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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大家看向林沉玉的表情顿时变了。


    船上有人?, 并且那?个人?要所有人?死,只有一个人?例外——林沉玉。这很难不叫人怀疑,这是林沉玉和那?凶手认识的证据。并且, 那?凶手还很?为敬重她的模样, 所有的菜都是按照林沉玉的吩咐来的,做的香甜可?口。


    叶蓁蓁满眼警觉的道:“侯爷,您是我们这边的人?吗?”


    林沉玉摆摆手:“这一定是凶手的离间之?计!为的就是让我们离心,大小姐大可?放心,我和你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此时我们千万不能心生?间隙, 不然就着了对方的道了。”


    她笑了笑:“大家都一日?没进食了, 这样,我的饭菜分给大家吧。一人?一口, 不许多了。”


    林沉玉将自己那?份吃食分给了大家,她那?份都是些精细食物,如何够十三?个人?食用?只能咂嘴有个声。到了夜间, 大家又饿的饥肠辘辘,在会客厅里面唉声叹气。


    林沉玉不叫大家说话, 只叫大家闭目养神?,保持体力。


    晚间回房间的时候, 大家门口贴上了新的白纸。


    大家具是面色一寒, 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大家一天都待在一处,船上分明一点动静都无!


    “既来之?则安之?, 我们继续写明天想吃什么吧。”


    林沉玉苦笑。


    大家犹豫了一下,各自写上自己想吃的菜单, 又一齐看向林沉玉,钱为有些脸蛋发热:“侯爷,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那?凶手好像,对林沉玉很?不一般,那?可?否代替大家多要些吃食呢?


    *


    “烧鸡五只,烧鹅一只,素菜来个几盘,米饭三?盆,要大瓷碗装着的,还要干净的清水一缸。”


    林沉玉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在自己门口的白纸上加上了这一句话。


    夜色渐晚,大家保存体力,各自回房间早早睡觉了,林沉玉放心不下顾盼生?,把他喊到房间来,两个人?一起睡了,依旧是顾盼生?在床上,林沉玉坐在地上,靠着床头微眯着眼。她并不打算睡觉,提防着那?人?,耳根不敢有一丝松懈,那?凶手来去?,不可?能毫无痕迹。


    只要外面有一点点蛛丝马迹,她都能发觉,她倒要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可?她不知道为什么,脑袋特别?的昏沉,到了中夜,眼皮子都在打架。


    她头一低,竟然是昏睡过?去?了。


    恍惚又回到了萧匪石给她喂药的那?日?,昏昏沉沉的,丝毫打不起任何的精神?来。夜里,她总觉得身子很?重,几乎闷的她喘不过?气去?。


    好像有蛇在她身上游走?,叫她整夜不得安宁。


    *


    第二天一早起来。


    林沉玉眼睛一睁,发觉自己在榻上,她揉揉睡的昏昏沉沉的脑袋,睡眼惺忪的去?找顾盼生?。


    她第一句话便是:“外面可?有什么异动?”


    顾盼生?摇摇头。


    出了门去?,大家聚在会客厅,经过?了一夜,大家饿的愈发厉害了,叶维桢还维持着掌门风范,其余几个衡山派弟子,倒的倒躺的躺,白着脸蛋眼神?空洞的盯着屋顶,毫无名门弟子的风范。叶蓁蓁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只能趴在爹爹的膝盖上,如幼猫似的嘤咛。


    钱为躺在甲板上,晒着日?光,一个人?呈大字,好似一动不动的咸鱼。


    他感觉到一片阴影投下来,睁眼一看是林沉玉,她双手抱肘,脸上满是疑惑。


    钱为有气无力:


    “日?月无光,草木不生?,我在想象自己是一株大白菜,生?长在天地里,汲取阳光灵气,就能饱腹。”


    牧归走?了过?来,他不放心钱为一个人?在这里,看见钱为难得的狼狈样子笑了:“蔬菜不仅仅要日?光,还需要农家肥,需不需要我给你浇一些回龙汤?”


    回龙汤,尿也。


    他对着钱为,作势要解开裤子,钱为一个死鱼打滚爬了起来:“滚!”


    人?饿起来的时候,倒是什么都不怕了,没力气去?怕。反倒没有昨日?那?惶惶不安的样子了。


    林沉玉看着这两个活宝,倒也安心了下来,越是困境里面,越要冷静自持,不能露了怯。


    *


    一趟就是一天,直到傍晚。


    大家都寄希望于那?个人?,能按照林沉玉的要求送来饭菜。可?等到了月悬中天,也看不见一丝一毫饭菜的痕迹,那?凶手就如同销声匿迹了一般。


    两天一夜没怎么好好吃饭了,林沉玉也饿的有些发慌。


    钱为抱怨:“昨天看还以为侯爷魅力大呢,今天看连侯爷也不管用了,那?人?一碗饭都不送了!”


    “一定是你太贪心,找侯爷要太多了!”


    林沉玉不语。


    顾盼生?看她面色憔悴,站了起来:“我再去?看一圈船上,有没有遗漏的吃食。”


    林沉玉站起来:“夜晚不可?独行,我同你一道去?。”


    叶维桢也站了起来,他也想去?寻一寻船上还有没有其吃食。他还能撑,可?是女儿实在饿的凄惨,趴在他膝盖上,梦里都是盈盈泪,呢喃着喊“娘亲,我饿"。看的他一阵心酸。


    *


    舱库依旧是和昨日?一样,储存的东西消失殆尽。倒是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洋芋,灰扑扑的,好似是被人?拉下在了角落里面。


    林沉玉眼睛一亮,递给了顾盼生?,一个洋芋也是收获!


    他们再搜刮了一番,实在找不到其他的吃食,只能移步到了厨房。


    “吱呀”一声,林沉玉推开了厨房门,她语气欢快起来:


    “没有水煮,我们可?以把土豆放在灶台里面烤着吃,这个我会,师父给你露一手。”


    顾盼生?很?担心,师父露一手后,这土豆是否还能被人?食用。


    下一瞬,他看向厨房里面,瞳孔一缩。


    厨房中央里摆放食材的的大桌子上,一排一排的摆着他们昨儿写的白纸,白纸上照样打了红圈,示意饭菜已经准备完毕。


    而每张白纸旁,竖着往生?牌位。


    两排白纸,共十二张,十二黄色符纸写就的牌位摆放的整齐而肃穆,好似山间墓葬群,一块块碑屹立不倒。


    往生?牌位上,写着他们每个人?的名字。朱砂写成,滴落的墨痕如鲜血般醒目。


    *


    钱为等弟子也赶了过?来,看见牌位一个个吓的魂不附体。


    众所周知,往生?牌位是写给死人?的。


    也就是说,在那?人?眼里,他们已然是如死人?一般。


    林沉玉也沉了脸,眼神?扫着那?些个牌位不语。


    顾盼生?认真看了看,开口:“不对,这里只有十二张牌位,师父的呢?”


