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风声回荡在?朽旧的村子上空, 这里并不是宁唯萍阐述中的断壁残垣,而是?全?新的桂村, 在岁月中斑驳多年后被人尽力?修整,却依旧无力?回天的废弃模样。


    阵势散尽后?,被捆缚其中煎熬多年的魂魄碎片也得到解脱,逐风而去,唯有一缕恋恋不舍地环绕在?宁唯萍左右,苍白的魂光下,映出一道苍老慈祥的身影。


    她红了眼眶,伸手去碰触那抹虚幻的影子, 却终究只能?停在?近处,不能?落下。


    “村长爷爷……”


    宁唯萍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完了惨痛的过去,却在?此刻哽咽,潸然泪下。


    破碎的灵魂无法进入轮回, 只有化作清风白雪,春花秋雨。


    但这?也算得了大自在?,大逍遥, 再不必被困于庸俗的皮囊, 只能?看见一方狭窄的天地。


    从此以?后?, 他们就是?天地。


    “我知道你?们有很多?事?想问我。关于那个书生, 关于他的复生之法,关于他撰写的《诡闻奇术》。”


    宁唯萍哑着嗓音:“不过,还是?烦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想把欠村长爷爷的那折戏唱完, 再好好的与他们道个别。”


    秦方与冷天道对视一眼, 看向云不意。


    云不意还在?为宁唯萍的故事?惆怅,冷不防被他们一瞧, 愣了愣,赶紧点头。


    他思忖着说:“唱戏可以?,我们也能?帮你?再建一座戏台。不过……《南海辞》,已经不适合在?这?时唱了。”


    《南海辞》是?祝寿的戏曲,然而需要祝寿的人,却已不在?了。


    “说的也是?。”宁唯萍微微一笑,她早就从梦中苏醒,因而并不感伤,只为亲朋们得到解脱而释然和高兴,“那灵草先生以?为该唱什么好?”


    “嗯?问我吗?”云不意茫然地晃了晃叶子,“我不太?听戏,不过……宁姑娘,你?要不要唱一支《青鸟》?”


    宁唯萍一愣:“《青鸟》?”


    《青鸟》是?北地的戏目,不算冷门,却是?老曲调了,如今鲜少有人唱,也鲜少有人听。


    云不意叉着叶子仿佛揣着手,用一种?老气横秋的语调道:“在?古老的传说中,青鸟是?西王母座下的信使,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以?青鸟传信,传递的,是?思念啊……”


    宁唯萍怔住,良久,忽然别过身去,抬袖按了按眼角。


    “好。”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就唱青鸟吧。就在?旧戏台的废墟上唱。”


    说着,宁唯萍提起衣摆,快步跑向村子中央已经烧毁的戏台,步履轻盈,依稀能?看出多?年?前苦练的戏曲身段。


    众人缓步跟上,留给她平复心情和准备的时间。


    秦离繁凑近云不意,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


    云不意的主茎被戳得一歪:“干嘛?”


    秦离繁认真地问:“青鸟什么时候变成信使了?”


    冷天道颇有求知欲地接上:“西王母是?何?人?”


    秦方淡定地补充:“那句诗是?何?人所写?别说你?自己写的,你?连复杂一些?的异体字都认不全?。”


    三双人眼外加一对圆溜溜的猫瞳齐刷刷看向云不意,专注、镇静,充满好奇。


    “……”


    云不意一扶叶子缩进瓷盆:“哎呀我好累,刚才挡雷浑身都疼。你?们赶紧去帮人姑娘重建戏台,我眯一会儿,宁姑娘开腔前别喊我啊!”


    说完,他枝干一缩,叶子一盖,手动关灯盖被,一秒打起呼噜。


    众人:“……”


    你?的演技还能?更拙劣些?吗?


    ……


    有秦方和冷天道两个修行?者在?,戏台很快重建完毕,是?宁唯萍记忆中的样子,挂着灯笼,有金桂洒落荫凉。


    她换上花旦的衣服,画了妆,先清唱《谈风月》的最后?一段试音。


    多?年?未开嗓,她的嗓音已经回不到当?初的清亮婉转,高音唱不上去,低音压不下来,唱云不意提议的《青鸟》倒是?正好。


    宁唯萍从前不信命运,后?来为命运所困至今,也不得不相信,有些?事?就是?命中注定好的,强求不来。


    她扶了扶繁复的发髻,那里已经没有姐姐亲手簪上的木钗,只戴了几朵桂花,让她碰了一手芬芳。


    冷天道挥袖化出一架琴,席地而坐,指尖


    拂过琴弦,旷远淡然的曲调潺湲泻出。


    云不意从瓷盆内钻出来,倚在?冷天道肩上,身体随着乐曲缓缓摇曳。


    细碎的光影落在?一人一草身上,风吹落桂花,铺了满地碎金。


    宁唯萍张嘴,随着冷天道的琴音哼唱。


    《青鸟》是?无词之曲,不同人唱便是?不同的风格与情感。这?支曲子平淡舒缓,少有起伏,却有包容天地的气量,心里想什么,唱出来的便是?什么,没有任何?人能?在?哼唱它的时候欺瞒自己,欺瞒别人。


    就像宁唯萍,她想着云不意方才的话,回忆着从前在?桂村度过的日日夜夜,经历的点点滴滴,便自然而然地心防瓦解,任深埋于心的思念倾泻而出,随歌声铺陈,随风远去。


    风里似乎有同样的歌声相和,那些?原本已经消散的灵魂再度凝聚,围绕在?宁唯萍身旁,轻轻碰触她的脸。


    她看到熟悉的亲人向她微笑,熟悉的好友挥手道别。


    她看到在?阳光下渐渐模糊的桂村,看见姐姐站在?远处的田埂上,身旁是?呼啸的风吹起金黄的麦浪。


    她看见从前的自己走进了那座桂村,与自己思念的一切同往同归。


    一缕残魂,两百二十五年?的执念。


    今日终得解脱。


    云不意听得入神,不知为何?,隐约觉得这?支曲子很耳熟,有点像他每回施展净化之术时响起的那道吟唱声。


    冷天道的琴也弹得很好,他不懂赏析,只感觉抓耳又好听,无意间往他抚琴的手一扫,愣住了。


    冷天道十指拨动,白玉般的指节上不知何?时缠上了纤细的藤枝,它们枯萎已久,了无生气,却还隐隐能?看出生前的色泽,大抵是?晶莹如玉,绿得喜人。


    云不意看看他的脸,再看看他的手,见他闭着眼专注弹奏,实在?不宜打扰,便忍住了没说。


    不过那几根枝杈让他看着有些?难受,私心认为它们不该是?那副枯死的丑样,便悄悄探出一根枝条,尖端在?它们身上一碰。


    一缕灵力?注入其中,成效斐然。


    青蓝色的光辉在?藤枝上从头到尾转了一圈,很快,藤枝焕发新生,变得色泽青嫩,枝叶丰盈,缠绕在?冷天道青葱白玉般的指间,过分的合衬精致。


    冷天道猛然睁眼,拨弦未停,目光却长久停留于那几枝细藤上,良久,转头看了云不意一眼。


    云不意正欣赏音乐,浑身上下没有一片叶子不惬意地摇摆。


    冷天道唇角微微上扬,眼底浮现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笑意。


    不远处,秦方屈膝坐着,右手被秦离繁捉去摆弄,在?地上投下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影子。


    玉蘅落坐得端正,一面听曲一面看旁边父子俩的互动。秦离繁跟个孩子似的,秦方也宠着他,玉蘅落从他们身上,恍惚看到了从前的兄长与自己。


    青鸟传递思念,原来,也会带来思念。


    一曲终了,宣泄完思念的宁唯萍散去花旦装束,恢复成残魂应有的模样——一道薄如纸片的半透明影子。


    她坐在?金桂树枝头晃着腿,释然一笑:“多?谢几位助我得偿所愿。作为报答,我便将我知道的那个书生的事?告诉你?们吧。”


    闻言,众人精神一振,秦离繁摸出了笔和本子,做好了全?程记录的准备。


    宁唯萍仰头望天,思索了好一阵才组织好语言,娓娓道来。


    生前死后?,宁唯萍只真正见过书生两次。第一次在?十三岁那年?,书生将她姐姐收为弟子,那时他并未留下名姓,跟宁唯萍也并无交流,只能?算碰了个面。


    第二次在?宁唯萍死去数年?之后?,书生将她的尸骨从桂村废墟中翻寻出来,为她缝补新的血肉,用以?种?浮羽花哄重生后?的宁唯笙高兴。


    两次见面都是?宁唯萍单方面对他留下印象,关于他的所有信息,皆是?宁唯萍通过各种?手段、渠道打听到的。


    书生名唤林葳,年?岁不知几何?,是?《诡闻奇术》的撰书人。他常住宁州的昏云山,从前和宁唯笙一起,后?来守了宁唯笙的冰棺一段时日,最近突然不见踪影。


    宁唯萍半个月前偷偷去过一趟昏云山,她是?残魂之身,那时又还戴着姐姐留给她的木钗,因此没有惊动护山大阵便成功登上山顶——林葳不在?,山顶的松树下只有宁唯笙的冰棺。


    “他又入世了?”云不意抖抖枝干,“我有不祥的预感,他恐怕在?作妖。”


    宁唯萍掩唇轻笑,旋即语调微沉:“确实如此。我游离人间这?两百多?年?,他入世过两次,一次害死了一百三十五人,给我缝了一身血肉。另一次带着宁唯笙游山玩水,有数位女子因多?看他几眼而被宁唯笙妒忌,遭他杀害。”


    “畜生。”云不意和秦离繁脱口?而出。


    “畜生的心肝尚且是?红色的。”秦方语气冰凉,“他连血都黑透了。”


    宁唯萍点头:“所以?我不认那位新生的宁唯笙是?我姐姐,那更像是?他恶面的投射,我姐姐绝不会做那样的事?。”


    云不意赞同,真正的宁唯笙可是?到死都在?试图阻止林葳,哪怕她知道林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活她。


    宁唯萍继续说:“林葳此回出山,带了他撰写的《诡闻奇术》,说明这?次他要做的事?需要用到书中的诡术。事?实上,这?些?年?他一直都在?人间散布他书里的邪法,尤其是?涉及复活的那部分,成功几率之高,几乎称得上无往不利。”


    顿了顿,她看向玉蘅落:“因为姐姐的缘故,我一直在?关注那些?修习了复生之术的人,包括玉家大公子。其实,二公子你?是?复活之术成功的案例——除了宁唯笙之外,唯一的案例。”


    玉蘅落木然与她对视。


    宁唯萍一提起“复活”二字,玉蘅落就想到了自己兄长修习的邪法。可他没想到,自己会是?所谓的成功案例。


    “我……”他困惑又难过,以?至于不知从何?说起,“我不明白。”


    宁唯萍道:“《诡闻奇术》中绝大多?数邪法都与执念相关,执念越强,则威力?越强,根源就在?于这?套复活之术上。所谓的复活,本质上是?掠夺他人生命力?注入已死之人的躯壳,以?自身执念在?这?具躯体里强行?催生出新的意识,因此被‘复活’的人,已然不是?原本那个人,而是?施法者执念的化身,性格也与其相像。宁唯笙便是?如此。”


    说完,她看着玉蘅落强调道:“但你?不是?。你?是?你?,一直都是?你?。”


    玉蘅落眨眨眼,仍然不明所以?,云不意却立刻明白了。


    他坐在?冷天道肩头,叶子摆成跷二郎腿的姿势:“你?的意思是?,玉大公子的执念远远超过复生术法的创造者,甚至超越了生死的界限和规则,将二公子的灵魂强行?留在?了世间?”


    宁唯萍微笑:“真聪明。”


    玉蘅落怔住了,秦方与秦离繁瞠目结舌,就连毫无生念的冷天道都不禁为之动容。


    云不意咋舌:“执念深重至此,他也算开天辟地第一人了。那玉蘅落的魂魄为什么没有回到他的身体里?”


    宁唯萍叹了口?气:“因为玉大公子掠夺的生命力?不够。”


    复生之术分为两部分。


    第一部分是?掠夺他人命力?恢复死者身躯的活性,第二部分才是?在?躯壳内催生新的意识,或者令魂魄归位。


    玉绮芳完成了第二步,却因为不忍伤害无辜,没能?完成第一步。


    人心真是?奇怪。


    为了救一个人可以?抛弃一切,甚至有悖逆天道的勇气,和突破生死桎梏的力?量。


    但也会为了不牵连其他人,而情愿让所有的付出与牺牲作废。


    世上有林葳那种?人,也有玉绮芳这?种?人。


    为恶者得偿所愿,善良者抱憾而亡。


    真不公平。


    宁唯萍面色晦暗,轻声道:“大公子当?时抽空了自己的寿数与生命,才让自己被邪法反噬,变成后?来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但他一个人的命力?填不满复生之术第一阶段的窟窿,所以?二公子的灵魂无处可依,在?尘世漂流偌久,方在?这?只狸奴体内重生。”


    “二公子,你?绕过了轮回重获新生,与真正的复活无异。然而修习复生之法的人那么多?,也唯有你?兄长成功了。”


    “……”


    玉蘅落把自己蜷成一团,脑袋深深埋进爪子里,翻倒的耳朵微微颤抖。


    成功了吗?


    他不觉得,他情愿自己死得不能?再死,情愿活下来的那人是?他的兄长。


    玉蘅落颈上的玉环闪烁微光,仿佛是?无声的安慰。


    云不意同情地拍了拍他弓起的背脊。


    宁唯萍深吸一口?气,光线照得她的身影愈发透明,好像随时都将迎风散去。


    她抚了抚鬓发,坦然道:“我的时间不多?了,关于林葳,我知道的就这?么多?。说到他此回出山,我倒是?有个猜测,你?们姑且一听。”


    秦方颔首:“请说。”


    “他毁灭桂村,是?为了复活我姐姐。而现在?,宁唯笙命途将尽,被他通过酷烈手段唤醒的灵魂也苍老衰朽,因此他这?次出山的目的,应该与为宁唯笙续命相关。”


    宁唯萍点点心口?:“灵魂的衰败,几乎是?不可逆转、不可挽回的。如今的宁唯笙一旦死去,连轮回的机会都不会有,直接就会魂魄崩碎,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除非……掠夺他人的灵魂填补自身。”


    闻言,云不意、秦方和秦离繁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想起不久前发生的那件事?。


    频繁出现的鬼蜮,鬼画舫里吞食灵魂的鬼藤壶。


    云不意浑身绒毛根根炸起,含羞草瞬间变成蒲公英。


    他说:“秦方,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秦方与他视线相对,微微点头:“频繁出现的鬼蜮应该是?用来培育鬼藤壶的,鬼藤壶有吞食魂魄之能?,如果宁姑娘所料不错,鬼蜮与鬼藤壶的出现正好与林葳的目的相合。”


    “要真是?他的话……”云不意感受到了熟悉的三叉神经剧痛感,“他还是?真是?一根可怕的搅屎棍。”


    秦方耸耸肩:“如果鬼蜮频繁出现之事?真的是?他的手笔,那个突然冒头的见诡组织肯定和他脱不了干系。没有培育出符合要求的鬼藤壶,他也不会就此停手。等着吧,我们就快抓住他的尾巴了。”


    两人正说着,冷不丁听见冷天道开口?道:“她快消散了。”


    反应过来后?,云不意一惊,条件反射地望向金桂梢头。


    宁唯萍像一片鸟儿遗落的羽毛,轻盈坐在?树荫里,唇角噙着微笑。


    虽然这?一世没能?报仇,可能?让桂村的亲朋从煎熬中解脱,也不枉她坚持到今日。


    现在?,她这?缕残魂也该功成身退了。


    嗅到离别的气息,众人沉默起身,就连悲伤不已的玉蘅落也撑站起来,准备送宁唯萍一程。


    他们素昧平生,昨夜刚刚相识,谈不上彼此了解,也没有任何?交情,除了必要的信息交换之外,甚至没有叙过哪怕一句闲话。


    他们不算朋友。


    可分别来临时,依旧显得那样伤感。


    残魂无法入轮回,宁唯萍的身体如同一张被风鼓动的轻纱,飘摇中缓缓崩解,融入风中,吹向五湖四海、大江南北。


    她会像桂村的村民一样,从此融入天地,成为天地。


    云不意从冷天道肩上离开,舒展青枝绿叶,像一柄撑开的伞,拢住伞下游过的一缕微凉的风。


    像告别一位经年?未见,短暂重逢后?又再度分离的好友,他轻声说:


    “辛苦了,做个好梦。”


    桂村的仇、鬼画舫的仇,他们会报。


    而现在?,他们只想祝贺宁唯萍,孑孓独行?,流离半生,终得解脱。


    ……


    旧的桂村已经不复存在?,新生的桂村也破败枯朽,如同这?段由无妄之灾制造的因果,陈旧、腐朽,却执着地不肯散尽。


    云不意几人帮着收拾了一番,不说焕然一新,却也不再是?鬼气森森的样子,有了几分活气儿。


    用“活气”来形容村子确实奇怪,但当?云不意挪走某间院落里倒塌的柿子树,在?树桩上注入灵力?,催化出繁茂的新枝的时候,这?种?奇怪却变成了理所应当?。


    他拍拍树干,笑道:“若是?我们能?在?你?来年?落果之前搞死林葳,就过来找你?讨颗果子吃。”


    枝叶簌簌作响,仿佛在?回应。


    秦离繁将戏台打扫干净,一转身,就见玉蘅落叼着只灯笼蹲在?脚边。


    不远处,秦方与冷天道在?学习扎灯笼,云不意的主枝立在?两人中间,左边叶子骂秦方榆木脑袋不开窍,右边叶子夸冷天道心灵手巧,丝毫不串屏,且收放自如。


    冷天道一个曾经试图在?竹子上上吊的“聪明人”,此时却笨拙地削竹篾、糊灯纸、点蜡烛,从前横刀抹脖面不改色,现在?手指划了几道细小的伤口?就跟云不意装可怜。


    对此,秦方给出锐评:“矫情。”


    秦离繁与玉蘅落相视一笑,在?桂村每间屋子门口?都挂上一盏灯笼,云不意救活的柿子树和戏台旁的金桂树上也各挂了几盏。


    灯笼是?燃的是?价值万金的长生烛,风吹不熄,水浇不灭,可以?烧一百年?。


    从此以?后?,桂村灯火长明。


    ……


    离开桂村,云不意的精神一放松下来,先前挡雷落下的伤便让他重新蔫巴下去,在?瓷盆里缩成一株拇指长的含羞草,叶子一点一点昏昏欲睡。


    秦离繁紧张地凑上前:“阿意?”


    冷天道虚挡了一下,指尖拂过云不意叶片边缘的焦黑,像为他灌些?灵力?疗伤,可灵力?还未入体,就被它自身的力?量弹开。


    云不意睡着了,并未察觉他的举动,只有一根分枝无意识地赶着蚊蝇。


    秦方道:“阿意是?灵草,不知什么品种?,拍异性极强。若是?能?用灵力?为他疗伤,我早做了,还用等你?出手。”


    他语气中的熟稔令冷天道唇角一撇,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换了方向,替云不意赶开那些?一得空闲就往他身上扑的蚊虫。


    感受到他扇动手掌带起的微风,云不意的分枝颤颤巍巍地探出,卷在?了他尾指上,无意间压着他的指节,正卡在?骨缝里,与绕在?他手骨上的一根枯藤重合。


    细密的痛楚犹如针扎蚁噬,密密爬过冷天道心头。他僵了僵,不知为何?,心情变得既难过,又愉悦。


    冷天道沉静下来,专心为云不意驱赶蝇虫。


    回到竹屋,他将紧闭的门窗打开,风与阳光灌入屋中,拂落陈年?的竹香。


    云不意栖身的瓷盆被放在?窗台上,日光斜照入内,正好完全?笼罩那株小小的、嫩芽似的灵草。


    秦方燃薪烹茶,梅花雪水在?陶炉里咕嘟咕嘟冒泡。秦离繁一勺勺舀出,吹凉了,浇过瓷盆里每一寸土壤。


    看这?父子俩熟稔的举动,冷天道全?然插不上手,便揣手坐在?一旁,琉璃似的眼珠盛满金光,泛起些?微熔金色的暖意。


    他问:“很难养吗?”


    虽然没加主语,但秦离繁和秦方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难养啊。”秦方煞有介事?地点头,“你?别看他大大咧咧的似乎有土就能?活,其实可挑剔了。水要喝山泉,茶要喝普洱,跟人一起吃饭便罢了,还贪嘴挑食,但凡不合胃口?,就一口?也不肯动。这?些?都罢了,他最难搞的时期,是?刚被捡回来的时候。那时,才真叫难伺候。”


    冷天道眼睫微动,看表情,大约是?让他细说。


    秦离繁给云不意浇完水,回头冲冷天道笑了笑:“先生想听,还是?我来说吧。那会儿照顾他的人是?我。”


    冷天道颔首:“请。”


    说着,亲自给他倒了杯茶。


    在?被秦离繁捡回家前,云不意在?浊云池里泡了不知多?久,泡得他险些?精神崩溃,以?至于逃出生天后?,依旧时时被后?遗症困扰。


    最初那三个月里,云不意待在?秦离繁的房间,整日整日地长枝杈,又整夜整夜地断枝掉叶子,就像涂抹了劣质生发药水的秃头人,头发一边长一边掉,闹得秦离繁每天除了给他收拾枝叶外什么都做不了。


    大抵是?在?黑暗中憋狠了,云不意特?别喜欢晒太?阳,趋光性极强。


    晴日白天还好,将他放到花园空地里任他去晒就行?。可若是?碰上雨天,或者入夜之后?,秦离繁就要在?房间里点满蜡烛,确保光线照亮房中的每一个角落,一丁点阴影都没有。若不如此,云不意就会大把大把地长叶子、掉叶子,长枝丫、断枝丫,不得安宁。


    后?来时日长了,到云不意可以?稍微控制身体的生长与枯败的时候,情况才终于略有好转,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他会做噩梦。


    多?新鲜呐,灵草也做噩梦,果然噩梦之神会平等地眷顾每一个物种?。


    云不意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时每刻不找点儿事?做就浑身不舒服,一闲下来便犯困,一开始休息便做噩梦。


    梦的内容他自己都不记得,反正每次睡下不到半刻钟,就会吱哇乱叫着惊醒,连草带盆蹦跶出二里地,那架势倒不像吓的,像是?愤怒地追着什么似的,直到把盆砸碎了,被碎片划伤根系,才彻底清醒。


    三个月,他摔碎了一车的花盆,合计可以?买下一座水荇镇。现在?这?个花盆是?秦方特?地定做的,价值万金,坚固耐摔。


    云不意和秦离繁同住,他这?么闹腾,秦离繁晚上自然也休息不好。因此那段时间,秦府的下人常常会看到这?样一副景象——


    天气晴好,花园里一株灵草铺了满地的枝枝蔓蔓,慵懒地晒着太?阳。秦离繁枕在?他最柔软的一根枝条上,抱着一串叶子打盹,一睡睡到太?阳落山。


    很美好的场景。


    再后?来,秦离繁发现,在?云不意情绪失控时喂他点好吃的就能?唤回他的理智,便顾不上自己以?往厌食的毛病,开始往家里倒腾各地美食。


    云不意做噩梦了,喂一口?桂花糕。


    云不意掉叶子了,喂一勺槐花蜜。


    云不意因为光线不足破大防了,喂一碗桂花酒酿丸子。


    秦离繁的美食疗法可谓对症下药,帮助云不意克服了心理障碍。


    渐渐的,他不再趋光畏暗,也不再做噩梦,对于身体的掌控更是?炉火纯青,再没有出现过情绪一有波动,枝叶就疯长疯掉的情况。


    秦离繁如今回想起那段日子,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而那个会因为焦躁而掉叶子,会带着盆满院子蹦跶追杀只存在?于梦中的敌人的暴躁云不意,现在?也已经是?一株冷静且强大的灵草了。


    “原来他还有这?样一段过去。”


    炉水沸腾的声音惊破回忆藩篱,冷天道看向窗台,日色淡金,映出他茎叶上纤细绵密的绒毛,缩在?盆里像一团毛鼓鼓的圆球,说不出的可爱。


    世间灵草万千,有传言说,灵草是?由建木枯朽后?洒落人世的碎片所化,因而每一种?都独一无二,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


    冷天道见过不少灵草,确实形态、性格各异,却都不如云不意讨喜。


    他讨喜到,若是?能?时常相伴在?侧,冷天道甚至愿意放弃求死的念头,与他一起活到寿终正寝。


    “这?么难养……”冷天道想了想,屈指轻叩桌面,“考虑过让别人代养一段日子吗?”


    “……?”


