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捏着荷叶, 云不意看向水池,却再也找不到?那条胖锦鲤的身影——能看见的锦鲤一条比一条纤细。


    若不是水面上?还有尚未止息的波纹, 他恐怕会以?为刚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


    想了想,云不意将叶片收入袖中,装模作样地背着手围绕莲池转圈,实则将灵力如舒展的枝条般散逸至地下,朝寺庙的各个地方探去。


    衔荷寺就这么点大,很快,他的灵力触角便延伸至寺内几乎所有角落,除了……莲池对面的正?殿。


    他的灵力被挡在了正?殿门外, 原因不明。


    云不意步履一顿,抬首望进大殿。


    彼时黄昏已过,夜幕四合,寺里草木深长之处石灯幢幢, 这些?光点汇成一条若有若无?的长线,悄然弥漫至正?殿阶下,与殿中的长明灯辉映。


    只可?惜大殿门窗紧闭, 除了烛火, 从?外面几乎什么也看不到?。


    云不意这时忽然反应过来——哪家正?经寺庙会把正?殿锁起来?不都是门户洞开, 任由?往来者?入内参拜吗?


    联想到?荷叶上?的“快逃”二字, 再加上?自己灵力受阻的事,他直觉这座殿宇里藏着些?秘密。


    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危险预感, 反倒看着那满殿的灯光时, 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心?平静。


    锦鲤的提醒与自己的直觉产生了冲突, 云不意并不急着判断谁对谁错,而是打算先靠近看看。


    可?就在他抬腿的刹那, 厨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清淡的香味犹如烟尘卷出,绊住了他的脚步。


    乍然风起,鬓角的碎发糊了云不意眼睛,他赶紧扒拉下来,回过头,就见云梦端着托盘缓步走下台阶。


    他的衣摆扫过阶上?苔痕,打了个?卷,停步时静静垂落在脚边。


    风也停在他的身旁。


    云不意敏锐捕捉到?四周浮动的一缕肃杀之意,可?与云梦四目相对时,他的神情却一如往常,只是多?了些?疑惑。


    “施主在院中散步?”


    他的问题很平常,云不意却莫名生出几分心?虚,原地活动了下手脚:“啊哈哈,是啊是啊,饭前走两步可?助胃口大开,一会儿我便?能多?吃一点。”


    云梦眼中露出淡淡的笑意:“饭食已备好,小僧先将它们端上?桌,劳施主代我请你的同伴们出来用饭。”


    “行,你忙着,我去叫他们。”


    云不意若无?其事地挥挥手,调头朝禅房的方向走去,中途想扭头看看正?殿,可?是云梦的视线在身后如影随形,他便?忍下了。


    待云不意风风火火地跑进房间,云梦才将目光收回,于虚空处顿了顿,沉沉落在不远处的莲池中。


    池水清澈,铺着残荷败叶,隐约可?见三?两条体态修长的锦鲤在水中游弋摆尾,怡然自得。


    没有看到?意料之外的东西,云梦淡淡移开眼,捧着托盘走向池边的石桌。


    素斋刚摆好,云不意就将冷天道几人叫出了房间,因时间紧,他没来得及说?方才的经历和发现,决定吃过晚饭再找机会细说?。


    众人落座,不及说?话,便?被一桌卖相奇佳的素斋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哪怕是心?里藏着事儿的云不意,也在这一刻暂时忘却了烦恼,在云梦点头示意可?以?开动后,美滋滋地举起筷子大快朵颐。


    冷天道倒是察觉了他的异样,刚才他在院子里的所有举动都被冷天道尽收眼底,因此对桌上?的美食并不热衷,除去给他夹菜,多?数时候都在安静思考着什么。


    半晌,食过三?巡,吃了七分饱的秦方率先停筷,接着是饭量较小的秦离繁和吃猫食的玉蘅落。


    云不意把肚子填了个?半饱,才陡然想到?自己对这间寺庙的疑虑,赶紧也搁下碗筷,只是在冷天道递过汤碗时,条件反射地接了过去。


    全场登时只剩个?沈鳞还在没心?没肺地抄底,拿菜汤泡米饭,吃得那叫个?潇洒豪迈。


    云梦耐心?地等在一旁,云不意见状,像是随便?找了个?话题问道:“云梦大师,我们难得来一回,以?后也未必有机会再来,我想进正?殿参拜菩萨,再点几盏长明灯,不知?是否方便??”


    云梦闻言,居然低眉笑了:“施主有心?,不过本寺并不供奉菩萨,长明灯倒是可?以?点,不过,明日再说?吧。”


    本来云不意突然提出要参拜菩萨,让在座几人都愣了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云梦的回答一出口,他们就各自反应过来,有的表情微妙,有的若无?其事。


    “不供奉菩萨的寺庙?有趣。”秦方的试探来得最快,“那正?殿里莫不都是长明灯?”


    云梦摇头否认,却没有说?除了长明灯外,里面还有什么。


    沈鳞咽下嘴里的菜汤泡饭,仰头看了眼星空,又把手缩到?桌子底下掐了几下指节,笑道:“此处可?是少有的风水宝地,将寺庙选在此处建造,还真是神来一笔。”


    听到?这话,秦离繁眉毛一跳,正?舔爪子的玉蘅落动作一顿,旋即继续。


    沈鳞是大夫,也是修行者?,对占星看相堪舆风水皆略有涉猎——主要是为了赚钱而学——他口中的风水宝地,一般不是对活人而言的那些?,而是……墓地。


    秦离繁初次与他见面,就听他夸过秦府的选址是风水宝地,说?此地藏风聚气,适合造墓,被秦方一甩袖打出了门外。


    现在又听他用这四个?字形容衔荷寺,秦离繁顿时不安地动了动腿,感觉下一刻脚下的土地就会崩开,露出古时的墓穴来。


    云梦自然不知?道沈鳞的夸奖背后藏有何?种?深意,礼貌谢过他的夸赞,只说?选址是上?任主持定的。后来主持圆寂,师兄弟们纷纷外出游历,只有他留守于庙中。


    “我说?寺里怎么只有云梦大师一位僧人,原来是这样。”云不意象征性地附和几句,然后话锋一转:“那正?殿里不供菩萨,供谁啊?”


    “诸相非相,只要心?中有佛,何?必管庙宇里塑了什么金身。”云梦淡淡答道。


    他的回答可?以?说?非常符合世人对佛门的刻板印象,挑不出错处。但落在众人耳里,却隐隐有几分违和。


    他似乎一直在刻意回避“正?殿里有什么”这个?问题,而这种?回避本身就很不佛门。


    云不意喝了口汤,正?琢磨着如何?从?云梦嘴里再打听点情报出来,就听见始终一言不发的冷天道忽然开口了。


    他说?:“衔荷寺之名,倒让我想起从?前看过的一则故事。”


    冷天道刚出声,云不意几个?就齐刷刷向他投去目光,不自觉把套话的希望放在他身上?。


    云梦神色不变:“是吗?什么故事?”


    冷天道以?眼神示意云不意稍安勿躁,随即开始慢慢讲述。


    “菩提尊者?座下有一弟子,名唤衔荷。他本是莲池中一尾锦鲤,一朝悟道后修成正?果,深受尊者?喜爱。”


    “然他在尊者?身旁修行多?年,却始终未有寸进。师兄弟们以?为他的修炼出了问题,就去找尊者?求助。”


    “菩提尊者?拈花垂眼,说?道:‘衔荷所修者?非禅非道,而是修己。他得道那日便?已误入歧途,多?年以?来心?志不改,自然修行无?进。然而他若移情改性,情况也不会比如今更好。’接着,菩提尊者?让自己的一众弟子们看了衔荷当年得道时的场景。”


    “他以?鱼身化人,从?水下走来,环绕周身的金光恢宏灿烂,但他的眼底空无?一物。”


    “他向尊者?行礼,说?:‘弟子愚钝,但求尊者?解惑。弟子曾听闻鱼儿的记忆只有七瞬,七瞬后便?忘却前尘,如再造新生。可?弟子遁入空门,苦修佛法,为何?始终勘不破红尘诸事?仍然执念于情?’”


    “尊者?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他:‘往事历历在心?,如果让你带着得道后的心?境与记忆回到?过去,再做一回选择,你当如何??’”


    “衔荷沉默半晌,垂首道:‘弟子愿永堕混沌,甘受七瞬一轮回,仍于雨夜……为他衔荷。’”


    故事不长,冷天道平铺直叙说?来,不加以?丝毫修饰,却让夜风渐冷渐寒,让云梦的眼瞳渐深渐暗。


    云不意看看冷天道,再看看云梦,心?里头想的却是——鱼的记忆只有七秒这个?谬误居然传到?异世界来了?


    不过一转念,他又为故事里衔荷最后的回答所震慑。


    执念,又是执念。


    一路行来,云不意遇到?过太多?执念深重的人事物。


    从?最早的玉绮芳为向生死之道夺回玉蘅落的性命而修习邪法,异化成怪物,到?宁唯萍为让桂村村民魂魄得到?解脱凭一点残魂滞留尘世数百年,再到?林葳替所爱之人争命的疯狂和不择手段……


    执念二字,几乎串起云不意这段时间以?来的所有经历,但直至此刻,才被冷天道一个?故事点明。


    故事中的衔荷已经修成正?果,然而成了佛也没能得到?大自在,他心?心?念念的仍旧是某个?雨夜,还是鲤鱼的自己为那人衔荷避雨之事,偏执深重到?了菩提尊者?也渡不了,更说?出移情改性只会比坚守此心?更糟糕之类的话。


    ——永堕混沌,甘受七瞬一轮回,仍于雨夜……为他衔荷。


    这么强烈的执念,世上?若是真有衔荷这样一个?人,像故事那样得了道还好,如果没有得道……


    会不会变成第二个?林葳?


    云不意看着云梦似有深意的表情,顿时觉得三?叉神经突突地疼。


    沈鳞停了筷子,和秦方对视一眼。秦方微微摇头,他则点点头。


    秦离繁将玉蘅落抱在怀里,一人一猫用眼神交流,情愿拿手比划也不肯打破此刻的寂静。


    直到?冷天道低低咳嗽出声,空气中那让人窒息的静默才终于被打破。云不意给他拍了拍后背,他顺势抓住云不意的手,拢在掌心?。


    “诸相非相,是以?不见神佛,才见神佛。既然如此,正?殿里供奉着并不重要,毕竟,它终究不是它。”冷天道朝云梦微笑。


    “就如衔荷得了果位,也再回不到?那个?雨夜,变不回那条鲤鱼,看不见那个?人。他勘不破的不是红尘诸事,是红尘诸事里,处处都有的那道影子。”


    云梦安静半晌,笑了笑:“很有禅意的故事,受教了。”


    冷天道摆手,将冰凉的指尖蜷进云不意的指缝:“贵寺以?衔荷为名,让我无?端联想,见笑。”


    “巧合罢了。”云梦平淡站起身,衣摆掠起凛冽的风,“既已饭毕,诸位便?回禅房休息吧,小僧收拾完碗筷,也要回屋做晚课了。少陪。”


    云不意红着耳朵站起身,倒也没有甩开冷天道的手:“大师,需要帮忙吗?”


    云梦摇头,将餐盘碗筷堆叠在托盘里,端着走向厨房后的水井。


    众人对视一眼,也沉默地向禅房走去。


    ……


    “你说?你的灵力探不进正?殿?”


    回到?禅房,云不意刚把自己的发现告知?众人,秦方便?一扬眉,直接揪出最关键的信息。


    云不意的实力可?是经受过天罚检验的,在当下这个?仙道寂灭,道法没落的年代,可?以?说?无?人能出其右。


    那正?殿里的东西什么来头?居然可?以?将他的灵力阻挡在外?


    这下别说?云不意,就连玉蘅落都开始好奇,从?秦离繁怀里探出头来:“探查的灵力被阻,你没有试试直接进去,或者?强行突破?”


    云不意望出窗户,正?殿中灯火长明,说?要回屋做晚课的云梦站在里面,身影映于窗纸,被拉得很长。


    他耸耸肩:“想试来着,没来得及。”


    秦方敲了敲桌面:“天道,你在饭桌上?说?的那个?故事是你编的,还是切实存在?”


    冷天道无?奈:“我不写话本,没有临场编故事的能力。”


    话音未落,他掩唇咳嗽几声,冲云不意挥手:“夜里凉,别在窗边吹冷风,过来坐。”


    “哦。”


    冷天道的语气熟稔亲昵,让云不意幻视前生的家里人,下意识答应。


    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乖乖关窗走到?床边坐下了。


    秦离繁眨巴眨巴眼——诶?阿意几时这么听话了?而且他不怕冷啊。


    玉蘅落瞧他一眼,眼疾手快地把毛爪子按在他差点发问的嘴上?。


    看破不说?破是一种?智慧,不掺和熟人之间的感情纠葛对谁都好。


    云不意反应过来后莫名有些?尴尬,挠挠鬓角,转回正?题:“这个?故事有什么问题吗?不能因为故事的主角叫衔荷,就觉得此衔荷与彼衔荷一定有关系吧。”


    秦方板起脸在他额前轻轻一敲:“冷风把你的脑子吹坏了?云梦听故事时的神情说?明这个?故事对他而言不仅是故事,佛门并没有一位衔荷菩萨,但不代表世间没有衔荷这个?人。”


    云不意揉揉额头,虽然无?言以?对,但还是理不直气也壮地回踩了他一脚。


    “永堕混沌,甘受七瞬一轮回,仍于雨夜为他衔荷。”沈鳞重复故事里最后一段话,摩挲着下巴似笑非笑,“这个?和尚六根不净啊。”


    “有件事我之前没机会告诉你们。”冷天道慢悠悠道:“云梦不是人族,是妖。”


    众人一愣,紧接着不约而同:“啊?”


    “他身上?没有妖气!”秦方第一个?反驳道。


    “他的妖气和妖力都被封印了。”冷天道点点眉心?,“很强的封印,而且……我对那种?封印很熟悉。”


    云不意想起云梦额前那粒艳丽得不正?常的痣:“原来那是封印……你见过?也被同样的手法封印过?”


    不自觉的,他的语气里带了点紧张。


    冷天道垂下眼帘,神色略显黯然:“我曾经被封印在妖界一处荒芜地界,封印我的方法和云梦的一样,只是他的封印完整,而我的封印由?于年深日久,变得残缺不全,又偶然为一位妖族所破,这才让我重见天日。”


    “什么时候的事啊?”云不意追问,长睫一下一下眨动,藏不住眼底的担心?,“有没有留下暗伤。”


    冷天道压下蠢蠢欲动的嘴角,继续保持黯淡表情:“我的人生是在脱离封印桎梏之后开始的,那封印的来源不在我现存的记忆里。至于暗伤……呵,倒也没有留下身体上?的伤害,只是让我的心?态失衡了很长一段时间。”


    “理解,我能理解。”云不意叹了口气,回忆起自己被埋在浊云里那会儿,顿时感觉与他同病相怜,“不管怎么说?,没受伤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说?完,他拍了拍冷天道的手背,给他拉来被子盖上?。


    “嗯。”


    冷天道应了一下,抬袖掩唇咳嗽。


    旁边的秦方、沈鳞、玉蘅落、秦离繁:“……”


    装什么咳嗽?你丫的装什么咳嗽?


    在座的除了云不意谁看不见你小子眼角眉梢快要飞起来的笑意?


    哦,再不拿袖子挡一挡,用嗽声遮一遮,你就快压不住上?扬的嘴角了是吧?


    呸!最讨厌这种?卖惨博可?怜的家伙!


    无?耻之徒!


    “诶,你们怎么这样看他?”


    云不意从?糟糕的记忆中抽离,一抬头就看见秦方几人抱肩斜眼注视着冷天道,脸上?那无?语的表情简直如出一辙。


    刚说?完,他又看见他们瞬间变脸,秦方挂起如沐春风的笑容走到?床边,在冷天道背上?“啪啪”拍了两下:“没什么,我们是惊讶他竟有这样一段坎坷的过往!”


    “对对,对。”沈鳞用力点头。


    秦离繁叉着腰,正?想给云不意揭穿冷天道的“真面目”,就被玉蘅落一把捂住嘴巴。


    “是啊,我们可?惊讶了,你看离繁惊讶得脸色都变了!”玉蘅落一本正?经地说?,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惊讶是那种?表情吗?”云不意皱眉,他感觉这几个?家伙在驴他。


    然而没等他接着追问,冷天道便?不着痕迹地接过话头:“其实衔荷寺与云梦的古怪与我们无?关,无?论他有怎样的过往,只要不曾害人,我们便?不必要深究。”


    “啊,对啊,你说?的也是。”云不意恍然,被他提醒,才发现自己执着于查探衔荷寺是钻了牛角尖。


    他并没有在寺内感受到?死气,用灵力探看过除正?殿以?外的地方,也没有发现异样。


    想来云梦纵然是个?有故事的妖,他的故事也只伤害自己,不波及他人。既然如此,他实在没有追根究底的必要。


    虽然他还是好奇正?殿里放了什么东西,居然可?以?隔绝自己的灵力。


    “算了。”云不意一拍额头,“我们这回是去妖界找草药医治冷天道的伤,不宜多?生周折,天亮我们就离开吧。”


    秦方背手凑近他:“真不查了?”