    他们一共十三?个人?,这里却只有十二张。


    “不清楚,此地邪门,我们退出来,那?牌位你们莫要摸。”


    大家纷纷回到了会客厅,脸上已经没有了多少?血色。


    可?到了会客厅,大家一起愣住了。


    会客厅的八仙桌上,整整齐齐的放着一张白纸,圈了红,旁边有胖腰的大瓷盘,垒着五只香喷喷的烧鸡,最上面是一只烧鹅。米饭三?大盘,桌的旁边还有一清水,用着玻璃缸盛着,清澈如许,缸上画着并蒂莲花。


    旁边依旧是金盏玉碗,盛着四色青丝丝油旺旺的素菜,其中那?一盘凉拌莴笋最为扎眼,不见一丝一毫的姜末。


    白纸的旁边,也放着一张牌位。


    林沉玉拿起那?牌位,拧着眉。


    “侯爷也有往生?牌位吗?”


    钱为看着这一桌吃食,很?酸,凭什么都听林沉玉的话?见林沉玉也有牌位,他释然了。


    好家伙,林沉玉也得死。


    林沉玉轻描淡写看他一眼,道:“我这不是往生?牌位,是长生?牌。”


    *


    寺院里往往会立两种牌。


    一种往生?牌位,为死者所安,写着死者的姓名供人?祭奠,乞求亡人?并冤亲债主超脱轮回,远离诸苦,往生?极乐。


    另一种,则是为活人?所立的长生?牌,并非死人?灵牌,而是祈求此人?一辈子福寿安康,消灾免难,益寿延年的生?人?禄位。


    大户人?家多为儿女老人?,在寺院庵堂立此长生?牌。


    一个向死,一个为生?。一个用黄,一个用红。


    叶维桢看向林沉玉手里那?牌位,果然是木板上刷着红色的漆,字是用黑笔写成的,工工整整,和他们的黄色牌位不一般。


    钱为又酸又气。


    他们又是毒药绳子,又是咒他们死的。


    凭什么林沉玉那?里,天天好吃好喝,凶手还祈祷她长命百岁,万年富贵啊!


    林沉玉看见他忿忿不平,笑道:“你还不去?吃烤鸡?都快被你师兄弟抢完了。”


    钱为闷着头,也去?抢饭吃了。


    *


    一顿饭,大家吃的狼吞虎咽。


    两天一夜都没吃什么东西,终于有饭菜,一个个低头干饭,也顾不得同门情谊兄友弟恭了。


    叶维桢让弟子们先吃,叶蓁蓁完全?抢不过?那?些个师兄们,抱着一小碗米饭,眼巴巴的看着那?被众人?一哄上去?分完的烧鸡。


    事到如今,谁还惦记她是个掌门之?女?


    不恨死她都算是好的了。


    她自知没趣,也不去?抢。若是往日?,她看见烧鸡都是不屑一顾的。而现在,烧鸡在她眼里,是可?求不可?得的美食。


    忽然,一个大鸡腿落到她碗里来。


    她抬头看去?,是林沉玉。


    “吃吧。”


    鸡腿是顾盼生?夹的,他们一人?抢了两个,都给了林沉玉。


    鸡有些冷了,林沉玉闻着味有些发腥,不怎么想吃了。


    她又还给了顾盼生?一个,又看见叶蓁蓁扒拉着碗,焉头焉脑的看着烧鸡,眼巴巴的好不可?怜。最后一个鸡腿,她就给了叶蓁蓁。


    “谢谢……”


    她红着脸道谢,想起来自己之?前交给林沉玉的炙肉,她忽觉得羞愧难当,低下了头。泪滴到了碗里面。


    “师父师妹吃。”牧归也抢来了一点鸡架,放在他们面前。


    *


    饱餐一顿,大家都有了力气。


    到了晚间写菜单的时间,大家都目光炯炯的盯着林沉玉,林沉玉认命似的叹口气,一一在自己的纸上写下大家想吃的东西。


    “我们就不自取其辱了,不然明儿谁知道会不会给我们棺材呢!就麻烦侯爷帮我们写了!”


    林沉玉一个个写了:


    “米饭三?盆,面条一盆。辣椒炒的油爆肉三?份;蒜香排骨四份;葱蒜鸡五只,多来几盘冷切的荤菜,另要鱼丸汤一小缸。蔬果不拘,来五盘就行。”


    她又自己加了一句:


    “糕点,要京城八芳斋的海棠酥,新鲜做出来的。”


    林沉玉蹙着眉,特意把八芳斋几个字圈了起来。她刻意为难了那?人?。刁钻了些,糕点要的是,京城八芳斋特有的点心。


    她不信,那?人?能给她送过?来。


    第 32 章


    京城食客都知道, 糕点有京城三绝。


    香绝,味绝,酥绝。香绝指的是宫廷御制的水晶桂花糕, 晶莹剔透仿佛水晶, 里面朵朵桂花饱满如生,浇了?百花蜜,风吹十里,皆问此香。味绝指的是玉兔糕,咬开酥皮流出乳酪, 滑润浓郁,唇齿留香。


    这酥绝, 就单指八芳斋的海棠酥了。


    形如海棠, 花瓣层层堆砌, 色微红,中心一点最艳, 酥皮层层薄如蝉翼,脆不禁抿,入口酥脆, 转瞬即化。


    这东西出了?京城是没?有的,就算在京城, 也需要刚刚出炉时品尝最佳。


    否则失了?酥脆,风味就大打折扣。


    林沉玉幼时就极爱这酥点, 每次去京城都央着爹娘买, 爹娘一买就是买几大包,她趴在爹的肩膀上, 双手?抱着个海棠酥,慢慢啃, 一边看京城的风光。


    哥哥拎着八芳斋的油纸袋子?,背上背着林沉玉买的花灯,见她啃没?了?,就又给她递一个。啃回家的时候,爹的后?背上全是细细黄黄的酥碎,全是她啃海棠酥的时候,掉落在衣裳上的。


    母亲就用鸡毛掸子?,帮父亲把碎屑给掸落。


    也许是海棠酥里总有一家团聚的记忆,后?来渐渐大了?,她还是极爱那?口感,一个人路过京城,必要买来吃。


    今年她还没?吃到过,心心念念的,一直以来颇有些想。


    不过,她现?在不想了?。


    因?为她面前摆着一盏青花瓷高足盘,里面摆着一朵朵绽放的海棠酥,酥脆香甜,新鲜出炉还带着热气,和记忆里的味道?和形状一模一样?。


    底部有油纸,印着三个娟秀的字:


    八芳斋。


    *


    八芳斋远在京城,离这里十万八千里。


    林沉玉彻底愣住了?。


    叶蓁蓁埋头干饭的空档里,抬头看了?看林沉玉,觉得?很?奇怪。


    今天的饭丰盛的很?,每个菜式和做法,都跟林沉玉所写的分毫不差。米饭面条不说,香喷喷的油爆肉和蒜香排骨这些家常饭菜,都是比她门派里烧的有滋味的多。


    她连吃了?两碗饭,又喝了?一碗汤,撑的肚子?圆鼓鼓的。


    怎么侯爷一言不发,碗里面条都干了?,还不下?筷?


