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章


    从昏云山上下来, 云不意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山月依旧, 孤寂也依旧。


    不知为何,他莫名有些怅然。


    这时,蹲在冷天道肩头的玉蘅落伸爪扒拉他的叶子。


    “怎么?”


    云不意扭回身子,树冠朝旁侧一歪,看见玉蘅落眉毛紧皱,压得一双圆眼睛变成了丹凤眼,那张愈发?圆润的毛脸上写满了严肃和认真,却只令人觉得可爱。


    “雷劫是神话时代的天罚, 当世修者没?有一个遭得住一击,你们可得想好了,为林葳那种人渣赔上自己到底值不值得。”


    “原来为这事儿。”云不意摆摆树枝,飘到冷天道头顶蹲下, 像一颗外形绮丽的碧绿毒菌子,“不要紧。到时候引他出来,你们负责牵制, 我?来下最后一刀, 这样?天罚就只会落在我?头上。我?是灵草, 是建木大神陨落后的躯体所化, 论天道眷顾,我?跟他虽然有所差异,但应该可以?帮我?削弱雷劫的强度。”


    云不意故作轻松, 玉蘅落这回却不相信他了, 只是想劝又不知道怎么说, 便?把问?题扔给冷天道。


    “你不劝劝吗?”


    冷天道摸下头上的云不意捧在手心,眼神轻轻落到他身上:“你已决定了?”


    被他那双幽深的眸子盯着, 云不意忽然感觉压力巨大,很多自己不愿深思的关于生死的细节此刻尽数涌上心头,如?高?山深海,重如?千钧。


    云不意沉默半晌:“我?已决定了。”


    这件事本来就没?有第二个选择,何况云不意向来是为达目的不顾一切的性子。


    前世幼时读书,他曾在书本里?窥见许多文人风骨,其中一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影响了他半辈子。


    如?果今生的他只是个普通人,或者是路边河畔的一株野草,一棵寻常树苗,他绝不会也没?能力管林葳的事。


    但他偏偏转生成为灵草,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又刚好被卷进这场风波,那他也不会退却。


    这事儿其实?很简单。


    云不意遇到了麻烦,拥有解决麻烦的能力,解决的方?法也已握在手里?,就差一点决心和承担后果的勇气,就能将这个麻烦彻底铲除。


    他没?有理由不去做这件事。


    云不意想了很多,最终看着冷天道说出口的却是:“不杀林葳,来年秋收时节,我?怎么到桂村摘柿子。”


    “……”


    玉蘅落叹了口气。


    与他相反,冷天道倒是笑了:“好。”


    玉蘅落瞪眼:“好?!你确定不是气疯了?!”


    冷天道摸摸他的头,低头想了想,似乎要说什?么,最后只吐出两?个字:“放心。”


    “……”


    玉蘅落瞪冷天道,瞪完又回头瞪云不意,见他们都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泄气似的瘫下去。


    “罢了。我?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那林葳与我?又有杀兄之仇,最后一刀让我?来捅吧。”


    反正,他也想念他的兄长了。


    云不意在冷天道掌心翻了个个,不置可否。


    ……


    仙冢进来不难,出去也容易,原路返回即可。


    “不通知秦方?吗?”玉蘅落问?。


    “不用了。他现在估计正在应付他的父亲和想办法抢回离繁,让他专心此事吧。”云不意抖了抖自己强而有力的树冠,突然生出一种没?来由的自信,“林葳不是我?的对手。”


    “……唔?”冷天道的尾音微微上扬,“从他布置于桂村的阵法,以?及《诡闻奇术》中的邪术看来,他的实?力很强,是我?见过的修者里?最强的一位。你这么有信心?”


    云不意也说不上具体理由,只说:“他很强,我?也不弱,而且从鬼画舫开始,我?的实?力一直在增长,从灵草变成了树以?后,灵力少说比之前翻了两?倍,肯定应付得来。”


    他原本只是拿话搪塞,没?想到说完后转念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用一次威力暴涨一次的净化技能就不提了,他的灵力的确是在稳步……不,以?指数增长,尤其是脱离瓷盆之后,他的潜能好像跟着得到了极大的开发?,躯体强度也在激增。


    更?古怪的是,暴增后的灵力并未给他带来负担,也没?有影响他使用时的熟练程度,就好像……


    它们本就属于他,现在只是回到了从先的位置。


    这让云不意对自己的来历有了些隐秘幽微的揣测。


    “无妨。这回我?们可以?提前设下陷阱,削弱他的实?力,影响他的发?挥。”冷天道微微一笑,“见诡组织多是普通人,于我?们构不成威胁。宁姑娘对他而言如?此重要,想要夺回她,他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玉蘅落点点头:“你准备如?何引出林葳?”


    “不用引。”


    冷天道抬首眺望远方?,眼底映出一线翻滚的阴云,正渐渐蚕食将落的夕阳。


    “他会主动找过来。”


    ……


    偌大的院子里?,林葳站在遍地鲜血残肢间?,脸上并无表情,连眼神也空茫无依,但不久前突如?其来的杀戮,却说明了他此刻暴怒的心情。


    在场除他以?外,唯一还活着的人只有那个曾经志得意满的管事。


    片刻前,管事领着刚提拔上来的见诡组织小?头目面见林葳,想向他讨赏,没?成想正好撞在他收到冷天道消息的关口,手下人被杀光了不说,自己亦性命垂危。


    他跪倒在血泊之间?,身前是一封被撕碎后洇湿的信。他瑟缩看着从林葳剑上缓缓滑落的血线,绝望得仿佛已经看见自己的死状。


    而下一秒,林葳便?为他实?现了想象。


    他被一剑划开咽喉,同地上的手下一样?,在愕然与惊恐中停止呼吸。


    林葳却吝啬于多看他们一眼,将剑刃上的血迹甩干净,抬脚从管事身上跨过,踏着一尘不染的鞋子化光而去。


    离去前,他不忘叫来聋哑的老仆,让他把院子收拾干净。


    是夜,星河万里?,浩荡辽阔。


    有善观星者立于山顶,凝神细观片刻后大喊不妙,撩着宽大的衣袖乘风飞跑,消失在漫天璀璨的星斗之间?。


    宁州二十里?外的孤山上,一棵树拔地而起,枝繁叶茂,星光穿过翡翠般的枝叶,落下点点碎影,仿佛萤火环绕左右,如?梦似幻。


    而在这幅梦幻的场景中,一座冰棺横陈树下,棺盖拉开,斜靠在尾端,里?面静静躺着一具身躯,气息奄奄,神魂渺然。


    宁唯笙的皮囊早已衰朽得不成样?子,但因她爱美,林葳还是用幻术,将她的面容维持在生前最美的时刻。


    同样?的,她的魂魄亦千疮百孔,林葳不择手段为她重塑的神智,多年前就已走到尽头,勉强支撑至今,为的不是她自己的意愿,而是林葳的执念。


    林葳从不尊重她的意愿。


    冷天道将坚持要陪他和云不意围杀林葳的玉蘅落敲昏,暂封于陵河城秦方?的别院里?,因而来得比云不意晚。


    他拍拍云不意的枝干,站在冰棺前凝视宁唯笙片刻,又到旁边看了会儿星象。


    今日星斗繁密,七杀、破军、贪狼星的光芒格外耀眼,意味着有兵戈之祸。


    所幸此祸不及人间?,而且持续时间?非常短暂。


    冷天道淡淡道:“看来今夜这一仗,取胜不难。”


    难在胜利之后。


    思索间?,掠过冷天道耳畔的夜风忽然变得凌厉,带起的风声更?如?刀剑相击,铿锵而凛冽。


    他挑挑眉,回身向山路望去——青衫黑发?,容貌秀美的少年人提剑而来,形如?桃瓣的双眸含着的不是令人如?沐春风的柔情,而是几成实?质的杀性戾气。


    他走上山巅,七杀星的光芒正好在他头顶一闪,赤色光芒犹如?淌落的血,不祥又凶戾。


    而在冷天道眼里?,少年除了头顶杀星之外,周身更?环绕着两?圈对称交错的金色的圆环。


    圆环由玄妙符文组成,缓慢地流动着,隐隐传出宏大的诵念声,有一种玄奇的微言大义之感,仿佛那模糊的声音和符文,释尽了大道真义。


    冷天道看了看那两?圈圆环,没?来由地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冷笑——他觉得荒诞,又感到了无能为力的沉重和禁锢。


    少年——林葳停步于五米之外,山风旷阔,吹得他发?丝飞舞,也将他俊秀的姿容映衬得纯良无害。


    他的目光先从冷天道身上扫过,掠过冰棺后方?的异树,最后才探进棺内。


    看到了无生气的宁唯笙的刹那,林葳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闪躲与退却,他攥紧剑柄,几乎像是恼羞成怒一样?剑指冷天道:“找死!”


    厉喝声尚未坠地,林葳纵身高?高?跃起,挥舞纤长的利剑悍然砍下,那股空前绝后的气势,好像他挥出的不是剑,而是足以?开天辟地的巨斧。


    冷天道鬓边的碎发?被疾风吹开,眼看刃锋逼至面前,他却躲也不躲,平静注视着半空那道状若疯狂的身影。


    就在长剑吻上他天灵盖的前一秒,那棵荫蔽宁唯笙的树忽然枝叶一颤,无数碧绿的灵光自脚下的山体中冲天而起,它们像排山倒海的剑气,像倾泻的惊涛骇浪,逆流而上冲向林葳,又似一面巨大的盾牌,挡住了他看似无坚不摧的剑。


    林葳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灵力,它们不但规模庞大,同时威力惊人,他的全力一击砍上去,就像用豆腐刀迎击泰山北海,单是那近乎恐怖的反震力,就令他喉头涌出一阵腥甜。


    就在他被一招反制的时刻,冷天道看见环绕于他身侧的两?圈符文亮了,诵念声霎时变得清晰洪亮,猛然击破即将加诸在他身上的死厄。


    那是林家?先祖为人族立下的功德,它们又为林葳这个林家?恶贯满盈的后辈挡了一劫。


    林葳倒飞落地,将长剑插进地里?,向后滑行了一段距离才稳住,捂着胸口咽回了口中的血液。


    他抬头直面云不意修长的树身,眼中满是不屈和憎恶,那正气凛然的模样?,不知道还以?为云不意是恶人,他则是来替天行道的侠客。


    “嘁。”


    云不意嗤笑,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厌恶和不屑,然后意料之中的看见林葳脸色变了。


    他似乎非常反感别人的轻蔑,这种反感盖过了他的理智,促使他再度拔剑起身,将长剑朝天上一抛,同时指诀变换,一剑化万剑,向云不意呼啸而去。


    云不意枝干轻抖,洒落的灵光与天上星辰的光辉相接,化作交错斜落的光束,纵贯天地风云之间?,构成一张细密的网,将剑光绞碎。


    然而林葳并不希冀这一招可以?击败云不意,只是将其作为障眼法,分散云不意的注意力,自己则穿越光束的缝隙,以?身化剑,如?入岁月长河,瞬息之间?抵达云不意的本体之前,挥袖抽剑,砍向云不意的主干。


    似乎对于绝大多数修行者而言,在和灵草、妖族等非人族生灵战斗中,只要能够靠近其本体,便?意味着战斗将以?己方?胜利告终。


    林葳也是这样?想的,所以?这一剑砍落的时候,他连用云不意本体打什?么家?具都想好了。


    然而一剑下去,发?出的却是金铁碰撞之声,云不意的枝干毫发?无损,他的剑则锵然一声,从中断成数截,碎片尚未落地,已然碎成无数粉末。


    “蠢材。”


    云不意不加掩饰地嘲笑:“真给林家?人丢脸。”


    “住口!”


    林葳还来不及为眼前这一幕震惊,就被刺激得面目扭曲,从袖中甩出一件又一件的法宝朝云不意狂轰滥炸般扔去。


    云不意并不在意他的无能狂怒,树冠里?垂下许多枝蔓,将林葳死死缠住、勒紧,吊在半空。


    浓厚的灵力宛若逸散的雾气,瓦解了林葳所有的物理、法术挣扎和攻击。


    云不意提着他,如?同提一只拔干净毛的鸡,只觉得他弱小?得可怜。


    确实?弱小?,哪怕他方?才用作障眼法的一剑化万剑足以?瞬间?摧毁整座陵河城,他在云不意眼里?依旧弱小?。


    就像虫豸仰望泰山,粟米沉入北海那般的弱小?。


    云不意想,他之前说错了,其实?他不需要冷天道帮助,自己便?可解决林葳。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被镇压得动弹不得,林葳瞪大眼睛,理智终于回归发?热的大脑,让他惊骇于眼前这棵异树不正常的强大。


    此时此刻在他心底蔓延的只有恐惧,对未知的恐惧。


    他行走人间?数百年,自诩将红尘众生看了个遍,却连听都没?听说过世上竟有如?此存在。


    云不意的强大在他眼里?是荒谬的、怪异的、扭曲的,他无法用自己有限的认知去描摹这样?的生灵,正如?盲人永远无法摸清大象的真容。


    所以?这一刻的他如?此冷静,又如?此恐慌。


    云不意没?有回答林葳的问?题,甚至不愿意询问?他什?么。


    其实?原本他有很多话想问?的,与桂村有关的,与鬼蜮有关的,与见诡组织有关的。


    但他在见到林葳后,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满意的答案,甚至得不到答案。


    林葳实?在是太自我?的人,他屠杀桂村、制造鬼蜮的时候,心里?不曾犹豫,不曾后悔,到了濒死之时,也绝不可能自省。


    他也许只会咬牙切齿地说,都怪自己手底下的人办事不仔细,留了这么多破绽,以?至于引来你这种可怕的怪物。若是可以?重来,我?一定把他们都杀了,换上更?聪明的人手,将事情做得更?加隐秘。


    云不意一眼看穿了林葳的本质,所以?无需再问?。


    结束他的生命,碾碎他的灵魂,终止他所有翻盘的手段。


    做到这些,才是对他这种人最好的报复。


    对于某些恶人而言,死是最微不足道的报复。但对林葳这种恶人,再没?有比彻彻底底的灭亡让他恐惧万分。


    云不意几乎刚升起这个念头,林葳便?悚然道:“你想杀我??”


    他惊愕地看着云不意,许久,忽然爆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


    “你要杀我??哈哈哈,你竟然要杀我??!”


    林葳状若癫狂,大笑着说:“你知道我?身上有什?么庇护之物吗?那是你这种怪物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功德,是我?的祖先们用命为我?打造的护身符!你敢杀我?,天道第一个杀的就是你!天罚之下,再强大的生灵都会灰飞烟灭,你只会死得比我?更?彻底——”


    他倏然冷了脸,眼神得意又猖狂:“明白吗?”


    “林家?祖先用命创造的,是神话时代的人族的未来。”云不意面无表情地收紧了枝蔓,勒得他浑身骨头噼啪作响,发?出一声声闷哼,“你也配提及他们?”


    这个家?伙已经无可救药了。


    给爷死!


    云不意再也不想听林葳狂悖的疯话,更?不想再同他多说一个字,一道枝条探出,眼看就要刺穿他的心脏。


    “哧!——”


    “唔!”