    “不查。”云不意摇头,“他没害人,我们有什么理由?去揭他伤疤。”


    秦离繁把玉蘅落的爪子扒拉下去,瞪了冷天道一眼,却也没有坚持戳穿他,只是提醒云不意:“那莲池锦鲤给你的那张荷叶上?的字要怎么解释?”


    “它让我们快逃,”云不意摊手,眼神无?辜,“我们走了不是正?合它意?”


    秦离繁歪头琢磨了一会儿,这个?逻辑似乎也没毛病。


    云不意嘴上?洒脱,但冷天道看得出他对正?殿中的东西非常好奇,想了想,提出个?折中之法:“这样吧,从?妖界回来,我们再来衔荷寺一趟,到?时你想查什么,我都陪你。”


    云不意抿嘴一笑,偏圆的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好。”


    “行,听你的。”


    秦方无?奈摇头,右手负在背后,在云不意的视角盲点里给冷天道竖了个?大拇指。


    见他一句话哄高兴了云不意,秦离繁若有所思地点头,对他装可?怜骗云不意担心?的不满消退了大半。


    ……


    深夜,乌云遮天,扑簌簌落起了雪粒。


    云不意和冷天道横躺于床榻上?,中间隔着一件叠好的大氅作为楚河汉界。冷天道倒是躺得规规矩矩,但云不意睡相豪放,一条手臂横过界,搭在了冷天道身上?。


    冷天道并未睡着,也没有推开他的手臂,只是小心?拉高了他的被子,又把他滑到?手肘的衣袖慢慢移回手腕。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云不意睡得很熟,甚至可?以?说?全无?知?觉。


    因为他陷入到?了一个?怪梦当中。


    梦里有一片温暖且不刺眼的光芒,和阳光相似,却更加柔和。


    光芒包裹着一尊人形木雕,不过巴掌大小,衣着配饰雕琢得精致细腻,偏偏最重要的脸是空白?的,看上?去怪异而又突兀。


    云不意看不出木雕的着装属于哪个?朝代,只觉得繁复古朴得过分,肯定不是最近几百年流行的风格。


    但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这尊木雕很熟悉,这种?熟悉不是针对木雕的形状,而是材质,那种?感觉简直就像……它是自己分离出去的一部分。


    梦里,云不意不由?自主地伸手向木雕抓去。


    然而他的手刚靠近半寸,木雕后便?突然蹿出一条筷子大小的白?龙,龙尾一甩,整条龙都缠绕到?木雕身上?,龙头支在木雕肩头,眉心?一点赤红尤为醒目。


    白?龙背上?的鬃毛迎风飞舞,它怒气冲冲地瞪视云不意,张口咆哮:


    “吼!——”


    “啊——!”


    云不意霎时惊醒,猛然弹坐起身,惊得冷天道也睁开了眼睛。


    他一捋额前的散发,缓缓起身,握住云不意汗津津的手:“做噩梦了?”


    冷天道的声音略带沙哑,却很温柔。


    云不意脑袋里一团混沌,听见他问,下意识就顺着乱糟糟的思绪说?:“我梦见一条蚯蚓那么大的白?龙缠着我,对我怒目而视,还吼我……”


    冷天道抓住终端:“……缠、着你?”


    “嗯。”云不意皱着眉点头,“缠得可?紧了呢!”


    冷天道:“……”


    第五十二章


    窗外寒风一激, 让云不意迷迷糊糊的脑子彻底清醒。


    他扶了扶额,抬眼看见冷天道寡淡漠然的?神?色, 就知道自己之前那句语焉不详的话语让他误会了。


    云不意正想解释,却见他别过脸去。


    “龙啊,真是久违的?名称。我还以为神话时代结束后,世上早已不?存这种生灵。”冷天道语气平和,“你很喜欢龙?做梦都是它缠着你。”


    “呃……”


    冷天道表情正常,口气正常,就连措辞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但云不?意就是听出了一丝酸溜溜的?味道, 虽不?浓郁,却格外明显。


    云不?意的?心情忽然有些微妙:“那只是个梦,而且其实不?是我说的?那样。你……不?用在?意。”


    “嗯,我不?在?意。”


    冷天道掀开被子下床, 拿起挡在?自己和云不?意中间的?大氅抖开、披上,顺了顺睡得凌乱的?长发。


    “起床吧,不?是还要?赶路?”


    云不?意眨眨眼, 一个弹跳蹦下床, 边穿外衣边打量他的?神?色, 探头探脑狗狗祟祟, 偏偏特别没自觉,还以为自己做得隐蔽,殊不?知早就被他尽收眼底。


    冷天道淡漠的?神?色终于?破冰, 在?他又一次扭脸望过来时回头一笑?:“你好像很?在?意我的?反应?”


    闻言, 云不?意像受惊的?蜗牛, “嗖”一下缩回壳子。


    “没有啊,没有。”他一本正经地摇头, 将缀着毛毛领的?兜帽往脑袋上一扣,大步流星朝外走去,“你的?伤势拖不?得。走了走了!赶路去!”


    冷天道看着他的?背影笑?了一会儿,冷不?防想到他说的?梦,脸色又冷下去。


    “白色的?龙……哼。”他揣起手,淡然迈出门槛。


    梦永远只会是梦,不?可能成真。


    昨夜下了雪,今晨起来银装素裹,莲池旁的?枫树结了霜色,像一座晶莹剔透的?冰雕。


    云不?意提着衣摆跑到庭中,雪白毛领衬得他的?容貌愈发精致,只笑?一笑?,便?让满庭风景黯然失色。


    “阿意!”


    玉蘅落忽然喊着他的?名字从房中飞跑出来,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指着地上积雪满脸惊喜。


    “昨晚上下了好大的?雪!我在?洛安城从没见过那样的?雪景,可漂亮了!”


    “你看到了?”云不?意有些遗憾,“我昨夜睡得太早,完美错过,等到起床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无妨。”


    玉蘅落踱下台阶,一地的?雪衬得他黑得发亮,煤球似的?圆圆身子上缀着一双明亮眼睛,踏着雪地上落下一串梅花脚印。


    “嘶……冻脚!”玉蘅落跳进秦离繁怀里,贴着他的?胸口蜷起,“帝京这段时间会一直下雪,等到了那里,你很?快就能看腻了。”


    云不?意笑?着点头:“好吧,但在?正式见到之前,我会保持期待。”


    这时,冷天道和秦方一前一后走出房间,都换上了厚厚的?衣服,因仪态端整,所?以并不?显得臃肿。


    “时辰差不?多了。”秦方把?秦离繁拉过去,给他塞了个手炉,又往云不?意手中塞一个,“跟云梦大师告别,我们便?离开吧。”


    云不?意点点头,看向云梦的?禅房——门窗紧闭,不?知道是还没睡醒,亦或一夜未归。


    他刚想到这里,不?远处正殿的?大门便?“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云梦站在?门槛后,乍亮的?天光映出他眉宇间淡淡的?疲倦。


    因着昨夜冷天道的?话,云不?意着重看了他眉心的?红点一眼,发现那红点更?鲜亮了,衬得他皮肤苍白如雪,细看竟然有种如妖似鬼的?妖冶。


    “诸位施主,早。”云梦向他们行礼,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小僧尚未做早饭,劳你们稍等。”


    “不?必麻烦了。”


    冷天道的?声音突然在?云不?意耳边响起,他吓了一跳,回头才见他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身边。


    是他脚步太轻,还是自己对他毫无防备?


    云不?意拍了拍“砰砰”跳的?心口,脑海中不?自觉冒出个奇怪的?念头。


    冷天道并不?知道他的?想法?,继续对云梦说道:“我们尚有要?事,这就离开,多谢大师让我们在?此留宿,告……”


    “既然如此,在?离开之前,先把?长明灯点上吧。”云梦突兀地开口打断他的?话,转眼看向云不?意,“施主,请随我入内。”


    云不?意愣了愣,后知后觉地记起昨晚在?餐桌上提起的?点长明灯的?事,那时他是想找个借口进正殿一探,云梦确实也答应了。


    冷天道眼神?微动,与云不?意对视一眼,见他轻轻点头,便?说:“不?介意的?话,我等也想点一盏,大师可否让我们一同入内?”


    意料之中的?,云梦拒绝了:“长明灯为死者而点,意在?照亮其轮回之路,使其下一世人生顺遂。诸位之中有资格点灯者,只有这位施主,以及……”


    云梦顿了顿,目光落在?玉蘅落身上。


    玉蘅落舔舔毛,淡定地“喵”一声,从秦离繁怀里跳到云不?意怀里。


    云不?意接住他,心念一转,将手炉塞给冷天道:“你先暖暖手,跟大家一起在?外面等我。”


    冷天道拒绝的?话被他完美堵住:“那你……”


    “放心,这世上除了我自己,应该没什么东西能伤到我。”


    云不?意凑到冷天道耳边小声说道,转身时散碎的?发丝从他指尖掠过,触感冰凉,隐隐落下冬雪寒梅般的?清香。


    冷天道怔了一怔的?功夫,云不?意已经抱着玉蘅落走上台阶,跨进正殿。


    云梦对着下方众人行礼,平静地合上门扉。


    冷天道下意识往前追出一步,被秦方拉住。


    “放心吧。”秦方明白他是关心则乱,所?以没有出言取笑?,“阿意知道分寸。”


    冷天道抿了抿嘴唇,拢着手炉退回原位。手炉上残留着云不?意掌心的?温度,暖融融的?,让他纷杂的?渐渐平静下来。


    秦离繁其实也有些担心,朝正殿张望之时,不?经意瞥到旁边的?沈鳞。他从刚才起就始终一言不?发,此刻掐着手指不?知在?卜算什么,神?色微妙。


    “沈大夫?”秦离繁蹭到他身边,“你算到了什么?”


    沈鳞“啧啧”两声,抬手指向正殿:“龙脉所?在?,风水宝地!好一座大墓啊!埋个皇帝不?成问?题!”


    话音未落,冷天道和秦方齐刷刷扭头看他,把?他看得一缩脖子。


    “……我不?说了。”


    ……


    门窗一关,正殿里的?能见度瞬间下降到睁眼瞎程度,所?幸云不?意不?受影响,玉蘅落是猫有出色的?夜视能力?,这才没有吓到。


    不?过,殿内并非一点光源都没有。


    门的?对面有整整十排呈阶梯状放置的?长岸,上面点满了长明灯,即使错落摆放,也是一片豆大的?光,密如繁星。


    最后一张桌案上没有灯盏,只放着一个类似盆景的?木雕。


    确切地说,那是一根枯萎的?枝干,线条流畅光滑,修长纤瘦,单看轮廓,竟如乘风而起,仙袂飘飘的?仙人,只不?过脸上是空白的?,没有五官。


    多么神?似啊……


    好像下一秒就会有条白龙从黑暗里蹿出来冲云不?意咆哮,将他从梦中惊醒。


    所?以那其实是个预知梦吗?


    云不?意麻了。


    “施主,新的?灯盏已备好。”云梦悄然无声走到了桌案前,将两盏新的?灯放到最下面那张桌子的?中间,“请你们亲手将它点亮。”


    云不?意与玉蘅落对视一眼,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光,分不?清是本来就亮,还是别的?缘故。


    玉蘅落跳到桌上,用嘴叼住云梦擦亮后递来的?火折子,伸向油灯灯芯。


    火光一闪而明,摇晃片刻,慢慢趋于?稳定。


    玉蘅落凝视灯光半晌,沉默着扭头回到云不?意怀中。


    “施主,该你了。”


    云不?意走到桌前,想了想,将玉蘅落放到脚边,接过火折子。


    前生他多灾多病,幸而家人朋友都很?健康,除了会为他的?逝去伤心,日子应当过得美满。


    今生他活得自在?,身边之人亦如是。


    既然如此,那这盏灯就为这一路行来,他所?见的?枉死之人而点吧。


    愿前尘散尽,执念消解。来生光明灿烂,不?入迷途。


    想着,云不?意将火折子触在?灯芯上。


    下一刻,金色的?光芒骤然亮起,灯芯被暴涨的?火焰烧成灰烬,流火浮在?碗面的?灯油上,像一支迎风而起的?火炬。


    其他烛火陡然一暗,仿佛在?向它朝拜。


    紧接着殿内风声呼啸,桌案上所?有长明灯接连爆开,由点成面,最后连成一面辉煌的?光墙,彻底照亮那座原本隐于?黑暗的?雕像。


    由云不?意点燃的?那盏灯脱离光海,随即带着所?有长明灯里的?灯火冲出正殿,宛若一帘倒悬的?银河直上云霄,其光华璀璨,霎时照亮方圆数百里。


    之后,银河回旋转动,化作一只体态优美,尾羽华丽的?巨大神?鸟,围着衔荷寺展翼而飞,昂首清啸,洒落漫天星辰碎片般的?火星。


    但不?过眨眼功夫,巨神?鸟便?又如大羿射中的?太阳般爆裂开来,灿烂金辉照亮了半壁天宇,无数的?光线拖曳着长长尾巴,向四面八方飞驰而去。


    “我靠!凤鸣九霄!”沈鳞在?院子里失声惊叫,“那可是仙人墓的?意象!”


    “仙人无名,死后不?立碑,别瞎说。”秦方被他一嗓子从震惊中唤回神?,抬脚踹了他一下。


    冷天道拢着手炉,失神?地仰望天空,那些飞散的?流光倒影在?他眼底明灭,正如此刻他脑海中不?断涌出的?陌生的?记忆碎片。


    碎片里的?画面既不?连续,也不?完整,带着尖锐锋利的?棱角,只是回想,都令他心痛欲裂。


    而在?此时的?正殿里,徒手搓出这么大个奇观的?云不?意目瞪口呆,看看自己颤抖的?手,再看看空了的?桌案,大脑一片空白。


    玉蘅落嘴角抽了抽:“不?愧是你啊,每回出手都能搞出点惊天动地的?大动静。”


    云不?意正想反驳他没有,他不?是,他天性低调不?爱出风头,一道从半空折返的?火焰便?适时打断了他。


    那道火光的?速度快得叫人反应不?过来,径直冲向桌案顶端的?木雕,在?与其接触的?瞬间,便?化作温柔水流,丝丝缕缕浸没木雕表面细腻如生的?纹路,让它明亮一瞬。


    云不?意瞪大眼睛,只感觉在?这一刻,那尊木雕像是突然就有了活气,有了呼吸,从死去的?躯壳中蜕出,再得新生,生机澎湃。


    他几乎能看见一道身影被刻刀似的?火焰从木雕中雕琢成形,那道身影身着古朴繁丽的?华服,高?冠博带,气度巍峨。


    他面目模糊地站在?火光里,冲云不?意说了句什么,旋即朝云梦投去眷恋的?一眼,便?跟随火焰一同熄灭。


    云不?意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云梦朝他扑过去,可伸出的?手只抓住了空气,甚至没能碰到那尊木雕。


    空落落的?长桌上,木雕茕茕孑立,唯一的?变化就是褪尽了表面枯朽的?色泽,犹如一块翠色沉淀的?美玉,晶莹剔透又内藏锋芒,几乎像是古时的?君子之器。


    嗯,就是神?话时代?的?那种君子,文采斐然,武德充沛,不?整点翻天覆地的?狠活儿,都不?敢以这个称呼自居。


    云不?意望着木雕出神?,不?知为何,竟不?由自主地走向它,伸手触碰。


    “别碰它!那是……”


    云梦突然开口阻止,语气里的?情绪前所?未有的?强烈。


    然而他的?警告来得晚了一点,云不?意已经握住了木雕。


    旁观的?玉蘅落莫名紧张,甚至都做好迎接惊天动地的?变故的?准备。可结果却是……无事发生。


    云梦一愣,云不?意则是“咦”了一声,语调古怪地上扬。


    “这个……不?是……我的?枝干……吗?”


    第五十三章


    为了确认掌心熟悉的触感不是自己的错觉, 云不意索性把木雕整个抱在怀里,从头到尾摩挲一遍。


    玉蘅落在旁边看着, 心情?从直冲云霄的紧张到直达地府的无奈,大?起大?落之下心率过速,好悬没让他呕出一口血。


    云梦也终于?回过神来?,看着云不意“不敬”的举动脸色剧变,紧皱的眉宇戾气流泻,身形化光,尾带流火,气势汹汹地冲向他。


    “别碰它!”


