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风烟消弭之后, 在场极端的死寂被秦方的笑声打破。


    男人也回过神来?,抬手冲破地层, 扒着地面用力将自己往外拔,场面一度神似拔萝卜。


    因为这一幕太滑稽,云不意甚至忘记阻止他的自救之举,光顾着乐了。


    片刻后,男人终于重?新站到地表,结结实实挨了两拳却毫发无损,拍着身上的尘土冲秦方斥道:“胳膊肘往外拐的臭小子!”


    秦方依旧踩着那块石碑,足尖轻点, 冷笑道:“秦天机,你若是少作点妖,我?才懒得理?你。把离繁还给我?!”


    “他不就在那儿吗?”秦天机撇嘴,指向梦先生身侧。


    自秦方出现起, 他身上?诡谲莫测的气质似乎便瓦解冰消,大概是从怪物到披上?人皮的怪物的转变。


    云不意虽然诧异,却没空多?想, 将体型缩回原本的小精灵大小, 便先秦方一步飞向秦离繁。


    冷天道缓缓坠地, 见危机暂时解除, 便没有把对秦天机的戒备挂在脸上?,反而还向他颔首示意,疏离且温文有礼。


    “离繁!”云不意凑到秦离繁面前, 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力?, “兄弟, 嘿!看我?!”


    秦离繁木木的毫无反应,如同人偶, 愈发鲜明地表露出精美而呆板的特质。


    秦方望着他眼神复杂,良久,出言止住还在绕着他飞的云不意:“阿意,不用叫了,他如今只是具空壳。”


    云不意一怔:“那离繁呢?”


    秦方还没来?得及开口,秦天机便低低地笑出声:“看着挺聪明一小苗,怎的如此迟钝呆蠢。”


    云不意扭脸瞪他,想了想,语气里?带上?虚情假意的笑意:“那天下第一聪明人,请你告诉我?,我?家离繁去哪儿了?”


    一边说?,他一边挡在秦离繁前方。


    即使只是具空壳,他也不想让秦离繁沐浴在这人的视线下。


    他讨厌这种表面温柔,实则满怀恶意的虚伪。


    “他是我?的‘造物’,自然在我?这里?。”秦天机摘下发上?的骨花簪,苍白手指抚过同样白森森的骨簪,有种诡谲的美感。


    “容我?纠正一下。”秦方道,他指着云不意身后的秦离繁,“那具躯壳才是你的造物,被你剥夺的灵魂,是属于我?的。”


    秦天机一笑:“你我?父子同心同德,何必分什么你我??太见外了。”


    秦方冷笑,朝他摊开五指:“既然不分你我?,那就将离繁还给我?如何?反正我?们同心同德,他在我?身边,一如在你身边。”


    秦天机的笑容阴郁了下去,语调也变得阴恻恻:“小孩子过于牙尖嘴利,可?不讨人喜欢!”


    喜怒无常如他,一言不合便将手上?的骨簪捏碎,碎片冲向四?面八方,带着刺耳的破风声袭向诸人,杀气腾腾。


    冷天道微抬眼,竹简张开筑成光墙,将其尽数挡下。


    他捋平衣袖上?的褶皱,慢条斯理?道:“会因一句话不合心意就对小辈动手,这样的长辈也实在惹人厌烦。”


    秦天机眯眼与他对视一瞬,却好像发现什么有趣的事,唇角微微上?扬。


    “蚍蜉撼树,夏虫语冰,皆是痴妄。原以为世间只有我?一人疯得登峰造极,没想到是我?坐井观天了。与这一代的人族相?比,我?那点妄想算个什么。”


    秦天机呢喃着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话,迎着众人迷惑的目光,并不解释,也没有继续往下说?。


    他向秦方招招手,神似秦离繁平常招猫逗狗的举动。而被当成猫狗的秦方似乎早已习惯,抬脚一跺,足下的石碑便化为齑粉。


    “想见我?的宝贝,就随我?回家。”秦天机负手微笑,“当然,你也可?以邀请你的朋友们到家里?做客,虽然他们有些无礼,但毕竟是你的友人,为父不介意与他们冰释前嫌。”


    云不意心内翻了个白眼。


    听听这话说?的,多?像放屁啊。


    而且这人脑回路有够跳跃的,一会儿喊打喊杀,一会儿亲切友好。知道的知道他是性?情古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人格分裂,每个人格的出场时间按需分配呢。


    不过吐槽归吐槽,为了离繁,是不是该接受他的邀请?


    云不意沉吟之际,忽见秦方对他摇了摇头,以口型说?了“正事”二字。不等他反应,秦方又转向秦天机,漠然地、优雅地,冲他翻了个白眼。


    “你那座老坟头不适合用以招待客人,等几时打理?干净了,再邀人做客不迟。”


    说?着,他的右手背到身后,摆了摆,示意云不意他们离开。


    云不意虽然担忧秦离繁的状况,却也信他能够处理?好,加上?必须尽快找到林葳的住处,便垂了垂叶子,同意了。


    见状,秦方抱起秦离繁,甩袖走向秦天机。秦天机朝他伸手,他视而不见地擦身而过。


    周身灵光闪动,冤种秦方带着他失魂的儿子和怪里?怪气的死鬼(迫真)老父亲化光而去,当着云不意几人的面没入残碑,在碑面靠地的角落留下一个小小的指印。


    这就是明示仙冢真正的入口了。


    “看来?,此地不过是仙冢的门?户而已。”冷天道环视左右,忽然眼神一凝,“梦先生呢?”


    云不意反射性?看向玉蘅落所在的方向,却见玉蘅落仍蹲坐在那里?,他旁边的梦先生却不见踪影。


    “对啊,他人呢?”云不意蹿了过去,“难道趁我?们跟秦天机说?话的时候溜了?”


    玉蘅落茫然摇头,他刚才也将所有注意力?放在了秦天机身上?,那人简直是夜空中最?亮的星,怪异到让人移不开目光,所以他也没察觉梦先生是几时离开的。


    “不用找了,进仙冢吧。”冷天道伸出手,捏住重?新变回小小一只的云不意搁在肩头,“他来?仙冢自有他的目的,本就是不知底细的人,分开行动也好。”


    云不意点头,伸出两片叶子环住他鬓角垂落的一绺发丝,挂在上?面荡秋千。


    “希望我?们与他是友非敌。说?实话,对付一个林葳就很烦了,我?真的不想再树新敌。”


    冷天微微一笑,指尖蹭蹭他的叶片,朝残碑走去。


    玉蘅落小跑跟上?。


    在秦方留下的指印上?一按,云不意三?人顿时被一股吸力?拽入其中,短暂的天旋地转后,身体从虚空陡然落回实处,巨大的冲击搅得他们五脏六腑不得安宁。


    云不意还好,顶多?有点犯恶心,冷天道是修行者也还好。玉蘅落就倒霉了,这具普通的狸奴身躯难以抵抗这种冲力?,刚落地就在地上?摊成猫饼,耳朵尖与尾巴尖微微抽搐着,差点昏死过去。


    “哎呀!”


    云不意惊叫一声,连忙落到他背上?为他渡去灵力?,抚平不适。


    冷天道也从袖兜里?取出瓷瓶,倒出一丸丹药捏碎了喂他服下,在他背上?轻抚顺气。


    二人双管齐下,玉蘅落总算是捡回一条命来?,勉强撑起身子,晃了晃昏沉的脑袋。


    “感觉怎么样?”云不意问,“还有哪儿不舒服?别憋着,也别逞强,一定要告诉我?们。”


    玉蘅落缓了一阵:“我?没事了。只是这副身体过于脆弱,仙冢里?还不知有何危险,往后行事需更加小心了。”


    闻言,云不意看向冷天道。


    绿莹莹的草苗并无眼睛之类的部位,但他的注视素来?存在感强烈,而方才的战中配合更是让他与冷天道产生了莫名的默契,因此冷天道几乎在他看过来?的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冷天道颔首,将玉蘅落提溜到肩上?,拍拍他:“跟紧我?们,不要乱跑。”


    玉蘅落一甩毛绒绒的尾巴,点头答应。


    这个小插曲结束后,他们终于有功夫查看自己来?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如果将残碑之外的草地比作门?户,那么残碑之内的天地就是一座广袤的庭院。


    群山林立,峰峦如聚;江流回环,密林成荫。


    林深雾锁之地,是大片土坟。坟前立着无名的石碑,每块碑上?都缺一角,与其说?是墓,不如说?是纪念。


    深林之外山峦起伏,云遮水绕。其中最?高最?陡的一座位于正北方,风从南面吹来?,漫山遍野的松涛声。


    外面还是白天,残碑内已经明月高悬,就悬在那座高山的峰顶,月光照着红梅,照着连绵涨落的沉沉树影,如云霭昏昏,万籁俱寂之间,唯见天地澄明。


    别枝明月,松风如洗。云水环绕,沉于山腰。


    那大抵便是宁唯萍眼中所见的……昏云山。


    ……


    “找死。”


    美人榻上?,林葳倏然睁眼,温文俊朗的面容覆上?沉沉阴霾。


    珠帘后正在抚琴的琴师仓皇跪下,抱着琴瑟瑟发抖,却不敢妄发一言,生怕招来?杀身之祸。


    琴声中断后,林葳太阳穴的经络突突地跳动、抽痛。他烦躁地按了按,一挥手,琴师就被身后闪现的人形阴影捂嘴拖了出去。


    七弦琴砸落在地,摔断了六根琴弦。杂音倥偬,吵得他更是心头火起。


    林葳赤足下榻,从窗户向北面望去,黄澄澄的日光照得天地通明,自然山水城镇无一不纤毫毕现。


    可?是人间繁华,山林岑寂,都没有他想看的风景。


    “主上?。”房外有人敲门?,“发生何事?”


    林葳压下心头烦闷,冷冷道:“无事。新的鬼蜮拟造得如何了?”


    “还需一夜方能功成。”


    “抓紧时间。”林葳转动着手上?的扳指,“有老鼠溜进家里?,我?要回去清理?清理?。在我?回来?之前,余下的事皆由你处理?,别让我?失望。”


    “是!”


    门?外的声音变得欣喜,林葳却在他回答之前,就已经消失了踪影。


    ……


    仙冢内,用于快速赶路的法术,诸如缩地成寸之类,皆不能用。


    冷天道一个一个试验过去,最?后向云不意和玉蘅落无奈摊手。


    “不但赶路方面的法术无法使用,旁的法术也不行。此地对修行者有天然的压制,想去昏云山,我?们只能步行。”


    云不意望向前方。


    要步行到昏云山,必须穿过面前这座树林。树林本身并未给他危险之感,但里?面那么多?坟墓,随着南风呼啸而发出空寂幽声,却令他毛毛的。


    他不怕妖魔鬼怪,尤其不惧摆在明面上?的危险,只对未知的物事犯怵。


    按理?说?,仙冢是曾经红尘仙与修行者的共同生活所在,亦是他们埋骨之地,有坟有碑理?所应当。


    可?云不意瞧着那些空碑与高高的土堆,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就好像它们不该出现在此,更不该用以指代那群故去多?年的仙人和先人。


    正如玉蘅落先前所言,仙人无名。


    红尘仙死后,躯壳与灵魂皆归于天地,不入轮回,早已超脱生死界限,又何须这一座狭窄的土坟、不敢落笔的墓碑纪念。


    违和且虚伪。


    “走吧。”冷天道的声音突然打断云不意的思绪,他抖抖衣袖,正正衣冠,端肃沉静地迈开脚步。


    云不意愣了愣,默然跟随,只见他淡然穿行于群墓之中,若遇上?哪座墓碑沾了灰尘污渍,便用手帕擦拭干净。若看见哪个土堆长了杂草,便动手清理?。


    分明是略显突兀的举手之劳,云不意看着,却觉得他比立碑堆坟的人心诚,至少比起筑坟后还从碑上?敲下一角带走的作为,他的举动带着更无私与显而易见的温柔。


    “这林子太暗了。”冷天道忽然开口,他仰望头顶细密纠缠的枝杈,不赞同地摇头,“若是真心想祭奠埋骨于此的前辈,便不该将他们的墓建造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没有人喜欢生活在这样的地方,若我?死去,也想葬在高山上?、清溪旁,明月梅花相?伴。”


    “是这样没错。”玉蘅落点头。


    他就把自己和兄长的尸身葬在了山明水秀的所在。


    冷天道又说?:“不仅如此,这些墓自建成那日起就再无人整理?过,那人甚至不曾来?此看望,附近一点行动痕迹都没有。这些生拉硬凑的石头与沙土,或许只为让他一时心安,真是……”


    冷天道生平第一次语塞,内心莫名翻涌的愤懑令他想骂点什么,却找不到对象,也全?无立场。


    好生憋闷。


    这时,云不意曳着一尾亮光飞进他的视野,值此昏暗环境里?,如同夜色中的一只萤火虫,在他眼中起伏明灭。


    云不意看天看地看墓碑,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能理?解冷天道的想法,便笑眯眯催生出一条条新枝,枝上?嫩叶错落,开出一簇簇粉紫色的花朵,飘到冷天道手中。


    “不用生气,小事而已,前辈们若还有魂灵在世,必不会介意。”云不意推着他往前走了两步,“你若是实在看不惯,自己动手改变就是了,跟那不认识的人怄什么气?”


    “……”


    冷天道握着花枝茫然片刻,忽的反应过来?,低头笑了笑。


    素白的指尖轻柔拂过枝上?花朵,他微笑道:“你说?得对。与其浪费时间气恼,不如自行改变。”


    说?罢,冷天道将花枝分了分,在每座坟前放上?一枝。随后朝头顶的繁枝密叶凛然一挥袖,灵力?化风激荡,将它们裁剪得疏落有致,使月光渗照下来?,落在墓前碑前,如同温柔收翅的蝴蝶。


    云不意接住掉落的枝叶,将其化作纯粹的灵力?,回归树林本身。


    飒飒风响,月色皎白,林中依旧静寂,却不再死气沉沉。


    玉蘅落叼着花枝放在最?后一座坟上?,立起身并爪挥了挥,算是行了一礼。


    冷天道将云不意拢在掌心,眉宇放松地舒展,像是了了一桩心事。


    他向玉蘅落说?道:“走吧,我?们要加快脚步了。”


    到了昏云山触动阵法,林葳必定有所感应,他们不能继续耽搁了。


    ……


    穿过树林,身前是辽阔接天的芦苇荡和蜿蜒的江流。江水对面就是苍松绝壁,明月高悬于峰顶,将一山的松柏照得霜白,在风里?荡着银浪。


    过了江就是昏云山,山路隐在山壁里?,并无阶梯护栏,看上?去颇为惊险。


    岸边停靠着一叶竹筏,陈旧,但没有最?近使用的痕迹,想来?秦方的家并不在附近,林葳这段时间也没有回来?。


    冷天道支篙行舟,玉蘅落蹲在船头,云不意抻长了身体在竹筏边沿绕了一圈,防止江底突然有暗流偷袭。


    所幸一路无事,顺利过江。


    越靠近昏云山,天地间的压制就越强烈越清晰,而且尤其针对修行者。冷天道下船之后,连用灵力?点火都做不到了。


    玉蘅落是肉/体凡胎,倒没什么影响。云不意也还好,毕竟是灵草,传说?中由建木碎片所化,天道钟爱的存在。


    可?饶是如此,云不意的力?量也受到极大的削弱,无法自由地伸展躯体、催生枝叶,只有在小精灵体型时能飞,略长大一点就只能待在冷天道身上?,让他带着走。


    仙冢,果然是个可?怕的地方。


    不过这种情况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如果林葳这时候赶回,任他再强也会被压制到与他们相?同的境界,到时候菜鸡互啄,他们人多?,肯定可?以占据上?风。


    云不意乐观地想。


    上?昏云山的路是一条由人生踩出来?的泥土小径,隐藏在茂密的野草中,狭窄、曲折且时断时续,搭配着几乎与地面形成直角的峭壁,恐惧感拉满。


    这要是换个恐高或胆小的人来?,一步头晕,十步昏厥,二十步原地去世,三?十步诈尸然后再去世一次,不成问题。


    别说?他们了,就是云不意看着也惴惴不安,连忙把自己缩小了藏在冷天道头发里?,一眼都不敢往下看。


    他固然实力?不俗,火力?全?开的时候能够撑天贯地,却依旧会被这样一条小小的山路吓到。这就跟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北方将军,到了南方仍然会为巨型老鼠、蟑螂、飞虫、蚊子吓得满屋子鬼吼鬼叫一样正常且合理?。


    嗯,正常,且合理?。


    就在云不意拼命为自己做心理?建设之际,冷天道已经撩起衣摆,淡定地迈上?山路。


    他一步一步走得平稳,云不意和玉蘅落也表现得十分平静——如果忽略前者炸开的绒毛和后者炸开的猫毛的话。


    山路曲折,道阻且长。


    冷天道行至山腰,身前起了大雾,愈发难走。


    云不意不知怎么,离山顶越近就越困倦,心里?总感觉忘了什么事,但昏沉的大脑无法集中精神思考,迷糊间,连冷天道的脚步声消失都没有立刻注意到。


    过了许久,云不意忽然感觉自己的叶子被人用指甲狠狠掐了一把,疼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环顾四?周,发现冷天道和玉蘅落不见踪影,身旁是茫茫大雾,淹没了空间界限,也模糊了时间的流逝。


    清醒状态下,云不意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


    他忘了昏云山的护山大阵!