    叶蓁蓁一吃饱了?,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开始折腾人,她拿筷子?末端戳林沉玉:


    “赶紧吃哇!这种细面条会下?崽生娃的!”


    对于她来说,最害怕的就是面条在碗里满满变多,小时候吃饭慢,看见细面就能吓哭。边哭边吃,越来越多,压根赶不上面条生娃的速度。


    林沉玉反应过来,愣了?愣。


    叶维桢瞪了?叶蓁蓁一样?,拿筷子?末尾打了?打她手?背,示意她不得?无礼。


    叶蓁蓁叫痛,委委屈屈的回去自己位置了?。她知道?错了?嘛,她想好好和侯爷说说话都不行嘛。


    林沉玉依然是若有所思。


    *


    她吃了?饭,就开始在船上捣鼓起来。


    已经是第六天头上了?,他们仍然在海上漂流。她相信一个人能藏在船上,却不相信他能带着八芳斋的东西,藏在船上。


    艉楼上架着千里眼,林沉玉不会开船,但是摆弄千里眼还是会的,她眯着眼,左右调整着细长的筒身,在海面上细细的看。


    今天没?什么太阳了?,天上一片阴翳,空气里带着水汽,吹到人身上,有些发闷。


    海面上倒还算风平浪静,但依旧是茫茫一片,看不见边界。


    她看了?好久,除了?海波海浪,其余的什么都看不到。


    偶尔有海鸥掠过,发出咕咕嗷嗷的叫声,高亢而尖细,令人不安,掠过海面带起一段白青色波澜,又泼回深不可测的海面里。


    她不相信,没?有人跟着她们。可海面上,平静无波,看不见一丝的踪迹。


    海上没?有,船上没?有,人到底在哪里呢?


    顾盼生眨眨眼,和林沉玉对视一眼,林沉玉也眨眨眼,忽然笑了?,她说:“你知道?苗疆的子?母船么?”


    《苗疆闻见录》中记载过一种船,叫双边舟艇,又叫子?母船,她没?有去过苗疆,却在书里见过这种船的构造。


    一母二子?,母船两翼生小艇,合抱共生。


    可那?种模样?,不是很?容易被人发现?吗?


    林沉玉陷入沉思。


    顾盼生愣住了?:“如果船底下?出了?问题,要不要放我下?去看看?”


    林沉玉摇摇头:“不用,下?去了?暗里就是别?人的地方,这上面明里才是我们的地方,今天晚上开始,来船顶练武。”


    “是人是鬼,得?把他骗到我们的地盘上来杀!”


    *


    大家都睡下?了?。


    月当空,今夜的月却不怎么明。


    海上的月看起来离人格外的近,月边飘着柔和似絮,浓淡如墨的浮云,俗话道?过眼云烟,那?浮云确实走的飞快,刚映入明镜里,又飘出玉盘外,或散或聚,互相簇拥着飞走了?。


    顾盼生把那?短刀藏在袖子?里面,于夜深人静时,一个人悄悄的离了?房间。


    他独自在楼顶上,练起来了?林沉玉新教?的剑法。


    顾盼生站在船顶,不知道?练了?多久,打了?个寒战,露水打湿了?他的裙摆,好在林沉玉给他做的袄子?都是好丝棉,穿着即使在夜里,也不会寒冷。


    他捏紧手?心小刀,呵了?呵僵硬的手?。


    起风了?。


    顾盼生一双凤眸一霎时凌厉起来,虽然他武功不高强,可他的感觉却在深宫生活,勾心斗角里锻炼的炉火纯青。他对于危机极为敏锐,后?背一阵战栗,他知道?是身体在提醒他。


    他僵住不动,等到某个瞬间,猛的把身子?蹲了?下?去。


    果然一柄宝剑朝他刚才胸口的位置直刺了?过来,峥然作响,入木三分,直扎进了?栏杆中。


    来人似乎没?有想到顾盼生如此灵敏,刚想继续动作时,腿根一疼,竟然是顾盼生朝他腿处刺了?一刀。


    顾盼生后?背已然是冷汗淋漓,他一把拔下?他刚刚手?里的剑来,握在手?里。


    那?人喘着气,笑了?起来,笑意却格外森寒,缓缓的站起身来,一霎时云破月来,照见他眼眸晓翠千山,远黛凝碧,他的声音很?好听,却充斥着浓浓的不屑之意:


    “下?三滥的招式,不入流的东西,她新收的徒弟,不过如此。”


    *


    顾盼生定?睛看向来人。


    他比自己高些,比自己年岁大些,约摸十六七的模样?。和师父一般年龄。他的眼眸里,燃烧着嫉妒和悔恨交加的炽热情绪,几乎要灼伤顾盼生。


    他眼看剑被人夺走,毫不在意,随意抽出腰间软剑,裙带一甩而开,出招迅猛,几乎看不清他的动作。


    顾盼生也回忆着林沉玉新教?他的剑法第一式,迅速挥剑。


    剑剑相撞,一声长铮。


    两个人都愣住了?,停了?剑。


    他们的招式,是一模一样?的。


    *


    顾盼生终于知道?他是谁了?。


    林沉玉的话语里,他了?解到,在他之前林沉玉也曾经收过一个徒儿。


    他不再怕他,只是轻笑,凤眸微眯,那?下?三白总透着几分薄凉来,他眼角的桃花痣愈发妩媚,声音却已染上寒意:


    “我当是谁来了??原来我那?传说中的师兄啊。”


    “她和你提到过我?她是怎么说我的?”


    那?人逼近一步,微微低头,语气急切。


    顾盼生虽不清楚具体情况,可是从只言片语里还是能拼凑出一个师父之前的徒弟的形象来:


    偷了?师父家传剑谱,给师父下?药,害得?师父武林第一场比赛险些被杀的忘恩负义人。


    “她与我说,那?是一个欺师灭祖,忘恩负义的小人,已经被她逐出师门了?。”


    那?人如逢当头一棒,一个踉跄朝后?退了?,气势弱了?下?去。


    顾盼生步步紧逼,低语道?:


    “师父说,若是看见了?他,定?要将他挫骨扬灰,赶尽杀绝!”


    他的话好似刺到了?那?人神经,他咬牙切齿,牙齿都在发颤,几乎啐出血来:


    “凭什么!”


    他拽住顾盼生衣领:


    “这身衣裳是她请人替你做的吧!昨天晚上,是不是你睡在她的床上!饭桌上,我亲眼看见她亲自给你夹菜!凭什么,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娃,凭什么享受她如此的爱护!”


    “就凭你这一身贱皮贱肉吗?你不过生的好看一些!会甜言蜜语一些。你知不知道?,你在她身边像只被豢养的狗,摇尾乞怜,可笑至极!她凭什么会喜欢你这种东西!”