    彼时, 云不意正打算变出几根枝条,与木雕对?比一下手感,感受到杀气临近,条件反射地挥袖, 扫除尘埃一样轻描淡写:“安静,我在思考。”


    袍袖舒卷,一时似平地起惊雷, 正中云梦胸口。


    由于?是下意识出手, 云不意没怎么?留力, 庞大?的灵力刹那间汇成浩荡洪流, 像一把撼天动?地的巨雷,将云梦这颗小小钉子直接锤到破墙而出。


    若不是木雕忽然?一亮,聚起莫名的力量从身后?把他托住, 又为他化消部分攻击, 他纵然?一身钢筋铁骨, 恐怕也会当场碎成满地齑粉。


    过筛毫无阻力的那种。


    “原来?不只是触感像,你连使用的力量都跟我几乎一模一样。”云不意对?着木雕喃喃道。


    就在这时, 被云梦遭遇惊到的冷天道几人匆忙进门查看,抬头就看见云不意脚踩供桌,一手叉腰,一手提着木雕,姿态格外威武霸气。


    若再衬上他那副严肃的表情?,冷不丁望见,居然?还?能看出几分目下无尘的威严。


    冷天道一怔,脚步倏然?放缓,停在一个微微仰头便?能与他对?视的位置,攥紧掌心的手炉。


    秦方和沈鳞也有些出神,倒是秦离繁全然?不管这些,蹦跶着朝云不意挥手道:“阿意阿意!你怎么?和云梦大?师打起来?了!”


    玉蘅落忍不住纠正:“是云梦大?师被单方面殴打——我亲眼看到的。”


    “唔?”云不意反应过来?,眨眨眼,托着木雕跳下供桌,身上那股不合时宜的神性与威严立马散了个干净,“什么?殴打?云梦大?师怎么?了?”


    他刚说完,云梦的一只手便?突然?抚上门框,吃力地将他带上最后?一级台阶,身残志坚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猝不及防之下承接云不意近乎全力的一击,即使木雕及时相救,他也受伤非轻,苍白的唇角挂着血丝,白到透明发青的脸越发衬得眉心的红点艳丽妖异,望之可怖。


    看到伤成这样的他,云不意先是愣神几秒,随后?才想起他的伤好像是自己造成的,眼皮子一跳,表情?逐渐尴尬。


    “抱歉,我刚才感觉到了杀意,本能地就……”云不意边道歉,边举着木雕朝他走去,“那什么?,你站那儿别动?,我给你治疗治疗!”


    “你别过来?!”云梦看到被他当个榔头似的拎着的木雕,又是一阵气血上涌,“你把它放下,就是对?我最好的治疗!”


    “它?”


    云不意作势挠头,才发觉自己还?拿着木雕,想了想,小心翼翼往脚边一放。


    “你不要激动?,我的灵力会造成哪种伤势我心里清楚,寻常药物和手段治不好的,上一个吃了我全力一击的家?伙再有几天都该满月了。”


    云不意苦口婆心地劝他:“你先冷静下来?让我为你医治伤势,就算想死,你也等我问完我想知道的事以后?再死,如何?”


    “……”


    云梦捂着胸口剧烈咳嗽,低头又呕出一口鲜红。


    秦方扶额:“阿意,你再多说两?句,他就真的要气死了。”


    冷天道闻言,飘忽的心绪归于?原位,再看云不意那神似恶霸的模样,低声笑?了笑?。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众人离开一片狼藉的正殿,转到莲池前的石桌旁坐定。


    云梦没有碰那尊木雕,只是盯着云不意将它放到桌子中间,然?后?沉默地任由云不意施为。


    温和的灵力入体,如筛子般将他体内残留的云不意的力量筛掉,又对?他脏腑经络的伤稍作疗复,他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云梦看看桌上的木雕,再看看云不意,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多谢。”


    云不意干笑?:“不用不用,本来?就是我失手伤了你。嗯……言归正传,你之前说它是什么??”


    他虚点木雕,顾忌着云梦的伤,没有碰上去。


    云梦垂下眼帘,整个人又恢复成原本冷淡的样子:“它是什么?……我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


    “未必。”冷天道摩挲着手炉,悦耳的声线隐约带着令人安心放松的力量,“先说说看。”


    云梦眉峰微扬,看上去像一个有心无力的嘲讽表情?:“它是建木陨落后?,遗留人间的躯干碎片。”


    “……啊?”


    “……咦?”


    “……嗯?”


    “……耶?”


    “……嚯!”


    桌边五个人说出了五种意味的语气词,有种既整齐又凌乱的不对?称美?感。


    云梦早已料到他们会是这种反应,毕竟从前见得多了,不以为意。


    “它是建木的……躯干碎片?我认识几个在街角摆摊卖平安符的老头,他们用脚编的最离谱说法,也不过是里面装着建木叶子的粉末。大?师不愧是大?师,心有多大?,梦就有多大?。”


    沈鳞把眉毛拧成了极具艺术感的形状,将嘲讽的话语说得真情?实感。


    云梦闭眼,俨然?一副不想多说的神情?。


    秦方摩挲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伸出食指触向?木雕。


    云梦没有说话,略带讽刺地看着。其余人见状,也都眼巴巴盯着他的手指。


    秦方想着,云不意碰了木雕没事,自己虽然?实力不如他深厚,但就算木雕身上有防护法术,自己轻轻碰一碰,应该也能挡下,便?没多在意。


    直到他的指尖落在木雕顶端,指腹上弥漫开沁凉温润的触感——


    陡然?天色剧变,狂风呼啸,天上黑云翻涌,赫然?有山倾地颓之势。低闷威严的雷鸣自远方滚滚而来?,在秦方头顶炸响,宛如龙咆凤啸。


    大?风起,闪电劈落,天地间灵气暴动?,仿佛被激怒的凶兽,从四面八方而来?,向?秦方倾轧而去。


    他始料未及,面对?这翻天覆地无孔不入的攻击,居然?不知往哪儿躲,如何挡。


    玉蘅落和沈鳞两?个懂行的更是直接麻了,前者蹿进秦离繁怀里,后?者端起秦离繁就往远离秦方的方向?,被端着的秦离繁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所幸冷天道及时反应,一把抓起云不意的手拍在秦方额心,冷喝一声:“放手!”


    几乎是同一时间,暴虐的风雷逼近秦方周身,在将他撕成碎片的前一刻,云不意掌心灵力迸发,化作碧绿的圆圈向?四方扩展,强势阻隔了这一波可怕的天地大?势。


    与此同时,秦方缩回触在木雕上的手,满脸心有余悸。


    他的手撤开之后?,周遭所有异象眨眼间全部消失,天朗气清、风和日丽,积雪在阳光底下反射银白的光辉,宁静和美?。


    云不意眨巴眨巴眼睛,手腕还?让冷天道抓着拍在秦方头上,虽然?依靠本能救了秦方和其他人狗命,但其实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


    他环顾四周,只见秦离繁三人缩在一起瑟瑟发抖,好似三只小鹌鹑。冷天道稍显冷静,额上却也出了一层薄汗。


    秦方更不必说,心跳声大?得八百里外都响如擂鼓,可见真的被吓得不轻。


    倒是云梦一脸平静,有种看多了也就麻木了的淡然?。


    他淡淡道:“建木之尊不容亵渎,现在你们明白我为何不让你们碰它了罢?”


    “那阿意也碰了,”秦离繁抱着玉蘅落牵着沈鳞,扶老携幼地回桌旁坐下,向?云梦灵魂发问:“为什么?他没事?”


    “不仅如此。”秦方看着云不意,脸上的神色逐渐从惊魂未定到大?为震撼,“他还?能……为我们阻挡来?自天地的……杀势。”


    “是啊,这是为什么?呢?”云梦凝视着木雕,眼神空落落的没有着点,“如果它是建木身躯的碎片,那你——这位施主,你又是什么??”


    “我……”


    云不意抿起嘴角,露出苦涩笑?容:“我是建木本尊?”


    这话一出,腿还?在发软的沈鳞噗嗤一乐,不由得冲他竖起大?拇指。


    “心有多大?,梦想就有多大?。”


    云不意白他一眼,本着说得再多不如证据碾压的原则,从冷天道手中抽回手,腕部到手掌变成了一束错落生长的枝干,枝上叶子青青,间杂着零星几朵小花。


    这束枝叶连着他的小臂,非但不会让人感到怪异,反而有一种独特玄异的美?感,这种美?感一半体现在琉璃宝玉般的绿叶苍枝上,一半体现在他毫无瑕疵的容貌与体态,二?者完美?融合,竟然?也与桌上的木雕交相辉映。


    看到这一幕,沈鳞差点把眼珠子瞪出眼眶,凑到云不意的手和木雕中间,看看左再看看右,端详半晌,愣是找不出半分迥异之处。


    云梦的淡然?也再度破功,搭在桌面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秦离繁和玉蘅落对?视一眼,想想方才碰都碰不得的木雕,再想想以前把云不意捏扁搓圆,将他的枝叶当成寻常物品随意处置的自己,连吐槽都不知从何说起。


    冷天道和云不意一样,对?他的身份早有推测,所以并?不惊讶。


    他伸指拨弄云不意的叶片,点了点那几朵小花,花朵便?羞怯地合拢避开。


    云不意轻咳一声,红着耳朵推开他的手,轻斥道:“别乱摸。”


    “哦,好。”冷天道轻笑?,托着下巴看向?云梦,“现在你可以回答我,如果这尊木雕是建木碎片,那我家?阿意是什么??”


    云不意自动?过滤掉“我家?”二?字,认真等待云梦的回答。


    云梦惊骇而茫然?地沉默良久,终于?长长叹息。


    “你能让……他,恢复生机,只有可能是和他一样的身份。”云梦勾了勾嘴角,似哭似笑?,不似佛门弟子,倒像被菩萨镇压的恶鬼修罗,“本尊?不可能,或许是更大?一点儿的碎片吧。”


    云不意与冷天道对?视一眼,不置可否:“若是照你所说,它是建木碎片,我也是。为何我能修成人身,拥有强大?的力量,它却只能委屈地当一尊自我隔绝的雕像?”


    闻言,冷天道、秦方、秦离繁和玉蘅落心里皆是一凛。


    这个问题非常关键,甚至可能涉及到云不意未来?的命运。


    云梦痴怔望着云不意手上的枝叶,那种色泽与质感,以及独一无二?的感觉是无法伪装的,不管木雕是否是建木碎片,它与云不意是同类这一点毋庸置疑。


    同类……同类?


    这会是你的命运转机吗?


    云梦无法控制地对?某个最好的未来?生出了期待,他垂下眉眼,声音里带着隐忍的悲怆:“他从前……也是人。”


    第五十四章


    在云梦讲述的?故事里, 这座木雕——建木碎片的化身名叫商雨规,他们相识于妖界大荒云梦泽, 那时的?他还是一条刚刚破壳的幼龙。


    四?界分定之后,彼此间几乎完全没有往来,这对?人界是好事,对?妖界亦然。


    彼时妖界萧条,很多在神话时期叱咤风云的?族群都已随着那个时代的结束逐渐日薄西山,直到云梦出生这一代,曾经与?人族为盟,受建木赞赏的龙族只剩下他一个纯血族人。


    商雨规是他破壳而出时见到的第一个人。


    云梦还清晰地记得那天的?场景, 雷云蔽空,风浪颠簸,他盘曲在湖底,被?水波撞得翻来覆去, 脆弱的?筋骨发出错位散架般的?疼痛。


    正当他惶恐而茫然无措之际,湖上有一人逐水而来,白衣胜雪, 高冠博带, 手持一把立起来比人还高的?藤杖, 过?惊涛骇浪如履平地。


    他站在湖心, 垂眸望着万丈水底惊慌的?云梦,眼睫微动,抬手将藤杖拄进?水中。


    霎时间藤杖凭空飞涨, 化作擎天撑地的?巨木, 蔽日遮天, 迸发出比云梦泽大潮更加暴虐恣睢的?力?量,令这座常年暴动的?水泽乖顺平静地匍匐于其枝叶之间, 瞬间变得风平浪静。


    云梦还未回神,就见商雨规收回藤杖,弯腰掬起一捧水——他在水中,透过?温柔的?清波,看清了这人的?脸。


    眉如修竹,眼似沉岳。


    并非是寻常词汇可以形容的?美丽,垂眸时,仿若神明低首。


    很久之后云梦才?知道,那种感觉叫做君子端方,是独属于神话时代鼎盛时期的?人族的?气质。


    “建木陨落不过?千年,龙族竟然已经没落至此。看来我今日入妖界,当真是天意成全。”


    神明抚摸云梦嫩枝般的?龙角,淡漠的?脸露出一丝笑意:“我名商雨规,以后,你便?跟着我吧。”


    云梦懵懂地凝视他,被?他带离云梦泽,这个他再也没有回去的?家?乡便?从此镌刻在他的?名字里。


    他追随商雨规行?遍妖界,从幼童长?大成人,陪他挽救濒危的?族群,帮他行?云布雨恢复天时,随他将四?分五裂的?妖界重整为举族团结一心,整体繁荣昌盛的?样子,丝毫不输人界。


    中途也曾遇到艰难险阻,也有甘愿堕落的?妖族拦路。


    若是前者,商雨规通常会?用平和手段解决,哪怕绕些远路也不在意。但如果碰到后者,他在劝说一次无果之后,便?会?以雷霆手段横扫敌方。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雷霆手段——挥手招来一片宽百里的?雷云,堵着敌人的?家?门口劈一天,这场面不能说摧枯拉朽,至少也是无人生还。


    值得庆幸的?是,他只出手了一次,就把妖界各族拧成一股绳,竭尽全力?配合他振兴妖界的?大计。


    不幸的?是,他这一手毁灭了原先妖界最昌盛的?一族,那族的?祖脉直到现在还是一口雷池,是生灵辟易的?禁区。


    那一千年岁月,商雨规左手持杖,右手牵着云梦,足迹遍布整片妖界大地,夙兴夜寐穷尽心力?,终至达成复兴妖界的?宏愿。


    然而故事的?主?角,却似他的?原身一般,没能有个好结局。


    妖界新纪元年,荷月初旬,商雨规将一身灵力?散尽,为妖界下了最后一场濯枝雨后,于妖界最高的?山峰上陨落。


    他并非完整的?建木,体内虽然有着磅礴灵力?,却是无根之水,无法从外界汲取灵气恢复,用一点便?少一点。等全部用完,他的?生命自然也走?到尽头。


    “这真是充实而短暂的?一生。”


    商雨规枕在云梦腿上,抬手抹去他眼角的?泪水,素来不苟言笑之人,此刻眼底却浮起淡淡的?笑意。


    “不用为我难过?。我非建木,却承托祂躯壳的?一部分所?生,祂逝去前最后的?牵挂就是诞生于祂手下的?这个世界,我为祂打理好妖界,便?是对?祂的?报答。如今事了功成,我也该退去了。”


    云梦好像又回到了云梦泽大浪翻覆的?那日,自己被?困在汹涌的?浪涛中,满眼都是令他恐惧的?混乱。


    他绝望地问:“那我呢?你功成身退,就要将我抛下吗?”


    商雨规被?问得一怔,笑意渐渐斑驳,迷茫覆上眉宇。


    “抱歉……”他只能说:“强大如建木,也无法创造一个没有缺憾的?天地。而我不过?是祂的?一块碎片,同?样不能面面俱到,处处周全。这回是我的?错,看在我抚养你长?大的?份上,原谅我吧。”


    商雨规来不及给云梦多留几句话,他的?衰亡来得急促而不容拖延,就这样在云梦怀里散去人形,化为一尊有乘云仙人气韵的?木雕。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云梦因执念几乎堕入邪道,木雕里残存的?商雨规元神封印了他的?真身与?大半功力?后坠向人间。


    云梦千辛万苦地将木雕寻回,却发现自己跟世间所?有生灵那样,失去了碰触他的?资格。


    ……


    “事情便?是如此了。他为妖界鞠躬尽瘁而死,并没有多余的?阴谋算计,也没有跌宕起伏的?内情,只是如此而已。”


    云梦凝视桌上的?木雕,指尖动了动,压抑着触摸他的?冲动。


    “那个雨夜衔荷的?故事是我编的?,我曾经为了他险些误入邪道,被?他唤回之后追随他来到人间,浑浑噩噩的?那几年当过?说书人,写过?话本子,这故事便?是那时留下的?。”


    “——一晃也数百年了。”


    众人沉默聆听,心绪各有各的?复杂,云不意的?尤其复杂。


    同?样跟建木有关系,人家?商雨规先生走?的?是圣人渡世路子,他可好,从有意识以来不是在吃喝玩乐就是在吃喝玩乐的?路上。


    虽然动手收拾了一个林葳,但跟商雨规的?攻击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唯一能稍微与?他老人家?比肩的?,估计就是指着天罚鼻子大骂那一回壮举了。


    想着,云不意心虚地搓脸,掐着手指头算了算,若是他想追上前辈的?脚步,只能靠整肃魔界了。


    “咳。”


    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冷天道掩唇轻咳一声:“人间足够繁荣,魔界亦有自己的?发展之道,不需要你费那样的?心力?。”


    秦方戳了戳云不意脑门,点头:“正是如此,所?以你快收起脑子里危险的?念头,以后继续当你吃喝玩乐的?小傻瓜。”


    “说谁小傻瓜!”


