪他,“有事说事!”


    “殿下离得太远,”他用自己滚烫的脸颊轻轻蹭着她柔滑的面颊,嗓音沙哑,“微臣如今身子虚,没什么气力,想要这样同殿下说说话。”


    谢柔嘉见他确实病得厉害,没有挣脱。


    只听嗓音喑哑的男人在她耳边呵气如兰,“待微臣病好,想要同殿下做真正的夫妻,可以吗?”


    谢柔嘉没想到裴季泽竟在生病时惦记着这种事情!


    她好似被他传染风寒,脸颊隐隐发烫,恼羞,“驸马若是真憋得实在厉害,我这就去替驸马寻两个女子回来,好好服侍驸马!”说着就要自他怀里起来。


    裴季泽却不肯松手,把脸埋在她颈窝里,低声道:“裴季泽并非此意。”


    谢柔嘉轻“呵”一声,“那驸马究竟何意?”


    方才同人议事时还淡然自若的男人微微红了耳朵,拿着一对因为高热而微微泛红的含情眸望着她,“裴季泽只是想殿下同殿下长长久久地做夫妻,心里并非想着那种事情。只要殿下肯像现在留下,裴季泽怎样都愿意。”


    两人成婚以来,他还是头一回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如此低。


    可谢柔嘉已经瞧清楚他的为人,并不上他的当。


    她沉默片刻,故意拿话刺他,“虽说我有孕是假,可不代表我没有别的男人,裴季泽,我只是还没来得及怀上一个孩子。”


    他听了果然不作声,松开圈在她腰间的手。


    谢柔嘉瞧着他的神情,不知怎的想起他烧得糊里糊涂时唤“阿娘”的情景来。


    她想起自己答应裴少旻这几日要好好地待他,不再拿话刺他


    她自他怀里起身,整理好身上的衣裙,命人摆早饭。


    用饭时,裴少旻见气氛不大对,忍不住觑了一眼自己的哥哥嫂嫂,却见早上关系还挺好的二人都冷着一张脸,心中有些奇怪。


    饭毕,裴季泽回书房处理公文,锦书端了药进来,想要服侍裴季泽吃药。


    正在看公文的裴季泽神情蔫蔫,“搁那儿就好。”


    锦书劝道:“医师说药凉了,药性没那么好。”


    他道:“我瞧完这个就会吃。”


    锦书只好将药搁在一旁的小几上。


    裴少旻这时起身告辞,临走前向正替儿茶顺毛的谢柔嘉作了一辑,道:“劳烦嫂嫂瞧着阿兄将药吃了。”


    谢柔嘉左右闲来无事,随口应了下来。


    书房内再次空下来,谢柔嘉见裴季泽迟迟没有吃药,道:“药都要凉了,驸马怎还不吃?”


    仍在看公文的男人头也未抬,“若是病死岂不更好,这样也遂了殿下的意。”


    谢柔嘉愣了一下,问:“驸马这是在同我置气?”


    他抿唇不言。


    谢柔嘉盯着他瞧了片刻,笑,“如今驸马是鄂州百姓的主心骨,驸马身子康健与否,关系着整个鄂州的生死存亡,本宫身为大胤的公主,心里自然也极为关心驸马。若是驸马瞧本宫不顺眼,本宫出去便是。”言罢要出门去,却被他一把拉住。


    他巴巴望着她,“别恼,我吃就是。”


    谢柔嘉又坐回去,见他仍是不动,向他投去狐疑的眼神。


    他扶着额头,微微蹙眉,“也不知是否病得狠了,微臣头昏眼花,浑身无力,怕不小心砸了药,不知能否劳烦殿下喂药。”


    做作!


    早上抱她时怎不见浑身无力?


    算了算了,跟一病人计较,实在小气。


    谢柔嘉端起药碗,用汤匙勺了一勺药送到他唇边。


    他这才张开嘴,像是吃毒药一般,皱着眉头将那口药含了进去。


    裴季泽不知服侍她吃了多少回药,她还是头一回服侍裴季泽用药。


    本以为裴季泽这种人不会怕吃药,却没想到他竟然也会怕苦。


    她忍不住道:“从前见驸马吃药也并没有这般难受。”


    水红色的嘴角还挂着一滴药汁的男人抬起眼睫望着她,神色淡然,“因为微臣也想被人这样照顾。”


    谢柔嘉手一抖,手里的药碗差点没掉到地上去。


    裴季泽此人,果然有毒!


    谢柔嘉快速地喂他用完药,闲来无聊,从书架里抽出一本前几日叫黛黛买的话本子来看。


    只是黛黛也不知是不是买错,里头的一些描写着实露骨,尤其是一些男女之事上,看得谢柔嘉十分不自在。


    可写话本子的人十分懂得吊人胃口,又忍不住想要往下看。


    正看得投入,一只洁白的大手突然搭在她面前。


    谢柔嘉慌忙将书收起来,“何事?”


    眉目若雪的郎君打量她一眼,“瞧什么书这么入神?”


    谢柔嘉面不改色撒谎,“不过是一些山水游记。”


    好在他没再问,将手中一本批注好的公文搁到一旁,又重新拿了一本。


    书房里这会儿炭火烧得正旺,许是觉得热,他将身上的墨狐大氅解下来,露出里头一件家常的雪白襕衫。


    谢柔嘉的眸光越过话本子落在他交叠的雪白领口处。


    这段日子两人虽同床共枕,他守节似的,将自己包裹得严丝合缝,一寸多余的皮肉都不肯露出来。


    若是忽略他偶尔说出来的极端不正经的话,简直是再端正不过的高洁君子。


    她竟然不受控制地想到裴季泽与人敦伦时,是否也是这副淡然若水的神情。


    应该不至于吧。


    她曾听沈四郎说过,没有哪几个男人到了床上还十分正经的,都跟禽兽似的。


    她的眸光又不自觉地落在他的腰上。


    虽没见过,可他替自己暖脚时,能感受到腰部肌肉十分劲瘦有力。


    正想得入神,他突然从书里抬起长睫,问:“殿下总这样瞧我做什么?”


    谢柔嘉立刻收回视线,灌了一口茶,神色淡然,“只是想着驸马身子几时能养好,毕竟还有许多事情等着驸马去做。”


    他“嗯”了一声,“我觉得现在已经好了些,想要出去府衙瞧瞧。”说着扶着桌子起身,还没走一步,高大的身形就晃了晃。


    谢柔嘉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他,这才察觉他肌肤仍然滚烫,制止,“天大的事情也不急于一时。”


    裴季泽顺势将她搂在怀里,眼睫低垂,嗓音微微沙哑,“殿下这是在关心微臣吗?”


    谢柔嘉道:“我这是在替鄂州百姓关心裴青天。”


    “无妨,”他将她搂得更紧,“微臣假装殿下是在关心微臣。”


    他当真是!


    谢柔嘉道:“屋子里热,我出去透透气!”不待他作声,从他滚烫的怀里挣脱出来。


    才出书房门口,冷风迎面扑来,直往她领口里灌,冷得她直哆嗦。


    她在前院转悠了一会儿,书房里的男人又开始唤她。


    她只好折返回书房。


    正在瞧公文的男人见她进来,哑声道:“微臣有些口渴。”


    谢柔嘉倒了一杯茶递给他。


    他不接,像是等着她喂。


    算了,算了,权当为了鄂州百姓服侍他一二。


    谢柔嘉将茶递到他唇边。


    他这才就着她的手吃水。


    一杯茶吃完,谢柔嘉又坐回桌前接着看那本话本子,一页还未瞧完,只听他道:“那书里头,好些地方说得不对。”


    谢柔嘉从话本子里抬起视线,只见坐在她对面的男人仍旧在批阅公文。


    眉目若雪的郎君一边执笔写字,一边道:“殿下年纪小,此类书还是少看。”


    “裴季泽!”


    恼羞成怒的谢柔嘉拍案而起,“你是阿耶还是我哥哥,管我看什么书,简直是岂有此理!”


    挨了骂的男人从公文里抬起视线,神色淡然:“我是殿下的夫君。”


    谢柔嘉轻哼,“别忘了,和离书你都已经签了,咱们如今不过是搭伙过日子的关系!”


    “只要微臣没有按手印,”他神色淡然,“不算。”


    谢柔嘉懒得跟他说话,正要摔门而去,却被他拦腰强行抱坐在腿上。


    她咬牙,“放手!”


    他不放,“这样真好。”


    “哪里好。”她冷笑,“我看驸马是烧糊涂了。”


    他伸手将她垂在额前的发拨到耳后,“若是微臣一直这样生病就好了。”


    谢柔嘉心道他果然是烧糊涂了!


    *


    裴季泽的风寒断断续续缠绵三四日终于好全。


    这期间,裴少旻按照他的吩咐,制造出一种府衙已购得大量粮食的假象。


    鄂州城的百姓瞧着每日不断有粮车自府衙出入,见状不再每日去排队囤买粮食,各地小规模的□□也止了,民心安定下来。


    与此同时,整个江南道到处都在传,安乐公主其实同裴御史一同到了江南,且筹得的粮食够整个江南道的百姓吃到来年夏天。


    这话其实水分极大,毕竟整个江南道的粮食有多少,粮商们比谁都清楚。


    原本大家还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直到同样受水患严重的河北道御史亲自向鄂州借粮。


    十几辆粮车浩浩荡荡运出鄂州城,行至城门口时,其中一辆粮车被人撞了一下,几麻袋粮食掉下辆车,没扎好的麻袋洒了一地的澄黄小米来。


    看到地上的粮食,那些坐地起价的粮商们有些坐不住了。


    有些家底没有那么丰厚的粮商这回几乎是堵上全部身家,囤积大量的粮食,本想着趁机发一笔横财,如此一来,非但愿望落空,还将血本无归。


    粮商们慌,鄂州刺史郑远心里也慌。


    因为所谓的“河北道御史借粮”不过是假象,十几辆辆车里只有其中一辆装了粮食,其他的全部是沙子。


    且如今粮仓内的粮食已经不足以维持五日,再这样下去,恐怕他们先撑不住了。


    恰巧这时有一沉不住气的粮商上门,想要以高于市场价一成的价格将自己囤积的五千石粮食卖于府衙。


    嘴上急出几个燎泡的郑远喜出往外,赶紧将此事报与裴季泽听。


    裴季泽却连人都没见,直接将价格压至低于市场价六成的价格。


    那粮商得知消息后,满脸的诧异地拂袖离去。


    “为何?”郑远不解,“御史为何不答应他的要求,虽说价格有些高,可能撑一时是一时。”


    裴季泽并未直接答他,径直走到窗前。


    苍茫的暮色笼着院子,几只乌鸦落在暗沉沉的枝桠上,愈发显得萧条孤寂。


    半晌,他道:“再等等。”


    郑远不明白如今都有粮商主动上门为何还要等。


    他头一回对眼前的男人提出质疑,“如今粮仓内的粮食已经不足以维持五日,下官实在不明白御史的用意。”


    裴季泽道:“将府衙的粮食先挪用过去,能撑一日是一日。”


    郑远只好应了一声“是”,行礼告退。


    待人走后,裴少旻忍不住问:“兄长为何不肯买粮?”