    顾盼生斜乜着他癫狂模样?,声音带着笑,温柔而无情:


    “那?你又是什么呢?阴沟里的老鼠?还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那?人气极,语气染上嗜血的恨意来,软鞭如蛇,飞舞的极快,一把缠住顾盼生的小腿,反手?一抽,撕裂了?顾盼生衣服,把他扯着向后?,跪倒地上。


    到底顾盼生的武功还很?稚嫩,才学了?三五日?的三脚猫功夫,根本不够看,他被拖在了?地上,被迫抬起头来。


    来人掐住顾盼生的脸,活生生掐出血丝来,顺着他的指尖,红了?他指尖。


    顾盼生咬着牙,疼的骨头都在发颤,却依然不依不饶的瞪着他,两个人的眼里,再也不掩饰对彼此的厌恶。


    “告诉我,她凭什么那?么喜欢你!因?为你这脸吗?那?我毁了?它?好不好?因?为你会做饭吗!可我做的比你好十倍百倍!我亲自去学了?八芳斋的糕点,做的和她记忆里的一样?美味!学了?她喜欢的素面,她喜欢什么我就学什么!”


    “凭什么她视你若珠宝!把我当成草芥!”


    顾盼生抬眼看着他,眼神里清明如许,忽然笑了?:


    “因?为我不会背叛我师父,向来未有,今后?也绝不会。”


    明月暗了?又亮,潮水起伏有声。


    那?人却一霎时失去了?言语,眼里也失了?光明。


    第 33 章


    血顺着顾盼生的脸颊缓缓流下?, 顾盼生的眼眸愈加清明,眼睛里黑白分明,黝黑的瞳孔周围一片白净, 他瞳仁有些向上, 靠不到眼底,露出一段白来,愈发显得有些疏离无情。


    他的脖颈很脆弱,露出纤长而美的弧度来,似乎轻轻一掐就能断掉。


    他实在是个美人。


    而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只需再用力一下?,便能将他变成一个死了的美人。


    明月被云雾遮盖住了。


    黑暗中看不见他表情, 顾盼生声音低了下?去?:“你知道, 师父最喜欢什么吗?”


    剑停了下?来。


    似乎想要证明自己?一样, 他急切开口:“我知道,她最喜欢穿白色的衣裳, 腰间佩剑戴萧,头顶着斗笠,一样都不能少。春天她最喜欢吃炒的槐花, 夏天爱吃掐下?来的嫩藕尖,秋日爱桂花蜜, 冬日最喜欢围炉煮茶吃。”


    “不,这些她都很讨厌。”


    掐着顾盼生的手更深一些:“你在撒谎, 我是他弟子的时候, 这些她亲口告诉我的。”


    “可是,人是会?变的。就如同?你当时是她的徒弟, 现在已经不再是了一般。没有人的喜爱是永久的,无?论是对人, 还是对食物。”


    剑尖挑起他下?巴:“那你告诉我,她现在喜欢什么。”


    顾盼生叹口气:“算了,我都告诉你吧,她现在春天爱吃腊肉炖笋干,夏天爱吃泡的脆脆的甜甜的生姜,秋天爱吃凉拌的莴笋,冬天爱吃热腾腾的饺子。这些都是她今年喜欢的,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希望如果我死?了,你能照顾好我师父。”


    “这是必然的,她本来就是我的师父,她只可以是我一个人的师父。”


    他加重了“我的”两个字,继而声音染上森寒:


    “好了,现在你可以去?死?了。”


    顾盼生抬眼看了看明月,眼底暗沉一片,面上的怯懦神色一霎消失不见,他眼底微寒,声音平静了下?来:


    “云开月明,是你可以去?死?了。”


    *


    一霎时,乌云散,明月归。


    他猛回头,正撞见那魂牵梦绕的身影。


    林沉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身后了,她手里搭着弓,正看着他。


    纤长的手臂拖着着细细的竹灯竿,烛火好似琢玉师,将她的琢成一尊玉影,明暗两宜。灯影照着她半张脸如月皎洁,照不见的半面如海般深邃,深不可测,难以揆度。


    她的声音如清风,在空旷安静的夜里,带着些独有的凉意,她对顾盼生道:


    “遇强切莫逞强,遇弱切莫大意。看来之?前跟着师父学的两日,学的不错。”


    她在和顾盼生说话,好似略过了那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那人呼吸一霎时乱了,手都在颤抖。眼睛盯在林沉玉身上,生怕错过她一个回眸,一个转身。


    林沉玉站定,抬眸看他,眼里无?喜无?悲:


    “好久不见,也许我应该喊你,当年被处死?的余孽,还是唐家堡的少主?”


    *


    “果然什么瞒不过师父,是,我原名叫唐玉,乃是唐家堡的少主,劫难之?后,一直流落江湖衣不蔽体?,后来承蒙您收留蒙,赐名迦陵。不过现在,唐玉和迦陵都是往事了。我现在,唤做玉交枝。”


    玉交枝……


    林沉玉不语,只是抬起手,烛火亮起,照见他面容,明珠蒙光,一如当年。


    他生的很漂亮,和顾盼生的妖异不同?,他颇有些异域风情。头发?微卷,海藻似的半披在肩前。一双浓绿如黛的眼眸好似蕴了千山绿色,鼻梁高挺,五官柔而立体?,可脸颊的线条却显得刚硬。硬是要人形容的话,好似百合带露,被人供在美人腰身的粗青瓷瓶中。


    清丽而空灵的容貌下?,真心难测。


    风吹仙袂飘摇起,他微微侧过身来时,露出了右脸上的纹着的画。


    那是一只神鸟,自额头蜿蜒到唇边,画出倒悬飞天的姿态,神鸟人首鸟身,人首慈眉善目,发?髻雍容,发?冠直抵着他的唇边,鸟身如仙鹤般展着洁白的翅膀,在他的面颊上徐徐飞翔。怀抱琵琶,脚踏莲花。好似唐卡上的佛母背影里的鸟儿,神圣又诡谲。


    迦陵频迦。


    那神鸟的面容实在清隽秀美,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丽,好似真人,他画着的半面妆下?,似乎有一道伤痕。这伤痕从他额头处劈下?,直抵唇边,看着触目惊心。只是恰被浓彩重墨的神鸟遮掩住了,需要很认真细致的看才能看的出来。


    林沉玉记得那伤口。因为那是她亲手砍下?的。


    *


    两年前,她被萧绯玉背叛后,无?颜面对烧伤的哥哥,将哥哥送回了更九州,等哥哥醒来后,就黯然离开了。


    她跑了很远很好,一直在寻找着可以给哥哥治烧伤的灵药,在西?北的一个边陲小城里,她遇见了他。


    当时有人私自贩卖奴隶,许多人被关?在笼子里,任人买卖,不得自由。他也被关?在笼子里面,好似蝴蝶落入网,瘦弱又无?助,可怜的挣扎着双翼。林沉玉将那些个奴隶都解救了出来后,他小心翼翼的拉住了她的衣袖。


    “恩公,我无?家可归了,您能带我走吗?”