    云不意气鼓鼓地踩秦方一脚,见秦离繁和玉蘅落也在一旁点头赞同?他们俩的?话,有点泄气地托住下巴。


    “人各有道,不必强求。”云梦看着他认真说道,“如果可以选择,我想他也只愿做个游历红尘的?闲人,而非万人敬仰的?圣人。”


    云不意瞪眼:“你们怎么都能猜到我在想什么?”


    沈鳞噗嗤一笑,在脸上画了个圈:“因为你的?想法都在脸上写着啊,半点遮掩都不做,真单纯。”


    云不意气得在桌子底下踹他。


    “咳咳。”冷天道咳嗽,“踹到我了。”


    云梦表情冷淡:“还有我。”


    看着预判后迅速缩腿,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沈鳞,云不意:“……”


    是时候让他见识一下建木之尊不容亵渎的?2.0版本了!


    正当云不意挽起袖子作势修理沈鳞的?时候,云梦适时开口,救他狗命:“我想和你们一起前往妖界——带着他一起。”


    云不意一怔:“你不是不能碰他?怎么带?”


    云梦看着他微笑。


    “……让我带?”


    云梦颔首:“建木大神陨落时,碎裂的?身躯大半落在人间和妖界。人间这部分有一些化成灵草,还有一些……大抵全都融合成了你。坠入妖界的?部分除去商雨规之外,还有一截根系藏在某处,我可以带你们找到它。”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你是建木碎片,同?样有步上商雨规后尘的?那天,若是能融合建木树根,或可为你续命,甚至让你拥有自行?恢复灵力?的?能力?。”


    云梦的?话正中在座大部分人的?痛点,他们听完商雨规的?经历后,最担心的?就是云不意有朝一日走?到与?他相同?的?结果,现在知道有改变的?办法,纷纷精神一振。


    云不意嘴唇一动,正想说什么,就见冷天道皱起眉头:“既然如此,你以前为何不用那截树根救商先生?”


    “建木树根外围绕着一种独特力?量,一旦强闯,元神灵识都会?被?腐蚀和侵袭,以至于移情换性,堕入邪路。我尝试过?,结局你们都知道了。”


    云梦点了点眉心,接着说:“我不能接近建木树根,强求只会?送命,这位施主?的?真身属于建木一部分,也许他可以得到那截树根的?认可。”


    听到这话,云不意心念一动,隐约好似想到了什么重要线索,却由于灵光溜走?得太快,没有抓住。


    他挠着头正要开口,秦方又抢在他之前问道:“告诉我们如此重要之事,你想要什么?”


    云梦蜷起手指,静静望着眼前的?木雕,仿佛要从它流畅优美的?线条里一窥那人生前的?风采。


    他移开了眼神:“我希望……无论施主?从那截树根中得到什么,都能分一半给商雨规。即使他不能复生,留一丝回归人世的?念想给我也好。”


    云不意张嘴,玉蘅落又把他的?话头抢了去:“若是阿意失败了呢?”


    “那也不影响什么。”云梦缓缓摇头,并不因这个悲观的?猜测失态,“只要我一息尚存,便?会?守着他,等云开月明的?那一日。倘若实在等不到……那就等不到罢。”


    故事里的?衔荷已经修成正果,仍然勘不破执念。故事外的?云梦始终深陷情障,同?样不得解脱。


    故事是故事,也是谶语。


    众人默然。


    这时,秦离繁蹭到云不意身边,凑在他耳畔,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音量问:“你刚才?一直想说话又被?打断,是要说什么?”


    憋了半天的?云不意看他一眼,狗狗祟祟地低声回答:“我是想说……其实我不需要建木树根,也可以汲取外界灵气恢复自身损耗。”


    “真哒?”


    “真哒。”


    冷天道几人没有在意他俩的?悄悄话,询问过?云不意的?意见,见他迟疑一阵后点头答应,便?也同?意让云梦随行?。


    此时已近中午,秦方看了看天色,说了句“出发吧”。


    冷天道却突然问云梦:“你方才?说你是龙,那你的?真身是何种颜色?”


    云梦摸不着头脑,本能地答道:“白色。怎么了?”


    “……没事。”


    冷天道捏了捏掌心的?手炉,缓缓起身,站到云不意和云梦中间。


    云梦更加疑惑,云不意却好像明白了什么,无奈摇头。


    怪他,没把昨晚那个梦解释清楚,梦里的?白龙是云梦不错,但被?缠的?可不是他,而是被?他抱在怀里的?木雕本尊。


    梦的?内容与?其说是预知,不如说是提醒。


    提醒云不意附近有他的?“同?类”,或者说……他的?一部分。


    不过?,嗅到冷天道周身弥漫的?隐隐的?酸气,云不意摸了摸下巴,将解释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算了,冷天道那么聪明,迟早会?想明白的?,他就不费那个力?气了。


    云不意一本正经地想着,翘起了嘴角。


    第五十五章


    云不意一行人抵达帝京时, 距离除夕只剩小半个月。正因如此,城门口的队伍长得看不见尽头, 别说亲自?去?排,单是瞧着都让人眼晕。


    天?子脚下,纵然在霜山雪海的季节,繁华程度依旧不是别地能比。沈鳞本以为秦方准备的五架马车已经足够奢华,然而跟那群王公贵胄、高官富户的车架相比,差的何止天南海北。


    人家光拉车的马就有八头,一辆车足有三分之一的城门大?小?。有位一品大?员家的小?姐出城赏梅回来,过城门时无意间掀开了?帘子, 里头的陈设装潢几乎可以说是用金银堆砌而成的雅致,令人目眩神迷。


    “我忽然有点晕钱了?……”沈鳞抱头蜷在马车的角落里喃喃道。


    “所以我说了?,”秦方敲敲车壁,“我们这种排场不算什么。”


    秦离繁探头往外瞧, 进城的队伍太长,已经排到?护城河对岸去?了?,没有三五个时辰怕是放不进这么多人, 他们现在开始排, 恐怕得到?夜里宵禁时分之前才?可能入城。


    他放下帘子问:“阿爹, 咱们要不要排?”


    “不排。”秦方捏捏他圆乎的脸蛋, 给?他塞了?块点心,“将大?氅穿好,我们直接前往鹊桥渡。”


    “啊?”


    旁边那辆马车里, 云不意发出了?和秦离繁相同的疑惑:“来都来了?, 不先进去?逛逛, 顺道吃个饭歇歇脚,购置点补给??”


    “你就知道吃。”玉蘅落严肃地瞥了?他一眼, “年前的帝京过于喧闹,除了?人就是人,没什么可看的,等到?了?妖界把事情办完,回来若能赶上?元宵灯会,那才?值得一看。”


    “嗯……”云不意掐指一算:“离元宵还有二十多天?,咱们可得抓紧了?。”


    冷天?道裹着狐裘看书,闻言,抬头看了?过去?:“你很想看灯会?”


    “是啊。不仅灯会,如果?时间来得及,我还想在帝京过年。”云不意趴在窗边,脸蛋在手臂上?滚了?两圈,“帝京的新年肯定很热闹!”


    冷天?道怔了?怔,忽然想起出发自?己同他说过可以在帝京过年看灯会的话,神色变得温柔,将书放下,拢着他塞给?自?己的暖炉坐到?他身边。


    “今年赶不上?也无妨,我们以后还有很多机会。除了?帝京,人间的山河万象也都值得一看。”他抚了?抚云不意背上?蹭乱的发尾,“我以前在帝京定居过一段时日,这里过年有几个特殊的习俗,很有趣,你想不想听?”


    “想听!”


    云不意瞬间来劲,坐起身笑盈盈地看着冷天?道,还扯了?扯他的衣袖催促:“你快说你快说!不能在这儿过年,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也好啊!”


    冷天?道微笑着伸手,抚平他头顶几根乱翘的呆毛,不等他害羞,便慢条斯理地打开话头。


    一旁的玉蘅落默默背过身,在角落里面壁。


    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jpg


    秦家马车驶过拥挤的城门口,过了?护城河往东直行,不多时便抵达鹊桥渡。


    这座年岁悠远,饱经沧桑的渡口静静立于广阔的雾江之上?,和远处巍峨耸立的城池遥对。


    正值清晨,水上?烟波浩渺,迷雾接天?,清脆的鸟啼从雾中传来,循声而望,隐约可见江心有一片广袤的沙汀,上?面站满雀鸟,以喜鹊居多,远远望去?,倒真?像一座名?副其实的“鹊桥”。


    临近年关,从各地远道而来的商船正在有序停泊、卸货。渡口的工人忙得热火朝天?,数九寒冬只穿了?件单衣,仍然满头大?汗。


    和城门口一样,渡口上?同样拥挤得无处下脚。


    “嘶……”看见这一幕,云不意不由得联想到?了?前世?那下饺子般的春运大?场面,“这里这么多船,我们怎么去?妖界啊?”


    云梦从后方的马车上?下来,僧衣雪白一尘不染,瞧见面前这乌泱泱的场景,也不禁感到?诧异。


    “人界……真?是兴旺。”他感叹道,“单就此时渡口里的人,已经快要赶上?半个妖界的族民数量了?。”


    “那有什么办法。”沈鳞吊儿郎当地踱步到?近前,冲云不意和他抱着的木雕促狭一笑,“谁让建木大?神最偏爱我们这一族。”


    云不意白他一眼,心里却也有点发虚。


    该说不说,建木确实太偏心眼了?,不过人界有今日气?象,也是人族自?己争气?。要换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种族来,再多优势都能被他们祸祸干净。


    从某种层面来说,建木的偏心,也间接证明了?祂眼光好嘛。


    云不意如此自?我安慰道。


    这时,冷天?道边咳嗽边下马车,云不意头也不回,顺手抬手让他抓住,再反掌握着他的小?臂将人稳稳带到?地上?,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分滞涩。


    这种没来由的默契令冷天?道忍不住欢喜,但是再看云不意那副毫无自?觉的模样,又不免无奈。


    罢了?,文火炖豆腐,温水煮青蛙,急不得。


    这样想着,冷天?道顺势在云不意身旁站定,与他挨着肩膀,袍袖交叠,风一吹,十分般配,十分赏心悦目。


    秦方“啧”一声,看到?这一幕就闹心,有种自?家好白菜要被猪拱了?的不爽:“接下来怎么走?”


    “去?江心的沙汀。”冷天?道回忆着之前看过的舆图,伸手指向前方,“过鹊桥。”


    云不意一愣,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只见沙汀上?虽然鸟雀扎堆,却有意无意地让出一条曲流拐弯、有些?许坡度的小?径。


    你要非说那是座桥,其实勉强也能看出点桥的样子。


    云不意挑高眉毛:“走过去?……就进妖界了??”


    “是啊。鹊桥渡是人、妖两界唯一的通道,为了?让后世?人不彻底遗忘这条通道的存在,开辟通道之人将进入的方法放在了?它的名?字里。”


    冷天?道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鹊桥渡,度鹊桥。过了?喜鹊和其他鸟儿们拼成……或者说让出的道路,对面便是目的地。”


    秦方被这荒谬又合理的说法逗笑了?。


    “好一个谜底就在谜面上?。也不知是哪位前辈想出了?如此天?马行空且逻辑严谨的保存方法。”


    “通道的开辟者具体?是谁已不可考。”同样是从鹊桥渡来到?人间的云梦接道,“不过商雨规曾经告诉我,他应该是一位神话时代结束后,修为最接近红尘仙的人族大?能。”


    云不意想了?想,笑道:“不能怪建木大?神过度偏爱人族,毕竟这个族群里讨喜的家伙实在太多了?。”


    云梦从这一句话中找到?了?故人的影子,不由得眉眼微弯。


    “嗯,商雨规也说过类似的话。”


    短暂的感慨后,众人决定找一处角落施法隐身,在不惊动渡口普通人的前提下登上?沙汀,进入妖界。


    玉蘅落蹲在秦离繁肩头甩甩尾巴,正老老实实等着秦方的法术落下,忽然耳朵往后一撇,扭头看向身后。


    云不意也若有所感,与他望向同一个地方。


    渡口上?的工人不知何时散了?个干净,清出一大?块空地,供离渡口最近也最大?的一艘货船放下船梯。


    身着统一服饰的世?家仆从搬着大?箱小?箱的货物排队下船,片刻不停地将之放上?不远处侯着的货车,运回城里去?。


    他们动作很快,不一会儿甲板上?的东西便尽数搬完,紧接着下来的是几名?婢女和护卫,拥簇着中间的年轻公子。


    看到?那人的瞬间,玉蘅落甩动的尾巴一顿,秦方则讶异地挑眉:“他怎么在货船上??”


    闻言,云不意扒拉他的袖子问:“认识的人?”


    秦方还没开口,冷天?道便指着船头张扬的旗帜上?硕大?的家徽道:“这是帝京玉氏的族徽。”


    “帝京玉氏……”云不意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猛然扭头看向玉蘅落:“那不是你家的……”


    玉蘅落的尾巴在身旁绕了?半圈,点点下巴:“对,这是我家的货船。此刻从船上?走下的那位是我玉家现任家主,玉飞琼。”


    秦离繁扯扯秦方的衣袖:“阿爹,我好像听你说过,玉飞琼是你的朋友?”


    “嗯,以前帮过他一点小?忙。”秦方收回目光,“先办正事,等从妖界回来,我再带你们去?玉家拜访他。阿蘅,你应该也想回家看看吧?”


    玉蘅落深深望了?即将走远的玉飞琼一眼,扭身扎进秦离繁臂弯,没有回答,也没有拒绝。


    云不意安慰地揉揉他背上?的毛:“没事,到?时候我们陪着你——哎呀!怎么一摸一手肉,阿蘅你好像胖成肉团子了?!”


    此话一出,玉蘅落心里刚刚升起的那点近乡情怯的怯懦顿时像被大?风吹了?个干干净净,回身照着他的手啃了?一口,不理他了?。


    云不意搓搓手背上?浅得几近于无的牙印,满意一笑。


    嗯,他就喜欢这种好哄的猫!


    小?插曲结束,众人隐去?身形,施法飞越江水,登上?沙汀,依照冷天?道的指示穿行于诸多鸟儿之间,抬腿落脚都小?心翼翼,生怕踩到?它们。


    但专注于进入通道的他们并未发现,远在岸边的玉飞琼在坐上?马车之前,转头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


    ……


    “鹊桥”的尽头是一片蔚蓝与灿金的交融。


    咸腥微潮的风吹起云不意的头发,他脚步一顿,跟在后方的人也随之停下,目光齐齐整整地投向前方,被广袤辽阔的蓝天?白云、碧波金沙撞了?满眼。


    那里是大?海,长着椰子树,满地贝壳海螺,色彩鲜艳而分明得宛若从油画中淌溢出来的海。


    沙鸥低空掠过,低沉的鸣叫伴随错落的影子从头顶落下。雪白的浪花卷上?沙滩、拍打礁石,涛声连绵和缓,空灵悠远,正如起伏不定的海面,在晴日的照耀下祥和而又温柔,令人心旷神怡。


    云不意望着这一幕从来只会出现在梦中的场景,脚步迟滞而犹疑地迈出,从僵硬的行走到?奔跑,也只花了?一两步的时间。


    “阿意——”


    身后有人唤他的名?字,他却不管不顾,踩着松软的细沙一直冲进海水,才?被冰凉的触感拽住了?脚步。


    远方海天?一线,头顶是无垠碧空,脚下是清波漫浪。


    再没有比这里更?像他前世?家乡的地方了?。


    “阿意!”


    云不意恍惚间,手臂突然被人用?力一扯,踉跄着后退撞到?了?什么人怀里。


    冷天?道扶着他的肩膀把他端到?岸上?,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冲进了?海里,海水都快没过胸口。


    看着他呆怔怔的双眸,冷天?道放柔了?声音问:“怎么了??”