    但在云不意的动手之前,一把尖刀就从后方?刺出,干净利落地捅进林葳的后心。


    林葳目眦欲裂,猝不及防喷出一口血,全溅在同样?始料未及的云不意身上。


    他满面愕然,喉间?溢出难以?置信的“嗬嗬”声。


    冷天道握着那把刀的刀柄,眼神下垂,眸底映出的圆环交错处同样?被刀尖扎穿,丝丝缕缕的碎纹快速扩散,随着林葳生命力的流失而逐渐黯淡、崩解。


    林葳是林家?最后的血脉。他死了,意味着这份功德无人可继承,将会回归天地。


    冷天道想着,淡淡拧了一下刀把。


    林葳喷出第二口血,功德圆环彻底破裂,发?出一声只有冷天道能听见的脆响。


    然而在它湮灭之时,没?有立刻散尽的功德之力忽然裹挟林葳的魂魄冲向远处,像一道流星,没?入七杀星的光辉,展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冷天道见状,只是平静地叹了口气:“让他的魂魄跑了,无妨,再找回来补刀就是。”


    云不意在他的叹气声中惊醒:“冷天道!你不要命了!——”


    冷天道被吼得微微后仰,摊开手,扔掉那把沾满血的刀。


    “别生气。”他看着云不意,脸上渐渐浮出笑容,“在天罚到来之前,我?们还能说几句话。”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横亘半天,将苍穹一分为二。


    暴虐的雷云快速聚集,云层里?,远远滚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啊。”冷天道无奈,“现在我?们只剩一句话的时间?了。”


    第四十二章


    如果你的人生只剩下说一句话的时间, 在生命的尽头,你会说什么?


    冷天道把说话的机会交给云不意, 云不意选择舒展枝叶,冲他比了个顶天立地?的中指。


    他低低一笑,似乎想要开口,酝酿完毕的天罚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在一声席卷天地?的巨响后,从汹涌滚动的黑云里劈落。


    “让开!”


    云不意将冷天道抽到一边,周身灵光闪烁,主动迎上那道梁柱粗的银雷, 树冠撑天蔽地?地?舒展开来,枝叶交错细密,就像一柄张开的巨伞,跟速度极快的雷电正面相对。


    冷天道一皱眉, 硬是在空中刹住冲势,再度飞回云不意身侧,甚至想突破他的树冠直面天罚。


    正在这时, 天雷劈在了云不意身上, 刹那间激起电光千万道, 如飞蹿的蛇虫, 蔓延过云不意的每一根叶脉、每一支根系,释放庞大的热量与剧烈的冲击。


    云不意闷哼一声,树冠顿时去了大半, 残存的部?分?变得焦黑, 冒出白烟, 虽然成功利用体内磅礴的灵力将这道天雷消磨干净,但他也因?为这远超料想的剧痛而无意识地?委顿下去, 缩小了体型。


    然而不等他缓过劲来,天上的劫云就像受到冒犯般,翻涌得更加激烈,第?二道紫色劫雷应时而落,直扑失去树冠庇佑的冷天道,以及他脚下土地?里的云不意的根系。


    天威煊赫,不容挑衅。


    “哼。”


    雷劫是所?有天罚中威力最大、最凶悍,也最能勾起人族本?能恐惧的一种,冷天道却丝毫不惧,非但不惧,他还跟云不意一样,主动迎了上去。


    这是入世这么多年?以来,冷天道第?一次完全展露真?身。


    他的双眼与长发都变为烈日般的金色,头顶立起的耳朵褪去兽形,变成如鹿角那样,却更加繁复的枝杈状头饰。


    头饰上隽着大片玄奇的纹路,在夜色下忽隐忽现地?闪烁着银光,乍一看,跟林葳的功德圆环上的符文很有些相?似。


    不过,他的头饰相?比功德圆环,残缺了很多部?分?,断口处沾有血迹,显得凌乱又?惨烈,但头饰带给他的仿佛可以吞天噬地?的蛮横气势,倒是分?毫未减。


    冷天道漠然伸手,将那头饰折了下来,握在掌中一甩,它便发出铿锵轻响,化为等人高的权杖。


    他攥紧权杖,如同掷标枪一样朝着那道劈向自己的紫雷抛去,权杖破空,落在地?下的云不意眼里,就像神话时代?大羿射日的箭矢,与天雷碰撞的瞬间,天空之上炸开了一团犹如太阳爆炸的光芒。


    这光芒刺眼,云不意下意识避了避,再抬头,就见根本?没靠近劫雷的冷天道面色惨白,白衣上洇出鲜红的伤创痕迹,转眼间,大量血液将他的白衣染成了红衣。


    “咳……”


    冷天道咳出一口血,身躯在风中摇摇欲坠,好?像下一秒就会四分?五裂。


    “冷天道!——”


    云不意失声惊呼,顾不上自己也受了伤,旋身化作一道流光冲上去,环绕在他身侧。


    光芒四散,逐渐浮现在濒死的冷天道眼前?的却不是看惯了的灵草或灵树,而是在鬼蜮中惊鸿一瞥的人形身影。


    他褪去遮蔽真?容的灵光,躯体变得凝练而真?实,面上雕琢出精致的五官,掌心?有身为人的温度,垂头查看时,鬓角的发饰冰凉凉蹭过冷天道的鼻尖,让他想要追逐和碰触。


    云不意却全然不觉自己变成了从前?心?心?念念的人身,他的手有些颤抖地?揽在冷天道的肩腰处,手指碰到的不是布料的质感,而是粘稠的血,以及藏在血液下方,那被劫雷余威炙烤滚烫的伤痕。


    这些伤痕之长之深,就差一点,便能将他裁切成无数血肉碎块。


    冷天道张口,吐出的却不是字句,而是更多的血——他几乎要把一身的血液都呕干了。


    无法说话,他便只能转移目光,看向头顶的劫云,和那支被紫雷劈砍得只剩少许残片的权杖。


    连续两次落雷,劫云终于不再气势汹汹,杀气腾腾,翻涌的态势渐趋和缓,正积蓄最后一点力量,酝酿第?三道,也是最后一道雷电。


    这次,弥漫于雷云之中的电流焕发出淡淡的金色,尚未形成,就已有浓烈的死亡气息压迫向地?。


    古往今来,所?有杀星、战星、武星,都在云层之下光辉闪耀,它们像是在拱卫行道罚恶的劫雷,又?像是应时而出。


    星辉熠耀里,无数金色电流汇聚,凝练成一支巨大的金色长枪,枪尖缓慢地?探出云层,威势凌天,杀意昭彰。


    那是真?正的代?天罚恶之利器,是“劫”字的具象化和推至极端的模样。


    云不意与冷天道在它的笼罩下,如同两只可怜又?弱小的蜉蝣,不必靠近,它单是释放威压,便能将他们碾碎。


    云不意心?里的愤怒也因?此升到顶端。


    他抱着冷天道站直身,毫不怯惧地?直视那柄天罚之枪。


    “为人不仁,有法可惩。为道不善,天意诛之。那……”


    云不意眉心?光华一闪,似有玄奇印记浮起,又?在下一瞬间隐入肌肤。


    他冷漠而讥讽地?问:“为天不义,当?如何论处?”


    枪尖蓦然前?进一截,浩荡凶势带来狂乱的风,吹得云不意发丝翻飞,袍袖舒卷。


    “你答不上来便恼羞成怒,与如今这腐朽呆板的天道没什么区别?。罚恶利器,不过是个笑话。什么天道无情,我看是无眼!什么公正不阿,赏善罚恶,全都是世人编纂的虚言!”


    云不意指着天罚之枪厉喝:“你们和尸位素餐的蠹虫有何区别?!”


    “轰!——”


    惊雷在劫云中炸响,原本?已经缓和下来的云层此刻又?开始汹涌,真?如云不意所?说的——恼羞成怒。


    但那把枪,却是停在了空中。


    “当?高高在上的天意、天运久了,以为仙道断灭之后,世上都是蝼蚁尘埃,不配被你们放在眼里吗?”


    云不意怒气更甚,一种深深的失望和恼火充盈在他心?间,比起解决自己的生死大难,他现在更想把天道和天罚两套机制痛骂一遍,狠狠出一口恶气。


    “林家先辈在神话时代?披荆斩棘,为人族辟开前?路方换得如此多的功德,你们却让它们去庇护一个无恶不作的畜生!林家先辈看了都要拔剑逆天,将你们斩了!”


    “人间不平事太多,你们不管我就当?你们死了,但死了都要从棺材里爬出来为恶人张目出头,对得起当?年?开辟天地?,筑道立法的建木吗?当?初他就该让世界陷于蒙昧,让你们永远被埋葬下去,也好?过今日,你们用他赋予的力量,漠视他子民的苦难,甚至成为他子民的苦难!”


    云不意骂一声,雷云就炸一声,好?像在反驳。


    然而越到后面,云层里的雷鸣就越低,直到他搬出建木大神,云里彻底没声了,不知是因?为尊敬这个名称所?代?表的意义,还是终于被斥责得哑口无言。


    至于天罚金枪,早已在“林家先辈逆天拔剑”的那句就散去枪身,恢复成金色的电流,静静蛰伏于劫云中。


    自开天辟地?以来,这大约是头一次发生天道之下的生灵把天道骂得不敢吱声,将天罚喷回原形的事。


    前?无古人,以后恐怕也不会有来者。


    云不意看着偃旗息鼓的二者,怒气渐渐消退,浮上的是一种荒谬的畅快感。


    他把天给骂了,天还不敢还嘴。


    这到底是什么荒诞文学?


    难道这就是仙侠世界的魅力?


    云不意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


    这时,一直看着他痛斥苍天的冷天道忽然呛咳一声,浑身剧颤,身上的伤痕再次开裂蔓延,却几乎流不出血液。


    云不意回过神来,连忙为他渡去灵力,吊住他将将熄灭的命火。


    只是他在挡第?一道劫雷的时候消耗了太多力量,体内的灵力已经所?剩无几,现在为了给冷天道续命,只能竭尽全力压榨潜能,将犄角旮旯里的灵力都搜刮出来,注入他体内。


    他并不知道自己因?耗力过度,脸色不比冷天道好?看多少,更不知道自己额前?有道印记正若隐若现,黯淡残缺,像即将熄灭的灯火。


    “云……”


    冷天道注意到了,伸手想要摸一摸,手还没抬起来就被堵在喉口的血渍呛到,气息越发孱弱。


    云不意看见他这副模样,又?着急又?上火,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冲头顶喊:“还看着!?你们制造的麻烦你们不解决,又?等着我给你们擦屁股吗?!”


    这一声咆哮惊天动地?,响彻方圆数百里,简直比方才的天罚还恐怖。


    只见残存的劫云一抖,也跟条件反射似的吐下几道绿色流光没入冷天道体内,在他的血肉、骨骼、经脉间穿梭缝补,将他差点崩裂的身躯勉强拼合起来。


    “就这?”云不意脱口而出,语气里甚至带了点痛心?疾首,“你们好?歹也是天道的一部?分?,怎么连区区致命伤都治不好??”


    天罚:“……”


    劫云:“……”


    它们有点委屈,虽然自己确实是天道的一部?分?,可平时只负责杀戮,何时救过人。


    再说了,区区致命伤,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云不意反应过来后,也“……”了一下。


    不知为何,他刚才好?像把天罚当?自家狗子训了,语气和措辞都差不多,幸好?天罚没有再恼羞成怒一次,又?砸几道雷下来。


    云不意若无其事地?低头,探了探冷天道的状况,虽说伤势没有彻底好?转,但性命垂危的症状却是解了,好?好?休养,总能康复完全。


    “……行了,散了吧。”云不意面无表情地?道,“被功德之力带走的林葳魂魄我会找回,请尊重林家先祖的付出,不要让他们的身后名声被一个后辈破坏。”


    他揽紧冷天道,垂下长长的睫毛,从冷天道额前?扫过。


    “那些被林葳害死的人,可也是他们曾经护着的人的后代?。”


    话语落下,云不意眉心?光华流转。


    那个一直不曾稳定浮现的印记终于完全凝实,是一棵小树苗的形状。


    第四十三章


    云开雾散之后, 漫天?星光如洗。


    青石天然砌成的河道自山顶蜿蜒而下,水流和缓地淌过山脚的芦苇荡, 在某处响起哗啦啦的泼水声。


    云不意提着?衣摆在浅水区踏步,借冰凉的河水提神,也调整心情和状态。粼粼波光在他白瓷般的肌肤上闪烁,呈现?出一种近乎圣洁的美感。


    岸边石头上,终于从濒死状态里缓过来的冷天道徐徐睁开眼睛,听到水声,下意识便转头望去,正好以半仰视的视角望见云不意。


    他低着?头踩水, 脸上带着?些放松的漫不经心?,鬓角的银饰折射明亮辉芒,仿佛把?星星戴在了头上。


    云不意抬头,眼底的光芒比星空更加浩瀚。


    冷天?道呼吸一窒, 短暂丧失了语言能力,倒是云不意见他醒了,高兴地踩着?水跑到岸边, 手臂在他身旁一撑, 弯腰凑近, 笑吟吟道:“你醒啦?感觉怎么样?”


    “……”


    冷天?道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双臂撑着?石面?往后挪动几寸:“没事……咳咳咳……”


    逞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咳嗽打断,他掩着?嘴侧过半身,身上刚刚愈合的伤口又有裂开的迹象。


    云不意手忙脚乱把?他按住不许乱动, 与此同时, 天?罚劫云用以修补他伤痕的力量再度浮现?, 这才稳住状况。


    “行?了,刚才捅林葳抢我人头的时候英勇就算了, 现?在就不必逞强了吧。”云不意拿灵力给他止了止痛,伸手一撑,轻盈坐到了他身边,“林葳的魂魄被功德之力卷走,看方向?,是往仙冢去的。等你的身体?再恢复一点,我就带你回陵河城,再走一趟仙冢把?他彻底解决。”


    闻言,冷天?道勉强止住咳嗽,抓住他的衣袖:“不行?,我要和你一起去。你也挡了一记天?雷……”


    “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


    云不意拍拍他,从石上跳进河里,在溅开的水花中展臂转了一圈——动作情况,并无伤痕,甚至脸色红润。


    挡下天?雷后有一段时间,云不意确实浑身灼痛,以至于维持不住真身,变成了人类躯壳——还变不回去。


    但休息半宿时间后,他的不适已经消退大?半,也能变回真身了,只是为了方便行?动才一直保持人形。


    按理说?,天?罚不是好挡的,冷天?道都不是亲身抵抗,还受了那么严重的伤。云不意可是正面?相对,却不但没有伤筋动骨,还歇一会?儿?就恢复得七七/八八,这事儿?说?给话本作家当素材,人家都要吐槽一句太不真实。


    不夸张地说?,云不意被天?雷劈断的那些枝杈,下山半个时辰就都长回来了。


    说?真的,有点对不起天?罚造的那个阵势。


    但他也知道,自己是例外,不是常态,无法代表天?罚的威力,更何况最后也是最强的那杆天?罚之枪根本没有落下。


    由此看来,云不意对自己真实身份的猜测,又更确定了一番。


    正想着?,云不意忽觉手腕一凉,原来是冷天?道也下了河,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探他的腕脉。


    云不意哭笑不得,也不好提醒他自己的人身只是人形壳子,没有经络骨血之类的身体?部位,只能放开防备,任他查探。


    毕竟,他是愿意代自己承受天?罚的人。


    云不意心?情微妙地想。


    冷天?道倒是没想那么多,探得他灵力充沛,身体?健康之后,低咳着?靠回石头上。冰凉的石面?贴着?后背,他正想再劝云不意让自己同行?,就忽的愣住了。


    “怎么了?”