    他的眼实在美,即使灰头土脸,也能看见他碧绿的眼眸,比青山绿水尚翠。


    林沉玉心一软,就把他带走了,让他跟在自己?身边,经历了萧匪石的事情后,她已经不想再花过多的精力与?人打交道了,就随手翻了本书,一眼看过去?两个字,给他取名叫迦陵。


    “恩公,为什么要叫我迦陵呀。”


    深夜,他穿着她的衣裳,乖巧的跪坐在床上,任由林沉玉给他背上换药。


    “适才翻到一句经文:彼国常有种种奇妙杂色之?鸟,白鹤、孔雀、鹦鹉、舍利、迦陵频伽、共命之?鸟。是诸众鸟,昼夜六时,出和雅音。”


    林沉玉声音温和:“迦陵频迦,乃佛教圣鸟。相传此鸟出自雪山之?上,能诵妙音,闻者无?不喜悦。我给你起这个名字,希望你能忘记过去?,以后每日都开开心心的,让人喜悦。”


    他懵懵懂懂的点头,乖巧似羔羊。


    可后来,她才发?现,她错的离谱。


    林沉玉闭眼,不想继续回忆那些个不堪而黑暗的过往,她只是平静道:


    “闲话就不谈了,我也不是很想和你回忆过往。解释解释一路上发?生的事情吧。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装神弄鬼的《碎玉沉珠》就是你写出来的吧,目的是为了防止我们?上船?”


    “那桑蒙既替你送了书,应该是知道你不要我上来,为何他又反而下?毒,将我送到了船上呢?”


    玉交枝眨了眨睫毛,面露愧疚:


    “他是我的部下?,也是我的堂兄,我的命令他不能不听?从。我吩咐他送书是真的,可他对您有恶意,认为您……蛊惑了我的身体?,迷惑了我的心智。所以他送完书后,又决定将您迷昏了,带上船来。”


    说着,他面上浮现微红来,有些躲闪,不敢看林沉玉,可毕竟少年慕艾,他无?法抵抗喜欢的人在面前,眼里又升起一团光来,直勾勾看向她:


    “这艘船,是通向死?亡的灵船,是注定沉入大海的泡沫。所以,我已经杀了他,现在,我要带您离开,这样一切都能回到正轨了,好不好?”


    林沉玉眼里有些一言难尽,她尽量忽视他的灼灼目光,冷声道:


    “你的手段是越发?高明了。之?前都是堂堂正正的杀人放火,现在,学会?了让人消失于无?形。那赵员外也是你的人吧,先租了船,然后在船上做手脚,又转租给衡山派的人,就这样,让一船人消失在海上,这不正是你的好主意吗?”


    他笑的温和:“师父过奖了,直接杀人放火的话,您会?伤心的吧。我用些手段,目的达到了,师父也不会?瞧见,也就不会?难受,这样不好吗?”


    林沉玉气性一下?子上来了:


    “那船上无?辜的人呢?三十多船员呢?你为了你的目的,要搭上这么多的人命吗!那衡山派的人,又和你有什么仇什么怨呢?值得你这样苦心的灭门??”


    他似乎有些疑惑,不明白为什么林沉玉会?动怒,眼里有些阴翳:


    “他们?并不无?辜,师父嘱咐了他们?不要放猪油,他们?却放了,连给师父做饭都做不好的人,也没有必要活着了。


    “至于衡山派,师父好奇怪,为什么一定要有怨恨才能杀人呢?想做便做罢了。就如同?帝王杀我族人一般,他都能随意灭族,我灭个山门?算什么?”


    林沉玉眼眶微红,气的浑身发?抖:“三十多条人命!你想杀就杀,我当年真该把你一刀杀了!留下?这么个隐患!”


    他忽然笑了,露出今天晚上的第一个笑容来,他笑的灿烂,眼里也有细碎的光芒,灼灼的盯着林沉玉,声音轻快而愉悦:


    “师父,久别重逢别动那么大杀气嘛,我们?聊些快乐的,除夕夜的礼物,您还满意吗?”


    “什么……”


    林沉玉话刚出口,就想起来那日,铺天盖地的烟火起来。


    他面露羞涩:“整个鲤城的烟火都被我收集来了,有钱人家的,没钱人家的,通通给我买来了。我在海滩边,一个人放完了所有的烟火,您还喜欢吗?”


    林沉玉沉默不语。


    他的笑僵在了脸上,有些小心翼翼:“师父?”


    “你不必讨好我,烟火不过一瞬,覆水亦是难收。自从你偷了我的剑谱送给别人,在我的饮食里下?了软骨散,背着我杀了无?辜的人后,我们?已经断绝了师生关?系,这辈子不复相见,再也没有牵连。”


    “我会?喜欢烟花,因为它足够美丽,而不是因为,是你燃的。”


    他愣住了。


    “最后两个问题,第一个,你是不是萧匪石的人,第二个,萧绯玉的死?,和你有关?系。”


    第一个问题用的是疑问的语气,可第二个问题,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梁州,乃华山所在之?地。萧绯玉去?年在梁州的那一笔支出,她一直念念不忘。


    玉交枝忽然失笑:“师父提问我自然有问必答。第一,萧匪石与?我是敌非友。师父讨厌的,弟子也讨厌。第二,萧匪石不是好人,难道她妹妹就是了么?姐妹两个都是美人蛇,姐姐心肠狠,妹妹手段毒,她们?自相残杀,还能把师父骗的团团转,师父真是单纯的可怕。”


    “一个贱人,死?便死?了,也值得师父念叨么?我言尽于此了,师父,跟我走吧。”


    他伸出手来。


    林沉玉并不动作?,只是伸手舒臂,月下?挽弓,箭镞之?上凝着一点光,正对着他的方向。


    玉交枝喃喃,好似陷入了什么回忆:


    “师父,我还记得你上一次拉弓。是在野外,有蛇盘踞在我们?的帐篷上。您说它红冠带紫,应是蛇王,一般都是结伴而生,杀了它恐怕有别的蛇报复,我们?不能伤害它,就用去?了箭镞的箭轻轻射它,赶走了它……”


    “您想着对我说,勿轻人命,寸草皆惜,世间万物都有其存在的规律,您不会?用箭伤人……”


    下?一瞬,箭矢如虹,惊雷闪电,没入他胸口。


    这次,林沉玉的箭,带着箭镞。


    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愣愣的看着林沉玉,踉跄了几下?。又笑了笑,深深看了她一眼,纵身一跃,没入了海涛之?中。


    就好像一朵浪花,来了,又消失无?踪了。


    林沉玉的手在微微发?颤,她丢了箭,灯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在了地上。她喘着气,亲眼看着玉交枝坠落海里,才缓过来。


    收弓时,她的手都在抖,眼里有泪光。


    顾盼生走了过来,他声音柔和:“师父,夜色深了,我们?回去?睡觉吧。”


    忽然想起来什么,她仰着头,抻出一段脆弱的弧度来,眸里盈着些微泪光:


    “那些个船员遇难了,要不我们?去?给他们?立个牌位?二三十多个活生生的人……我有些难受……”


    林沉玉面色回暖些,神色温柔的看向他:“你是个善良的孩子,能想到这里很好,想立牌位就去?吧。可牌位毕竟是虚的,实打实的照顾才是真的。他们?因我而死?,回头我会?亲自回鲤城,安顿照顾好他们?的家人,你也陪着我一起吧。”


    她还在想给总兵的儿子起名字呢,总兵的遗愿是让孩子读书成人,她必须将他们?孤儿寡母,带去?别的地方求学。


    刚被逆徒气到浑身发?冷,听?见顾盼生的话,现在她心口有些暖,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


    顾盼生嘤咛如小猫,红了脸,在林沉玉看不见的地方,回头朝着刚刚玉交枝坠落的地方,深深看了一眼。


    以一种,赢到最后的获胜者的高傲目光。


    *


    “师父杀了他吗?可我们?怎么办,这船员回不来。”


    林沉玉捂着眼,叹口气:“他不过是临时起意跟上来的罢了,无?足轻重的东西?,真正的凶手还藏着没出现,我们?继续等。”


    子母船,一母二子,她才除了一子。


    还有关?键的一子呢。


    第 34 章


    杀了玉交枝后, 林沉玉安抚好顾盼生,去找了叶维桢。


    叶维桢正在房里哄着叶蓁蓁入睡,她发烧尚未好, 身子不适, 梦里都在哑着嗓子哭腔,喊着娘亲。


    “玉交枝?侯爷缘何会打听此人?”


    叶维桢满脸倦容,听见此人颇为震惊。


    听见这个名字,叶蓁蓁也清醒了几分,脸蛋更?红了, 羞涩开口:“侯爷问?这个做什么?他是我的……未来夫婿,等我们?回去就成?亲的……到时?候请侯爷来喝喜酒。”


    她拖着病也要说完这些?话?, 说到嗓子都冒烟, 可见她爱玉交枝爱的深沉。


    林沉玉表情古怪起来。


    她刚刚好像, 把玉交枝给杀了。


    叶维桢揉揉女儿脑袋,示意她闭嘴, 自?己开口解释道:


    “他是华山派掌门去年新收的弟子,天资卓越,相貌不凡, 为人也算善良忠厚。”


    林沉玉:“……”


    “一次比武时?我女儿遭到暗算,是他救了小女。小女很是喜欢他, 我便做主张和华山掌门商议了,将他们?一对小儿女凑成?一对, 前?些?日子才?纳采纳吉, 还没来得及成?婚,我想成?亲之前?先带着女儿去看看她母亲。”


    叶掌门的声音有些?惆怅:


    “她母亲原是海南人, 我少年求武时?与她相识,两个人私自?成?了亲。少年夫妻年轻气盛, 常有口角吵闹,可到底也算举案齐眉。当时?我仇家来寻我,她怀着蓁蓁,受到了惊吓。最后生下?蓁蓁后就一病不起了,没有熬过那年冬天。她一生最恋旧巢,我就将她葬在了海南,独自?带着蓁蓁回到了衡山。”


    林沉玉感?叹:“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她倒是不知道她的徒弟,转身投靠了华山派,登堂入室成?了人家的大弟子。还拐走了衡山派的大小姐。


    他可真?出息的很。


    林沉玉决定换个问?法:“衡山派与华山派,可有矛盾?”


    叶维桢有些?奇怪她为什么这样问?:“未曾有过,毕竟是未来的儿女亲家。平时?五大门派里面,就属我们?两派常相往来,互相切磋。不过侯爷何出此言?莫非是知道了什么?”


    林沉玉盯着他:


    “桑蒙是玉交枝的人,而这艘船,是玉交枝送你们?去死的灵船。我昨天晚上已经和他交过手了。此人是敌非友,心思?诡谲手段狠辣,从赵员外给你们?递信的时?候,你们?就已经找了他的道了。”


    叶维桢瞳孔一缩,叶蓁蓁先哑着嗓子流泪了:“不可能……”


    她颤巍巍的从怀里掏出个护身符来,双目微红:


    “出发之前?,他还去寺院跪求的平安符给我们?呢!他是盼着我们?回来的……不可能是他做的……”


    林沉玉笑:“大小姐,你焉知他求的不是催命符呢。而且他可不是什么无害的大弟子,他是唐门少主,当年那场浩劫活下?来的人,如果不相信,可以去桑蒙房间查看,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


    *


    桑蒙房间。


    林沉玉带着衡山派弟子们?来寻东西。经过那些?个事情后,大家对她信服多了。


    她抽出桑蒙发簪的一头,几根针赫然醒目,那发簪大的一头做成?了灯笼形状,去了灯笼头后,一个铁蒺藜出现在众人面前?。她将那些?个毒物又重新装回去,用手帕包了吩咐人下?去烧掉。


    毒针、毒蒺藜、断魂砂,乃是唐门最基础的三样暗器。


    大家神色各异,却都不说话?了。


    唐家堡,本就是大家最为忌惮的毒门邪道,虽然已经被灭门殆尽,可余威尚在,大家依然是闻虎色变。谁能想到沉默寡言的大师兄,居然是唐家堡的人。最可怕的是,他和他们?一样,潜伏在他们?身边这么久了都没有被发现,现在想起来就跟一条毒蛇潜伏在自?己身边一样,令人后怕胆寒。


    叶蓁蓁眼里含着泪,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一切。


    叶维桢面色惨白,眼里有自?责之色。


    二师兄魏敏冷笑:“所以他真?的是蜀中?人士?当时?侯爷初见问?他开始我就感?觉不对劲,师父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怎么还能姑息养奸呢!”


    牧归拦住他:“师父也许不知情。”


    叶维桢深深叹口气,面有愧色:“是我的错,姑息养奸,认虎狼为子,而今害了大家,维桢愧为师表。”


    林沉玉安慰他:“谁年轻的时?候还没有因为烂好心,遇到几个人渣呢?”


    牧归倒是思?考了起来:


    “所以,是唐门要杀了我们?吗?可当年是圣上派的禁军将唐家堡围了起来剿灭殆尽的,五大门派只是袖手旁观,并未参与进来。我们?和唐家堡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什么他们?要算计我们??”


    林沉玉摇摇头:“不是唐家堡,而是华山派。”


    玉交枝现在是华山派大弟子,相比自?己的势力已经渗透进去了,他的举动就代表着华山派的态度。


    华山派,华阴之巅,无人不羡,当年广宁子创下?此派后,便一直秉承着百字训:“冲和德正本,仁义?礼智信”这十字根基,历代出了不少有名的剑客,莫不是隐云窝山房,修性炼命的高人。百年门派,德风巍然。后来江湖中?比武之风渐起,大家争强好胜,为了争魁首,往往私斗,常有伤亡。甚至有人为了赢,服用药丸,或是下?毒暗算对手,这种惨案越来越多。


    最终为了终结这种不正之风,华山派联袂了其他四大门派,衡山,崆峒,点苍,峨眉,结成?五山盟。并联合了八帮八教,镖局氏族。经过了官府默许后,决定每年在华山举办一场武林大会。凡是正派侠客,并没有人命在手的游侠,都能参与进来。大家以武会友。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在擂台上相搏斗。好分出江湖排名来。


    大家对华山派可谓景仰至极,基本没有人会相信,如今堂堂正正的武林第一门派会对自?己下?手。


    华山派是他们?的盟友,杀了他们?,华山派又能得到什么呢?只能是折损自?枝,百害而无一益啊。


    对啊,除了衡山派,华山派又能得到什么呢?