    秦方一愣,还未反应过来,秦离繁就鼓起面颊瞪冷天道,可惜圆圆的眼睛让他看起来一点气势都没有。


    “不要!”秦离繁的声音轻而坚定,抬手虚环住瓷盆,那表情,简直把“不要抢我的小伙伴”写在?了脸上。


    秦方失笑:“阿意是?我这?傻儿子的命根子,你?别打他主意了。想养灵草还不简单,以?你?之能?,要多?少灵草还不是?手到擒来?”


    被拒绝得毫不迟疑,冷天道眼神黯淡了几分,恹恹地支着下巴,垂眸看陶炉里鱼眼似的泡沫:“那就罢了。”


    灵草虽多?也易寻,可他只想要云不意。


    秦离繁见状,微微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这?样不厚道,便灵机一动提议道:“要不先生您跟我们同行?,这?样就能?天天看到阿意了!”


    冷天道扫了他一眼,眼底漾起浅浅的笑意,旋即转脸,分给秦方一抹冷若冰霜的余光。


    当?爹的不怎么样,养出的儿子却还不错。


    秦方一看他那眼神,就知道自己又挨骂了,于是?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冷先生是?认为我儿的提议不可取?那等阿意醒了,我们就此别过。”


    冷天道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挽起衣袖,到墙角拿出一捆阴干的竹子,熟练地削开裁成细条,用来编灯笼。


    和在?桂村时的笨手笨脚相比,他此刻的熟练程度已经不逊于那些?做灯笼的老师傅。


    将竹篾弯折编出两只兔子耳朵,冷天道用一种?平淡中略带欠揍的语气说:“没有我,你?算不出下一条关于林葳的线索。”


    “拿正事?威胁我?”秦方指指云不意,“不怕阿意对你?留下坏印象?”


    “无妨。”冷天道耸肩,“反正他一定会同意我与你?们同行?。”


    两个加起来将近一千岁的“老”男人相视一笑,笑容中刀光剑影电闪雷鸣,充满了可以?但是?没必要的较劲气息。


    秦离繁也不明白一个玩笑怎么能?演变成如此局面,想来想去认为大概是?所谓的好胜心作祟,于是?摇摇头,蹭到云不意身旁一起晒太?阳。


    他靠着窗框打量云不意,即使缩成一团也可可爱爱,浑身的绒毛像炸开的刺,看着唬人,摸上去却是?软的,跟云不意的性子很像。


    打量了一会儿,秦离繁忍不住微笑。


    他家阿意这?么可爱,讨人喜欢也是?理所当?然。


    ……


    “哈——欠!”


    云不意这?一觉足足睡了两天,才在?第三天的清晨被湿润的风吹醒。


    他蜷缩的枝干缓缓舒展,叶子如花瓣一般绽放,主茎一气儿长到半米高,含羞草叶都长成了芭蕉叶,尽情呼吸着清新空气。


    这?时,一只温暖的手从旁边伸来,沾着点点竹香,轻轻蹭过他先前被雷电劈得焦黑的叶子边边。


    就像伤口?上的新肉被人摩挲过去,云不意浑身一抖,痒得叶尖都往里卷了一截,赶紧推开那只手。


    “恢复得不错。”


    冷天道从窗外竹影下走来,伞柄斜在?肩头,绘制着青色鸟儿的伞面在?云不意身前投下阴影,那大片如火焰燃烧的羽毛背光也亮得出奇。


    看见好好一个帅小伙儿被绿光笼罩,云不意那不存在?的三叉神经又开始隐隐作痛。


    “你?伞上画的这?是?……青鸟?”


    “嗯。”冷天道颔首,雨水洇湿的几绺碎发在?他额前晃动,浓黑的色泽愈发衬得他肌肤胜雪。


    他把雨伞掉了个面,将伞上那只托着长长尾羽的高贵鸟儿完全?展露在?云不意眼前,一双碧蓝的眼睛在?晦暗的雨天也熠熠生辉,所谓画龙点睛,倒真把它衬得像活了过来。


    云不意调侃的话顿时咽了回去,只想给这?位把青鸟画成凤凰的画手磕一个。


    “这?把伞你?上哪儿买的?发个链接……不是?,给个店名!”云不意探出嫩绿的新枝勾住冷天道尾指,撒娇似的拽了拽,“我也要买一把!”


    冷天道反手捏住枝干尖端的小小叶片,将伞上的露水甩干,合拢放在?窗台上。


    “不用买,这?是?我画的。”他抚了抚云不意的主枝,像是?在?摩挲他的脑袋,“喜欢就送你?了。”


    闻言,云不意的身体比脑子转得快,六七根枝条“嗖”地蹿出,真正意义上的七手八脚地搂住了那把伞。


    但回过神来后?,他还是?矜持地清清嗓子:“无缘无故的,我怎么好收你?的礼物。这?样吧,我拿东西跟你?换怎么样?”


    冷天道微微眯眼,似笑非笑:“好啊,你?要用什么来换?”


    “嗯……”


    云不意登时被问住了。


    钱帛财物他倒是?不缺,只要一句话,秦方和秦离繁就会成箱成箱地搬给他。


    可说到底那并不是?他的东西,用这?些?来换,普世价值上倒是?足够甚至有所富余,但他心理上总感觉不值。


    云不意琢磨半晌,挫败地一垂脑袋,勾着冷天道尾指的细枝晃了晃:“我不知道能?拿什么来换,要不你?自己挑?”


    “秦方做生意是?一把好手,你?却半点儿也没学会。谈交易,最忌将主动权拱手让人。”


    冷天道屈指弹向云不意的主叶,“啪”的一声,又响又脆,语气里带着温吞的教导意味。


    他说的有道理,但云不意不听。


    云不意才不管什么交易什么主动权,他只是?一株头脑简单的含羞草,得了教诲,也只主动凑过去贴着冷天道的脸蹭蹭。


    “我们也算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了,你?不会坑我对不对?”


    冷天道垂眸,正迎上云不意扬起的枝叶,刚刚生发的细枝嫩叶软蓬蓬的,他几乎可以?从中拼出一张笑眯眯的脸——轮廓饱满、脸型圆润,宜喜宜嗔。


    真是?让人无法拒绝。


    “罢了。”冷天道摇头,伸手捋了一把散开的长发,“我正好缺一根束发的带子,你?看哪根枝条柔韧耐扯,便送给我当?发带吧。”


    “就这??”云不意呆住。


    “你?觉得不妥?那我……”


    “不不不,没有任何?不妥!”


    察觉他口?风突变,似乎要狮子大开口?,云不意赶紧出言打断,并飞快切断身上最幼嫩的那条新枝,略略加工成深青色的细绳状,主动递过去为他束拢头发。


    那根枝条虽然已经从云不意身上脱离,却仍然有着丰盈的生命力?和淡而清冽的香味,从发尾上垂落的那一小截还挂着几片装饰般的绿叶,随风一摇一晃,像极了云不意平时摇头晃脑的样子。


    冷天道不过随口?提一个要求,成果却叫他意外的满意。他戳了戳那几片叶子,唇角微扬,一张冷淡的脸霎时生动起来,仿若风清月白,俊逸非凡。


    云不意突然就有点不自在?。


    冷天道素白的指尖好像直接戳到了他身上最怕痒的地方,触之即离,却令他从头到脚颤抖了一瞬。


    云不意搔搔叶子,好奇异的感觉,不像心理作用,像生理反应——是?睡着的时候秦方给他浇了什么怪东西吗?


    说人人到,念鬼鬼来。


    云不意刚想起秦方,窗对面的柴门就被人推开,秦方牵着提了一篮菌子的秦离繁缓步而来,眉心微蹙着,略显不快。


    秦离繁飞扑到云不意跟前,与他伸展的枝叶抱了抱,低声说:“阿意你?醒得正好,附近的山上又出现了一个鬼蜮,还有活人误闯,被困在?里面出不来了!”


    云不意:“?”


    云不意:“……”


    他才刚醒啊!


    这?到底是?哪里惹来的劳碌命格!


    第二十三章


    时间倒回半个时辰前, 天还未亮。


    秦方推窗看见满天雨色,便回身将秦离繁从床上提溜起?来, 捧着他的脸亲昵地揉搓两?下,说:“昨晚不?是闹着要我今日陪你进山采菌子?再不?起?床就要下雨了?,这雨怕是要下上一天啊。”


    秦离繁本来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见这话立马惊醒,将自己被?当成面团那么搓的脸蛋抢回来,快速洗漱更衣完毕,便一手提着竹篮,一手挽着父亲上山采蘑菇。


    水荇镇附近的山都是矮山, 连连绵绵成一片深青浓绿,草木繁茂,中有溪泉,每到将将落雨的时候, 山上山下、树根上、草丛里,都会长出木耳和各种菌子。


    眼看快要下雨,秦离繁也没向山林深处走, 只在山腰外围处逛了?一圈, 就把竹篮填得满满当当。挑出部分误摘的毒蘑菇, 余下的能做三顿饭。


    今日?目标顺利完成, 秦离繁正高高兴兴地牵着父亲往回走,走到山脚处,就见一群人慌慌张张地从山上朝山下跑, 里面有背着柴火的樵夫、提着画筒的少女、鞋子都跑飞了?的书生, 以及同?样?手提竹篮的农妇, 个?个?面露恐惧,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秦离繁疑惑, 便拦下为了?捡鞋而脱离大部队的书生,问?他:“你们怎么跑得这样?急?山上发生什么事了??”


    书生直摇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山、山上有……哎呀呀子不?语怪力乱神!总之?山上有不?好的东西?,你们也别逗留了?,快离开吧!”


    说着,他挣开秦离繁的手,一脚高一脚低地冲向远处。


    秦离繁站在原地一头雾水,下意识望向秦方,以眼神询问?该怎么办。


    秦方是不?怕麻烦的,而且他也好奇。方才跟着儿子到处转悠的时候,他可没发觉山里山外有何?不?妥,现在这群人怕成如此,他依旧没有任何?感应。


    这要是不?进去瞧瞧,便不?是他秦方的作风了?。


    于是他很快做出决定,进山一探。


    当然,在出发前,秦方不?忘捏了?几个?防御类法术套在秦离繁身上,随后才牵起?儿子的手,乘风趋光,一瞬扎入山林。


    进山刹那,秦方只听见一束极尖细的风声“咻”地从耳畔略过,下一秒,阴寒之?气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刀子似的剜过毫无防备的他,令他浑身寒毛直立,体内灵力剧烈震荡。


    “阿爹!”


    秦离繁惊呼着扑到他身上,借他为自己所下的防御术法,为他挡去部分冲击和争取反应时间?。


    秦方咽下喉咙里的血腥气,一手揽着秦离繁护在后方,另一手并指抹过额前,灵力瞬出,激荡成漫天无形的波涛,化作四道繁复的符文光柱扎根于身侧,震碎空气中汹涌的阴冷力量。


    但符文光柱也只坚持了?这一瞬间?,就在庞大压力下轰然破碎。


    秦方趁此空隙带着秦离繁退出山林,离开前,他的余光瞥见了?前方沼泽里,有几道人影正缓缓陷落。


    从山林出来,秦方忽的脚下一软,秦离繁赶紧扶住:“阿爹!你怎么样??”


    秦方咳嗽几声,摆手:“没事,一时气血翻涌,歇歇就好了?。”


    话刚说完,他便把“歇歇”二字喂了?狗,回身甩袖,在整座山外布下一个?临时的遮蔽阵法,隐去山林。


    做完这些,秦方搂着秦离繁匆匆往回赶,神色不?说多么凝重,起?码是跟先前的好奇、轻松完全不?沾边。


    “此地不?宜久留,先回去。”


    ……


    秦离繁一口气说完进山的经历,抬手,云不?意适时递上清茶,他仰头一饮而尽。


    “就是这样?。”秦方微微颔首,闭眼调息。


    云不?意的主枝懒懒歪在冷天道肩上,拿他当木架子那么使,只腾出一根枝条绕着秦方的手腕,给他分了?点灵力。


    冷天道调整坐姿让他靠得更自在,提壶倒茶,不?疾不?徐地问?:“你确定那是鬼蜮?”


    “若非鬼蜮,便是幽冥了?。”云不?意的灵力清澈润泽,有平心静气之?效,秦方脸色好看了?点,“山林中有极强的冥气,那种浓度,和直接泡在忘川当中也没甚区别了?。普天之?下除了?忘川,便只有鬼蜮能承载冥气。而上一个?出现了?忘川冥气的鬼蜮——”


    不?等他说完,云不?意便愤怒地叉腰立起?身:“是鬼画舫!窃取忘川冥气制造鬼蜮的那帮人又来了?!这才过去多久,居然又在咱们眼皮子底下作妖,也太猖狂了?吧!”


    “这次的鬼蜮不?比上次那艘鬼画舫,冥气强得可怕,寻常人进去便会如我这般被?侵蚀震伤,所以误闯的那些百姓……”


    秦方摇摇头,跳过这个?让人心情?沉重的话题:“我们不?能贸然进入,须得先摸一摸这个?鬼蜮的底细。”


    云不?意气鼓鼓,却也知道他说得有理,便闷闷坐在冷天道肩头,叶子交叉作抱肩状:“怎么摸?”


    秦方想了?想,看向冷天道。


    冷天道喝茶,吐气,扬手召出竹简,手掌血肉尽褪,白森森的指骨虚覆其上,阖眼细细感知。


    云不?意的眼神扫过他的手骨,忽然就停住不?动了?。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观察冷天道施法卜算时的手,以及指骨间?缠绕的枯藤。


    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穿成了?植物?的缘故,很多时候他对很多枯萎朽死的花草树木都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悲悯。


    但这种感觉对着其他花木并不?强烈,至少……远远不?及他看到这几根枯藤时那么强烈。


    云不?意深深呼吸,理论上并不?存在的心脏在体内虚幻而真实地抽痛着,一时间?让他连鬼蜮的事都忘了?,全副心神都为这股莫名汹涌的情?绪浪潮淹没。


    直到秦方在一旁问?:“玉家那只猫二公?子呢?”


    云不?意条件反射地回答:“捉老鼠去了?吧……”


    话音未落,云不?意倏然惊醒,恰巧冷天道朝他投来了?无奈的目光。


    他嘿嘿一笑,顺势压下心头那没来由的负面情?绪,顺嘴开了?个?玩笑:“他是猫么,捉老鼠不?是本能吗?”


    冷天道屈指轻弹他的叶片:“二公?子去集市打听见诡组织的消息去了?,那边鱼龙混杂信息也多,探一探,或许会有收获。”


    他刚说完,云不?意的余光就瞥见一道黑影闪电般蹿墙越门,一个?疾冲扑到桌上,足下急刹止住,几乎在石质桌面上撩出火星子。


    玉蘅落胡须动了?动,满脸严肃:“镇外山上出现鬼蜮的事你们知道了?吗?”


    云不?意:“……”


    冷天道:“……”


    秦方:“……”


    秦离繁:“……”


    玉蘅落眨眨眼,有点呆地点头:“哦,你们知道了?。”


    云不?意抬叶子拍脸。


    秦离繁给他倒茶:“二公?子,听说你出去打听消息了??”


    “哦,是啊。”玉蘅落低头喝茶,“我去看了?衙门的悬赏令,不?出所料,里面有几张和见诡组织成员有关,罪名从小偷小摸到杀人放火,不?一而足。”


    秦方挑了?挑眉。玉蘅落思路这么广阔他是没料到的,能想出通过衙门悬赏令打探消息的法子,看来这人从前绝不?是迂腐的世?家公?子。


    云不?意倒没想那么多:“全员恶人啊这是……不?管最近出现的这些鬼蜮是否与他们有关,一锅端了?肯定是为民除害。”


    玉蘅落喝了?两?口茶后抬头:“确实如此。另外,方才回来的路上我听一些逃出山的百姓议论,有十几人被?困在山中没能逃出来,还说他们白捡了?那么多‘那种’东西?。我不?清楚‘那种’东西?是什么,但说不?定也和见诡组织有关,譬如那是他们用来引无辜之?人入山,沦为鬼蜮养料的诱饵之?类的。”


    秦离繁挠头:“那座山我用寻宝之?术探过,没有宝物?啊。”


    云不?意与秦方对视一眼,伸出叶子轻戳冷天道:“嘿,兄弟,刚才你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吗?”


    绕了?一圈,话题终于又回到自己身上。冷天道本想与秦方打打机锋,再卖卖关子,可云不?意碧绿脆嫩的枝叶一戳过来,他便“色令智昏”,很配合地说出自己算到的内容。


    “不?多,只有两?条相关信息。”


    冷天道抬手一抹,桌上浮出两?列篆字。


    左边:东南在死,西?北向生。


    右边:命数天定,因果必偿。取死之?道非宿命也,乃抉择焉。


    冷天道指着左侧八个?字:“东南在死,即东南方为死兆地,意为鬼蜮入口。同?理,西?北是出口。但具体位置不?确定。”


    借着,他的手挪向右侧:“这一句,有可能包含了?见诡组织的目的和破局之?法,情?况如何?,还须进入鬼蜮再看。”


    云不?意圈住两?句话左看右看,问?:“可有算出见诡组织和鬼蜮是否与林葳有关?”


    冷天道瞧了?瞧他,垂下眼皮,长睫毛在风里闪了?闪,拈着他的一片绿叶将字迹一点点擦去:“或许是有的,因为第二句话指向了?两?个?目标,一个?在鬼蜮内,一个?在鬼蜮外。”


    “命数天定,因果必偿。取死之?道非宿命也,乃抉择焉……”


    云不?意若有所思地将这句话念叨了?两?遍,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多思无异,不?如行?动。”冷天道的手恢复正常,在云不?意主茎上抚了?抚,“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进鬼蜮一趟。”


    闻言,秦离繁认真道:“不?可以直接进去哦,会像阿爹一样?受伤的。”


    玉蘅落望向冷天道:“冷先生既然如此说,应是有办法?”


    冷天道托着下巴,捏着云不?意的叶子也不?松手,眼神淡淡扫过秦方,然后落在云不?意身上。


    云不?意抖抖发痒的叶子,也不?知怎么的突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三个?字:“摆渡人?”


    秦方一挑眉,笑了?,问?冷天道:“你家中可有忘忧酒?”


    ……


    在江上与三位忘川公?务员分别时,老船夫曾有承诺,如果有事要请他们帮忙,可以寻一条水脉倒一杯忘忧酒,他们便会现身。


    忘忧酒是用时令花卉或鲜果酿的甜酒,街上随处可见,冷天道偶尔会自己酿酒,忘忧酒也酿了?一坛,用以敷衍……用以招待秦方这种突然登门的不?速之?客。


    问?明忘忧酒的位置,云不?意身不?动,一根枝条瞬间?延长,钻进厨房的橱柜里一通捣鼓,卷出一只酒坛并一个?陶碗。


    “门外有河。”云不?意提气,带着瓷盆就开始蹦跶,主枝上的叶片跟兔子耳朵似的一甩一甩,“走吧,给老爷子敬酒去。”


    在他蹦出第三步时,冷天道一挥手,将他捞进臂弯。


    “我带你吧。”他一副理应如此的淡然表情?,“速度快些。”


    “兔子耳朵”一歪,云不?意偏身看他,狐疑道:“秦方说你厌世?,我怎么一点没感觉出来呢?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企图?”


    冷天道撸了?一把他的“耳朵”,想了?想,冲他露出一个?极瘆人的微笑:“你就当我特别中意你,想吊死在你的枝条上吧。”


    云不?意:“!!!”


    他宣布,这是他听过的最恐怖的告白!


    玉蘅落觉得自己大抵是没见过大世?面,为冷天道的话语深深之?余,忍不?住窝进秦离繁怀里问?:“冷先生是认真的吗?”


    秦离繁掂了?掂手上的猫,这里原本是云不?意的专属宝座,如今换成了?猫,还真让他有些惆怅。


    他叹了?口气:“应该是认真的吧。冷先生好像没开过玩笑。”


    玉蘅落:“……”


    这些隐士高人……可真不?愧是高人啊。


    一行?人插科打诨着来到河边,寻了?处适合泊船的位置,由云不?意亲自斟酒,倒入河中。


    酒水入河,漾起?阵阵涟漪。


    河上霎时起?了?雾,雾里传出一声铜铃轻响,有年?迈的老者行?舟渡水,缓缓漂来。


    河水变成了?浓墨般的漆黑,触手阴寒冰冷,寒意能直冻到灵魂深处去。


    然而水流在河畔青石上碰撞,卷起?一簇小小的浪花,精准浇进云不?意栖身的瓷盆,泛起?的却是初夏阳光般的暖意。


    云不?意仿佛喝了?一大口热奶茶,浑身一哆嗦,神清气爽。


    “谢谢嗷!”


    云不?意向覆盖了?小半条河的忘川道谢,礼尚往来,也裁下几片形状最好看的叶子扔进忘川。


    忘川水波一卷,收下了?他的“回礼”。


    老船夫倚着竹篙笑:“几日?不?见,诸位如常。此回唤老朽过来,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事?”


    他这话一出,就见面前几人都神色古怪地看着自己,云不?意更是震惊到三片主叶从绿色变为紫色,远远看去,就像三根被?冻僵的茄子。


    老船夫正不?解,忽觉身下的忘川起?了?异动,原本平静的河面霎时间?风起?云涌,那大浪颠得他都快站不?住了?。


    “你感应不?到?”秦方诧异,抬手指向数里外云雾缭绕,连绵起?伏的矮山,“那边出现了?一个?新的鬼蜮,虽然我以遮蔽之?阵隐匿起?来了?,可你是忘川的摆渡鬼,怎会毫无察觉?”


    老船夫一愣,拧着眉头阖眼细细搜寻一番,随即脸色剧变。


    他的表情?瞬间?阴沉下来:“不?是我感应不?到,而是那处冥气太重,让我恍然以为身在忘川,竟一时被?蒙蔽了?过去。”


    怪不?得忘川的反应如此之?大。


    这样?想着,老船夫又瞪了?瞪眼睛:“你说那是新的鬼蜮?!”


    “是啊,今早刚出现的。”云不?意沉声道,“已经有好几人被?困在里面,到现在……生死未卜。”


    生死未卜是委婉的说法。其实在场众人都知道,普通人进了?鬼蜮,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此处有鬼蜮,为何?远州地界的摆渡鬼没有前往处理,也没有通知我们?”老船夫自言自语似的说着,从船头摘下铜铃摇了?摇。


    铃声低而冷,随风传向远处。


    老船夫侧耳听了?片刻,神情?越发凝重。


    云不?意见状,莫名也有点感同?身受的惴惴不?安:“怎、怎么了??”


    老船夫呼了?口气,将铜铃挂回原位,以一种令人紧张的严肃口吻说道:“本应在远州地界执勤的摆渡鬼,不?见了?。”


    周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等会儿等会儿!你让我捋捋!”云不?意蹦起?三尺高,“你说的远州地界的摆渡鬼,是不?是一个?年?轻姑娘,长得高高瘦瘦,做的一手好鱼脍?”


    “是她。”老船夫挑眉,“你见过?”


    云不?意点头,秦离繁则简单说了?他们来水荇镇路上发生的事。


    “原来如此。”老船夫眼神微松,“她一向惫懒,到某个?地方后就会在此停留,直到有必须离开的理由,才会重新上路。她送你们到水荇镇后,应该就留在了?这里,或许一现世?,她便赶过去了?。”


    云不?意愣了?愣:“所以……她现在可能在鬼蜮里?”


    老船夫叹气,将竹篙往水里一撑,跃到岸上,挥手收起?船和篙,再抖抖衣袖。


    “无论她在不?在,老朽都得进去一趟。托各位的福,这回来得及时。”说着,他握紧了?砂锅大的拳头,“老朽定要揪出那些丧心病狂的鼠辈,挨个?捏死!”