    不仅是他忘了,就连冷天道和玉蘅落也忘了。


    他们或许在过江的那一刻就已经进入阵法,思维受到蒙蔽,否则以冷天道的机警,不可?能半点准备都不做就贸然踏上?上?山的路。


    这阵法好阴险的设计,竟然可?以在不知不觉间影响闯阵者的思考能力?。


    如果云不意没有及时惊醒,那他的下场会是什么?在这片大雾里?一直打转,直到无数年后力?竭,或者寿尽而死?


    云不意懊恼一拍脸:“靠北啊!不愧是林葳布的阵,跟他一样阴险狠辣!”


    话音未落,他忽然觉得触感不对。


    手上?触感不对,有手的感觉也不对。


    云不意一愣,把手拿下来?——这确实是一双手,指节修长,指甲圆润,肤色白净,指腹平滑无茧,可?以清晰地看见养尊处优的痕迹。


    手上?有干净的药草香,像是长年累月接触晒干的药草,香气都渗进骨肉里?,稍一凑近就能闻到。


    云不意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将自己从头到脚摸索一遍,原地蹦跶两步再转个圈,终于确定自己拥有了一副人类的躯壳。


    他穿着蓝色常服,用料昂贵刺绣精美,像是大户人家子弟的着装。有一头乌黑的长发,以发冠束成高高的马尾。鬓边别着一带边沿锋利的发饰,末端扣在耳骨上?,轻薄而锐利,他摸索时还差点被划伤。脚边滚落一只灯笼,蜡烛烧穿了红色的灯纸,半熄不熄地燃烧着。


    云不意看见那只灯笼,忽有无数记忆如潮水般灌入大脑,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一阵阵抽痛。


    “要……救……”


    “你回到过去……要救……”


    “救……他……”


    辨不清男女的声音,在他耳边说?着听不真切的话语,像嘱咐又像警告。


    云不意单膝跪地,一手捂着额头,另一手按在灯笼的木把上?,掌心微微发抖,渗出冷汗。


    “救……”


    他紧闭双眼,睫毛剧烈地抖动。


    “救……他……们……”


    第三十二章


    下了?一夜的雨, 愈都?城外的官道上积水泥泞,车马经过时总要放缓速度, 才不至将污水溅在行人身上。


    此时雨犹未停,阴云边际却透出一线金光,似乎昭示着即将放晴。


    排队进城的人或穿蓑衣,或撑纸伞,人人都?无心交谈,四?周静得只能听见雨声?。


    人群中有一位南方来的少?年,相貌俊秀,衣饰华贵, 撑的伞也与旁人不同,洁白伞面上绘着一只昂然欲飞的青鸟,水珠成串地自翎羽处滑落,为这恼人的雨天增添了一丝诗意。


    伞柄斜倚在肩, 少?年微仰头,耳骨上的如羽如藤的饰品便叮当一声?。他神情?漠然,仿佛天地万物俱不在眼底, 可过城门时冲守卫的礼貌一笑, 却明媚热烈, 让这天都?亮了?许多。


    他缓步入城, 如同一滴水消失在海里,单薄的身影转眼就看不见了?。


    “叩——叩——叩——”


    大雨洗过的青石板路湿滑冷寒,弯曲曲延伸至小巷深处, 尽头是一栋青瓦白墙的老房子, 隔着虚掩的门板, 可以?依稀听见捣药声?。


    屋檐下,一位发色银白的老妇人坐在木几上捣药, 动作不紧不慢,石槌敲在钵里的声?音也舒缓悦耳。


    老妇人对面坐着个中年男人,眉眼间皆是愁苦,敲着僵直的膝盖说:“我这腿啊,一到阴雨天就酸胀刺痛,好像有一万根针在骨缝里穿来扎去,难受得我恨不得将它跺了?。琦大夫从前给我开的泡脚的药,我用了?,刚开始效果不错,最近却渐渐失去了?效用……”


    男人唉声?叹气描述着自己的症状,老妇人却眉头都?不动一下。


    她将捣碎的药材倒入小石磨二次碾磨,淡淡道:“我医术不精,你这腿我是治不好了?。”


    男人一听就急了?:“琦大夫,您可是我们愈都?医术最高?明的人了?!您……您不能放弃我啊!我的腿还?要留着干活儿养一家老小呢!”


    “别急,我的话还?没说完。”老妇人示意他稍安勿躁,“我治不了?你的腿,有人治得了?。”


    男人一愣,刚要问是谁,就见她冲门口扬了?扬下巴:“喏,人来了?。”


    话音未落,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雨水打在伞上的轻响伴着脚步声?传来。


    男人忙扭头,正好看见少?年抬起伞面,露出?一张淡漠的脸,眼神中带着看尽世事的平和,气质沉稳,如静水流深。


    “琦姨,我回来了?。”少?年向老妇人打过招呼,视线顺势落在怔愣的男人身上,从他微弓的肩膀挪到略略佝偻的背,再到曲起的腰和无法弯曲的腿,眼睛微眯。


    只这一眼,男人就有种被?他的目光剥开皮肉,从骨到血通通看了?一遍的错觉,一时毛骨悚然,鹌鹑似的缩起来。


    被?唤作琦姨的老妇人终于露出?笑脸,向少?年招招手:“不意,过来帮他瞧瞧他的腿。”


    云不意走到廊下,将收起的伞立在门边,挽了?衣袖蹲下,屈指轻敲男人的腿。


    男人裤腿上沾满了?水渍和泥点子,看到他干净白皙的手,下意识就想躲避,有点自惭形秽的意思?。


    云不意却钳住了?他的腿,轻斥一声?:“别动。”


    男人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


    云不意的手指在他膝盖上下几处位置或轻或重地按压,有些地方男人没感觉,有些只是稍微一碰他便龇牙咧嘴,疼得头皮都?快炸了?。


    一番检查过后,云不意起身用雨水净了?手,垂眼不疾不徐地说:“这是劳碌病,平常用腿过度,膝盖磨损严重,根治的办法只有投胎。”


    男人:“……”


    事实是这么个事实,但你真没必要说得如此直白。


    好好一个漂亮孩子,怎偏偏长了?张嘴!


    男人心里憋着气,但被?云不意的目光一扫,半句抱怨都?吐不出?来。


    云不意用手帕擦干指间的水渍,继续说:“根治不行,但若只是缓解疼痛,不难。”


    说着,不等?男人反应过来,他便坐到琦姨身边,提笔写下一张药方。


    新药方递到男人手里时,男人还?有些怔怔的,不敢信又?不敢说不信,只得求助地看向琦姨。


    见琦姨微笑点头,他才半信半疑地收下药方。


    “那……多谢小先生了?。”男人连道谢都?比平常谨慎,“请问诊费……”


    “不用了?。”云不意摆手,“我又?不是什么当世神医,不会治疑难杂症,顶多给人治治头疼脑热,开点止疼的药,算不上厉害大夫,不配收诊金。”


    男人张了?张嘴,不知所措。


    云不意慢条斯理地搁笔:“若是这药方你用着不错,别藏着掖着,替我传扬一二,就当是给我的回报了?。”


    “诶!”


    这句男人听懂了?,他高?兴地跳起身,连腿疼都?忘记了?。


    “谢谢小先生!谢谢!”


    男人千恩万谢地拖着病腿离开。


    “又?不收钱?”琦姨继续碾药,“不觉得太浪费自己的医术了?吗?”


    “我这半吊子医术算什么医术?”云不意帮她捣药,低垂的长睫掩去眸中思?量,“若是让我师父知道我给人看这种小病也要收取报酬,他怕是要将我逐出?师门了?。”


    琦姨问:“这么严格,你师父是当世哪位神医?”


    云不意一笑,避开了?这个问题。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说不得。


    今年是元安帝十?二年,距离他师父成为他师父,还?差足足二十?年。


    ……


    二十?年后,诸侯乱国,天下四?分五裂,各路兵马混战,打成了?一锅粥。


    云不意是出?生于乱世的孤儿,被?师父云长生捡回去养大,手把手教导诗书礼仪、为人处世之道,以?及医术。


    但云不意天资愚钝,什么都?只学了?一点皮毛,远远达不到出?师的水平。师父倒是不嫌弃他蠢笨,反而偶尔会感慨,他慢一点长大也好。


    后来天下大乱,南边有一支自称义军的队伍崛起,他们很快统一了?南方的数座城池,包括云不意与云长生生活的愈都?。


    直到那时云不意才知晓自己的身世,他不是孤儿,是义军首领常谙的独子。


    他的师父也并非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大夫,而是常谙的结义兄弟。


    义军原本?应该有四?大头领,他们分别是云不意父亲、云不意师父、云不意舅舅和云不意刚出?生时认下的义父。


    可惜云长生在义军组建之前,就因为理念不合跟常谙三人分道扬镳,哪怕常谙为他留了?一个头领位置,他也到死都?不曾接下。


    常谙占领愈都?后,云不意这个与他失散多年的儿子不得不回到他的身边。云长生也只能为了?云不意回归义军,历经数年奔波混战,最终和义军众人一起,战死在最后的战场。


    但其实那一场仗他们是可以?赢的。


    如果常谙的旧伤没有发作,如果云不意的舅舅没有因为敌军谋士是自己的旧识而手下留情?,如果云不意的义父没有因为对云长生关?心则乱而中计身亡,他们本?可以?赢的。


    奈何一步错,步步错,终至无可挽回。


    云不意本?该跟所有人一起死去,可是上苍垂怜,让他侥幸得以?穿过时间的罅隙,回到二十?年前前,拥有改写结局的机会。


    此时天下尚且太平,义军四?位头领刚刚在愈都?结拜。


    他的父亲还?未被?未来的妻子刺杀,那讨人厌的舅舅仍处在温柔的少?年时期,便宜义父还?没有养成口不对心的性子,师父也处在意气风发的年纪,所有导致最后一战失败的事情?都?尚未发生,都?有弥补的余地。


    云不意可以?阻挠母亲对父亲的刺杀,让父亲不再受旧伤所苦。


    可以?阻止舅舅与那位故人相遇,往后他便不会念旧情?而手下留情?。


    可以?帮师父与其他人化解理念不合带来的冲突,让这二十?年的分别不复存在,他的便宜义父便不会被?敌军一句关?于云长生的谎言蒙骗,落入陷阱,白白丢掉性命。


    云不意可以?做很多改变过去的事,以?此改变未来。


    哪怕这些改变指向的结果,是他的消失。


    如果母亲对父亲的刺杀没有成功,或许就不会被?挺身替百姓挡招的父亲吸引,不会与他相爱,不会背叛自己所处的组织,在逃亡的途中生下云不意。


    云长生若是一直留在常谙几人身边,也可能捡不到流落街头的他。


    无论那种可能,都?会导致云不意在这个世上消失。


    他很清楚这一点,却依旧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改变。


    云不意这一辈子,文不成,武不就,医术学得一塌糊涂,性子也软弱懒散,于家国天下无益,于身边人亦无益。


    用他一人的性命,换义军功成,换亲人坦途,这很值得。


    所以?云不意来到了?愈都?,租住在琦姨家里,静待时机来临。


    愈都?是南方偏野城市,除了?风光秀丽之外没有任何优点,既无才子,也无贤人,连教书先生都?很少?,城内最好的大夫甚至远远不及医术半桶水的云不意,三百六十?行,行行都?缺人。


    云长生当年出?走后,之所以?选择


    学医,选择成为一名大夫,其根本?原因在于他的一位朋友因犯了?罪不至死的错误,被?常谙打伤后救治不及时身亡。他和常谙等?人的矛盾,也自此处萌芽。


    这个矛盾发生于一切遗憾之前,若是可以?提前化解,往后所有事都?将随之改变。


    云不意等?的便是这个机会。


    他已经为此等?了?整整半年。


    ……


    清晨,云不意还?在床上赖着,忽然听到院子里一阵吵吵闹闹的声?音,似是两个年轻的男声?在互相叫板,虽然音量不高?,存在感却很强。


    云不意不耐烦地拿被?子堵住耳朵,可那高?一阵低一阵的对话依旧顽强地钻进他的耳里。


    “他并非有意,你为何下如此重的手?”


    “不是有意?不是有意四?双鞋放在门口他专挑着我的毁?我这可是新鞋!你看看被?弄成什么样了?!”


    “你毁了?一双鞋,让他用性命赔?不愧是商贾之后,你算盘打得真精啊!放印子钱的见了?你都?要跪下磕头喊一声?祖宗!”


    “我说你没完了?是吧?那我也不是故意下这么重的手,都?带他来求医了?,你还?这么不依不饶的,有意思?吗?”


    “若是他救不回来,咱们这兄弟便算是做到头了?!”


    “你……至于吗?!”


    “……”


    云不意终于受不了?了?,被?子一甩赤脚下床,抽走架子上的长衣往肩头一披,抬脚踹门而出?。


    “大早上的吵什么吵?有事儿不能回家里说,非得在这儿扰民是吧?”


    云不意一声?咆哮,在院子里绕梁三尺余音不绝,将正在争吵的二人都?镇住了?。


    他自己也被?耳朵里的回音震得不行,定睛看向院子中央,就见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人一站一蹲,旁边还?趴着只气喘吁吁的狗。


    蹲着的那位着白衣,眉清目俊,气度朗朗,既有温文尔雅的书卷气,也有习武之人的英姿勃发,低眉抬眼间更是透着一股子矜贵冷淡,哪怕腿上趴着一只狗,都?格外赏心悦目。


    他的神色略显淡漠,即便与人吵架也吵得面不红心不跳,落在旁人眼中,天然就占三分理。


    站着的那位也穿白,身姿挺拔,英气昭昭,典型的少?年侠客模样,脾气相对而言有些暴躁。


    他垂眸看着抱狗的小伙伴,烦躁皱眉,虽然越吵越凶,却半点甩下他们离开的意思?也没有。


    至于那条狗,浑身雪白,身量匀称,一双湛蓝的眸子清澈温顺,看上去脾气好极了?。然而此时它气短胸闷,虚弱脱力?,似乎眼看着就快不行了?。


    云不意的目光再往旁边移动,落到侠客身旁那双翻倒的靴子上。


    鞋是好鞋,用料做工都?十?分考究,可惜被?撕扯出?了?好几道缺口,鞋底还?有几个深深的牙印,毁得相当彻底。


    鞋、人、狗。


    云不意在心内将这些要素相连,再联系上方才听见的对话,啪,破案了?。


    这只大白狗咬坏了?少?侠的鞋,被?少?侠打伤,地上那位狗主人发现后大发雷霆,带着狗来求医的同时,就此事与少?侠发生口角。


    很简单的一件事,等?他把狗治好,狗主人给少?侠赔一双新鞋,这一事端就算了?了?。


    云不意叹了?口气,按了?按额角突突跳动的青筋,板着脸问:“狗,救不救?”


    两人一狗都?被?他刚才一声?狮子吼吼懵了?,听到他再次开口才回神。


    蹲地上的人打横抱狗站起身,认真又?焦急地点头,吐出?一个铿锵有力?的字:“救。”


    少?年侠客搓搓脸,无奈地摆手:“救,诊费我出?。”


    云不意扯了?扯衣领:“进屋吧。”


    客厅里,云不意一边检查大白狗的伤势,一边听少?年侠客说自己是如何打伤了?它,又?用了?几成力?。


    这狗原是他同伴捡来,从小养大的,叫云团,平日里调皮捣蛋,除了?它主人谁都?敢闹,却也多是撒娇,很少?做出?格的事。


    可最近这一个月它不知怎么了?,特别爱折腾少?侠的鞋,换一双就给他咬坏一双,这一月下来,他光是买鞋就花了?十?多两银子,把他心疼坏了?。


    云团从前也折腾少?侠,却没有这段日子那么频繁,次数多了?少?侠也烦,加上前夜喝了?酒,早上起床宿醉未醒之时发现自己的新鞋又?被?它咬得破破烂烂,一时怒火攻心,抬脚就踹上了?它的腰腹。


    其实少?侠刚出?脚就后悔了?,但只能略收力?道,无法完全收脚。


    云团被?他踹得倒飞撞在墙上,正巧被?他同伴瞧见,一瞬间天雷勾动地火,两人差点当场打起来。


    若不是云团情?况紧急需要赶紧救治,二人不可能在这儿“温柔”地吵嘴,早就抽刀拔剑打在一处了?。


    “云团咬坏你的鞋,哪次我没照原价赔你?”云团主人冷着脸,看都?不看少?侠,“它也算是你看着长大的,常少?侠,亏你下得去手!”


    “我……”少?侠张口结舌,看着云团虚弱的模样,瞬间心虚气短,声?音低了?几度,“我是一时没收住脾气,并非真心要伤它。”


    “呵。”


    云团主人别过头冷笑。


    少?侠自知理亏,默默转移视线,小心翼翼地问云不意:“那什么……大夫,它……状况如何?”


    云不意摸了?摸云团腹部的淤青,云团身体一颤,发出?细碎的呜咽声?,可怜巴巴地低下头。


    他皱眉道:“你那一脚用力?不小,踢伤了?它的脏腑,有些麻烦。”


    云团主人微微瞪大眼,少?侠急得抓住云不意的袖子:“那还?有救吗?大夫你发发慈悲,一定要治好它!出?多少?钱我都?愿意!”