    他呆愣的表情明显又突兀,云不意歪了歪头,好奇宝宝似的凑过去问。


    “你……”


    冷天?道迟疑着?低头打量自己的穿着?——一件与云不意身上那件同款的青色长衫,外袍也是同款的浅蓝色披风,脖颈处有一圈细软的毛领,蹭得他鼻子发痒。


    可他记得自己出门时穿的不是这套衣物,而且他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了,不可能这样干净。


    所以……


    “啊。”察觉他的眼神,云不意淡定点头,“衣服是我给你换的,条件简陋,用我的枝叶配合幻术做的,反正别人看不出来——我也看不出来,你忍一忍,回别院再换。”


    “……”


    冷天?道抿着?嘴唇,摸了摸身上触感真实,完全没有幻术痕迹的衣物:“你……的枝叶?”


    “嗯呐!”云不意竖起两根手指,“用了两根呢。”


    “……”


    冷天?道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热度瞬间盖过浑身上下隐约闷钝的痛楚。


    “……先回别院,林葳魂魄的事之后再说?。”


    他必须以最快速度换下这套衣服!


    ……


    然后收藏起来。


    ……


    云不意和冷天?道回到别院时,玉蘅落已经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了他们?很久。


    看到两人,玉蘅落一甩尾巴,生气地扭头进屋,还不忘为他们?踹开大?门。


    听见那“砰”的一声踹门声,云不意缩了缩脖子,戳冷天?道:“你敲昏的他,你哄。”


    刚刚还逞强的冷天?道忽然捂住胸口,用虚弱的气音道:“我受伤了……”


    云不意还没来得及就他装可怜一事发表意见,便听见玉蘅落的猫猫咆哮:“受伤了还不快进来,是要在外面?种蘑菇吗?!”


    两人瞬间闭嘴,步履轻快地走了进去。


    玉蘅落虽然气呼呼的,因为炸毛身子都圆了一圈,但生气归生气,依旧提前?为他们?准备好了绷带、伤药、热水等东西,床也铺好了。


    “我没事,受伤的是他。”进入房间,云不意不等玉蘅落开口,就主?动将冷天?道推到了床上。


    冷天?道一懵:“呃……伤口我自己处理便好,我想先换衣服……”


    玉蘅落一瞪眼,冷天?道便老?实地闭上了嘴。


    云不意在旁边偷笑。


    承受一记天?雷之后,冷天?道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无数,较浅的那些经过天?罚的治疗已经结痂,余下最深、重、长的三?道分布在胸口、后背和腰腹,只是勉强愈合,动作稍大?一点都会?破裂渗血。


    玉蘅落蹲坐在窗前?的圆凳上,指导云不意为冷天?道上药包扎,皱着?眉说?:“怕是已经伤及肺腑,得找大?夫来瞧瞧。”


    “无妨。”冷天?道僵着?上身目不斜视,“我毕竟是修行?者,自行?调养一段日子即可。”


    “如此严重的伤,可不是用灵力和水磨功夫就能完全治愈的,你把?天?罚当什么?当下人间那群不成器的修行?者?”玉蘅落的反驳毫不客气,尤其是最后一句,把?冷天?道本人也牵连了进去,“说?实话,看到你们?好手好脚地走到我面?前?,而不是变成一捧灰烬让我去收拾,我都怀疑自己睡着?了,你们?的残魂正给我托梦呢。”


    云不意“噗嗤”一笑,冷天?道也忍俊不禁。


    好容易处理完伤口,察觉云不意从自己身边退开,冷天?道暗暗松了口气,溜到另一间房换衣服。


    玉蘅落板着?脸转向?云不意,刚想张口严肃批评他们?丢下自己去冒险的行?为,云不意连忙道:“蘅落!你想不想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天?雷确实劈得惊天?动地,天?罚开始前?的星象也是万万年不曾有的气象,我还以为人族王朝又出了什么兵家圣人。”


    玉蘅落抬爪扶额:“不过……你们?到底是怎么度过的天?罚?”


    云不意嘿嘿一乐:“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给天?罚做了一次‘话疗’。”


    玉蘅落:“?”


    半个时辰后,当云不意绘声绘色地描述完前?半夜的战况,并一摆手说?出“这不算什么”的狂言狂语后,玉蘅落的表情从好奇变成了呆滞。


    他别是真的在做梦,梦见这两人变成蝴蝶飞回来给自己说?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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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把?玉蘅落留在房间消耗今晚发生的事,云不意溜达到隔壁,门虚掩着?,他象征性敲了三?下,便推门而入。


    冷天?道已经换好衣服在榻上躺尸,他伤得太全面?,正躺侧躺趴卧都会?压到伤口,就只能半坐半靠,倚着?高高堆起的枕头闭目养神。


    “睡了?”云不意靠着?门框,曲起右腿踢了踢脚尖。


    “没有。”冷天?道睁眼,在身边的位置上轻拍,“来这里坐吧。”


    等云不意溜达过去坐好,他才问:“想说?什么?”


    云不意的目光在他头顶一转:“你不是妖族吧?”


    冷天?道微笑:“今夜之前?,我以为我是。”


    “……啊?”


    冷天?道的指尖掠过头顶,再摊手,掌心?多出了一样东西,是刚才被他抛出去抵挡天?雷的权杖——缩小版,银杖部分只比他手掌长一点,顶端的装饰像雄鹿的鹿角,弯曲的枝杈上勾着?纤细的链条,微微闪光,异常华丽。


    比起权杖或者原形态的耳朵,这更像一支华美的头饰。


    “天?雷劈在它身上,受伤的却是我,说?明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而在今夜之前?,事实确实如此。”冷天?道皱眉,“直到看见林葳身上的功德圆环,我才意识到不对。”


    “等等。”云不意打断他,“功德圆环是什么?带林葳离开的功德之力?”


    冷天?道比他更惊讶:“你看不见?”


    云不意茫然摇头。


    冷天?道想了想,挥手化出纸笔,画下自己眼中的功德圆环,尤其着?重描绘圆环上的符文,一边画,一边向?云不意解释。


    云不意对着?纸上的圆环看了半晌,再倒回去看冷天?道手上的权杖:“这……它们?身上有同样的纹样?”


    “嗯。”冷天?道点头,指腹轻轻摩挲着?权杖枝杈上的纹路,“功德圆环由功德之力所化,和天?罚一样,是天?道的本源之一。所谓赏善罚恶,天?罚是罚,功德就是赏。”


    “嘶——”


    云不意发出牙疼似的抽气声:“那你手里这东西来头可不比我的真身小。”


    “你的真身?”冷天?道一愣,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你知道自己的来历了?”


    云不意:“……啊,目前?只是猜测,等确定了再说?吧。”


    冷天?道深深看了他一眼,也没追问,转回正题:“这个……饰品,姑且先称它为饰品。这个饰品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又与天?道本源有关,怎么说?呢……有些微妙。这么说?可能显得自大?,但我很可能跟早已沉寂的天?道有关。”


    云不意点头:“是很有可能。你也和我一样不清楚自己的来历吗?”


    冷天?道揉揉眉心?:“我是……从妖界来到人间的,我的记忆也从踏入人间的那一刻开始,在妖界里的事我都忘了,只记得那是一片贫瘠的土地,除了干枯的大?地就是一望无垠的海洋。至于我是如何进入人间,在那之前?又是如何生活,我都……不记得了。”


    “嗯……”云不意支着?下巴若有所思?。


    冷天?道一挑眉:“我可能和天?道有关,你似乎并不惊讶?”


    “嗯?”云不意回神,笑着?摆摆手,“我的真身来历如果跟我猜测的一样,那你这……也不算什么。”


    冷天?道眯了眯眼,微笑道:“建木?”


    “……嘶。”


    做人没有必要这么敏锐。


    做犬妖和天?道亲戚也一样。


    第四十四章


    当天夜里?, 人间各处皆有落雷。


    天雷劈下四十二次,损毁房屋土地若干, 劈伤二十二人,死一百余人,举世震惊。


    各地府衙天还没亮就开始出动,救治伤者、安葬死者,顺道把遭雷劈的地方里里外外探查个底朝天。


    这不查不知道,一查,结果把他们吓了一大跳。


    这四?十二个地方竟然全部都是见诡组织的据点,死伤的人则是头目和资深成员, 手上沾有人命,犯下过诸多恶行。


    至于据点内其他成员,虽然受到惊吓,但?他们有的刚加入不久, 有的没能力行恶,底子都还算干净,因此并未被雷劫所伤。


    那?些地方官员哪见过这种奇事, 连忙汇总上报, 请求朝廷派更高?官职的大人们下来处理。


    原本?要被安葬的死者都放到了?停尸房和义?庄, 伤者除格外严重的留在医馆, 其余的都在处理好伤口后关进牢房,和那?群没有受伤的组织成员分开关押。


    之后一段时间?,人间?王朝因为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各大茶楼酒馆的说书人迎来了?生意高?峰, 苦于没有灵感的话本?作家也纷纷灵思泉涌, 一月内上新话本?高?达十余本?。


    天道罚恶一事,从百姓的幻想中走进现实。这令很多人精神振奋, 也令一些人寝食难安。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且说回?仙冢。


    残存的功德之力将?林葳的魂魄卷回?昏云山后,彻底消散,林葳的魂体如一阵将?散的雾气?,飘到了?冰棺之前安放的位置,靠坐下去。


    树荫下微光一闪,天狗从虚空里?缓步踏出,它深邃的眸子平静注视着林葳,并不为他的现状惋惜,也没有对他做过的事表示深恶痛绝。


    正?如它自己所说,它活得太?久,又是阵灵,对于他人的生死苦乐早已不剩多少共情和悲悯。


    它仅有的一点难过,甚至不是为了?林葳,而是为了?曾经?为人族鞠躬尽瘁的林家先祖。


    林家的血脉,今日真正?要断绝了?。


    不过,林家先人若能看到这一幕,知晓林葳的作为,他们大概会觉得断得好吧?保不准还会可?惜,怎么执刀的人不是自己。


    “你要杀我吗?”林葳的嗓音细若游丝,“天叔。”


    天狗原地坐下:“我不杀你。我等他来亲自解决你。”


    “他?”林葳麻木的表情裂开,露出一丝惊惧,“你是指那?个……外形似树的怪物?不可?能!他应该已经?被天雷劈得灰飞烟灭了?才对!”


    “放肆!”


    他话音未落,天狗忽然横眉立目地怒喝道,这声斥责伴随着强大的灵力波动,险些搅碎他本?就不稳定的魂体。


    林葳的身体晃了?晃:“放……肆?天叔,你知道他的身份?他和你,和仙冢,和早已灭亡的神话时代,也有关系?”


    “小子,你不配打听他。”天狗闭上眼睛,看上去宛若一尊静止的石像,“说说吧,死之前你还有何心愿。如果不过分,我会替你完成,就当全了?你我这么多年的相伴之情。”


    “呵。”


    林葳冷笑,他想说自己要再活一世,想让爱人宁唯笙复活与自己逍遥度世,想去瞧瞧天雷有没有劈死那?两?个围杀自己的人。


    他有太?多遗憾尚未圆满,而天狗不可?能答应任何一则。


    最后,林葳意兴阑珊地说:“帮我找回?笙儿的身体,我攒了?一些可?以为她弥补灵魂亏空的力量,或许能令她多活一些时日。”


    “你所谓的力量,是从无辜百姓身上汲取的灵魂之力?”天狗问。


    “嗯。”


    林葳慵懒点头,丝毫没有悔意和歉疚,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云不意正?好上到山顶,也正?好听到他的回?答,看见他的表情。


    一时间?火气?直往脑门撞,云不意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人却格外冷静。


    “不用麻烦它出面。”他穿过阵法,向为自己打开方便之门的天狗颔首道谢,旋即迎上林葳的目光,“我把你的笙儿带来了?。”


    林葳望着云不意,虽然没了?身体,被毒打的痛苦却还似灵魂刻印,令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


    可?他很快就破罐破摔地站起身,强撑着烟雾似的魂魄与云不意对峙:“人间?有句话叫人死为大,我马上便要在你手中魂飞魄散,而且这些魂力抽都抽了?,不用也是浪费,你大人大量,能否完成我这个小小的遗愿?”


    云不意挑眉。


    这个混账东西居然敢跟他讨价还价?还用自己罪孽的证明来讨?


    当即诸葛丞相骂死王司徒的声音就在云不意脑袋里?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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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葳见云不意不答,以为他在考虑,那?股子奸滑阴毒的性情又冒了?头,懒散地笑道:“我罪大恶极,笙儿却是无辜的,你这样的正?义?人士,也不会忍心断绝她的生机,不是吗?”


    他没有任何筹码,却有恃无恐,仿佛被宠坏的孩童,天真又恶毒。


    云不意却笑了?:“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这话一出,天狗猛地扭头看他,林葳的脸色更是霎时变了?。


    云不意施施然挥手化出冰棺,在林葳惶恐的视线下屈指碎棺,任由?内里?的宁唯笙身躯落在地上。


    非但?如此,他还将?林葳加诸于宁唯笙身上的幻术抹除,露出这位姑娘……不,这位老妪苍老的面容。


    “你想做什么?!你、你要做什么?!”


    林葳终于慌了?,他扑向云不意,想阻止云不意接下来要做的事,却被云不意一挥袖钉在后方的松树下。


    激荡的灵力致使云海翻涌,松风吹拂三?万里?,月色凄寒。


    “不!你不能这么做!住手!——”


    林葳奋力挣扎,本?就虚弱的魂光在云不意的禁锢中被他自己撕扯得支离破碎。


    可?这没有任何用处,他挣不开,也拦不住云不意伸手磨灭了?宁唯笙最后一点气?息。


    早该在百余年前就腐朽的灵魂,终于得以从这具衰败的躯壳里?解脱。


    魂光如漫天散逸的萤火,穿过云不意的衣袖,穿过天狗的耳朵,穿过林葳仓皇绝望的眼瞳。


    他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生机绝灭,再也支撑不住,这个作孽半生,毫无悔过之意的人,在生命的终末,居然生出了?一分悔恨。


    不是悔没有把事做得更绝更滴水不漏,因为他没这个时间?,他后悔得很纯粹,也很仓促。


    ——如果当年他选择做个好人,今日云不意是不是就会为他救回?宁唯笙?