    云不?意盯着他强而有力的拳头看了?三秒,慢慢退到冷天道身后。


    以老船夫的武力值,他觉得“捏死”二字,应该是写实派的动词。


    ……


    鬼蜮所在的山林被?秦方施下的遮蔽阵法藏起?,云不?意几人赶到时,只看见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慌张逃下山去的那些人兴许已经把山上有危险的消息传遍水荇镇及周边地区,附近一个?人影也没有,就连衙门的人都不?在。


    如此,正好方便行?事。


    秦方将阵法打开一个?小口,等所有人一一进入之?后,再将入口合上。


    一进山,云不?意便敏锐地感受到一种令他极不?舒服的阴寒湿气,像数九寒冬中潮湿又冰冷的地窖,空气都是湿滑黏腻的,好像要将人的气管和肺部缝上。


    他身为灵草,忍忍也就过去了?。但冷天道这个?半妖,以及秦方、秦离繁、玉蘅落这种肉/体凡胎,才待不?到半分钟,呼出的气体已经变成了?白色。


    所幸老船夫早有准备,取出船头挂着的两?盏灯笼,自己拿一盏开路,另一盏由秦方提着断后。


    灯笼的光一前一后正好笼罩所有人,他们只觉身体一轻,那种仿佛具有实质重量的寒意终于从身上渐渐褪去。


    解决了?眼前最大的难题,众人才分出余力查看周遭环境。


    山里不?知几时起?了?薄雾,与忘川现世?时自带的魂雾相似,却更加阴冷。仿佛有潮气从雾中沁出,将地上的杂草野花、林中的树木、竹子、菌菇等洇成深色,黑压压暗沉沉的,织成一张绵密的网,投落大片大片令人不?适的阴影。


    人来人往踩出的泥土路蜿蜒曲折地伸向林子,尽头没入雾气深处,像被?横刀截断,隐隐叫人不?安。


    “如何??可是忘川冥气?”秦方调整着灯笼位置,让秦离繁走在自己秦方。


    老船夫在雾气里抓了?一把,脸上闪过不?屑:“是冥气,不?过被?稀释过,又额外加了?别的料,有股子木头朽烂的腐气。”


    云不?意嗅了?嗅,嫌弃地收拢枝条,只留几根纤枝细叶卷在冷天道指尖,赞同?道:“确实难闻,比鱼市了?沤了?三天的鱼缸还臭。”


    秦离繁也好奇地去闻,却只感觉湿气重,并没有什么气味。


    玉蘅落蹲坐在他肩头,拿柔软的肉垫拍了?拍他的脸:“灵草感知敏锐,你是闻不?到的。”


    冷天道虚握着云不?意的枝叶,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拂了?拂半空的白雾,指尖一捻,了?然点头。


    云不?意见状,主叶蹭蹭他的脸:“看出什么了??”


    冷天道伸手去捉,他又扭身避过,绕到他的另一侧,像只顽皮的小动物?。


    老船夫闻声回头,目光扫过冷天道和玉蘅落,好像这时候才想起?疑惑他们是谁,问?道:“这二位是。”


    秦方道简略介绍道:“冷天道,玉蘅落,我们的好友。”


    见他不?欲多说,老船夫也不?问?,应了?一声便转回头,提着灯笼朝山林走去,边走边问?:“冷先生可是有何?发现?”


    云不?意与冷天道走在第二位,闻言,冷天道捋了?捋垂在发尾间?的青枝发带。


    “老先生方才说雾里加了?别的料,我知道那料是什么。”


    “是什么?”


    走进林子,冷天道信手一挥,倏然吹起?的风卷开道路两?侧的雾气,露出满地落叶与树根。


    只见那深色近黑的树根和靠近地面的树干上,密密麻麻爬满了?一种深绿色的菌子,伞盖状,表面长着细小的绒毛,乍一看像成百上千的虫子静静趴在那里,看得人一阵一阵往外冒鸡皮疙瘩。


    “这是一种/毒/菌子,会散发出独特的气味,能致幻。”冷天道说,“寻常人一旦进入雾气,便会受其影响,无知无觉地走向死亡。”


    众人一惊。


    云不?意叶子都气膨胀了?:“好阴狠的手段,做出这种事的人真不?怕生儿子没屁……唔唔唔!”


    他的粗鄙之?言还未说完,就被?冷天道一指头弹了?回去。


    冷天道微笑:“灵草先生,注意言辞,毕竟长得这样?好看呢。”


    云不?意扭开枝茎,轻轻“哼”了?一声。


    秦离繁有些忧愁:“我和阿爹进山时,下山的人很多,来不?及逃离鬼蜮的人肯定也不?少。那……”


    说着,他犹犹豫豫地看向云不?意。


    云不?意叹气:“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尽力亡羊补牢了?。对了?老先生,进林子以后,你有发现……鬼魂吗?”


    他话音未落,就见老船夫脚步一顿。


    灯笼提到身前,暖色的光渗出白纸,幽幽荡荡照向远方。


    前方有一滩沼泽,枯枝腐叶盖着恶臭的泥泞,里面埋了?几具尸身,刚死去不?久,脸上犹有血色。


    沼泽旁有许多凌乱的脚印,仓皇延伸向前方,断断续续又留下一些尸身,跟前面的加起?来,足足有十二具。


    而在这些尸体之?下,沼泽被?翻起?的湿泥里间?杂着一些细碎的白骨,半颗头骨、一截手骨、几根指骨……


    百米宽,数百米长的巨大沼泽池,被?几十棵枝叶参天的树木笼罩,几乎和阴影完美融为一体。


    它前前后后埋葬了?不?知多少亡魂。


    众人沉默下来。


    云不?意蜷起?枝叶,将刚才的问?题再问?一遍。


    老船夫道:“没有鬼魂。和鬼画舫一样?,这里一个?鬼魂都没有。”


    第二十四章


    一个鬼魂都没有, 说明这个鬼蜮培育出了鬼藤壶,或者与它相似的其?他东西, 更有甚者是发生?了更加复杂棘手的状况,无?论哪一种都不好应付。


    至少光是将其找出来这一步便很不容易。


    上回?能?及时找到鬼藤壶,多亏云不意运气好,误打误撞点出它的存在,破了它的量子叠加态(意译)护体。


    这次若还是鬼藤壶那就好说,如果是别的东西……


    云不意环顾四周,简单估算了一下这片林子的大小,忽然就觉得胸闷气短肋叉子疼。


    你?大爷的!等抓住制造鬼蜮的那帮人, 他得让老船夫分他几个揍一顿出气!


    正想着,云不意就见秦离繁眼睛一亮,指着前方道:“看!前面有火光!”


    他愣了愣,顺着小伙伴的指尖望去, 果然在树林深处看到了一点针尖大小的焰光,距离他们所在的位置约莫几百米远。


    山里能?见度太低,又有雾气阻隔, 加上众人的注意力都被沼泽吸引, 因此迟迟没有发现它的存在。


    幸好秦离繁眼尖。


    “林子里怎会有火?”玉蘅落诧异, “莫不是还?有活着的人?”


    秦方与冷天道对视一眼, 纷纷蹙眉摇头。


    “寻常人进了鬼蜮,断无?生?还?可能?。”秦方道,手指摩挲着下巴, “除非有修士误闯, 说不定能?凭借实力和法器硬扛一段时间?。”


    云不意手欠, 扯扯他鬓角的碎发,提出另一种可能?:“会不会是那位船夫姑娘?她看起来超能?打的, 如果她进了鬼蜮,说不定在自保之余,还?可以救下几个人?”


    听到这话,众人面面相觑。


    秦方摩挲着下巴:“说起来,倒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忘川职工个个能?打,单枪匹马闯鬼蜮不成问题,若是恰好遇上,救人也不过顺手的事。


    思及至此,云不意一挥枝干,向着火光的方位走去。


    但正所谓望山跑死马,那点火光中风里雾里明明灭灭,看似不远,实则与他们隔了很长一段距离。


    众人走了半天,火焰的载体才模模糊糊显出一个轮廓,依稀是间?破旧庙宇,门前立着一尊石像,风吹雨打之下,早已?斑驳得面目全非。


    破庙的门虚掩着,四角绘着整齐的纹路,勾勒成一座小型防护阵。


    庙内有人声,高的那道声线清脆响亮中气十足,衬得低的那些嘈嘈杂杂,听不真切。


    走在最?前方的老船夫一顿,旋即变走为跑:“是明丫头的声音!”


    冷天道几人连忙加快脚步跟上。


    云不意挂在冷天道头顶,像一根迎风招展的超大号呆毛:“明丫头是那位鱼脍做得很好的摆渡鬼姑娘?”


    “对,她叫明无?霏。”


    老船夫一面说,一面抬脚踩在阵法符文上。蓦然一阵狂风吹过,灯笼中的烛光晃了晃,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


    “谁!?”


    破庙里的对话停下,伴随着一声厉喝,庙门被一只白净的手推开,那位送云不意三人到水荇镇的船夫姑娘露出半张脸,眼中露出浓浓的警惕之色。


    哪怕是看清了门外的人是谁,她依旧没有放松戒备:“老川?还?有这几位……先证明你?们的身份。”


    老川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云不意就“哧溜”弹出几根枝条,在半空中缠绕成大拇指形状。


    “鱼脍,赞!”


    秦离繁抿嘴一笑,沿袭云不意的思路摸了摸脖子:“我们在水里捞上来一颗人头。”


    秦方淡定接上:“你?还?顺路渡了那颗人头的主?人。”


    玉蘅落:“???”


    黑猫的毛毛脸上神情复杂:“你?们坐个船也这么多姿多彩?”


    秦离繁无?奈叹气:“那可不。”


    明无?霏——船夫姑娘微微点头,目光掠过被秦离繁抱着的黑猫,在冷天道身上略做停留,而后挪到老船夫脸上。


    老船夫:“……怎么的?剩下的人里就我不值得信任呗?”


    还?有没有一点同僚爱了?


    明无?霏撇嘴:“少废话,自证。”


    看到她这惊弓之鸟般的反应,老船夫虽然略有不爽,却?还?是配合地掏出铜铃轻轻一荡。


    铃声过处,围绕于破庙周围的薄雾突然像被从中劈了一刀,飞快向两侧翻滚退却?。


    见状,明无?霏松了口气,把门打开一点:“进来说话。”


    一进破庙,扑面而来的暖意便如笤帚扫去众人身上的寒意。云不意狠狠一哆嗦,将?骨子里的阴冷也尽数抖落出去,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他环顾四周,发现破庙内零零散散坐着五个人,三男两女,都是上了年?纪的普通百姓,手脚和脸上多少有些磕碰擦伤,看见云不意一行人与非人乌泱泱进来,纷纷往后一缩,紧张得浑身僵硬。


    “莫慌。”明无?霏摆手,挽起的衣袖下是藕节似的小臂,随着动作隐隐弓起漂亮结实的肌肉线条,“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闻言,那五人舒了口气,不约而同地挤到一起,给他们腾出一片空地。


    年?纪最?大的那位大娘还?下意识扫了扫地上的尘土,向他们勉强露出友好的微笑。


    “多谢。”


    冷天道一提衣摆,在靠近他们那侧盘腿坐下,将?云不意的瓷盆搁在身旁,手臂虚虚挽住。


    云不意沿着他的手臂盘绕而上,从他颈侧探出头,仔细打量那五个人——嗯,全是活人没错。


    在他观察期间?,明无?霏已?经替这五人做了简单的介绍。


    他们来自不同的村落,三个男人都是农夫,分别叫李青山、韩溟和赵五。两个女人是山下绣房的绣娘,年?长那位叫林六儿,稍微年?轻些的那位叫白萍萍。


    五人也是今早进山的人,由于走得比其?他人远,逃跑时被落在了后面,没能?及时跑出鬼蜮,就被困住了。


    和他们一起受困的还?有十多人,但慌忙之间?走散的走散,陷入沼泽的陷入沼泽,最?终逃出命来的只有他们五个。


    正如云不意和老船夫猜测的那样,鬼蜮一出现,留在水荇镇附近的明无?霏便赶了过来,可惜依旧迟了一步。


    她入鬼蜮的时候,大部分没能?离开鬼蜮的百姓都死在了山林前段的沼泽里,唯有这五人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跑乱撞,却?幸运地被她救下。


    这个鬼蜮实在太大,明无?霏带着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也不敢贸然深入,随意探索,只好就近寻了这处破庙,设下防护之阵将?他们保护起来,看能?不能?等到外援。


    所幸这次天运站在她这边,很快就让她等到了帮手。


    “鬼蜮现世得太突然,当?务之急是把这几个幸存的百姓先送出去。”明无?霏折断一把枯枝扔进篝火,挑了挑火焰使?其?烧得更旺,“没有后顾之忧,我们才能?专心解决鬼蜮。”


    寻常鬼蜮形成难,消灭却?简单,只需将?蜮内枉死之人的尸骸收殓,把他们的魂魄渡入轮回?,鬼蜮便可不攻自破。


    但这座山林鬼蜮不同,跟鬼画舫一样找不到死者的魂魄,解决起来就比较麻烦。


    云不意两片叶子捧脸:“冷先生?,你?之前算出来鬼蜮的出口在西北方是吧?”


    冷天道颔首:“东南在死,西北向生?。我们进山时走的是东南方向,很顺利,可进来容易出去难,出口不好找。”


    “无?妨,有方向就好。”明无?霏眼睛一亮,对不远处的五人说:“出口可能?在西北方向,等你?们休息好了,咱们就往那边走走看。”


    白萍萍肩膀瑟缩一下,似乎很害怕,靠在了旁边的林六儿身上。林六儿拍拍她,以示安抚。


    李青山满脸胡茬,眉心深深皱起,看上去苦闷又沉稳:“我们倒是不怕危险,但……有些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玉蘅落板着脸,耳朵不悦地后扯,“命都快没了,你?们还?惦记什么?”


    赵五叹了口气,搓着脸疲惫地说:“不是惦记别的,我们就是……想给倒在沼泽里的人收尸。”


    说着,他撸起衣袖,小臂上有几道指甲用力划过留下的抓痕:“有位兄弟在我的脚陷入沼泽时拉了我一把,我逃了,他却?陷了进去……”


    气氛瞬间?变得沉闷死寂。


    白萍萍忽然眼眶一红:“我的两个邻居也陷在沼泽里了,如果我今天没有约她们一起进山该多好……”


    云不意看着沉默下来的五人,心里不免跟着难受。


    老船夫叹了口气:“这里危险,你?们能?离开就离开吧。收尸的事……放心,我们会做的,一定让他们入土为安。”


    韩溟点点头,他是五人中最?冷静的一个:“那就拜托各位先生?了。等安葬完他们,希望能?给我们报个信,让我们去坟前上一炷香。”


    顿了顿,他的声音低落下去:“那里面也有我的朋友。”


    庙里的氛围更沉重了。


    云不意看不得有人在自己面前伤心难过,便想着游过去安慰他们几句。


    然而他的枝叶刚舒展,就被冷天道一根手指按了回?去。


    云不意诧异扬头,叶子弯成一排整整齐齐的问号。


    冷天道将?手指抵在唇上,比了个噤声手势,而后问:“最?近山里似乎热闹得很,进山的人也多。容我冒昧问一句,你?们都是为何而来?”


    他这话一出,云不意立马就想起玉蘅落之前的话。


    他说他在回?来路上听见很多人议论有人被困在山上,白捡了那么多“那种”东西之类的话,“那种”东西估计就是导致这群人一大早进山的原因,现在正好问个明白。


    云不意打起精神,从盆里蔓延出的枝蔓无?意识地缠绕在冷天道腰间?、手臂和肩膀,仿佛为他穿了一件不规则设计的外衣。


    就是这件外衣有点紧,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冷天道异常淡定地扯了扯横在胸口那几根枝条,手指卷着一根幼嫩细枝打圈。


    听见他的问题,五人面面相觑,白萍萍张了张口,却?把到嘴的话咽下,低头,半张脸埋在阴影里。


    赵五不安地搓手,几次三番去看韩溟和李青山,他们两个则看向林六儿,或多或少露出了尴尬神色。


    云不意见状,更精神了,竖在冷天道头顶的呆毛都支棱着抖了抖,越发威武雄壮。


    秦离繁左看右看,眨巴眨巴眼睛,用不谙世事的口吻问:“难道山林中有宝物,你?们不好说吗?”


    “哎哟,瞧你?说的!”林六儿讪笑,“没什么好不好说,这事儿……常进山都知道,早就不是秘密了。”


    韩溟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布袋,四下看了一圈,将?其?递给秦离繁。


    秦离繁正要接,秦方就先伸手拿过,手指轻捻布袋,隔着薄薄的麻布摸到一种柔软坚韧的触感。


    秦方看向韩溟,见他点头,才扯开布袋上的系绳,从中拈出……一颗蘑菇?


    众人皆是一愣,就连老船夫和明无?霏也眼神古怪。


    这蘑菇与外面树根上长的那种很像,只是比它们略大,通体银蓝色,伞盖上有点点金斑,单看外形可以称得上一句华丽,吃下后看见的小人儿说不定都比其?他/毒/菌子多。


    云不意好奇地游弋上前,枝条尖端弯起,小心翼翼碰了碰蘑菇,又“咻”地缩回?。


    那蘑菇有一股天然的香气,绵软馥郁,却?令他反胃。


    “噫……”云不意缩到冷天道背后,扒着他的脖颈探头,“什么东西?”


    冷天道与秦方仔细打量那颗蘑菇,良久,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摇了摇头。


    秦方:“没见过。”


    冷天道:“不认识。”


    云不意提起的气瞬间?泄了,队伍中最?博学?的两位小伙伴都不认得这蘑菇是什么,他只好望向掏出蘑菇的韩溟。


    彼时,韩溟正盯着那颗蘑菇,眼神复杂晦暗:“我们也不清楚这东西的来历。它是突然出现在山上的,起初混在普通的菌子木耳里,被人误采带了回?去,又被一位老人误食,才被我们发现。”


    林六儿捏着衣角,垂头慢慢地说:“那老人是我们村一位寡妇,早年?劳累过度,腿脚落下毛病,上年?纪后下半身全瘫了,只能?躺在床上等死,饮食起居,都由她唯一的女儿照料。”


    “那天她女儿做饭的时候,不慎将?这种蘑菇跟其?他菌子一起熬了粥,直到老人家吃完一碗,才在洗锅的时候发现这蘑菇的残余,吓得连忙去看她母亲的状况,怕她因为误食/毒/菌子出事。”


    “然而……”说到这里,林六儿莫名?激动起来,脸上神采飞扬,眼睛都亮了好些,“然而她却?惊奇地发现她母亲身体好了!腿脚也恢复了!能?吃能?喝能?跑能?跳,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十岁!”


    云不意呆住,抖抖叶子,看向林六儿的目光多了些狐疑。


    她说得好真实,好真情实感,但这事儿听上去怎么那么像误食/毒/菌子产生?的幻觉呢?


    众所周知,菌子中/毒/状态下的人类看到孙悟空倒拔垂杨柳,林黛玉风雪山神庙都不稀奇。


    秦离繁与云不意素来是同步脑回?路,也想到这点,就直白地问了出来。


    林六儿好像有点生?气,但还?是摆摆手,耐着性子解释:“不是,不是。那天的粥她女儿没喝,只有老人家喝了,肯定不是幻觉。”


    说完,她似乎意识到自己情绪过于激动,连忙补充道:“这些我都是听她女儿讲的,不过我见过那位老人,吃下菌子粥后她确实能?下床走路了,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


    冷天道垂眸,把云不意的枝叶缠在指尖绕来绕去:“所以,这蘑菇有返老还?童、祛病消灾的作用?”


    李青山点头:“一开始我们都不相信。不就是一颗蘑菇吗?还?能?吃出仙丹的效果?可是后来,越来越多的村里人采了蘑菇给自家患有重病、上了年?岁的人吃,因此痊愈的变年?轻的例子也越来越多,就由不得我们不信了。”


    “不瞒各位……”他局促地搓手,“我妻子得了重病没几日好活,就是吃的这种蘑菇得救的。现在……现在她应该还?在家里等我回?去呢。”


    赵五和白萍萍点头,显然他们也是受益者。


    秦方摩挲着衣角,与云不意对视,一人一草隔空达成共识。


    这事儿有古怪!


    冷天道倒是没说信不信,从秦方手里接过蘑菇打量一圈,递到云不意面前。


    云不意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避开,叶子用力扭向旁侧,全身上下就透出俩字儿:丑拒。


    冷天道确实不认识这种蘑菇,可通过云不意的反应,他便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世间?灵草皆为建木碎片所化,天然有趋吉避凶之能?。它们各有个性,所以喜欢的不一定是普世意义上的好东西。但让它们厌恶甚至避之唯恐不及的,就一定不是好东西。


    这样想着,冷天道摸了摸云不意主?茎上扎开的绒毛,给他把毛捋顺了。


    冷天道拈着蘑菇一转,问:“你?们还?记得这种蘑菇主?要生?长于哪里吗?”


    那五人一愣。


    云不意垂下叶片瞅他,就见他眉心微蹙,面露愁苦,轻轻叹了口气:“我收养了几个孤儿,早些年?颠沛流离,也是一身的病。今日我被困在这儿,又从各位口中听到这蘑菇的存在,算是因祸得福。如果山林里还?有,我想着寻找出口的时候顺便采一些回?去,若是治得好那些孩子的病,也是一件好事。”


    他语气平淡,却?有一种令人不自觉信服听从的恳切。


    要不是云不意知道他在演戏,恐怕也得被他蒙过去。


    此子有影帝之姿,前途不可限量啊!


    那五人相互对视一眼,像是害怕遇到危险在犹豫思索,半晌过去,白萍萍才鼓起勇气说:“我……我知道哪里还?有这种蘑菇,可以带你?们去。但是,我希望你?们不要全部采完,至少……至少分一颗给我们五个。”


    冷天道当?即点头:“这是自然。没有你?们,我也无?从得知这蘑菇的存在,哪儿能?贪心地全部包揽。”


    闻言,五人松了口气。


    白萍萍说:“那就……再休息一会儿,我再带你?们去找蘑菇。”


    冷天道微笑拱手:“多谢。”


    看着他一通操作猛如虎,云不意心中叹为观止。


    这人能?打,能?防,能?算,能?演,长得好看,性格温和,纯纯一个六边形战士。


    有他当?队友可太省心了!


    云不意想着,不自觉收紧了缠绕在他身上的枝条以示喜悦。


    冷天道脸色一白,不着痕迹地将?胸口那几根枝叶往下拽了拽,这才得以正常呼吸。


    可饶是如此难受,他也从未想过让云不意松开。


    玉蘅落眯着眼瞧他们,恍惚觉得这一幕略显眼熟。


    ……


    离开破庙,明无?霏护着带路的白萍萍走在前方,老船夫提着灯笼站在白萍萍另一侧。两鬼一边警惕四周,一边隔空眼神交流。


    明无?霏:真要去找那劳什子蘑菇?我怎么感觉有诈啊?


    老船夫:有诈不是正好?诈得越狠线索越多,你?看这姑娘直往西北角走,说不定出口就在蘑菇群里。


    明无?霏:最?好是这样。


    两鬼的交流刚告一段落,就见白萍萍刹住脚步,轻轻说了句:“到了。”


    走在后方的众人跟着停步,云不意习惯自己先探路,加上这回?另有考量,便展开数根分枝从众人旁边、中间?环绕穿行而过,晶莹如玉的枝蔓上张起边沿锋锐的叶子,如同亮出利齿的猛兽,实打实的警戒状态。


    秦离繁从未见过云不意这般模样,新奇地摸了摸。


    云不意怕痒,赶紧催生?几片柔嫩的新叶将?他的手推开。与此同时,他最?大的那条分枝已?经游弋到最?前方。


    身前有一棵独木成林的巨大榕树,气根错落地垂下枝头,扎在地底,比寻常树木更高大粗壮,纵横交错间?投下大片沉默的阴影。


    而在阴影之间?,便稀疏生?长着韩溟给他们看的那种蘑菇,通体银蓝色泽还?带着金斑,在这昏暗的环境下格外醒目,仿佛只要往前走几步,就能?轻而易举地采撷。


    明无?霏就指着最?近的一颗问:“是不是那个?”


    边问,她边提脚作势要走过去。


    就在这时,环绕左右的云不意的枝条突然拦住了她,甚至在她身边虚环两圈,示意她止步。


    明无?霏奇怪地看向云不意,蓦地一愣。


    灵草都是好脾气的生?灵,无?论性格如何,只要不涉及自身的生?死问题,它们就不会动怒。


    这是明无?霏第一次看见暴怒的灵草,也是其?他人第一次看到。


    云不意的主?茎撑裂了瓷盆,庞大根系深深扎进地底,枝杈无?声地疯长蔓延,催生?出密密麻麻的叶片,每一片的叶尖都像刀子似的锋刃向前。


    灵力流转全身,亮起深邃的青光,那是与他平时所用灵力截然不同的色彩,更加晦暗凝实,更加寂然冷冽。


    “别过去。”


    云不意的主?枝浮在半空,隐隐勾勒成一道人形躯壳,底下弥漫的枝条是他庞然舒展的衣摆,他望着前方,素来平和的气质逐渐转向暴戾阴沉。


    仿佛被激怒的凶兽,他死死盯着前方那片好似是树荫落下的阴影,咬牙切齿道:“那不是影子,那是浊云!”


    是穿越之初,险些逼得他精神崩溃的罪魁祸首!