    裴季泽沉默片刻,缓缓道:“如今受灾的不只是江南道,还有河北道。若是此时以这个价格购粮,朝廷的那点儿赈济款,根本不足以两地受灾的百姓度过这个冬日,且水患时良田被冲毁,来年春天必定又要□□,到那时,朝廷未必能够再拿出赈济款来。”顿了顿,又道:“更何况,若是岳阳侯在后头操控粮价,又怎会轻易松口。”


    裴少旻迟疑,“阿兄是说那粮商是故意来探咱们的底。”


    裴季泽不置可否,道:“将府中之前囤积的粮食留出五日的口粮来,其余的入夜后悄悄运入府衙内。”顿了顿,又道:“如今咱们打的是一场硬仗,越是这时,越不能自乱阵脚。”


    话音刚落,只见一抹红色高挑身影朝书房这边来。


    她身上着了一件红狐大氅,一张巴掌大小的雪白小脸被脖颈间火红毛领衬得愈发莹白若玉,一对顾盼生姿的凤眸微微上扬,眼波流转间,生出几分流光溢彩般的冷和艳。


    原本还说着不能慌的男人立刻迎了出去,“外头这样冷,殿下怎出来了?”


    她神色有些凝重,“我瞧方才郑刺史出去时面色不大好看,可是出了要紧事?”


    裴季泽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接下来恐怕殿下要陪微臣过一段苦日子。”


    她好奇,“苦到什么地步?”


    他眉目舒展,“饿肚子。”


    *


    谢柔嘉本以为裴季泽不过是说笑,谁知到了晌午,平日里就不算丰盛的餐食就只剩下一碗小米粥与一盆地瓜。


    他将那碗香气四溢的肉粥端到她跟前,道:“辛苦殿下几日。”


    谢柔嘉扫了一眼其他人手里的地瓜,道:“既说要吃苦,为何只有我吃粥?”说着拿起一个地瓜。


    裴季泽并未勉强她,从她手中拿过地瓜,剥好后递到她手里,“如此,咱们也算是患难夫妻。”


    厅内的文闻言皆低头笑。


    谢柔嘉立刻将地瓜还给他,要去吃粥。


    才吃一口,这才惊觉自己上他的当。


    裴季泽剖开,里头心肠定是黑的!


    她忍不住瞪他一眼,却见他一脸坦然吃地瓜。


    他吃东西斯文细致,便是地瓜这样的粗食,到了他口中,似乎也成了琼林玉酿,端得上儒雅贵气。


    她想起河边那几个浆洗衣裳的妇人说的话。


    如今鄂州城里,上至八十岁老妪,下至三岁女童,但凡见过他,没有不喜欢他的。


    尤其是一些闺阁女子,还藏了他的画像。


    就连出来赈灾,都成了祸害!


    谢柔嘉心里愤然,拿起那个剥好的地瓜咬了一口。


    倒是极好吃……


    *


    只是地瓜再好,日日吃着实寡淡。


    本以为自己是个能吃苦的谢柔嘉吃了两日便有些受不住。


    倒也不是饿,就是嘴馋得慌。


    这日夜里,不知怎的梦到酱肘子,竟将自己给馋醒了。


    睁开眼睛,见裴季泽竟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史记》在看。


    书边角卷起来,可见是时常翻阅。


    他察觉到她醒来,将一个软枕垫在她腰后,“可是吵到殿下?”


    谢柔嘉摇摇头,指尖戳了戳他手里的史书,“驸马为何总喜欢看这个,难道不觉得枯燥?”


    他轻轻地翻过一页,神情怅然,“我们看似不过只是简单翻过一页,里头每一个人留下的也许不过寥寥数语,却包含了他的的一生,甚至是痛苦与挣扎。”


    谢柔嘉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见解,问:“如果有一日史书留名,驸马想要留下些什么?”


    自古以来,凡是醉心于名利的男人都想青史留名,眼前的男人为权力连自己的感情都可以出卖,想必追求比一般人更加高些。


    他沉默片刻,道:“若是有一日裴季泽真能史书留名,那么只留下一句话便可。”


    谢柔嘉稀奇,“哪句话?”


    作者有话说:


    柔柔公主:他果然不正经!


    小裴:……我爱我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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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7  ? 第 47 章


    ◎不硬的地方◎


    裴季泽道:“裴季泽是安乐公主谢柔嘉的驸马。”


    谢柔嘉不解, “为何只要这句话?”


    他并未作答,问:“是不是饿得睡不着?”


    谢柔嘉摇头,“我嘴馋, 想吃酱肘子。”


    他愣了一下, 将自己的手臂横到她嘴边, “虽是生的,好歹也是肉。”


    谢柔嘉见不得他得意,张开嘴一口咬下去。


    肉没吃上,却咯了牙。


    眼底沁出一抹水光的少女抱怨, “同样都是吃粥吃地瓜,怎偏偏驸马这样硬!”


    裴季泽眸光落在胳膊上那圈带着水痕的齿印上,喉结微微滚动, 嗓音沙哑, “微臣身上也有不硬的地方,殿下可愿意尝尝?”


    谢柔嘉下意识想要追问裴季泽哪里软,随即想到他那个人诡计多端,立刻拒绝, “我不想知晓。”


    “可微臣想说。”他偏过脸, 将自己滚烫的唇落在她耳畔, 像是诱哄一般, “殿下不若勉为其难听一听。”


    他离得实在太近, 身上淡淡夹杂着薄荷气息的淡淡药香不断地往她鼻尖里钻。


    清冽而苦涩。


    这样的香气若是搁在旁人身上, 就像是一个久病不能成医的患者, 可搁在他的身上却好闻得出奇。


    被烦得不行的谢柔嘉道:“那驸马倒是说说看,究竟哪里最软?”


    话音刚落, 他柔软的唇落在她唇上。


    确实极软, 她方才怎没想到……


    鬼使神差地, 谢柔嘉没有推开他。


    他像是得到默许,用舌尖描摹着她的唇,试图哄她打开牙关。


    不同于前几回的强迫,这一回他温柔而又有耐心,像是想要哄得她心甘情愿。


    谢柔嘉却偏不遂他的意,紧闭着唇。


    他松开她,喉结微微滚动,“殿下不是说想要尝一尝,怎说话不算话?”


    谁要尝他的唇!


    谢柔嘉正欲替自己辩驳,他突然将自己的舌尖探入她口中,勾弄着她的舌尖。


    这个狗东西!


    自觉上了当的谢柔嘉伸手去推,却被他一把捉住手。


    他将她的手拉至头顶,修长的指骨拨开她修软的手指,强行欲她十指紧扣。


    挣脱不得的谢柔嘉瞪着他。


    眸色愈发幽暗的男人再次缓缓地低下头来,柔软的唇才落在她唇上,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谢柔嘉一把推开他。


    裴季泽询问,“何事这样惊慌?”


    锦墨在外面喜道:“崔公子来了!”


    裴季泽闻言,立刻自床上起身更衣。


    谢柔嘉问:“哪个崔公子?我可认识?”


    他抿了抿唇,“认识。”


    谢柔嘉坐起身来,“我也要去瞧瞧。”


    外头天寒地冻,凌冽的风刮在人脸上如同刀割一般。


    站在二楼的谢柔嘉瞧见有人聚着火把站在院外,不止如此,还停着十数辆马车。


    她正疑惑这阵仗是为何,裴季泽已经牵着她下了二楼。


    早已经等在院中的裴少旻忙迎上前,“崔公子已经在书房候着。”


    谢柔嘉心中早已猜测大概来人是谁,不待裴季泽作声,迫不及待地向书房走去。


    才入廊庑,果然瞧见一身着白狐大氅,相貌生得俊秀的少年站在亮堂的书房内,瞧着墙上的一副画出神。


    果然是崔铭,不曾想竟然在这儿见到他!


    谢柔嘉喜道:“崔书呆?真是你啊!”


    正出神的少年闻言猛地转过头来。


    此刻院子里廊庑下的灯皆点亮,一袭红狐大氅,生得明艳夺眸的少女站在漫天飞雪里笑盈盈地望着他。


    许是睡到半夜又起来,她并未束发,满头乌黑的青丝随意地用一根发带拢在背后,脖颈火红的毛领衬得她未施粉黛的一张雪白小脸愈发莹润若玉,一对微微上扬的漆黑凤眸嫣然流转间,生出几分流光溢彩般的媚态来。


    这时崔铭头一回瞧见谢柔嘉着女装,只可惜明艳夺眸的少女身旁,早已长身鹤立着一袭墨狐大氅,眉目若雪的美貌郎君。


    他微微地侧过脸望着她,早已不复初见时的落寞孤寂。


    两人天造地设,简直再般配不过。


    崔铭慌忙收回视线,垂睫将眼底的失落掩下去,向她敛衽见礼,“河东崔铭见过殿下与裴御史。”


    对于崔铭知晓自己的身份这件事,谢柔嘉并未感到意外。


    早在谢柔嘉与裴季泽成婚前,裴季泽就曾告诉过她,他助崔铭考上国子监的次日,就已经将她的身份如实告知给崔铭。


    她只是没想到竟然会在鄂州见到他。


    待三人入了书房,她好奇,“你不是在国子监读书吗?怎跑到江南来了?”


    崔铭仍是那副十分腼腆的模样,“崔某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当初考国子监也不过是遵从祖父的意愿。两个月前祖父过世,崔某便回家继任家业。”


    “原来如此,”谢柔嘉其实也觉得他心思太过单纯,不大适合官场,“请节哀。”


    崔铭微笑,“祖父年岁大了,身子一向不大好,于他而言,也算是解脱。”


    谢柔嘉一向不大安慰人,见他想得开,也为他感到高兴,问:“那你怎会来这儿?”


    崔书呆笑,“是裴御史要与崔某谈生意。”


    谢柔嘉望向裴季泽。


    他道:“既然崔老板来了,那么必定也知晓我的用意。事出紧急,我也就不绕弯子。崔老板此次可借多少粮?”


    提及此事,崔铭面有愧色,“家里本是做丝绸生意,粮食倒是囤得不多,只得一万石。”


    “一万石,足矣。”


    连日来寝食难安的男人眉目舒展。


    谢柔嘉却有些不明所有。


    如今要解整个江南道之困,一万石粮食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裴季泽并未过多解释,“接下来的事情,可能要劳烦到殿下。”


    *


    翌日。


    府衙。


    天不亮郑远与安道和就起来了。


    早饭时,郑远对着盆子里四个地瓜唉声叹气。


    府衙的粮食早已经全部拿去粥济难民,裴御史又不许他们拿钱去购买米粮,家里只靠着囤积的地瓜果腹。


    过了今日,就连这果腹的地瓜也没了。


    郑远问道:“你说,都已经火烧眉毛,咱们这位御史怎么就那么沉得住气?还是说,真如外头所说,他如今真投奔圣人,实则是与江家沆瀣一气?”