    那?样的话,纵然他身死魂灭,也此生不枉。


    ……


    林葳的死并不如话本?子里?的反派们那?么戏剧性。


    他没有诉说自己的不得已和无怨尤,没有回?忆让人同情的过往经?历,没有轰轰烈烈的战斗和从容赴死的气?魄,相反,他死得充满不甘和怨悔,非常狼狈。


    他甚至来不及想起宁唯笙的身影,就这样化为一段轻烟,消散在广阔而幽寂的风声里?。


    但?如此结局,何尝不是另一种戏剧性?


    毕竟,有些人是不配得到同情和谅解的。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天狗问静立一旁的云不意:“真正?的宁姑娘呢?”


    云不意沉默半晌,再抬手,另一具冰棺渐渐浮现,里?面躺着濒死的宁唯笙。


    随着林葳魂魄的烟消云散,施加在她身上的幻术、吊命之法彻底消失,云不意正?要用灵力为她续上,却见棺中人的指尖一动,一粒微小灵光从中飞出。


    云不意眉头一跳,隐约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粒灵光在半空盘旋一圈,化作一道虚幻得近乎透明的身影落地,相貌秀美的女子温柔注视着云不意,向他躬身行礼。


    她是宁唯笙,真正?的宁唯笙,而非被林葳的执念催生的那?道意识。


    宁唯笙道:“多谢先生美意,只?是,不必为我维系性命了?。我在这具身体里?苟延残喘这么多年,眼看着他行差踏错,一念成魔,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这种人生,我实在是受够了?。”


    云不意诧异:“你一直都……”


    宁唯笙点点头:“我死之后,留有些微残魂,一部分在送给妹妹的木簪里?,一部分在自己的身体里?。对了?,还未谢过先生为小妹和桂村所做之事。”


    说着,她又行了?个礼。


    云不意连忙摆手:“那?不算什么,其实关于桂村和令妹,我也做不了?太?多。”


    宁唯笙微笑着摇头:“如此足矣。”


    不等云不意回?答,她转过身去,眼神复杂地看着林葳魂飞魄散的地方,那?里?的地上有几片落叶,其中一片正?逆着风,歪歪扭扭向她飞来,落在她曳地的裙摆前。


    宁唯笙没有弯腰去捡,也没有拂开。


    “前尘往事已矣。”她喃喃道,“当年的相遇不是一个错误——相遇是无错的,错只?在人心。都说等闲变却故人心,我却想着,他若是变心了?倒好,也不至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痴人……”


    话音未落,宁唯笙的身形被乍然而起的清风吹散。


    那?片偎着她裙角的落叶也逐风而去,消失在云不意的视线尽头。


    云不意摇头:“真是痴人。”


    ……


    山脚下也有个痴等的人,赫然是不肯留在别院养伤的冷天道。玉蘅落以看护他的伤势为由?,同样强行跟了?过来。


    云不意从山上下来,脑海中回?放着下山时天狗那?异常尊敬的态度,颇为耐人寻味,也为他对自己真身的推测的准确性添砖加瓦。


    不过在看见两?个等待自己的朋友时,他又暂时将?此事抛在脑后。


    无所谓了?,不管什么身份,云不意都只?是云不意。


    “伤口如何?可?有裂开渗血?”跑到冷天道跟前,云不意抱起地上的玉蘅落摸摸毛,随口问。


    “没有。”冷天道摇头,“还有些疼,但?不影响行动。”


    云不意凑近观察他的表情,见他有些闪躲,却并无逞强的成分,姑且信了?。


    “好吧。来都来了?,咱们正?好找找离繁和秦方。也不知道他们跟那?个古古怪怪的秦前辈离开后,现在怎么样了?。”


    说着,云不意率先迈开脚步,一边走一边跟冷天道和玉蘅落说起方才在山上发生的事情。


    过了?河进入树林,云不意催生新的花枝,陪冷天道一起换下墓碑前枯萎的旧花。


    玉蘅落还挨座坟墓蹭了?蹭,问就是以前看过的神话传说里?很多仙人喜欢猫,他帮他们实现猫撸人的心愿,顺带蹭点仙气?。


    这话一出,树林里?风声不止,听起来像咔咔咔的笑声。


    一个时辰后,两?人一猫走出树林,正?环顾四?周琢磨着往哪儿找人,忽然东南方传来一阵巨响,伴随着炸起二三?十米高?的水浪。


    那?边有一片极高?极深的芦苇丛,之前他们只?是远远看着,只?能见到淡金色的苇草在风中摇晃。


    直到此刻水浪翻掀,他们才发觉,那?里?居然有一座湖泊。


    云不意领着一个重伤人士,一只?猫赶到声源处,只?见苇草后方碧波接天,澄蓝的湖水倒映苍穹,宛若两?面相对的镜子。


    镜子的中央,一架竹筏被炸成碎片,原本?乘在竹筏上的人落了?水,却淡定依旧,用标准的、云不意传授的手脚并用瞎划拉式朝岸边游来。


    云不意定睛一看,惊喜地蹦跶起来:“离繁!离繁!看这里?!——”


    水里?的人闻声抬头,乌溜溜的圆眼睛朝那?边一望,疑惑的歪头:“咦?”


    怎么有个漂亮小哥哥站在冷先生身旁,还特别高?兴地唤他?


    第四十五章


    片刻后, 秦离繁被云不?意甩出的枝条圈住腰身拉上岸,落地时?还没来得及疑惑, 就先打了个?喷嚏。


    他浑身湿透,头发也直往下?淌水,本来衣着就单薄,现在更是湿哒哒地黏在身上,把他活粘成了纸片人,看上去好不?可怜。


    云不?意随手一挥,以枝叶和幻术织成的新衣服便出现在手中,递给秦离繁:“先把衣服换了, 有什么话之后再说,免得着凉。”


    “唔。”


    这熟悉的口吻瞬间瓦解了秦离繁的心防,他乖乖接过衣服到旁边的树后更换,不?多时?, 拿原先的外袍擦着头发出来。


    冷天道的表情有些微妙。


    昨夜他换下?的那套衣服,也是?这么来的,只?不?过他的待遇比秦离繁好一点……


    莫名的, 冷天道有种自己赢了的错觉, 悄悄靠近云不?意, 借着受伤倚在他肩上。


    云不?意条件反射地调整站姿, 让他靠得更自然,这个?反应熟练得仿佛本能,以至于完全?没有引起两人?的注意。


    这时?, 秦离繁来到他们跟前, 目光从冷天道和玉蘅落身上扫过, 落在云不?意脸上,定格半晌, 圆圆的眼睛忽然一弯:


    “阿意!”


    云不?意下?意识:“诶!”


    “你变成人?啦!”秦离繁像只?快乐的小鸟扑腾到他身旁,捏着下?巴围在他旁边打转,“嗯嗯,跟我想象的差不?多。”


    他一句话?,便消解了与云不?意久别重逢的疏离。


    云不?意笑道:“你幻想过我人?形的样子?是?什么样?”


    “好看。”秦离繁提过玉蘅落,一人?一猫互相蹭了蹭脸,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无论是?谁,从哪里来,有怎样的习惯和爱好,身边的人?美的多还是?丑的多,看见你,都会觉得好看——的那种好看。”


    他这一通夸奖,把自诩脸皮厚如天的云不?意都夸得不?好意思了,挠着脸说:“也没有这么夸张……”


    秦离繁眨眨眼:“哦——原来你会害羞,而且害羞还上脸!可惜,这么罕见的场景阿爹没能看见。”


    说着,他的眼神瞥向别处,隐隐黯淡。


    听到“阿爹”二字,云不?意总算想起秦方的存在,左右看了看不?见那道欠了吧唧的身影,连忙抓住秦离繁的手:“秦方呢?他怎么没有和你在一起?”


    “阿爹……在爷爷家。”秦离繁鼓嘴,看上去有点愤愤,“他把我赶出来了!”


    “啊?”云不?意一愣。


    没等他追问,秦离繁又别别扭扭地低下?头,抛出一颗重磅炸弹:“还有就是?……我其实不?是?阿爹的亲儿子。”


    云不?意:“……?”


    “咳。”见他的表情惊诧发懵,冷天道清清嗓子,“说起来……”


    冷天道的话?没来得及说完,玉蘅落犀利的目光就斜了过去:“你早就知道?”


    冷天道抿嘴。


    云不?意震惊地转脸看他:“你知道?你都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


    冷天道:“……”


    秦离繁跳脚:“我才是?最该知道的人?!结果我也一无所知!你们这些大人?太不?地道啦!”


    冷天道无奈扶额,在心里狠狠踹了秦方几脚。


    明明是?你小子惹的祸,怎么这会儿偏偏都报应在我身上!


    眼见场面即将失控,玉蘅落赶紧扒拉着秦离繁的手里打圆场:“好了好了,先别急着宣泄情绪。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把这段时?间各自经历的事?都好好聊聊。”


    听到这话?,云不?意和秦离繁才怒气稍止,冷天道则是?暗暗松了口气。


    家有一猫,如有一宝。


    难怪神话?传说中的仙人?都喜欢猫。


    冷天道现在怎么看玉蘅落怎么顺眼。


    几人?在河边找了块隐蔽处的大青石围坐下?来,因云不?意这边发生的事?多且精彩,所以由他先来讲述。


    秦离繁一开始还算淡定,边听边点头,偶尔询问细节。


    可到了后面杀林葳、骂天道的部分,他的神色就完全?变了,整一个?震撼到魂魄离体的状态,直到云不?意说完,还保持着呆若木鸡的表情。


    沉默半晌,他缓缓竖起大拇指:“你可真行。”


    秦离繁只?是?与云不?意分开几天,但云不?意的经历让他觉得,他们已经分开了一个?神话?纪元那么久。


    最重要的是?——这么多精彩纷呈跌宕起伏宛如话?本剧情再现的事?情,他竟然全?、部、错、过、了!


    秦离繁眼含热泪,痛!太痛了!


    云不?意给蔫巴的他顺毛:“好了好了,往好处想,你至少?没有错过我的人?身是?不?是?。”


    秦离繁扁嘴:“可是?我没看见你的小树苗和参天巨树形态。”


    “……有机会,以后会有机会的!”云不?意打了哈哈。


    短暂的失落过后,秦离繁打起精神,也同?云不?意他们说起自己这几日的遭遇。


    从他的视角。


    ……


    秦离繁的记忆有将近七日的空白。


    对他而言,他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后就被人?告知七天过去了,告知他的人?还是?他多年未见——确切地说,是?他活了十五年,只?见过一面的爷爷。


    秦方介绍过他,他叫秦天机,是?一个?死去多年之人?。


    秦离繁苏醒在大片的骨花田里,正值骨花每年开得最好的一天,他从榻上坐起身,一抬头,便看到秦天机弯腰摘花,冲自己眯着眼笑了笑。


    那会儿他刚醒,脑袋还懵懵的,下?意识回?了一笑,旋即就见秦天机将骨花掷出,被不?远处的秦方接住。


    秦方面无表情地扔了花,掏出手帕擦手后烧掉,闪身来到榻前,揽着秦离繁的腰让他下?地。


    秦离繁迷迷糊糊窝进他的臂弯,被他带着离开骨花田。


    临别时?,秦天机还向他挥手,他刚要抬手回?应,就被秦方按了下?去。


    之后,秦离繁跟着自家父亲的脚步走进一条荒草丛生的小路,弯弯绕绕转了几圈,来到一处类似老宅子前庭的地方。


    这里有一扇圆圆的月亮门,门上爬满紫藤萝,垂下?穗子似的小花。小径自门后蜿蜒而出,没入蓬生的野草。


    草丛中央有一棵高?大的枯死的树,枝干苍劲,挂着一架青藤缠绕的秋千椅,正好可以坐下?秦离繁与秦方两个?人?。


    “抱歉,离繁。”秦方眉头紧锁,好像接下?来要说的话?让他难以启齿。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他开篇第一句就是?——


    “其实我并非你的生身父亲。”


    ……


    秦离繁叹气:“我不?仅不?是?他的孩子,我连人?都不?是?,我只?是?他的父亲的造物?,一具……人?傀。”


    仙道寂灭多年,修行界式微,许多找不?到出路的修行者为了追求更强大的力量,转而投入邪术异法?的怀抱。


    如林葳那种,又如秦天机之流。人?傀诡术,便是?秦天机的道法?根基。


    所谓人?傀,是?傀儡的一种,以亡故之人?骸骨和特殊材料加以炼制,成功后就能得到一具和活人?高?度相似的躯壳,为炼傀者所操控利用。


    人?傀的品质通常与骸骨挂钩,最优秀的人?傀甚至可以生出自我意识,拥有人?族所有的特质,同?时?躯体强大,刀枪不?坏。


    正因如此,所以秦天机非常热衷于挖坟掘墓,仙冢内原有的远古墓穴早已被他翻了个?底朝天,他将从墓穴中找到的骸骨和材料拼凑组合,最终得到的成果,便是?秦离繁。


    “阿爹说,我最初诞生于三十年前,那时?的他还是?个?孩子,我诞生之后,就被爷……秦天机扔给他当玩具。”秦离繁捧脸,实际上并不?在意自己以前的境遇,只?是?遗憾自己的出身。


    “秦天机认为我是?……劣等品,没有自我意识,也没有强大的力量,唯一的寻物?觅宝之能,对他也形同?鸡肋。所以他只?在我诞生之初看了我一眼,便把心思都放到了下?一个?作品上。”


    “但阿爹很喜欢我,他给我取名,教?我认字,手把手地带着我写字,陪我做幼稚的游戏——后来,他受不?了秦天机淡漠古怪的性情,又不?喜欢仙冢的孤寂,便带着我偷溜到人?间。”


    再以后的事?,就像一部情节老套却很精彩的话?本子。


    秦方一边照顾、教?导秦离繁,一边在红尘世俗间摸爬滚打,创下?偌大家业,成为洛安城首富。


    大抵是?追随秦方见过无数世情,秦离繁这个?“劣等品”生出了自我意识,拥有了一颗人?心。


    他变得乖巧、可爱、天真烂漫、讨人?喜欢,没有世俗意义上的出色天赋,却能凭着本性里一点温柔和顽强,将深陷浊云负面影响的云不?意拉出黑暗。


    秦离繁的心因秦方而生,而最初、现在以及未来,他所能给予秦方的,永远是?无条件的陪伴和支持。


    云不?意望着秦离繁,他还在继续说:“秦天机不?知从何处得知我生出了灵智,他毕竟是?我的创造者,所以轻易用法?术将我引回?他的身边,又把我的意识暂时?封存,恢复成最开始那种懵懂空白的状态。”


    “是?阿爹答应了他一些条件,他才肯放我离开。”


    云不?意揉揉他气鼓鼓的脸:“那你为什么说秦方将你赶出来?”


    一说到这件事?,秦离繁顿时?气成河豚:“我本来想留在那里陪着他,结果他说我留下?只?会浪费粮食、制造噪音、分散他的注意力,除了坏事?没有任何用处,逼着我离开秦天机的住处——我在他眼里就是?这个?样子,阿意,你说气不?气人?!”


    云不?意瘪嘴憋笑。


    玉蘅落胡子微动,忍笑忍得脸又圆了一圈,故作正经地点头:“对,他说的太不?是?人?话?了。”


    冷天道清清嗓子,眼底浮出笑意:“你可知道你父亲答应了他父亲什么条件?”