    第二十五章


    这世上没有人比云不意更清楚浊云是种什么东西。


    腐烂、朽败、肮脏、恶臭, 不?过是它的表象,只?需一盆凉水加一颗皂角就能冲洗干净。


    浊云真正可怖之处, 在于它可以将这些表象转化为对心灵、魂魄的侵蚀。


    你的身躯泡在它烂泥似的表象里,与此同时,你的心神也将沉浸在它释放的无数负面情绪当中,爱恨嗔痴、执着不?甘,乃至罪愆加身的绝望悔恨。


    这些情绪垃圾会让你随着灵魂烧灼的剧痛而一点点沉沦其中,直至被击溃心防,性情大变。


    你会变得凶残酷烈、阴沉分裂,就像被魔鬼侵占了躯壳, 最终只?能拖着千疮百孔的身心死在痛苦的杀戮里。


    差一点,只?差一点,云不?意就会落到?那种境地。


    如果不?是他运气好?,遇见了秦离繁, 他现在可能因为?堕落成杀人如麻的灵草,被镇杀后在史?书里记一笔,再填进文学?创作的素材库, 成为?百年千年后人人口?诛笔伐的对象。


    所以云不?意怎么可能不?厌恨浊云, 怎么可能不?憎恶将浊云带来人间的林葳。


    他甚至想把林葳头朝下倒栽进浊云里, 让他也体验一把自?己过去的痛苦。


    秦方看看暴怒的云不?意, 再看看被冷天道提在手里的蘑菇。


    怪道云不?意嫌弃那玩意儿?,原来是用浊云养出来的。


    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明无霏不?明所以,低声问老船夫:“浊云是什么玩意儿??而且那边不?就一片影子吗?哪儿?有云啊?”


    老船夫还没来得及回答, 就听冷天道淡淡提醒:“仔细看, 那片影子在动。”


    两鬼赶紧抬头, 只?见林下无风,树荫不?动, 投射在地的影子却?正缓慢地向后蠕动,仿佛退却?的潮水,隐隐能看出几分胆怯之意。


    影子一动,扎根在里面?的蘑菇自?然也跟着挪,它们从地里拔出两条细长的根,像人走路一般慢慢后退。


    “活的。”玉蘅落皱眉看向冷天道,“你那颗……”


    话未说完,就见冷天道揪住蘑菇身下探出的两根细须猛然拽断,再将整颗蘑菇揉成烂泥。


    嘶……


    玉蘅落移开视线,莫名有点幻痛。


    云不?意却?已无心关注其他,他盯着那片逐渐消退的浊云,枝蔓贴地游走,缓缓逼近。


    理智告诉他此时应该冷静,至少先摸清周围环境,看是否有埋伏,再去针对浊云。


    然而看着那滩污泥的逼样,云不?意真的很难不?狠狠地先抽一顿。


    可是对付这玩意儿?,物理攻击有用吗?


    云不?意的思维虽说有些过载,却?还没有到?头脑发?热不?管不?顾的地步,于是一边向四面?八方铺开枝杈准备包抄,一边思索着该如何对付这种秽物。


    思来想去,他想起自?己有一个技能,或许能对其造成特攻加暴击的效果。


    净化。


    云不?意冷笑,枝蔓已然悄无声息地完成对浊云的合围。它面?积不?大,也不?深,净化起来或许并不?困难。


    带着这份也不?知道打哪儿?来的自?信,云不?意深吸一口?气,枝叶猛然舒展、张开,碧绿的光芒流经每一截枝干茎叶,顷刻照亮半座树林,惊破天光。


    前?所未有的高亢吟唱随着光芒的迸发?而迸发?,如同巨鲸出水时的一声长啸,又似龙吟天际,凤鸣九霄。


    在场的人、妖、鬼、猫同时感?觉心神震颤,那是在庞大而浩瀚的力量倾覆下的颤抖,也是对亘古绵长的岁月无声的低首。


    绚丽的光彩竖起天之四级,汪洋倒悬于天,巨大的鲛人奔向沉入地底的星辰,拥抱皓月。


    云不?意这一次发?动净化技附带的幻境较之前?两次更加广阔华丽,尤其是那一声声吟唱,已经从虚无缥缈向极尽真实转换,仿佛是从人的心底涌上的歌声,穿透灵魂、涤荡灵魂。


    秦离繁怔怔凝望着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出神,仿佛灵魂脱窍。玉蘅落的反应与他差不?多,只?是更严重一点,毕竟现在用的不?是自?己的身躯。


    秦方一反常态的不?淡定?,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音量喃喃道:“不?过几日时间,阿意的灵力为?何增长了这么多?……”


    旁边,冷天道感?觉胸腔被人猛敲一记,闷哼着弯腰捂住胸口?,两只?金色的耳朵不?受控制地在头顶冒出,眼瞳和头发?也朝着金色渐渐洇染。


    除他以外,反应最大的竟然是被明无霏救下的五个百姓,他们难以遏制内心的恐惧与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栗,污浊的黑气从七窍内溢出,逸散得越多,他们的脸色就越是惨白如鬼。


    明无霏原本正受净化之术影响,茫茫然不?知身在何方,冷不?防瞥见那些浊气,整个人顿时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她右手往背后一抓,抽出了一把近两米长的巨大□□。


    “孽障!”


    秦离繁离她近,登时被吓了一跳:“他们的状况是古怪,但也不?到?孽障的程度吧?”


    老船夫摇头,雷击桃木斧头不?知何时已紧握在手:“不?是骂人,也不?是孽障。明丫头说的是业障——那些黑气,是业障。”


    世人一生或多或少都做过小奸小恶之事,因而凡人生来就有业障。


    穷凶极恶之人业障如云如雾,死后会被镇压到?忘川底下历尽灵魂碎裂之苦,直到?把业障消磨干净,才能再入轮回。


    而普通人,虽然也有业障,却?不?过是几缕细丝,除非牵扯沉重的因果,否则最多略微影响人生运道。


    但这五个人七窍里溢出的业障竟有源源不?绝之势,就仿佛他们血肉已被掏空,只?剩下一具裹满业障的皮囊。


    “先捆起来。”


    冷天道面?无表情地扫了那五人一眼,抬头望向前?方。


    云不?意的主?枝已然化作朦胧光辉,光芒围绕着一道清瘦背影,簇拥他翻飞的衣摆。


    净化之术如同抽离的蚕丝,自?那道人影指尖扩散,瑰丽的幻境笼罩着整座山林,仿佛朝霞被裁下一角,铺陈于此。


    那滩浊云在光明之下无所遁形,突然像一片阴云般浮上半空。底下长出短小的蠕动的触肢,密集地甩动着,发?出嚓嚓声,诡异可怖,令人生厌。


    云不?意放任它攻到?自?己近前?,一挥手,净化之术的力量轰然坠下,如一道光柱击穿浊云,从穿透的位置开始扩散,将污浊的烂泥蒸发?成丝丝缕缕的气体,再聚拢吞没。


    跟云不?意火力全开的净化技相比,浊云这点体量简直不?够看,一个照面?就被撕扯成棉絮似的碎片,不?一会儿?便?被吞噬得干干净净,半点残余也没剩下。


    见状,云不?意狠狠出了口?恶气,起伏难定?的心潮总算稍微平静下来。


    然后他一转头,就看到?明无霏救下的五个人仰面?朝天,手指抓着面?颊露出《呐喊》同款扭曲表情,七窍生烟,仿若吐魂。


    而其他人就只?是看着,也不?动手救人。明无霏和老船夫更是连武器都掏出来了,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刚刚还拽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云不?意吓了一跳,下意识把放出去包抄浊云的枝蔓通通收回,本来还想缩进瓷盆,结果低头一看,盆碎了,只?好?变成一颗小苗苗,就近蹦到?玉蘅落头顶。


    玉蘅落眼珠子上移,差点瞪出斗鸡眼。


    云不?意藏在他厚实的软毛里,叶子斜向一侧:“他们……什么情况?”


    秦离繁捏住他捧在手心:“看到?他们吐出的那些气息了吗?那是业障。”


    云不?意怔了怔,还未开口?,就被秦方揪过去揉了揉叶子:“寻常人身上可不?会有这么多业障,也不?知他们做了什么罪孽滔天的事。”


    云不?意蹭蹭叶片,刚要说话,冷天道的手便?伸了过来,将他提溜到?掌心拢住,轻轻掐了掐他细嫩的叶尖。


    云不?意:“……”


    你们搁这接龙撸猫呢?


    云不?意叶子一竖,正想挽回尊严,就见那五人终于借着净化之术的残余力量吐完业障,轻飘飘倒下,手脚歪扭地折起,仿佛被抽空了骨骼,只?剩一张薄薄的人皮摊在地上。


    从云不?意施放技能到?现在,只?过去不?到?半刻钟,他们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双目涣散,茫然望天。


    直到?林六儿?第一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沧桑瘦削的面?颊忽然拧成一团,露出一个扭曲痛苦的表情,两手抱脸,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


    被她的叫声惊醒,白萍萍震惊地瞪大眼,眼神从愕然到?绝望的转换,竟有一种令人悚然的感?染力。


    三个男人则是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红着眼睛从地上爬起来,抓起地上的沙土石头就砸向被冷天道捧着的云不?意,额角脖颈上青筋暴突,状若疯狂。


    云不?意让他们整懵了,一时没想起躲,是冷天道挥袖挡开了那些攻击力为?零的沙石,几个禁锢咒又将他们钉回地上。


    “你们发?什么疯?”玉蘅落气势凛然地拧眉喝问。


    “毁了……都毁了……都没有了……”


    林六儿?还在尖叫,白萍萍两眼发?直地喃喃着不?知所谓的话,那副痴痴傻傻的样子,看得人心底直冒寒意。


    李青山看着云不?意,眼中的怨恨令人惊心。


    下一刻,这五人的身体忽然化作一捧黄沙倾泻在地,消失得猝不?及防。


    众人一愣。


    倏然寒风吹起,将地上的黄沙聚拢成门扇状,“吱呀”一声打开,门内黑洞洞的漩涡透着无言的邀请意味。


    云不?意怔怔歪头,语气中带着些迷茫恍惚:“那不?会就是……鬼蜮的出口?吧?”


    东南在死,西北向生。


    此处正好?是鬼蜮的西北角,这扇门又是净化了浊云,“消灭”了那五个似人非人的怪物后出现的,很符合通关后出口?自?动出现的游戏套路。


    可这是现实,套路比游戏深多了。更何况林葳那种人,怎么可能设置如此简单的“通关”条件。


    云不?意既不?解,又不?安。


    四周静默片刻,明无霏甩了甩□□,语气和破风声一样凌厉:“无论?对面?是出口?还是陷阱,我都必须进去看看。”


    老船夫颔首,将斧头往肩头一扛,背脊都不?佝偻了,浑身上下流露着凶暴蛮横的气势。


    秦方看了云不?意一眼,他小小一颗蜷在冷天道掌心,头都没回就点头答应。


    “那便?一起吧。”秦方说道,“我们为?解决鬼蜮而来,断无半途而废的道理。”


    明无霏冲他们笑笑,一马当先地走进了那扇门。


    众人依次跟上,在通过木门的时候,云不?意冷不?丁晃了晃叶子。


    冷天道低头:“怎么了?”


    云不?意绕到?他颈侧:“我又闻到?了,灵魂腐烂的味道。”


    ……


    门的另一边不?是出口?,至少不?是下山的路,而是一条穿行于荒废田地间的曲折泥径。


    微冷的风卷着枯干的沙粒从众人脚边拂过,风中携来什么东西腐烂的气味,间杂着纸张燃烧后的味道,有些呛鼻。


    云不?意在冷天道掌心歇息片刻,感?觉被净化技能抽空的气力恢复了点,便?再度催长枝叶探头打前?锋,一边游弋前?行,一边观察周边环境。


    这条路不?长,确切地说,是这片田地不?大,地面?荒芜皲裂、杂草丛生。而在路的尽头,有一座同样破败荒凉的村子。


    众人靠近村口?后,风里忽然多出幽幽咽咽的哭声,烧纸的味道也更重了。


    秦离繁伸手指向前?方,村里有几间院子打通了院墙合并成一间,里面?堆起几座新坟,方才化作黄沙消失的林六儿?就坐在其中一座前?哭。


    白萍萍眼眶通红,麻木地烧着纸钱,左手紧紧抓着一只?脏兮兮的虎头布偶,嘴里不?住地呢喃着什么。


    云不?意仔细听,她说的是:“闺女,娘对不?起你……”


    众人还不?知作何反应,院子右侧的一扇门突然被人撞开,赵五举着两颗蘑菇冲了出来,欣喜若狂。


    “还有!我这里还有蘑菇!还有蘑菇!”


    话音未落,李青山跟韩溟追出了门外,一人一边抓着他的手争抢。


    “那是我的!是我辛辛苦苦藏起来的存货!还给我!”


    韩溟声嘶力竭地叫喊,即使被赵五挥舞拳头打断了鼻梁也不?肯放弃,硬是凭着一腔执念将他按倒在地。


    李青山还是一脸的愁苦,他帮韩溟压制赵五,嘴上却?说:“不?能吃了……不?能再吃了……这东西它……它……”


    李青山的话没能说完,韩溟就一把抢过赵五手上的蘑菇,顺手抄起旁边的石块砸在赵五头上。


    赵五的头瞬间破了一个窟窿,里面?流出的却?不?是血,而是污浊腌臜的黑气。


    是业障。


    “我看他们真是疯了,需要好?好?清醒清醒!”


    明无霏皱紧眉头,提着□□就要去帮他们“清醒”。


    但刚迈出一步,云不?意便?伸出枝条揪住了她的衣摆。


    “这事儿?不?对劲。”冷天道提醒,“再耐心看看后续。”


    明无霏看看云不?意,这株灵草实力超群。


    再看看冷天道,这位在远州灰色地带一向被视作半仙。


    明无霏思索三秒,收回了脚步。


    院子里,经过一番头破“血”流的争抢后,两颗蘑菇被分成五份。


    白萍萍和林六儿?一拿到?自?己那份就迫不?及待吃了下去,韩溟和赵五同样如此。倒是李青山犹豫了一会儿?,不?知想起什么,唉声叹气地将其吞下,眉间的褶皱似乎更深了。


    五人吃下蘑菇后,闭眼静静等待片刻,再睁眼,面?前?的世界就变了,他们的表情也变了。


    白萍萍兴奋地扑向前?方,弯腰抱住空气,将手上的布偶递出去,脸上有了神采,麻木的表情也变得慈爱。


    她蹲在地上,手臂虚环着轻拍,柔声细语:“闺女,你跑去哪儿?了?娘亲怎么一直找不?到?你啊!你看,娘亲帮你把布偶补好?了……哎呀,怎么脏了?肯定?是娘刚才不?小心扔到?地上沾到?了灰尘。不?怕啊,洗干净就好?了,娘亲这就帮你洗干净……”


    林六儿?靠在墓碑上,手扶着墓碑前?方的空气,似乎在搀扶一位行动不?便?的老人。脚下迈着步子,却?只?是原地踏步,她却?一无所觉。


    林六儿?无奈地叹气:“娘,您昨晚是不?是又熬夜缝衣服了?我早说过您身子不?好?,该多休息的,夜里灯那么暗,您又上了年纪,把眼睛熬坏了怎么办?我知道,您是想为?我分担一点事情,可缝衣服能挣几个钱?药钱都不?够,您就听我的,好?好?躺着,啊。您活得好?,过得好?,我心里才踏实,才对未来有盼头啊……”


    李青山坐在屋檐下,手势和动作都是抽旱烟,面?前?却?空无一物。


    他呆呆望着水井的方向,半晌也不?发?一言,忽然不?知看到?什么,急匆匆地起身冲到?井边,在半空捞了一把:“阿秀,小心点!上了年纪的人了,怎么还馋这一口?冰西瓜?唉,我不?是不?让你吃,可这瓜才放下去啊!你就到?旁边坐着,等再过一会儿?,我就帮你捞上来,啊。”


    韩溟跪在地上,两手攥紧,似乎是握住了什么人的手。


    他一个大男人,此刻却?涕泗横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爹,娘,儿?子知道了……一定?、一定?好?好?读书,以后出人头地……没哭啊,只?是眼里进了沙子……我、我就是太久没见你们,想你们了……爹,娘,你们怎么不?等我回来啊……”


    赵五缩在墙角,抱着那块打伤了自?己的石头,一下一下轻轻摇晃。


    他说:“说好?了等我回来娶你的……我们都说好?了……我好?容易赚够了聘礼,你怎么就不?见了……我怎么就找不?到?你了……”


    偌大一间院落,五座新坟。


    笑声哭声,询问声嘱咐声,都被乍然而起的风吹得支离破碎。


    他们吃下了蘑菇,见着心心念念的人,为?自?己编织一场美梦,演一出失而复得的独角戏。


    空空荡荡的鬼蜮成为?他们的戏台,他们情愿活成戏中人,只?为?消此生最大的意难平。


    无数的业障从他们口?中眼中,心中脑中涌出,渗进地下。这些污浊秽气所过之处,墙角、屋檐、台阶等阴湿的地方纷纷冒出一点银蓝色,赫然是从浊云里生长出的那种蘑菇的幼苗。


    只?不?过鬼蜮中的浊云已经被净化干净,单凭这些业障不?足以支撑它们长大、繁衍,因此它们将根系深深扎入土地,穿透地下埋葬的魂灵,汲取他们的灵魂力量作为?养料。


    “啪——”


    云不?意顶着发?紫的叶片抽碎了这些蘑菇。


    明无霏鼻翼翕动,突然转身向院子里那几座坟墓挥出一刀,刀光斩碎墓碑,砍平土堆,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银蓝色蘑菇。


    这些蘑菇的伞盖边沿是锯齿状的,像昆虫牙齿一样磨动,发?出“咔嚓咔嚓”的动静。这种声音原本被坟墓盖着,所以听不?见,现在一暴露在日光之下,听来便?分外瘆人。


    至少云不?意被恶心得够呛。


    墓碑碎裂的瞬间,白萍萍、林六儿?、韩溟和赵五四人便?倒在虚幻的梦里,心满意足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业障穿体而出,流进地底,他们唯一留下的只?有自?己被掏空的皮囊,以及从衣服里滚落出来的木牌。


    云不?意将它们卷到?面?前?,只?见牌子正面?上赫然写着“见诡”二字,反面?则依次是丁二、丁三、丁四、丁五。


    果然是见诡组织搞的鬼!


    云不?意枝上一用力,险些将木牌绞碎。


    “死在鬼蜮中的人灵魂都在这几座坟墓下方。”明无霏握刀的手松了又紧,“有人拿他们的灵魂当做肥料,种这些蘑菇。”


    “那他们五个呢?”玉蘅落盯着地上的人皮,神情复杂,“是人是鬼?”


    闻言,云不?意、秦方和秦离繁不?约而同地看了看他,似乎顾忌他的感?受,到?了嘴边的话也没有说。


    玉蘅落了然,苦笑道:“他们修了与我兄长相似的邪法,是不?是?只?不?过占据我兄长身躯的是浊云,而吞噬了他们的,是业障。”


    “残害凡人灵魂,等同于挖人族之道的根基,因而这些蘑菇就是业障。”老船夫指了指坟墓里的蘑菇,手指移向地上的人皮,“他们吃了业障,无论?是否修习邪法,最终都会凄惨死去。就如同现在这样。”


    玉蘅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明无霏则板着脸,提刀将那些蘑菇尽数削断,埋在地里的细密根网也通通撅了。


    “那么——”秦方淡淡望向屋檐下,李青山坐在那里,面?容苍老得不?成样子,背脊深深佝偻着,一身不?堪重负的疲倦,“他为?何没死?”


    “快死了。”回答他的不?是老船夫,而是李青山自?己。


    李青山不?知从哪里找出水烟筒,用颤抖的手指将烟丝一点点塞进去,拿火折子点燃了,深吸一口?,烟筒里便?传出咕嘟嘟的声响。


    他长吐一口?浓烟,嗓音沙哑:“所以你们有什么要问的,就尽快问吧。”


    第二十六章


    老头子这么配合, 倒是把云不意一行人整不会了。


    明无霏与老船夫对视一眼,示意他们去问话, 自己则到坟墓边上,将?里面的灵魂引渡出来,收进盛着忘川水的葫芦温养。


    这里有将?近一百道灵魂,最虚弱那几道给那些蘑菇提供了?快半个月的“养分”,短时间?内很难进入轮回,怕是得?休养个把年才能恢复。


    今日新死的灵魂则还算健康,略微的一点损伤,在忘川里泡一会儿便能恢复过来。


    幸运的是, 云不意方才净化浊云时,他的灵力也波及至此,净化掉了?这些灵魂上沾染的业障,他们倒是不必再费劲另作?处理。


    两鬼忙活得?够呛, 另一边,云不意等人也开始了?询问。


    “你和他们一样,也是见诡组织的成员?”秦方走到李青山身前, 挥挥手, 拂开烟雾, “那扇引我们来此的门, 是你打开的吧?”


    李青山沉默点头,扔出一块木牌,上面印着“丁大”。


    云不意脱口而出:“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继续过这样的生活了?。”李青山垂下眼皮, “在一个虚假的村子里, 跟梦里的幻影, 过自欺欺人的日子。我不想再继续这种人生,借你们的手脱身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云不意冷声问:“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李青山深吸一口水烟, 再深深吐气。


    他抬起?枯瘦的手环指一圈,说:“这里本不是村子,是间?废弃的破宅。我们五个,确切地说,是我们五家人,就一起?挤住在这里,住了?快二十?年。”


    远州水荇镇,青屏山上有栋前朝的破宅子,宽敞、空旷、朽旧、隐蔽,只要不挑环境、不怕那些似是而非的传言,就能住很多人。


    李青山和他身患重病的妻子,林六儿?与她瘫痪在床的老母,白?萍萍与她年仅五岁的女?儿?,韩溟和他的双亲,赵五跟他一起?流亡的青梅竹马,就住在这里。


    他们贫穷、笨拙、大字不识,老人家只能在家里待着,年轻人外出也找不到好的活计,只有卖些苦力气挣钱,勉强维持温饱。


    唯独韩溟好点,他家以前出过读书人,连带着他小时候沾光认了?些字,在镇上米铺里工作?。


    米铺老板欣赏他为人,让他好好干活儿?攒钱,等攒够了?束脩,老板就介绍他到自己一位秀才朋友家里念书,以后也能走科考之路,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可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偏找苦命人。


    一个冬天过去,韩溟的双亲扛不住,前后脚地染了?重病。韩溟将?用?作?束脩的钱给他们看病买药,最后还是没能留住他们,二老去世的时候,他连买一口薄棺的钱都没有,只能一卷草席葬了?他们。


    一个月后,林六儿?的母亲看着如?此惨烈的前车之鉴,不愿再拖累女?儿?,从山顶跳了?下去。一位路过的书生想救人,扑过去却只拽住了?她的袖子,人没救成,自己摔了?一身的伤。


    林六儿?攥着书生给她的衣袖碎片,哭都哭不出来。


    白?萍萍是未婚生下的闺女?,骗了?她身子的男人逃之夭夭,留她独自承受他人的谩骂,被家里人以有辱门楣的理由赶出家门。


    她带着闺女?独自生活,虽然困苦贫穷,但女?儿?乖巧,所以她觉得?日子能熬,熬一熬总会好的。


    可是那天她带着自己的女?儿?去河边洗衣服时,因为跟别人多说了?几句话,一时没看住,女?儿?便落水了?。虽然过路的樵夫很快下水去救,但只救上了?一具尸体。


    从那以后,她就有点疯疯癫癫的了?。


    赵五与他的青梅竹马是北边闹旱灾那一年逃过来的,因为那次逃亡,他的青梅伤了?身体,一日病得?重过一日。任凭他再如?何努力挣钱买药,也留不住那个孱弱的姑娘。


    一次他出门干活回来,手上提着大夫好心赊给他的药,高高兴兴地走到床边,却发现人已去了?,他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


    “至于?我,我没什么可说的。”李青山搂着水烟筒,眼神空茫,“阿菊走得?太急,没留什么话给我。那天她说想吃冰西?瓜,我让她等等,就回个头的功夫,人便不在了?。那西?瓜现在还冰在井底呢,我总惦记着她要吃,却一直忘了?拿出来……”


    荒村里,长?风呼啸而过,回荡着一阵阵呜咽似的轻响。


    云不意声音滞涩:“后来呢?”