    安道和没搭理他,伸手拿了一个地瓜。


    也不知是不是知晓没得吃,他连皮都没剥就咬了一口。


    他吃东西极快,不过几口,一个巴掌大小的地瓜就下了肚。


    郑远见他吃得挺香,又道:“你怎吃得下去?不腻吗?”


    连吃了四五日地瓜,他如今看到地瓜都反胃。


    安道和咽了几口茶,缓缓道:“我幼时家贫,能吃上地瓜已是奢侈。后来好不容易考上科举,在岭南做了县令,才勉强吃得上肉。尽管如此,因为饿怕了,仍旧会栽种些地瓜储存在地窖里。”


    郑远一时愣住。


    他家里虽不是望族,可到底也是世族出身,这样挨饿还是头一回,却没想到眼前的男人微时这样艰难。


    安道和又拿了一个地瓜,接着道:“我在岭南做了十年的县令,因为家境贫寒,与上头的官员打不起交道而迟迟得不到升迁。后来我夫人靠着做刺绣,一双眼睛都快熬瞎了,才攒了一百贯钱替我打点。”


    “后来呢?”郑远不禁稀奇,“郑刺史就靠那一百贯做到现在这个位置?”


    安道和用看傻子的眼睛瞥了他一眼,“自然不可能。”


    郑远没介意他的眼神,追问:“那你是如何做到刺史的?”


    安道和道:“是裴御史不知从哪里得知我的事,将我引荐给太子殿下,才得以重用。所以,我信裴御史,他这么做,一定有这么做的用意。””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正了正衣冠,大步向外走去。


    郑远道:“你去哪儿?”


    安道和头也不回地回道:“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该做的事情……


    那就是去视察河道。


    郑远瞥了一眼盆子,只见里头静静躺着两个地瓜。


    他伸手拿了一个,起身向外走去。


    迎面赶来的主簿追问,“刺史这么早去哪儿?”


    郑远道:“去做该做的事情。”


    主簿愣了一下,赶紧跟上去。


    两人才走到府衙门口,顿时呆楞住。


    只见府衙门口停了数十辆粮车


    这,是又拉沙子来了?


    郑远瞥了一眼同样傻眼的安道和。


    对方也是一脸茫然。


    两人正愣神,远远地听见空旷的街道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这会儿时辰尚早,雾气浓,只隐约地瞧见一盏灯在浓雾里急速地朝衙门口移来。


    是马车。


    近了,果然一辆马车在府衙门口停下。


    待马车停稳,前头的马车里走下一身披墨狐大氅,容颜若雪的美貌郎君来。


    雾气缭绕拢在他周身,越发衬得他如谪仙一般高洁。


    安道和与郑远相互对视一眼,忙上前去见礼。


    郑远是个憋不住话的,低声询问,“可是又要做戏?”


    话音刚落,后头的马车里走下一身着白狐大氅,生得斯文隽秀的少年。


    裴季泽郑重介绍,“这位是河东崔氏的家主,此次向朝廷捐赠粮食来了。”


    河东崔氏,可是大胤数一数二的丝绸大户。


    郑远激动得语无伦次,“这下不用吃地瓜了吧?”


    一向待人清冷疏离的御史大人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地瓜,眼底难得浮现出一抹笑意,“实不相瞒,本官吃地瓜也吃腻了。”


    众人皆笑了,这时自马车内走下一袭红狐裘,肤白若雪的美貌女子。


    她扫了一眼众人,匀了胭脂的眼尾微微上扬,一对凤眸渐生出流光溢彩般的冷和艳。


    安道和与郑远对视一眼。


    这都公然带到衙门来了!


    这时忍了数日的安道和上前一步,低声道:“御史如今怎如此糊涂?”


    裴季泽不解,“何意?”


    安道和郑重道:“下官知晓自己不该置喙御史的私事,可御史既做了驸马,自然得对安乐公主一心一意。若是被安乐公主发现,岂不是前途尽毁?”


    谢柔嘉闻言愣了一下,眼底流露出笑意。


    怪道人人都说登州刺史安道和极为耿直,她今日算是见识了。


    就连无意偷听的崔铭也笑了。


    裴季泽握住谢柔嘉的手,郑重介绍,“这位不是外人,是本官的内人。”


    安道和脱口而出,“即便是内人也不能这样光明正大往外头——”


    说到这儿,他住了口,一脸诧异地看向谢柔嘉。


    谢柔嘉扬起雪白的下巴,一脸倨傲,“怎么,安刺史这样瞧着本宫做什么?”


    安道和与郑远终于反应过来。


    眼前哪里是什么“幕僚”,正是安乐公主!


    原本他以为安乐公主下江南是裴御史故意散播的谣言,却不曾想是真的。


    且除了美貌外,倒是与传闻无半点相似之处。


    两人赶紧向她见礼。


    谢柔嘉笑道:“安刺史与郑刺史的功劳,本宫会牢牢记在心里,待本宫回去长安以后,必定会将此事禀报给太子哥哥听。”


    两人忙道:“这都是微臣该做之事,谈不上功劳!”


    谢柔嘉很满意他这种态度,又看向裴季泽,“好了,事到如今你,驸马该同本宫说说,接下来本宫需要做什么。”


    裴季泽敛衽向她作了一揖,郑重道:“微臣恳请殿下出面,为鄂州百姓熬一锅救命的粥。”


    *


    河东崔氏向朝廷捐赠粮食的消息不出三日的功夫传遍整个江南道。


    具体捐赠多少并不知晓,只瞧着数百辆辆车分批次地涌入鄂州城,足足运了七八日。


    不止如此,安乐公主出现在粥棚,亲自为百姓们熬粥赠医施药。


    这一日,几乎整个鄂州城的百姓都去看热闹,想要瞧一瞧传闻中骄纵跋扈的安乐公主究竟什么模样。


    设置的粥棚围满了百姓,有不少百姓认出与裴御史一同为百姓施粥,一袭火红狐裘,光华灼灼不可逼视的美貌女子正是裴御史身旁那个美貌的少年“幕僚”,早前大雪来临时就已经捐赠百姓们过冬的物资,一时之间,许多人激动得下跪叩拜,高呼“公主万福”。


    不远处的一处茶楼,一袭白狐裘的,生得容貌昳丽的男子轻轻转动着千里镜正朝粥棚望去。


    一旁的随侍道“公子,现在江南道整个商会囤了粮食的商人都慌了,眼下该怎么办?”


    “既坐不住,那就把粮食卖出去,做生意本就有赔有赚,难道他们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他轻轻转动着手中的千里镜,眸光在那抹绯红高挑的身影上,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她将那个小乞丐护在怀里,那张冷而艳的美丽面孔。


    伉俪情深,是吗?


    他嘴角泛起一抹森然的笑意,“把长安的蛇放到江南来。”


    *


    安乐公主为鄂州百姓施粥的消息不出一日的功夫,传遍整个江南道。


    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着公主的倾国倾城美貌与温柔善良。


    当然,当众来癸水一事被淡化了。


    而就在当天下午,江南道商会赵会长等十数个商户向裴季泽投了拜帖,想要商议粮食一事。


    裴季泽晾了他们三日,才在府衙设宴宴请众人。


    是夜。


    月光如华,寒风如刀。


    刺史府衙后院里,十几个商户足足在后院的寒风中等了半个时辰,仍未见到裴御史。


    众人冻得直哆嗦,相互之间交头接耳。


    “他这是何意,既请了咱们来商议,却将咱们晾在此处!”


    “不就是想要给咱们一个下马威瞧瞧,哼,左右粮食在咱们手里,若是咱们不肯卖,难不成他还能硬抢?”


    “就是就是,我看也别什么低于市场价两成,就按照市场价即可。”


    “……”


    正说着,远远地瞧见一众人簇拥着一身着墨狐大氅,眉目若雪的美貌郎君自廊庑走来。


    冻得腿肚子直抽筋的商户们立刻住口,赶紧起身行礼。


    近了,传闻中高洁端方的君子淡淡扫了一眼在场所有人,


    明明那样淡然的眸光,却却压得一众商户们喘不过气来。


    后院内寒风阵阵,大家脊背上都渗出薄薄的汗来。


    足足有半刻钟的功夫,才听得他淡淡开口,“诸位进去坐罢。”


    一众人如蒙大赦,赶紧入了温暖如春的暖阁内。


    待寒暄几句后,宴席正式开始。


    一琴师不知何时出现,端坐在一旁抚琴。


    那琴师身上着了一件红狐大氅,面上戴了一块雪白面纱,虽瞧不大清楚模样,只见她一对眼睛生得极美,眼波流转间,摄人心魂。


    且举手投足之间无半点风尘气,不像个琴师,倒似个贵族小姐。


    商户们不由地多朝她瞧了几眼,却见端坐在上首的御史大人冷冷地扫过来一眼,立刻收回视线。


    酒至正酣,原本满腹牢骚的商户们见御史大人迟迟不提粮食之事,相互之间交互一个眼神,皆有有些沉不住气。


    趁此囤粮本就是将朝廷得罪了,若是来个不大干净的御史,他们便能趁此发家,可偏偏眼前的御史油盐不进。


    若是今日谈不拢,囤的粮食砸在手里不说,恐怕以后整个江南道的日子都不好过。


    这个商户的赵会长主动开口提及粮食之事,“我等已经商议过,想要将手里的粮食以低于市场价两成的价格卖于朝廷,不知裴御史意下如何?”


    正认真听琴的男人微微偏过脸扫了他一眼,洁白的指骨轻轻地转动着手中的酒杯。


    不过是淡淡一瞥,赵会长心惊肉跳。


    直到那琴师一曲奏完,他才缓缓道:“看来,赵会长并无诚意谈此事,既然此,琴已听完,今儿就到这儿罢。”言罢就要起身。


    “若是裴御史不满,咱们可再议!”赵会长一脸谄媚,“低于三成如何?”


    其他人商户们也跟着附和,生怕他真的拂袖离去。


    清冷疏离的男人这才又坐回去。


    赵会长挤出一抹笑,“不知裴御史心目中的价位是?”


    他并未作声,轻轻叩着几案,沉闷的声音像是敲击在一众商户心上。


    明明暖阁内温暖如春,可他们却觉得比方才在院中还要冷,一阵阵冒冷汗。


    赵会长定了定心神,又道:“裴御史给出一个价,咱们才好谈对不对?”