    “佛陀才会发慈悲,医者只会治病救人。”云不意拂落他的手。


    “可……”


    少?侠还?要再说,却见云不意淡淡看向他,眼神中带着镇定人心的平静,他怔了?怔,霎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别急。”云不意回身取来药箱,“我只说有点麻烦,没说治不了?。”


    话音刚落,两人顿时眼睛一亮,露出?了?近乎绝处逢生的惊喜的表情?。


    云不意让他们将云团平放在地上,露出?雪白肚皮上那块足有巴掌大的淤青,然后取出?针包,将银针在火上烤过,找准位置刺下。


    云团呜咽出?声?,下意识就要挣扎扭动。云不意使了?个眼色,少?侠与云团主人便将它按得动弹不得。


    银针入体,云不意覆手于尾端,运起内劲注入云团体内,将那团血块一点一点地打散、化开。


    银针并非用以?治疗,而是做止痛用。可即便如此,云团依旧痛得哀鸣不止。


    半晌,淤血终于散尽,云团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云不意也满头大汗。


    但他神色丝毫不变,抬手擦了?擦额前的冷汗,便转身到放置草药的立柜前翻找自己需要的草药,攒成一服,生火添水开始熬制。


    “血块会压迫它的脏腑,散尽后便无此后患。”云不意一边给药炉扇风,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但它体内原本?的伤势需要慢慢调养,狗不比人,许多药不能用,药量也必须仔细斟酌,这就是我所说的——麻烦。”


    少?侠凑过来接了?扇子,学着他的频率和力?道慢慢地扇:“那要多久能好?”


    “少?说也要一年半载。”云不意起身走向旁边的书案,“我将药方写与你们,你们隔一日喂它吃一服,药量必须严格按照我的药方来。若你们拿捏不准,可以?来寻我,我替你们将药煎好,再带回去喂它便是。”


    听到这话,云团主人正襟敛衽,优雅倾身,向他恭敬一行礼:“多谢大夫。”


    少?侠也跟着拱手:“多谢多谢!”


    “风不要停。”


    “哦哦!”


    云团主人重新蹲回它身旁,小心翼翼顺着它背上汗湿的长毛,心疼之余,也不禁松了?口气。


    少?侠安静不了?一会儿,又?问:“大夫,你打算收我们多少?诊金?一百两够吗?”


    这败家子价格一开,饶是云不意少?年老成、心性沉稳,也没忍住白了?他一眼。


    “举手之劳而已,我不要诊金。”云不意方才使多了?内劲,本?就不富裕的内力?十?去其九,现在虚脱得手脚发软,提笔写字勉强,磨墨却是万万不能,“你们若是要谢我,就帮我研墨吧。”


    “好!”少?侠不假思?索地答应,正要起身,却想到他说的“风不要停”,又?悻悻地坐回原位,“呃……我这还?要扇风,要不您稍等?片刻?”


    他刚说完,就见云团主人利利落落地上前,在砚台中添水,拿起墨碇,一板一眼地研磨起来。


    少?侠:“……?”


    是他没睡醒,还?是今天太阳打北边出?来了??他这位帮人拿个东西都?算神仙垂首的小伙伴,此刻居然在为人研墨?


    要不是扇风不能停,少?侠能用手把眼睛搓出?火星子。


    “对了?。”等?墨研好的空隙,云不意转着手腕,突然想起一个细节,“阁下方才说,云团别人的鞋都?不碰,专盯着你的咬?”


    “是啊!”提起这事,少?侠就满肚子的郁闷和不解,“云团明明不讨厌我,我也没得罪过它,也不知它为何单可着我的鞋祸祸。”


    “狗的嗅觉比人灵敏,或许它不是因为调皮而咬坏你的鞋,而是另有原因。”云不意淡淡说着,伸手捂了?捂案上的茶壶,为自己倒上一杯,“那些损毁的鞋你可还?留着?没有的话,拿来我帮你看看。”


    “有几双没来得及丢,还?在家中扔着,我一会儿便让人取来。哦,外面院子里就有一双。”


    少?侠说完,表情?莫名变得微妙又?愧疚:“若是有人对我的鞋动了?手脚,被?云团嗅出?来了?,它才故意咬坏不让我穿,那我可就太混蛋了?。”


    云不意吹开茶水上的茶叶末轻啜一口,不做评判。


    云团主人则是磨着墨,也不忘冲他发出?一声?冷笑。


    少?侠尴尬地挠挠头,赶紧蹩脚地转移话题:“那什么……哦对了?,我们还?未跟大夫正式认识呢。我叫常谙,这位是我的结拜兄弟云长生,我们……”


    “噗!——”


    话音未落,云不意一口茶水喷了?个天女散花。


    他一脸懵圈:“你再说一遍你们是谁?!”


    第三十三章


    云不意此刻的心情之震撼, 用天崩地裂已经不足以?形容。


    他看看少年常谙与云长生,看看地上?的云团, 再看看窗外的天空,看看手中?的茶杯。


    距离常谙自报家门只过去片刻功夫,他却觉得恍如隔世。


    自?家师父与自家父亲决裂的苗头,在于后者错手杀死了前?者的朋友,这是后续很?多悲剧的源头,是命运齿轮转动的开始,是云不意决心改变的事情之一。


    他以?为云长生的那位朋友,不是与?他有过命交情的兄弟, 就是惺惺相惜的知己,甚至于是与?他有暧昧关系的红颜。


    云不意替他把所有可能?性都想到了,唯独没想过……那会是条狗。


    情绪起伏过大,云不意反倒面无表情, 只有微微颤抖的手和抖个不停的茶杯可以?看出他满心的震撼。


    他早知道现实与?幻想有所不同,却没想到差距会这么大。


    “大夫,你怎么了?”常谙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但看着云不意的表情, 他就知道错的肯定是自?己, “我若说错了话, 你别介意,我给你道歉!”


    “……没事,是我的问题。”云不意淡定喝茶。


    常谙摆手:“不不不, 你怎会有问题?问题一定在我身上?!”


    他性子跳脱, 又急公好义, 这些年没少?因为自?己这张四面漏风的嘴得罪人。反正?只要有人同他言语不合,必定是他不对, 他已经习惯了。


    云长生敏锐察觉到云不意平静表面下的心绪翻涌,虽然仍生常谙的气,却到底是自?家大哥,便搁下墨碇,朝云不意拱手。


    “先生莫见怪,我兄长从小说话便不过脑子,如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虽说他也不清楚常谙报个名字到底冒犯了云不意什么,但既然云不意反应这么大,那就一定是常谙的错。


    云长生嘴上?维护着常谙,心里顺手给他扣上?黑锅。


    “……你们不必如此客气。”云不意摩挲茶杯,眼神在二人身上?缓慢地扫动、观察,渐渐变得复杂。


    他的少?年父亲与?少?年师父,跟二十年后的他们很?不一样,不仅是容貌上?的区别,气质、性情皆有很?大出入,所以?他一开始才没有认出他们。


    说来讽刺,常谙虽然是云不意的父亲,父子二人却并不相熟。哪怕在二十年后,他们见面的次数加起来也不过一掌之数,除了血缘牵绊之外,实在很?难谈什么父子亲情。


    那时的常谙已是义军首领,统率手下二十万人马,每次要排兵布阵,要筹集粮草,要安置军民,忙得休息时间都没有。


    他被敌军盯得紧,所以?从不卸甲,甲胄层层叠叠堆在他身上?,将他本不壮实的身形厚筑如山,往云不意面前?一站,兵煞之气便以?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方式侵袭而?来。


    因为这样,云不意曾经很?不喜欢和他对面相处,只觉得他太过威严冷酷,不近人情。


    可是少?年常谙却与?那样的他两模两样。


    潇洒自?在,快意恩仇,为了兄弟道歉赔笑、伏低做小,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难得的是他并不因此自?卑自?厌,旁人也绝不会为此就看轻他。


    他简单而?直率,心思都写在脸上?,一眼就能?看穿。


    并不如山高海深,也没有不近人情。


    他后来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那副样子?


    云不意微不可察地叹气,顿了顿,转眼看向旁边的云长生。


    云长生在磨墨,认真细致,一如往后那个耐心教导他医术的师父。


    二十年后的云长生比此刻的他更?加英俊,也更?加冷淡,大抵是混迹于市井的岁月消磨了他一身鬼气,后来的他,并不似当下这么遥不可及、比起人更?像目下无尘的神。


    但云不意知道他并非真的目下无尘。


    爱干净到不允许一粒尘埃落在衣服上?的云长生,方才为了让云团躺得舒服点?,主?动蹲坐在地上?,任由?衣摆染上?尘土脏污。此时更?是亲自?动手研墨,只为回报云不意救了云团的恩情。


    云长生不是因为看惯世态炎凉,才变成后来那个不收诊金、活人无数的神医。他本就心善心软,即便是神,也也不会成为高居庙中?的泥塑金身,而?是入世行善的仙。


    云不意原以?为自?己的心性已被砥砺得坚若磐石,足以?令他平静面对这两个世上?最亲近的、在岁月中?逆行后终至失而?复得的人。


    可他高估了自?己的冷静,也低估了自?己对他们的感情。


    云不意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在纸上?飞快写下药方,递给云长生。


    “药熬得差不多了,带回去晾一晾再喂云团服下。”他语气平稳地说,“这是药方,我还有事要忙,二位先请回吧。”


    “哦。”常谙不疑有他,拿衣摆包住药炉端起,“那我一会儿让人把坏鞋和药炉送来,大夫你先忙。”


    云长生倒是看了看云不意,见他眉眼低垂,神色间并无异样,便小心地抱起云团,跟常谙一起离开。


    “药方上?写了什么?给我看看。”


    “你懂药理?”


    “不懂,就是好奇——哎哟我去!长生你瞧瞧这字!”


    “字怎么了?铁钩银划,写得甚有气势啊。”


    “你不觉得很?眼熟,和你的字迹很?像吗?”


    “巧合吧……”


    云不意撑着额头听着门外的对话声渐渐远去,良久,书?案上?洇开了一点?水渍。


    ……


    正?是连阴雨的时节,愈都的天就没放晴过。


    常谙和云长生前?脚刚走,后脚又下起雨来,湿气渗进屋里,如附骨之疽,无论穿多少?衣服都寒浸浸的。


    云不意在房中?缓了会儿神,跟买菜回来的琦姨说了一声,便撑伞出门。


    琦姨坐在廊下择菜:“做什么去?”


    “买些药草,有几味药用完了。”云不意温和地叮嘱道:“天气湿冷,琦姨你有风湿,别在地上?坐太久。我很?快回来,今日的饭由?我来做。”


    琦姨笑呵呵点?头,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从巷子里转出,面前?就是大路。突如其来的雨让满街都是急促跑动找地方躲的人,泰然自?若的云不意行于其中?,就显得异样。


    道路两边有民居,有茶楼酒馆,有客栈。愈都的区域划分并不严格,正?因如此,所以?不会出现某些地方过于热闹,有些地方又冷清的情况。


    云不意缓步慢行,二十年时光并未将愈都雕琢成全然陌生的模样,他走在街头巷尾,仍旧可以?看到很?多熟悉的建筑和事物?,唯一的不同就是它们比自?己记忆中?年轻,人也是。


    “婆……大婶儿,我要两份豆腐花,打包。”云不意在街口的小吃摊前?停步,印象里头发?花白的婆婆,现在还是笑容爽直的中?年妇女,“少?放糖。”


    “诶,好!”女人在围裙上?擦擦手,熟练地盛出两碗豆腐花,顺嘴问道:“我们这儿也有咸辣口的,客人要不要尝尝?”


    听到这熟悉的话语,云不意忍俊不禁,正?想婉拒,就听到身后响起一道懒懒散散的声线:“刘婶,你又在推荐你那不正?宗的北方风味咸苦豆腐花了?”


    云不意一怔,回头看向身后,只见一人慢悠悠走来,张伞抬眼,面容清俊冷秀,气质疏懒淡漠,薄红的唇微抿,用极好听的声音说着不中?听的话。


    不知为何,云不意倏然涌上?一股无奈、烦闷与?欣喜交织的情绪。


    他认不出少?年时期的父亲和师父,对于这个人却是记忆犹新,自?信无论他是垂髫小儿亦或七老八十,自?己都能?认出来。


    没办法,谁叫他真是很?讨人厌呢?


    你说对吧,冷天道,舅舅。


    云不意出神间,冷天道已经走到近前?,刘婶拿勺子指着他,好气又好笑:“就你小子长了嘴一天天的拆我台!今儿要吃什么?甭管什么,我都给你做成咸苦口的!”


    冷天道一笑:“那就给我来一份甜口豆腐花,多放点?糖。您若是能?做得又苦又甜,我就当花钱买一次新奇体验了。”


    云不意往旁边挪了挪,接过打包好的豆腐花,眼神从冷天道一尘不染的衣摆上?轻轻扫过,如同所有萍水相逢的过路人那般转身离开。


    雨势渐小,石板地凹陷处积起一滩一滩的水洼。云不意踮脚跨过一处,正?朝对面的草药铺走去,冷不丁有道人影从旁边的窄巷蹿出来,恰好撞在他身上?。


    “哎呀!”


    云不意一个踉跄踩进水坑,污水溅了满裤腿,撞他的人倒是惊叫出声,跟被隔空掌打中?似的连退好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


    云不意见状挑了挑眉,咋的,这人要碰瓷啊?


    跌倒的是个中?年男人,还是他熟人,前?不久找琦姨看腿,从他那儿拿了一张止疼药方的那位。


    男人摔懵了,揉着后腰支着腿起身,看见云不意眼睛登时一亮,上?来就抓他的手。


    “小先生是您啊!真赶巧了,我正?要去找您呢!”


    “找我做什么?”云不意把伞倚在肩头,看他腿有些僵,起身动作不自?然,便伸手搀了一把,“看病?”


    “是啊!不过不是给我看,是给我……”男人突兀地顿了顿,旋即补充道:“给我家那位远方表妹的闺女看。她不知生了什么病,现在起不来床也吃不下东西,您跟我回家看看吧!”


    云不意抬伞看了看天色,雨虽不大,却没有停的迹象。再看看男人,他腿有宿疾,也不好叫他和他妻子冒雨将病人送到琦姨家。


    仔细思忖过后,他点?点?头:“走吧。”


    男人高兴地答应一声,赶紧一瘸一拐地走在前?头带路。


    二人刚转弯,冷天道便端着豆腐花来到云不意先前?所站的位置。他看了看他们离开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迈开步子,朝着同一处地方走去。


    ……


    跟随男人七拐八绕,云不意走累了的同时,也从与?他的闲聊里得知不少?关于他自?己和他家里的事。


    男人叫叶循,家中?有个比他年轻几岁的妻子方玥,成亲多年却膝下无子,最近打算从育婴堂收养个孩子。


    他妻子表妹那闺女是近两日寻上?门的,来的时候好好的,第二天就说水土不服开始发?烧,撑了三五日天天头疼呕吐,已经快瘦得不成人样。


    闺女本来不肯找大夫,说是不想花他们的钱给他们添麻烦。她清醒的时候夫妻俩拗不过她,直到今天她实在撑不住昏睡不醒,叶循才赶着出门找大夫。


    这不,刚到琦姨家附近就撞上?云不意,也是巧了。


    说话间,叶循家到了,在深巷尽头,一栋方方正?正?的陈旧瓦房。


    刷白漆的墙面早在愈都的潮湿天气里爬满青黑色苔痕,大片爬山虎卧在墙上?,在风雨里洇出湿润的深青色。


    云不意和叶循刚走近门边,门就从里面开了,一个穿着简朴的妇女从里面探出头来,看见他们先是眼睛一亮,继而?抓住叶循的手把他拽了进去。


    她便是叶循的妻子方玥,正?向云不意热情招呼道:“可算回来了!这位就是你说的琦姨家里的大夫吧?快,快请进!”


    云不意礼貌颔首,收伞跨过门槛。


    穿过天井,迈上?台阶,云不意抖了抖伞上?的雨水立在门边,随夫妻二人进入里屋。


    门一关,光线黯淡下来,空气里浮动着潮湿的水汽、药香,以?及——一缕杀意。


    利刃铿锵出鞘,一线银光横在云不意颈前?,薄而?冷的刃面抵住他的皮肤,微微泛起刺痛。


    持剑的人稍微用力,几缕血丝便滑过剑锋,没入他的衣领。


    云不意抬起眼皮,只见方才客气陪笑的叶循和方玥神色冷漠,仿佛在进屋的一瞬间就摘下了热情友好的面具,露出冷酷真容。


    “别动,别喊,别挣扎。”


    握剑之人从身后靠近他,呼出的气息带着浓郁血腥味,声线是清冷的女声。


    “姑娘有伤在身,何必做此威胁之态。”云不意眉毛都不动一下,“在愈都,想找个愿意上?门的大夫可不容易。”


    声音的主?人笑了笑:“先生好胆色,性命掌握在他人手中?,竟还敢说此威胁之语。不过先生放心,只要处理好我身上?的伤,我即刻放你离开,绝不伤你。如何?”


    云不意眼睫微垂:“治病救人是医者天职,姑娘,你多此一举,不过是在浪费时间。”


    “呵。”


    身后的人冷笑一声,将剑收了回去。云不意回身望向不远处的床榻,榻上?倚坐着一名女子,身量修长,面容只称得上?清秀,鸦青色的发?湿漉漉地黏在脸边,衬得肌肤苍白得不寻常。


    她懒散抬眸,将按在腹部?的手放下,衣服上?一道硕大的裂口,底下皮肉翻卷,血色漫浸。


    “动手吧。”女子微笑,“无私的医者,你打算怎么救我?”