    “这我就不?知道,不?过,肯定不?是?什么容易办到的事?。”秦离繁低头,惆怅地贴着玉蘅落厚厚的背毛蹭蹭,“我走之前,他居然对我说:‘离繁,日后秦家的家业暂交你管,万不?可将为父的心血败干净了’,这种话?。”


    云不?意眨眨眼,用两根手指捏住下?巴,若有所思。


    冷天道斜眼瞥他,微微挑眉。


    玉蘅落动了动耳朵,两只?前爪搭在秦离繁手上露出一双睿智的圆眼睛。


    四个?非人?对视一眼,露出迷之微笑。


    云不?意:“他说的是?不?能败光?”


    冷天道:“那意思是?,可以败?”


    玉蘅落:“败不?败?”


    秦离繁:“败!”


    ……


    遥远的南方,老旧的宅子里,秦方坐在一堆锁骨间,像拼图一般挑拣出可以拼合的部分,放到一起。


    不?远处,秦天机优雅喝茶:“动作快些,我要在明年三月之前,再造出一个?小可爱那样的人?傀。”


    秦方冷笑:“离繁独一无二,你这种缺德又充满匠气的邪术,造不?出真正的生命。我以为这个?事?实,你在第一次将离繁从我身边夺走时?,就已明白了。”


    “无妨。”秦天机放下?盖碗茶杯,懒散地托腮,“我只?要一具躯壳,送给我那位多年不?见,难得向我开口讨要‘礼物?’的好友。”


    秦方皱了皱眉:“谁那么倒霉,当你的好友?他就不?怕死后自己的坟被你撅了,拿他的尸骨捏人?傀?”


    秦天机闻言,不?怒反笑,甚至笑得停不?下?来,连带着被他倚靠的桌子也跟着抖。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笑够了,向门口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找他要吧。”


    秦方循着他的眼神看去,一道身影背对月光走入月亮门,紫藤萝如一瀑华丽的紫光,染上他一尘不?染的青色长衫。


    他停下?脚步,如同?站在时?光尽头与秦方对视,俊美得看不?出年纪的面容上神色淡淡,顿了顿,竹杖拄地,再度迈开脚步,走向秦天机对面的空位。


    他坐在白骨山前,却给人?一种错觉,岁月仿佛在他身上探索成一根直线,线头缠绕在他指尖,所以他随意一眼,便能望尽他人?一生。


    就如同?此刻,秦方觉得他不?是?在看活着的秦天机,而是?看未来的、死去的他,甚至是?他的墓碑。


    淡然,悲悯,怀念。


    秦方不?认识这个?人?,但若是?云不?意、冷天道和玉蘅落在这里就能认出,这人?是?带他们进入仙冢后便不?知所踪的——梦先生。


    梦先生提壶倒茶,淡淡回?答秦方的问题。


    “我不?担心他会利用我的尸骨,因为,他一定会死在我之前。”


    秦方:“……”


    “说得很好。”短暂的怔愣后,他起立鼓掌,“多说几句,我特别爱听!”


    话?音未落,一只?杯盖精准砸上他的脑门。


    第四十六章


    “好友, 我要纠正你话里的一个错误——严格来?说,我已经死了。”


    随手镇压不孝子后, 秦天机懒懒抬起右手,手上的血肉瞬间褪尽,露出森然尖锐的白骨,雪白的骨骼上隐约流转出金属光泽。


    他似笑非笑:“现在的我,只?是一抹屈居于人傀之身的幽魂,见了这一面还不?知有没有下一面,所以,何必对我言辞尖刻。”


    说着, 他也扫了秦方一眼,暗示意味十足。


    “老头子,你不?擅长卖惨,快收了这生疏的神通吧。”秦方看?都不?看?他, 重新坐回白骨堆里,拿起两块骨片对照。


    “……哼。”


    秦天机冷笑,一转头, 就见梦先生同样不?为所动, 杯子里的茶都喝了一半。


    有些挫败地叹气?, 他扶额道:“不?说笑了, 把你家小徒儿放出来?我瞧瞧。”


    见他终于进?入正题,梦先生放下茶杯,伸手朝袖兜中一摸索, 掏出一张薄薄的, 身形惟妙惟肖的纸人。


    秦天机作势触碰, 他却往回缩手,修长的五指虚拢住纸人, 是本能?的保护姿态。


    “怎么,怕我伤害你家小宝贝?”秦天机挑眉,脸上兀自?笑着,夸张的语调里流露出些微凉意。


    “他只?剩一点残魂,经不?起外力摧残。”梦先生解释道,“以你的本事,想?来?不?用触碰也?看?得出他的状况。”


    秦天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倒也?没再伸手,盯着那张纸人半晌,点点头:“你说得不?错,他魂光薄弱,生机寂灭,能?把他留在人世,真是辛苦你了。”


    说完,他冲秦方勾了勾手指。


    秦方叹气?:“又有什么事?”


    秦天机道:“那小东西状况不?佳,不?适合用寻常人傀做躯壳。我记得我的骸骨藏品中有一块海鲸心骨,你去找找,看?放在哪儿了,拿出来?我雕个?人偶给他养魂。”


    “不?必找了,海鲸心骨早就被你用在离繁身上,你忘了吗?”听到这话,秦方把骨片一扔,伸直了曲起的长腿。


    不?用做人傀外壳,他乐得轻松。


    “哎呀。我真是年纪大?了,竟忘了这么重要的事。”秦天机敲敲额头,“海鲸心骨能?汇聚灵力,温养魂魄,若没有这份材料,我可做不?出适合你家徒儿的身躯。”


    “海鲸心骨……妖族海鲸?”梦先生平淡的神色终于有所波动。


    “正是。”秦天机颔首,“四界划定前,海鲸一族与人族交好,族员里还有不?少自?愿成为仙人的坐骑。后来?神话时代结束,妖界与人界分离,人间便再也?没有海鲸一族的消息。我手上那块心骨是在古墓里找到的,仅此一块。如今我出不?了仙冢,海鲸骨只?能?你自?行寻找了。”


    梦先生皱了皱眉,却没有拒绝,将纸人收回袖里后说:“好。近日我会前往妖界,无论如何?,一定找到海鲸骨。”


    秦天机向他举起茶杯:“祝你成功。”


    正经事谈完,梦先生看?了看?天色,起身告辞,丝毫没有与秦天机叙旧的意思。


    秦天机似也?习惯了他的冷淡,半句挽留的话都没说,目送他离开?。


    秦方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瞥见自?家老父亲看?他“好友”的眼?神不?对,便以一种八卦的口吻问道:“老头子,你对人家有想?法?”


    秦天机眉睫一垂,旋即笑眯眯地踹了他一脚:“滚吧,滚出仙冢找你的离繁去,我要清静清静。”


    秦方拂去衣摆上的鞋印,耸耸肩,背着手走向大?门。


    走出几步后,他听见背后传来?秦天机冰冷的嗓音:


    “能?有什么想?法,不?过是我害了他徒儿一命,他杀过我一回罢了。”


    秦方平地绊了个?趔趄。


    他满心愕然——闹到这份上,这两人居然还能?继续做朋友?


    ……


    七日后,云不?意四人从宁州回到洛安城,一路上马车、水路轮换,沿途还买了不?少土特产,堆满了近十辆马车三艘船,那叫个?花钱如流水。


    秦方出门留给他们的几万两,他们这一趟就花了个?精光。


    正因?如此,和来?时的仓促急迫相?比,他们回程时就像旅行一样轻松自?在。


    “啊——终于回来?了!”


    一回到家,秦离繁便扑进?房间,在床上打了个?滚,摊成大?字型。


    云不?意惦记着冷天道的伤,先将人安置到客房休息,让侍从去找大?夫,才回房中找秦离繁,见他在床榻间懒散地蛄蛹,笑着摇了摇头。


    “躺一会儿就去沐浴洗尘,看?看?你身上,一身的灰。”云不?意坐在桌边提醒道。


    桌上放着他和秦离繁喜欢的清茶和糕点,是侍从们在他们回来?之后临时备下的。他拈起一块尝尝味道,一如既往的软糯清甜。


    秦离繁翻身坐起,朝云不?意伸手,云不?意头也?不?回地递了一块点心过去。


    他啃着点心说:“趁阿爹不?在家,阿意,今晚我想?去一个?以前阿爹不?让我去的地方。”


    “去哪儿?”云不?意问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赌坊。”


    “噗——”


    云不?意毫无形象地一口茶喷在桌上,目瞪口呆,手指颤巍巍指向秦离繁:“你再说一遍你要去哪里?”


    秦离繁眨了眨清亮的圆眼?睛,好像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惊讶:“赌坊啊。”


    云不?意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就差没拍桌而起,问他到底是怎么学坏的。


    “离繁啊,一赌毁三代,就算你想?把秦家家业败光,咱们也?可以用更恰当合理的方式啊!”云不?意气?得都有些口不?择言了。


    秦离繁挠挠脸:“阿意你别激动,我不?是去赌钱,我是去找人。”


    闻言,云不?意的火气?消了一点:“找什么人?”


    “我阿爹的朋友,一个?十赌九输的赌鬼。”秦离繁一本正经,“我只?在小时候见过他一次,不?过阿爹说,如果要找他,去城里最大?的赌场,找输得最惨的那个?人就对了。”


    云不?意拍着胸口顺了顺气?:“那我陪你去吧。对了,你找他做什么?”


    “阿意。”秦离繁冷不?丁凑到他跟前,“你是不?是很担心冷先生的伤?”


    云不?意一愣,想?了想?,沉着脸点头。


    “他的伤来?自?天罚,寻常郎中治不?好,若是放着不?管,虽然也?能?慢慢恢复,但肯定会留下暗伤。”他叹了口气?,“说起来?,坚持杀林葳的人是我,他是为了替我挡灾,才抢在我之前捅了林葳一刀,两道天雷他也?为我挡了一道,我自?然担心。”


    “唔。”秦离繁捧着脸,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说:“初见冷先生,我以为他是个?冷冰冰的人,没想?到他人还挺好的。”


    云不?意心念微动:“你觉得他人好?”


    “嗯呐。”秦离繁用力点头,“尤其对你特别好,明明林葳的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依然陪着你忙上忙下跑东跑西的。你没有感觉到吗?”


    “……有一点吧。”


    本来?只?是心里隐秘的念头,被秦离繁直白地一戳破,云不?意莫名有些别扭和窘迫,掩饰似的往嘴里连塞两块糕点。


    秦离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抿嘴笑得意味深长,但也?没有调侃,而是转回正题:“我阿爹那位朋友虽然赌运不?佳,却是个?修行者,还是个?医术精湛的大?夫。让他帮冷先生看?看?,说不?定他有办法治好冷先生的伤。”


    “……”


    云不?意伸手捂住秦离繁的脸蛋,揉面团似的搓了搓。


    “离繁,多谢你啊!”


    秦离繁的嘴巴被他揉搓得鼓起,说话也?口齿不?清:“不?用谢,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嘛!”


    ……


    是夜,冷天道喝过大?夫开?的止疼药,正倚在床头研究棋谱,一只?毛爪子便突然推开?了他的房门。


    夜风吹得烛光一阵晃动,玉蘅落踱进?暖黄的光芒,轻盈跳上床沿,尾巴一卷,趴了下来?。


    “阿意让你看?着我?”


    冷天道的长睫微微掀起,烛火扫进?他幽黑的眼?底,仿佛映入寒潭的月影。


    玉蘅落点点下巴:“他和离繁有事出门,托我盯着你喝药休息——”


    他的目光扫过桌子上的空碗,接着说:“他让你早点睡。”


    冷天道笑了笑:“好,我看?完这篇棋谱就睡。对了,你可知道他们去办什么事?”


    “阿意没说,我问过离繁,他只?说……”玉蘅落的表情忽然变得微妙,“他们要去一趟洛安城最大?的赌坊——”


    金月坊。


    洛安城夜里有宵禁,但管得并不?严,在金月坊更是形同虚设。


    冬日的夜晚天黑得早,金月坊的灯光亮得更早,一整条街道笔直宽阔,两侧店铺林立,灯火通明。


    街头和街尾站着一群十数个?少年少女,他们负责为来?到此处的客人引路,以免贵客们迷失在密集的商铺中,浪费销金的时间。


    金月坊共有二十家赌场,最大?的一家就以“金月”为名,位于街道正中,门上的牌匾被灯笼映照得清晰分明。


    赌场内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各种赌/博方式应有尽有。尖叫声、欢呼声、鼓掌声、拍桌声连成一片,如汹涌的海潮,吵闹不?休。


    长长的赌桌旁,有人粗布麻衣很是落魄,有人穿金戴银怀里还搂着美人。桌上的金银堆积如山,闪耀着惹人垂涎的华丽光彩,也?无声放大?每一个?客人的贪婪。


    豪掷千金的富商纨绔傲慢张狂,压上全副身家的平民百姓状若疯癫。


    欲/望在这里被放大?和量化,通过骰子清脆的碰撞声在空气?中流淌,粘稠得宛若实?质。


    云不?意和秦离繁刚迈进?去,就差点被庞大?而嘈杂的音浪撞出来?。


    “二位公子想?玩儿什么?”


    带路的侍从悄然离去,迎上二人的是身着金色衣衫的赌场管事,他一眼?就认出了秦离繁,知道他是首富秦方的独子,因?此脸上的笑容格外得体,也?格外热情。


    “呃……我……”


    秦离繁局促地摆手,正想?说自?己是来?找人的,不?远处突然爆发的巨大?响声便打断了他。


    云不?意抬头看?去,只?见场中最大?的圆桌旁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可能?是这一局的结果揭晓,人群中,有人狂喜地手舞足蹈,有人抓心挠肝满脸遗憾,还有人想?闹事,却被几个?护卫强势架了出去,离开?的时候还拧着脖子往回看?,口中喊着“再让我玩一局,我一定能?翻盘”之类的话。


    云不?意看?到他们脸上不?正常的狂热表情,只?感觉心内一阵恶寒。


    就在那几个?闹事的人被架着从云不?意和秦离繁中间穿过之际,其中一人冷不?防伸手揪住了秦离繁的袖子。


    由于他的力气?大?,架着他的护卫力气?更大?,两相?叠加,秦离繁猝不?及防便被拽了个?踉跄。


    云不?意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眉头一皱,猛地拍开?那人的手。


    管事也?脸色一变,赶紧挡在两人身前,示意护卫快把人拖走。


    那人却先他们一步,扯着嗓子嚎:“离繁!秦离繁!我是你阿爹的朋友沈鳞啊!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你又在发什么癔症!”管事寒着脸,“这两位公子是我们金月坊的贵客,你再纠缠,以后休想?再进?金月坊的门!”