    神色终于有所松动的男人抿了一口酒,“本官怕是开口,诸位恐怕要觉得本官在趁火打劫。”


    这时郑远适时地接了一句话,“若论趁火打劫,恐怕御史大人比不得在座的列位。”


    此话一出,犹如一巴掌搭在在场所有的商户们的脸上。


    大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皆将眸光投向的御史大人。


    他却看向琴师,温和道:“劳烦琴师再抚一首《凤求凰》。”


    那琴师顿了片刻,叮铃如泉水一般的琴音自指尖流泻而出。


    琴音缠绵,如天籁一般。


    粮商们如坐针毡,却根本无心听琴。


    琴抚了一半,像是吃醉了的男人在缠绵的琴音里缓缓开口,“五成。”


    此话一出,琴音顿住。


    琴师将眸光投向上首,却见端坐在上首的男人以手托腮望向自己,一对含情眸里像是沁了一抹水光,像是在勾引人。


    浪荡!


    轻浮!


    方才还十分缠绵的琴音瞬间切换成《十面埋伏》,肃杀之气瞬间响彻暖阁。


    原本就如丧考妣的商户们被那琴音弄得更加慌乱,各个悔不当初。


    他们囤粮时本就用了市场价七成的价格,除却损耗,七成已是亏了,更何况是五成!


    这个裴御史瞧着翩翩君子一个,怎出手这样狠辣!


    莫说商户们,就连郑远与安道和都没料到裴季泽会将价格压得如此之低,心里也跟着忐忑不安。


    宴会未开始前,裴季泽并未同他们交底。而他们心里的价格则是低于市场价两成,如今七成,已经大大超出他们心里的预计,却没想到裴御史直接压到五成。


    就连一向信任裴季泽的安道和,这回也觉得他这回实在是铤而走险。


    宴席内一时无人开口,唯有肃杀的琴音,伴随着萧萧寒风缭绕在夜色里。


    在场所有商户当中,尤以赵会长囤得最多。


    若是以五成的价格,那么他积攒多年的身价一夜之间不见一半,如何肯甘心,正欲说话,又听裴季泽缓缓道:“若是诸位答应,本官可保证此事既往不咎,从前江南道商会如何,往后亦是如此。”顿了顿,锐利的眸光落在他头上,“江南道商会如此乌烟瘴气,想来,这是赵会长之过。”


    这一句表明立场的话,如同一记惊雷砸在赵会长头上。


    赵会长腿一软,若不是身旁的随从扶着,险些跌倒在地。


    果然是信错岳阳侯!


    怪道人人都说他是东宫跟前的第一谋士,不过一句话,就挑拨了他与所有商户的关系。


    恐怕今晚就算他不答应,其他商户也会拿着这个价格向对方投诚。


    且对方一定会拿他杀鸡儆猴,做给整个江南道商会的人看。


    可若是现在答应,那么他还是江南道商会的会长,亏损的钱慢慢赚就是。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赵会长定了定心神,拱手向裴季泽见了一礼,笑道:“那么就依裴御史所言。”


    裴季泽扫了一眼其他人,“其他诸位的意见?”


    其他商户忙纷纷起身,“一切以裴御史马首是瞻!”


    “如此甚好,”眉目若雪的美貌郎君站起身来,朝众人举杯,“本官替江南道的百姓谢过诸位。”说完这句话,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道:“时辰不早,本官还要回去服侍公主,就先行告辞。”


    言罢,拿着一对如同沁了水光的含情眸瞥了一眼低眉敛目的琴师,不待人相送,大步出了暖阁。


    裴御史简直太绝了!


    这一招攻心计着实使得好!


    直到那抹高大挺拔的墨色背影消失在暖阁内,压抑不住激动的郑远与安道和绷着一张快要笑出声的脸,命人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文书。


    一群人忙着看文书,谁也没有注意到坐在一旁的琴师起身离去。


    今夜不知是不是宴会的缘故,廊庑下挂满红灯笼,照得整条廊庑亮如白昼。


    一袭红狐大氅的少女提着曳地的裙裾,顺着红灯笼一路走到廊庑尽头,终于瞧见来时的月门。


    她才拐出院门,突然被人拦腰抱住,脸上雪白的面纱掉落,露出一张绝色容颜。


    她吓了一跳,随即闻到对方身上熟悉的裹着淡淡酒香的薄荷气息,,冷笑一声,“怎么,方才裴御史在席间耍足威风,眼下又想要戏弄本宫?”


    身后的男人如同小狗一般在她颈窝嗅了嗅,像是向她撒娇一般,“裴季泽今夜为殿下立了大功,殿下可要赏微臣点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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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8  ? 第 48 章


    ◎勾引◎


    寒夜沉沉, 冷浸溶溶月。


    谢柔嘉望着地上两个拉得极长,像是纠缠在一块的影子,“本宫以为, 如驸马这般高洁的端方君子, 不会邀功。”


    “殿下这话不对, ”今夜吃醉酒的男人似乎格外不同,“裴季泽在殿下面前,永远做不了君子。”


    谢柔嘉不解,“为何?”


    他眸光沉沉低望着她, “因为裴季泽的心里藏了太多私心。”


    谢柔嘉被他盯得不自在,偏过脸去,“这些时日驸马为鄂州所作的一切, 本宫皆看在眼里, 明日本宫就会递一份奏疏回长安,为驸马请功。”


    话音刚落,墨发上,肩膀上落了些许雪粉的男人缓缓开口, “殿下明知, 微臣想要的并不是这些。”


    “那驸马真是高估本宫, ”她神色淡然, “驸马一向心思深沉, 本宫猜不出, 亦不想猜。”言罢要走。


    谁知走了一段距离, 身后的男人却并未跟上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一袭墨狐大氅, 容颜若玉的男人伫立在漫天飞雪里, 一对含情眸里沁入溶溶雪色, 像是被主人遗弃的小狗。


    谢柔嘉问:“不回去?”


    他轻轻揉捏着眉心,“头昏眼花,实在走不动。”


    谢柔嘉迟疑,“席间不就才吃了两杯酒,怎就醉成这样?”


    他垂下眼睫,“微臣酒量不大好。”


    谢柔嘉几乎从不曾同他一块吃过酒,且他为人一向克制,也甚少饮酒。


    无论如何,他今夜确实立了大功。


    谢柔嘉走上前去,拉着他的衣袖。


    他这才乖乖地跟她走。


    两人才入马车,他将自己的头搁在她的肩膀上,“我先睡会儿,待到了再叫我。”


    谢柔嘉原本想要推开他,谁知他竟已经睡了过去。


    他这些日子为整个江南道的政务宵衣旰食,几乎都不曾睡过一个好觉。


    谢柔嘉终是没有动手推开他。


    两刻钟后,马车终于在柿子巷的“家”门口停下。


    谢柔嘉瞥了一眼枕在自己肩头的男人,“到了。”


    平日里睡觉一向警觉的男人未动。


    谢柔嘉垂睫盯着近在咫尺的俊脸瞧了片刻,一时起了玩心,伸手捏住他的鼻子。


    果然,不消片刻,睡梦中无法呼吸的男人被憋醒,歇落在下眼睑的长睫微微颤动,缓缓低睁开眼睛,见是她,又重新阖上,睡意浓浓,“我再睡会儿。”


    谢柔嘉道:“外头冷,回去再睡。”


    他“嗯”了一声,人仍是不动。


    谢柔嘉只好道:“那驸马留在这儿,我就先回去了。”说着推开他的头要下车,却被他扯住衣袖不放。


    他巴巴望着她,“走不动,劳烦殿下搀我一把。”


    这会儿夜已经深了,院子里静悄悄,唯有廊庑下下的红灯笼还亮着。


    这样冷的天气,谢柔嘉也不好再将人自暖和的被窝里叫醒,认命地扶着他一路入了书房。


    好不容易将人扶坐在椅子上坐下,累得气喘吁吁的谢柔嘉正欲回房,又被他叫住。


    眉目若雪的郎君扶着额头,浓黑的眉微蹙,“头疼,劳烦殿下倒一杯茶。”


    天气冷,屋子里虽燃着炭火,可茶水却早已凉了。


    谢柔嘉重新打了水搁在炉子上烧水。


    水烧开还得一会儿,谢柔嘉才在一旁坐下,吃醉酒的男人又开始叫魂。


    她走到他跟前,“又怎么了?”


    他抬起长睫,道:“眼睛疼。”


    谢柔嘉打量着今夜矫情到极致的男人,嗤笑,“怎么,驸马这是将酒吃到眼睛里去了。”


    他眉头皱得愈发紧,“那倒没有。”


    谢柔嘉见他很难受,俯下身,洁白的指尖落在他微红的眼角 ,“是眼睛里头疼,还是眼皮子疼?”


    眉目若雪的男人顺势将她揽坐在自己怀里,醉眼朦胧地望着她,“哪里都疼,劳烦殿下替微臣吹一吹。”


    谢柔嘉眸光落在他圈在自己腰间的大手上,嘴角微微上扬,“驸马该不会是想借着酒劲儿勾引本宫吧?”


    “那,”他喉结微微滚动,“殿下愿意被微臣勾引吗?”


    谢柔嘉正欲说话,方才连路都走不动的男人一把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微微倾身上前,与她鼻尖抵着鼻尖。


    谢柔嘉一时没动。


    他亦没有下一步动作,就那么抱着她。


    两人僵持片刻,谢柔嘉到底没有他脸皮厚,偏过脸去看窗外。


    屋外雪势渐大,漫天飞雪簌簌落下。


    原来江南也不见得多暖和,雪下得与长安一样大。


    她不知怎的就想起有一年冬天,也是这样大的雪,她生了病,特别想要吃赵老伯家的板栗,非闹着要吃。


    文鸢差了阿敬去买,却并没有买到。


    因为雪下得太大,赵老伯根本没有出摊。


    心里很失望的谢柔嘉正披着衾被坐在榻上发闷,一袭墨狐大氅的美少年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窗前。


    那样冷的天气,冻得面色发青的少年怀里揣着一包温热的板栗。


    正是赵老伯家的板栗。


    她当时高兴极了,依偎在他怀里,同他一起赏雪吃板栗。


    后来她才知晓,是他自太子哥哥那里知晓她生病,正为了板栗闹脾气,特地去赵老伯家里,请赵老伯给她炒了板栗,又冒着那样大的雪给她送来。


    仅仅是为哄她高兴而已。


    彼时她年纪小,总觉得裴季泽无所不能,旁人做不到的事情,他总能轻而易举办到。


    如今她同当年那个雪似的美少年成了婚,比之当年的青涩,眼前的男人更加成熟俊美,城府谋略比之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鄂州这段日子,他在朝廷无钱,鄂州无粮的双重压力下,凭着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将鄂州流民的伤亡状况降到最低。


    尤其是今夜的谈判,堪称精彩,不过几句话,逼得江南道那些个不顾百姓死活的商户们低了头,她虽不说,可心里都忍不住替他叫好。


    才不过短短数月,他所做出的政绩,已是许多官员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


    可她却再不复当年心境。


    她想哪怕她当这段日子以来所发生的事情皆不存在,他没有同他那个表妹纠缠不清,她没有故意养面首叫他难堪,更不曾被他逼着来江南,她都无法再回到最初与他在一起时的心境。


    谢柔嘉突然觉得很难过。


    即便是同他闹得最厉害的那段日子,她都不曾感到如此难过。


    也许是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其实自己这么多年念念不忘的,不甘的,是当年那段太过美好的感情情,而不是为眼前的这个男人。


    往昔终不可追忆。


    她自他怀里起身,径直走到一旁书架最下头的柜子里摸出一坛子酒。


    裴少旻时常偷偷地一个人坐在书房内饮酒,被她撞见过好几回。


    好在他吃的少,坛子里还剩下一半。


    她将酒放到炉火旁烘烤。


    炉火旺盛,一会儿的功夫,坛子里的酒就热了,酒香溢满整间书房。


    书房内没有酒杯,她取了茶杯。


    酒极好,入口绵软,一点儿也不辣嗓子。


    谢柔嘉对着炉火小口小口地抿着杯子里的酒。


    她酒量极浅,几杯酒下肚,已有些神智昏沉,正盯着炉火发呆,一只洁白温热的大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逐渐泪盈于睫的少女望着他,“你不是醉了?”