    “后来?”李青山微微抬头,略显迟钝地思索半晌,才又缓缓道:“后来,有个人出现了?。他给了?我们那种蘑菇的种子……”


    那人给了?他们蘑菇的种子,告诉他们只要吃下蘑菇,他们所爱的人就会回到人世,回到他们身旁。


    他还手把手地教他们如?何种、如?何吃。


    蘑菇的第一份养料是米铺老板,韩溟以感谢他介绍自己进学为由将?他约到家里,毒/杀了?他。


    第二份养料是试图救白?萍萍女?儿?不成的樵夫,白?萍萍用?的理由是请他来吃豆腐饭。


    第三份是给赵五赊过药的大夫……


    第四份是没能救成林六儿?母亲的书生……


    第五份……


    第六份……


    第七份……


    第无数份,是被他们传扬出去的蘑菇功效吸引而来的无辜之人,与他们相似的贫苦百姓。


    这些人的灵魂被砌进地里,李青山亲手做的。


    他看着身边几位曾经试图努力活着的邻居堕落为恶鬼,活在蘑菇制造的美梦里,一边满手鲜血,一边情深意长?。


    他也吃蘑菇,每天都吃,每天都看见妻子在井边捞西?瓜的身影。


    可是幻境里的妻子再没同他说过话,回荡在他耳边的,只有地下那些无辜者的魂魄日复一日的哀嚎。


    “今日是坟里蘑菇成熟的日子,但我骗他们说,那位大人将?蘑菇全部采完了?,以后也不会再有,让他们不要再沉迷于?这样罪孽深重的幻梦。”


    李青山自嘲地笑了?一声:“没想到,赵五说那位先生告诉他,哪日他若是采了?蘑菇,就进山林开启鬼蜮。鬼蜮一开,这座林子就会变成蘑菇种植地,会源源不断地有人进来,有人死去,源源不断地为我们产出这种蘑菇。”


    “我的一个谎言,造就了?今日惨案。山林沼泽里死去了?十?二人,还有更多之前便被那位先生丢进去的,林林总总,足有数百人了?吧。”


    李青山的声调终于?有了?起?伏:“赵五他……他怎么做得?出这种事!他引那些无辜的人跑进沼泽时,有个少?年还想救他!那少?年想把他拉出沼泽,他却反手将?人推了?下去!他怎么……怎么做得?出这种事啊!”


    “还有韩溟……他拿蘑菇骗米铺老板的孩子进山时,可有一时一刻想起?,那位老板曾经帮过他许多,老板的儿?子也叫过他一声大哥,跟他是朋友!……”


    “他们……怎么能坏到如?此啊!”


    李青山拄着水烟筒,老泪纵横。


    云不意僵立在半空,垂首看地上的人皮,他们嘴角带笑,心满意足。


    被害死的无辜之人的魂魄犹在地下哀鸣,凶手却在美梦中?得?到解脱。


    罪魁祸首更是至今不曾走上台面,只在幕后推波助澜,就造成今日这般惨烈的结果。


    恍然间?,云不意想起?进鬼蜮之前,冷天道算出的第二条线索。


    命数天定,因果必偿。取死之道非宿命也,乃抉择焉。


    与其说这是线索,不如?说这是个预言,甚至于?……希望。


    赏善罚恶的希望。


    “修炼邪法,滥杀无辜,为一己之私伤损他人魂魄……”明无霏咬着牙,几乎是一字一句念出这几个罪名,愤怒且悲哀,“他们难以再入轮回,不知要在忘川之下受多少?的苦难和惩处……一步踏错,万劫不复,何以如?此?”


    李青山颤抖着看向她良久,惨然笑道:“他们……不,我们是恶人,是做错了?事,该如?何罚,任由天道定夺。只是那天韩溟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不能答,想请你们为我解惑。”


    明无霏言简意赅:“说!”


    李青山回忆着那日韩溟义愤填膺的模样,喃喃复述道:


    “我们命如?草芥,形同蝼蚁。从来不曾有人向我们伸出援手,为何要要求我们为了?这虚无缥缈的善,而放弃拯救我们在意之人的机会?你让快要冻死的人丢掉偷来取暖的棉被,这就是所谓的善吗?”


    冷天道蹙眉,半晌,冷冷一笑:“原来那么多条人命,在你们眼里不过是一条偷来的棉被。”


    秦离繁眨眼,认真又难过地问:“而且,真的没人为你们伸出援手吗?”


    李青山怔住。


    “怎么没有呢?”玉蘅落扯着飞机耳,“那个为了?救林六儿?母亲落一身伤的书生,那个跳水救白?萍萍女?儿?的樵夫,那位给了?韩溟无数帮助的米铺老板和他的儿?子,那位给赵五赊药的大夫,以及危急关头还在救赵五的无名少?年……他们,不是人吗?”


    老船夫道:“你们五家在一起?住了?这么多年,也从来不曾互相帮助过?”


    李青山听着这一句句的质问,忽然觉得?为韩溟一番话迷惘了?这么久的自己愚蠢又可笑,真真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去了?。


    这时,云不意的主枝游到他面前,枝叶垂落的阴影像一道淡漠而悲悯的视线。


    “你们最初选中?的那些‘养料’,正是曾经向你们伸出援手的好心人。想来你们心里也清楚,如?你们这般的底层人,能够主动诓骗来做养料的对象,只有他们。”


    “一开始就选择牺牲掉那些曾经帮助过你们的人,却说世间?的善意虚无缥缈,抱怨无人相助,这是什么道理?”


    云不意看着这个年迈的、好像下一秒就会咽气的老人家,并未给他、给地上那几张人皮的主人留一点颜面。


    “老人家,世事素来公平。以他人血肉灵魂为柴薪取暖,就算苟活一时,也会冻毙于?人世的风雪,因为被你们扔进火堆的,恰恰是那些愿意送你们棉被的人。所谓取死之道非宿命也,乃抉择焉。”


    人间?大路千万条,多的是人不走他们这条路。


    每日都有人在承受失去所爱的痛苦,每时每刻都有人疯狂,有人死去。


    云不意不想站着说话不腰疼,可事实如?此。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轻易走出挚爱离世的痛苦,可这些人里有九成九,也不会因此残害他人性?命而为自己造梦。


    韩溟四人体内的业障都是因为吃蘑菇累积的吗?


    不,是因为他们本就罪孽深重。


    ……


    良久,李青山苦笑一声,颤颤巍巍地起?身走向水井,虽然有烟筒当拐杖拄着,但依旧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如?同他们的人生。


    云不意冷眼看着,到底心内不忍,问他:“你想做什么?”


    李青山低低咳嗽:“把井里那颗西?瓜捞上来,我也该走了?。”


    “……我来吧。”


    云不意无声地叹了?口气,伸出一根枝条探入井口。


    水井早就干涸,井壁干燥开裂,井底铺着一层沙土,半掩着一颗早已枯瘪的西?瓜。


    云不意的枝条在西?瓜上敲了?敲。


    可惜了?,还是个沙瓤的。


    明无霏与老船夫已经将?墓底的魂魄全部导出装进葫芦,正面无表情地收拾地上的人皮。


    赵五四人虽死,灵魂尚在,被生前修习的邪术拘在体内,浑浑噩噩,想来是传授他们术法之人的手笔,将?他们也当做了?备用?养料。


    明无霏想,这间?宅子里的人一生困苦,最终行差踏错,无论?是否遇上他们,死后都不得?安宁。


    只为了?一场团聚的美梦,竟执念至此,害人害己。


    人啊,真是一种混乱危险的生灵。


    西?瓜捞上来了?,李青山扔掉烟筒,抱着它倚在井边,疲惫又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多谢了?。”他向云不意拱手,“作?为报答,我再告诉你们一件关于?见诡组织的事吧,这也是我所知的最后一点东西?。”


    秦方颔首:“愿闻其详。”


    “见诡组织规模不大,成员基本都是我们这样出身穷苦的百姓,做了?恶无人维护,死了?也没人找寻。除掉我们无济于?事,想从根本上瓦解这个组织,要么……使天下再无哭声。要么,就杀掉邪术的源头。”


    云不意等人默然。


    人老活成精,这位抓重点抓得?这样准,若非过于?执着和心软,何至于?走到今日这种下场。


    李青山却似乎并不懊悔,他搂着西?瓜,在做完最后一件事后便安详地阖眼,嘴唇蠕动着吐出最后几个字:


    “以及……快走。”


    最后四个字微不可察,却让在场的人与非人心底生出一股巨大的惊怖,如?同直面雪山崩毁的夏虫,在天塌地陷之前般的意乱心慌。


    云不意最先反应过来,枝条疯长?卷住所有人。冷天道紧接着抛出竹简,玉色光芒罩落,加筑防护。


    几乎在竹简灵光合拢的那一瞬间?,漫荡如?山的夜色如?铁幕砸落,顷刻间?覆盖整座荒村、鬼蜮、山林。


    黑暗粘稠而厚重,云不意感觉自己像被松脂裹住的小虫,浑身上下满是沉重的禁锢之感,忽然十?分能体会大圣爷被压在五指山下的痛苦。


    所幸有冷天道的法器为他分摊部分压力,让他不至于?真被憋死。


    “什么情况?”


    玉蘅落疑惑地问,声音落在云不意耳朵里,仿佛被风吹散了?似的忽远忽近、忽大忽小。


    老船夫估计是听不清,以为自己的声音也这么小,便扯着嗓子大喊:“支撑鬼蜮的根基消失,鬼蜮要崩解了?——”


    秦方也喊:“上次不是这个动静啊!”


    明无霏跟着喊:“有人在鬼蜮消失的之前从外面发起?攻击,想借着这股异域毁灭激起?的空间?乱流将?我们一锅端——靠北!别让我知道是谁家祖坟冒黑烟的缺德货干的这种事!”


    云不意被这三声咆哮震得?脑瓜子嗡嗡的,张口咆哮回去:“我才要靠北嘞!你们小点声啊!”


    四周静默片刻。


    冷天道无奈:“你的声音也不小啊,而且口音还被带偏了?。”


    云不意:“……”


    “噗嗤。”


    秦离繁发出小棉袄漏风般的笑声。


    空间?乱流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云不意便觉得?身上一松,仿佛压在身上的巨石被突然移开,一直向外发力的枝蔓无所依凭,当场炸开,噼里啪啦抽在山体上,霎时一阵地动山摇。


    秦离繁刚落地,就被晃得?扑进同样站不稳的秦方怀里,玉蘅落更是如?滚地葫芦一般翻了?好几个跟头。


    明无霏和老船夫倒是站稳了?,只不过一个□□拄地,一个倚着桃木斧,狼狈中?透着些许帅气。


    唯独冷天道一身潇洒,不但扶着云不意的枝条稳稳站定,还随手提起?滚到自己脚边的玉蘅落,放到云不意张开的叶片上。


    玉蘅落都滚懵了?,晕乎乎与他对视,不知今夕是何年。


    “妈耶!”


    云不意这一波把自己也坑了?,每一根枝茎都因为用?力过度而隐隐作?痛,再这样震颤一下,差点没把自己震散架了?,赶紧缩成小苗苗状,咻一声蹿上冷天道头顶。


    他刚在新地盘站稳脚跟,就见众人齐刷刷扭头,冲他怒目而视。


    云不意一呆:“干啥啊这么看我?”


    秦方抬手指了?指从容淡定的冷天道,再指指自己与其他几个衣发微乱的人:“你偏心!”


    三个字,掷地有声,充满了?不容商榷的坚定。


    秦离繁扁嘴:“为什么不扶我们?”


    云不意怔愣三秒,垂下三片叶子问冷天道:“我扶你了?吗?”


    他咋没这段记忆?


    “呵。”冷天道摸了?摸他,对着身前众人大开嘲讽:“有没有可能,不是他偏心只扶了?我,而是你们太逊了?呢?”


    秦方:“……”


    秦离繁:“……”


    玉蘅落:“……”


    明无霏:“……”


    老船夫:“……”


    这么会说话的一个人,还是打死了?算球!


    ……


    一番闹腾之后,笑声冲淡了?众人心中?的悲哀与愤懑。


    他们在鬼蜮里的所见所闻有着过于?沉重的情感负担,若不及时疏解,对于?自身亦有害处。


    鬼蜮消散,那种银蓝色的蘑菇也全部枯死,倒是免了?再费劲把整座山都清理一遍。


    可到了?收殓尸骨的环节,众人面面相觑一阵后,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秦方身上。


    秦方:“……做什么?”


    “为死在鬼蜮中?的人收殓尸骨这世,必须由人来做。”云不意在冷天道头顶叉腰,像一根趾高气昂又绿油油的呆毛,“我是灵草,我座下这位是半妖,那边两个是老鬼,玉二公子是猫。你说说,你不收谁收?”


    不数不知道,一数云不意才发现,他们这支队伍含人量竟然是如?此的低。


    果然仙侠玄幻世界,纯种人族才是稀缺物种。


    秦方想了?想,大手一挥:“请人来收殓下葬一条龙吧,顺道通知他们的家人,钱我出了?。”


    亲自收殓麻烦是一回事,再者,他也着实不想直面这种死亡与腐朽的场景了?。


    从山上下来,时值午后。


    明无霏和老船夫带着一众魂魄回归忘川,约好了?下次遇到鬼蜮再一起?解决的同时,也友好地表示最好不要为这个缘故见面。


    跟他们分开后,秦方自称住够了?冷天道家的小房小户,硬是将?云不意从他头顶揪下来,拐上玉蘅落,一块去住他在水荇镇新买的大别野。


    冷天道刚开始还嘴硬说不吃大户,结果云不意前脚一走,他后脚就跟了?上来,背着手溜溜达达的,一派高人气度。


    秦方走两步便扭头冲他冷笑一声。两人隔着几步距离打嘴仗,一路没个消停。


    秦离繁怀里抱着玉蘅落,肩上扛着小苗苗形态的云不意,边看边乐。


    玉蘅落也乐,抬爪碰碰云不意:“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云不意直觉他猫嘴里吐不出象牙,斜着叶子睨他:“像什么?”


    秦离繁与玉蘅落对视一眼,嘿嘿笑道:“像肉骨头,嗯,用?来煲汤的那种,又美味,又能磨牙。”


    云不意一愣,没理解自己一棵素食食材为何会变成荤菜食材。


    但转念一想他便恍然大悟,扭头就喊:“秦方,冷天道,离繁说你俩是狗!……”


    话音未落,秦离繁拔腿就跑,速度快得?让玉蘅落的耳朵都向后飞起?。


    秦方笑骂一句“小兔崽子”,施施然抬脚追了?上去,冷天道跟在他身后好心提醒——老兔崽子可不比狗好多少?。


    又是好一通闹腾。


    等到了?秦方的大别野门口,秦离繁的头发已经被他祸祸成鸟窝,玉蘅落作?为挑起?话题的罪魁祸首,一身毛同样被揉搓得?乱糟糟的。


    两个鸟窝无奈摇头,扭头看向冷天道,云不意站在他头顶叉着叶子笑,那叫个理直气壮且幸灾乐祸。


    冷天道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头上多了?一根绿色的“呆毛”,即使这样会极大的有损他的威严与形象。


    大概是云不意和他都过于?坦然自若的缘故,其他人看到他的新造型,哪怕“刻薄”如?秦方,也丝毫不觉得?可笑,偶尔吐槽,也只是朋友之间?的互损与调侃。


    从大门进入宅子,前庭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中?有小径曲折向前,穿过竹影摇曳的月亮门,后面便是一座莲池,池上浮桥雕金砌玉,精美华贵,衬得?池对面几间?小巧厢房像不起?眼的点缀。


    但进了?房间?才知道,这不大的房屋其实布置得?风雅典丽,十?分舒适。


    云不意一看到那张置于?窗下,正被阳光笼罩的床榻就不行了?,“咻”一声蹿到床上打了?个滚,纤枝绿叶柔软地铺开,在金灿灿的阳光下闪烁着碧盈盈的色彩。


    秦离繁觉得?这一幕赏心悦目,但好似少?了?点什么。


    直到冷天道靠坐在榻边,垂头揉着太阳穴闭目养神,才感觉画面完整了?。


    就像山水画上的船只,窗景图中?的翠竹,有它们没它们,几乎是完全不同的意境。


    玉蘅落坐在秦离繁怀中?,也瞧着这副场景出神。


    他想起?了?与兄长?同处的过往,那时也是他在榻上小憩,兄长?靠坐于?床头看书或者翻看账本,午后日光洒下来,温暖又惬意。


    熟悉的亲情的感觉。


    玉蘅落悟了?。


    灵草先生和冷先生,以后说不定会成为亲如?兄弟的伙伴。


    第二十七章


    云不意累得只想?睡觉, 冷天道说要小憩一会儿。


    秦方见状,将看?着他俩发呆的傻儿?子提溜走, 又?戳戳玉蘅落,两人一猫便到后院泡温泉解乏去了。


    他们一走,屋内顿时静得针落可?闻,唯有窗外风过枝头的飒飒轻响,昭示着人间并?非死一般静默。


    云不意没骗秦方,他真的很累。


    此回入鬼蜮的时间虽然不长,可?他用了一次净化之术,为众人抵挡了部分空间乱流的力量, 加上在桂村受的伤并?未完全?恢复,此时闲下来一并?爆发,就令他疲惫得叶子都不想?动一动。


    但?要说伤势多重,却又?不至于。


    自从在鬼画舫全?力施展一次净化之能后, 或者确切地说,自从他意识到?自己的净化之能有怎样强大的效用后,他就像突破了什么关隘, 不用修炼, 灵力也一日增长得比一日猛。


    以前那种修为近乎停滞的状况彻底结束,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他茫然的快速进步。


    大概类似于……他从天赋平平的小菜鸡一下变成了吃饭喝水都在提高实力的爽文大男主, 就……好怪,但?是可?以多来一点。


    云不意很困,却睡不着, 迷迷糊糊地想?着事情, 一翻身, 忘了收拢的枝枝叶叶便碰到?了什么柔软温热的东西,被轻轻揪住。


    他支起主茎一看?, 冷天道正靠着床头垂首望向自己,一条腿在榻下,另一条腿半曲着搭在床沿,几缕没梳好的碎发从额前落下,半遮眉眼,倒衬得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过?分幽深冷寂。


    云不意与他对视,无端端想?起寒月下的湖泊,或者雪中的冷泉,因为太过?晦暗和寂寞,所以显得冰冷。


    可?冷天道不该是这样的眼神?,他


    明明有一双金色的,如烈日暖阳般的眼睛。


    “我能看?看?你的真身吗?”


    云不意突然脱口而出?,话刚说完就后悔了。


    冷天道微微一愣,见他尴尬地蜷缩起含羞草状的叶片,准备打个?哈哈混过?去,想?也没想?就答应道:“好。”


    云不意:“……?”


    不等他反应过?来,冷天道闭了闭眼,周身忽的腾起暖色的灵光,下一刻,头顶竖起一对金色耳朵,黑发转为赤金,低垂的睫毛下,一双金瞳如琉璃般剔透澄澈,褪去所有寒意。


    他仍旧是人身,除了耳朵以外,唯一证明他显出?真身的,只有身后探出?的一条长长的尾巴。


    尾巴上的毛发亦是金色,柔软顺滑,蓬松温暖,像一大团阳光聚集后凝成实质,光是看?着,便让人从心底里暖和起来。


    云不意看?着他的尾巴眼都直了,原本?用来找补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枝蔓一动,想?要触摸,却在半途狠狠缩了回来,还抽了自己主茎一下。


    他的这一举动,让冷天道幻视某种情不自禁地伸手又?恍然回神?地抽打自己的小动作,喉间溢出?一声轻笑,低沉悦耳。


    云不意的叶片从绿色向红色转换,别别扭扭地后撤,又?忍不住想?摸摸那条近在咫尺的毛绒绒的大尾巴。


    冷天道挑眉,这棵小灵草的情绪越来越好分辨了,正常情绪下身体是绿色,愤怒是青紫或紫红,尴尬和不好意思是接近粉色的浅红。


    不仅如此,由于他茎叶上覆着一层细细的绒毛,情绪剧烈波动时还会炸毛。


    譬如现?在,他的三片主叶上就有微微膨胀的绒毛,被日光染成金色,实在很……可?爱。


    冷天道也不知自己脑袋里哪根弦短路了,尾巴在床榻上弹了弹,又?扫了扫,问他:“要不要摸一摸?”


    话音刚落,就轮到?他尴尬得脖子发红。


    云不意却瞬间精神?起来,将刚才的疲惫倦懒甩到?一旁,中气十足地扔出?一个?字:“要!”


    冷天道:“……给。”


    他抖抖尾巴尖,深吸一口气压下面上不断升腾的热度,故作平静地将尾巴后半截递了出?去。


    至于为什么只给后半截,那就不宜多说了。


    云不意却不管这些,得到?允许后,他将自己缩回苗苗状,心满意足地埋进大尾巴厚厚的毛发里,蹭了蹭再打个?滚,最后开心地伸展两圈环住,仿佛扑进了晒着太阳的棉花里,高兴得叶子一抖一抖,跟兔子耳朵似的。


    冷天道被他浑身萦绕着的惬意气息感染得犯困不说,见他叶子在抖,自己的耳朵也随之抖了抖,软趴趴塌在头顶。


    想?了想?,他戳戳尾巴上的新?“饰品”,语气中带着一点藏得极好的不自在:“睡一会儿??”


    “嗯嗯!”云不意不假思索地点头,搂着他的尾巴像抱一只大玩偶那么快乐,在休息之前,还不忘打听到?:“你的真身是哪种妖啊?”


    冷天道轻轻一碰那只竖不起来的耳朵,沉吟半晌:“我也忘了,大抵是狼吧。”


    “狼……吗?”云不意把?声音含在嘴里,咕哝道:“我觉得像金毛耶。”


    冷天道没听清:“嗯?”


    云不意赶紧摇头:“没什么没什么,嗯,狼,你是狼!”


    冷天道哑然一笑。


    ……


    半个?时辰后,秦方三人泡完温泉出?来,经过?房间窗前,冷不丁瞧见了这惊人一幕。


    现?出?半妖真身的冷天道倚着枕头睡去,占了小半张床的大尾巴上,挂着把?自己抻长成藤蔓状的云不意。


    他俩睡得惬意,外面三个?目瞪口呆。


    秦离繁颤巍巍指着冷天道:“阿爹,我听说冷先生性情孤冷,最讨厌别人提及他的半妖身份?”


    秦方抚摸他的狗头:“傻孩子,他见阿意第一天就主动告诉阿意自己是半妖,并?且露出?了耳朵。”


    玉蘅落咋舌之余,更加坚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


    灵草先生和冷先生,一定?会成为亲如兄弟的伙伴!


    ……


    短暂休憩之后,云不意几个?多少恢复了一点精力。


    是夜星河垂拱,寒月如霜,在萧瑟的秋风里,五个?人与非人围坐在庭前……打火锅。


    锅底分两种,一种是特别定?制的湘楚地区风味,浓汤滚红,光是看?着都令人汗流浃背。另一种是南北通吃的经典清汤,秦离繁提议用大骨头熬,汤色乳白,鲜香可?口。


    云不意身为一棵素菜,自然是义不容辞独占辣锅,一边斯哈一边往里边下牛羊肉,玉蘅落劝他悠着点还被婉拒,说要多来一点。


    另外四位吃不了那么辣的,又?不想?委屈自己挤在小陶盆里,秦方索性大手一挥,让厨子端上了平常做饭用的铁锅,直接架在火上吃。


    如此一来,所有人的诉求都得到?了满足,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酒足饭饱之后,众人在庭前消食。


    云不意很没形象地在地上摊成一片,秦离繁拿着梳子为玉蘅落梳毛。冷天道倚着云不意的枝条,与秦方在棋盘上你来我往地厮杀。


    于此轻松的氛围里,云不意打个?饱嗝,懒懒地提起某个?不可?避免的沉重话题。


    “咱们这几回行事,好像一直在被林葳牵着鼻子走啊。我刚吃饱不想?动脑子,有没有人整理一下我们的战绩和对面的得失?”


    “你脑子这不是很灵活?我看?你思维清晰得很。”秦方落下一子,托腮打量棋盘,一心二用地思索着。


    冷天道摩挲拈在指间的棋子:“若是加上你们来远州途中遇上的鬼画舫,我们一共解决了两个?鬼蜮。这两个?鬼蜮各培育出?一种特殊植物,鬼藤壶被忘川收走不必提,那种食用后令人产生美好幻觉的蘑菇也已经被斩草除根,这算是收获之一。至少,无论林葳想?利用它们做什么,如今都算盘落空。”


    秦离繁帮玉蘅落梳着头顶短短的毛,想?了想?,说道:“咱们找到?了桂村,得知了阴谋者的身份与他此回入世的目的,这是目前为止最大的收获。”


    玉蘅落惬意地摆动尾巴尖:“我们一开始以为他制造鬼蜮是专门用以培育鬼藤壶,但?其实不是,或者说不只是。鬼藤壶和蘑菇都是以灵魂为食,和宁唯萍姑娘告诉我们的信息对上了——林葳在培育一种能够弥补灵魂亏空的……姑且可?以称之为药草的东西。能够吸收甚至储存灵魂力量的鬼藤壶是一个?方向,蘑菇是另一个?方向。”


    “蘑菇是走偏了的方向,林葳自己应也清楚。”秦方补充道,“否则他不会任由李青山等人随意服用。”


    “鬼画舫之前的鬼蜮似乎没有类似的植物出?现?。”秦离繁摸了摸下巴,脸上沾了点黑色猫毛,像长了胡子似的,“难道他是最近才找到?培育的窍门?”