    “……没事。”云不意抹了?把脸,水珠渗进嘴唇,咸苦的味道让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远的怀念。


    他只是想家了?。


    “嘿!——”


    冷天?道感觉他的情绪不对,正要追问,远远的一声招呼却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


    云不意比他更?快反应过来,循声望去?,就见几十米外的礁石上?坐着一道奇异的身影,上?身为人形,下身是修长的鱼尾,尾鳍在水里轻轻晃荡,阳光洒在上?方,被银蓝的鳞片反射出耀眼的色泽。


    鱼尾少年冲他们招招手,又微笑着指了?指他们身后:“你们挡住我的同伴了?。”


    话音刚落,云不意便听到?身后响起哗啦一阵水声,大?捧浪花劈头砸下,将他和冷天?道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他抹着脸上?的海水扭头看去?,一道同样是人身鱼尾的身影从头顶跃过,轻盈落入水中之际,又溅了?他们一回。


    这下云不意再也乡愁不起来了?,指着那道身影入水的方向道:“你是故意的!”


    下一秒,浪花里探出个脑袋,面无表情又一本正经地向他点头:“是啊,因为你们挡到?我的路了?。”


    正在这时,秦方几人也追了?上?来,一看这场面,惊讶的惊讶,惊喜的惊喜。


    秦离繁拽着他爹的衣服蹦跶:“看呀阿爹!是鲛人!”


    沈鳞也抓着秦方的手蹦:“是啊!鲛人!传说中啃一口就能长生不老的鲛人!”


    这话一出口,本来态度还算友善的两名?鲛人脸色瞬间变了?,纷纷立于水面上?,鳞片和鱼鳍像刀子一样张开,气?氛也随之紧绷。


    后出现的鲛人顶着一张冰块脸,鬓角与眼睛同色的鳞片闪烁着瑰丽而危险的光:“你们是为狩猎鲛人而来?”


    另一名?鲛人把手伸向身后。


    眼看他们作势要动手,云不意连忙踹沈鳞一脚,挡在众人身前:“误会!误会!其实我们……”


    “不仅鲛人肉吃了?可以长生不老,用?他们炼制的蜡烛也能燃烧千年不灭,由他们的眼泪化成的珠子甚至可以医治百病,可谓浑身都是至宝啊!”


    “……冷天?道,把他的脸给?我按水里去?!”


    第五十六章


    冷天道捂住沈鳞的?嘴, 再回头就见云不意笑着拱手,向两位已经炸鳞的鲛人解释他们只是路过。


    他长着一张值得?信任的?脸, 又有过人的?亲和力?,鲛人们听了他的?话,剑拔弩张的气氛才稍微削减。


    云不意也松了口气。


    真动手他倒也不怕,但着实没必要因为一点口角而大动干戈。他们初至妖界,想找的?东西还没有着落,何必再惹麻烦。


    想到这里,他又回头瞪了沈鳞一眼,却见他笑眯眯的?, 表情和刚才说话的?语气截然不同,仿佛那些冒犯失礼的?话语皆是他有意为之。


    云不意眉头一挑。


    见状,冷天道低头想了想,将沈鳞移交给秦方?, 上前两步与?他并肩,朝仍然绷着脸的?两名鲛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妖界通用礼。


    “抱歉,我的?同伴方?才所说都是道听途说的?传言, 因他是大夫, 所以对其?中某些部分印象深刻, 乍然见到真正的?鲛人才会脱口而出, 其?实并无恶意。”


    看见冷天道行?的?礼,两个鲛人一怔,抻开?的?鳞片稍稍合拢。冷漠的?那位没什么?表示, 另一位却回了礼, 神色缓和下来。


    “若真如你所说, 那是我们误会了。只不过近些年?常有人族闯进妖界,都是听了这类市井传闻的?亡命徒, 专为猎杀鲛人而来,给我们的?族人带来不少麻烦。正因如此,我们的?反应才会如此敏感,见谅。”


    说完,他又向云不意几人介绍自己:“我叫海云天,这是我的?朋友海瑛,此地为鲛人族领地,倒星海。”


    来之前冷天道向众人介绍过自己走过的?妖族地界,其?中就有倒星海。倒星海是妖界门户,而鹊桥渡正是建立在?这里与?人界的?雾江之上。


    “我是云不意,他们是我的?朋友。”云不意简单介绍过众人,拍拍冷天道的?肩膀,继续说:“我们到妖界是为了寻找一味叫鲸骨珊瑚的?药材,医治他的?伤。不知你们是否知道哪里有鲸骨珊瑚?”


    听到鲸骨珊瑚海几个字,海天云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海瑛则拧起眉毛,冷漠被厌憎取代。


    发现他们神情不对,云不意问:“怎么??”


    “是谁教你们以鲸骨珊瑚入药?”海瑛冷冷地问。


    “是我。”沈鳞拨开?秦方?的?手,揣手踱到鲛人跟前,“朋友有何高见啊?”


    “庸医。”海瑛冷睨他,“鲸骨珊瑚并非药材,甚至没有真正的?实体,根本不可能用来治病,取命倒是一把好手。”


    沈鳞耸耸肩:“人族医术博大精深,我很难跟你解释清楚这其?中的?道理。我这位朋友的?伤势世所仅有,寻常方?法治不好他,只能另辟蹊径,用点特殊手法。”


    海瑛冷笑着别?开?眼,不置可否。


    云不意听得?云里雾里,问海云天:“鲸骨珊瑚不是药材?”


    “当然不是。”海云天摇头,“鲛人身死后将一身血肉修为反哺大海,与?鲸落类似,他们的?遗骨因此被称之为鲸骨。鲸骨埋葬于?深海,部分鲸骨的?主人死前有未竟之愿,这些执念便会缠绕在?骸骨间,年?深日久酿成怨祟之气,由于?它们成片生长肖似珊瑚,所以被称为鲸骨珊瑚。”


    “怨祟之气一旦入体,无法驱逐、无法化消,它会侵蚀你的?血肉,同化你的?灵力?修为,乃至于?让你的?心性变得?堕落偏激,就像是一个恶鬼住进了你体内,将你整个人从?里到外?彻底替换,进而鸠占鹊巢。”


    海云天话音刚落,海瑛便讽刺而厌恶地瞥向沈鳞:“所以这位大夫,请问你要如何用这种东西医治你的?病人?难道鲸骨珊瑚将他侵蚀干净后,顶着你熟悉的?皮囊存活,你就能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治好了他?”


    这是一段非常辛辣的?嘲讽,更是对医者的?诛心之言。


    云不意下意识看向沈鳞,却见他面?不改色,依旧揣着手笑得?灿烂:“你说得?如此笃定?,是因为有人曾经在?你面?前做过类似的?事吗?”


    他的?话刚一出口,云不意就看见海瑛的?脸色变了,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尾巴上的?鱼鳞像刀子般炸开?,鬓边的?银蓝鱼鳍更是彻底舒张,手上蓝光一闪,现出与?之形状相类的?弯刀。


    “你们不是纯血鲛人吧?”沈鳞仿佛还嫌刺激他刺激得?不够,点点自己的?鬓角,“纯血鲛人的?鱼鳍根部会有一点火焰般的?渐变颜色,你们两个都没有。另外?,倒星海的?确是鲛人的?领地,可他们都生活在?深海,若非必要,绝不轻易上岸。你们瞧着不是偷跑出来的?幼崽,为何会滞留于?此?”


    海瑛面?色一僵,海云天微微摆动的?鱼尾也顿在?半空。


    这时云不意几人都反应过来——原来沈鳞之前说那番话是为了故意激怒他们,借此辨明他们的?身份。


    玉蘅落的?尾巴在?半空打了个卷儿:“你们不是纯血鲛人,所以回不去深海了?”


    两个鲛人还没回答,沈鳞便歪着头欠不兮兮地问:“是回不去,还是不能回?”


    “你!”


    海瑛被彻底激怒,蔚蓝的?瞳色霎时变成血红,张开?的?鳞片间溢出红雾,仿佛蒸发的?淤血,滚烫而带着腐蚀性,将身下的?海水烧成一片沸腾的?血色。


    “阿瑛,冷静。”


    海云天忽然将他拥入怀中,让他枕着自己肩膀,手掌在?他背部安抚地轻拍。


    海瑛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围绕在?他身旁的?红雾也随之涨缩,直到他平复情绪,雾气才慢慢消散。


    一个浪头拍打下来,冲淡他鱼尾下方?海水里污浊的?色泽。


    云不意大概看明白了,抱臂斜睨沈鳞:“你早就知道鲸骨珊瑚的?特性和所在?地,之前却一句也不提,真能藏啊。”


    “我是大夫,要对伤患用药,当然得?对选中的?药材有充分了解。”沈鳞一摊手,故作无辜,“何况你们也没问我,我还以为你们都知道呢。”


    “呵。”


    秦方?冷笑着从?他脚背上踩过去,走到云不意身旁,直视那两道相拥的?身影:“我们是为鲸骨珊瑚而来,二位,能否告诉我们倒星海中发生了什么?事?不要露出这种敌视的?表情,我们不是你们的?敌人,但有可能成为你们的?帮手。”


    海瑛的?心绪仍有些不稳,瞪了秦方?一眼后就被海云天把脑袋按回肩上。


    海云天眨动长长的?睫毛,鲛人出众的?相貌让人很难对他生出戒心,反而愿意认真听他说话:“如这位大夫所说,我们不是纯血鲛人。妖界早已不存在?真正的?鲛人,我们都是它们的?孩子。”


    “它们是谁?”冷天道问。


    海云天苦涩一笑:“它们……就是鲸骨珊瑚。”


    说完,不等云不意几人消化这条信息,海云天抱着海瑛纵身没入海水,鱼尾几次快速摆动,便像融化在?水中一样不见踪影。


    海浪拍打礁石,清幽的?声响衬出岸边的?死一般的?寂静。


    “他说什么??”秦离繁大大的?眼睛里露出更大的?疑惑,“我怎么?听不明白?”


    冷天道整理了一下:“鲸骨珊瑚是鲛人死后留下的?执念化成的?怨祟之气,他们是被这些怨祟之气制造出的?……混血?替代品?难以形容。”


    云不意想了想,看向队伍最后的?云梦。


    一路上他始终不发一言,安静得?仿佛透明人,此时感受到被注视,低垂的?眼皮慢慢抬起,丝毫没有惊讶之色。


    他说:“鲛人与?海鲸伴生,海鲸一族多为神话时代的?仙人的?坐骑,它们灭族后不久,鲛人也尽数灭绝了。”


    “所以你一早就知道那两个不是鲛人?”云不意问,“为何不提醒我们?”


    “我不了解鲛人,在?我出生之前,他们就已灭绝了。我也没有沈先生那么?博学,知道分辨鲛人的?方?法。”云梦微微叹息,“我想着,万一他们是真的?呢?就像龙族还有我这个不成器的?遗孤,万一鲛人族也有两个侥幸从?灾厄中活下来的?后裔呢?因为不确定?,便没有贸然提醒。”


    沈鳞的?眼睫毛动了动:“你这样说,倒是显得?我很不近人情。”


    云梦摇头:“你只是说出事实,揭示真相的?人不会有错。而且你为我们探听到了一条重要线索。”


    秦离繁蹭过去扯沈鳞的?袖子:“对,你让我们提前知道了海底有危险,这很重要。”


    沈鳞揉揉他的?头发,笑道:“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不必安慰我。以前我只知道倒星海中有鲸骨珊瑚,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变故,在?弄清海下状况之前,我们最好不要贸然行?动。”


    “这倒不用担心,我虽不知道那二位口中的?怨祟之气指的?是什么?,但大抵与?邪祟之类相去不远。巧了,咱们之中,正好有一位完美克制所有邪祟的?‘高人’。”


    秦方?笑眯眯看向云不意。


    冷天道也看着他微笑:“你许久不用的?净化之术,现在?又能派上用场了。”


    云不意惊喜地眼睛一亮,还有这种好事?


    他摩拳擦掌满脸期待:“行?啊,我开?路,咱们马上出发,到海里探探情况!”


    “诶,急什么?。”


    见云不意抬脚就要朝海里冲,冷天道哭笑不得?地拉住他的?手臂:“倒星海曾经是建木大神的?后花园,祂在?这里设下过禁制,白天不能入深海,只有晚上可以进入。”


    “啊?为何要设这种禁制?”云不意有些摸不着头脑。


    云梦想了想,垂眸一笑,真有几分佛祖拈花而笑的?慈悲气韵。


    他说:“商雨规同我说过,因为建木大神喜欢待在?这里,每次过来都会有很多海洋以外?的?生灵随行?在?侧,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不会水的?,它们白天围绕建木嬉闹,夜里休憩,所以这个禁制最初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它们在?玩乐时不会溺水而亡。”


    “后来建木大神陨落,这禁制的?范围缩小了大半,从?生灵不亡于?水,变成白日不可入深海,渐渐又成了妖界的?一个不成文规矩,延续至今。”


    “原来如此……实力?强大就是为所欲为哈。”


    云不意摸着下巴想,如果他有这样的?能力?,又遇到相同的?情况,肯定?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神话时代的?建木,上到创造世界,下到这种庇护生灵的?小小细节,祂都考虑得?面?面?俱到,做得?完美无缺。


    难怪从?祂一根残枝中诞生的?商雨规会有那样的?手段和能力?。


    云不意笑了笑:“行?,那就入夜再下去。既然到了这里,也不差这点时间。”


    “离繁,走,我们去玩沙子!”


    云不意一招手,牵着秦离繁抱着玉蘅落,冲向金黄色的?、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沙滩。


    冷天道笑眯眯跟上,不忘询问另外?三人:“不一起吗?”


    秦方?不屑一顾:“又不是小孩子,谁要玩这种东西。”


    沈鳞点头表示赞同,云梦则干脆闭目摇头。


    冷天道也不劝,施施然走到云不意身旁坐下,为他挽起衣袖束紧,然后挖起一捧沙子,问他怎么?玩。


    一刻钟后,冷天道在?云不意的?指点下捏出了一只沙兔子。


    两刻钟后,云不意在?冷天道的?帮助下堆出了一座秦府。


    三刻钟后,云不意、冷天道、秦离繁三人合力?细化府邸,秦离繁还在?府里各处放上一个个有些歪扭,但心意到了的?侍从?们的?沙像。


    四刻钟后,玉蘅落看着府邸屋顶上晒太阳的?自己,请云不意帮忙捏一个自己兄长的?人像摆到旁边。


    又过一刻钟,秦方?、沈鳞和云梦快乐地加入其?中。


    云不意:没有人可以拒绝玩沙子的?快乐,三岁孩子不行?,千岁老妖怪也不行?!


    ……


    转眼已是日落月升,深蓝的?夜空温柔驱散最后一抹夕阳,将整片海域拖入宁静的?长夜。


    层层叠叠的?海浪从?天上拍打下来,在?头顶溅起雪白的?浪花。潮汐声空灵悦耳,犹如一曲清歌。


    原本是海面?的?地方?却变得?宽阔而平整,像一面?冰镜,繁星自下方?浮起,银色的?光芒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渐渐凝成一轮满月,沉在?星辰之间,光线收拢,四周的?景象清晰起来。


    天上是倒悬的?海,银浪腾越激岸,飞溅碎玉。脚下是无垠的?天,星月同辉共烁,琉璃铺陈。


    天与?海之间有一条蓝黑色的?,镶嵌着银边的?空隙,众人正置身其?间。


    忽然,有巨大的?浪涛从?天上滚落,仿佛倾颓的?山川,刹那间卷起一种天崩地裂的?压迫感,秦离繁惊呼一声,抱住了秦方?的?手臂。


    海浪坠落的?瞬间,皓月繁星从?身下的?镜面?中奔出,带出长长的?星尾,像火焰,又似碎开?的?银河一角,从?他们身旁呼啸而过。


    云不意仰望天空,不自觉抓住了冷天道的?手。


    只见一轮月亮悬上半天,星河拱卫,月轮里有弯钩状的?阴影,细看像疏密有致的?枝叶,月光被波光裁碎,便似落了满天的?花瓣。


    海与?天重归正轨,浪潮在?脚下汹涌。


    星光映在?水面?上,圆月低垂,仿佛伸手就能碰到。


    在?这一刻,天地的?距离被无限缩短。一道庞大的?鲛人虚影从?海里跃出,绕着月亮游弋一圈,再度回到水中。


    那条长长的?鱼尾从?云不意身上扫过,明明是无形之物,却令他感受到一丝漫长而悠远的?眷恋。


    没来由的?,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个梦——有人站在?竹筏上,踮脚去抓躺在?月亮上休息的?人的?手。


    云不意望着月亮,几乎忍不住就要伸出手去,却在?动手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正被人牢牢攥紧。


    他扭头看去,冷天道牵着他,眼底落满月光。


    他心里那句不知因何而生、从?何而来的?莫名的?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我终于?抓住你了。”


    第五十七章


    云不意一怔:“你……”


    话未说完, 便听到一旁的秦离繁惊呼:“晚上的倒星海好像啊!”