    “我哄你的。”眼眶微红的男人伸手将抱进怀里,嗓音沙哑,“别哭,我下回不哄柔柔了。”


    她没有拒绝他的怀抱,把湿漉漉的脸颊埋进他温热的颈窝里,哽咽:“裴季泽,为何会如此?”


    她突然很害怕。


    她从未感到如此害怕过。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裴季泽将她抱得更紧些,“柔柔殿下大人有大量,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怀里哭得不能自已的少女不作声。


    裴季泽有些不知所措地捧着她满脸泪痕的脸颊,湿热的吻落在她被泪水濡湿的眼睫上。


    可这回,任凭他如何哄,都止不住她的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他怀里抬起哭得微红的眼睛,生涩而又笨拙的亲吻他的唇。


    也不知是否因为吃醉酒的缘故,她今夜格外的热情,不老实的小手钻进他的衣襟里,在他腰上摸来摸去。


    他一把捉住她的手,松开她的唇,喘息微微有些急促,“柔柔这回醒来,会不会又不认账?”


    她不答,捧着他的脸,学着他方才去含弄他的舌。


    很快,无力招架的男人松开她的手,反客为主,将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勺,一只手解了她身上的大氅丢到一旁,用自己身上的大氅将她裹得严丝合缝。


    两人正吻得难舍难分,突然有人推开书房的房门。


    裴季泽忙用身上的大氅裹紧怀里的少女,回头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少年,不满,“怎都不敲门?”


    裴少旻并未瞧见他怀里有人,摸了摸自己冻得通红的鼻尖,一脸无辜,“我——”


    话音未落,就见一女子自兄长怀里露出头来。


    面颊绯红的女子迷蒙着一对眼眸望着他,嫣红的唇微微肿着,给那张堪称绝色的脸添了几分靡艳。


    嫂嫂……


    裴少旻见惯了她平日里矜持倨傲的模样,乍一见到她这般,一时怔住。


    正愣神,她像是醒过神来似的,一把推开兄长,自地上捡起绯红大氅披在身上,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


    自家兄长赶紧追了出去。


    直到脚步声消失在院中,裴少旻才收回视线,见炉子上的水都已经煮沸,忙上前将水壶提下来。


    这么冷的天,还是要有个人暖被窝,好冷。


    *


    鄂州之困解决,全家人难得睡个好觉。


    翌日一早,裴少旻起来时,恰好碰见暂住在家里的崔铭也从屋子里出来。


    两人年纪相仿,又都曾在国子监读过书,虽没相处几日,意气相投,已经将对方视为知己。


    两人相视而笑,寒暄几句后,一同去了饭厅。


    才到门口,就见着谢柔嘉与裴季泽一前一后入了饭厅。


    四人寒暄过后,谢柔嘉看也未看裴季泽一眼,在崔铭身旁坐下,与他闲谈几句后,问道:“你以后还回长安吗?”


    崔铭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抿了抿唇,道:“也许吧,不过我才接手家里的事情,有许多东西需要学习。”


    谢柔嘉道:“那若是去了,记得去我府上找我,我请你吃酒。”


    崔铭低头应了声“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坐在对面的裴季泽不时地朝他二人投来眸光,碗里的粥几乎都没动过。


    裴少旻察觉到不对,不由地朝崔铭望去,却见平日里在他面前举止谈吐大方的少年面对嫂嫂时,耳朵都红了。


    他再瞧瞧兄长的眼神,心思稍稍一转,心底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今日因为休沐,裴季泽并不用去衙门。


    四人用罢早饭后,一同去了书房吃茶,说着江南道的水患一事。


    如今粮食事情已经解决,其他的都是善后问题。


    崔铭以生意人的眼光提了不少实用的建议,得到裴季泽的肯定。


    谢柔嘉没想到他读书不行,对于做生意倒是极精通,忍不住称赞,“没想到你还是个天生的生意人,什么都能扯到生意上去。”


    他十分地羞涩,“不过是一些不打紧的事情,比起先生运筹帷幄,实在差远了。”


    他一向习惯称呼裴季泽为先生。


    裴季泽神色淡淡,“殿下说得没错。此次崔氏一族立了大功,请功的奏疏已经送到长安去,迟些时候,必有封赏。”


    崔铭并未推却,道了一声,“多谢。”


    崔氏一族不是崔铭一人的,他此次这样帮助朝廷,必定是经过族里商议,若是没有好处,崔铭就算想要帮,崔氏其他人恐怕也不会同意。


    谢柔嘉也不知裴季泽究竟承诺了崔铭什么,忍不住瞧了他一眼,却见对方正望着自家,立刻收回视线,装作吃茶。


    大约吃了两盏茶的功夫,外头的锦墨来报:外头有一老者,自称是崔府管家,来接自家公子回府。


    谢柔嘉惊讶地看向崔铭,“你要回去?”


    崔铭颔首,有些不好意思,“鄂州的事情解决了,我也该回去了,来时,我曾答应祖母要回去陪她过腊八节。”


    谢柔嘉这才想起再过几日就是腊八,颔首,“也好,我这就叫人备一桌酒席,为你送行。”


    崔铭笑着拒绝,“多谢公主厚爱,只是管家已经等在外头,酒席就不必了。”


    谢柔嘉从不是个强人所难的性子,见他执意要走,道:“那我送送你。”


    这回崔铭倒没有推却。


    三人将崔铭送到院门口,果然见外头早已停当着马车,一个老者站在马车门口候着。


    崔铭道:“若是有机会,诸位可到河东去,崔某必定好好款待几位。”


    言罢,又从袖中取出一镶嵌宝石的檀木小匣子,道:“公主新婚时,崔某未能送上新婚贺礼,这份小小的心意,请殿下笑纳。”


    谢柔嘉伸手接过来。


    打开一看,锦盒里头装着一对象牙雕小人。


    雕刻的惟妙惟肖,十分地有趣可爱。


    相貌隽秀的少年腼腆一笑,“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望公主莫要嫌弃才是。”


    谢柔嘉心里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当日她不过夸了一句他的象牙雕香囊很别致,他便摘下来送给她。


    如今他帮了自己这样大的忙,临走前又送了自己这样一对象牙雕小人来。


    她郑重道:“我曾答应过要为你做一件事,如今那件事仍然作数。若是哪日你有了难处,可随时来找我,我必当想法子替你办了!”


    他点点头,“好。”


    几人又说了几句道别的话,他这才上马车。


    马车驶动,车轮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


    直到马车消失在巷子口,谢柔嘉才回去。


    待她进去后,裴少旻淡淡笑道:“我从前总是不明白明明嫂嫂那样喜欢阿兄,可阿兄仍是患得患失,如今倒是懂了。”


    裴季泽不置可否,转身回去。


    马车里。


    崔铭从怀里取出一把檀香扇,爱惜地抚摸着尾端坠着的一枚玉坠。


    坐在身旁的老者开口,“那位美貌的娘子,就是公子喜欢的女子吗?”


    崔钰轻声道:“那一位娘子是大胤最尊贵的嫡公主,岂是我一界商人能高攀,更何况,她已经嫁人。”


    他心目中钦慕的人叫小谢,是个容色无双,爱捉弄人的美少年。


    哪怕他们只相处七日,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


    他会一辈子都记得她。


    *


    二楼卧房。


    裴季泽一上去就瞧见黛黛正在屋里收拾东西,见他来,忙低下头见礼。


    裴季泽环顾室内,见卧房内属于自己的东西几乎都不见了,吩咐,“你先下去。”


    黛黛赶紧退出去,临走前,还不忘把门带上。


    裴季泽走到正到谢柔嘉跟前,问:“这是何意?”


    正在书写奏疏的谢柔嘉头也未抬,“什么何意?”


    裴季泽径直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抚摸着儿茶柔软的皮毛,低声问:“为何要将我的东西搬出去。”


    谢柔嘉执笔的手一顿,片刻后接着书写。


    直到一份奏疏书写完,她方道:“我不习惯与人同住。”说完,将自己手中的奏疏递给他,“这是为驸马请功的奏疏。驸马可先过目,若是不满,我可酌情修改。”


    裴季泽并未接那本奏疏,眸光落在她雪白脖颈处的几枚吻痕上,喉结微微滚动,道:“怎就突然不习惯了?是否是因为昨晚我——”


    “昨夜发生何事本宫一点儿印象也无!”


    并不想提及昨晚的谢柔嘉冷冷打断他的话,一脸倨傲地抬起下巴,“本宫有权力不召见驸马,这个理由,驸马能接受吗?若是驸马不能,本宫还可为驸马找个体面些的理由来。”


    裴季泽闻言,抬起眼睫望着她,昨夜那对温柔若水的眼眸此刻像是结了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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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9  ? 第 49 章


    ◎裴季泽,我早已经不喜欢你了◎


    谢柔嘉对上他的眼睛, 立刻偏过脸看向敞开的窗子。


    外头又簌簌飘起雪花,卷着寒风,打着璇儿的落下, 甚至有些还飘进窗子里来。


    凉飕飕地。


    头脑越发清醒的谢柔嘉感到很懊恼。


    明知自己不善饮酒, 还非要将自己吃醉。


    若是吃得烂醉如泥, 次日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倒也无所谓。


    可偏偏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些事情。


    她本以为裴季泽会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留下来,正想着如何搪塞过去,谁知他自她手里拿过那份奏疏, 起身朝外面走去。


    行至门口时,他顿住脚步,冷冷道:“殿下还是以后莫要饮酒, 免得总做一些叫人误会的事情。”言罢, 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直到脚步声消失,谢柔嘉才转过脸来,有些颓然地坐在榻上。


    这时文鸢入内,忍不住问:“公主同驸马又吵架了?”