    “说不定?。”冷天道赞同点头,“而且这一次,他用上了浊云。”


    听到?“浊云”二字,咸鱼瘫的云不意顿时不舒服地抖抖叶子,分叶张开,跟炸毛的刺猬一样。


    察觉他枝茎紧绷,冷天道安抚地拍拍,顺便落下棋子,一波瓦解秦方费了半天劲的布局。


    秦方叹了口气,收拾收拾准备进入下一局:“虽然我不愿承认,但?林葳此人在心性偏激自私之余,还有一颗极聪明的脑袋。若是让他这样一个?鬼蜮一个?鬼蜮地试下去,不但?无辜受难之人会越来越多,而且要不了多久他便能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玉蘅落抬起后爪挠耳朵,绷着一张严肃的猫猫脸:“达成目的之后,他怕是又?要销声匿迹一段时日了,届时再想?找人,只怕会非常麻烦。”


    “能不能从见诡组织下手?”秦离繁提议,“这是他为了制造鬼蜮专门扶植的组织,成员人手一门邪术,都在官府的悬赏令上留名了,应该不难找才是。”


    “正是因为不难找,所以没必要找。”


    冷天道摇头,把?棋子拨回棋钵里,和秦方猜先。


    “如李青山所说,见诡组织内都是贫苦百姓,他们在林葳眼里就是消耗品,是布局的棋子,损失多少都无所谓,他随时可?以找到?更多。只要他还活着,这个?组织便永远无法?拔除,我们追索见诡组织无用,也绝不能跟着他的步调一个?鬼蜮一个?鬼蜮地破解,必须从他本?人下手,直接釜底抽薪。”


    “你有办法?了?”玉蘅落眯了眯眼。


    “还有一条线索,你们方才没有提到?。”云不意冷不丁开口,边说边打了个?哈欠,“宁姑娘说过?的,他住在宁州的昏云山,现?在他虽然不在山上,可?是他爱人的冰棺,还停在山顶啊。”


    秦离繁梳毛的手一顿,玉蘅落轻扫的尾巴也停下。


    秦方拈着棋子托下巴,意味深长地一笑。


    “原来是这个?釜底抽薪啊……”


    ……


    暖色的烛光跳跃于珠帘之间,斑驳着错落的光影。微风涌入纱窗,吹得珠串碰撞轻响,将若有似无的琴声敲碎。


    珠帘外,纱窗下,月光如洗。


    青衫黑发,容貌秀美的少年人倚坐在榻下,屈膝闭目侧耳聆听,眼睫微微颤动着,想?睁开,又?怕惊扰美梦。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琴音如流水淙淙,伴着轻轻吟诵的词句,倾诉离别,却又?并?无苦闷。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


    弦音急转,仿若玉山倾颓,落在少年人耳里有了些如泣如诉的意味,他却分不清泣诉的是操琴之人,还是自己心底的怨怼。


    旋即风动树梢,传来铃音细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词句念至终点,也意味着好梦将醒。


    少年心中了然,平静地睁开双眼,只见面前的珠帘后空无一人,唯有落叶凋零在床头的古琴上,被风卷落尘埃。


    兽脑香炉里散出?薄烟,残存的香气冷得骇人,吸进肺里,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冻结。


    窗外月色如故,飒飒秋风从枯死多年海棠树枝间呼啸而过?,垂落枝头凝结的霜。


    少年在冷寂的夜幕里回忆梦中诗句,竟无一句对得上当下处境,全?是过?往残痕,早被零落成泥。


    原来哪怕是梦,也已经陈旧至此。


    他撑着床榻站起,水青色的衣摆扫过?地上的浮尘,随他的脚步行出?这间尘封多时的厢房。


    屋内积灰厚重,他在榻下坐了那么久,周身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待他离开,房中的烟也散了,珠帘也黯淡了,烛火黯然熄灭,仿佛再也不会亮起。


    进入庭院,少年身前荡起水波般的纹路,他一步迈进,周遭景物丕变,赫然来到?一座新?的屋舍,雕梁画栋,华美异常。


    一位身着布衣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下长廊,向院中的他行单膝跪礼,说:“主上,培育蓝玉菌的鬼蜮消散了,其中的‘养料’不翼而飞。”


    “我知道。”少年摊开手掌,月光穿过?他冷白的皮肉,照在地上,“鬼蜮破碎之前我还加了把?火,可?惜没能留下那群恼人的虫子。”


    说话间,他虽然神?色平淡,眼中却杀意沸腾。


    男人深深垂头,不敢发一言。


    所幸少年很快便收敛了杀气,恢复平常云淡风轻的温和:“我让你查的那几人,你查得如何?”


    男人的手拂过?腰间的储物囊,将记录着调查结果的册子双手奉上。


    少年搁在臂间翻开,一目十行浏览到?结尾,眉心渐渐皱紧。


    他问:“消息来源值得信任?”


    男人连忙说:“这是属下多方探查、交叉比对之后整理出?的消息,来源您不必担心,绝对可?靠!”


    “那就不对了……”


    少年缓缓摇头,困惑与讶异在他眼底交织,那是过?去数百年间,几乎与他无缘的情绪。


    “这……”男人鼓起勇气,“属下斗胆,敢问主上,这份消息有何……不对?”


    “旁的倒是寻常,唯独一条假的出?奇。”少年一抖书?册合上,扔回他手里,“你说秦家父子是仙界内红尘仙或修行者的后人?”


    男人不解其意,茫然地点点头。


    少年冷笑:“仙界……仙界……”


    他没有解释,挥手示意男人退下,背身负手仰望天上弯钩似的寒月,唇边噙着一抹讽刺的笑意。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仙界。”


    ……


    “阿嚏!——阿嚏!——”


    秦离繁坐在廊前看?话本?,冷不丁鼻子发痒,掩嘴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可?是昨夜又?踢了被子,着凉了?”


    秦方语带责备,却是立刻起身走到?他旁边,弯腰探他额前温度。


    秦离繁乖乖仰脸,日光斜照下,一双微眯的眼睛呈现?出?琥珀般的剔透澄澈,眼底晕开一圈银光,隐约间似乎将他的瞳仁分割为两层,像重瞳,又?像叠得不仔细的两片薄镜片。


    秦方动了动纤长的手指,将盖住他大半张脸的手掌收回:“万幸没有发热。你自幼体弱,生了病又?难好,该自己多注意才是。”


    秦离繁皱皱鼻子,倒也没有被他念得不耐烦:“不是着凉,可?能是晨间的风太冷,呛到?了。”


    话音未落,他就见秦方果断解下外衣披在自己身上,衣摆堆叠在身旁,绣着银丝的白色绸缎顿时沾上尘土。


    “哎呀!……”


    秦离繁拎着衣服蹦跶起来,落地时脚下忽的一崴,扑到?了父亲怀里。


    “乱蹦什么。”秦方无奈,“可?有伤到?脚?”


    “没有。”秦离繁转了转脚踝,隐隐作痛,但?不严重,“我心疼你的新?衣服么,用料和绣工都好贵。”


    秦方把?他按坐回去,拾起滚落在地的话本?拍了拍,也不嫌弃地上脏了,随意坐在他身旁。


    “一点小钱,不必挂碍。”


    秦离繁鼓嘴:“阿爹,你这样说话容易被打呢。”


    秦方轻笑,长睫缓缓垂落,掩去眸底一闪而逝的暗色。


    另一边,冷天道走出?衙门,脚边跟着玉蘅落,肩上扛着比巴掌高不了多少的苗状云不意。


    云不意仰头打哈欠,幅度大得三片叶子好悬没从枝干上倒折断开。冷天道瞄他一眼,伸手托了一把?,才没让他逛街未半中道崩殂。


    这三人……三个?非人一大早便去了一趟衙门揭悬赏令,然后将冷天道昨夜算出?的关于见诡组织成员的线索交给衙役。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衙门的人就分成几队外出?,朝不同方向而去。有的去确认水荇镇附近的线索,有的把?消息上报,并?到?其他城镇求援,忙而不乱,显见得官府管理能力不错。


    云不意在冷天道肩头蜷成一团,阳光下茎叶上的绒毛纤毫毕现?,蜷缩起来就像一颗银绿色的毛球,毛绒绒的,可?可?爱爱。


    他嘟囔道:“虽说不干掉林葳,咱们再怎么举报都是治标不治本?,可?我也不想?放任见诡组织的人作恶,能逮住一个?说不定?就能少死一位无辜的人。”


    清晨的道路上人来人往,走在他们身前的是一对母女,女儿?趴在母亲肩上,手里拿着一只风车吹啊吹,风车边沿缀着铃铛,叮铃铃响个?不停。


    玉蘅落的目光追逐着转动的风车:“组织里的成员多是生活困苦的底层人,让官府介入也好,或许可?以将他们导上正途。”


    冷天道微微一笑,语调温和地泼冷水:“人之执念有多可?怕,你们应当早有体会,我不建议你们怀有过?多期待。”


    “人要心怀希望。”云不意睨他,“很多人都是依靠一点希望活着的。”


    冷天道耸耸肩,从善如流地改口:“好,我赞同你的意见。”


    毛球云不意膨胀了一圈,郁闷的:“敷衍。”


    冷天道笑着拍拍他,底下的玉蘅落瞥见冷天道的笑容,再次幻视自己的兄长。


    唉,真好啊。


    三“人”在街上逛了一圈,回别院时冷天道左手提着早饭,右手提着竹篮,篮子里放有刚从集市买的新?鲜的竹笋和木耳。


    本?来摊子上还有菌子,冷天道想?买一点炖汤,却被云不意和玉蘅落“委婉”拒绝。


    经历过?上个?鬼蜮之后,他们这辈子都不想?碰菌子了。


    云不意还买了风车和糖人。风车给眼巴巴盯了一路的玉蘅落,糖人则是带给秦离繁的。


    他要留在家里陪秦方,错过?了这次逛街机会,这是云不意给他的补偿。


    庭院里花影扶疏,草木深深。


    秦离繁坐在其间看?书?,听到?脚步声抬头望去,看?见玉蘅落叼着风车小跑进来就笑了。


    秦方优雅地倒茶:“二公子居然喜欢这种孩童玩意儿??”


    玉蘅落轻盈蹦上石桌,在秦离繁手边趴卧下来,用爪子拨弄着风车,拨出?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倒不是喜欢。”他弯起圆圆的猫瞳,“追忆过?往而已。”


    云不意舒展叶片,从冷天道身上蹦下来浮在半空,小精灵似的绕着秦方飞了一圈。


    秦方递一杯热茶给他:“怎么?”


    “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去宁州,抄林葳的老底?”云不意元气满满地问,仿佛给他一把?铲子,他就能学愚公移山,连夜过?去把?昏云山铲平。


    秦方问:“你的身体恢复了?”


    “不就消耗了点灵力吗?睡一觉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说着,云不意在他眼前连续翻滚十五六圈,证明自己现?在生龙活虎,能打十个?。


    “那便明日出?发吧。”秦方好笑,屈指在他身上轻轻一弹,他就像小炮.弹似的飞了出?去。


    冷天道抬手接住,将他捧在掌心:“此行宜早不宜迟,这回我们要赶在他行动之前,打乱他的下一步部署。”


    秦离繁与拨弄风车的玉蘅落对视一眼,点头同意。


    “了解。”


    云不意晕乎乎地爬起来,甩甩叶子,应过?冷天道就朝秦方扑过?去,报刚才的“一弹”之仇。


    ……


    是夜,夜黑风高。一轮纤瘦的月牙挂在云间,若隐若现?。


    寒风吹起庭前的落叶,“啪”一声撞在窗上,顺着缝隙飘进屋内,晃晃悠悠地落在榻边。


    “叮铃铃——”


    四周忽然响起一串清脆铃声,带着空幽的回声,仿佛这里不是木石垒砌的房屋,而是滴水声震耳欲聋的溶洞。


    秦离繁平躺在床,鬓角的发丝被吹到?面上,勾住弯弯的睫毛。


    下一刻,他睁开了眼睛。


    秦离繁呆呆地坐起身,下床,弯腰,穿鞋,再站起身,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他动作迟滞,面无表情,像毫无生气的傀儡娃娃,眼底有两圈银光,将瞳仁分割为两层,宛若没有完美重叠的两片圆形镜片。


    “乖孩子,来……”


    风里传来细碎的絮语,伴随着笑声,温柔而蛊惑。


    “到?我这里来……”


    秦离繁走进院子,仰面看?向天空,朝着月弯的方向伸出?手臂,就像幼时撒娇,向父亲讨要拥抱那样。


    冷风呼啸,落叶缓慢坠地。


    院子里已经不见秦离繁的身影。


    第二十八章


    云不意睡得迷迷糊糊的, 冷不防惊醒,也不知为何有点心慌, 支起?头往窗外一看,天还未亮。


    他?懒散地摊回床上,打个滚的功夫,一身枝枝叉叉便缠出好几个结,他?费劲吧啦地拆着,心里想,灵草真?身有时?挺麻烦的,若是能化为人形就好了……


    正想着, 云不意?突然听见隔壁传来踹门声,石破天惊震耳欲聋,整座院子都回荡着这阵巨响。


    接踵而来的是凌乱而焦急的脚步声。


    云不意?残存的睡意?跑了个干净,疑惑地推开窗户探头, 与对面房间中同?样开窗查看情?况的冷天道对上眼神。


    玉蘅落的脑袋从?屋顶上倒垂下来,圆乎乎的猫儿眼眯成两条缝,甩着尾巴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秦先生, 这一大早的, 你在?做什?么?”


    没错, 这又踹门又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人, 就是素来沉稳淡定的秦方。


    他?一向自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此刻却全然失了引以为傲的冷静,满脸焦灼之色, 抬眉低眼都带着担忧和些许杀意?。


    云不意?怔了怔, 蓦然明白过来, 径直拦在?他?身前:“离繁出事了?”


    秦方刹住步伐,紧蹙的眉宇仿佛拧成个死结。


    他?咬着牙说道:“离繁……不见了。”


    半晌, 将别院翻了个遍,连寻人咒都用上也没找着人的众人重新回到院中,相互对视一眼,神色凝重。


    秦方颓然一捂脸:“又是这样……”


    “什?么又是这样?”云不意?也急,越急脑子便越清醒,因而第?一时?间注意?到他?话里的古怪,“以前发生过相同?的事?”


    秦方点头,后脖颈僵直地绷紧,动作时?几乎像快要崩断的弦。


    他?从?来没有这般六神无主过,脑子里乱糟糟的,心知应该镇定,却根本压不住从?心底源源不断泛起?的心慌。


    受他?感染,云不意?甚至感觉有些喘不上气来,枝叶不自然地蜷曲抻直,微微发颤。


    这时?,冷天道拍了拍秦方肩膀,又将云不意?牵向自己,将他?慢慢绕在?自己手臂、掌心和指间。


    分明不是多特别的举动,却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意?味,秦方好似被当头敲了一记,一个激灵过后,眼神也清明许多,终于恢复正常的思考能力。


    云不意?贴靠着冷天道的手,丰盈肌理下渗出温柔的热量,缠绕时?甚至可以触及他?的骨骼,有玉质的坚硬,覆着经络血脉,随心跳微微震颤。


    他?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陌生又熟悉。就好像千万年前他?们曾经如此亲密纠缠,但也有千万年不曾如此依偎相亲。


    云不意?在?这种诡异的感知中逐渐镇静下来,抽身而退,离开了冷天道的手臂。


    他?看向秦方,秦方已经恢复如常,唯有略显凌乱的衣衫与发丝显示出他?不久前的手足无措。


    玉蘅落到秦离繁房中转了一圈,见这一人一草不再慌乱,便将爪子伸出门外一挥,示意?他?们入内。


    云不意?和秦方同?时?闪现进屋,逮住玉蘅落就问:“发现什?么了?”


    他?们关心则乱,现在?正需要更为冷静的局外人替他?们分找有关秦离繁行踪的蛛丝马迹。


    玉蘅落无奈,努力从?秦方手里挣脱出来,抖抖毛,在?房间里环指一圈。


    “你们细瞧,这里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鞋子穿走了,被子也是自行掀开的样子,说明离繁并非被人掳走,而是自己离开——或者?被控制下的自己离开。”


    “后者?。”秦方斩钉截铁地道,“离繁不会?不跟我报备一声就擅自离家。”


    “好,姑且当是后者?。”玉蘅落也不跟他?争论?,迅速采纳他?的意?见,“控制离繁的人实力一定在?秦先生与冷先生之上,否则不可能在?不惊动你们的前提下进入院子,带走离繁。但他?既然用了法术,就势必会?留下痕迹……”


    玉蘅落的话还没说完,秦方已经捏起?指诀准备搜寻院内残留的外人灵力。


    冷天道缓步踏入,无奈地驱散他?错了好几个符文的法术:“别忙,我已帮你查验过了。”


    说着,他?挥袖抛出几绺灵光。


    灵光如同?蹿出水面的游鱼,在?半空闪转腾挪,却始终脱不开他?设下的禁锢,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秦方看见这些灵光后,脸色微变。


    云不意?若有所感,猛地看向他?:“你认识?”


    秦方唇角微动,惊愕如细密的蛛网,一点一点地爬上他?的脸,那样子,比常人活见了鬼也不遑多让。


    云不意?从?不知道他?也会?有这么激烈的情?绪,一时?感觉又诧异又荒谬。


    沉默片刻,他?小心翼翼地问:“是……谁的灵力?”


    “……”


    秦方抿紧嘴唇,猛然一掌拍碎了那几缕灵光,面颊狠狠抽动一下,眼底倏然涌上的愤恨浓郁得令人心惊。


    “是我父亲的灵力。”他?说,激荡的心绪忽的从?脸上褪尽,只留下木然的空白,“这是他?第?二次,将离繁从?我身边带走了。”


    云不意?瞠目结舌。


    “秦先生的父亲,不就是离繁的爷爷?”玉蘅落道,“那离繁在?他?身边,不会?有危险吧?”


    “……个中内情?太过复杂,我实难三言两语同?你们说清。”秦方肩膀微垂,好似整个人垮塌了大半,又被怪异的支点撑起?嶙峋崎岖的姿态,“昏云山你们先去?吧,待我接回离繁,便去?与你们会?合。”


    说着,不等三人应声,他?便急迫地化光而去?。


    “秦……”


    云不意?下意?识探出枝茎想要抓住他?,却在?半道为冷天道所拦。


    他?冲冷天道茫然地眨眼,倒也不生气,只是疑惑冷天道为何阻止自己。


    “离繁失踪的内情?并不简单,给他?一点时?间处理吧。”冷天道拍拍云不意?,手法娴熟且温和,满满顺毛的意?味,“我们先往宁州,处理正事。”


    “……”


    云不意?的叶子蔫嗒嗒的,看上去?很是垂头丧气:“好吧。”


    冷天道松了口气,以为把人哄好了,正想再说什?么,却见他?慢吞吞地缩小,缠到自己手上,三片叶子朝三个方向倒塌,如同?一朵将谢的喇叭花。


    “那你有办法联络到他?吗?”云不意?闷闷地问,“至少让我有个可以确认离繁没事的途径。”


    “……”


    不知为何,冷天道心里有些酸溜溜的。


    他?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张纸,三两下叠成纸鹤。而后对着纸鹤吹一口气,薄纸筑成的躯壳顷刻化作羽翅招展的仙鹤,盘旋着飞向天际。


    “我已让传音纸鹤去?追秦方了。”冷天道搓搓手腕上盛开的“喇叭花”,“安心。如有消息,纸鹤会?第?一时?间回传。”


    云不意?这才?放下心来,彻底收拢枝条变回草苗状,跳上冷天道的头顶,从?蔫巴的喇叭花做回他?精神抖擞的绿光呆毛。


    玉蘅落默默向冷天道竖起?大拇指。


    这都能哄好,冷先生简直是顺毛界的天才?。


    ……


    秦离繁失踪,为本就充满不确定性的宁州之行又增添一丝阴霾。


    但云不意?毫不气馁,更不打算放弃,带上冷天道和玉蘅落立刻动身前往宁州,这回车船都不盛,直接让冷天道用腾挪法术赶路。


    宁州距离远州有千里之遥,即使全速行进,以冷天道的实力也需至少三天。


    云不意?虽然着急,却并不打算压榨他?的劳动力,一路走走停停,花了五日才?过宁州关口,抵达宁州规模最?大的城池——陵河。


    陵河城坐落于数条江河的交错之处,再加上附近多风水宝地,帝王将相的陵寝多在?此处,因此得名。


    玉蘅落曾到陵河办过事,云不意?一开始听他?说这座城的名字来源时?,对“帝王将相的陵寝多在?此地”的“多”字还没有概念。


    直到他?站在?城门口,举目四望,看见四面八方各种“某某帝王墓”、“某某王侯墓”的地标后,才?深有体会?。


    至于听说某些被官府开掘过后,开放给百姓付费参观的陵墓,以及被好几个票贩子追着推销低价票的经历,云不意?只能说太阳底下无新事,他?的家乡有的“旅游景点”,这个世?界自然也能有。


    就是两个世?界的黄牛嘴脸相似度过高,让他?有点难绷。


    一份进入前朝末代帝王陵寝的资格,还只能看不能摸,居然张口要价三百两。


    那可是末代帝王!被史书口诛笔伐的存在?!他?花三百两进去?转一圈,是专门花钱找晦气吗?


    云不意?想起?前生在?黄牛手上吃过的苦,当场带上痛苦面具,将那票贩子驳斥得张口结舌,悻悻而去?,顺带挽救了好几个脑子不清醒想买票的冤大头。


    入城队伍排起?来前,他?还苦口婆心地劝那几人出门在?外自己长点心,别听人说什?么就是什?么,钱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再有钱也不能白白给人骗去?。


    冷天道好笑,向被他?念叨的人道歉后,捏着他?的枝茎将他?提溜离开。


    彼时?天色大亮,城门口闹哄哄的,上演着众生百态。


    排队进城的人或是老实递上身份证明,或是试图蒙混过关,更有偷摸给城门守卫塞钱塞物的,过个门都花样百出。


    而在?这支队伍之外,另有不少人三两成群,有说闲话者?,有商量进城后如何行事者?,还有一些估计是刚从?外地过来,被票贩子忽悠瘸了,掏钱买了资格便直奔不同?的陵寝。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城墙之下,铁门之前,贩夫走卒同?商贾富户挤在?一处,铺满干草的牛车跟华美的四驾马车混着列队。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浩浩荡荡的烟火气,每一个人都面目模糊,也都眉眼清晰。


    云不意?三人在?进城这一列,他?和冷天道乍然从?小地方来到如此繁华喧闹之所,既有些无所适从?,又感觉有趣,不自觉地左顾右盼,瞧见什?么都挺新鲜。


    玉蘅落倒是适应良好,毕竟从?前南行北走,类似的场景早已司空见惯。


    他?蹲在?冷天道肩头挠挠耳朵,淡定地说:“习惯就好。到了这繁闹乡来,你们才?真?正算涉入人间。”


    红尘三万丈,皆在?这里了。


    ……


    陵河城中有一种秩序井然的美。


    宽阔笔直的街道如棋盘线般纵横交错,将偌大一座城池切分为几十个不同?的坊市,大小不一,星罗棋布,拱卫着中央的府衙。


    街上行者?如云,人声鼎沸,护城河道蜿蜒曲折地穿梭于大街小巷,民?居、商铺乃至瓦肆勾栏沿河岸向四面铺排,整座城犹如徐徐展开的画卷,有一种厚重典雅的气韵。


    客栈、酒楼、茶馆等地都在?东面的青云坊,进城后不用刻意?去?找,只要跟随游人那波队伍,很快就能找到。


    秦方人走钱袋没走,云不意?出门时?特意?全部带上了,所以在?选择住处时?,非常豪横地挑了城内最?好的客栈——明月高楼,要了一间上房。


    他?原本是想要两间的,听掌柜说只剩一间才?作罢。


    左右他?和玉蘅落都不占地方,单冷天道一人休息也足够了。


    在?客栈内略做休整,三人便琢磨起?如何打探昏云山的所在?。


    宁州富庶,地广人多,同?名同?姓的山不计其数,只拿一个名字去?问恐怕问不出多少消息。


    秦方之前不是没查过,得到的信息却是模棱两可、语焉不详,难以确定是否是他?们要找的那座山。若非如此,云不意?他?们也不必到陵河城来,直奔目的地去?就是了。


    云不意?以穿越前饱览古装剧的经验,率先说道:“消息最?密集、流通速度最?快的地方莫过于茶楼酒馆之类的所在?,可以去?这些地方打听打听。”


    “直接打听昏云山?不妥。”冷天道解开束发的绿色枝条,黑发如瀑,散碎的发丝半遮眉睫,“我们对昏云山所知有限,打听不出什?么的,须得另辟蹊径。”


    “嗯……这倒也是。”


    云不意?一贯思路灵活,脑筋一转,又想出个法子:“那打探见诡组织如何?宁州是林葳的老家,见诡组织肯定最?早发迹于此,从?这里下手,咱们说不定能问到点特别的信息。”


    “可以一试。”冷天道颔首,懒散地往床头一倚,唇角勾起?浅浅弧度,“玉二公子,你可有其他?办法?”