    云不意的手?“呲溜”一下?从?冷天?道掌心抽走,背到身?后, 若无其事地溜达到秦离繁身边问:“像什么?”


    冷天?道蜷了蜷手?指,望着他的背影,眼前却浮现出一些不连续的片段画面。


    永远走不近的月弯,永远碰不到的手?,永远说不出的欢喜。


    每一幕都是遗憾,而?他刚才幸运地弥补了其中之一。


    胸口涌上的钝痛流转于?四肢百骸,冷天?道深吸一口气压下?,听秦离繁回答说:“像你每回施展净化术时?的产生幻象啊!倒悬的天?海星河, 还有巨大的鲛人虚影……除了不是日月同辉,其他方面几乎完全一样!”


    云不意闻言一愣,扫掉脑海中的杂念,把眼前景象仔仔细细又?打量一番, 果然?找到不少熟悉的地方。


    要说最大的不同,那就是他的净化技能自带的特?效更加梦幻飘渺,而?倒星海美得相对真实。


    虽然?人间依旧不存在这样的风景, 但它至少在人们的想象中出现?过。


    秦方诧异一瞬, 旋即微笑:“阿意和建木大神有关, 或许这便是体现?他们关联的证据之一。”


    说完回头问云梦:“商雨规先生身?上可曾有类似的情况?”


    “他有部分建木大神的记忆。”云梦不假思索地道, 关于?商雨规的点滴事迹,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他仍然?记忆如新, “施法引发的幻象, 也能视作一种记忆的碎片。”


    得到“权威人士”相对可靠的解释, 秦离繁不再大惊小怪,想来以后无论再看见什么跟云不意和建木相关的事物, 他都能泰然?以对。


    这事儿单拎出来确实不得了。


    但跟建木大神有关,那就合理了。


    夜里的倒星海梦幻绚丽,众人三三两两并?肩而?站,看了许久才想起正事没做,收回目光时?有些依依不舍。


    “走吧,下?海找鲸骨珊瑚。”倒星海又?不会长腿跑了,云不意的不舍很快转变为对另一件事的跃跃欲试,“我想看看我的净化术能否解决海云天?和海瑛口中的怨祟之气。”


    顺道看一下?他的法术幻象会不会与倒星海产生什么化学反应。


    云不意几人跃入海下?后不久,远处的礁石堆里冒出了两个?脑袋。


    海瑛仍旧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眼神里却?带有一丝担忧:“我们不提醒他们几句吗?”


    “已经提醒过了,多说无益,他们不会放弃寻找鲸骨珊瑚的打算。”海云天?说完,身?体沉入水中。


    “我们跟上去,暗中看顾一二。”


    海瑛一言不发地随行。


    ……


    下?到海里,所有奇幻的景象皆如退潮般归拢为头顶的一团光晕,云不意眼前只剩寂然?无声的暗流,还有视野尽头如山峦起伏的阴影。


    望山跑死马用在此刻最合适不过,明明看着近在咫尺的地方,他们硬生生磨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来到近前。


    云不意怀里的木雕骤然?像被擦亮的火柴,举着一团光芒自发飞出他的衣襟,像灯笼般悬在一侧。


    柔和的光线环绕众人身?侧,将?他们从?无边无际的深海幽暗中隔绝,也因此将?身?前那片阴影的一角映入他们瞳孔。


    那并?不是山峦,相反,那是一条曲折的深渊,有类似石笋的物体从?上方倒垂下?去,如同静止的湍流,被波光折射,影子反而?投在上方,远远望着,就像连绵的山脉。


    深渊之下?并?非全然?无光,在嶙峋的折角里,隐隐透出火红色的光芒,它们零散无序地分布在不同区域,却?疏密有致,甚至有一种精心测量过的美感。


    云梦看了发着光的木雕一眼,往那边凑了凑,任由熟悉亲昵的气息围拢上身?,久违地感到心安与平静。


    但也正是这个?举动,让他得以换了个?刁钻角度看向深渊下?方,这时?落在他眼底的便不是朦胧的光团,而?是一株株密密麻麻扎根于?坚硬石壁上,有着诸多鹿角般的分叉枝桠的植物,极类珊瑚。


    它们的体表镀着熔岩色的流光,红中透出锐利的金,那色泽如同实质,光是看着便会感到眼睛被刺伤的疼痛。


    云梦虽然?真身?是龙,可因为力量被封印了大半,看到它们时?依旧觉得双目隐隐作痛。


    他别开?眼,对还在观察的众人传音:“到这里看。”


    云不意的五感似乎被深海的死寂覆盖了部分,对着深渊看了半晌也没感应到什么不对。


    听到云梦招呼,他率先赶了过去,一到云梦那个?位置,心内就条件反射地骂了句:握草(一种植物)!


    那片金红色的珊瑚镌进眼底的刹那,云不意只觉得头皮都炸开?了,一点也不夸张,冷天?道紧跟在他身?后,正好瞧见他的头发像海藻团一样散开?,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是什么深海贵物在那儿张牙舞爪地示威。


    玉蘅落惊了一跳,他被秦离繁搂在怀里护着,也炸了下?毛:“阿意,你怎么了?”


    “没什么。”传音术下?,云不意的声音幽幽淌过每一个?心头,“只是看到了我的一生之敌。”


    云不意的一生之敌是什么?


    冷天?道和秦方对视一眼:“浊云?”


    话音未落,两人猛地加速,带起两道水流绕到云不意身?旁,看向深渊下?的东西。


    那些密集生长的珊瑚令秦方耳后暴起一片鸡皮疙瘩,果然?再美的东西,一旦数量过多并?且无序堆积于?某处,都会将?原本的美丽扭曲异化成常人不忍直视的观感。


    “和我们以前见过的浊云不一样耶。”秦离繁搓搓手?臂,“单看还挺好看的,多了就……噫!”


    “外形不同,本质是一样的,都是不可接触、不可久留于?世的污浊之物。”


    云不意的手?蠢蠢欲动,灵力流转,掀起螺旋状的风浪,盘亘于?深渊上方,像拉满的弓弦,又?似蓄势待发的巨龙。


    云梦抬起手?臂拦在他身?前:“等等!这些‘东西’给我的感觉,很像围绕在建木树根旁边的那种力量。”


    “嗯?”云不意蹙起眉峰,“你确定?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害死过很多人。”


    云梦诧异地反问:“它不是建木自我防护的力量?”


    “当然?不是!”云不意差点在海底表演一个?三级蹦,“这种脏东西怎么可能是建木的力量!你跟随商雨规先生那么多年,见他用过类似的灵力吗?”


    他的愤怒让云梦心中一惊,考虑到他可能也是建木碎片,再稍微琢磨他此时?激烈的态度,云梦的脸色也变了。


    “确实没有……”


    细想想,那种力量侵蚀他的妖力,使他心性堕落,走上邪道,的确不可能是建木的灵力,反倒和海云天?、海瑛形容的怨祟之气颇为相似。


    “看来建木陨落之后,与其伴生的浊云不仅被带到人界,妖界也早受侵袭而?不自知。”冷天?道踱步至云不意身?旁,凝视深渊下?的“珊瑚”,眸光幽深。


    “照那两位鲛人的说法,鲸骨珊瑚——怨祟之气真正的来源恐怕并?非鲛人死后的执念所化,或许有那么点原因,但更重要的因素,应该是浊云的影响。”


    秦方看向云不意:“阿意,净化一下??”


    云不意点点头,抬手?示意众人退开?,体内灵力澎湃,极速运转,在压缩到极致一点后骤然?迸发,千万道灵光如旭日初升的光线涌向四面八方,硬生生将?海水都排空,在海底制造一片空旷地带。


    但下?一秒,巨浪携着磅礴之势汹涌倒回,犹如天?倾地陷、泰山崩颓,悍然?冲进棱角崎岖的深渊。


    “轰——”


    天?地间只余这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仿佛神话时?代的回响与呼号,回震在寂静的深海,余波甚至在海面上掀起滔天?浪潮。


    冷天?道脑海一震,恍惚间仿佛被抛进久远前某个?时?刻,被迫面临此生最痛的一幕。


    无穷无尽的绝望自灵魂深处席卷而?来,伴随着体内暴冲的灵力,将?痛苦到无以复加的他撕成碎片。


    那一瞬间,他不能分辨死亡到底是逃避亦或解脱,只觉得魂魄永陷长夜,而?他宁愿再不苏醒。


    可冷天?道一眨眼,又?好好地站在原地,眼前是云不意的背影,清瘦而?挺拔,周身?震荡着翻滚拧动的波涛,却?分毫不能近他身?,他似一株扎根于?浩劫中的庞然?巨树,众生皆在他荫蔽之下?,山河无恙。


    冷天?道来不及想更多,云不意空前强大的净化之术已经全力施展。


    刹那间,海与天?再度颠倒倾覆,日月从?海上坠落,星辰拱卫在侧,犹如传说中的灭世浩劫降临人间。


    鲛人不再吟唱空灵的曲调,他……不,他们手?持钩月般的弯刀,随漫天?星海奔赴无人知晓的战场。有旗帜飘扬在激昂的鼓声之中,定眼细看,却?是一片漫落的星宿,被长枪带往前方。


    这近乎恐怖的力量还未没入深渊,里面生长的怨祟之气便被迫苏醒迎战。


    它们脱离石壁,彼此粘连融合,形成一带赤金色的熔岩般的光辉,远远望去如同一条火烧的脊骨,又?像满弦的弓,一道道祟气被弦上磅礴的力道送出,与云不意的法术正面相抗。


    双方短兵相接之际,云不意确定那就是浊云,无论它们外表的如何变换,又?掺杂多少杂质,那种肮脏污浊的本质都无法改变、无法隐藏,对于?云不意而?言,清晰得如同暗夜荒野上熊熊燃烧的火炬。


    他冷冷笑一声,遵循本能地一招手?,冷天?道便身?形一晃,魂魄隐隐有脱离躯壳的迹象。


    所幸最后脱离身?体的不是他的灵魂,而?是那柄曾被他用以抵抗天?罚的残破权杖。


    权杖落在云不意掌心,霎时?间泛起琉璃般的清光,光芒所到之处,补全了它残缺的部分,使它焕发出璀璨华彩,就像一轮自海底升起的明月,朗照万里。


    “砰——”


    此时?此刻,四界之内同时?响起一声撼动天?地的雷鸣。


    云不意却?并?不知道,他淡淡扫了一眼手?中几乎恢复原状的权杖,对着威势之下?仍然?在负隅顽抗的浊云,轻描淡写地挥下?。


    瞬息的万籁俱寂后,战鼓如雷,兵戈响彻。


    所有浊云像风吹散的沙砾快速消散,连带着这条深不见底的海渊也被一击抹平。


    沈鳞瞪着眼睛,扶着下?巴,喃喃道:“我现?在相信那玩意儿是他的一生之敌了……”


    云不意这一手?给他的感觉,跟用天?雷劈蚊子也不遑多让。


    不是厌恶到极致,干不出这么浪费的事。


    沈鳞砸吧砸吧嘴,回过味儿来,跳着脚大喊:“给我留一点啊!要拿去帮冷天?道治伤的!”


    他一嗓子嚎醒了沉浸在震惊中的众人,玉蘅落下?意识回头,就见冷天?道面色苍白地站在原地,不知何时?,眉心浮出一枚形似古篆字的印记。


    玉蘅落仔细分辨,那似乎……是个?“仙”字。


    彼时?,冷天?道正在仰望云不意,眼中泛起明亮的、虔诚的笑意,犹如信徒朝拜神明。


    “记着呢。”


    于?是神明垂首,权杖挑起半枝珊瑚枝杈,递到了他面前。


    “喏。”云不意笑眯眯道:“你的药,还有武器。”


    第五十八章


    云不意一杖落下, 搅得海底地覆天翻,暗中跟随他们的海云天和海瑛也受到波及, 被翻涌的浪潮冲向远处。


    饶是如?此,深渊与底下的鲸骨珊瑚消散的景象,依旧镌进他们眼里?,他们甚至来不及惊愕,便?被麻木跟茫然吞没。


    海云天好些,很快稳定心神,奋力抓住海瑛的手将他拉扯到近前。海瑛却?似丢了魂呆呆地望着深渊所在的方向,直到被海云天按着后脑塞进怀里?, 才如?梦初醒地浑身颤抖起来。


    “没、没了……”


    “是啊,没了。”海云天拍拍他的后脑,故作冷静的语调也隐隐不稳,“这是好事。”


    海瑛露出哭一样的笑容:“那以后, 妖界的鲛人?是不是只剩下我们了?”


    海云天沉默地垂下眼帘。


    海瑛抓住他的手腕又问一遍,他才说:“那种东西创造的本就不是真正的鲛人?,徒有其型, 内里?却?是扭曲的怪物。我们能活下来是我们的幸事, 以后不会再出现我们这样的东西, 是这片海域的幸事。”


    海云天揽着他的肩膀加重语气:“这是好事。”


    不知在说服海瑛, 还是说服自己?。


    另一边,云不意带着众人?上岸,倒星海依旧在刚才那一击的余波中动荡汹涌, 涨落起伏的海面将星月倒影搅碎, 氤氲成?明亮到刺眼的银光, 与月色交相辉映。


    在沙滩上坐下,众人?一口?气喘过来, 惊愕、震撼、不可置信等等激烈的情绪也从心底反上,他们像看史前巨兽一样盯着云不意半晌,随即交换几个眼神,又颇为理解地点头。


    唯独冷天道,似乎始终相信云不意有搞出这样大动静的本事,并不如?何诧异,只是抱着完好如?初的权杖倚在云不意身旁,研究如?何将其收回体内。


    与此同时?,云不意歪着头,也在研究他额上新出现的印记。


    “这个……”云不意伸指虚点他的眉心,“是个仙字吧?”


    秦方回过神来,下意识接话:“对,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文字,据说有一点神话时?代的遗风,常出现于古墓的装饰纹样上,但大多已经无法?辨认。少?有的几个能从字体气韵中推测含义?的字里?,仙是唯一可以十足确定的存在。”


    他说话时?,冷天道正好找到窍门,指尖拂过权杖顶端错落有致的枝杈,华彩浮现,立起来比人?高?的一把权杖便?化?作流光,环绕他一周后没入他的眉心。


    紧接着,他眉心的“仙”字印记闪了闪,缓慢隐去。


    沈鳞蹭了过来,掌心托起一点红光,那是云不意特地留下的一截鲸骨珊瑚,给冷天道治病用的。


    知道鲸骨珊瑚本质是浊云后,云不意也怀疑:“这东西真的可以用来疗伤?”


    “它是药引。”沈鳞盘腿坐定,开?始解释其中原理。


    冷天道的伤势因天罚而来,那一道天雷被他的权杖接下大半后,余下的部分都劈在他身上,雷霆之力扎根于他的四肢百骸,犹如?附骨之疽,平时?不显露,却?会在有人?试图以灵力医治时?暴动反抗。


    这也是沈鳞不直接为他灌注法?力压制伤势的原因,这会勾起天雷余劲的反噬。


    目前来说,云不意的灵力和天罚“赠予”的那一点力量不会引起反噬,但它们无法?彻底清除或吞噬冷天道体内的雷霆之力,只能起到缓解伤痛的作用。


    沈鳞想做的,就是用一样东西,将这些蛰伏的余劲全部引动,再导出冷天道身体。把它们剔除干净,才好进行接下去的治疗。


    “当然了,过程中你肯定会吃些苦头。天雷余力暴冲,产生的痛苦不亚于你再遭一次天罚,可只要你挺住,这伤就算治好了大半。”


    秦方想了想:“引动天雷余劲,相当于诱发伤势反噬,用我们的灵力不行吗?”


    “当然不行。旁人?灵力进入他的体内,引发的反噬只引动部分天雷之力,而且时?间极为短暂,除了令他感到痛苦,半点用处都没有。”沈鳞摆手,“云不意的灵力倒是持久,可天雷之力不敢惹啊,遇上了便?会缩起来,更用不上了。”


    虽然觉得他用词有点古怪,但云不意没多想,指着鲸骨珊瑚问:“这东西真的可以引出他体内所有的天雷余劲?”