    叶循抽刀,方玥拔剑。


    在三人的死亡注视下,云不意从袖子里缓缓掏出了一只……针线包。


    “首先,我要帮你把肠子塞回去,把肚子缝上?。”


    第三十四章


    床榻上的女子说出“无私的?医者”几个字时, 并非真的?认为?云不意是没脾气的?人,所以在他靠近为?自己处理伤口时, 她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她很?清楚自己这事做得不地道,但她更?清楚自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拿别人性命换自己活命对她而言是家常便饭,因此心中只有警惕,而全然没有逼迫威胁云不意的?愧疚不安。


    云不意自然知道这一点,所以只掏出了针线包,其余止痛、止血的药物一概不取,生生将她腹部的?创口一针一线缝合, 满手沾了湿滑黏腻的血。


    旁边的?叶循方玥看得面颊抽个不停,他却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女子?痛得面色惨白,身体战栗,见?他神情?平淡故作不察, 也?只好咬牙忍着?。在几次要自行动手?点穴止疼,却被他好似不经?意地挡回去后,便不再尝试。


    她看人一向准, 辨得出这位小先生表面四?平八稳, 内心极有气性, 而且确实在认真替自己治伤, 只能认下他的?小小报复。


    “酒、药、绷带。”云不意掐断缝补伤口的?线,朝身后伸手?。


    叶循与方玥对视一眼,默默将三?样东西递上, 虽然理应如此, 可不知怎么竟有种矮他一头的?憋屈感, 仿佛被挟持要挟的?人不是他云不意,而是他们三?个。


    云不意并不在意他们的?想法, 将烈酒浇在女子?的?腹部冲掉血迹,在她隐忍的?闷哼声中用火烤融了药膏,均匀抹于上方。


    因他并未刻意放轻力?道,女子?疼得满头大汗,几次作势要伸手?阻拦,却被他淡淡的?一眼扫了回去。


    大概是天下人族的?共性,伤者病患在大夫面前,总是要弱势一大截。


    “好了。”


    将绷带尾端打成一个松垮且漂亮的?蝴蝶结,云不意搓了搓指腹上半干的?血迹,施施然起身,从床前退开。


    他一动,本就高度警戒的?叶循下意识握上刀柄,方玥反应稍慢,看了看身前人单薄却挺拔的?背影,又望向床上的?女子?。


    女子?早已疼麻了,冲他们微微摇头,然后用虚弱的?气音对云不意说:“今日之事还请先生保密,就当从未见?过我们,否则性命难保,勿谓言之不预也?。”


    云不意不是故意的?,但他确实笑出了声。


    把手?揣进衣袖,云不意环顾这间狭小却装潢温馨的?屋子?,问道:“这家?原先的?主人呢?”


    女子?蹙眉,还没来得及回答,叶循便在他身后阴恻恻地说:“自然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


    “……”


    女子?和方玥嘴角一动,表情?有瞬间的?复杂。


    云不意心下了然,回身微笑颔首:“很?好。你很?快也?会?去你该去的?地方。”


    说罢,他再不看屋内三?人,揣袖迈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门。


    叶循为?他似乎意有所指的?话语狠狠皱眉:“姑娘,可要属下悄悄跟上去除了他?”


    女子?横他一眼:“我曾说过少造杀业,我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吗?”


    叶循不服,梗着?脖子?道:“姑娘太心慈手?软了些,干我们这一行的?有个准则,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姑娘今日发了善心,明日说不准就会?死在自己的?善心之下!……”


    “放肆!”


    方玥的?厉喝打断了他的?话,长?剑锵然出鞘直指他咽喉:“你敢对姑娘无礼!”


    “我……”


    叶循横眉立目,似乎想再辩驳几句,可只说了一个字,喉咙就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发出呛咳和咕噜咕噜的?杂声。


    他捂住脖子?,眼睛像青蛙凸瞪起来,胸口起伏,大张着?嘴急促地喘息,发出破鼓风囊那样的?呼哧声。


    女子?和方玥都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叶循摔倒在地,按着?咽喉蜷缩成虾米状,身体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阵后,大口大口往外吐青黑色的?淤血。


    “叶循!”


    方玥急得把剑一丢就要上前查看他的?状况,却听见?女子?喝住了她:“别靠近他!”


    方玥一愣,就这短短的?片刻功夫,叶循已经?断气了,身边的?血块正缓慢洇开粘稠的?痕迹,像他渐渐流逝的?体温。


    两人都被这一幕惊住了,背后泛起森森凉意,尤其是床上的?女子?,只觉得自己也?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本以为?是抓了位妙手?回春的?柔弱大夫,没想到人家?确实妙手?回春,却根本和柔弱不沾边……”女子?喃喃道,“此回,是我看走眼了……”


    方玥眼圈泛红:“姑娘,那个人……”


    “别想着?杀他报仇的?事。我们连他是如何置叶循于死地的?都不知道,你难道有把握自己的?剑一定?快过他的?手?段?”女子?说着?,心绪难平之下,低低咳嗽出声,“把叶循葬了……他杀掉了这家?的?夫妻俩,有此下场,是因果,也?是报应。”


    “……”


    方玥无言以对,目光投向叶循,却惊骇地发现他的?尸体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融化。


    少顷,地上只剩下一滩形状诡异的?……不知名痕迹。


    女子?冷笑:“……够狠。”


    ……


    从巷子?转进大路,云不意撑伞的?手?一僵,伞前露出一片青白色的?衣角,携风带雨地卷进他的?视野。


    冷天道把伞倚在肩上,左手?挽过伞柄端着?豆腐花,右手?拿勺子?舀着?底下的?红糖水,豆腐花已经?半凉,他却只动了一口。


    “先生好漂亮的?手?段。”他道,“医术精湛,毒/术也?很?精湛。”


    放在从前,云不意听到他这样散漫的?语气就来气,总惦记着?舅甥初见?时他对自己的?近乎诛心的?精准评价——


    天资驽钝,学而不成,于世间无害无利,不过红尘里?一抹过眼云烟罢了。你这样的?人,做不成当世名医,也?接不了义军重任,趁早去休。


    历经?生死与人世无常之后,云不意自然能领会?这番辛辣言辞里?包含的?规劝与关怀之意,他希望自己远离纷争和不必要的?担子?,只不过因为?学不会?好好表达,所以每一个字都像针扎似的?刺耳。


    到此刻,云不意早已不会?为?他人的?态度而心起波澜,有师父和父亲带来的?冲击在前,和冷天道的?重逢也?无法让他有多少情?绪波动。


    只是乍然从这个只会?挖苦自己的?人口中听到一句不加掩饰的?赞赏,还是令云不意吃惊了一瞬。


    原来他会?好好说话啊?既然如此,何必对着?自己的?血亲嘴下不留情?呢?将关怀担忧饰以锋利的?口舌,只会?让情?感变质的?道理,他这样的?聪明人难道不明白?


    还是因为?迟早要分别,不如在相遇之时便免了感情?培养,好省去日后的?心伤?


    云不意的?脑海中一瞬间转过千万种念头,面上却仍是淡淡的?:“先生与我并不相识,此话应做何解?”


    “怪我多事,方才在集市上瞧见?一只兔子?被不怀好意的?豺狼引诱家?去,便起了当一回英雄的?心,跟了过去。”冷天道咽下红糖水,轻轻一笑:“谁曾想兔子?亦有锋利的?齿牙,将豺狼反杀了。也?是一桩奇闻。”


    云不意自然听得明白他的?弦外之音,微笑着?继续迈步:“我是医者,有伤患在前,能救便一定?会?救。但在成为?医者之前,我是我自己,我有我的?脾气,对该杀之人亦不会?手?下留情?。”


    冷天道跟在他身旁,隔着?他刻意倾斜的?伞面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他的?口吻与自己略有些像,但要更?加柔软,透着?一股子?并不世故的?圆滑。


    “医者不都是佛陀般的?人物?”冷天道嗦了一口豆腐花,“见?笑,这说法不是我提的?,是我一位朋友提出的?。”


    “佛陀亦有金刚怒目相,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都是世人的?曲解。”云不意拈指一拜,“岂不闻,佛家?对恶人真正的?慈悲,是送他们亲上西天,受佛祖度化。”


    冷天道轻轻笑了起来:“我喜欢这个论调。来日跟好友辩难又多一个观点,善。”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一条分叉口,云不意要往左,冷天道要往前。


    分道扬镳之际,冷天道停下脚步,戳了戳云不意伞面上昂首欲飞的?青色巨鸟。


    “我再多问一句,先生不怕今日枉救恶人?”


    “如果大夫行医时要辨认每一位病人的?善恶,那世间医馆早就全部关机大吉了。”云不意步履一顿,缓缓转身与他相对,面容年轻稚气,却有一双古井无波的?眼,“那二位姑娘并未在我面前行恶事。若她们真是恶人,我能救,当然也?能杀。”


    “……”


    冷天道静静凝视着?面前的?少年,他微一颔首,提着?衣摆迈过水坑,朝左手?边的?道路走去。


    目送他清瘦的?背影没入远方烟雨,冷天道倍感新奇的?同时,心底忽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刺痛。


    这两种感觉并不相融,甚至不像出于自己,仿佛自己体内沉眠着?另一道意识,在这一瞬间被这个背影触动,同时将这份痛楚传递到了他心里?。


    冷天道深吸一口气,压下杂乱无序的?思绪,回想着?家?中病重的?小妹,眸光暗了暗。


    “你我很?快会?再见?面的?……‘无私’的?医者。”


    ……


    重新买了两碗豆腐花,云不意行至家?门口,就见?屋檐下站着?一道颀长?身影。


    是云长?生。


    以长?生为?名的?少年有着?仙人般的?气质,矜贵冷淡,超然出尘。


    他今日穿了一件蓝白色的?长?袍,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几绺碎发半遮眉眼,幽深的?瞳眸清寂而平和。


    看见?云不意走来,他的?目光也?随之落到云不意身上。这一眼份量沉沉,又极具穿透力?,好像可以剖开云不意的?伪装,直望进他心底。


    “先生。”云长?生拱手?,指间挂着?几服药包,“我照药方抓了药,但不通医理,特来请你检查是否无误。”


    “……”


    云不意眼神一晃,过往被师父检查功课的?痛苦历历在目。现下虽然情?况不同,氛围却很?相似,他几乎是马上就变得紧张起来。


    “……进屋吧。”他紧了紧握伞的?手?,故作平静地上前推门。


    然后在跨过门槛的?时候绊了个趔趄。


    “先生小心!”


    第三十五章


    坐在?廊下, 云不?意认真检查过云长生带来的药包,点头?道:“没有问题, 后?日可像我今早那样煎给云团喝。”


    云长生?收起药包,抬头?看了看天?色,雨仍在?下,并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他不?急着?走,而是盘腿坐在?云不?意对面,手指捏着一角衣摆细细摩挲,垂首沉眸的表情?,像莲台上拈花的神佛。


    云不?意看着?这样的他, 鼓噪的心一下变得宁静平和,如同月光下缓缓起伏的海潮,若是闭眼,仿佛还能看见浪花拍碎在岩石上的画面, 有一种难得的安心感。


    他有很久不?曾见到自己?的师父了,但印象里,师父就?该是这样的存在?。


    “先生?还有什么事吗?”云不?意眷恋与?他相处的安心感, 却明白不?能耽溺。


    云长生?带着?满身的神性看他:“并没什么事, 只是大夫救了我家云团, 作为回报, 想问你一言。”


    用询问作为回报?


    疑惑从心头?流过,云不?意很快又从这怪诞的举动?里找到久违的熟悉感,熟练得像是本能。


    他微微颔首:“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失礼。”云长生?礼貌地先做预防, “大夫外貌年轻, 却一身烟尘, 明明在?意气风发的年纪,却似耄耋老者, 甚至让死气沉沉的稳重盖过了本性,如此这般,你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吗?”


    云不?意一怔。


    云长生?的眼神平静而锐利,云不?意好像看到亘古的月光照在?海潮之上,有风声呼啸过耳,惊起振聋发聩的震撼。


    “你不?会觉得,”他接着?问,“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吗?”


    云不?意张口结舌,讷讷半晌,终究无法在?这个人?面前隐藏心事:“……我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就?像仓促行路的旅人?,在?未达目的地之前,永远心怀惶恐,不?敢停下脚步。”


    因为肩头?担子太重,所以在?孑孓独行中将?自己?压迫成了另一个人?。


    更何况这副担子是因他的痴妄而强求来的,若不?能心念圆满,此生?就?算白活了,到死也不?能安心合眼。


    云长生?将?云不?意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你确定那是你想做的事,你要去往的目的地?”


    云不?意不?假思索地点头?:“是的,我确定。”


    云长生?又问:“到了终点,有什么在?那处等你吗?”


    云不?意睫毛轻颤,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半晌,淡然?移往旁边:“有,那是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既然?如此,你要守住本心。”云长生?松开了摩挲衣角的手指,“你也不?想让他们看见一个风尘仆仆又陌生?的自己?,对不?对?”


    “……”


    云不?意轻笑:“先生?,你问了我许多问题。”


    “它们本质上是一体的。”云长生?知道话题已尽,前路是天?堑断崖,再多行便过界了,是以起身告辞,“今日多番叨扰,大夫莫见怪。医者仁心,救人?之前请先医己?,云某言尽。”


    说完,他拱手行礼,提着?药包走进雨幕。


    云不?意目送他离去,耳边响起他问的第二个问题。


    “你不?会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吗?”


    云不?意摊开不?知何时攥紧的手,困惑地看着?手心纵横交错的掌纹,它们凌乱排布,又隐隐泄露天?机。


    云不?意想,变化之前的我,是怎样的人??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他的内心却浮起一个模糊的声音。他听不?清那声音说了什么,却感觉答案分明已在?脑中。


    ……


    愈都的雨季实?在?烦人?,这雨下起来就?没个消停,阴沉沉的天?似乎永远都不?会放晴。


    云不?意一早起床,犹如旧事重演,院子里再度传来闹哄哄的争吵声。


    他在?男女混合的争执里面无表情?地刷牙洗脸。


    女声:“看你还有力气骂人?,伤势应该不?重。大哥,我要回去了。”


    男声:“你有没有良心啊?我这伤可是你亲手捅的,血流了这——么多!你连句道歉都没有,这就?要走了!?”


    女声:“今日若不?是我,你早就?横尸街头?。这伤不?为害你,而为救你,不?该我道歉,而该你道谢才是!”


    男声:“冷天?道你不?管管你妹妹?!”


    冷天?道:“大哥,小妹说的甚是有礼,你且躺好,别让伤口再裂开。”


    男声:“我……”


    话音未落,云不?意“砰”一声踹门?而出,打断了院中的争执,他一反先前的淡定自若,叉着?腰横眉竖目,指着?院内三人?道:“你们没完了是吧?每天?都到我住处吵架,是其他地方不?够大,不?够你们发挥么?”


    大夫一发怒,作为伤患的两人?顿时缩了缩脖子,嚣张的气焰被拦腰斩断,变得有一点唯诺。


    吵架的主力是昨日才见过的常谙与?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子,冷天?道站在?中间替他们俩分别撑一把伞,自己?淋着?雨,满脸的无奈。


    云不?意扫视着?安静下来的两人?,女子伤了手臂,常谙胸前有一道剑创。看着?都不?是轻伤,换做常人?早疼昏死过去,偏他们两个精力充沛,还能中气十足的斗嘴,很难想象——


    很难想象,常谙胸口那道伤,会在?二十年后?要了他的性命。而女子手臂上的伤,也成了她余生?永不?退却的疤痕。


    那是云不?意的母亲,冷焰,一个曾经在?杀手组织任职,后?来叛逃,在?逃亡途中生?下他才力竭去世的奇女子。


    她的人?生?如同她亲自为自己?改的名?字,如烈焰焚烧,活得酣畅淋漓,死得从容自在?,哪怕身后?只剩一把余烬,握在?手里,同样温度灼人?。


    云不?意眼眶微微发烫,深吸一口气,故作冷静地走进雨里。


    “先进屋。”他说,“再不?处理伤口,你们就?可以到黄泉路上接着?吵架了。”


    看云不?意板着?脸的样子,常谙有种说不?出的怂感,忍了半天?才问:“什么是黄泉路?”


    云不?意脑海中空白一瞬——对啊,人?死入忘川,黄泉路是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表露自己?的疑惑,就?见冷焰抬腿踹了常谙一脚:“屁话!这时候你该问大夫为何冒雨出门?,不?是该让我们自己?进去吗?”


    云不?意:“……你俩都给我闭嘴。”


    冷天?道觑着?小先生?的神色,低低笑了一声。


    屋内,云不?意先给常谙止血,再帮冷焰包扎,然?后?倒回去为常谙清理伤口、缝合上药,为了做到伤势痊愈后?不?留一丝隐患,连麻沸散都没用。


    常谙在?鬼哭狼嚎里度过了这次漫长而痛苦的治疗,始作俑者冷焰不?但不?心疼,还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拍着?大腿哈哈大笑,直把云不?意笑得满心疑惑——这俩最后?到底是如何相爱的?


    经过这一遭都能爱上彼此,他们之中到底哪一个不?太对劲?