    “不?是,我真的认识……”


    自?称沈鳞的人被抬着手臂挂在半空,就像烤架上即将被烤的鸭子,徒劳地扑腾腿脚,扭头去看?秦离繁。


    他甩开?乱糟糟的头发,露出一张白白净净儒雅文弱的脸,眉心一粒朱砂痣格外抓眼?,单论长相?,是足以让人过目不?忘的出众。


    云不?意刚挑了挑眉,就听秦离繁说:“等等,我确实?认识他,你们放他下来?吧。”


    管事一怔,再看?向那吱哇乱叫的沈鳞,眼?神顿时变得意味深长。


    秦离繁是秦方之子,这人认得秦离繁,难道……


    这时候就体现出管事的能?屈能?伸了,他清清嗓子,若无其事地吩咐护卫放下沈鳞,微笑着向他拱手:“原来?你真的是这位公子的朋友,方才失礼了。”


    沈鳞双脚落地,扯了扯皱褶的衣服,不?以为意地摆手,然后直奔秦离繁而去,看?着像是要当场给他一个?熊抱。


    云不?意头发都快竖起来?了,正想?甩出枝条绊他一个?狗吃屎,门外突然飞来?一把玉骨折扇,精准敲上他的膝弯。


    “啪叽!”


    沈鳞扑倒在秦离繁脚边,在他懵懂的视线下,脸先着地。


    “嘶……”


    他高挺的鼻梁与地面碰撞出了清脆的骨骼错位声,云不?意听着都疼,却也?隐隐觉得这一幕的画风有点眼?熟,像某人的缺德手笔。


    下一秒,他便看?见一道熟悉身影缓缓走入赌场门口的辉煌灯光。


    秦方一身白衣,缓步行至两人身前,抬脚踩在沈鳞背上,眉眼?微弯,露出人畜无害的浅笑。


    “我儿——以及我不?成器的好友,你们……为何?会在这里?”


    云不?意缩了缩脖子,秦离繁直接就是一个?哆嗦。


    虽然他们来?赌场是有正当理由,可被家长抓个?正着,依旧令他们条件反射般地心惊胆战。


    然而沈鳞以为秦方的“好友”是在叫他,颤巍巍地竖起食指:“我……”


    秦方却加重了脚上的力道,盯着呆呆怔怔的云不?意与秦离繁微微眯眼?:“闭嘴,没跟你说话,先对着地板面一会儿壁。”


    沈鳞:“……”


    竖起的食指换成了中指。


    第四十七章


    金月赌场门口闹哄哄的, 除了?那些输红眼的赌徒,几乎所?有人经过时都要朝着云不意一行人看几眼。


    秦离繁被看得直想捂脸, 磨蹭过去抓住秦方的手指晃了晃:“阿爹,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脸着地的沈鳞闻言,把食指也颤巍巍地伸出来,两根手指上下点了?点。


    秦方将脚底板的人踩严实了,目光落在秦离繁身?上,刚佯装严肃板起脸,云不意便蹦跶过去,扯着他的衣袖将他往外拉。


    “哎呀走了?走了?!装什么啊, 好像你对离繁真能凶得起来似的!”


    他一拽,秦方下意识就?抬脚走了?,秦离繁也被他带着走,只?把沈鳞落下。


    沈鳞可算挣脱束缚, 先仰脸深呼吸几口空气,旋即爬起身?急吼吼地追上前去。


    “等等!你们等等我啊!”


    管事站在门口,冲秦方的背影微笑着行礼送别, 心里却满是?遗憾——可惜了?, 没能把这几位贵客留下。


    片刻后, 云不意几人离开金月坊, 就?近寻了?一家?夜里也开张的茶馆坐下说话。


    店小二?认出秦方和秦离繁,本来还在打瞌睡,瞬间就?清醒了?, 一面陪着笑脸招呼, 一面打飞脚跑到后堂喊掌柜。


    在秦方的“首富”头衔影响下, 他们这一桌很快摆满了?上好的茶水与点心,全是?店里最贵的, 秦方看见也没说什么。


    沈鳞腆着脸坐在秦方对面,肚子里咕噜噜叫唤个不停,仿佛里面装了?一整支迎亲队伍。


    他搓搓手,觑着对面三人的神色,琢磨着第一句话要说点什么,才?能不着痕迹地顺走几块点心。


    但就?在他冥思苦想之际,云不意倒了?杯茶,说:“吃吧,我怕你肚里的锣鼓把你的胃再敲破了?。”


    “多谢!”


    沈鳞抱拳道谢,好像生怕云不意反悔似的,立马伸手抄起三大块鲜花烙——嘴里塞一块,左右手各抓一块。


    “慢点吃。”秦离繁给他倒茶,“当?心噎着。”


    “谢谢,谢谢……”


    沈鳞狼吞虎咽,含糊地道谢。


    秦方好不容易酝酿的严厉气势,顿时被他这饿死鬼般的作态消解了?大半,只?能无奈摇头:“你再这么赌下去,迟早将自己的命也赌掉。好好的神医不当?,修行者不当?,偏生要做赌鬼,我实在难以理解你的想法。”


    沈鳞嘿嘿一笑:“活得太久了?嘛,你说的神医和修行者我都当?过,也是?万人敬仰名传一时,然后呢?与我同?辈那一代人死光后,还有谁记得我?不如当?个赌鬼,若是?穷到流落街头,还能被人啐一口,当?做反面例子记着,起一点警醒作用,多好。”


    云不意呛了?一下,看着他瞠目结舌。


    本以为秦方这位朋友只?是?个普通赌徒,没曾想人家?还有这样的“宏愿”,果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人与人的区别——尤其是?想法上的——比人与狗都大。


    秦方似乎早已习惯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论?调,付之以冷笑,便转向云不意和自家?儿子,抬手一人敲了?一记脑门。


    “说吧,到赌场做什么?”


    “这件事……”秦离繁为难地看了?眼云不意,“说来话长啊……”


    云不意用力点头。


    “没事,你们慢慢说。”秦方将一杯热茶放到秦离繁手里,“若是?讲到茶馆打烊还讲不完,为父可以让这间茶馆今夜不打烊。”


    这突如其来又毫无烟火气的炫富,属实是?把云不意跟秦离繁听?麻了?。


    无奈,秦离繁只?好尽量删繁就?简,把云不意告诉他的事情转述给秦方。


    旁边的沈鳞一开始还忙着填饱肚子,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两句。可当?他讲到天?罚那一段,沈鳞是?点心不吃了?,茶也不喝了?,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脸上的表情也逐渐与秦方重合——


    平静,诧异,震撼,麻木。


    直到秦离繁说完,低头喝茶润嗓子时,秦方将茶杯端到嘴边又不喝放下,如此反复三次,他才?将凉透的茶水一口饮尽,长长吐出一口气。


    “我是?走了?几天?,还是?走了?几百年?”


    云不意揉揉太阳穴:“别问了?,我都有几天?过成几百年的感觉,更何况又不是?我们希望事情发展得如此跌宕的。”


    “啊!我想起来了?!”沈鳞忽然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点盘子往上跳了?跳,“你们遭受天?罚的那天?晚上,我心血来潮上山观星,结果看到了?千万年不曾有过的兵家?气象!那时我还在想,这些年天?下太平,人间止戈,兵家?哪有条件再出一位神话时代那种水平的圣人,原来是?你们——你——”


    他的手指指向云不意:“——的缘故啊!”


    云不意扯了?扯嘴角:“我也不想的。”


    沈鳞缩回手,往嘴里扔了?块糕点:“所?以你们来赌场,是?为了?找我医治那位受天?雷所?伤的冷先生?”


    “对。”云不意正色点头,“他的伤势虽经过简单处理,但只?恢复了?部分,听?离繁说先生医术精湛,所?以我才?想来碰碰运气。”


    秦方啜了?口茶:“你说的简单处理,是?天?罚注入他体内的那道力量?”


    提起这个细节,云不意就?想起自己阵前痛骂天?罚的英勇事迹,一时间心情古怪,脚趾抠了?抠鞋底。


    这时,沈鳞也反应过来,憋着笑向他拱手:“关于此事,我要代所?有误入见诡组织和被这组织害过的百姓同?你道谢。”


    云不意一愣,秦离繁好奇地探头:“道谢?道什么谢?”


    “你们刚回城,大抵不知道。就?在同?一天?晚上,天?下有四十二?地降下天?雷,劈的都是?见诡组织的据点,其中死伤者皆是?作恶多端的组织成员,而被蒙骗,或是?误入歧途的百姓毫发无伤,现都收押于各地官府,等候审理。”


    秦方差点喷出嘴里的茶,秦离繁直接“哇”了?一声,语气比他看神鬼志异话本到精彩处时发出的惊呼还夸张。


    再看云不意,他已经僵成一尊雕像,脸上的表情生动演绎了?什么叫呆若木鸡。


    “干得不错。”秦方笑眯眯拍他的肩膀,“下次继续。”


    “……哈哈哈。”云不意干笑,“我总感觉我们之中一定有一个人在做梦。”


    沈鳞端起茶壶豪饮半壶,笑道:“如此美梦,我不介意多来几个!至于你那位朋友的伤,放心,我必定竭尽所?能地治好他!”


    云不意既想叹气又想笑,冲他拱了?拱手。


    “那就?多谢了?。”


    ……


    云不意几人回到秦府时,夜色未深,冷天?道刚洗漱完,还没躺下,便听?见房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他心有所?感,挥手以灵力打开门,就?见云不意已经跑到门口,作势敲门的手顿在半空。


    “回来了?。”冷天?道弯了?弯眼睛,烛光轻暖,衬得他笑意温柔。


    云不意看着他,不知为何莫名感到了?一阵安心,背着手跨过门槛,走到床边时,顺手提起玉蘅落撸了?撸毛。


    “是?啊。我给你找了?大夫,说不定他可以治好你的伤。”


    “让你费心了?。”冷天?道半倚床头,一边拉着云不意的衣袖让他坐下,一边握拳掩唇轻咳两声,低沉的嗽音隐隐透出些虚弱。


    云不意见状,连忙放下玉蘅落,帮他把被子往上提了?提。


    玉蘅落搔搔头,主动溜开,蹦进秦离繁怀里。


    秦方一进门就?瞧见这一幕,霎时感觉空气中茶香四溢,斜睨冷天?道,感觉他苍白虚弱的脸色怎么看怎么刻意。


    冷天?道是?这种毫不掩饰自己状况的人吗?


    不,确切地说,他会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吗?难道他忘了?自己以前还想在竹子上吊死的壮举?


    从?几时开始,他这位毫无求生意志的好友开始不再萎靡丧气,就?连受了?重伤也有一种生机勃勃之感?


    秦方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沈鳞倒是?没想这么多,主要他与冷天?道不熟,相互介绍认识后便蹭到床沿,专心给冷天?道把脉。


    细若牛毛的灵力入体,沈鳞刚一查探,脸色就?变了?,再看冷天?道淡然的神情,油然而生一股钦佩之意。


    冷天?道的状态不能说糟糕,只?能说九死一生,他现在还能活着,还能说话行动,全都是?天?罚注入他体内的那股力量的功劳。


    若没有那份力量吊着他的命,缝合他的身?躯,他恐怕早就?粉身?碎骨而死,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


    不过,他的躯壳沉疴难治,灵魂倒是?颇为坚韧,这大概也是?他此刻能装得跟没事人似的原因。


    沈鳞的灵力探入他的魂魄,甚至可以听?见一种宏大的诵念声,仿佛阐释天?道至理一般精深玄妙,令他为之一震。


    “怎么样?”


    见沈鳞的脸色几度变换,云不意忽然有些惴惴。


    听?到他的声音,沈鳞如梦初醒,刹那间仿佛悬崖勒马一样吓出了?冷汗,恍然惊觉自己竟然差点迷失在那种诵念声里,赶紧收回手,不着痕迹地拭去额上冷汗。


    “伤势严重。”他忖了?忖,迎着冷天?道略带提醒的眼神说了?大实话,“冷先生这会儿还能以人样儿同?咱们见面交谈,那是?托了?天?罚相赠的那道力量的福。若非如此,他早就?以一滩血肉混合物?的形式死去。”


    云不意梗了?一下:“……倒也不必描述得如此形象。”


    沈鳞不假思索地道:“我是?大夫,不能骗人的,尤其不能欺骗病入膏肓的患者与其家?属。”


    “家?……”


    云不意瞪大眼,正想反驳“家?属”这个怪怪的称呼,冷天?道便适时开口打断了?他:“沈大夫说的是?。那你如何医治我的伤?”


    他一句话,便把云不意的注意力从?“家?属”二?字上移开,自然得在座之人除了?秦方没一个发现端倪。


    沈鳞当?然也没发现,拧着眉头斟酌治疗之法。


    “天?罚之伤世所?仅有,不过,若是?抛开这个噱头,它也就?是?严重点的伤势。区区致命伤,放心,我治过很多,不会失手的。”


    说着,他挥手化出纸笔,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医理和药理知识,写一笔,停一下,再继续。


    云不意怕影响他的思路,耐着性子没问,时不时抻头往纸上看一眼,鬓角飞挑的发饰晃来晃去。


    他那探头探脑的模样,无端让冷天?道想起多年以前在林中偶遇的小梅花鹿,眼中笑意更深,连伤痛都忘了?。


    秦方“啧”一声,揽过自家?傻儿子,凑到他耳边问:“离繁,你可有觉得冷天?道那小子对咱们家?阿意心怀不轨?”


    “唔?”秦离繁懵懂仰头,头顶擦过他的下巴,“心怀不轨?他们不是?感情很好的朋友吗?”


    玉蘅落也仰头,茫然的神色与秦离繁如出一辙:“对啊。”


    “……”


    秦方揉了?揉发痒的下颌,叹气道:“没什么,一直保持这样的天?真烂漫,对你们而言也是?件好事。”


    第四十八章


    云不意耳尖动了动, 微微偏头朝秦方那边看去一眼,再回头, 耳朵已经红透了,只得装作不经意地扒拉扒拉头发盖住,若无其事?。


    他?觑向冷天道,冷天道也抬眼迎视,仿佛全然没听到秦方的话,还回他?一个淡定的微笑。


    笑屁。


    云不意别开?头,正巧赶上沈鳞停笔,便顺势转移注意力:“药方写好了?”


    “写是写好了, 不过有?一味药在人间可?找不到,得?去妖界碰碰运气。”沈鳞将纸上的墨迹吹干,递给云不意,“你们可?有?门路?”


    云不意好歹在昏云山阵法里当过一段日子的大夫, 对方子上大部?分的药材名字都有?印象,唯独一味叫“鲸骨珊瑚”的闻所未闻。


    “是这个?”他?指出这味药。


    秦方探头看了一眼,挑挑眉:“鲸骨珊瑚啊……你用药可?真刁钻, 也不知?道如?今的妖界能不能找到这种草药。”


    “若是找不到, ”他?拍拍冷天道的肩膀, “那你只能慢慢养着了。”


    “无妨。”冷天道满脸写着“随缘”, 有?种这病治不治都行?的从容。


    “不能无妨,不能无妨。”沈鳞连连摆手,以过来人的口吻劝道:“虽然这伤用水磨功夫可?以调理痊愈, 有?我盯着, 也不会落下太严重的严重, 但这意味着你将有?很长一段时间处于卧病在床、柔弱不能自理的状态。”


    “无法自保也就罢了,看你的性格不像会在意这种事?的人。可?万一——你在意的人遇到了危险, 你却只能看着不能帮忙,甚至成?为他?的拖累!到那时,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说?完,沈鳞怅然叹息,一副“我有?故事?快来倒酒”的沧桑表情,就差嘴角叼根烟了。


    云不意哭笑不得?,冷天道却忽的直起腰,俨然被说?服了似的。


    “我曾在妖界待过,是通过一处渡口来到的人间,那个渡口的位置我还记得?,应该可?以经由那里回到妖界。”冷天道仿佛对沈鳞那番劝诫深以为然,大有?连夜奔赴妖界的想?法,“我的身体状况还不错,明早便能出发。”


    云不意戳他?,神色间满是担心:“你确定?”