    沈鳞点点头:“我从前不知道鲸骨珊瑚的来历,但偶然得到过一块碎片,其中蕴含的那种邪戾至极的力量让我记忆犹新。天劫罚恶,若是用鲸骨珊瑚去挑衅冷天道体内的天雷之力,想来比起千疮百孔的宿主,它们会更愿意消灭这个近在眼前的‘邪恶’。”


    云不意看向冷天道:“你觉得呢?”


    “可以一试。”问的人?是他,冷天道自然回答得不假思?索,还顺嘴夸他:“有你在,你不会让我有事的。”


    云不意鼓起脸,耳朵微红。


    好气啊!这种时?候还有心情撩他!


    秦离繁看看两人?,低头与玉蘅落相视一笑。


    这二位气氛正好,有些事兴许真的能成?。


    沈鳞也不想当那个破坏气氛的人?,不过为了伤患着想,他清了清嗓子:“此事宜早不宜迟,我们马上开?始吧。”


    冷天道问:“我要如?何配合?”


    “你躺下。”沈鳞指指地面,又向云不意一指,“你待在他身旁,若是他撑不住,就给他灌点灵力救命。”


    “那我们呢?”秦离繁探头。


    “你们几个走远点,别?被波及了。”沈鳞摆摆手,“云梦大师你也是,不要挤在云不意身边,那木雕都被他收起来了,你老盯着他的衣襟看有什么用。”


    闻言,云梦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跟着秦方三人?躲到上午堆起的沙子秦府后。


    云不意看了看自己?与冷天道的距离,稍稍再挨近一点,本想说几句让他不用担心之类的话,就感觉自己?的小指被另一个人?的勾住。


    他垂眸一看,冷天道神色自若,五根手指却?都得寸进尺地缠绕上来,指尖微凉,贴合得亲密无间。


    云不意眨眨眼,动了动指节,终究没有挣开?。


    沈鳞选择性?眼瞎,全当没看见他俩的小动作,将鲸骨珊瑚抛上半空,并指一划,做了个在云不意看来很像擦火柴的动作。


    只听“砰”的一声,鲸骨珊瑚在冷天道头顶碎裂,丝丝缕缕的红色线条垂落,将他笼罩。


    冷天道浑身剧颤,体表再度出现被天雷劈过之后的裂痕。银白?电光灼干血液,烧得他皮肉翻卷,以喷涌般的态势从裂痕里?强硬地挤了出来,冲向鲸骨珊瑚。


    同一时?间,冷天道攥紧云不意的手,汗津津的掌心冰冷发颤。


    云不意还未反应过来,就感觉肩上一沉,原来他已经在极端的痛苦中失去意识,倒在云不意身上。


    本能地接住他,云不意鼻尖萦绕着浓烈的血腥味,天雷之力从他血肉中抽离时?,也会带出大蓬没来得及烧干的鲜血,汩汩染红了他的衣物,也染红云不意半边身体。


    他讨厌这种味道,那会让他觉得自己?正被死亡包裹。


    云不意闭了闭眼,耐心等着最后一点雷霆余劲从他体内蹿出,才施展灵力为他缝合体表的伤口?。


    与此同时?,沈鳞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丹药,眼疾手快地塞进冷天道嘴里?。


    “快快快!”他大喊道,“云不意!快把鲸骨珊瑚和天雷之力清除掉!”


    云不意条件反射地一抬手,两道流光绕身而过,瞬息间绞碎空中两种纠缠的力量。


    收劲时?,一点灵光被裹挟着带回他的体内,他的另一个天赋法?术“观执”自发运转,将灵光拆解成?大量的记忆碎片。


    于是云不意便?看到了鲛人?族覆灭的真相。


    四界分立,妖界初成?,由人?族万载轮回累积而成?的执念恶欲沤成?的浊云从建木身上脱离,并随着它的一截根系与部分枝干落入妖界。


    其中一部分浊云掉进倒星海,被当时?的鲛人?族族长误食,从此整个族群都走上了堕落异化?的道路。


    他们将倒星海变成?血腥的屠宰场,屠杀海中所有族群,包括自己?的族人?。


    他们开?凿深渊作为自己?的墓地,死后心甘情愿跳下渊底,献上躯壳,供浊云吞食。


    鲛人?用一族性?命使原本拇指大小的浊云长满了那条横亘整座海底的深渊,灭族之后,倒星海下荒凉死寂,再也看不到任何生命迹象。


    唯有那污浊之物长存。


    后来,新的“鲛人?”出现了。


    他们诞生于浊云的力量,拥有鲛人?族俊美?的外貌,但其实皮囊之下并无血肉骨骼,只有血丝般的絮状物在蠕动涨缩,维持他们的性?命。


    他们有神智,有自我,却?没有灵魂。


    新的“鲛人?族”一度拥有鲛人?族鼎盛时?期的实力和规模,但……智慧生物的傲骨总是让他们习惯于抗争无法?容忍的一切,包括赋予他们生命的存在。


    新生的鲛人?们试图毁灭深渊下的怪物“母亲”,最终死于“母亲”的獠牙利爪之下。


    他们阖族尽灭后,倒星海重回死寂。


    海底不再出现任何生灵,岸边的礁石上多了两道守望故乡的身影。


    他们伶仃孤苦,永伴寂寞,却?始终没有丢掉先人?的风骨和品格。


    有人?想要进入倒星海时?,他们会阻止,会跟随保护,也会在冥顽不灵之辈身亡后,为他们吟唱一曲哀歌。


    云不意抬头,远处的风卷来若有若无的歌声,不知来自何方,悲伤得无以复加。


    冷天道倚在他怀里?,外伤在他的灵力修复下已经尽数痊愈,内伤也因沈鳞炼制的丹药得到缓解。


    “唔……”他的睫毛颤了颤,睁不开?眼,“有人?在……哭吗?”


    冷天道的手还紧攥着云不意的,云不意反握回去,点点头:“嗯,是喜极而泣吧。”


    ……


    秦府沙雕后方,秦方用沾满沙子的手摸了摸自家儿砸的头发。


    “离繁,为父记得你私藏了不少?阿意脱落的枝叶?”


    “没有私藏,是光明正大地收藏。”秦离繁抖掉头发上的沙子,瞪了秦方一眼。


    “收藏也好,私藏也罢。”秦方笑眯眯地伸手:“给阿爹一点,阿爹在家里?、店铺里?、商船和车队上都放一枝,供着辟邪。”


    秦离繁还没回答,玉蘅落软软的爪子就搭上了他的手背。


    黑猫盘子绷着严肃的一张圆脸:“见面分一半。”


    秦离繁:“?”


    不多时?,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是浓眉大眼宝相庄严的云梦大师。


    秦离繁:“……”


    你们这样真的会挨阿意打的我跟你们说。


    第五十九章


    天罚余劲从里到外清了个干净, 冷天道的伤虽然没有完全痊愈,但比起之前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如今实力恢复大半,不用担心多使点儿劲就撅过去,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了。


    云不?意的拇指从他突起的腕骨上横过,虚搭在脉部,指腹下方跳动的频率从缓慢细弱到绵长有力,很快便趋于稳定。


    但冷天道依旧歪在他怀里,眉尖微蹙,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 演得那个?逼真啊,让人瞧不?出一丝破绽。


    云不?意好笑,肩膀往前拱了一下:“别?装了,快点起来。”


    冷天道揭开一边眼皮, 看了看他的神色,方懒散地?坐起身,体?表灵光涌动, 身上残余的伤疤渐渐抚平。


    “感觉如何?”云不?意问。


    “挺好。”


    冷天道的回答刚起个?头, 旁边见他们俩终于分开的沈鳞蹭上前来, 给他搭了搭脉, 一本正经地?说:“恢复得不?错。哟,你的实力这么强啊?一般修行者的灵力能修到如溪流的程度就到头了,你这一身灵力, 怎么也有大江大湖大河那个?水平。”


    “是?吗?”


    云不?意闻言, 好奇地?凑过去一探, 果然探出他的灵力浑厚深静,生机内蕴, 差不?多有自?己五成实力。


    五成,怎么也能把仙道寂灭后,被砍了上升通道的那帮修行者加一起吊着锤了。


    以?前倒是?没发?现他还?有这等底蕴。


    云不?意和沈鳞各感叹各的,并未觉察冷天道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他的拇指与食指环过腕骨,轻轻转动磨蹭,眼中闪过几分犹疑之色。


    “诶,治好了么?”秦离繁从秦府沙雕后伸个?脑袋问道。


    “好了好了,过来吧。”沈鳞招手,“咱们的正事算是?办完了,云梦大师,你说的那地?方在哪儿呢?”


    云梦缓缓起身,拎起衣摆轻轻一抖,将沙子都抖干净,方抬脚朝他们走去。


    到了云不?意跟前,目光照旧是?在他衣襟处转了几圈:“时辰太晚了,在这里休息一夜,明早再去吧。那地?方离这颇远,在倒星海南边的一座镇子里。”


    “镇子?”秦方一挑眉,“妖界也有镇子?”


    “妖族数量远不?如人族多,神话时代后,各处有不?少?聚居点,后来商雨规因地?制宜,按照妖数立了城、镇、村落等,妖族寿命长,与我同辈的宿老估计还?活着不?少?,这些区域必定仍然沿袭旧制。”


    云梦慢条斯理地?盘腿坐下,一边整理着下摆,一边解释。


    云不?意疑惑:“建木树根对普通妖族是?危险物品,何况外面还?裹着一圈浊云。把它留在妖族聚居地?,不?会出事吗?”


    “放心,商雨规做了布置。”云梦落在他衣襟上的眼神有一瞬间十分微妙,“是?很安全,但让人难以?想象的布置。”


    “哦……”云不?意拍拍胸口,“商先生能把妖界打理得井井有条,想必是?个?行事作风十分稳健的人。既然是?他的安排,那应该不?会出错。”


    “嗯……”云梦似乎深深叹了口气,“嗯。”


    云不?意并未发?现他的异样,带着秦离繁到一旁,用沙子夯了几张床出来。


    玉蘅落直起身子搭在床沿帮忙,小爪子一张一缩的,好似在踩奶,云不?意看了一会儿,忍笑忍得肚子疼,也故意没有提醒他。


    秦方坐在冷打坐调息的冷天道身旁,指尖拈着一片从自?家儿子那儿讨来的云不?意的叶子,转着圈儿打量。


    叶子通体?碧绿,晶莹如玉石,剔透似琉璃,从不?同角度可以?反射出不?同颜色的光,若是?放在古玩市场,都不?必编造年?份来历,也会有数不?清的人争相竞价。


    然而他记得很清楚,云不?意刚被捡回来时,他的枝叶并不?是?这种?色泽质感,而更?接近寻常植物的样子。


    他身上的变化,几乎全都发?生在遇到异化的玉绮芳之后。那是?一切事情的开端,也是?命运齿轮转动的开始。


    “阿意还?真像是?一块原石,”秦方喃喃道,“被这一路以?来的经历精心打磨,才雕琢成今日这副璀璨模样。”


    其实秦方第一眼看到云不?意就知道他来历有异,以?后可能与各种?麻烦挂钩。可是?他素来宠爱秦离繁,所?以?秦离繁一提,他就默许云不?意留下,也做了很多面对和解决麻烦的准备。


    只是?那时的他万万不?能想到,云不?意会有如此?大的来头,大到他根本兜不?住,也没必要兜。


    说起来,秦离繁的能力是?寻物觅宝,这个?能力被秦天机赋予,也一直被他认为是?鸡肋。


    没曾想他家离繁竟用这根鸡肋挖出了一件稀世珍宝,不?知道秦天机知道后会有什么感想。


    秦方想想那个?画面,就忍不?住乐出了声。


    “笑甚?”冷天道眼也不?睁,随口问道。


    “没什么。”秦方把叶子收进怀里,贴着心脏放好,“我想起高兴的事。”


    不?远处,云不?意拉着秦离繁坐在床上,秦离繁给腿上趴着的玉蘅落顺毛,云不?意帮他身上的沙子。


    秦方眯着眼看了片刻,笑着走上前去。


    ……


    次日一早,云不?意被吻上眼皮的阳光唤醒。


    他抬手挡了挡,懒散地?坐起身,一件不?知何时被盖上的衣物便从肩头滑落,看样式,是?冷天道的外袍。


    云不?意拎着衣服下床,抬眼就见冷天道站在海边,背影在风中肃立,衣袂翻动,如一杆萧萧寒竹。


    在他身前,停着一艘前后翘立,色彩斑斓的贝壳船,船很大,正好可以?容纳他们几人。


    云不?意走过去,留下一串脚印,海浪卷过,抹掉了大半。


    “这是?……”


    “他们的谢礼。”冷天道回头一笑,从云不?意手上接过衣服振开,披在他身上,“昨天喜极而泣的那两个?。”


    云不?意点点头,跳到船上走一圈,船身结实又平稳,虽然是?贝壳组装而成,却不?漏水,比人界的船做工更?为精湛。


    考虑到他们是?鲛人,平常用不?上船,这艘船恐怕是?他们用一夜时间搓出来的,传说里鲛人族心灵手巧这一条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云不?意笑了笑,转身对着海洋行了个?礼:“多谢。”


    ……


    倒星海南边的小镇离海很近,沙滩上支着一排一排的竹竿,前面晾衣服,后面晒鱼干,左右两侧的搭着渔网,远远望去,像一面脆弱又坚韧的城墙。


    城墙后方坐着不?少?身影,几乎都修成人身,男的高大壮实,女?的高挑精壮。


    他们穿着相似的粗布衣衫,身上都还?保留些妖族真身的特征,譬如鬓角的鱼鳍、头顶的耳朵、身后的尾巴,透着一股奇异的野性美。


    坐在礁石上的少?女?穿着蓝光粼粼的鱼尾裙,伸手一甩,渔网便抛落入海,在浪花里划拉几下全当清洗。


    远方天海交界处忽然飘来一个?黑点,少?女?晃了晃脚丫,一眯眼,竖瞳缩成针尖,那黑点在她眼底勾勒成船只,里面载着几位异族生面孔。


    “呀!有人来了!”少?女?手掌一撑礁石利落地?跳起,“还?有傀儡、妖和两个?……什么玩意儿?”


    她一嗓子嚎来十几道视线,很快,礁石旁就站满了妖,个?个?支手远望,满脸都是?看到新鲜事物的好奇和激动。


    于是?船刚近岸,云不?意就有一种?大熊猫被无防护参观的感觉——他们是?大熊猫,岸上的妖族是?参观者。


    “喔——是?人族!真的是?人族!”


    “那个?小傀儡长得真可爱!”


    “有猫!不?是?猫妖!是?真猫啊!”


    “龙族!我有生之年?居然能看见活的龙族!此?生足矣!”


    “诶?那两个?黏在一起好像连理树的家伙是?哪一族的?我怎么感知不?出他们的身份!”


    “都小点儿声!别?把孩子吓到了!”


    岸上的嘈杂声此?起彼伏,被“点名”的云不?意看了看与自?己肩挨着肩的冷天道,淡定得毫无反应。


    直到船靠岸,他第一个?从船上蹦下去,动作里才透出一丝仓皇的窘迫。


    冷天道看着他的背影微笑。


    他们现在的距离越来越近,云不?意对他的接触也越来越不?排斥了。


    众人前后脚下船,才刚站定,一众妖族便围拢上前,两米往上的身高衬得他们一个?比一个?娇小。


    所?幸妖族们的态度都很友善,虽然热情又好奇,却只是?看着,没有上手。


    “各位好。”秦方微笑着打招呼,“请问这里是?祭镇吗?”


    祭镇,商雨规起的名字,据说由来正是?被他藏于此?地?建木树根。至于二者间的关联具体?是?什么,云梦说他们到地?方就会知道,他们便没有细问。


    “是?啊!”鱼尾裙少?女?把渔网扛在肩上,衣袖滑落,露出漂亮的肌肉线条,“你们也是?来拜祭建木大神的吧?”


    云不?意眉一扬,看向云梦。


    云梦点头,上前道:“我等仰慕建木大神风采,听闻此?地?有祭坛,便专程结伴而来,想为他老人家上一炷香,感念他的恩德。”


    云·老人家·不?意面无表情,嘴角隐隐抽搐,在背后疯狂掐自?己手指,才遏制住表情的扭曲。


    秦方和沈鳞分别?朝两边扭头,一个?揉眉毛一个?搓鼻子,憋着乐。


    本以?为云梦大师是?个?正经妖,没想到说起鬼话来脸不?红心不?跳,实在很颠覆他最?初给人的印象。


    “咱们祭镇的名声都传到人界去了?那感情好!”少?女?旁的鱼鳍青年?咧嘴笑出一口白牙,“行了都散开,干你们的活去!几位,我带你们去祭坛!”