    云不?意想着?,脑子里突兀地冒出两个奇形怪状的字符——S,M。


    嗯,虽然?不?知道这两个字符的由?来和含义,但他隐隐感觉很符合自家爹娘的感情?之路。


    终于将?两位伤者都医治好,云不?意在?水盆里洗手时,才发现冷天?道靠在?门?边,头?发和衣服都湿漉漉的,掩着?口鼻打了不?知道第几个喷嚏。


    云不?意顿了顿,从旁边架子上取下干净的毛巾和自己?的外衣一并朝他抛过去,心里顺势琢磨起风寒药方的用量。


    冷天?道接住这两样东西,用毛巾擦了擦脸、头?发和手,而后?抖开那件外衣在?身上比了比,轻轻一笑。


    一听到这自带三分嘲弄的笑声,云不?意就?开始闹心:“你笑什么?”


    “我笑……如此朴素‘简短’的衣物,还是大夫自己?穿着?较为合适。”


    说罢,冷天?道将?衣服丢回去,正巧将?只穿了单薄衣衫的云不?意从头?到脚盖住。


    “……”


    云不?意默默扯下外衣披在?肩头?,衣摆略略曳地,再面无表情?地看向冷天?道。


    以冷天?道的身高,这衣服最多只到他的小腿,而自己?即便踮脚,也只及他的鼻梁。


    开个屁药方,他自生?自灭最好!


    云不?意生?平第一次不?想对某人?做仁心妙手的医者,而是夺魂取命的死神。


    暗自瞪了冷天?道一眼,云不?意坐到已经疼得阿巴阿巴的常谙跟前,替他缠上绷带:“二位的伤缘何而来?”


    常谙闻言,幽怨地看向冷焰,冷焰只是冷笑,因忍痛而翘起的脚尖抖了抖。


    “这个蠢材——”冷焰指向常谙,“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在?江湖最大的杀手组织‘无月’中榜上有名?。我是无月组织的杀手,平常专接诛杀恶人?的委托,为了救他特地破例拿下杀他的任务,又装作失手,伤而不?杀,暂解他的危机。可怜我那从未失手的杀手名?声,就?为了他,没了。”


    常谙冷哼:“你早告诉我们你隐姓埋名?做杀手的事儿,我今天?也不?用挨这一剑,演演戏就?行了。焉知你是不?是故意的。”


    “演戏?演戏就?想在?无月组织那儿蒙混过关,你当里面的杀手跟你一样傻?”冷焰白他一眼,“你不?真的伤得厉害,我怎么对组织交待?若是交待不?过去,我的身份暴露了怎么办?我是想救你,不?是给你陪葬。”


    “……”


    常谙被驳了个无言以对,嘴里咕哝:“身份暴露,这杀手你不?当也罢,想铲奸除恶也不?必用这种办法啊……”


    冷焰:“嗯?!”


    常谙闭嘴。


    云不?意在?一旁听麻了,又是一件真相出乎他意料的旧事,而且奇怪的是……


    “这种秘密你们在?我面前直言不?讳,真的合适吗?”


    他有点绝望。


    冷焰看了看云不?意,又看了看门?边懒散擦头?发的冷天?道:“我哥哥说你值得信任,所以我相信你。”


    云不?意望向冷天?道,想听听他又要说什么逼话。


    “不?用感动?,我不?是信你。”冷天?道没有让云不?意失望,慵懒的语气听起来依旧那么令人?恼火,“我是信自己?的眼光。更何况你的医术这么好,用一个绝不?能被泄露的秘密将?你拉上贼船,我们很赚。”


    常谙一愣:“啊?我们是贼船?”


    冷焰又踹他:“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大夫竟然?很配合地问了我们受伤的原因,他真的如哥哥所说的那样,既善良,又好骗。”


    “妹妹,闭嘴。”


    看着?这一屋子不?靠谱的家里人?,尤其是那个讨人?厌的舅舅,云不?意缓缓吐出一个字:“……靠。”


    决定了,他今年正月一定要去剃头?!


    第三十六章


    太顺利了。


    云不意坐在庭前誊抄医书时, 脑海中冷不丁冒出四个字。


    是的,这一切都太顺利了。


    他想解决为师父和父亲的情谊埋下隐患的“故友之死”, 他们便自发带着?云团上?门求救。


    他想治愈导致父亲死于战场的旧日陈伤,父亲与母亲便一受伤便登门求医。


    他不知旧事内情却想知道,旧事的亲历者?便亲口将真相告知,甚至演练给他看。


    云不意有些恍惚地想,此番岁月回转,与其说是他改变了什么,弥补了什么,不如说因?为他想改变, 想弥补,所以?所有事情都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我思?故我得吗?


    云不意忽然想到这句话,虽然句式怪异,却很是符合现状。


    他正沉吟着?, 大门冷不丁被?人拍响,门外的常谙一面拍一面大声说道:“小先生,小先生?我们又来找你换药啦!”


    “……”


    云不意无奈搁笔, 过去开门, 就见冷焰左手被?绷带吊着?, 右手在门上?拍打, 满脸无语。


    伤口受创的常谙则坐在轮椅上?,作为她的声替喊得中气十足,精神抖擞, 丝毫没有重伤之人的自觉。


    冷天道与云长生站在轮椅后方, 不知商量着?什么, 看见云不意,倒是默契地同时缄口, 还一左一右拽了常谙头发一把。


    “哎哟!”常谙的脸皱成老苦瓜,“你们说话就说话,别总是一言不合就上?手,给我留点当大哥的尊严好?么?”


    “我们无法为你留不存在的东西。”云长生推着?轮椅进门,经过云不意身?旁时向他礼貌颔首,“小先生。”


    云不意回以?微笑,并无视了后面跟来的冷天道:“常先生,你作为杀手组织的目标,总是这般高调,每日招摇过市,当真没问题吗?”


    冷焰不知是不是太听她兄长的话,对云不意格外信任,甚至到了知无不言的程度。


    她答道:“小先生放心,这是我哥的计划,拿这蠢东西当饵钓鱼呢。”


    云不意不笨,一转念便明白了:“你们想钓出更?多接任务的杀手,再让他们任务失败,好?为冷姑娘之前的失手打掩护?”


    闻言,冷焰讶异又惊喜:“小先生,常人得知此法,最?先想的是用他钓出幕后想取他性?命之人。你是如何直接跳过第一层,往深里想的?”


    因?为比起知道凶手身?份,我更?在意你们的安危。


    这个念头从云不意心头流过,面上?却只是一笑:“我的思?路一向与常人不同。所以?,你们的钓鱼行动可有成效?”


    说着?,他半是试探,半是试验地在心里想:希望是有。


    “当然有啊!我都做出这么大牺牲了,再没有成效像话吗?”常谙在轮椅上?抖腿,仿佛心中住了一台缝纫机躁动的灵魂。


    “你牺牲什么?”云长生反问,“计划是天道想的,解决杀手的人是蘅落,你只负责坐在轮椅上?被?我推着?在大街小巷中行走?,何来牺牲一说?”


    常谙咧嘴笑出一口白牙,厚脸皮道:“在轮椅上?坐一天也很累的好?吗?更?何况我还是伤员!”


    云长生优雅地白了一眼,为免被?气出好?歹,索性?转移注意力,四下打量,无意间?将目光投向云不意书案上?的茶水。


    粗瓷茶壶,杯盏甚至是陶制,至于?内中盛着?的茶水,不必说,跟街边小摊两三文一大碗的粗茶没甚区别,说不定口感还要更?粗糙苦涩些。


    毕竟……


    云长生看向云不意,他正蹲在常谙面前为其换药,手上?动作轻柔仔细,可见医术精湛,也颇有修养,与那一身?朴素的布衣几乎称得上?格格不入。


    毕竟,他这位“小先生”一看就不是擅长对自己好?的人。


    想着?,云长生的衣袖扫过案旁软垫,非常自然自在地坐了上?去,将壶中残茶泼向角落,从袖里取出了一袋茶叶。


    云不意对此毫无所觉,帮常谙和冷焰换完药,他擦擦额前的薄汗:“你们的伤恢复情况不错,再到我这儿几天,之后就能自行在家换药了。”


    冷焰摸了摸绷带末尾的蝴蝶结,像在撸兔子?耳朵,笑得开怀:“那我可以?带着?药到小先生家里换吗?不牢小先生动手,我可以?自己来。”


    云不意无奈:“这是为何?”


    冷焰抬头看他,唇角笑容灿烂得令他心头一跳:“因?为我喜欢这里。这个地方有让我安心的气息。”


    “……是吗?”云不意笑了笑,“病人的心情也会影响伤口恢复,随你吧。”


    话音刚落,他的耳畔忽然掠过一道水流入盏的清响。与此同时,一股沁人心脾的冷香袅袅蒸腾,闻之神清目明,让在座众人都精神一振。


    云不意回头,就见云长生不知何时坐到了自己的书案后方,用旁边的泥炉烧水,在粗瓷壶中烹茶,分明是来客,却比此间?主人更?坦然自在,该怎么说呢……


    是他印象里的师父做得出来的事。


    嗯,印象里。


    云不意摸摸鼻子?:“云先生?”


    “我观小先生事务繁忙,又要给不省心的病人医治,又要整理?药草,又要誊抄医书,想是需要热茶提神。”云长生斜了旁边两位不省心的病人一眼,将倒好?的茶递给云不意,“所以?自作主张为你煮了一壶。”


    “多谢。”


    云不意连忙接过,茶水入口,温润中带着?一丝清冽,如同口含冰片甘草,确实对提神有奇效。


    “惭愧。”他眯了眯眼,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擅品茶,说不上?什么有见地的评价。”


    云长生继续倒茶:“无妨。你喜欢就好?。”


    常谙伸手试图蹭一杯:“长生,我……”


    “闭嘴,手收回去。”不等云长生回答,云不意板起脸,看也不看他,“伤势痊愈之前,茶酒你都不能沾,口渴就多喝热水,热水包治百病。”


    常谙“嗖”一下缩手,冷焰也因?为他肃然的语气缩了缩脖子?,庆幸自己没有常谙嘴快。


    妈耶,好?凶!


    冷天道倚门冷眼旁观,见屋内除自己以?外的三人都被?那个眉眼温柔的少?年制得服服帖帖,心中想笑。


    他终于?不像个被?人生目标操控的提线木偶,而?有了生气。


    ……


    午后,云长生推着?轮椅上?的常谙上?街“钓鱼”,冷天道跟随策应,院子?里只剩下云不意和冷焰,一时静得针落可闻。


    冷焰靠坐廊下摇椅上?打盹,那里原是琦姨的宝座,但琦姨这几日都在女儿家,所以?便宜了她。


    云不意继续抄写医书,这回有云长生泡的提神茶,他的注意力更?加集中,只是仍时不时因?摇椅晃动的“吱呀”声出神。


    他一出生,母亲便力竭去世,直到与父亲重逢,才知晓母亲的名字和长相。可惜那时天下大乱,他的亲人都有更?重要的事,无人同他说过母亲的过往经历,因?此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母亲”二字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庄严神圣却陌生遥远的名词,一个如神祇般触之不及的概念。


    如今,他与年少?的母亲重逢在她最?无忧无虑的年岁,“母亲”二字同样没有落到实处,他与摇椅上?的女子?可以?是医生与病患的关系,可以?是相谈甚欢的朋友,更?可以?是擦肩不相识的过路人,但……


    云不意张嘴,试着?无声唤一句“母亲”,却迟迟唤不出口。


    他苦笑一下,并未发觉摇椅晃动的声音停了,直到身?后袭来一阵药香,女子?清瘦的身?影从头顶垂落,他才倏然惊醒,看向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边的冷焰。


    她似乎对他抄写的医书很感兴趣,背着?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弯腰查看。


    云不意有些不自在,正要往旁边退开,就见冷焰伸出食指按在“冷骨风”的“冷”字上?。


    她的指甲干干净净,没有涂蔻丹,像一片修剪圆润的冰。


    “这个字怎的缺了一笔?是落笔太急写错了?”


    冷骨风又名萍蓬草,一种草药。


    云不意微微笑道:“此字撞了家母闺名,故缺笔讳之。”


    “原来如此。”冷焰笑眯眯点头,“避亲人讳这种小事,哪怕是读书人,也有很多都不做了。你还记着?,想来一定很爱自己的母亲。”


    从心底反上?来的酸涩令云不意咽喉塞痛,他轻轻点头,说:“我当然爱她。”


    冷焰粲然一笑,顺势坐到他旁边,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指着?医书上?陌生的药草名字与药方,问他那些是什么、有何来历、有何用处。


    这严重拖慢了云不意的誊抄速度,他却丝毫没有不耐烦,有问必答不说,在遇到生活中常见常用的药草时,还会展开多说一点。


    若是母亲日后免不了逃亡,这些常识说不定能帮上?他的忙。


    云不意天真又悲伤地想着?,讲解得越发认真仔细。


    他却未发现,冷焰的提问虽没停过,目光却长久停留在他身?上?。仿佛她询问这些的目的,只是为了转移云不意的注意,好?教自己可以?毫无顾忌地看看他。


    廊外阴雨连绵,更?远处,有人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立在街角,伞身?遮面,伞上?用金色颜料涂抹着?一枝一枝无名的花,雨水从枝头滴落,那些花也似濡湿着?盛开,骄傲孤矜。


    撑伞之人抬手,伞下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他似乎朝云不意的住处望去一眼,迈步要朝那边走?,但雨声里突然多出的利刃出鞘声让他止住了脚步。


    “真麻烦。”


    男人叹了口气,声线低沉,他握住伞柄的手一旋,伞面飞转,雨水朝四面八方疾弹而?出,化作最?锐利的刃锋,裁开雨幕,也裁开蛰伏暗处者?的身?躯。


    院子?里,云不意正在给冷焰讲车前草的典故,冷不防嗅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扭头望向门外。


    血的味道……不会是云长生他们钓鱼钓劈叉,让杀手找上?门了吧?


    云不意说了一句“稍等”,正要出门查看,冷焰便按住了他的肩膀。


    “诶,别急。”冷焰顺手捋了捋他的头发,“外面有人守着?呢,别担心。”


    有人守着??


    云不意一愣,下一刻就想起方才云长生提到的那个名字——蘅落。


    蘅落,玉蘅落。


    他出生前就认下,结果到死也没喊过一声的……义父?


    也不知道为什么,云不意把玉蘅落的名字跟义父这个身?份联系起来后,就感觉浑身?别扭。


    总有一种被?占了大便宜的感觉。


    第三十七章


    过了一会儿, 雨中的铁锈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清香, 正随风雨缓慢无声地弥散。


    门外响起三声敲门声,“叩叩叩”,带着?奇妙的韵律感。


    “嗯,事情解决了。”冷焰捏着墨碇,在砚台里生疏地研磨,“别担心,天道就快揪出那个想杀常谙的狗崽子?了。”


    云不意下?意识点头,想想觉得不对, 又扶额道:“我担心什么。不过,你们心里有数就好。”


    冷焰冲他一笑。


    转眼已是傍晚,天边的阴云里透出一线金光,那是夕阳余晖, 在太阳落山这个时间段上为愈都人留的唯一一点仪式感。


    冷焰陪云不意抄完半部医书?,云不意的嗓子?也快说哑了,她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开。


    来接她的人是冷天道。


    冷天道没有进门, 他似乎在刻意与云不意保持距离, 也很少与云不意交谈。


    云不意曾经试图把他往好处想, 认为他对自己的“口才?”有清晰的自我认知, 不主动?开口,是为了不伤害到云不意。


    后来云不意觉得这理由实在扯淡,加上冷天道里看外看都不是这种体贴性格, 索性就当他天生沉默寡言了。


    “小先生, 我们先回去了, 明日再来找你换药。”冷焰扒着?门板,“对了, 明早我给你带早饭吧,你喜欢吃什么?”


    云不意一愣:“不用麻烦,我……”


    “送早饭啊?我看牛乳茶不错。”冷天道忽然说话,温温柔柔地将云不意从头打量到脚,然后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毕竟我们的小先生还在长?身体。”


    云不意:“……”


    他觉得牛轧糖更好,可以黏住这家伙讨人厌的嘴!


    冷焰仿佛没听懂冷天道的弦外之音,笑眯眯道:“小先生想吃什么尽管点,我让我哥哥付钱。”


    云不意看看冷天道,冷天道耸耸肩。


    “听闻城北的桂花酒庄出了桂花酒酿汤圆,我一直想尝尝,奈何?囊中羞涩。”云不意腼腆低头,仿佛在为自己有些过分的请求而不好意思。


    但?他心里想的却是——冷天道出钱啊?那我明白?了,不求美味,只求最?贵!


    “好好好!我明早给你带!”冷焰满口答应。


    云不意依旧不好意思:“可是这汤圆很受欢迎,须得早起排队……”


    “没事!”冷焰大手一挥,“让我哥哥排,反正也是他付钱!”


    冷天道:“……”


    云不意微笑道谢,冷天道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桂花酒酿汤圆……好。”冷天道将半边伞面移到妹妹头上,眉眼含笑,目光淡淡扫过云不意,揶揄道:“小先生酒量如何??”


    云不意歪头:“不多,但?够用。”


    “醉了会发酒疯么?”