    彼时?,玉蘅落正端坐于窗台上,像一尊肃穆的雕像,静静凝视楼下街上车水马龙的热闹繁华。


    听见冷天道询问,他?尾巴一扫:“想法么……其实,像陵河城这种大城池,消息流通最?快的地方并非茶楼酒馆,有价值的消息亦不会?出现在?那里。”


    云不意?一愣:“那在?哪儿?”


    玉蘅落扭过头,眼睛眯了眯:“有专门买卖消息的机构,三教九流渠道各异,价格也不一样。若是出价够高,还可以专门发布委托,请人帮忙查探。”


    云不意?抖了抖梳齿状的细叶,若有所思:“这个我倒是没想过。不过……可能不安全啊。”


    “确实不安全。”冷天道似乎知道他?的想法,赞同?地点头,“之前阿意?说过,宁州是林葳的老家,以他?的性格和手段,不可能不发展自己的势力。见诡组织是新势力,却能将触角轻易伸到远州,背后定然有别的大势力扶持。”


    玉蘅落恍然:“是我想当然了。这年头,无论?想做什?么,稳定、准确的消息来源都是最?重要的,林葳那么狡诈的人,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宁州那些大大小小的情?报机构,不知有几个是他?的手笔,是不能轻易接触。”


    别说明面上买卖消息的大机构了,就是茶馆酒楼这类便于传递消息的地方,说不定也有他?的产业。


    讨论?至此,问题似乎又绕回原点。


    “其实要打听消息,还有一个渠道。”云不意?晃晃叶子,身上光彩盈然,日光照上去?,竟反射出了金色光芒。


    冷天道挑眉,玉蘅落被闪得直眯眼:“什?么渠道?”


    云不意?一本正经:“黄牛。”


    ……


    城门外依旧那么热闹。


    许灵之笑眯眯目送某位冤大头朝前朝末代帝王陵墓的方向渐行渐远,缠在?掌心的“参观资格证明”——拴着蓝色木牌的麻绳,已经只剩三根。


    这表示他?今日的任务即将完成,而附近的旅客依旧那么多,甚至越来越多,仿佛一盘盘肥美的羊肉,正等待他?烧水下锅,大快朵颐。


    他?哼着歌,漫不经心地在?人潮中穿行,谨慎挑选着下一个冤大头——那种初来乍到的,对新鲜事物充满热情?,并且容易被言语鼓动的少年人,是绝佳目标。


    许灵之一向眼光毒辣,他?能凭借票贩子这份人人喊打的工作赚到足以买下城中两栋大宅子的钱,靠的不光是舌灿莲花的口才?,更有这份精准挑选受众的本事。


    这不,在?人群里转一圈后,他?又锁定了两名目标。


    那是一对结伴而行的男女,典型的南方长相与口音,男的秀气女的柔美,说话细声细气,见一位老人家挑担排队进城,觉得不忍,便主动买下了他?箩筐里的所有货品。


    一吊钱,买了五根竹笋,两包鸡枞菌,一篮子八月瓜和半筐栗子。


    称得上财大气粗。


    许灵之冷眼看着那对男女温柔地让老人早些回家,路上小心,而老人佝偻着腰背千恩万谢的场景,无聊得想打哈欠。


    这一幕非常感人,嗯,如果那个老人回去?后不把皱纹洗掉,不取出背上的硬包,一直保持老人状态的话。


    跟这种又骗财又骗人感情?的大猪下水相比,许灵之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感动陵河十大票贩,至少他?卖的是真?参观资格,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也不卖惨。


    贵的是价格,不是人情?。


    许灵之一个哈欠打完,“老人”已经挑着担子离开。那对同?行的男女则大包小包地从?人群中往外挤,目的地自然是不远处那条入城队伍。


    机会?来了。


    许灵之一脚蹬开无用的怜悯,脸上挂起?无可挑剔的笑容,向那两人快步走去?。


    木牌曳动,碰撞间发出轻响,简直就像钱币撞击的天籁之音。


    目标近在?眼前,许灵之眼看即将走到他?们身边,忽的领口一紧,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提溜着后脖领扯向另一个方向。


    “?”


    眨眼功夫,许灵之就从?人群熙攘的城门口被拎到了城墙背后,拎他?的人施施然收回手,指节纤长骨相优美,比他?见过的那些千年不腐帝王尸的手都好看。


    他?顺着那只手往后看,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白衣墨发的俊美公子,左肩扛着一只油光水滑的黑猫,头顶立着一株青绿色的灵草。


    公子神色淡淡,通身气派并不因头顶的灵草受损。


    那株灵草则迎风摇曳,左右两片叶子叉在?枝茎上,中叶微昂,神气而张扬,好像拽得二五八万,却并不惹人厌烦。


    草、人、猫。


    这种组合,即便放在?陵河城也是绝无仅有。


    对于他?们这一行来说,很多时?候,独特就意?味着危险。


    许灵之有点皮紧,他?小心翼翼端详面前三位的表情?,脑海中疯狂回忆自己最?近都得罪了什?么人,有没有他?们或者?与之相关的人物。


    “三位……找我有事?”


    灵草探出一根细枝,舒卷着延伸到许灵之眼前,尖端纤瘦一截展开,“噗噗噗”探出三片叶子,攒成碗状。


    许灵之忽然大脑短路:“讨钱还是要饭?”


    话音刚落,碗变成了拳头,“啪”一下捶在?他?头顶。


    “谁要讨饭啊!”云不意?气笑了,“找你买帝王墓的入墓资格!”


    “哦哦!抱歉抱歉!是我说错了!”


    许灵之能屈能伸,轻轻拍了一下嘴巴以示“惩戒”,而后堆起?笑脸:“买参观资格找我就对了。这陵河城周边所有开放的墓穴,我都有门路,您看,你们要进哪间?”


    云不意?叶尖一抽:“……嚯,真?有本事。”


    许灵之嘿嘿一笑:“不过是混口饭吃而已,算不得本事。”


    “我是说,这一代的人王真?有本事。”云不意?认真?纠正,“世?人多认为死者?为大,再罪大恶极之人,死后再有人提起?,多多少少都会?口下留德。唯独这位人王不走寻常路,主动挖掘前朝王侯将相的墓穴不说,还要将人家的长眠之地公开展出,让百姓们付钱参观,一来充盈了国库,二来拓宽百姓的眼界和接受能力,真?是赢麻了。”


    闻言,许灵之真?乐了。


    他?双手抱肩,靠着城墙说:“我是不知道陛下的想法,不过么,那些王公贵族生前于国于家没甚建树,白享受一世?安乐富贵,死后还要将无数奇珍异宝带到地下陪他?们长睡不醒,更有甚者?还要令妻妾仆从?殉葬,前者?浪费,后者?不人道,陛下用这法子治一治他?们也好。”


    “您瞧,这法子一出,很多劳民?伤财大兴土木造陵寝的世?家贵族都偃旗息鼓了,对百姓而言是好事,对设计陵墓可能会?被灭口的工匠而言也是好事,看上去?缺德,其实好处多多。而比起?苛捐杂税、层层加码搜刮民?脂民?膏,让百姓主动掏钱买参观资格,国家得了财,百姓满足了好奇心,这不更是一记绝妙手段?”


    “更何况,现下被挖掘、展出的陵寝皆是青史留名的昏聩贵族、暴虐君王之墓,真?正功在?社稷,利往千秋的贤德君臣,以及寻常富商百姓的墓穴,陛下是不会?动的。”


    许灵之点点太阳穴,笑得双眼眯成了两条缝:“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们这位皇帝陛下心里可是明镜似的。”


    云不意?没想到自己几句评价,居然引出了他?一番颇有见地的长篇大论?。本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票贩子,却原来人家胸中自有丘壑。


    找他?真?是找对了。


    云不意?弯起?枝条,在?半空绕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说得很好,你有多少参观资格,我们都买了。”


    许灵之瞬间笑得谄媚:“我这里一共有三十份……”


    “过分了啊。”


    “说错了,是三份,一共九百两。”许灵之丝滑改口,“相信我,这钱你们花得肯定值!”


    云不意?叉腰仰脸:“难得啊,我们这种平头百姓,居然也有做帝王将相的入墓之宾的时?候,真?是风水轮流转,今日到我家。”


    听到“入墓之宾”四个字,许灵之没绷住,笑了一声:“客人,您真?幽默。”


    冷天道笑了笑,在?云不意?身后轻咳一声。


    云不意?这才?想起?正事还没办,于是绕过去?与他?勾肩搭背,狗狗祟祟地低声道:“其实,除了买参观资格以外,我们还想向你打听点事儿。”


    许灵之脱口而出:“不能把棺椁里的末帝带走,他?是现在?陵寝里最?值钱的东西了。”


    云不意?:“……?”


    很喜欢陵河百姓的一句话:啊?


    第二十九章


    “宝贝, 许久不见了?……跟我那蠢儿子外出的这段时?日,可思念我?吗?”


    昏黄的日轮悬在天边, 澄蓝的苍穹一碧如洗,连片云彩都没有,像过度干净明亮的镜子,映照得整片天地、一切事物,都是那么?虚假。


    秦离繁坐在山坡上,身下是绿茵茵的草地,毛毯般柔软温暖,被风吹弯了?, 沙沙地响。


    他仍旧双眼无神,神色木然,像一尊精致的人偶被置于华美的博物架上?,微微低垂头颅, 小扇子似的长睫毛半晌也不动。


    更不可能回应那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亲昵话语。


    身后响起脚步声,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在半空幽寂地回荡。


    蓦地, 一双手臂自后方将秦离繁拥入怀里, 半张面颊贴在他鬓边, 蹭了?蹭, 跟小动物撒娇差不多。


    雪白的发带曳到前方,落在秦离繁胸前后便静止不动。


    “哎呀,我?老人家真?是晚年不幸, 怎么?就生了?个当盗贼的儿?子。”那人抚摸着秦离繁的脸, 指尖细细描摹他的五官、轮廓, 如同在纸上?作画,细腻又轻巧, “若不是他把你从我?身旁窃走,我?怎会如此……如此……”


    “如此的寂寞……”


    他捏住秦离繁的下巴,轻轻将他的脸转向自己?,语气?含笑:“你说是吗?宝贝。”


    秦离繁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慢地掀起眼帘,瞳孔里的重影已经完全交叠,瞳色变得像洇开的墨团,透不出一丝光线与神采。


    “是。”秦离繁机械地应答,“抱、歉,让您、久等了?。”


    “乖啦。”那人笑眯眯撸他的头发,“不用道?歉,只要你回来,就永远不晚。”


    秦离繁僵硬地歪了?歪头,伸出手,在他背上?不快不慢地拍了?三下:“是。我?会、永远陪在、您身边。”


    “要记得你今日说的话哦,不然,我?可是会生气?的。”


    那人亲了?亲秦离繁的额头。


    “毕竟,你是我?最心爱的‘造物’啊……”


    长风吹拂,秦离繁的身后空无一人。


    他再度垂下长睫,如同链带松弛的发条娃娃,陷入沉眠。


    而?在同一时?间,秦方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心情像面前的湖水一样?死寂。


    这?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枯死的树林和满地残枝败叶,枝杈像瘦骨嶙峋的指爪,歪歪扭扭朝向天空,似无声而?又狰狞的呐喊。


    枯树围着一个湖泊,阳光直直照着水面,折射出粼粼波光。


    然而?若是细看,就会发现湖面没有一丝波澜,像一块干净透亮的蓝绿色绸缎,又或者半凝固的粘稠液体,明晃晃地闪着光,却让人感觉死气?沉沉。


    秦方站在湖畔,寒风微微吹动他的衣摆。


    他停了?半晌,屈膝半蹲下去,伸手在湖面一点。


    水上?蓦然漾开层层涟漪,倒映的景色随之变化,不再是蓝天白云与瘦干枯树,而?变成一望无垠的草地。


    柔绿的草从脚下长到天地尽头,绵延出舒缓的山坡与凹陷,仿佛一波一波浪涛,静止在时?间的罅隙。


    昏黄的日轮悬在头顶,又好似离得很近,一伸手就能摘下。秦方无端想起某年中秋,秦离繁用柚子做了?一盏灯笼挂在床头,和这?很像。


    在草坡的最高处,一座高大的残碑倾斜着扎进地里,被削断的尖角则倾斜向上?,碑上?并?无一字,只有岁月斑驳的痕迹。


    秦离繁就坐在残碑之下的缓坡上?,垂眉低眼,了?无生气?。


    秦方忽的气?息一滞,伸手去捞,却鲁莽地碰碎了?画面。


    他的手僵在半空,眉宇间掠过一抹惊痛。


    自己?花了?十数年时?光,用人间烟火与红尘百态为这?个孩子浇筑的灵魂,似乎又要被某个满脑子痴妄念头的人抹去了?。


    ……


    许灵之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默默捂住嘴巴,试图以无辜的眼神稍作弥补,让这?几位出手大方的客人知道?自己?并?无冒犯之意。


    云不意睨他:“回答得这?么?熟练,不会经常有人问你类似的问题吧?”


    不等许灵之开口,冷天道?跟着做滑坡论断:“没准还尝试过,因为失败了?,才不假思索地拒绝。”


    许灵之摆手:“不不不!你们听我?狡辩……听我?解释!”


    “听着呢。”玉蘅落的耳朵微微往外扯,“继续说。”


    他的口气?和表情十分严肃,许灵之当即就有被提溜到衙门堂上?,接受官老爷质询的感觉,压力巨大,看他们的眼神跟看微服私访的钦差也?没甚区别了?。


    擦擦冷汗,许灵之说:“青天大老爷明鉴啊!确实有不少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可我?没尝试过!……”


    “嗯?”云不意加重语气?。


    “想、想过,可不曾付诸行动!真?的!千真?万确!”许灵之就差对天发誓了?,“要不这?样?吧,这?参观资格我?也?不卖了?,我?倒贴三百两请你们喝酒,三位别把这?事儿?告发到官府行吗?”


    云不意盯着他看了?他半晌,看得他浑身寒毛直竖的时?候,才“噗嗤”一笑。


    他搭着许灵之的肩膀:“你不是把我?们认成了?私下里出来探访民情的官门中人了?吧?别紧张,我?们不是,就是好奇多问两句而?已。”


    许灵之松了?松气?,但没完全松,陪着笑问:“那……三位想打听什么?啊?”


    闻言,云不意缠在冷天道?腕上?的枝干动了?动,叶尖游到他掌心轻戳,表示让他来问。


    冷天道?握住那片柔嫩的新?叶:“在询问之前,我?需要先确认一事。吃你们这?碗饭的,可有特殊的情报交流渠道??”


    许灵之摸摸鼻尖:“有倒是有,可买卖消息与购买入墓资格不是一个价位。”


    “你放心开价,我?们不差钱。”云不意花秦方的钱花得心安理得,豪横无比。


    冷天道?屈指弹了?一下这?败家灵草,抢在许灵之回话前补充道?:“陵河城内出售情报的组织不少,若是你的渠道?不够特别,或者没有足够的优势,我?们亦不考虑。”


    “自然,自然。”许灵之嘿嘿笑道?,“我?们不是专职干这?个的,能让客人心甘情愿掏钱买我?们的消息,自然有别地没有的好处。”


    “不过么?……”


    他捏着手指搓了?搓:“你们先说要打听什么?消息,我?估价,你们付定金,之后一手交情报一手给尾款。可以接受吗?”


    云不意与冷天道?对视一眼,再看向玉蘅落。


    玉蘅落点头,这?是情报机构的正常交易方式。


    冷天道?微笑:“好。我?要打听一个地方,昏云山。”


    “嗯。”


    许灵之答应一声,等着他继续说,他却只是微笑,再没有蹦出一个字。


    许灵之愣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就这??就一个名字?”


    “能打探到的,有这?个名字足矣。若是打探不到,多说无益。”冷天道?揣着手,施施然当起了?谜语人。


    云不意和玉蘅落虽然不解,却也?配合他做高深莫测状,深沉地点了?点头。


    “……”


    交易还没开始,许灵之已经后悔方才的夸口了?。


    “……稍等。”


    纠结半晌,许灵之到底舍得到手的高额提成飞了?,让云不意他们在原地等着,自己?绕到旁边的树后,掏出个铃铛状的物什凑在嘴边,低声传讯。


    他忙他的,云不意也?没闲着,纤细的枝茎摇摇晃晃长到冷天道?耳边,贴着他的耳廓问:“你怎么?只问昏云山,不加其他条件?”


    冷天道?耳朵发痒,却不想避开,反手拢着他柔软的枝条,微微偏头靠近。


    “林葳在宁州难说有多少眼线,若是购买情报条件太多太细,反而?会给某些?人留出作假蒙骗的空间,不如只给个名字,能不能查到,查得准不准确,一目了?然。”


    云不意不自在地偏转叶片,躲开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可是咱们也?不清楚昏云山具体是什么?样?的,这?样?别人不是更容易造假,而?且我?们还看不出来?”


    “我?们拿到的消息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冷天道?摇头,“若是真?的自然最好,若是假的,要么?就排除一个错误地点,要么?就是林葳出手诱我?们送死,前者也?算收获,后者一则可以牵制他的精力,二则有顺藤摸瓜找出他行迹的机会,最差都能获得一些?线索,对我?们今后的行动大有裨益。”


    “当然,前提是我?们要扛住比收益先来的风险,但对付林葳本就危险,所?以这?个前提可以忽略不计。”


    云不意若有所?思,良久,三片叶子合拢自闭。


    “失策。我?们本是要来抄他老底的,结果又走上?了?以身做饵,引蛇出洞的道?路。”


    “其实,我?所?说的情况也?未必会发生。”冷天道?搔搔他的叶脉,“林葳完全有可能看穿我?的图谋,然后一边按兵不动,一边差人放出真?假混合的消息迷惑我?们,让我?们在宁州一日蹉跎一日,最终无功而?返,甚至反过来牵制我?们,继续他的计划。”


    云不意张开叶子,像捂脸的小人松开了?手,中间那片绿叶立起半截,探头探脑。


    他沐浴在冷天道?温柔的视线下,突然福至心灵:“所?以,为了?避免最后这?种情况的发生,我?们得做点儿?什么?,让他非弄死我?们不可?”


    冷天道?赞许一笑:“是啊,得让他进入与我?们不死不休的状态,他才会从龟壳中走出,主动对我?们动手。他身上?牵涉的东西太多太杂,一旦动了?,就会留下痕迹,痕迹一多,又会演化成破绽,让我?们有可乘之机。”


    玉蘅落听到这?里,捋清了?冷天道?的思路:“让他与我?们不死不休啊……林葳活了?这?么?多年,每次出山搅风搅雨都不曾失过手,要如何才能让他失去冷静,对我?们穷追猛打呢?”


    云不意笑了?:“他此回下山是为了?给自己?的爱人找到弥补灵魂亏空的续命之法,破他几个鬼蜮不足以让他伤筋动骨,那我?们就只能从根源下手了?。”


    玉蘅落:“你指的是……宁唯笙?”


    “对啊。”云不意叶子一摊,“人要是没了?,找到办法又能怎么?样??咱们要是能上?昏云山将宁姑娘带走,保准他立马破大防,天涯海角都得追上?来跟我?们打个你死我?活。”


    冷天道?轻笑:“所?以问题又回到了?原点,昏云山仍然是我?们此行的重中之重。”


    玉蘅落扶额:“怎么?有种白讨论了?的感觉。”


    “不是白讨论,我?们这?是定下了?之后的行动计划。而?且冷先生直接打探昏云山的另一重用意我?也?明白了?。”


    云不意收拢身躯,围着冷天道?转圈,身后带起一串绿色的荧光,愈发像奇幻电影里长着翅膀的小精灵。


    冷天道?的目光笑吟吟地追逐着他:“嗯,你说说是什么??”


    云不意落在他肩头,草梗一弯坐下,侧叶捧着中叶:“试探啊。林葳知道?我?们在打听昏云山,不可能真?的按兵不动,他也?会担心我?们真?的寻上?山去,把他家抄了?,连爱人也?一并?带走。”


    玉蘅落恍然大悟:“所?以,之后若是有人或者组织主动带着昏云山的消息找上?门来,便能确定他们的立场了?。”


    云不意笑眯眯点头。


    真?有这?种情况发生的话,谁来都能标铁狼打。


    到时?候,就算这?些?人辩解,他们的话也?可以直接等同为“我?是一匹铁好人”,不用理会。


    而?且这?个试探手段对许灵之背后的消息渠道?同样?有效。


    他们传来的是情报也?好,陷阱也?罢,对云不意三人而?言都算收获。


    正想着,云不意就见许灵之从树后转了?出来,冲他们晃晃铃铛,也?不说定金的事了?,露出生意人特有的狡黠笑脸。


    “我?不清楚三位口中的昏云山是什么?地方,但我?认识的人里,有人掌握与这?个名字相关的消息。只是不能在这?儿?谈。”


    许灵之做了?个“请”的手势:“若是你们不嫌麻烦,随我?移步吧。”


    云不意抬起一片侧叶,扒了?扒中叶上?的梳齿状分叶。


    “带路。”


    ……


    长安坊,杨柳巷。


    将近午时?,巷子里分外安静,家家户户门扉深掩,庭前投下静默的树荫,时?间从此经过,也?像凝滞了?一般。


    蓦地,一阵脚步声打破了?此处的静寂。


    许灵之在前头带路,云不意飞在他和后一个人中间,好奇地打量四周。


    冷天道?走在离云不意不远的地方,玉蘅落亦步亦趋跟着两人。


    不过片刻功夫,这?条窄巷便行至尽头,虚掩的门庭探出几根枯瘦的枝条,老叶将落未落,冷不丁被许灵之推门时?带起的风撞进院内,滚落在树根底下。


    “叮铃铃……”


    云不意听见细碎的铃响,忽然加速从许灵之身侧绕过,抬眼就见前方有一座白墙黑瓦的房屋,檐角低矮,缀着两串竹子制成的风铃。


    屋里人听见响动后走了?出来,一身黛色衣衫,手持鸡毛掸,他们进来之前应该是在扫尘,袖子挽到手肘处,面上?、手掌都沾着灰。


    那是个相貌平平的少年,眼眸清亮,看见院中站了?几个人与非人也?不讶异,叉着腰对许灵之说:“先生有事出去了?,晚上?才回。若是不着急的话,让几位客人在院子里稍等,我?打扫完书房便出来招待。”


    “你忙你的,客人我?招待就行……”许灵之摆手,也?像早有预料似的反应平淡。


    少年的目光在云不意几个身上?转了?一圈,微笑着行礼,然后转身回书房继续忙活。


    许灵之则引着他们到院子一侧的老槐树下,坐到石桌旁,亲自端茶递果。


    到目前为止,这?条小巷、这?间院子都没有给云不意特别的感觉,甚至不觉得危险,就像只是进了?寻常人家。


    他对屋里那个少年倒是有点兴趣,落在茶杯旁将一片叶子浸进去,边嗦茶边问:“刚才那小孩儿?是谁?这?家的随从?”


    许灵之道?:“不,他是梦先生,也?就是这?家主人的弟子,叫平安。别笑,这?名字虽然俗了?点,却饱含起名者的心意,他很珍视的。”


    云不意是笑了?,却不是嘲笑:“我?知道?,我?也?没感觉这?名字俗气?,就是感觉……亲切。”


    他上?辈子的小名也?叫平安,因为从小体弱多病,长大后又患上?不治之症,三灾八难从未消停,所?以家里人和朋友从来不喊他的大名,都唤他平安。


    可惜他名带平安,却不得善终。


    冷天道?捂着杯子的手一顿,隐约察觉云不意心绪不稳,便悄然垂眸望他,果然见他气?场低落,变小后身上?自带的光芒也?黯淡许多。


    是“平安”这?个名字,触动他什么?不为人知的往事了??


    冷天道?不问,只伸手过去,用指腹敲了?敲他,旋即转移话题:“梦先生便是你的消息来源?”