    若不然大冬天的怎就将驸马赶了出去?


    抱膝坐在榻上的少女并未回答她的话, 而是道:“在朔方有一种开得极其艳丽的花, 拿来止疼极佳。只是这花一旦服用过量, 人就会同服食五石散一般上瘾。裴季泽就是那种带着毒性的花, 戒掉一回, 其过程于我而言不亚于剥皮拆骨的疼。若是再沾染上一回, 我怕不是连命都要搭进去。”


    裴季泽, 实在不能再亲近了。


    *


    这日,直到晚饭时裴季泽都未回来。


    这段时日, 无论他多忙都好, 晚饭总要回来用。


    谢柔嘉问裴旻, “可是府衙出了事?”


    裴少旻今日并未去衙门,猜想兄长定然是同嫂嫂置气。


    只是不知是为送象牙雕小人的少年,还是为旁的。


    他想了想,道:“不如嫂嫂去瞧瞧兄长?”


    谢柔嘉摇摇头,“想来他定是有事情要忙,忙完自然就会回来。”


    裴少旻见她不肯,在心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起身告辞离去。


    谢柔嘉在饭厅内坐了一会儿,见外头的雪越下越大,正欲回屋,锦书冒雪从外头回来。


    他在廊庑下拂干净身上的雪,方入了屋子,向谢柔嘉见过礼后,道:“公子今夜宿在府衙,派奴回来取些衣物。”


    谢柔嘉沉默片刻,瞥了一眼黛黛,“去替驸马收拾衣物。”


    黛黛赶紧去收拾。


    不出一刻钟的功夫,就提着一件包袱出来。


    锦书抬起眼睫偷偷地觑了一眼谢柔嘉,只见对方神色如常,想起还在府衙里等着自己的主子,也不敢多言,赶紧拎着包袱回去复命。


    待锦书离开后,谢柔嘉随便用了两口饭,便搁下筷子回屋陪儿茶玩。


    一旁的文鸢瞧她像是不大高兴,道:“兴许驸马真有事。”


    谢柔嘉“嗯”了一声,起身走到窗前,将窗子推开一条缝,望着外头苍茫暮色笼罩下的河岸发呆。


    许是天冷,人睡得也早,河对面平日里的闹热噪杂声消失不见,只剩下零星的几盏灯火摇曳在冬夜里,显得格外的寂寥。


    文鸢生怕她冻坏,忙上前关上窗子,道:“公主若是无趣,不如早些歇了吧。”


    她颔首,“也好。”


    文鸢忙服侍她躺下。


    谢柔嘉见她要在地上打地铺,道:“冬日里冷,回屋睡吧。”


    文鸢迟疑,“若是公主夜里要寻人怎么办?”


    这些日子因为有驸马在,所以并不需要她们守夜。


    如今驸马人不在,公主一到了夜里就瞧不见东西,若是起夜时磕着碰着该如何是好。


    谢柔嘉笑,“这样冷的天,我夜里起来作什么。”


    文鸢还要说话,她道:“去吧。”


    文鸢替她掖好被角后才退出去。


    直到听见关门声,谢柔嘉轻抚着身旁的位置,心里不由自主地念叨着一个名字。


    裴季泽……


    *


    府衙内。


    裴季泽一夜未睡。


    锦书见着自家公子眼下乌青,心想明明知晓自己不好受,为何还非要同公主置这个气,又见他不时地朝窗外张望,道:“府衙里的早饭怕是公子吃不惯,不如咱们回家用早饭?”


    神色淡然的男人颔首,“也可。”


    才入内,暖和的屋子里还残留着燃了一夜的雪中春信,混合着一股子淡淡的玫瑰暖香扑面而来。


    像是一颗心终于寻到归处的男人整个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放轻脚步入了内室。


    原以为她仍睡着,却不曾想她竟已醒来。


    此刻外头天未凉透,屋子里暗沉沉。


    肤白若雪的少女披着衾被坐在那儿,眼角似乎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


    裴季泽大步跨到床前,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嗓音微微沙哑,“可是哪里不适?”


    “你怎回来了?”


    回过神来的谢柔嘉有些茫然地望着裴季泽。


    那对微微泛着红的眼睛里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以及感受到他身上烘出来的暖意。


    清冽的薄荷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香。


    这种气息叫她觉得莫名的安心。


    他伸手揩去她眼角的泪珠,“怎哭了?”


    也许是瞧不清出他的脸,心里觉得很自由的谢柔嘉吸了吸鼻子,“腿疼。”


    裴季泽忙去取了药油来,将她的亵裤拉至膝盖以上,露出两条雪白纤细的小腿。


    他将药油倒在掌心搓热后,包裹住她的膝盖。


    神情有些惘然的少女终于被疼痛拉回现实,把湿漉漉的脸埋进他的颈窝里,微微颤粟。


    直到裴季泽替她揉完腿,她才从他颈窝抬起一张微红的面颊。


    这会儿屋子里有了些许光亮,长睫上还挂着泪珠的少女打量着眼前的男人,问:“驸马会不会时常腿疼?”


    明明之前他还坐在轮椅上,按道理来说,应比她要严重。


    只是这些日子以来,他身上仍是有淡淡的药香,却从不曾听他提及过半个字。


    他道:“已经好了。”


    “是吗?”这话其实谢柔嘉有些不相信。不过他不愿意说,她自是不会勉强。


    裴季泽道:“眼下时辰尚早,殿下再睡会儿。”


    谢柔嘉“嗯”了一声,由他扶着躺回到床上去。


    谢柔嘉透过床帐看着那抹高大的身影起身离了内室,才阖上眼睫。直到听不到外头任何的动静,她自言自语地唤道:“裴季泽,我口渴。”


    原本以为他早就不在屋子里,谁知片刻后,他掀开帐子,端着一杯水站在床前望着她。


    谢柔嘉望着眼前身姿挺拔高大的男人一时有些无措。


    他已经在她床前坐下,伸手将她扶坐在怀里,把水喂到她嘴边。


    待她吃完水,他并未立刻走,就这么抱着她,轻声道:“昨夜我在府衙一夜都不曾睡着。”


    谢柔嘉道:“多睡几晚就习惯。”


    身后的男人被她气得牙痒痒,张口去咬她的耳朵,可终究舍不得她疼,只含在口中,用牙齿轻轻地研磨。


    耳朵一向最敏感的少女不由地瘫软在他怀里,伸手去阻止他,却被他捉住手,牢牢的禁锢在怀里。


    炽热滚烫的吻由她的脖颈落在她唇上,一发不可收拾。


    谢柔嘉羞恼欲拦,可这回怎么都拦不住。待回过神来时,已经被他缠得魂儿都快没了。


    她抽回一丝神智,“裴季泽,就算是我同你做了什么,我也绝不承认!”


    他不管那么多,用牙齿咬开她脖颈的缎带,在她雪白的脖颈留下淡淡的齿痕。


    帐内似乎越来越热,他额头上渐渐地沁出汗来。


    眼角沁出泪珠的谢柔嘉没想到会这样痛,不肯就他。


    好在,他理智尚存,并未强迫。


    他平了几息,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哑声道:“睡吧。”


    谢柔嘉看着眼前衣冠整齐,想起自己的狼狈,愈发羞恼,气不过,在他胸前狠狠咬了一口。


    他闷哼一声,却将她抱得更紧些,轻轻拍着她的背。


    昨夜几乎一夜未睡的谢柔嘉在他的安抚下沉沉睡去。


    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天光大亮,裴季泽早已不在身侧。


    若不是她屋子里还残留着辛辣的药油气息,她还以为今日一早不过是在做梦。


    窗外雪亮的光渗进屋子里。


    今日是个大晴天。


    身上有些酸疼的谢柔嘉裹着衾被走到镜前,待瞧清楚镜子里那副雪白玲珑的身段上靡艳的痕迹,耳根子烧得滚烫。


    这个狗东西!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声,她以为又是裴季泽,赶紧将寝衣穿好。


    进来的是黛黛。


    黛黛见自家主子面颊绯红,担忧,“公主可是着了风寒?”


    谢柔嘉立刻道:“无事!”


    心思单纯的黛黛并未多想,一边服侍她更衣,一边道:“今日一早驸马就从府衙回来,看来,驸马还是舍不得公主。”


    谢柔嘉在心里轻哼一声,他怕不是舍不得自己,不过是憋坏了而已。


    越想越生气,恨不得在房屋外挂上“裴季泽不得入内”的牌子来。


    下楼时,她瞧见院子里的柿子树下多了两个雪人。


    那两个雪人并排站着,以棋子做眼,两根树杈做手,堆得活灵活现。


    谢柔嘉很是喜欢。


    黛黛笑道:“是驸马堆的,驸马说今日晌午会回来用饭。”


    正说着,听到脚步声朝这边行来。


    谢柔嘉转头一看,为首一袭墨狐大氅的美貌郎君不是裴季泽又是谁!


    他见她在院中,疾步上前,捉着她的手询问:“腿可还疼?”


    谢柔嘉想起早上之事,偏过脸不理他。


    裴少旻见自家嫂嫂耳朵都红了,上头隐约有齿痕,想到自家兄长早上一扫昨日萎靡,一副如沐春风的模样,猜想二人定是床头打架床尾好。


    他知晓嫂嫂脸皮一向极薄,赶紧入了饭厅,将院子留给两人。


    其余人也都识相地离开。


    谢柔嘉也要走,被裴季泽捉住不放。


    他极自然地将她圈在怀里,洁白的指骨摩挲着她耳朵上淡淡的齿痕,微微红了耳朵,“可还疼?”