    冷天道示意他?安心:“我可?以从宁州长途跋涉来到洛安城,再走一趟妖界也非难事?。你说?对吗,沈大夫?”


    “自然,自然。”沈鳞拍着胸脯打包票:“只要带上我,甭管路上你们突发什?么伤情疾病,我都能治好!”


    “沈先生也一起去?”秦离繁从秦方的肩膀后方露出一双眼睛。


    沈鳞挺喜欢他?的,一跟他?说?话便喜笑颜开?:“鲸骨珊瑚取下后要立刻入药,否则存放时间越长,药效流失越多,可?等不到你们将其带出妖界。所以我肯定得?跟着。”


    “行?。”秦方点头,看着他?的眼神有?些讶异,“难得?你个不思进?取的赌鬼愿意做点正经事?,你想?跟便跟吧。”


    沈鳞嘿嘿一乐:“其实吧,鲸骨珊瑚生长的地方一般都有?金矿和钻石矿,草药本身长势越好,附近的矿就越大。届时找到地方,你们把鲸骨珊瑚拿走,矿产由我包圆,回来后,说?不定我也能当一回金月坊的贵客……哎哟!”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秦方一脚踹上屁股。


    “闭嘴吧你!”他?嫌弃不已,“别教?坏我家小孩!”


    闹腾一阵后,秦方和秦离繁回屋休息,玉蘅落不爱待在屋里,跑院子里晒月亮去了,沈鳞也在府中挑了一间喜欢的客房住下,顺带跟厨房点了一桌酒菜。照他?那意思——吃大户的机会不常有?,必须一次吃够本。


    他?们走得?干净利落,倒是把云不意落在了最后。


    在阖府萦绕的酒菜香气里,云不意被冷天道盯着,居然有?点不自在,手脚都好像不是原装的,不知?道怎么放合适。


    “那什?么……”云不意被他?看得?抓耳挠腮,“腾”一下站起身,“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到妖界找草药的事?明天再细说?。”


    话音未落,他?便着急忙慌地往外走。


    刚走出几步,云不意突然听见冷天道笑了一声。


    笑声很轻,落在水里不起波澜,却硬生生绊住了他?的脚步。


    窘迫到了极致就会变成?气恼,云不意鼓起脸,回身叉着腰望向冷天道:“你笑什?么?”


    冷天道故作无辜:“你别误会,我不是笑你气鼓鼓的模样像河豚。”


    云不意瞪大眼——这回更像了。


    见他?气得?作势要扑过来手撕自己,冷天道不逗他?了:“我不笑你,那你告诉我,你在紧张什?么?”


    云不意撇开?视线:“我没紧张,就是这些天舟车劳顿,困的,赶着回房睡觉。”


    “你这几天可?不是舟车劳顿,而是忙着败光秦方留下的银子。”冷天道正色摇头,戳破他?不走心的谎话,随即支着下巴,眼神中饱含深意,“让我猜猜——你很在意方才秦方的那句话?”


    云不意背着手仰头望天:“不知?道你在说?什?——”


    “我对你心怀不轨。”


    “……”


    云不意捂了捂耳朵,发烫。


    他?一本正经地纠正:“复述这句话的时候,你该用询问的语气。”


    “嗯。”冷天道颔首,“我对你心怀不轨。”


    他?第二遍重复,不仅不是询问语气,甚至加重了后四个字的咬字和读音。


    “……”


    云不意愣愣注视着冷天道,他?半倚在堆高?的枕头上,微笑侧过身,黑发如?云垂挂在胸前?,环绕叠起。


    几根碎发勾在他?长长的睫毛上,他?眨一下那双看狗都深情的眼,那几根头发就像从云不意心头轻轻搔过,小猫爪子似的挠得?他?心尖发痒。


    云不意大脑空白了一瞬,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破门而出,在门开?的巨响中闷头冲进?了庭院。


    窝在树上打盹的玉蘅落猛地惊醒,支起脑袋左看右看,不知?发生何事?。


    给沈鳞送酒菜的下人只见长廊外阴影一闪,不禁打了个哆嗦,加紧脚步小跑向前?。


    秦离繁正在房中洗漱,冷不防看见云不意踹门进?来,扑到床上用被子蒙头,把自己卷成?一团。


    他?眨眨眼:“阿意,你怎么了?叶子上长虫了?”


    “谁叶子上长虫!我是灵草——灵树!不可?能长虫!”


    云不意露出一个毛绒绒的头顶,义正辞严否认他?的无端揣测,然后闷闷地说?:“没事?,突然知?道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我需要消化一下。”


    “哦……”秦离繁懵懂点头,“阿爹让厨房做了炭烤小羊排,你吃吗?”


    云不意沉默三秒,一把掀开?了被子。


    “吃!”


    消化归消化,夜宵一口都不能少!


    半晌,羊排送过来了,云不意和秦离繁各自抓起一块啃了几口,小酒喝着,小风吹着,话匣子也慢慢打开?。


    云不意是个藏不住秘密的人,也从不隐瞒秦离繁什?么,秦离繁一问他?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他?便照实相告。


    秦离繁很是诧异,不过拧着眉毛想?了一会儿,便毫无妨碍地接受了。


    “冷先生喜欢你很正常啊,认识你的人都喜欢你。”他?想?了想?,又认真地补充道:“不是人的也喜欢你,就连蚊子苍蝇小虫子都特别喜欢往你身上扑。”


    “……谢谢啊,后面这句可?以省略。”云不意干笑,耳朵上的热度总算下去了一点,“可?是我刚拥有?人身没多久,以前?都是以草和树的形态与他?相处——他?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秦离繁一笑:“他?为什?么不能只是单纯的喜欢你呢?灵草是你,灵树也是你啊。”


    “人会对草和树产生爱情?”


    “他?是半妖喔。”


    “……哦。”


    云不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这支队伍里,除去秦方和新加入的沈鳞,居然挑不出一个人族。


    冷天道甚至不是他?自己说?的半妖,而应该归类到不明生物当中。


    那人家都不明生物了,XP独特一点也很正常吧?


    云不意这样想?着,却忍不住捂脸。


    不,虽然人(和非人)的XP是自由的,但他?还是想?建议冷天道去看医生。


    秦离繁抬起手臂搭在云不意肩上:“阿意,不要这么死板嘛,冷先生完全可?以先对你的性格和人……草……树……人品产生好感,再在你化出人身后将他?喜欢的特质和你的容颜联系上,进?而爱上现在的你。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他?说?得?好有?道理,云不意几乎要被说?服了。


    但很快云不意便觉得?不对劲,掐住秦离繁的脸蛋严肃地问:“你怎么懂这么多?哪儿来的经验之谈?”


    “唔……话本芝里都树介么雪的……”秦离繁被他?掐得?口齿不清。


    云不意板起脸,松了指间的力道:“你以前?不看爱情类的话本。”


    秦离繁心虚:“爷爷……秦天机的书房里有?好多,还有?一些……他?不让我看……”


    “……靠。”云不意的评价朴素而委婉:“真是个老不修。你以后不许少看点他?书房里的那类书。”


    危机解除,秦离繁继续啃羊排:“你对冷先生是什?么想?法?”


    云不意被问得?一愣,旋即凝眉深思。


    “这个么……”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他?也说?不上来自己对冷天道是个什?么心思。


    以前?没有?细想?,相处全凭直觉。现在需要细想?了,又云里雾里,难以琢磨透彻。


    所幸与秦离繁聊过之后,云不意的不自在缓解了许多。汹涌的情绪如?浪潮退去,水落石出的是他?自己也没有?发现的心绪。


    ——身为男人,他?并不排斥另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心怀不轨”。


    ……


    是夜,大抵是一整天心情大起大落了好几次的缘故,云不意久违地做了个梦。


    梦里有?一片浩渺的湖水,星星稀疏沉在湖底,在倒悬的夜幕间明明灭灭。


    一弯月亮悬在触手可?得?的高?度,宛如?一把座椅。


    有?人站在竹筏上,朝倚坐于月弯里的身影踮脚,试图触摸那只垂在月亮旁侧的手。


    几次试探不得?,他?急了,掌心忽然抛出一条红线,“嗖”一声缠住那只手的食指,将其往下一拽。


    月上的身影倏然惊醒,俯身垂手,屈指敲在了那人额前?。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胖狗压星河。你这胖狗,又来扰我清梦。”


    清澈的少年?音满含笑意,话音未落,云不意在晨光中睁开?了眼睛。


    金灿灿的阳光落在他?眼底,像极了梦境最后一幕,那只朝月亮扑去的金毛狗子……咳咳,金发人影。


    第四十九章


    “没睡好?”


    饭桌上, 在云不意打出第三个哈欠的时候,秦方终于看不下去了, 手上掰着茶叶蛋的壳,眼神却落在他身上。


    冷天道舀了一碗豆浆放在云不意手边,偏头就能看见他眼下淡淡的乌青,神情微微一动,但也没说什么。


    这时,秦离繁也打了个哈欠,歪头靠在自家父亲肩上,黑眼圈比云不意还重一点, 抬手揉揉干涩的眼睛,又被秦方拍掉。


    “不是没睡好,我?睡得挺好的。”云不意端起豆浆喝一口,顿了顿, “就是睡晚了。”


    “嗯嗯。”秦离繁点头,“昨晚我?们?俩边吃夜宵边闲聊,到后半夜才睡下。感觉才一闭眼, 天就亮了。”


    “那吃完饭消消食, 你们?俩再去补一会儿觉。”沈鳞大口啃着葱油鸡蛋饼, 拿捏着大夫架子嘱咐道:“咱们?不是要去妖界吗?去之前?可得把?精神养好, 不然万一遇上什么特?殊状况,那就有的难受了。”


    云不意忍下第四个哈欠,忍得鼻酸, 敷衍地点了点头。


    冷天道一直没有开口, 只是时不时朝他望去一眼, 给他夹夹菜递递东西。


    他的反应也和?平时无二。该吃吃该喝喝,偶尔也给冷天道夹菜表示回应。


    除了从头到尾没有交流, 两人?的相处倒真像一如往常。


    挨到吃完早饭,云不意已经困得有些睁不开眼了,眯着眼睛思忖要不要变回树苗形态扎根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同时顺道睡个回笼觉。


    这样一想,他不由自主地就向院里的空地迈开脚步——说起来,那还是他初到秦府时秦方让人?特?地整理出来的,就为了方便秦离繁陪他晒日光浴,恢复精神状态。


    不过?刚走出两步,他的衣袖就被?人?轻轻扯了一下。


    “嗯?”


    云不意回头,正好看见冷天道没来得及收回的手。


    他站在廊下,清风吹开额角的碎发,露出一双深静沉郁的眉眼,凝视他人?的时候,视线仿佛都有重量。


    云不意被?他这么一看,关?于昨夜他说的那句“心怀不轨”的记忆通通涌上心头,再次扰乱云不意的心绪。


    好在经过?秦离繁的“开导”和?一夜的消化?,他很好地控制了心情波动,窘迫消退后,泛上心头的就是些许无奈和?很多好奇。


    云不意叉着腰,微抬下巴:“你要同我?说什么?”


    不管是再正儿八经地表一次白?,还是解释昨晚那句话只是个玩笑,他都可以平静接受。


    看见方才没精打采的云不意瞬间精神抖擞,冷天道先是一怔,旋即微微笑道:“我?以为昨夜的话给你带去了困扰,现在看来是我?想岔了。也对,你的心性与你的实力体魄一样强大,我?本?不该做此庸人?之扰。”


    云不意自以为料到了所有可能性,却没想到现实是收获了一通夸奖,最妙的是这几句夸奖还跟冷天道的……姑且称之为表白?的话对得严丝合缝。


    怎么说呢?这位半妖……不,这位不明生物先生没白?活这么多年。


    云不意强提的一口气顿时泄了,挠挠脸说:“困扰总是有一点儿的。你换位思考一下,若是哪天秦方突然向你表白?,你会是种什么心情?”


    “……嘶。”


    云不意话音未落,冷天道便倒吸一口冷气,这口气长?得恨不能让全?球变暖,再搭配他手臂上波涛起伏的鸡皮疙瘩,明明什么都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


    冷天道无奈扶额:“感谢你的奇妙比喻,让我?知道我?的心意对你而言是一件多么惊悚的事。”


    “也、也也不到惊悚的程度。”云不意条件反射地反驳,紧接着有种做梦的感觉,“就是……难以置信。没想到你真的……喜欢我?。”


    冷天道嘴唇一动,正想说什么,云不意疑惑的眼神便投向了他。


    “可是……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冷天道的不解比云不意的疑惑更?真实浓烈,两人?一对眼,各自都生出自己的困扰来得莫名的想法。


    云不意一撇嘴,向他招招手,旋即背着手走进院子,在树荫底下的石桌旁落座。


    冷天道跟上前?,与他相对而坐。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感情,正如天上不会掉馅饼。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我??”云不意托着下巴问道。


    剥离出于自身原因的情绪杂念,他是真的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


    关?于这一点,冷天道思索了很久。而他最终给出的答案,也和?云不意设想的全?然不说。


    他说:“天上不会掉馅饼,但被?馅饼砸中可能是某个人?的宿命。我?喜欢你什么呢?大约就是这种有千万个理由不会成真的可能,却终究还是成为了现实的宿命感吧。”


    不是对一副漂亮皮相一见钟情,不是被?有趣的灵魂和?性格吸引。


    他把?自己的爱意比作宿命,虽然飘渺虚幻,却也坚若磐石。


    “宿命感……”云不意挠头,“我?不明白?。”


    “其实我?也不明白?,这份感情于我?就像呼吸那样的本?能,我?说不清它?缘何而起,只是被?生存的本?能告诫,若不这么做,我?就会死。”


    冷天道叹了口气,旋即微笑摇头:“谁知道呢?也许我?很多世之前?便爱过?你,刻骨铭心,不能忘怀。所以到了这一世,依旧执着吧。”


    “……说得越来越玄乎了。”


    云不意咕哝着别过?头,耳朵渐渐又有发烫的趋势。这回他却没有躲闪,努力平静地直面冷天道的坦诚。


    “我?现在……还不喜欢你。”他红着耳朵认真说,“你若是有心……继续努力吧!”