    林沉玉也在思?考。


    她总觉得自?己才?出了朝堂的瓮,又入了江湖的局。


    走过来的路上月迷风低,前?方的路看不见影。


    她看着远处的海平面,水天一线,云黑遮日,叹了口气。


    *


    这一日,没有人送饭来。


    到了晚间,大家都饿了起来,钱为躺在地上,饿的前?胸贴后背,双目无神:


    “连侯爷也不管用了吗?我好饿我好饿我好饿啊,我好想死,我好想回家,我还有万贯家财没有继承,我还要漂亮的未婚妻没有娶,我受不了了,我一拳打爆这个船!”


    牧归看见他在地上打滚撒泼,皱眉制止他:“侯爷看着呢,你收敛点。”


    “收敛?我都快要饿死了你就让让我吧,我收敛个屁,我把你收进雷峰塔。”


    “”


    那神秘人已经送了三日饭菜了,今日却忽然不来了,大家都很奇怪。


    钱为翻了个身,他忽然想起来什么,爬起来:“说起来,送饭只送三顿的行为,让我想起来一桩往事。是我们?老家那边十年前?发生的一件奇事,叫水鬼娶亲。”


    “传说在饥荒年代,地里面寸草不生。我们?那个村子都快饿死人了,大家都是没东西吃,我隔壁村有一个姑娘叫翠儿,生的很漂亮很温柔,是十里八乡男人眼里的梦中?情人,她爹娘拒绝了好多人家,估计是想把女儿卖给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卖个好价钱,结果遇到了饥荒,也卖不出去了,又想把女儿卖到青楼去,换钱来买粮食。”


    “青楼的老鸨说,过一周来抬她。翠儿就半夜哭泣,祷告着有人来救救她。结果第二天就发生了怪事,翠儿的窗前?,摆着一碗白花花的大米饭。不知道是谁给的,半夜没有听见脚步声。他们?家人又惊又喜,将那一碗米饭分吃了。”


    叶蓁蓁听的害怕,缩到叶维桢身后,露出半个脑袋听。


    “结果第二天,窗外又多了两碗米饭。第三天,窗外多了三碗米饭。一家人喜不自?胜。到了第四天头上,你们?猜怎么了?”


    “四碗米饭?”


    “不不不,窗台上放着的是一件红艳艳的喜袍,湿漉漉的好似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安安静静的放在翠儿窗台上。这可把那夫妇吓坏了,他们?请来村里神婆,问?是怎么回事,神婆就说啊,是水鬼大人看上了你家的姑娘,三日供饭,一是续你们?的命,二是要断了你们?和女儿的挂念,你要翠儿,夜深人静的时?候,穿喜服,划着小舟,去村外的那条河里,顺流而下?,水神就会来接走她。”


    “后来,翠儿就穿着喜服,被绑在了船上,顺流而下?沉下?了江。后来那夫妇想打捞她的尸体,把那喜服拿了去卖钱,却怎么都找不到那喜服。大家都说她被水鬼带到水底去啦,已经不是阳间人了。这翠儿我还见过的,我小时?候回老家,她还给过我糖吃,是个很漂亮很温柔的人,可惜了,怎么就被水鬼看中?了呢,哎。”


    烛火里,林沉玉听着故事,单手撑着下?巴,忽的笑了:


    “倒也不可惜。活在阳间是要被敲骨吸髓的,和水鬼去了所谓的阴间,未必不会幸福快乐。”


    钱为瞥一眼林沉玉:“你说,会不会也有水鬼看上侯爷了?天天给她送饭。”


    林沉玉轻描淡写:“那他倒是给我送个喜服来穿穿,我也好做个新郎官。”


    钱为眼睛一瞪,又开始发癫:


    “怎么没有女水鬼看上我呢!救救我救救我我也想吃白米饭!”


    旁边的牧归觉得他有些?丢人,就把他拉回去了,大家也都四散睡觉去了。


    *


    林沉玉打了个哈欠,走到自?己门前?,推开门。


    忽然一阵黑影扑到她身上,接着是珠翠落地的声音。


    旁边人看见这里动静,秉烛来看。


    只看见林沉玉侧颜白皙,有些?怔愣的站在门口,她脸上湿哒哒的滴落几滴水来,顺着她光洁的脖颈一路向下?,没入她收紧的衣领中?。她的手上半挂着一件绣花红袍,一顶凤冠在她脚边,正面的正凤经了摔,颤巍巍的震着流光溢彩的翠羽翅,顶端镶的珍珠映着莹润的光。


    是一套喜服,一套做工精良的,湿漉漉的好似刚刚在水里打捞出来的喜服。


    窗外忽然一声闷雷,在海上响起。


    照亮了林沉玉的表情,她一扫颓态度,眼神循着滴滴答答的水痕,走到窗边,手抚上槛框上,摸到了一点凹进去的痕迹和水渍,她眼里一霎时?清明?起来:


    “那‘水鬼’终于耐不住了。”


    第 35 章


    惊雷落海上, 一霎时房间里如白昼一亮,照见众人各异的表情。叶维桢皱眉,钱为面色惨白几乎要昏过去, 叶蓁蓁扑在她爹的怀里瑟瑟发抖。


    林沉玉摸了摸湿了半边的头发, 指尖沾染了些些大海的咸湿味,她从喜服里摸索出个纸条来,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三个血字:


    林沉玉


    钱为吓的牙齿都在打颤:“不?是吧,来真的?水鬼要娶媳妇?它……它要娶谁啊!”


    牧归面色也一白,瞪了他一眼:“闭嘴!”


    叶维桢皱眉:“侯爷如何看?”


    林沉玉看着纸条, 凝神细思片刻,答道:“依我看, 这水鬼是个念书没念好的白丁。”


    她指了指纸条上面的字迹:“诺, 好几个错字, 我的名字林沉玉,写成了林冫冗王, 三个字错了两个。”


    “提前说好,我不?喜欢胸无点墨的人,哦, 死鬼也一样。”


    钱为:“……”


    这个时候就?不?要对水鬼挑三拣四了吧。


    顾盼生眼?神也暗了下来:“它想让师父跳下去吗?”