    “……不会。”


    “会发也无妨。”冷天道在冷焰背上推了一把,将她到了嘴边的话堵回去,顺势带出下?一句:“我喜欢看。”


    “……”


    在云不意抬脚踹他的前一刻,冷天道施施然关上了大门。


    站在原地瞪了门扉半晌,云不意生气?的同时,居然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忽然很想当反派,这样现在就能冲冷天道的背影阴恻恻一笑,说:呵呵,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了。


    ……


    琦姨不在家,云不意的晚饭是一份从附近小摊打包回来的凉面,面的味道一般,胜在量大管饱。


    吃罢饭,云不意将堂屋收拾干净,又把琦姨的药材柜子?整理了一遍。做完这些,差不多也到了他平常休息的时辰。


    今夜是个难得的晴夜,月弯从黑云里探出头来,洒下?一片盈脉清光。


    云不意到井边打水,弯腰抛下?木桶,井里的月亮就被砸成银色的碎片。他在糊成一团的光辉里将水桶拉上来,刚提出井口,就看见水底寒光一闪。


    下?一秒,木桶被一削为二,井水泼了云不意半身,虎口上传来一阵钝痛,鲜血涌出破裂的皮肉,滴进脚边的水洼。


    彼时,一柄银亮的薄剑探出黑暗,直划向云不意的颈下?血脉。他始料未及,错身想要躲避,第二柄剑便顺势刺出,正好迎上他闪躲的方向。


    两把剑,封死?了他的自救路线。


    是常谙他们招来的杀手?


    惊险之际,云不意仍然没有停止思考,心底念头一转,剑锋已经逼近。


    然而他并不惊慌,反倒停下?动?作,抬眼望向对面的墙。


    千钧一发之际,月色忽然被无限拉长?,在云不意眼前一闪而过。


    几乎是同一时间,金属断裂的声响铿锵钻入耳朵,伴随而来的还有两声隐忍的痛哼。


    云不意眨眨眼,就见墙上突兀出现了一道人影,一身玄衣,披散的黑发间配着?闪亮的金饰,衬得他肤白?如雪,五官浓艳。


    黑金色的伞斜倚肩头,他从伞柄内抽出一柄细剑,那道月光般的剑意就是以此挥斩而出,剑尖半垂,指着?云不意跟前的两道身影。


    云不意顺着?他的剑锋看去,那两人他很熟悉。


    “二位姑娘,又见面了。”云不意并不惊讶于墙头那人的露面,而是半蹲下?来,看着?前方倒在一起的两个女子?,“这回,不需要我帮你们医治伤势了吧?”


    “噗……”


    最?先出剑,也是不久前被云不意所救的女子?喷出一口血,腰腹上的伤还未痊愈,从颈侧到肋下?就又多了一道细长?而深的新伤,伤口汩汩冒血,血肉模糊之下?,时更加严重的内伤。


    云不意不用把脉都知道她的脏腑被外来内劲震伤,并伴随严重的体内出血,最?多还有半盏茶时间可活。


    至于挡在她身前的“方玥”,已经被一剑断喉,断气?了。


    “没想到啊……”女子?冲云不意一笑,喉间溢出血痰卡咳的咕噜声,“你竟然跟他们是一方的……”


    “你们是无月组织的杀手?”云不意挑了挑眉,表达一点敷衍的惊讶,“我也不问你们为何?对我下?手。马上要死?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女子?表情一黯,伸出浸血的手拽住他的衣袖:“我死?之后……能为我……们,立一座坟吗?”


    “理由呢?”云不意不为所动?。


    女子?咽下?涌到口中的血,却仍有一些从唇角滑下?。她用颤抖的手在胸前伤口处蘸了点血,在地板上留下?几道笔画。


    这些笔画组成了一个颠倒的“虹”字。


    “这是……报酬,够吗?”


    云不意看向墙上的人,他收剑回鞘,沉默地点头。


    “既然不想死?,”云不意从井里打上一桶水,将地上的血字冲掉,“为什么要接这个任务?”


    “人在……组织,身不由己。更何?况,谁说我不想死??”女子?躺倒在同伴身旁,闭上眼,露出惬意的微笑,“我每天晚上……躺到床上,都有一种……回到坟墓里的……踏实感……”


    她低声呢喃,从这两句话里隐约可以窥见她平常奇妙的精神状态。


    云不意屏住呼吸,等她说下?去,她却没有再开口。


    她已经开不了口。


    云不意在女子?的尸身前枯站半晌,缓缓叹了口气?。


    他是仁慈心善的医者,墙上之人以为他要说什么悲天悯人的感叹,移开眼神,觉得这人多少有些无聊。


    可没过多久,他听到的却是——


    “我看得出你确实不太想活,毕竟身受重伤还要接这么危险的任务,简直是……阎王要你三更死?,你二更就出发啊。”


    墙头的人影:“……”


    他木着?脸将视线转回来,就见云不意洗了洗手,重新打水拿毛巾,帮地上的两具尸体擦拭血迹,整理遗容,一人编了一条□□花辫、换一身新衣裳。


    那人面无表情看着?云不意忙活,只见他面上无悲无喜,既没有被刺杀的愤怒,也没有对死?亡的悲怜,手上平静而细致的动?作,透露着?一种说不出的庄重。


    他杀过人,救过人,见过面目全非的尸体,也亲手为熟人收殓过。却从未见过云不意这种人,令他心情微妙。


    这种感觉该怎么形容?大概就是,如果有一天他死?在自己选择的战场上,那他希望为自己收尸的,是云不意。


    他会给尸体换衣服,扎辫子?,还怪善良的。


    那人正发着?呆出着?神,冷不防看见云不意冲自己挥手:


    “朋友,帮个忙!”


    “?”


    “帮我挖两个坑,我把她们埋了。”


    “……”


    他真的,好善良。


    ……


    从郊外回来已经是后半夜,云不意沐浴出来,玄衣人收伞坐在廊下?,月光拢着?他清瘦的身形,依旧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听到脚步声,他抬了抬鸦青色的睫毛,神色清冷,语调却温柔得近乎天真,带着?淡淡的惋惜:“无月组织的底层杀手是消耗品,我这些日子?杀了不下?二十?个,每一个动?手时都舍生忘死?,又在真正死?去的那一刻露出解脱的表情。”


    这是在解释,还是在安慰?


    云不意不把他往“义父”身份上靠,对他便满心好感,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在他身边坐下?。


    天上残月半轮,却亮得出奇,像云不意此刻澄明的心境。


    他说:“我是大夫。我救人的原则,和别的医者其实不太一样。”


    玄衣人,玉蘅落看向他。


    云不意仰头望月:“我少时听过一个大夫医治病人的故事,大意是,某位医者行医时遇上了一位患有严重肝病的老?人。老?人嗜酒,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因为囊中羞涩,喝不上某家酒庄的名酒。大夫遇到他时,他的生命只剩下?最?后几日,他的家人恳求大夫将他治好,大夫没有说话,只给他开了一帖药。”


    玉蘅落歪头:“什么药?”


    “老?人买不起的那坛酒。”云不意道,“老?人欢欢喜喜喝完酒后,当夜便欣然长?逝。你说,那位大夫是在救人,还是杀人?”


    “……我不知道。”玉蘅落似乎有点迷茫,又似乎若有所悟,“你……为何?要给我讲这个故事?”


    “因为我想告诉你,如果对她们而言死?亡是一剂良药,我会慷慨地给予并为她们得偿所愿而高兴,绝不会因此背负她们生命的重量,视其为自己的罪孽,或者大发无用的悲悯与善心。”


    云不意拍拍他的肩膀:“你也应该如此。”


    所以未来的你也不要抛开事实不谈,认为云长?生与常谙决裂有自己一份责任,还为了那份不应存在的愧疚,让自己落入敌人陷阱,死?得惨烈又无用。


    义……嗯,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玉蘅落看着?云不意:“你真是个无情的人。”


    闻言,云不意恍然有所悟,想了想,赞同地点头。


    “是的,我是。”


    第三十八章


    夸他良善的话云不意听过许多次, 早在他?不知人事残酷,一心跟随云长生远遁学医之时, 那些收他?照料的病人就将类似的夸奖在他耳边念了一遍又一遍。


    但?说他?无情的,唯有玉蘅落一人。


    云不意?却觉得,这个他过去未来都不熟悉的义……嗯,一眼看穿了他?的本质。


    他?确实是无情人,但?非是世俗意义上的冷血绝情,无爱无泪。他?的无情在于,他?尊重生命,尊重人生存的欲望, 同时也尊重死亡,尊重想要坦然赴死的人。


    云不意?幼年学医,常常坐在窗下抄写医书、整理药材,阳光斜照在身上, 会让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不是人,而是一棵生长繁茂的植物,或许是一株紫竹, 也可能是一颗笋, 长得庞大无比, 可上接天穹, 下连幽冥,在漫长的生命中一边创生万物,一边又目视它们消亡, 甚至……亲自送它们消亡。


    年幼无知的时节, 云不意?曾跟师父详细描述过这种感受。师父并未让他?不要胡思乱想, 只认真地告诉他?,这世上没有哪一种植物, 可以既创造万物,又看着他?们死去。


    即使是沉溺于错觉,师父也希望他?着眼于真实和当下,这大约就是实干家与空想家的区别。


    但?世界上真没有这样的植物吗?或者换一种问法?,世界上真没有这样的存在吗?


    云不意?已经许久不曾思索这个?问题,但?可能是今夜月色明朗,照得心事无所遁形,他?忍不住对着身旁不熟悉的亲人,问出了心中疑惑。


    玉蘅落扬眉看了他?一眼,忽然?微笑,本就生得漂亮的一张脸,此时更加绮丽绝艳。


    “你认为有便有,没有便没有。你的人生就像由你亲笔撰写的话本,肆意?挥毫泼墨即可,何?须寻找他?人的认同。”


    云不意?:“……说得不错。”


    很好,既空想家与实干家后,他?的身边又多了一位唯心主义大作家。


    不过……唯心主义是什么?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陌生古怪的词组,云不意?挠挠头,潜意?识的不愿意?深究,索性忽略过去。


    “天色不早了,你要回去吗?”云不意?问,“或者在此留宿一晚?”


    玉蘅落摇头:“我不回去。我的职责是保护你。”


    云不意?拍掌:“那就留下吧。我房间旁边就是书房,里面有张矮榻,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在上面将就一夜。”


    玉蘅落想了想,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


    前半夜的跌宕,换来了后半夜的宁静。再没有不长眼的杀手前来叨扰,夜色里,只回荡着高一声、低一声,稀稀落落的蝉鸣。


    早晨,天刚亮,院门便被敲响,冷焰在门外扬声道?:“小先生,我带着桂花酒酿汤圆来找你换药啦!”


    云不意?哈欠连天地起身开门,刚起床,头发?都没梳,只用手指随意?耙两下,显得不那么凌乱。


    于是门一开,冷焰与冷天道?看见的就是他?披头散发?睡眼惺忪的样子。


    这时,玉蘅落从?旁边书房中走?出,嗅了嗅空气里酒酿甜香的味道?,行出廊外,就被当头照下的阳光惊了一瞬。


    愈都终于放晴了。


    ……


    雨季结束,意?味着愈都进入了冬季,晴日下薄雪如?飞絮,不复之前的阴沉晦暗,处处都是明亮的光彩。


    这时候的愈都可去的地方就多了,郊外有新雪红梅可赏,城内的商铺小摊也上了时令菜和点心。


    云不意?每天要抽出六个?时辰陪冷焰和常谙满城逛吃逛喝,美其名曰陪同钓鱼,其实便是陪他?们玩乐。


    或者说,他?们陪他?玩乐。


    云不意?在愈都生活了十几年,却从?没想过这座除了风景什么都贫瘠的城市,居然?有这么多有趣的角落。


    街角的苍蝇小馆里有着最正宗的外乡美食,主厨是南方人,做得一手好菜的同时患有风湿,云不意?用一帖药方换来了今后十年的免费用饭券,血赚。


    城内唯一一座书院的后院,有一座假山叠成的小型迷宫。常谙和冷焰小时候在里边迷过路,所以这回故意?带云不意?进去逗他?。


    结果?云不意?一路畅通无阻,他?们却二度迷路,还在迷宫深处偶遇同样迷路的年轻夫子,三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收集干柴原地生了一堆火,靠着烟雾将云不意?吸引过来,带他?们出去。


    云不意?最后是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走?出的迷宫,迷宫外还有一群围观看热闹的学子,常谙厚着脸皮若无其事,冷焰则早早扯了常谙的衣摆当蒙面巾,把脸遮起来了。


    城南是一片未经开发?的竹林,一场雪过后,林子里冒出了竹荪、木耳、菌子、冬笋若干,洋洋洒洒长了满地,进去绊个?跟头能踢飞二两山货。


    玉蘅落喜食菌子,却不擅分辨哪些可食用哪些不可食用,偏偏愈都的菌子又跟别地不同,一种比一种妖娆艳丽,简直能让人患上色彩迷乱症。


    玉蘅落最初想请云不意?陪自己?采菌子,却不知怎么开口,于是决定诱他?主动提及,便专门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到林子里采了一篮,熬成汤后给他?带去一盅。


    菌子汤鲜美可口,清香四溢,云不意?对着汤盅默默咽下口水,然?后用筷子挑出十几颗五颜六色的菌子,在盘子里一字排开。


    他?沉痛地说:“这些,都有毒。”


    玉蘅落在旁边不明所以地眨眼:“可我饮了半锅,并未感觉异样。”


    一旁,冷焰怜悯地凝视他?,常谙掐着大腿忍笑。


    云长生无奈扶额,冷天道?索性背过身去。


    只见玉蘅落坐在离凳子半米远的地上,手肘撑着空气支住下巴,头微歪,摆出一个?拄头思索的表情,眼神十分清明。


    与此同时,他?里衣外穿,两只鞋穿反,长发?用鞋带扎成了双马尾不说,还一高一低,画风非常的写意?。


    云不意?面色凝重地蹲到他?身前,问他?:“你是一颗什么?”


    玉蘅落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是一颗人!”


    “很好。”云不意?起身,潇洒甩袖,“把他?给我按住,我要给他?灌药汤了。”


    常谙和冷焰身上有伤,动手的人是云长生和冷天道?。


    他?们一边笑,一边按住了玉蘅落这一颗人。


    那天,玉蘅落吐得肝胆俱裂,养成了闻到药香就退避三舍的本能反应。


    但?因祸得福,之后他?每一次采菌子、熬菌子汤,云不意?都会陪同在侧,避免发?生同样的悲剧。


    这也算是间接达成目的。


    玩闹了半个?冬天,云不意?某日裹着厚裘衣晒太阳的时候,掐指一算,觉得最后一件需要改变的事即将登门。


    他?舅舅的旧识,是该露面了。


    正好今日他?的少年爹娘有事不在,师父和义父去逮想杀他?爹的虹某,冷天道?亦不会在他?们不在时登门,云不意?难得独处,便决定上街走?走?,说不定可以提前偶遇舅舅的那位旧识。


    马上过年了,城内大街小巷处处洋溢着年味,铺着白雪的檐角挂上红灯笼,酒馆的幕布换成了红色,偶尔炸响的爆竹声清脆回荡于人声鼎沸里,人们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就连街边的乞儿也满脸带笑。


    云不意?走?过大街,正到了几条街交错的路口前,一抬眼,就看见前方人群里走?出两道?身影。


    一道?是冷天道?,他?背着手步履轻缓,身边跟着个?年轻文弱的书生,伸手要扯他?的衣袖,却被他?避开。


    这位书生他?曾见过的,云不意?想,在舅舅死后,从?他?盔甲里翻出的被血浸染的半幅人像上。


    画像旁,还题有两句不压平仄,望文生义的诗句:文致累臣心事薄,可怜汝辈终身悔。


    宋文致,便是画中人的姓名。


    对于冷天道?的反应,宋文致也不在意?,笑吟吟道?:“马上要过年了,我也该回家一趟。你我相识一场,我算是你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马上就要分别了,你依旧不肯赏脸陪我喝一回酒吗?”


    “没空。”


    相较于书生的口若悬河,冷天道?的回答可谓十分简洁。


    宋文致似乎被拒绝多也习惯了,笑意?丝毫不减,继续磨他?:“不饮酒,吃碗酒酿汤圆总可以吧?桂花酒庄是我舅舅的产业,上回可是借了我的光你才免于排队买了一份,我也不要你谢,陪我吃一次汤圆就当回报了——嗯,我请客。”


    冷天道?终于分给他?一个?眼神:“你宋公子风流天下,蓝颜知己?多得可以绕护城河站一圈,临近年关又是他?们最清闲的时候,找不到人陪你?”


    宋文致摸了摸下巴:“你是我新认识的朋友,比较有新鲜感嘛!”


    冷天道?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转眼,就看见对面路口侧身避让马车的云不意?。


    他?脚步一顿,旋即快步走?过去,将宋文致的疑问抛在身后。


    “正是雪化的天气,外面湿冷,我们医术精湛且擅长养生的小先生为何?出门找冻?”


    云不意?刚闪开马车,就听?见冷天道?的询问悠悠钻进耳中,大约是偏见,他?总能从?这人低沉悦耳的声线里听?出三分嘲讽。


    云不意?挑眉,目光在冷天道?身上一扫,微笑:“数九寒冬,冷先生都穿得如?此春暖花开,我为何?不能出门?”


    冷天道?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薄衫搭配软缎披风,确实更像春装。


    他?笑了笑,刚才连袖子都不给碰的人,此时却主动为云不意?理了理领口。


    “多谢关心。不过我是习武之人,不似小先生你手无缚鸡之力,又身体孱弱。你还是多关注自身为好。”


    云不意?又想踹他?了。


    这家伙长了嘴就不会好好说话吗?非得把关怀弄成挖苦?