    谢柔嘉瞪着眼前看似高洁,实则心又黑又坏的男人不作声。


    他默默望着她,一对含情眸眼波流转,摄人心魂。


    难听的话到了嗓子眼,谢柔嘉不知怎么又咽了回去,扭头去了饭厅。


    饭毕,三人坐在书房吃茶,不知怎的就说到岳阳侯。


    今日一早,鄂州府衙传来消息,岳阳侯竟然向鄂州捐了一千石粮食,如今整个鄂州都在传播此事。


    裴少旻一脸讥讽,“这个岳阳侯当真好谋划。此次整个江南道的商户被他带着鼻子走,那些个囤粮的商户们更是亏得哭爹喊娘,他倒好,非但全身而退,还为自己赢得一个好名声。”


    谢柔嘉已经多此听到此人的名字,实在是好奇得很,“有机会,倒是想要见一见此人。”


    裴少旻道:“也许过几日嫂嫂就有机会见。”


    谢柔嘉不解其意。


    裴季泽看向她道:“正打算与殿下说起此事。我来江南已经数月,理应要见见江南各州刺史,再过几日便是腊八节,便借鄂州府衙设宴。岳阳侯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递了拜帖,说是要来拜会殿下。”


    谢柔嘉道,“左右闲着无事,见一见也好。”


    她在鄂州的事儿,整个江南道的人都已知晓,这段时日想要拜会的人不知凡几,而他身为岳阳县侯,要来拜会,倒也合情合理。


    几人正说着话,这时锦墨领着一管事打扮的男子入内。


    是姑苏老家的人,奉命来送东西以及询问他们几时回姑苏过年。


    许是怕他们在外头吃苦,院子里堆得跟小山似的。


    那管事转交了裴夫人的话后,将一包袱呈给谢柔嘉,道:“这是夫人特地吩咐给公主的。”


    谢柔嘉没想到是特地给自己,十分稀奇,叫黛黛打开。


    原以为包袱里头装着什么宝贝,谁知打开一看,顿时愣住。


    里头搁着的全部都是婴孩的衣物,甚至还有一对绣了珍珠的虎头鞋。


    书房一时陷入沉寂。


    这些日子大家忙着赈灾的事儿,倒把谢柔嘉当初假孕之事给忘了。


    裴少旻觑了一眼自己的兄嫂,低下头笑。


    面无表情的谢柔嘉起身告辞。


    裴季泽瞪了裴少旻一眼,赶紧追上去。


    他一路跟到卧房去,见她抱膝坐在榻上,在她身旁坐下,道:“此事我回去后会与姨母解释。”


    话虽如此,可这种事情到底是尴尬。


    谢柔嘉坐在那儿抠弄着自己的指甲,“本就不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裴季泽握住她的手,粗砺的指腹轻抚着她粉白干净的指甲,“再弄就不好看了。”


    谢柔嘉欲抽回手,他不肯放。


    谢柔嘉抬起眼睫瞪着他。


    他低下头在手背上轻轻印下一吻,“无论如何,我会找一个妥善的理由,别担心。”


    谢柔嘉轻哼一声。


    他侧过脸,又在她鼻梁左侧那粒小小的朱砂痣上印下一吻,喉结微微滚动,“那夜若是殿下吃醉酒不记得,有些话我想再说一遍。”


    她偏过脸拒绝,“不想听。”


    “可我还是很想说。”他眸光沉沉地望着她,“我想要同殿下重新开始,殿下能否给我一个机会?”


    谢柔嘉咬着唇不作声。


    过了好一会儿,抬起微湿的长睫望着他,“裴季泽,我实在不理解你在想什么。你究竟想要什么。”


    裴季泽道:“我说过,我想要同殿下长长久久做夫妻。”


    “我不信!”


    她嗓子微微沙哑,“裴季泽,我已经不喜欢你了,无论你信不信都好。”顿了顿,又道:“我这个人你是知晓的,无论是来江南,还是答应留在鄂州,没有一个理由是因为你。便是与你亲近,也只是因为寂寞,我这个人,一向最怕寂寞。今早若是安抚我的是其他男人,我也会如此。”


    裴季泽闻言薄唇紧抿。


    半晌,他一言未发离了屋子。


    坐在榻上的谢柔嘉心中没有半点报复的快感,颓然地坐在那儿。


    接下来几日都不曾见过裴季泽。


    裴少旻说他在忙着灾后善后的工作,所以很忙。


    谢柔嘉心里明白,他是在躲着自己。


    如此也好,免得彼此见面尴尬。


    转眼便是腊八节。


    是夜。


    黛黛正替她梳妆,一袭墨狐大氅,容颜俊美的男人出现在镜子里。


    不过几日未见,他好似整个人瘦了一圈,看起来十分的憔悴。


    便是鄂州最难的那些日子,她都不曾见过他如此憔悴。


    人真的很奇怪,鄂州最难的日子里,她与他同仇敌忾,两人关系融洽得如同真夫妻。


    鄂州之困解了,她与他形同陌路。


    正愣神,他已经走到她跟前,洁白修长的指骨从一堆首饰里勾出一对长及下巴的耳珰。


    耳珰尾端坠着一个指甲大小,一脸娇憨的小猫。


    是用白玉雕刻而成,十分可爱有趣。


    谢柔嘉一时想不起自己竟然有这样一对耳铛。


    按道理来说,这么漂亮的东西她不可能没注意。


    谢柔嘉正欲问问他怎知晓自己有这个,他突然俯下身,洁白的指骨抚上她雪白柔软的耳珠。


    他吻过她多次,可这样抚摸她的耳朵还是头一回。


    耳朵酥酥麻麻痒起来,谢柔嘉十分地不自在,要躲,却被他托住下颌。


    “别动。”


    他一脸认真,“待会儿弄疼了。”


    谢柔嘉忍不住望向镜子,一袭绯袍的男人笨拙地捏着耳珰,洁白的指骨微微颤抖,穿了好几次,都未能成功。


    她不知怎的想起自己穿耳洞的那一日,特地跑去同他炫耀。


    他却满脸心疼得望着她红肿的耳朵,像是恨不得替她疼。


    她撒娇,“待长好了,小泽要记得送我这世上最漂亮的耳珰。”


    当时红了面颊的少年颔首应了声“好”。


    后来的每一年那一日,他都会送她耳珰。


    各式各样的,独一无二。


    满长安都寻不出第二对来。


    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谢柔嘉拒绝,“我今日不想戴耳珰。”


    他却道:“已经好了。”


    谢柔嘉瞥了一眼镜子,镜中一袭红裙的女子肤白若雪,额间点了梅花妆,一对像是沁了水光似的凤眸微微上扬,整个人冷而艳丽。


    唯有垂在下巴的一对耳珰,给她增添几分俏皮的颜色。


    镜子里的男人垂睫望着她,“那日说的话是骗我的,对不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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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  ? 第 50 章


    ◎阿宝是谁?◎


    一脸冷漠的女子抬起眼睫, “我日日说那么多话,驸马是指哪一句?”


    他沉默片刻,把自己的手递给她, “走吧。”


    *


    去府衙的路上, 两人都未开口说话, 直到马车在府衙门口停下,他才道:“若是待会儿觉得累了,提前离席即可。”


    谢柔嘉“嗯”了一声,由他搀扶着自己下了马车。


    这次夜宴, 几乎整个江南道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


    且因为她在的缘故,在场所有的官员几乎协同家中女眷一同前来。十分热闹。


    谢柔嘉与裴季泽到时,已是宴会开始的时间。


    在场所有的官员忙起身向他二人见礼问安。


    谢柔嘉游刃有余地寒暄几句后, 瞥了一眼在场数十个官员, 低声问一旁消息最灵通的裴少旻,“哪个是岳阳侯?”


    裴少旻也没有见过岳阳侯,微微摇头,“应该还没来。


    谢柔嘉道:“架子倒挺大。”


    这时宴会正式开始。


    百无聊赖的谢柔嘉借着视野的便利, 打量着席间一对对的夫妻。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这段日子江南道盛传她与裴季泽琴瑟和鸣, 恩爱有加, 席间每一对夫妻今夜看起来格外的恩爱。


    只可惜谢柔嘉打小就见惯夫妻之间貌合神离的情景, 一眼就能识破哪些是真, 哪些是假。


    不过是想要演给她看。


    她倒也乐意看戏。


    瞧来瞧去, 有一对夫妻格外惹人注目。


    登州刺史安道和与他的妻子。


    因为席间, 安道和几乎是一直在服侍自己的妻子,自己倒不曾用过什么。


    安夫人看着比他小不了几岁, 模样生得也十分一般, 安道和看她的眼神却十分爱慕, 就像对方是个绝色美人。


    一个人的眼神是装不出来的。


    谢柔嘉忍不住多瞧了两眼,身旁服侍的黛黛悄声道:“奴婢听说,安道和的结发妻子是个盲人。”


    谢柔嘉微微有些惊讶。


    再仔细一瞧,果然见她眼神略显得有些空洞。


    倒是一对极有意思的夫妻。


    宴会进行到一半,谢柔嘉见锦墨匆匆过来,在裴季泽耳边耳语几句。


    也不知说了什么,裴季泽眉头紧锁,道:“有些事情,可能需要先回去。”


    *


    寒夜寂静,只有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


    两刻钟后,沉重的马车在家门口停下。


    一出马车,凌冽的寒气扑面而来。


    屋子里早有人生了炭火,温暖如春的屋子里染着淡淡的雪中春信,驱走人身上的寒意。


    裴季泽替谢柔嘉解了身上的氅衣,道:“我还有事要处理,殿下先睡。”


    谢柔嘉打了个哈欠,懒懒地“嗯”了一声。


    他说是要走,人却站着未动。


    谢柔嘉斜他一眼,匀了胭脂的眼尾微微上扬,眼波流转,“可还有事说?”


    他上前一步,将她圈进怀里,喉结微微滚动,“我今夜想在此处安寝。”


    谢柔嘉不言语,垂在下眼睑的浓黑长睫微微颤动,眼角的那一抹红妩媚到了极致。


    等不到回答,他便不肯走。


    谢柔嘉瞥了一眼榻上蜷缩成一团的儿茶,“若是不介意,今夜驸马同儿茶一起安寝。”


    他这才肯离去。


    谢柔嘉吩咐人备水沐浴。


    楼下,正在院中徘徊的裴少旻一见到自家哥哥终于下楼,忙迎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入了书房。


    人还未坐下,裴少旻便道:“希望这次叔父能够平安脱险。”


    面色晦暗不明的男人轻轻摩挲着腕骨处的紫檀木串珠,沉默片刻,道:“我明日一早就回姑苏,你留下来与郑刺史处理好善后事宜。”


    裴季泽将所有的事情交代完毕后,已是深夜子时。


    一脸困顿疲惫的男人轻轻揉捏着眉心,“去睡吧。”


    裴少旻见他眉宇间颇为凝重,知晓压在他肩头的担子极重,可有些时候,旁人开口安慰也无用,最终什么也没说,起身离去。


    待他离开后,裴季泽沐浴过后方回房。


    行至门口时,只见屋子里亮着一盏灯,一抹暖光映在窗户上。


    神色缓和的男人轻轻地推开门进去。


    床上的女子已经睡着,整个人埋进绿色的衾被中,露出一张巴掌大的雪白小脸,浓黑纤长的眼睫垂在下眼睑处,投下一片阴翳。比着妆后秾艳的倨傲高贵,显得乖巧又安静。


    裴季泽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她柔软细滑的脸颊,眼底浮现出一抹柔意。


    床上的女子大抵是刚睡下不久,微微撑开眼皮子,睡意朦胧地看他一眼,“好困。”


    声音又娇又柔,全然不似平日里的冷淡。


    裴季泽脱去外袍,熄灯后钻入温暖的衾被,将她抱进怀里。


    衾被里很暖,她身上沐浴过后的暖香愈发浓郁,勾人心魂。


    睡得正香的女子呢喃,“不是叫你同儿茶睡……”


    他不答,将她的耳朵含在口中,用牙齿轻轻地咬啮。


    她被扰醒,不肯叫他动。


    他将她裹挟在身下,低下头吻住她柔软的唇。


    她用舌尖想将他的舌顶出去,却反被他含住,用力吮吻。很快,她便没了力气,任由他扣住自己的手指为所欲为。


    直到她从窒息中醒来,强势而又霸道的男人才松开她的唇,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像是说醉话一般,在她耳边轻声呢喃,“重新喜欢我,好不好?”