    “他是宁州的万事通。”许灵之剥开香蕉皮咬了?一口,“他不是人族,寿数漫长,在宁州生活了?很多年,几乎走遍宁州各个角落。您要打听别的事情,梦先生帮不上?忙,可若是询问宁州的山水地貌、风物人情,天下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


    “原来如此。”玉蘅落甩了?甩尾巴,“既这?样?,我?就便在此等他回来,希望结果不会让我?们失望。”


    许灵之点点头,想了?想,笑眯眯地掏出那三块前朝末帝陵寝的入墓资格木牌。


    “三位,这?个你们已经买下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冷玉蘅落:“……”


    云不意叹着气?卷走木牌,拍拍冷天道?,冷天道?心领神会地拿出了?秦方的钱袋。


    ……


    转眼黄昏已至。


    名唤平安的少年终于整理好书房,蹲在井边洗手。远处雁雀归巢,夕阳拉长了?推门而?入之人的影子。


    云不意睡了?一觉起来,正听冷天道?和许灵之聊前朝末年的旧事,忽然心有所?感望向门边,就见一名蓝衫男子手持竹杖进门,随手摘下斗笠,迎上?他的目光。


    晚霞在他身后逶迤成一线,他有一张俊逸出尘得全然看不出年纪的脸,一双宁静淡漠的眼瞳,以及一身寥落风尘。


    他站在昏黄的余晖里,如同从岁月尽头走来,轻轻一个眼神,也?带着无形又沉重的份量。


    “梦先生!”许灵之从椅子上?跳起来,恭谨地低头垂手,“先生,他们是想向您买消息的客人。”


    男人的眼神从云不意身上?移开,他莫名如释重负,这?才发觉自己?下意识挺直了?枝干,活像前世课堂上?被老师点名的学生。


    好可怕的压迫感!这?要放在他上?辈子待过的学校,高低是教导主任级别,还得是外号为“灭绝”、“鬼见愁”的那一款。


    “我?知道?了?。”


    梦先生微抬持杖的手,许灵之便老老实实退出院子,临走时?给云不意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小心应对。


    云不意顿时?压力更大了?,一紧张,收拢的枝条又缓慢延伸出来,缠住冷天道?的腰和手臂,直奔脖颈而?去。


    冷天道?面不改色,手上?动作却很利索地捉住他的枝条攥紧,倒不是怕被勒死,而?是不想耽误与梦先生的交谈。


    梦先生礼貌地颔首,示意他们再稍等片刻,便走到平安近前,弯腰轻拍他弓起的背脊。


    “今日感觉如何?”他语调温柔地问。


    平安仰头一笑:“很好啊!先生,我?帮你把书房打扫干净了?,下次再找书,记得别再翻得那么?乱了?!”


    “好。”梦先生点头,搭在他背上?的手顿了?一会儿?,才慢慢收回去。


    下一刻,平安的身体突然如泡沫般破碎消散,只剩一张剪纸小人儿?从半空晃晃悠悠落进梦先生掌心。


    梦先生将他收好,影子长长斜在前方,叫人看不清神色。


    云不意看呆了?,玉蘅落后颈皮一紧,冷天道?更是直接把酝酿好的开场白咽回了?肚子里。


    他们谁也?没料到会看到这?样?一幕,虽然并?不悚怖,却有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感。


    那个少年……是一个名唤平安的纸人?


    只是……纸人吗?


    “久等了?。”


    梦先生转过身,挥袖扫向树下的石桌,桌面上?的茶壶果盘顷刻换成新?的一壶热茶与点心。


    茶是宁州特有的春山寒叶,点心是陵河城特产红豆沙糯米糍,前者香气?馥郁,后者可口诱人。


    却没人有胃口。


    梦先生落座,屈指在桌面一敲,轻微的声响一时?化作洪钟大吕般的洪亮,瞬间将三人震醒。


    他问:“你们要买昏云山的消息?”


    云不意搔搔叶子:“……是啊。”


    梦先生喝了?口茶:“宁州幅员辽阔,以昏云及读音相似的字为名的山不下百座,若你们只给这?一条线索,我?不介意将这?上?百座山的资料交给你们。至于收费,一杯茶钱足矣。”


    倒是坦诚,也?很公道?。


    云不意从平安大变活“人”的惊讶中回神,再看梦先生,反倒不那么?紧张了?。


    他谨慎地道?:“不出意外的话,这?些?山里绝对没有我?们要找的那一座。”


    梦先生淡淡一笑:“或许吧。毕竟,我?又不知道?你们究竟想找哪座山。”


    闻言,冷天道?看向云不意,云不意歪歪叶子,不解其意。


    冷天道?也?不藏着掖着了?,直白地道?:“你还记得宁姑娘是如何形容昏云山的吗?”


    云不意略做思忖:“山上?有……清风明月,红梅白雪,还有……松树。”


    有松树。宁唯笙的冰棺就在松树下。


    可是这?些?景象很平常,宁唯萍也?将它们叙述得简单而?写意,十座山里估计九座山都有类似的风景。


    云不意正不解,就看到对面的梦先生面色微变。


    他好似从这?简单的几个字里听出了?无数弦外之音,放在桌上?的手弹动几下,很快就锁定目标。


    “清风明月,红梅白雪,松树。”梦先生说道?,“宁州的气?候不适合松树生长,我?已有许多年不曾见到这?一树种了?。”


    云不意一愣。


    “不过有个地方确实有梅花,有松柏,每逢满月清辉如洗,更有终年不化的雪,和永远轻而?冷的南风。”


    “但那个地方不叫昏云山,叫仙冢。”


    话音刚落,梦先生手中的茶杯应声而?碎,茶水飞溅满桌,洇开深红色的血一样?的水痕。


    第三十章


    这世间有许多关于仙界的传说, 瑰丽玄妙,超然脱俗。


    在话?本子里, 仙界人人为仙,动则上天入地,静则隐居百年千年,直到“机缘”将至,方入世?搅弄风云。


    他们的人生一定波澜壮阔,一定精彩纷呈,一定高潮迭起?。


    而即使抛开话?本,世?人对仙与仙界之人的看法也几乎都是简单粗暴地划上等号, 没有红尘仙与修行者的区别。就像在蚂蚁眼中,大人和?小孩并无?差别,都是它?们无?可匹敌的巨人罢了。


    因而无?人知晓,也无?人敢想。


    到今日, 世?上已没有真正的红尘仙,只有实力无?限逼近所以自冠其名的修行者。


    世?上也没有仙界,只有一座以仙为名的坟冢, 坐落于陵河城周边最?大的风水宝地之内, 墓碑残破, 碑上无?名。


    仙界的存在是天底下最?大的谎言。从神话?时代结束那天起?, 世?间就既不?存在神,也不?存在仙了。


    “仙冢,是远古年岁里仙人的坟茔。你们知道仙人头?衔前面为何要添红尘二字?是因为仙本由人修成, 寿数虽长, 亦有尽时, 最?终自红尘里来,也要归红尘中去。”


    梦先生慢条斯理地擦手?, 挥袖收起?桌上的碎片、消去茶渍,用冷淡的口气说着不?为人知的,说出去能让天下人大受震撼到集体化身震动模式的秘辛。


    云不?意呆了一会儿,忽然小心地扭头?观察冷天道和?玉蘅落的表情,见他们同?样惊骇莫名,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这不?是什么众所周知的常识,更不?是他一个人没见识。


    云不?意问:“那神话?时代后,世?界分为四界也是假的?”


    “不?,这却是真的。”梦先生摇头?,“只不?过第四界并非仙界,而该是被强行划分到人间的鬼界。说实话?,因为鬼本为人,转世?之后依旧是人这个理由,将鬼界和?人间混成一处,实在很?牵强附会。”


    云不?意默默低头?,心虚地说出马后炮式言论?:“……确实,我以前也是这么认为的。”


    梦先生看了看他,忽而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极浅淡的笑容。


    那是在他身上看见了熟悉的身影,而不?自觉流露出的怀念之色。


    云不?意有点不?自在,所幸玉蘅落开口引走?了他的目光。


    “既然仙界本不?存在,为何流言传了这么多年,甚至鬼界也被李代桃僵这许久?”


    “仙界不?在,仙人死?绝,但后者留下的那些血脉还在。这个谎言原本是他们用以劝慰自己的工具,奈何他们活得太久,而人族寿短,如此一代一代传扬下来,谎言就变成现实了。”


    倒茶声截断了部分话?语,梦先生放下茶壶,接道:“再加上后世?修行者执着追寻着成仙之法不?得其门,只好用同?样的谎言自欺欺人。谎话?被一层层加固,终究模糊了真假的界限。”


    “他们却不?知,他们无?法成仙不?是因为实力不?够,天资不?足,更不?是因为他们走?错了路、选错了道。真正的原因,是神话?时代结束之后,仙路已经断绝,天道不?允许有人再走?这条道,为此做再多努力也是无?用功。”


    冷天道梗塞无?言。


    云不?意追问:“仙人为何会灭亡?”


    “谁知道呢。”梦先生道,“或许是因为仙与神命运一体,生死?同?往。又或许是因为别的。年岁漫长,答案早已无?人知晓。”


    云不?意默然。


    他想起?秦方说过,他和?秦离繁是仙人之后,在仙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最?近十几年才来到人间。


    那时云不?意半信半疑,仙啊神的,对他而言毕竟是过于遥远、虚无?缥缈的传说。


    现在想来,秦方这话?半真半假。真的部分在于他的确是仙人之后,假的则在于,他从前并非生活于仙界,只是在先人的坟茔里苟且偷安罢了。


    云不?意仔细思索,发现秦方过去说的很?多关于家?和?家?人的话?语,此刻都变得细思恐极。


    他说他的父亲热爱挖坟掘墓,说仙界死?气沉沉不?如人间鲜活,说曾有一段时间自己见的死?去的生灵比活物多得多……


    很?多未曾深究的细枝末节、只言片语,都在此时汇聚成清晰的线索,为仙界是坟冢这个可怕的真相添砖加瓦。


    而更可怕的是,林葳的家?,那座有松风明月、红梅白雪的昏云山,也在这座坟墓里。


    这就让云不?意不?得不?发散思维,去联想他创造的那门复生邪术究竟从何而来,他一直传播这门术法的目的又是什么。


    会不?会是想借那些惊才绝艳之人的手?完善邪术,或者从茫茫人海中找到能够成功施展邪术的人,利用他们,做些救活爱人以外的惊世?骇俗之事?


    云不?意越想越觉得浑身发毛,只能强行压下杂念,问道:“那仙冢怎么走??”


    闻言,冷天道看了他一眼,震撼的情绪都被突如其来的笑意冲淡不?少。


    他这话?问的,可真朴实啊。


    梦先生忖了忖,搁下茶杯:“我知道仙冢在何处,可以为你们带路。但我有一个条件。”


    “买情报的费用?”云不?意脱口而出的同?时戳冷天道掏钱袋,“尽管开价,我们不?差钱。”


    梦先生微笑:“我不?收钱。我只要你们带我一起?进?入仙冢。”


    “为何?”玉蘅落谨慎地问。


    “我自有我的目的,总归于你们无?碍,也于天下无?碍。”长风呼啸,梦先生伸手?接住一片落叶,“你们可以慢慢考虑,我不?着急。”


    他确实不?急,毕竟已经为此等了数百年。


    “不?必考虑了。”云不?意道,“我们答应。”


    无?论?如何,仙冢是必须去的。不?仅为了抄林葳的底,也因为秦方和?秦离繁现在就在那里。


    秦方说秦离繁是被他父亲掳走?,而他的父亲一直生活在“仙界”。不?用想也知道,他那位“父亲”也是个危险的怪胎。


    得,本以为是分头?行事,没想到最?后依旧殊途同?归。


    云不?意能想到此节,冷天道与玉蘅落自然也跟明镜似的,对他的决定并无?异议。


    玉蘅落仰脸看了看天色,已经是夜幕四合。


    “那我们明……”


    “此行宜早不?宜迟,我们立刻出发。”梦先生利落起?身,眼神朝远处飘,“我倒是不?着急,只怕耽误了各位的行程。”


    说完,这位“不?着急”的朋友率先迈开了脚步。


    云不?意:“……”


    冷天道:“……”


    没能把话?说完的玉蘅落:“……”


    您但凡走?慢一秒,我们都信了你的邪。


    ……


    枯树林内静湖畔,秦方从早上坐到黄昏,又等到月上中天,等那一弯纤细得几乎看不?出形体的月亮洒下冷冷光辉,照彻一片死?寂的湖水,方站起?身。


    乍然寒风吹拂,四周回荡着万鬼嚎哭般的哀声,湖面终于泛起?褶皱,涟漪一层叠着一层向四面八方扩散,偌大的湖泊登时化作漩涡。


    涟漪绞碎了水中倒影。


    “希望这次可以顺利进?去。”


    秦方喃喃着,突然变脸,一反常态的不?冷静,咬牙切齿道:“臭老头?,你最?好还未对我的离繁做什么,否则,我非把你的骨头?一根一根拆下来不?可!”


    说话?间,他纵身跳进?漩涡,像个入水的秤砣快速沉底,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湖水再度恢复平静,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出月冷星稀的夜空。


    半晌。


    枯树林里亮起?一点绿光,光芒舒展,化作一株如翡翠雕琢而成的小草苗。


    云不?意扬着三片叶子掠到湖边,身旁散落火星般的荧光,一派清圣姿态。


    冷天道拨开挡路的树枝,踩着枯碎的落叶走?向他。玉蘅落紧随其后,断后的则是梦先生。


    “就是这里了。”梦先生一阵风似的冲向湖泊,轻薄的衣袖翻滚如云,“仙冢的入口!”


    他的语调有了起?伏,眼睛明亮,仿佛跋山涉水的旅人,在跨过漫长旅途后,终于抵达目的地。


    “这座湖?”云不?意低头?看去,水中映出他的模样,一棵晶莹剔透,精致异常的绿草,“我们怎么进?去?跳进?水里吗?”


    “自然不?是。”梦先生摇头?,“今夜有月光,若是有缘,湖心会出现漩涡,那便是进?入仙冢的通道。”


    “那若是无?……缘呢?”


    玉蘅落话?还没问完,就见梦先生甩袖掷出两张符箓。


    符箓没入水底,湖中央陡然刮起?飓风,风动水势,瞬息之间便搅出了一个庞大的漩涡。


    “看,缘分来了。”梦先生微微一笑,但很?快又敛起?笑容,“其实我不?着急,只是怕耽误了你们的行程。”


    云不?意呵呵笑道:“……是是,您不?急,我们急。”


    天塌下来都有梦先生的嘴顶着,说不?准以后世?界毁灭了,后人还能从遗迹中找到他那张变成活化石的嘴。


    冷天道掩嘴,把头?偏到一边笑。


    在梦先生手?工制作的缘分推动下,湖中的漩涡渐渐稳固,显出通道。


    他扔下一句“我开路”,便纵身跳了下去。


    玉蘅落看着他的背影面无?表情地说:“其实梦先生不?急,就是怕耽误我们,对吧?”


    云不?意和?冷天道发出了自行车胎漏气般的笑声。


    ……


    隧道漫长而深冷。置身其间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连思维都变得迟缓凝滞。


    不?知过去多久,云不?意眼前浮起?一线光亮。好像终于从深海浮上水面,光线飞快地接近、扩展,直至占据整个世?界。


    乍然风起?,云不?意被吹得连滚带爬冲出了隧道,“啪叽”扑在草地上,叶子着地,草梗飞起?,结结实实来了一次脸刹。


    身后是同?样连滚带爬的玉蘅落和?潇洒落地的冷天道。


    而负责开路的梦先生最?后一个出来,看衣服和?头?发的凌乱程度,估计在里面也滚了不?少圈。


    脸着地的云不?意爬起?身,掸掸灰,舒展枝条缠在冷天道手?臂,把三片主叶埋进?他宽厚的手?掌。


    他笑着拢起?五指,指掌间氤氲着阳光的气息,云不?意蹭了蹭,尴尬的感觉勉强消去些许。


    玉蘅落往地上一坐,默默扭身整理后背乱糟糟的毛。


    梦先生耙了耙头?发,淡定说道:“过了通道便是仙冢,此处……”


    他的话?突兀断开,像是突然明白过来自己身在何方,怔怔然环视四下,灰黑色的瞳眸里映出大片大片连绵的草地、遥远处环形起?伏的山脉,还有目光所及的最?高点——那座断剑般斜插进?地里的残碑。


    碑上空无?一字。


    “这里是……仙冢?”梦先生茫然,“为何既无?坟,也无?碑?”


    “或许仙冢只是个名称吧。”玉蘅落遥望残碑,“何况谁说无?碑,那里不?是有一块这么大的石碑吗?仙人无?名,如此纪念足矣。”


    梦先生深深看了他一眼,这可不?是普通妖族能有的见识,尤其“是仙人无?名”,如今的世?上,已没有几人知道这句话?了。


    听到梦先生的疑问,云不?意心念一动,从冷天道手?上抽身,扶摇直上数百米,站在高处俯瞰仙冢全景。


    所谓站得高看得远,他这样一看,就发现仙冢看似辽阔,其实逼仄。被群山环绕的草原比陵河城大不?了多少,对比其余三界只能算一掌之地,风光也贫瘠,淡如白水。


    草地之间有间错的矮坡,风吹草低,露出黑红色的土壤。


    云不?意眺望那些矮坡,隐隐有种既视感,于是向上再拔升一百米——看清了整体之后,既视感变为了然。


    那不?是坡,是一座座被茂密的草覆盖的坟头?。


    云不?意深吸一口气,正要下去跟冷天道他们说自己的发现,余光却忽然被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他定睛看去,只见离残碑之下低矮的缓坡上蜷缩着一团小小人影,他头?颅低垂,黑发披散,别在鬓角固定碎发的饰品在半掉不?掉中折射出晃眼的光。


    那枚饰品云不?意很?熟悉,专人定制,形似藤蔓,更是他亲自……为秦离繁戴上的。


    冷天道负手?仰头?看着天上的云不?意起?起?落落,微微沉浮,忽然眼前一亮——是真的一亮,云不?意浑身炸开绿色光芒,身体迎风而涨,根系扎入地下,以此为根基,枝条快速生长膨胀,朝北边疾驰而去。


    正在偷偷舔毛的玉蘅落吓了一跳,刚梳顺的毛发猛地炸开:“他这是怎么了?”


    “大概看到了自己很?在意的人或事物吧。”


    冷天道随口应着,右手?忽然不?受控制,像习惯成自然一般敲了敲云不?意的主干。


    云不?意迅速递给他一根分枝,他抓住后腾身上去,踏着云不?意枝条几个翻跃,站上左侧的主叶上,被托举至与云不?意视线平齐的高度,扶着他的枝茎望向远处。


    一草一人配合得快速而默契,连眼神示意都省了,仿佛已经演练过……或者说,已经如此配合过无?数次,早已形成肌肉记忆,变成身体的本能反应。


    玉蘅落张口结舌,短暂的惊愕过后便是疑惑与焦急,绕着云不?意转了好几圈,还拍他好几次,希望他也把自己带上去看一眼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可结果显而易见,他们不?但没有默契,云不?意甚至都没感觉到他的碰触。


    所幸同?样好奇的梦先生愿意伸出援手?,拎着玉蘅落浮上半空,顺着云不?意枝叶蔓延的方向远眺。


    他们的目光到得迟了,却正好赶上重点。


    残碑下的矮坡上,一位神情木然的少年缓缓站起?身,睁着漆黑无?神的眸子看向他们这边。


    少年身下的绿草在诡异力量作用下飞快地枯死?腐烂,露出暗红色土地,松软的沙壤里探出一截一截白骨,骨上生花,开得姹紫嫣红,又惊悚异常。


    是秦离繁。


    云不?意一见自家?小伙伴站在那些骨花当中,不?存在的三叉神经就开始抽抽地疼,而这种痛感,在看到秦离繁身后光芒汇聚,凝成一位白衣黑发,面带微笑的俊美男人时,达到了顶峰。


    男人从背后搂住秦离繁,簪着骨花的乌发松散垂坠。雪白发带被风扬起?,逶迤落到秦离繁胸前,在他颈上松松环了一圈。


    那是一个亲昵的拥抱,更是不?言而喻的威胁。


    让云不?意的枝条瞬间僵在半空,距秦离繁不?过三两步的位置。


    “好漂亮的灵草。嗯,灵力充沛,如汪洋恣肆,又有静水流深的沉淀。”


    男人贴着秦离繁的脸,眼神放肆地在云不?意身上扫来扫去,饶有兴味:“比太一山脉那棵枯死?的半神木适合做棺材。”


    云不?意毛了,啐他:“呸!你才适合做棺材!你不?仅适合做,你还适合躺呢!”


    他体型一大,音量也跟着涨,两句话?骂下来撼天动地,整个仙冢都回荡着他儒雅随和?、馥郁芬芳的话?语。


    冷天道离得近,耳朵震得嗡嗡的。


    被贴脸输出,男人却不?生气,非但不?气,还哈哈大笑起?来,带得秦离繁的身体都微微晃动。


    秦离繁对此毫无?反应,低垂着眼帘,像一尊乖巧的死?物。


    男人继续盯着云不?意,对他的兴趣越来越浓:“我喜欢有灵气的玩意儿,它?们能让我感受到生命的气息。所以,你愿意留在这里,陪我和?我的宝贝吗?”


    一面问,他细长苍白的手?指一面轻轻抚过秦离繁的侧脸,那温柔得诡异的举动令云不?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别这么碰他!”云不?意将尖锐的草枝戳到男人眼前,“放手?,不?然宰了你!”


    “哦?”男人伸手?作势要摸那根枝条,被避开后,手?指落到秦离繁肩上,笑容变成了淡淡的寒意,“让我离开我此生最?完美的作品?纵然你是我欣赏的小东西?,也不?可如此口出狂言。”


    一言不?合,他毫无?征兆地动手?,方圆数里的草地瞬间枯死?,腐烂成泥,催生出大片大片骨花,带着尖锐的刺,扎进?云不?意位于地表的枝干,包括他扎进?地底的根脉。


    像被生满利齿的巨兽狠咬一口,云不?意疼得一缩,却并不?闪避或防御,反而鼓足灵力成针状弹出,反刺穿骨花的枝叶,将它?们钉死?在原地。


    “冷先生!”


    云不?意喊了一声,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更不?知道具体要让他做什么,就是感觉这时候该叫这么一声,他明白该怎么做。


    而冷天道并未辜负他模糊的本能的信任,抬手?抛出竹简,竹片哗啦啦地铺展、分散,化为一根根竹片袭向男人,自己亦化光飞出,绕到男人身后。


    男人拿秦离繁威胁云不?意,却绝不?愿意秦离繁受伤,也不?会为了威胁他自己伤害秦离繁。


    因此面对这两面夹击,他条件反射地将秦离繁搂进?怀中,仓促抬手?铸起?骨墙,竹片叮叮当当地撞在上方,眨眼间满布裂缝。


    “哼,无?知的小辈。”


    男人冷笑,正要反守为攻,突然一根碧绿的枝条自后方撞碎骨墙,刺向他的后心。


    他伸手?阻挡之时,被冷天道觑准空隙,借着骨墙碎片飞溅视野受阻的优势,将竹简聚合,圈在秦离繁腰间,一把将人带出他的怀抱。


    “找死?!”


    男人终于卸下笑容,露出怒色,霎时万鬼嚎哭之声冲天而起?,大地化为森然的白骨山,密密麻麻的骨爪探出地表,如枷锁般束缚云不?意,又去抓冷天道和?秦离繁。


    玉蘅落观战观得着急,却见梦先生眉宇一动,望向男人身后。


    “去你大爷的!——”


    云不?意一声喝骂震动苍穹,隐隐带着清圣之气,像是什么天道之音。


    与此同?时,他将自己被骨爪禁锢的那部分躯壳拦腰斩断,生出新的根系的刹那,恍惚间变幻成人族形体,衣摆迎风猎猎,被他一甩,抬起?半座山那么大的脚踩向男人。


    男人始料未及,直接被踩进?了白骨地里。


    这时,冷天道在秦离繁背上一拍,人就被送到玉蘅落和?梦先生身前,竹简环绕在侧以做保护。


    紧接着,他如归巢之鸟飞向半空巨大而虚幻的身影,轻巧落在他掌心,作为这次奇袭的结束。


    人影散去,托着冷天道的是云不?意右侧的主叶。而他另外两片叶子蜷握成拳,照着男人露在地上的半个身子狠狠砸下,那气势,与挥动巨锤砸钉子也相去不?远。


    玉蘅落瞪大双眼:“……好生壮观……”


    “呵。”


    男人嗤笑,掌心一拍地,凌空而起?,脚下的无?数骸骨汇集成排山倒海的巨浪,迎上云不?意的巨拳,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


    可就在二者即将发生惊天动地的碰撞之际,“轰隆”一声巨响打断了这场对决。


    云不?意和?男人同?时转眼,就见秦方不?知何时出现在男人后方,白衣胜雪,长身玉立,脚下踩着一块石碑,手?臂搭在曲起?的膝盖上,散漫又从容地一笑。


    “老头?子,别打了。”他向男人招招手?,又指指石碑,脚尖挪开,露出上面刻着的一行字,“我把你坟拆了。”


    云不?意目光下移,只见石碑上赫然写着五个大字:秦天机之墓。


    下一秒,男人身下的白骨浪潮化为黄沙散尽,而云不?意不?及收力,两个拳头?悍然落下,把他砸进?了地里。


    烟尘弥天,万里寂静。


    许久后。


    秦方看着只生双眼睛露在外面的男人,乐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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