    这时,宋文致追了上来,看见冷天道?的笑容先是一顿,目光扫向云不意?后,紧接着眼睛一亮,拿手肘碰了碰冷天道?:


    “这是你的朋友?如?此姿容不凡,气质独特,何?不介绍我认识认识?”


    他?言辞轻佻神似纨绔,却意?外的不惹人厌,主要是因为长着一张漂亮的脸,更有满身的书卷气作衬。他?的外貌为他?消解了许多不妥却无伤大雅的特质,所以无形中使得旁人下意?识对他?宽容忍让几分。


    云不意?却莫名感觉不适,后退半步,作势告辞。


    不想冷天道?这回比他?动作更快,淡淡地道?:“你蓝颜知己?太多,我不建议你招惹我家小先生。毕竟惹他?不快,你真的有可能生不如?死。”


    云不意?瞪他?。


    为什么他?说得自己?好像恶霸一样!


    宋文致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冷天道?又说:“喝酒是么?好,我答应你。不过我要你摆一桌酒菜,将你其他?好友一并叫来,介绍我们认识。”


    “啊……”宋文致委婉地道?:“我那些朋友性情各异,若是同坐一桌,只怕要打?起来。”


    云不意?总感觉这话意?味深长,再看冷天道?,发?现他?眼里正浮现出淡淡的怜悯,不知是冲着谁。


    他?说:“那你便寻几个?可以共处的邀请过来吧。你说得对,我好友是少,便劳你替我多介绍几个?了。”


    “……”


    宋文致抿嘴微笑:“好。”


    冷天道?三言两语,就将“宋文致让他?介绍云不意?给自己?认识”,转变为“宋文致介绍自己?的蓝颜知己?给他?认识”,中途毫无滞涩,宛若行云流水,甚至完全不会让人感到突兀。


    等云不意?回过神,冷天道?已经与宋文致约定好摆席时间并道?别,然?后搂着他?的肩膀,带他?走?离原本的位置好几十米。


    云不意?不能理解,并且大为困惑。


    他?,冷天道?,与那位旧识的感情,就这?


    那未来的冷天道?到底为何?会战场留情,致使自己?满盘皆输啊?


    云不意?疑惑间,猛然?意?识到冷天道?方才用了一个?词——蓝颜知己?。


    已知,宋文致有很多蓝颜知己?,他?与他?们关系甚密,而他?们彼此之间并不熟识,甚至因为他?相互有敌意?。


    再知,宋文致一直缠着冷天道?,想把他?变成自己?的好友,准确地说,是新的蓝颜知己?。


    又知,冷天道?到死都把他?的画像藏在怀里,画旁还题了一句牵强附会,只用以表明心意?的诗。


    可得……


    “妈耶。”云不意?脱口而出,“今儿我可算见到活的海王了。”


    而且这位海王还答应了某条尚未上钩的鱼,要介绍他?和自己?鱼塘里的其他?鱼认识。


    阎王爷都没见过这么极限的操作啊!


    “嗯?”


    冷天道?没听?清云不意?咕哝了什么,缓下脚步,头朝他?那边微侧,做认真倾听?状。


    云不意?摆摆手,脸上的表情几分尴尬几分怜悯,倒是让他?看不懂了。


    所幸他?们正好走?到了闹市,几个?身穿厚棉衣圆滚滚的娃娃举着冰糖葫芦从?他?们身前跑过。


    云不意?只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就听?见冷天道?揶揄地问:“想吃?”


    云不意?停下脚步,扭头看他?,半张脸埋在毛绒绒的衣领下,一双圆眼睛微微睁大,像盛满星星的泉水,闪闪发?亮的全是期待。


    这一眼的杀伤力有多大呢?


    冷天道?将涌到嘴边的小小嘲讽都咽回肚子里,二话不说领他?找到卖糖葫芦的小贩,张口就是“多少钱,我全要了”。


    云不意?赶紧拦住疑似脑子进水又被天气冻硬的他?,最后只买了两串。


    制作糖葫芦的山楂圆润饱满,外面裹着薄薄的糖壳,还洒了一层糖霜,一口咬下嘎嘣脆,酸甜可口,是童年记忆里的味道?。


    要说多好吃也未必,吃的就是那个?感觉。


    “尝尝吗?”云不意?将没咬过的那串递向他?。


    冷天道?对这种甜口小食不感兴趣,本想拒绝,但?看他?吃得嘴上黏了一圈糖渍的样子,又鬼使神差地低头叼走?一颗。


    这倒是让云不意?吃了一惊:“好……好吃吗?”


    冷天道?把糖壳和山楂混合着嚼得清脆响亮,面上看不出喜恶,只说:“很奇妙的味道?。”


    闻言,云不意?默认为可以接受的意?思,把他?吃过的那串塞他?手里,不忘叮嘱道?:“记得将山楂核吐出来哦。”


    “……我今年十六,不是六十,也不是六岁。”


    云不意?第一次觉得他?的嘲讽力度如?此之微不足道?,抿嘴偷笑,边啃糖葫芦边走?向下一个?小吃摊。


    冷天道?不爱逛街,讨厌嘈杂,年前的集市可以说精准踩中了他?的雷点。


    但?此刻,他?也没有提出离开,只是在云不意?买糖人时不痛不痒地吐槽了一句“幼稚”,便自觉掏荷包付钱。


    之后,他?陪云不意?逛完了整座集市。出门时两手空空,回去时收获颇丰,除了没有一样东西?是为自己?买的之外,也算满载而归。


    帮云不意?把年货提进院子,冷天道?捏了捏手指上的勒痕,说:“对了,今日正好遇见,顺便告诉你,想杀常谙的人找到了。”


    云不意?到屋里倒了杯草本茶递给他?:“你们怎么处置的?”


    “宰了。”冷天道?的回答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云不意?又问:“常先生如?何?得罪的他??”


    “没问。”冷天道?低头喝茶,“他?在走?一条注定树敌无数的道?路,往后想杀他?的人只会更多。在这种情况下,敌人的由来便不重要了,我们只需及时发?现,然?后清除即可。”


    “果?然?有够雷厉风行。”云不意?笑了笑,仰头看着天上一轮晴日,忽然?心有所感,背着手说:“今年的年夜饭,我能跟你们一起吃吗?”


    冷天道?手一顿,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


    “除夕晚上我来接你。”


    “多谢。”


    ……


    愈都生活无忧无虑,自然?时间的脚步就显得很快,一晃眼已经是大年三十,城中家家户户换了新桃符,放起了爆竹。


    云不意?锁上门,转身时寒意?侵身,不禁扯了扯衣领。


    他?身上穿着新裁制的衣裳,正红色,琨了雪白的毛边,料子又厚实又轻软,上身后不免有些“膨胀”,将他?原本瘦削的身形裹出了几分滚圆轮廓,用冷天道?的话说:


    “远远望去,像一尊穿了红衣的雪人,憨态可掬。”


    对于此种评价,云不意?的回应是抬脚踹在他?的小腿上。


    常谙一家的年夜饭摆在郊外八角亭里,亭外有红梅开得热闹又喜庆,亭角悬挂的铃铛合着远处的爆竹声,很有过年的氛围。


    亭中一张大圆桌,足足十二道?菜,荤素齐全,除正餐外,点心、水果?、茶酒等一应俱全,配上几个?大火盆,暖烘烘的,饭菜都比平时更喷香诱人。


    云不意?走?进亭子,冷焰第一个?迎了上来。她?难得穿一身柔美飘移的裙衫,行走?间如?凌波踏步,真像蟠桃宴上的仙女。


    只不过话本子里的仙女都是手挽披帛起舞蹁跹,而她?手里端的是羊肉汤饺子,奔着云不意?过来的同时嘴里喊道?:“快快快!先来尝尝这饺子!我亲手做的!”


    常谙正盛饭,听?到这话抬高了声音道?:“你说啥?”


    冷焰瞪他?一眼,回头就笑盈盈地改口:“饺子皮是我亲手擀的,可劲道?了!”


    云不意?垂眼,见奶白色的羊汤里浮着几个?圆圆鼓鼓的饺子,皮厚馅儿也厚,一个?饺子比狮子头还大,他?保守估计,自己?三个?下肚就得撑。


    唉,可他?有什么办法?呢,这毕竟是娘亲沉甸甸的爱啊!


    云不意?想着,接过饺子尝了一口,嗯,灌汤包的口感。


    “怎么样?”冷焰满眼期待地问。


    “好吃。”云不意?笑道?,“特别是面皮,很劲道?。”


    冷天道?站在一旁,接过玉蘅落夹给自己?的红烧鱼肉:“嗯,这盐也不错,有淡淡的鱼味。”


    云不意?被汤呛了一下。


    “鱼不是我做的!”玉蘅落果?断甩锅,伸手指向不远处的云长生,“是云二哥的手艺!”


    云长生有些尴尬:“原本想做糖醋鱼,一时不察,将盐错认成糖,不慎放多了。”


    糖醋鱼么,糖放多点没事,但?把盐当成糖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冷天道?勾了勾嘴角,把碗递到云不意?面前:“尝尝?”


    云不意?看看他?的表情,再看看云长生,师父同样一脸期待,让他?不忍拒绝。


    于是等他?回过神来,红烧鱼已经进嘴了。


    “如?何??”云长生矜持地问。


    “……这盐……品质挺好哈。”


    云长生:“……”


    常谙和冷焰哈哈大笑,纷纷对桌上那剩下大半盘的鱼表示了婉拒。


    年夜饭的汤是三鲜汤,用菌子、火腿和冬笋慢慢煨的,质地略显粘稠,颇为入味,配着米饭吃正好。


    不用说,这肯定是玉蘅落的手笔,毕竟论起对菌子的热爱,他?论第二,没人敢论第一。


    十二道?菜,云不意?举着筷子吃一轮,正好半饱,再加上冷焰给他?盛的那碗饺子,便撑得只能起身溜达消食了。


    习武之人胃口好,常谙谈笑风生间独自干了半盆饺子三个?清汤狮子头和半只荷叶糯米鸡,现在还能用酱牛肉下酒,陪冷焰划拳。


    冷焰同样如?此,甚至胃口比他?还好,半桌的菜都进了她?肚子,她?连个?嗝也没打?。


    玉蘅落对其他?菜色不感兴趣,专心致志吃他?的汤泡饭。云长生则是不爱暴饮暴食,吃到七成饱便停筷,陪云不意?一起绕着亭子遛弯。


    彼时繁星满天,映照远城灯火煌煌,夜色下,红梅开到盛极,亭里的炉火融化了遍地霜雪,风里也氤氲起暖意?。


    今夜是一年的终结,也是一年的伊始。


    云不意?揣手站在梅树下,看亭下的母亲揪着父亲耳朵嗔他?临时反水,两个?人吵出了一群人的热闹劲,面颊红扑扑的,不知是因为喝了太多酒,还是因为太高兴。


    云长生离他?不远,他?望着亭里的人,云长生望着他?,素来清冷淡漠的人,此时的眉眼间俱是温柔。


    玉蘅落喝完汤,从?桌子底下翻出一桶烟火棒和一大捧烟花,冷天道?手上还端着酒杯,就被他?拽到外面跟他?一起放。


    “咻咻”的破风声此起彼伏,带着烟火上天,“砰啪”一声炸开漫天绚烂,犹如?碎落尘寰的银河。


    云不意?拿着烟火棒追打?冷天道?,光芒闪烁明灭间,他?笑容灿烂,仿佛从?故作成熟的壳子里挣脱出来,变回了狡黠爱闹的少年。


    冷天道?边跑边问:“你为什么追我?”


    “因为你有……呸!因为你平常总是挖苦我!孙贼!看剑!”


    冷天道?围着玉蘅落和云长生转了两圈,最终败倒在后加入的冷焰和常谙的拉偏架下。


    无奈,他?只好抄起烟火棒点了一把,与他?们三人正面对抗击剑。


    玉蘅落:“幼稚。”


    话音未落,他?便也迫不及待地加入战场。留云长生独自站在场边扶额摇头,决定远离他?们,避免被傻气传染。


    下一刻,他?就被常谙的烟火棒燎了头发?。


    “孙贼!看剑!”


    ……


    这个?除夕夜,是云不意?今生度过的最美好的一天。


    家人在侧,灯火可亲。


    今夕何?夕,见此良辰。


    第三十九章


    何有如此美梦, 叫人长醉不愿醒。


    云不意睁开眼睛,愈都的山水风光早已远去, 身前是浩荡辽阔的战场,地上残肢枯血无穷无数,像一条残酷的道?路,铺向视线尽头。而在白骨垒成的高坡上,竖着一杆残破的旗帜——


    夕阳晦暗,残旗招展,如同梦境最后的锚点。


    云不意身上还穿着梦里裁制的新衣,正红色, 琨着毛边,靴子的厚底踏过粗粝的地面,脚底竟被硌得?生疼。


    他缓慢行至坡下,仰望上方, 只见旗杆上握着一只血迹斑斑的手,手的主人已然死去,盔甲、面容皆被鲜血浸染, 唯有拧紧的眉毛能看出他的不甘。


    云不意在?一片血污中认出了他, 是常谙。


    云不意没有走到坡上, 那样实在?太不敬组成?高坡的战士。


    他继续往前,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周遭景色丕变,自战场变成?了青山绿水。


    山水前有重建的愈都, 山水和愈都之间有几座并?立的新坟。


    又是一年雨季, 雨水将天地洇得?晦暗。


    一名身着青衫, 打着油纸伞的少年走到几座坟前,挨个除草掸尘, 然后在?伞下放一只小铁盆,将带来?的纸钱烧尽。


    他没有说话,没有回头,没有落泪。


    云不意看不到他的模样,只觉得?他有些熟悉。


    做完这?些,少年站起身,突然像察觉到他的目光,将伞倚在?肩上,慢慢回过身来?。


    于是云不意看见了自己的脸。


    少年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眉宇间却有着与他绝然不同?的晦涩沉寂,他的双眼也似一潭死水,脖颈上更有一圈红色的缝补痕迹,仿佛头身曾经分离,又被人妙手缝合。


    他张了张嘴,意识到自己发?不出声音时一怔,旋即微微弯腰行礼。


    云不意条件反射地上前一步,却像为这?个摇摇欲坠的梦境添上最后一根稻草,致使空间轰然破碎,残缺的画面映在?雪花般的碎片里,洋洋洒落。


    云不意伸出手去,只碰到了一片冰凉,耳边却悠悠飘来?一声轻柔的——


    “多谢。”


    那不是少年的声音,或者说,不是他云不意的声音,而?是好?几道?声线融于一体?,有低沉的,有清亮的,有温柔的,因?语速不同?而?见错开来?,其中三道?于他而?言颇为熟悉。


    它们分别属于云长生、常谙和冷焰,而?剩下不熟悉的那几道?,应该是云不意……是那个少年真正的义父与舅舅的声音。


    大约是入戏太深,云不意下意识追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可刚迈出一步,手腕就被人从身后抓住。


    很快,那人用力将他一扯,他便扑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有人从背后拥抱上来?,仗着身高之利把?云不意牢牢扣在?胸前,下巴抵在?他肩头,轻声道?:“别追,那不是你的人生。”


    云不意恍然惊醒,偏头看向肩上那张脸,乌发?雪肤,眉眼深静。


    他条件反射唤道?:“冷天道?……”


    话音未落,突然卷起的风吹得?云不意闭上眼睛,待他再睁眼,已经恢复为真身——不是小精灵体?型的草苗,也不是生有许多藤蔓般的分枝的灵草,而?是一棵扎根在?云雾水汽之间的……树。


    云不意呆滞半晌,做出了朴素且充满力量的反应:“我?靠靠靠靠靠靠——”


    谁来?给他解释一下,为什么做个梦的功夫,他就从草本植物变成?木本植物了?!


    ……


    昏云山的云海之间,今日生出了一道?拔俗身影。


    那是一株足有百丈高的巨型树木,枝叶繁茂,撑开来?能让整座昏云山都置于自己的荫蔽之下。


    和普通树一样,它有遒劲的枝干,有碧绿的叶子,不同?的是它的枝与叶皆焕发?着玉质光泽,仿佛不是大自然天生地养的绿叶植被,而?是神灵以美玉雕琢而?成?。


    它高高立在?那里,便宛如一个奇迹。


    “奇迹”本树云不意麻了。


    挂在?他树枝上,刚刚醒转的冷天道?和玉蘅落也麻了。


    玉蘅落一脸迷茫:“书上没说灵草还能二次变身成?灵树啊……”


    云不意抖抖它挂着的那根树枝,有点绝望:“不仅书上没写,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事。话说……以前有过类似的例子吗?”


    玉蘅落摇头,扭脸看冷天道?。


    冷天道?盘腿坐在?比自己身体?还宽的枝干上,掸掸衣服又想?了想?:“话本子里有,正经书里没有。”


    ……说了还不如不说。


    云不意是没有眼睛,要不然高低得?把?白眼翻到后脑勺去。


    这?时,冷天道?用指尖扣了扣他的主干。


    “做什么?”