    十几个?妖族被人赶得哄散,但依旧朝这边张望,颇有种?看到珍奇异兽,得抓紧机会多看两眼的感觉。


    云不?意刚到洛安城,被秦离繁抱着逛街的那段时间,也经常受到这种?目光洗礼,适应良好。


    其余人则是?熟视无睹,跟在青年?身旁走进了小镇。


    祭镇很大,这里的建筑、道路为了适应妖族的体?型,也造得宽阔粗犷,而且基本都是?石制,云不?意看在眼里,不?由得联想到上一世看过的石器时代的壁画和复原图片。


    镇子虽大,其实居民不?多,很少?有清闲的,基本都在忙活,有些忙到甚至没空看他们一眼。


    许多房屋都建成了半开放式,房门?大喇喇敞开着,偌大的厅堂一目了然。


    “发?现没有?”玉蘅落拍了拍云不?意,“每一间屋子里都供奉着同样的神像。”


    云不?意点点头。那些神像被放在半人高的贝壳盆里,底下铺着细沙,埋了一截,露在外面的大半截雕琢成巨大的树冠,枝条垂落,优美中带着一点粗犷。


    “那些都是?建木大神的神像。”青年?笑眯眯地?解释,“建木大神是?所?有妖族的信仰,在妖界,不?管你们走到哪里,只要有妖族生活的地?方,就一定会有建木大神的神像——当然,建木祭坛只有一个?,在我们祭镇。”


    云不?意抠了抠脚趾,尴尬地?微笑:“你们还?挺自?豪。”


    “嘿嘿,崇拜建木是?妖界独有的习俗,说不?上自?豪。”


    青年?摆摆手,一转眼看见对面的屋子里有个?虎耳朵女?子端着果盘进大厅,郑重其事摆在供桌上、神像前,抽出三炷香点燃,恭敬拜了三拜,嘴里絮絮念叨“建木大神保佑我儿功力大增一千年?”之类的话,啧了一声。


    “一个?果盘三炷香,几十枚贝币就能买到的东西,居然用来许这么重的愿望。妖可以?有梦想,但不?能白日做梦啊。”


    青年?声音很低,屋子里的女?妖却耳尖一动,扭脸阴恻恻地?龇牙:“你再说?”


    脖子一缩,青年?条件反射地?撒腿冲刺了一百多米。


    众人跟在后边,看到他怂兮兮的模样不?禁莞尔,尤其是?云不?意,被他这样插科打诨过后,内心的尴尬都减轻了许多。


    一路走走看看,不?多时,青年?便领着他们来到镇子中央,一座高出地?面十米,四面以?长阶相连的圆形祭台便跃入眼帘。


    祭台中间有一个?凹陷的方坛,里面铺满了金色沙砾,栽着一株打造成树木状的高大石雕,高约五米,枝繁叶茂,其雕工之精致细腻,刷上绿漆便有以?假乱真的效果,基本上和照着云不?意缩小版真身雕刻的没什么两样。


    最?重要的是?,方坛前放着一只青铜三足圆鼎,里面的香灰高高堆起,快比铜鼎本身更?高了。


    云不?意仰头,被日光刺得眯起眼,细细打量祭台上的一切。


    表面上看不?出来,实际方坛中的石雕与青铜鼎在地?下被千万道丝丝缕缕的金色线条连接,而这些线条的尽头,是?藏于石雕主干内部的一截墨绿色物体?。


    那物体?材质如玉,表面镌刻着黑色的繁复纹路。纹路中渗出污浊黑气,环绕物体?流动,每每与金色丝线相撞,便会爆开激烈的火花,然后悄无声息地?抵消。


    如此?周而复始,仿佛形成了循环。


    “那好像是?……”冷天道也看到了同样的景象,凑近云不?意耳边,低声道:“信仰之力。”


    云不?意条件反射地?问:“谁的?”


    这话一出,除没听到冷天道的话的妖族青年?外,其余众人齐刷刷向他投去古怪的目光。


    空调师傅的注视.jpg


    云不?意:“……”


    啊,他的。


    第六十章


    “就是这里?, 你们想上香上香,想参拜参拜。我还有活儿?要干, 先回去了。”


    把人带到目的地,妖族青年摆摆手,打飞脚离开。


    不多时,祭坛前安静下来。


    云不意跳上石台,围绕着建木石雕仔细观察。


    商雨规为这截树根布置的“封印”其实是将妖族对建木的信仰牵引汇聚至石雕当中,以此跟浊云对抗、抵消,虽然稍显奇葩,却是当下最好的方法, 也是只能在妖界使用的方法。


    神话时代终结之后,世上无?仙无?神,信仰之力随之销声匿迹。


    但妖界与人界最大的不同在于,建木陨落之后, 在仙人与天道的庇护下,人界受到的冲击远远小于妖界,得以保留完整实力, 也没有?多少死伤。


    妖界却是分崩离析, 各族不是相距遥远就是互相敌对, 在大量妖族死于天地灾劫余波的同时, 妖界内部混乱不堪、征伐不断,可以说环境相当恶劣。


    是商雨规的出现结束了这种混乱,为妖界兴利除弊, 造就今日各族的安泰和平。


    他固然不曾向云梦以外的妖族表明过自己的身份, 可行事过程中经常高举建木的旗帜, 将多数功劳都?与“建木大神的庇佑”联系在一起,妖界因?此发展出了关于建木的信仰。


    虽然实际上, 妖族家家户户供奉的那尊神像其实是商雨规,而非建木本尊。但商雨规的真身是建木的一部分,基于他而生?的信仰力量同样可以作?为在建木树根上,他将之用以藏匿树根、抵抗浊云的扩散侵蚀,并?不是什么难事。


    “商先生?惊才绝艳,手段卓绝,即便跟建木无?关,也会是杰出的存在。”云不意弄清祭台原理?后,对着里?面的建木树根发出感?叹。


    云梦怀念而悲伤地仰望面前?的巨木石雕,低低应了一声。


    “他逝去之后,我曾经试图破坏他留下的布置,用这截树根为他续命。却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直面浊云,一时行差踏错,险些为妖界带来又一场劫难。”


    云梦摇摇头:“那时我才明白,不是他不想用树根自救,而是他用不了。或许普天之下,唯有?云施主?你可以。”


    事实上,在云不意展现完整实力之前?,他对云不意能否取出树根始终保持着半信半疑、疑多于信的态度。但现在,他已经毫无?疑虑。


    “这截树根……”


    云不意的目光定格在石雕内部墨玉般的树根上,不知是错觉还是心有?所感?,隐约能感?受到一种古老陈旧的气韵。


    这种气韵略显熟悉,就像他在垂垂老矣之年偶然翻到泛黄的老照片、幼时的日记本,岁月斑驳在折角裂痕、模糊的字迹里?,让人不由得心生?怀念。


    他很确信这东西曾经属于自己,对于普通人而言,它?是妙用无?穷的至宝,生?死人肉白骨不在话下。可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个有?一点纪念意义?的老物件,拿得到当然好,拿不到也不影响什么。


    云不意不是商雨规,他是完整独立的个体,既不残缺,也不依靠建木躯干的生?命力而活。


    “怎么,取不出来吗?”云梦捏了捏指节,平缓的语调微微收紧。


    云不意的迟疑让他误认成无?能为力,想到商雨规“复生?”的关键可能就此不复存在,自然免不了紧张。


    “可以取,也不麻烦。”云不意回头瞥他一眼,示意他稍安勿躁,“不过树根拿走以后,祭坛下的平衡会遭到破坏,祭镇的信仰之力汇聚在石雕上无?可消耗,很可能造出一尊新的神明,到时又是一桩麻烦。”


    冷天道微笑:“既然你提出来,想必已经有?解决的办法?”


    “办法当然有?,大力出奇迹么。”云不意屈指敲了敲石雕,“我可以只保留祭台的外形,将商先生?留在里?面的布置尽数摧毁。这样信仰之力就不会被引入石雕,困境自解。但这样做相当于毁掉商先生?的心血……遗物,云梦大师,你能接受吗?”


    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转向云梦,只见他神色微滞,可没过多久,便垂眸答应。


    “若是今日站在此地的是他,一定会同意。无?关他能否得救,而是为了妖界,为了祭镇的妖族着想。”


    云梦深深叹息:“建木树根是重宝,重宝外的浊云是危机,二者相加的份量,足以令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妖界再度陷入动荡。正因?如此,他才会连我都?瞒着。可饶是如此,我也险些被浊云侵蚀,酿成大错。”


    “即便这截树根救不了商雨规,我依旧希望云施主?可以将它?取走,带离妖界,为妖界解决这一隐患。”他立掌向云不意行礼,眉心的红痣闪了闪,色泽黯淡几?分,“有?劳。”


    “好,那你们退后一点——再退远一些。”


    云不意抬手朝后挥舞:“我尽力不弄出太大的动静,但为免波及你们,别离我太近。”


    听他这么说,众人连忙后退,动作?一个比一个敏捷,甚至找好了掩体——秦方把秦离繁护在身后,秦离繁将玉蘅落藏在后方,云梦跟沈鳞互相掩护,冷天道索性在身前?叠了几?十个防护法术。


    云不意看他们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也感?觉好笑,但转身面向石雕后,他便收敛心神,聚磅礴灵力于掌心,虚覆在石雕主?干,正对建木树根的地方。


    霎时间,近海波涛怒卷,风云变色,祭镇之内飞沙走石,地面隐隐晃动,在土质疏松的位置裂开细密的痕迹。


    云不意的右手仿佛半透明化,在不伤害石雕的前?提下缓缓没入其中,触碰那截被信仰之力和浊云同时环绕的树根。


    指尖裹上树根的刹那,一股刺骨寒意顺着手臂回流,将云不意冻得一颤,手上的皮肤冒起一阵阵鸡皮疙瘩。


    他张口吐出白气,就像只穿着单衣被扔进了冰天雪地,久违的寒冷几?乎沿着他的血液流动渗进骨缝、导向四肢百骸,仿佛要将他由内而外冻成一座冰雕。


    与此同时,丝线状的信仰之力被强行阻断,散碎成荧光溢出石雕,伴着突如其来的落雨而融入大地,将土壤里?被海风无?意间带来花种草籽催发新芽,迎风摇曳。


    浊云则化为粘稠湿冷的泥浆,幻化成兽口吞下云不意的手掌,满口利齿狠狠咬在他的腕骨上。


    于是冻得人骨头发疼的寒意里?又多出了一点刺痛。


    大雨滂沱,冷天道从袖囊中取出一把大伞撑开,正好罩在所有?人头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云不意的方向,虽然知道他有?能力解决目前?这点小困境,却不可避免地生?出些许担忧。


    沈鳞往他身边蹭了蹭,忽然在他心绪不宁时察觉他的灵力波动,诧异挑眉。


    “你的灵力又增长了?”


    冷天道摇头,没功夫回答。


    祭坛前?,云不意冲着那团浊云一挑眉,心里?暗道:世道是变了啊,以前?见了他只有?躲的份的浊云,现在也敢与他正面相抗了,倒是颇有?他刚穿越那会儿?把他折腾得够呛的那一滩前?辈的风范。


    云不意没有?挣脱浊云,攥着树根缓缓往外抽手,连着浊云一并?带出石雕。


    脱离石雕的刹那,商雨规留下的最后一点禁制随之消失,那团浊云立刻松开云不意的手,玩命似的朝远处狂奔,一点没有?得到自由的惬意,反而是逃命般的慌不择路。


    云不意冷笑:“我还以为你们多有?勇气,原来是为了借我的势挣脱束缚啊?想得美,过来!”


    他轻斥一声,抖了抖握着树根的右手,左手对准浊云逃离的方向一抓,天地间乍然浮现无?形的禁锢,犹如法则一般强大得无?可抗拒。


    那团浊云瞬间就倒飞而回,撞进云不意的掌心。


    头顶惊雷四起,响彻寰宇,云不意捏着它?如同拈住一根枯草,灵力漫荡升腾,映着他淡漠冷清的俊颜,仿佛神灵在世,在雷声中将胆敢冒犯自己的无?知存在彻彻底底地碾碎。


    这时,冷天道忽然肺腑震颤,灵力如浩荡洪流在体内奔走,将他眉心的“仙”字印记再次激发浮现。


    沈鳞、秦方和云梦惊异地看看他,再看看不远处的云不意,总感?觉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


    彼时,人间亦有?阵阵雷鸣滚动,急促如鼓点,巨大的闪电劈过,无?声照亮半壁天空,映衬得接踵而来的雷鸣骇人心魄。


    偏偏阴云之内,漫天星宿大放光彩,各种百年千年难得一遇的星象同时出现,瑰丽到近乎诡异。


    各地百姓停下手头的动作?,和妖界子民一样仰望天空,在天威之下困惑又恐惧地躁动。


    不单普通人,就连皇宫中擅观天象的术士,隐居各处的修行者,街头巷尾真真假假的高人,都?感?觉心内焦躁,甚至比百姓们更为焦躁。


    他们可以从这异常的天气里?嗅到一点不同寻常的变化,实力越强的人,感?受就越深刻。


    以天地为基准的变化总是令人不安和恐惧,因?为这个世界上一次产生?这种性质的变化,远在万年之前?,并?且直接导致一个辉煌时代的结束,以及天道最重要的一环——仙道,随着仙人的集体陨落而绝灭。


    仙路断绝,至今仍然遗毒人间。


    因?此今日的变化,看不懂的人畏惧于天变之威,看得懂的人则体会了更加深沉的骇怖。


    由于无?处可逃,无?从改变,只有?闭目全盘接受,所以这种骇怖几?乎无?法消除。


    人间如此,仙冢内的变动较之更为激烈。


    昏云山上阵法颤动,高悬枝头的皓月被抖碎成尘埃,随着暴雨冲刷过每一寸土地。


    山前?的树林里?寂静不再,那些被云不意和冷天道扫尘献花的墓碑在剧颤之间发出了清亮透彻的嗡鸣,仿佛下方埋葬着无?数的兵戈,杀伐之气冲霄,也撕开坚实的大地。


    阵灵天狗从梦中惊醒,抬头是如墨的黑云龙蛇游走,翻滚剧烈。垂眼是大地皲裂扬尘,粗大而深的裂缝像百川入海,从仙冢各地蔓延进石碑林立的深林。


    崩碎的地层下,早已干涸死寂的地脉竟然在寸寸萌发清光,像一道色彩斑斓的琉璃彩虹,光芒激荡万丈,一如神话时代,人族最鼎盛、仙道最璀璨夺目的时期。


    地气升腾,润泽仙冢内千万年不变的山水地貌,往昔灵池仙阁犹在的浩瀚气象,今朝竟有?渐渐恢复的趋势。


    “这是……仙道复苏了吗?怎么可能?”


    天狗猛地跳起身,原地追着尾巴转了几?个圈,爪子不断刨着地面,心绪躁动,说不出是欣喜还是惧怕。


    但天地变化不容阻挡,在一道足以照亮仙冢天穹的闪电劈过后,滚滚雷声席卷而至,宛如战场上千军万马振旗击鼓的呼号。


    以昏云山外的林子为中心,方圆百里?大地骤然塌陷,满载仙灵之气的流水喷涌而出,汇成碧波彩浪。石碑倒落,化作?铺陈于湖泊之上的曲折桥梁、雕梁画栋、亭台楼阁。


    云不意留在墓碑上的花朵则飘浮升起,没入彩光辉映的地脉,为其注入最后一点推力——从地脉到仙脉的推力。


    “轰——”


    在巨大的轰鸣声中,石桥落,瑶池成,波光漾百里?,仙气氤氲,霞彩辉煌。


    看到这隔了漫长岁月,以为只能在梦中回见的场景,天狗心潮起伏,没有?眼泪的虚幻之躯竟然有?了眼眶发热发酸的感?觉。


    ……


    云不意对上述事情?一无?所知,他掸掉指缝中最后一丝浊云留下的污浊气息,回身确认了一下祭台完好无?缺,才从上方跳下地来。


    “东西拿到了,找个安静地方再看。”雨水不沾衣,云不意朝同伴们招手,“走吧,在妖族们过来查看之前?离开这里?。”


    冷天道将大伞递给沈鳞,自己变出一把小油纸伞,伞面绘着青鸟,施施然走向云不意,分给他一半。


    两人作?势要走,却见秦方一挥袖:“稍等,我们有?事没做完。”


    云不意不解,正要问还有?什么事,就看到秦方牵着秦离繁,秦离繁搂着玉蘅落,身边还跟个沈鳞,三人一猫登上祭台,在铜鼎前?站成一排,各从鼎下的桌案上拿起三炷香点燃,肃穆端整地举过头顶,诚心拜了三拜。


    雨天,祭坛,上香。


    云不意表情?扭曲:“……不是,你们有?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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