    她像是没听见,眼睛闭得很紧。


    翌日一早。


    谢柔嘉醒来时天光大亮。


    裴季泽已经不在房内。


    守在一旁的黛黛一见她醒来,立刻上前,一边服侍她更衣,一边道:“驸马天不亮就去了府衙,说处理一些事宜,晌午就要回姑苏去。”


    谢柔嘉惊诧,“这么快?”


    黛黛颔首,“奴婢已经收拾好东西,只等公主起床。”


    这样着急回去,定然是姑苏出事。


    谢柔嘉想起昨夜宴会时裴季泽中途离席,回来时面色极为凝重。


    只是她隐约记得,他说的是好事。


    她虽与他成婚已有半年内之久,可对于他家里的事情实在知之甚少。


    她木然地由黛黛盥洗梳妆,待下楼时,迎面撞上裴季泽。


    眉目若雪的男人一见她起来,好似冰雪融化一般,握住她的手,“起来了?”


    谢柔嘉道:“现在就要走?”


    裴季泽颔首,“用完饭立刻就走。”


    谢柔嘉不解,“何事这样急?”


    裴季泽沉默片刻,郑重道:“微臣要带殿下见叔父。”


    谢柔嘉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


    她到姑苏次日,就提出见裴温,当时被他以裴温在庄园里修养由拒绝。当时她只以为是他的借口,却没想到他竟要主动带她去见裴温。


    这段日子以来,她对裴季泽也算是有了重新的人认识,思及当日种种,也知晓自己对他抱有偏见,沉思片刻,问:“裴叔叔,并不好,对不对?”


    裴季泽道:“眼下微臣来不及同殿下解释,咱们用过饭后就要出发。”


    心中隐隐不安的谢柔嘉颔首,“也好。”


    两人用罢饭后,行装也已经打点好。


    离开前,谢柔嘉忍不住回头打量着眼前住了数月的小院。


    鄂州之困已解,裴季泽身为御史,一个江南道有十几个州县,要监察地方官员,调查各地地方官的政绩与操守,了解民生疾苦等,不能某一处常住,恐怕以后不会回来。


    她望着院中那两个堆在柿子树下的雪人,心中陡然生出不舍之前来。


    正走神,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她的手。


    是裴季泽。


    他替她紧了紧身上的红狐裘,“待一切事宜处理好,得空时微臣再带殿下来瞧瞧。”


    谢柔嘉神色淡淡,“没什么好瞧的,本宫在这么个小地方待了那么久,早已经腻味。”


    他沉默片刻,道:“走吧。”


    马车一路驶出巷子,行了约有一刻钟的功夫,突然停下来。


    只听赶车的马夫道:“公子,路被人堵了。”


    谢柔嘉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推窗向外张望,顿时呆楞住。


    只见漫天大雪里,鄂州城内那条宽不过三丈的主干道两侧站满百姓。


    而道路中央的是十几个一袭绯袍的官员,乃是江南道的十数个刺史,为首的则是郑远与安道和。


    众人见裴季泽搀扶着谢柔嘉下了马车,连忙迎上前来见礼,而沿途的百姓们则朝他们参拜,高呼“裴青天”与“安乐公主”。


    谢柔嘉望着一张张在寒风中冻得通红的面孔,不禁有些动容。


    她从前在长安,百姓们怕她敬她。


    而今在鄂州,他们依旧敬她,可这份敬却与长安百姓心中的敬而远之完全不同。


    她突然就理解裴季泽这段日子以来,几十个日夜不眠不休的动力何在。


    也许,这就是为官的意义所在。


    【为民请命】


    不过简单四个字,里头却不知包含多少血泪史。


    就连一向清冷疏离的裴季泽也微微红了眼眶,对郑和道:“本官不是特地嘱咐过,本官会同殿下悄悄离开,莫要如此劳师动众。”


    眼眶通红的郑远道:“是他们得知裴御史同公主今日离开,非要来相送。鄂州百姓们的命是裴御史与公主所救,他们要来向二位道谢,下官不敢拦,也不能拦。”


    言罢,自袖中取出一份血书呈上前,向裴季泽与谢柔嘉一揖到地,哽咽,“这是连同下官在内的各州刺史以及百姓们的万民书,若是将来朝廷追责御史私用税粮,下官愿与怕御史一力承担。”


    其他的各州刺史闻言,亦都如此。


    裴季泽将囊括着数万百姓心血的血书接过来,向在场所有人敛衽还礼,“裴季泽亦在此多谢诸位。”又见此刻雪势渐大,劝众人离开。


    可众人却迟迟不肯散去。


    裴季泽与谢柔嘉知晓他二人若是不离开,恐怕其他人也不肯走,只好先行上马车。


    谁知马车车轮才转动,一马蹄声响起。


    围观的百姓们自发让出一条道来,远远地瞧见有人纵马前来。


    他在距离谢柔嘉与裴季泽一射之地翻身下马行礼,呈上一将一天青色的包袱皮。


    文鸢忙上前去拿。


    是一件白狐围领。


    整条围领通体雪白,无一根杂色,实乃上品。


    来人道:“我家主子说昨夜来得晚了,不曾拜会公主。迟些时候会再去姑苏拜会公主。”


    是岳阳侯的人。


    昨夜她提前离席,也不知岳阳侯究竟有未去。


    谢柔嘉淡淡地应了声“好”,在一众百姓的目送中与裴季泽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出城,周遭所有的百姓才渐渐散去,一抹雪白的身影出现在城楼之上。


    他举着手中的弩弓,瞄准官道上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


    身旁的人忙劝阻,“主子,万万不可,沿路都有部曲守护,若是打草惊蛇……”


    容貌昳丽的男子并未收回手,只是弓弩的方向却一向一棵枯树上的乌鸦窝。


    手一松,一只利箭破空而出,射中窝里的一只乌鸦。


    弓箭射穿的是乌鸦的翅膀,它被牢牢的钉在树上,凄厉的惨叫声划破长空。


    就这么叫他死,着实便宜他!


    接下来,要让他尝尝什么是痛不欲生!


    好戏,才刚刚开场呢。


    *


    马车里。


    谢柔嘉听见一声声的嗥叫,不由地开窗去看,只见几只乌鸦落在道路两旁的枯树上。


    裴季泽伸手关了窗,“外头冷,待会儿着了风寒。”


    谢柔嘉收回视线,神情蔫蔫地坐在倚在马车车壁上。


    裴季泽道:“还有很长的路要赶,殿下可先靠在微臣的怀里小睡。”


    不等谢柔嘉反对,已经将她拉坐在自己怀里。


    谢柔嘉本不想与他亲近,可是马车里终究不比屋里暖和,到底不想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便由着他去了。


    因是下雪天,赶路受阻,再加上裴季泽似乎很赶时间,除却夜里必须要住宿,其余时间两人皆待在马车内。


    尽管马车地板上铺了两成棉被,最上头还铺了一张虎皮,等马车入姑苏境内时,谢柔嘉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散架。


    裴季泽十分心疼,道:“若是实在不行,我先送殿下回家休息一两日。”


    “无妨,”谢柔嘉懒懒地趴在他肩上,“我也想要早一些见裴叔叔。”


    裴季泽并未坚持,直接命人去庄园。


    马车终于赶在天黑之前,驶进裴温所在的一处庄园内。


    谢柔嘉下马车时,腿脚都是软的,站都站不稳。


    裴季泽也不顾她反对,直接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大步向一处院落走去。


    谢柔嘉连与他争执的力气都没了。


    好在他只是将她抱到院门口便将她放在地上。


    这时锦书忙上前敲门,院子里很快传来脚步声。


    俄顷,门自里头打开,一生得浓眉大眼,身形魁梧的男人自里头走出来。


    他一见到裴季泽十分的激动,正欲说话,眸光落在谢柔嘉身上,一张脸迅速冷下来,眼神像刀子一样剜向谢柔嘉。


    谢柔嘉心中很是诧异。


    眼前之人正是昔日裴温的侍从,亦是他的前锋将军裴五。


    从前在朔方时,他就一直瞧谢柔嘉不顺眼。


    只是从前虽不喜欢她,可到底碍于裴温在,如今看着,倒像是有不共戴天之仇。


    裴季泽微微蹙眉,“不得对殿下无礼。”


    他是裴家未来的家主,裴五一向敬重他,闻言未再多言,将他二人迎入院中。


    眼下大雪,院子里积雪未扫,一片白茫茫。


    裴季泽搀着谢柔嘉深一脚浅一脚的朝正前方一处亮如白昼的方屋走去。


    才入廊下,一鹤发童颜的老者自里头出来。


    那老者见是裴季泽回来,笑,“小裴回来了。”


    谢柔嘉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如此称呼裴季泽,正猜测是裴家哪个亲戚,又听那老者十分不正经道:“这位美貌的小娘子,是你媳妇儿?”


    她耳根子一热,一脸不悦地看向那老者,正欲开口说话,只见裴季泽向他敛衽见了一礼,道:“这段时日有劳檀先生。”又向她介绍,“这位便是名满天下的檀阳先生。”


    怪不得性格如此怪诞。


    谢柔嘉想起上回母亲所用的治疗头疾的药膏也是他所制,心里不免对他多了几分感激,向他郑重道谢。


    檀阳先生笑道:“小裴,你这媳妇儿有点儿意思。”


    一句话又把谢柔嘉心里的火点了起来,裴季泽适时地握住她的手,问:“眼下可方便进去瞧瞧叔父?”


    檀阳先生颔首,“去罢。”


    裴季泽定了定心神,牵着谢柔嘉入了屋子。


    才一进去,一股浓重苦涩的药气裹着暖意扑面而来。


    谢柔嘉一进去,眸光便落在室内床榻上躺着的男人身上,呆愣片刻,大为震惊,“这,这是裴叔叔?”


    裴季泽喉结微微滚动,哑声道:“正是叔父。”


    怎会如此!


    谢柔嘉打量着床上瘦得两颊凹陷,面色苍白的中年男人,完全无法与那个战场上所向披靡,桀骜不驯的英武将军联想到一块去。


    似听到动静,床榻上的男人缓缓地睁开眼睛。


    裴季泽连忙上前去,一把握住他的手。


    他的眸光却落在一袭红狐裘的谢柔嘉身上,愣了一下,那双干涸的眼眸里焕发出神采来,嗓音沙哑,“阿宝,你来瞧我。”


    眼含泪珠的谢柔嘉顿时怔愣住。


    阿宝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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