    匆匆扔下一句话,云不意“砰”一声变回树苗,像一把?绿色的小伞乘着流火般的灵光,扑向院子里阳光最明媚的区域。


    冷天道仍然坐在原地,撑着头望向不远处那棵比太阳更?明亮的小树苗,深邃的眼底慢慢浮起笑意,如明月照寒潭。


    更?远处,玉蘅落蹲坐在书房的窗台上,左边是一盆叶子翠绿的吊兰,右边是端着盘子嗑瓜子的沈鳞。


    “嚯,冷先生那张嘴可真能叭叭。”沈鳞吐掉瓜子壳,“文化?人?就是不一样哈,三句话让心上人?给他一个打动自己的机会。秦方,学?着点。”


    秦方整理着书架,听到这话意味不明地轻笑:“我?学?这个做什么,这辈子是用不上了。”


    沈鳞挑挑眉,看看他再看看一旁的秦离繁,“啧”了一声:“也是,你儿子都有了。”


    秦方耸耸肩:“嗯哼。”


    秦离繁揉揉玉蘅落的脑袋,拿着把?梳子给他梳背上的毛,见他呆愣愣的,不禁奇怪地问:“阿蘅,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有些震惊。”玉蘅落抬起后爪,把?耳朵挠得抖了抖,“原来秦方说的心怀不轨是这个意思啊。”


    亏他以前?还觉得云不意和?冷天道感情这么好,以后一定会成为亲如兄弟的挚友。毕竟他们?的相处方式与他和?他兄长?差不多,所以他就没往别处想。


    谁能想到,原来冷天道对云不意是这种感情。


    “宿命感……爱你是我?的宿命吗?”玉蘅落拧眉,圆脸盘子霎时变得严肃了几分,“这话有点熟悉呢。”


    他话音刚落,秦离繁那双闪烁着八卦之光的大眼睛就凑了过?去:“有人?对你说过??”


    玉蘅落张了张嘴,耳朵耷拉下来:“……不,没有。”


    没有人?对他说过?,只是用生命为他践行了这句话。


    ……


    午后,将近傍晚时分,补足了觉的云不意终于变回人?身,迎着夕阳伸个懒腰,抻开优美利落的身体线条。


    他睡了多久,冷天道就在石桌旁坐了多久,桌上还多出一壶茶、几盘点心和?好几本?书。


    茶和?点心都是云不意喜欢的,被?灵力维持在恰到好处的温度。


    冷天道同时翻看着几本?书,听见他苏醒的动静也没抬头,顺势将倒好的茶推了出去。


    云不意端起来一饮而尽,恢复到平常与他相处的状态,倚着桌沿问:“在看什么?”


    “看这数百年来,帝京的山水地势演变。”


    冷天道把?快要看完的那本?往他面前?推了推:“喏,这就是我?之前?说的,让我?从妖界来到人?间的渡口。”


    云不意低头看去,只见书上有一座横跨两页纸张的渡口,商船林立,渔船成群,那上面画的是夜里停泊的场景,灯火映在如墨的水底,像暖色的星星。


    画像旁有一列题字:鹊桥渡。


    鹊桥?


    云不意知道这个词的由来,却依稀记得这个世界没有与之相关?的神话故事。不过?他也没多心,或许渡口边有很多喜鹊,取名的人?就是要个字面意思。


    他想了想:“等会儿,你说这座渡口在帝京?是我?理解的那个帝京吗?”


    “是。”冷天道微笑,“北上万里,冰雪世界的明珠,人?族


    王朝最繁盛的城池,玄辰帝京。此时过?去,我?们?应该可以在年前?赶到,正好在大雪和?梅香里过?年,还能逛一逛帝京的上元灯会。”


    “啊这……”云不意一把?抄起书递到眼前?,“妖界与人?间往来的渡口居然开在帝京,现在还在使用吗?平时是显露在外还是隐藏起来?”


    “非特?殊时间,鹊桥渡并不与妖界相通,都是当普通渡口使用。”秦方走出书房,手里捧着一张舆图,在帝京的某处位置画了个圈,“它?如今依旧在正常运转。”


    “哇……你们?人?族真的心很大。”云不意啧啧称奇,“那可是妖啊,你们?真不怕妖族与人?族碰上了,闹了矛盾,再发生什么惨案吗?”


    “呵。”秦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沈鳞倒是从书房窗户那儿探个脑袋出来,笑眯眯地说:“放心,建木大神钟爱人?族,祂陨落后,天道对现存各族都下了同一条限制——不得轻易伤害人?族。人?族修行者都不敢随意对普通百姓出手,偷溜到人?间的妖族就更?没那个胆了。”


    “哦……”云不意若有所思,“那建木大神是够偏心啊,明明整个世界都是祂一手创造的,包括天道,结果祂对人?族最好,对别的种族却很一般嘛。”


    “诶——”沈鳞赶紧打住他的话,“不可编排建木大神!”


    云不意还想反驳,却见冷天道微笑着看了他一眼,那个眼神微妙的啊,瞬间让他清醒过?来。


    记起某个差点被?自己忘到脑后的猜测,云不意默默闭紧嘴巴。


    “……你说得对,我?是不该编排……建木大神。”


    第五十章


    洛安城在南方, 帝京在北边,路途上比到宁州长不少, 中?间还会路过好几个气候迥异的区域。简单地说,就是越走?越冷,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


    好在秦方少年时四处游历,对于筹备出行之事早已驾轻就熟,只用两天便?把一切事宜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到了出发?当日,沈鳞看着门口排成一列的马车,啧啧称赞:“家底厚就是好啊,寻常人?出门哪有这个气派。我看比皇家都差不了多少。”


    云不意啃着酥饼溜达过来, 脸上是“不知家富”的清澈单纯:“有这么夸张吗?我们每回出门都这样啊。”


    沈鳞长叹一口?气,从他没咬过的位置扯下一块饼,边吃边调头,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马上出发?了, 你去哪儿?”


    “到厨房拿亿块酥饼。”


    半个时辰后,挂着秦家家徽的马车高调出城,引来许多百姓围观。


    “哦哟, 秦家主刚回来又要出门呀?”


    “贵人?事忙嘛, 习惯就好。”


    “虽然我小时候念书常常被夫子骂朽木, 可我也知道这四个字不是这个意思哦……”


    “领会精神, 领会精神。”


    外面议论?纷纷,倒是没有扰及车里的人?。


    但经过江边时,云不意掀开窗帘, 看见了满地没有扫净的纸钱。它们散落尘埃, 混进泥土, 明明是纯白颜色,却?仿佛浸着斑斑血泪, 叫人?看了难受。


    不必说,这些?纸钱定是在鬼画舫中?死去的人?出殡时洒的。


    放下帘子,云不意叹了口?气:“林葳虽死,可他生前所造的杀孽,恐怕要遗祸很长一段时间。”


    冷天道明白他的心情,也没有说些?看似客观实则无情的劝诫之语,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红尘啊,总是圆满少,憾恨多。”沈鳞发?出过来人?的慨叹,顺便?递过去一块红豆糕,“看开点,你是灵草,寿数漫长,以后这样的事还有得经历呢。”


    云不意沉默着点了点头,化悲愤为食欲,分走?了沈鳞一半的零嘴库存。


    冷天道见他情绪好转,方低头继续看书。


    从洛安城到帝京,正常速度需要将近二十天,因冷天道的伤势被控制得不错,所以众人?没有催命似的赶路,一路上且行且看风景,倒是领略了不多从前没见过的风土人?情。


    尤其是各地特色美食,云不意、秦离繁和沈鳞三人?吃得非常高兴,十多天下来脸圆了一圈,云不意的小尖下巴都长肉了。


    玉蘅落一个蹭饭的,体态也日渐敦实。


    某天吃饭,秦方见云不意又点了满满一桌菜,大鱼大肉油多酱重,提着筷子无奈地道:“再?这么吃下去,等到了帝京,你们不用穿绒衣大氅,往那一站就是个球。”


    云不意啃着猪蹄点头:“嗯嗯,听你的,明天我们吃素!”


    玉蘅落曾经也是走?南闯北的人?,朝窗外看了看,提议道:“附近有座衔荷寺,素斋做得非常好,要不今晚我们便?前往借宿,顺带吃一顿斋饭?”


    “这主意好!”沈鳞一拍桌子,“我以前也常听人?说起衔荷寺的素斋,可惜贫穷限制了我的脚步,如今可算有机会,就借你们的光蹭两口?吧!”


    秦离繁嚼着水煮鱼片,辣得满头汗,连连点头。


    云不意一锤定音:“好!就这么决定了,我们晚上去衔荷寺借宿吃素斋!”


    秦方听完全程,有些?绝望地看向冷天道。


    冷天道捧着云不意给?他盛的汤,微微一笑:“他们都愿意做出如此大的‘牺牲’了,我们何不顺从呢?”


    秦方气笑了。


    此时距离帝京只剩两天的路程,附近山陡水急,草木凋敝,除了当下这家饭馆和五里之外的衔荷寺,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去处。


    抱着打不过就加入的心思,秦方同意留宿寺庙,吃罢午饭,便?叫车夫改道往东面行去。


    衔荷寺位于竹林深处,面积不大,一座正面旁间错着几间禅房,庭前的水渠连着外面的泉眼,活水养莲池,有锦鲤摆尾,即便?在深冬也生机勃勃。


    马车停在门前,云不意第一个跳下车迈进门槛,只见院中?有位年轻僧人?在扫尘,头顶是一棵高大的枫树,人?影与?枝干映在无波无澜的池面上,如一卷静置的古画。


    看到这一幕,云不意的脚步瞬间放得轻而缓,但依然惊扰了僧人?。


    他拄着笤帚望过来,僧衣古朴,眉眼英俊沉静,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是额心的朱砂痣,色泽鲜红如血,将他的面容也衬得妖异了几分。


    “施主。”僧人?行礼,声线清澈而语调温吞,“天色将晚,可是要借宿?”


    云不意连忙回礼:“是。我与?朋友‘途经’此处,想留宿一夜。”


    他话音未落,朋友们便?陆陆续续走?了进来,听到他略显局促的语气,纷纷向他投去诧异的目光。


    还是冷天道反应最?快,或者说与?他更?有默契,立刻就看向他身前的僧人?,瞥见僧人?眉心的痣时,眼皮不禁一跳。


    “怎么?”秦方捕捉到他的表情变化,微微皱眉。


    那僧人?俊美得过分,把一身灰朴朴的布衣都衬得格外精致,可除此之外,他也瞧不出什?么异状。


    “没事。”


    冷天道顿了顿,摇头,旋即抬脚走?到云不意身边,和僧人?见礼,唤一声“大师”。


    “大师不敢当,小僧法?号云梦。”云梦以眼神点了点人?数,颔首道:“寺内只有三间供旅人?歇息的禅房,几位若不嫌弃,挤一挤也睡得下。”


    “不嫌弃不嫌弃。”沈鳞摆摆手,“那个……有斋饭没有?”


    云梦一笑:“有的,各位略歇歇,一会儿小僧来叫你们用饭。”


    “多谢!”


    禅房在大殿右侧,云梦给?他们指路后便?朝厨房走?去,很快里面就亮起灯火。


    他一走?,云不意莫名松了口?气,进入离自己最?近的房间,环顾一圈,在床边坐下。


    禅房虽小,却?打扫得窗明几净,低矮的木板床上铺着绵软的褥子,被子非常厚实,散发?着阳光的味道,摸上去暖洋洋的。


    “三间房,我和离繁、阿蘅住这间。”别?的不说,云不意很喜欢这张床,坐下就不想起来了。


    玉蘅落无可无不可,秦离繁正想答应,却?被秦方抓住手臂轻轻拽了过去。


    “不,离繁和我一间。”


    云不意眨眼:“那沈大夫……”


    他的眼神还没转过去,沈鳞已经像火烧屁股似的弹起身,一把抄起玉蘅落搂住,摇着手指拒绝:“不,我要和猫崽子睡一间,谁也别?跟我抢,就这么决定了!”


    说完,他打飞腿跑往隔壁房间,动作利索得好像身后有鬼追。


    云不意表情一僵,犹犹豫豫地望向门口?——冷天道正倚着门框凝视他,冷不防迎上他的目光,淡淡垂下长睫。


    “无妨,我可以打地铺。”


    他的语气平静得毫无波澜,云不意却?生出几分不忍,软了声音:“不用不用。这床挺大的,咱们横着睡,最?多委屈一下腿,不需要你打地铺。”


    “当真?”冷天道唇角微扬。


    云不意刚把头点下去,就见他施施然来到床边坐下,似有若无地挨着自己肩膀,揉了揉后颈。


    “那就多谢了。”


    夜风灌入窗户,吹起冷天道的发?丝,空气中?浮动着他不知从何处沾惹来的花香,分明没有任何亲昵举动,甚至连眼神接触都没有,云不意却?感觉心跳过速,耳朵都快被烫熟了。


    “不不不用谢!”触电似的蹦跶下床,云不意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你先休息,我去院子里看看风景。”


    话还没说完,他的身影就跟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门边。


    冷天道垂眼低笑,余光扫到床褥攒起的褶皱里夹着一片竹叶,应是云不意起身时落下的,便?拈在指尖一转,放入袖中?。


    他往里坐了坐,手臂搭上窗台。窗外就是前院,云不意正蹲在莲花池边,看着池面上的自己用力搓脸。


    “这么容易害羞……”


    冷天道脱口?而出半句话,反应过来后,却?把后半句忘了,最?后也只是摇头微笑,若无其事地盯着云不意的背影。


    水池旁,云不意好容易借着冷风让脸上的温度消退,耳边突然响起一阵水声,原来是只胖锦鲤摆尾,掀起水花泼到他身上。


    云不意眼疾腿快地避开,再?看那条圆滚滚的鱼,好气又好笑:“云梦大师看着脾气挺好,养的鱼怎么这么凶?”


    那条锦鲤像是听懂了他的话,身子一绕游到池边,鱼鳍动了动,嘴里吐出一长串泡泡,跟说话似的。


    见状,云不意好奇地凑上前,锦鲤便?抓住时机又冲他扬了一泼水,正中?他的脸。


    “噗……咳咳。”


    身后传来冷天道隐忍的笑声,云不意没脾气地叹息,对着锦鲤抹了把脸:“你是第一个成功攻击到我的生物,偷袭很好,下次不要再?偷袭了。”


    说罢,他曲起拇指和中?指隔空一弹,只听“咻”的一声过后,那只锦鲤就被一个大脑嘣弹得翻出了肚皮。


    身后又传来了一声低笑。


    “笑什?么笑!”云不意回头瞪人?。


    冷天道掩唇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不是笑你。”


    “那你笑什?么?”云不意斜眼,“想起高兴的事?”


    “对,对。”冷天道抑制不住地弯起眼睛,“我以前养了一条特别?亲人?的鱼。”


    “……”


    云不意挽起袖子就要冲进房间修理他。


    然而在他抬脚的前一秒,那条肥锦鲤忽然闯进他的余光——它轻盈地跃出水面,将嘴里衔的半片荷叶放到了池畔。


    云不意脚步一顿,想了想,还是先回身拿起那片荷叶。


    叶子上画着一只体态修长的锦鲤,它口?衔纸片,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字:快逃!


    看到这张栩栩如生的简笔画,云不意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张表情包。


    荷叶,锦鲤,纸条:快逃.jpg


    空调,窗户,纸条:快逃.jpg


    妈耶,不会碰上同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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