    “你试试,看能不能自由控制这?具新身体?。若是可以,先缩回方便行动的大小。”冷天道?说道?,“我?们应该是通过了昏云山外的阵法。”


    云不意恍然大悟,连忙照他的话做。


    一番尝试后,他顺利将自己从参天大树缩成?了拇指大小的树苗苗,又飞回冷天道?身旁,当?他轻盈小巧的小精灵。


    “可以耶!”他上下挥舞树枝,如同?扑扇着翅膀,“而?且我?现在?控制肢体?,比之前还轻松一些。”


    “那这?种状态变化对你而?言应是好?事,至少在?找到弊端之前是如此。”冷天道?搔了搔他的枝叶,微微笑道?。


    云不意不好?意思地闪了闪,还没答话,冷不丁就听见玉蘅落幽怨的声音:“你们两个打情骂俏之前,能不能顾虑顾虑我??”


    闻言,一树一人目光下移,就见玉蘅落由于云不意突然改变形态而?无所依凭,慌乱之中只能揪住冷天道?的衣摆,像个黑猫挂件一样挂在?他腿上。


    “抱歉抱歉!”


    云不意吓了一跳,赶紧伸出枝条将他卷住,冷天道?则适时伸手接过。


    由于被玉蘅落的“生命安全”转移了注意力,他们俩谁也没在?意他用了“打情骂俏”这?个词,当?然就也没有否认。


    玉蘅落在?冷天道?肩上抻了抻身子,仰头望向身前的昏云山——高山孤拔依旧,那种会蒙蔽心神的力量却已悄然散尽。


    山壁上长着高矮不一的老松,松树间或有草药,或有枯枝,或有突起的山石或者凹陷的坑洞。


    这?些东西乍一看杂乱无章,实际上勾连出了一个庞大而?繁复的阵法,松树盘旋长到山顶,拱卫着阵眼——那一轮皎洁的明月。


    月光朗照下,清风如洗。冰棺里的人安然沉睡,冰棺外立着一尊天狗石雕,它微微垂头,像忠诚而?沉默的守卫。


    “那是……”


    云不意话还没说完,冷天道?便回答:“是阵灵。”


    凡玄妙精深之大阵,必生阵灵。


    阵灵诞生于阵眼,为护阵而?生,有神智与思考能力,除了无法离开阵法自由行动,与真正的生灵几乎别无二致。


    一般而?言,阵灵可以在?阵法主人离开时控制和维持阵法运转,先前引云不意他们入阵和出阵的,应该都是这?位阵灵。


    “要上去吗?”玉蘅落问。


    “上去吧。”云不意点头,“我?们既然从阵法中脱身,说明通过了阵灵的考验,至少拿到了上山资格。”


    冷天道?“嗯”了一声,就见那山顶石雕忽然一挥爪,他们便乘云驰雾而?上,转眼落到了它面前。


    直到靠近云不意才发?现,这?位可不是什么石雕,而?是一头肩高与冷天道?持平,浑身皮毛为石青色的……与天狗相类的生灵。


    它的眉毛雪白,有一双深邃的眸子,看人时显得?慈祥而?睿智,并?无凶戾之气?。


    看到小精灵云不意,天狗垂首:“多谢你了。”


    云不意一愣:“谢我?什么?”


    “多谢你在?阵中幻境里的选择和所做的一切。”天狗缓声说道?,目光转向玉蘅落与冷天道?,也说了声“多谢”。


    之后,它向云不意几人解释了昏云山护山大阵的通过之法,他们才终于明白它的谢意从何而?来?。


    这?座阵法是神话时代的遗留,据传为仙人手笔,本意不在?杀伐,只在?成?全和超度。


    昏云山曾经伫立于建木身旁,建木创生万物,又引渡亡灵,它因?此各自沾染了这?两种权能些许,化作阵法,镇压了部分执念深重不肯转世的灵魂,又以他们的记忆为引,为他们捏造美梦。


    美梦的名字,叫重生。


    这?些灵魂活在?梦里,年复一年重复着生前最憾恨的经历。由于没有前生记忆,所以他们总是反复做出与生前相似的选择,收获同?样的悲剧结局,然后再一次清空记忆,重头来?过。


    在?这?漫长又煎熬的“重生”里,他们要么渐渐磨平执念,要么渐渐磨灭自身,几乎没有第?二种结果。


    唯一的变数就是闯阵之人。


    入阵者会随机进入某个灵魂的梦境,与他的魂魄融为一体?,得?到他的记忆,以他的身份和视角去经历他的重生。


    若是入阵之人可以做出与其不同?的选择改变梦境,让他的遗憾在?“重生”过程中得?以圆满,他便能挣脱执念,回归天地,得?到真正的解脱。


    而?因?为这?种“重生”毕竟是做梦,所以会受做梦者的影响,让事情朝着做梦者想?要的方向发?展,直到迎来?他渴望的结局。


    正因?如此,所以云不意前期受梦境主人心境影响而?心情低落沉寂的时候,愈都才会一直下雨,很多事也按着原本的轨迹走。


    但之后,他的意念不知如何占据了主导地位,梦境的进程便随之发?生改变。他希望弥补什么遗憾,那遗憾就会找上门来?任他弥补,他想?看到什么、遇见什么、发?生什么,梦境也会随之变动调整。


    所以,在?云不意的意识引导下,后来?的愈都放晴了,即便是雪天,也有澄澈的天空和明亮的光线。


    云不意带着梦境主人的魂魄主动走出琦姨家的院子,那个他为自己创造的囚笼,面对憾恨,了解憾恨,再悄无声息地将之改变。


    他还带着梦境主人去吃了年夜饭,带他体?会从未经历过的团员和圆满。


    于是“重生”之梦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美梦,梦的主人与创造者,也终能鼓起勇气?面对亲人的逝去,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


    如此,便得?解脱。


    天狗道?:“仙界封闭,与人间割裂之后,昏云山阵法便几乎再没有人来?闯过。住在?这?山上的那个人不是阵法主人,虽然他每回进出都要过一次阵法,但结局总是被那些执着的魂魄影响,达不成?新的结局,甚至可能出现更糟糕的情况。”


    它凝视云不意,唇角似乎弯出笑容的弧度。


    “多谢你啊,帮我?,帮这?座山和阵法,帮那位布阵的仙人,超度了一抹痛苦已久的幽魂。我?原以为,这?是只有建木大神才能创造的奇迹。”


    云不意搔搔枝叶。


    建木大神……吗?


    第四十章


    建木是当今人间的创造者, 也是幽冥轮回的前身。


    它与神话时代一同降生,一同灭亡。


    不知为何, 云不意每次听人提起建木,心中都一阵别扭,倒不是厌恶或者排斥,更像一种没来由的尴尬。


    要如何形容呢?大概就是年轻气盛时干的中二事,时隔多年再次被人谈起,谈论的人用带着三?分调侃的语气夸奖他做得好,而他坐在席间?,只觉得脚趾头来了大工程。


    每每有此感觉, 云不意?便会怀疑自己的精神状态。真不是他自恋,他就是觉得,自己可能……或许……说?不定……跟那传说?中的建木大神有关系?


    “咳。”思及至此,云不意?咳嗽一声, 主动打断思绪,“能超度一个备受煎熬的灵魂我也高兴,不过?我们这次上昏云山, 其?实另有目的。”


    天狗温和的眼神在三?位“非人”身上转了一圈:“你?们可是为了居于山中的那个人族而来?”


    “您知道?”玉蘅落脱口而出?, 变成兽形的他本?能地?亲近这位从神话时代活到?如今的老?前辈, 一时忘了戒备。


    天狗摇头:“不, 我不知道。只是仙冢就剩他一个活着的生灵,外界的因果,自然只能牵系在他身上。你?们找他做什么?”


    云不意?正要回答“抄老?底”, 话到?嘴边才想起林葳并非昏云山的主人, 而天狗也还不知道他在外面的作为。


    冷天道也察觉到?这一点?, 所以在他卡壳时贴心地?接过?话头,将他知道的林葳这些年的恶行言简意?赅复述了一遍, 最后才把来意?委婉说?明。


    天狗听?完后沉默许久,沉沉叹了口气,以过?来人口吻道:“原来你?们是为抄他老?底而来。”


    “……咳咳。”


    冷天道掩唇轻咳,估计是被空气呛到?了。


    云不意?好笑,给他拍背顺了顺气,目视天狗:“他作恶多端,手中沾染人命无?数,我们只想拿下他,为那些枉死之?人报仇雪恨。前辈从前被他蒙在鼓里,现在知晓真相,打算如何应对?”


    他话说?得委婉,其?实更直白的问法是:你?要助纣为虐,还是帮助我们替天行道?


    在云不意?的一番话里,天狗最先注意?到?的是“前辈”二字。这个词让他不受控制地?爪子一抖,背后蹿起一阵莫名的悚然。


    直到?这种惊惧感退却?,它才回过?味来,向云不意?一笑。


    “你?在疑惑我的立场和态度?这大可不必。我再不成材,也是曾经随侍建木大神的阵法之?灵,怎会包庇一个罪不容诛的恶人。若还在神话时代,那人根本?活不到?今日,在他第二次行恶途中就会被斩杀,灵魂也会被揪到?建木身前,接受祂的批评与惩罚。”


    一般这类回答之?后都会接一个“但是”,云不意?与冷天道对视一眼,静静等着它的转折。


    果然,天狗紧接着又说?:“可是在仙冢,你?们杀不了他,我亦然。”


    云不意?不解:“为什么?”


    天狗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反问:“你?们知道,何为天道所钟吗?”


    闻言,云不意?顿时满头问号。


    “是……上天眷顾之?类的意?思?”玉蘅落问。


    “差不多。不过?一般而言,上天眷顾只是人族挂在嘴边的祈祷词,代表着一种希望万事万物朝益处发展的希冀。”天狗动了动爪子,神色慈祥,身前的土地?却?被抓出?深深的爪印,“而天道所钟,则是字面意?义上的受天道钟爱的意?思。”


    云不意?感觉体内有根筋冷不丁一跳,那种惊悚的洞察感令他毛骨悚然。


    冷天道若有所思:“林葳是……”


    天狗点?点?下巴:“对,他便是天道钟爱的一员。确切地?说?,他的祖上做下过?很?多旷古烁今之?大事,这些事情为其?祖辈积累下无?数功德,通过?血脉轮转,如此庞大的功德由他隔世继承,让他一跃成为上苍眷顾的存在。”


    受天道钟爱者,是运势的宠儿。


    无?论想做什么、要什么、达成怎样的目的,哪怕希求之?物再难得再荒谬,他们在度过?千山万水之?后,终能得偿所愿。


    恐怖的事,这种得偿所愿甚至不分黑白善恶,除去让天地?重回混沌这种想法,即使他们只出?于玩乐的念头肆意?屠戮众生,天道的“眷顾”也会使他们取得成功——成功杀死他们想杀的人,也令他们成功从这一过?程中得到?快乐。


    这是一种结对公正,绝对全面,也绝对无?情的天运垂怜。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所谓的天道所钟,跟古时候的暴君是差不多的存在。


    “……”


    “……”


    “……”


    天狗话音刚落,就在面前三?个小辈脸上看见?了“这什么狗屁天道”的表情。


    它失笑道:“确实荒谬。但天意?无?情,奖赏和惩戒都一样无?情。”


    云不意?面无?表情地?想,怪道林葳做了那么多恶事却?能逍遥法外数百年,连复生这种荒诞的邪法都能被他捣鼓出?来,原来他是传说?中的“天命之?子”啊。


    只不过?这位天命之?子与别的同僚不同,既无?法将世界搅得翻天覆地?,也没有惊世绝伦的实力或者才情。


    他活得自私自利,又甘愿做个情种。使他变得卑鄙无?耻的原因,竟然是一代代讴歌的爱情。


    甚至于,他创造了一门以执念催动的邪法,练到?极致,可以真正意?义上的逆转阴阳生死。可将这门术法发扬光大的,却?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凡人。


    剥开林葳无?所不能的表象,底下藏着的竟是一个自私且无?能,靠祖辈荫蔽的废物灵魂。


    “……林葳的祖辈做下了积攒累世功德的贡献,而这份贡献的馈赠,却?被他们的后辈用来恣意?行恶。”


    云不意?捋了捋主干边沿的碎枝条,它们像突起的青筋,很?好地?凸显他此刻的心情。


    “我只有一个问题——那些前辈没有揭棺而起用棺材板拍死这个不肖子孙吗?”


    天狗“噗嗤”一笑,随即认为有损形象,又用爪子把弯起的最近按了下去。


    紧接着,它不无?遗憾地?说?:“如果可以,我想他们一定很?想这么做。奈何林家仙人是在神话时代为人族筚路蓝缕,开荒辟道的大能,几乎全数死于非命,不得善终,下场最好的那位正是林葳的父亲,最后不过?只留下一块指骨。他们无?魂魄,无?尸骸,如何能够揭棺而起,教育这个不当人子的后辈。”


    “更何况……”天狗顿了顿,接着说?:“他出?生于仙界变为仙冢,即建木陨落,神话时代结束的那一年。他的父亲为了保住他的性命,将他封于冰棺,藏在昏云山大阵之?下,直至数百年前,他方解封出?世,得以长大成人,林家先祖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个后辈的存在。”


    筚路蓝缕、开荒辟道。


    死于非命,不得善终。


    这四个词语连在一起,不必再添油加醋什么,一段悲壮的往事仿佛就已跃然眼前。


    云不意?沉默下来,心里对林葳的憎恶更上一层楼的同时,似乎也有些明白他的自私与执着究竟从何而来。


    他并不是想为林葳辩解或找补什么,只是……


    一个孩童刚刚出?生,就被自己的父亲封印,近万年后才真正解封现世,在死气沉沉的仙冢中长大。


    养育他的应是这位天狗阵灵,想来他幼时没少从它口中听?到?先辈们的传奇故事,在三?观尚未建成的年岁,便历数他们的大爱和牺牲。


    可是极致的大爱就是极致的无?情,为理想无?私献身,亦是对亲近之?人的自私。


    对于林葳而言,心怀苍生的先祖们只落了尸骨无?存的结局,这让他很?难不生出?愤懑怨恨之?心,进而走上另一个极端。


    ——我的祖先已经把林家人所有的无?私消耗殆尽,身为他们最后的传人,我要只为自己而活。


    大概是这么个心理。


    为恶与为善一样都可以有许多合理的理由,但前者不值得原谅,也必须付出?代价。


    纵然他是“天道所钟”之?人亦然。


    云不意?思索间?,忽然听?见?冷天道问:“前辈,你?方才说?在仙冢杀不了林葳是何意?思?难道只有在仙冢以外的地?方才能杀他?”


    天狗道:“你?们应该已经发现了,仙冢里万道封锁,所有法术都不能动用。这是仙人全数陨落后,仙道寂灭的后果,唯独一人例外,那个人,就是被上天眷顾的林葳。你?们在此地?与他交手,不过?是自寻死路,就连我,也无?法伤他分毫。”


    “原来如此。”云不意?轻描淡写一挥手:“没事,我们在外面杀他也是一样的。而且这也不妨碍我们今日来此的目的。”


    说?着,云不意?的眼神扫向阵眼——月亮悬挂的那棵松树。


    树下有一口晶莹剔透的冰棺,透过?冰面,依稀可见?内中躺着一道娉婷身影。


    发现他视线的落点?,天狗恍然大悟:“你?们是想带走那小子濒死的心上人?我需提醒你?们,那姑娘虽然脾性狂戾,到?底无?辜,万不可枉造杀孽。”


    “前辈多虑了。”冷天道微笑,“我们只想引林葳现身,不会伤害宁姑娘。”


    天狗叹息:“也罢,依宁姑娘从前的心性,绝不会允许林小子为了救她而做出?如此多伤天害理之?事,你?们带她走吧。但有一件事,我要先提醒你?们。”


    云不意?点?头:“请说?。”


    “大凡功德加身,天运护体之?人,若被人所害,害他之?人便会受大道之?罚,承天雷亟顶。”天狗意?味深长地?看着云不意?,“你?们可要想清楚了。”


    听?到?这话,玉蘅落抖了抖耳朵,同样看向云不意?和冷天道。


    意?料之?中的,他们反应平平。


    而在他们近乎无?动于衷的反应中,玉蘅落看出?了沉重而决然的信念。


    万年之?前的林家先祖们踏上那条明知惨烈的道路时,应该便是这种信念。


    “带上宁姑娘,我们该离开了。”冷天道回头对云不意?道,“阻止林葳也是宁姑娘的心愿,她兴许会很?乐意?成为我们钓出?他的饵。”


    云不意?应了一声,身体蒙上微光,他甩出?一片叶子,叶梗与叶尖两头翘起,像一架小船,托着冰棺来到?他们身前。


    天狗看见?这一幕,却?忽然瞪大双眼。


    好像在它尚不知年月的时节,也曾有一道身影落叶成船,载着他与他的好友游于明月下,静湖中。


    那时他总爱举一只木头做的酒杯,嘴里念叨着它听?不懂的话。


    “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耳畔似乎又回响起那道阔别已久的声音,坦荡潇洒,轻快自在。


    而在天狗痴怔间?,云不意?、冷天道和玉蘅落已经快要离开阵法。


    但走到?出?口前,云不意?顿了一下,回身面向天狗,天狗这时也才看清楚他的模样。


    那是一株巴掌大小的树,翡翠叶,琉璃枝,冰雪神魂,天地?为心。


    云不意?说?:“前辈,方才有句话您说?得不对——林家先祖并非不得善终。”


    “神话时代昌盛的人族,以及今日的人间?,就是他们的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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