    “应该是的,”林沉玉把喜服丢在地上, 径直走?到了窗前,眼?神巡顾着窗台:“可我现在不?想跳, 大家散了吧, 回去休息。”


    *


    叶维桢点点头,准备带着叶蓁蓁离开, 可旁边他那几个弟子则面色不?一,眼?里带了些暗沉目光。


    鬼神之说, 怪力乱神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纵使他们平日谈笑而过,不?信佛也不?拜神,可如今看见这些个诡异的事情,也不?得不?信了。如果真的是水鬼作祟那么是不?是只要林沉玉下去了,他们就?能得救?水鬼就?会放过这艘船?


    此时的林沉玉在他们眼?里,也不?是那尊贵的侯爷了,好似成了一根带着希望的救命稻草。反正?他们都要死,用侯爷一个人的命换一船人的命,怎么也不?亏。侯爷是个明大体的人,应该会自己做出选择的。


    可侯爷似乎不?愿意下去。


    他们对了个眼?神,可谁都不?敢开口?。那可是武林第一的高手,就?怕还没劝到侯爷下去,就?被侯爷一剑砍了喂鱼去了。


    这诡异的沉默气氛,终于是叶维桢发觉了不?对劲,他冷眼?看向几个一动不?动的弟子:“杵在这里做什么!回房间休息!鬼神之说不?可信!你们莫要起不?该起的心思!”


    魏敏厉声道:“师父!如今的形势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能叫船上苍头们消失的无影无踪,也能叫我们消失!现在它指明了要侯爷,就?说明它对我们没心思!如果侯爷不?去,水鬼生气了,我们一船人都要没命的!”说罢急切的对林沉玉道:“侯爷!您义薄云天,侠肝义胆!平素就?听?说您赈灾救难如菩萨一般,如果能用一个人换取所?有人的安危,我想侯爷是愿意的!”


    林沉玉面色不?变,只是将手中纸揉成纸团丢下,一把丢了出去。


    “侯爷!”


    魏敏忽然跪下,泣不?成声:“实不?相瞒,我上有老下有小?,孩子才?三岁,若我死了,我一家老小?老无所?居幼无所?养!我并非贪图性命,我实在是不?能死啊侯爷!”


    钱为气笑了,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你也没镶金牙啊,怎么开口?就?是谎(黄)呢?你还上有老下有小?,我看你是麻雀屙屎撒的巧。三年前,我来衡山派第一日你就?哭说你父母早逝亲戚欺负,后来看见个上山的漂亮姑娘你就?说你没成亲,怎么,过了三年树结果了,你老娘和?媳妇从土里长出来了?”


    林沉玉被逗乐了,靠在窗台上:“那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我也不?能死。”


    钱为:“啊?侯爷有孩子了?”


    危机时刻,他也不?忘记凑热闹。


    林沉玉摸摸顾盼生头顶:“诺,我宝贝徒儿还在呢,怎么不?算我小?辈?”


    顾盼生并不?说话,忽然被摸了头,脸上有些发烫。之所?以不?表态,是因为他在暗中观察着林沉玉,他总感觉林沉玉好似发现了什么,已经打定了注意,只是逗他们玩一般。


    *


    魏敏急切开口?:“侯爷!您不?是侠肝义胆吗?您不?是义薄云天吗?您赈灾救难的时候,千金都舍的容易!为了一船人,您就?不?能冒这个险吗?这明明是您可以做到的!您如果下去了,我们平安回去,一定为您造庙宇塑金身!”


    旁边有人纷纷跪下:“侯爷!等您下海后,如果我们能活着回去!定为您造庙宇塑金身!”


    到最后,唯有牧归和?钱为,还有叶维桢父女没有跪下。


    叶维桢脸都铁青了,他气的发抖:“为师说话你们没有听?见吗?”


    “您现在还觉得您是掌门吗?你害得我们这么多?人就?快葬身海上了!”魏敏目光狰狞,忽的一把扑住了叶蓁蓁,叶蓁蓁病还没好,根本无力躲开,魏敏架着刀在她脖子上恶狠狠的看向林沉玉:


    “侯爷,早听?说您家学严谨,奉行?一句‘勿轻人命,寸草皆惜!’您若是不?跳下去,我就?杀了她!我们大小?姐因你而死,你还配说这句话吗?你还配活着吗?”


    叶维桢双目欲裂,想出手,可叶蓁蓁发出一声惨痛的叫唤,他刚刚迈进?一步,那刀已经割破了叶蓁蓁细嫩的皮肤。


    “我数五下,您不?跳我就?杀了她!”


    魏敏极有自信,因为他知道,林沉玉是个君子,她就?一定会跳。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凝聚在了林沉玉身上,叶蓁蓁已经吓哭了,她烧的七荤八素,已经失去了意识,可嘴上还在呢喃:


    “侯爷不?要下去”


    *


    “既然都这样寄予我厚望了,那我就?恒顺众生吧。”


    林沉玉叹口?气,她将湿淋淋的外袍脱了,随手丢在太师椅的扶背上,里面是一身白色劲装,护腕缠了小?半只胳膊,束带封腰,她耸耸肩,忽然叹了口?气:


    “我下去成亲可以,只是自古没有孤零零的新?娘子,也没有孤零零的新?郎。我需要一个陪嫁的人,替我去探探路。你们谁愿意?”


    她眼?神扫过牧归和?叶维桢,眨眨眼?,他们心领神会。虽然不?知道侯爷要干什么,但是既然是侯爷要求,他们定会做到。


    牧归正?要开口?,却有人打断了他:“师父,让我去吧。”


    “你?”


    林沉玉好像没有料到,她以为牧归或者叶维桢会先站出来,却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的是顾盼生。


    她自始至终都把她当成小?公主?,捧着护着,不?希望她受到什么伤害。危机时刻也没有想过,小?姑娘愿意和?她一起面对。顾盼生站起来,少女的脊梁挺拔,脸上有着不?同往常的坚毅:


    “既拜您为师,生路死路我也要追随,哪怕是阴间,我也愿意和?您去。”


    “小?姑娘来干什么,不?叫你去。”林沉玉拍拍他的头。


    顾盼生抬眸看她,白净眼?角下那一颗桃花痣分外夺人目光,他的眼?神坚毅,瞳仁凝着看向她,瞳孔底下的一抹留白干净又纯真。他眼?里好似燃着一团火,连波澜都无法熄灭:“我陪您去。”


    林沉玉愣了愣,俯下身子看她低语:


    “你不?怕吗?跳下去,下面就?是海,一入海里是无法上来的,那里是死亡,是鬼怪,是魑魅魍魉。”


    顾盼生忽的笑了,他的眉已经很久没有修理了,眉梢抽出了些锋芒,给他绝艳的容颜里更增了一些凌厉感来:


    “在深宫里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了,这世界上是没有鬼神的。若是这世界上有鬼神,我每日祈求时,他们总该给我些回应,可是从来没有。我未曾有一日得到救赎。可师父不?同,您三番两次救我与水火中。我不?相信鬼神,可是我相信您。”


    林沉玉忽觉得心里涨涨的。她笑了笑,温和?了神色:“好。”


    说罢又低声补充一句:“师父绝不?会负你。”


    她低眉看他,他抬眼?,两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怔。


    林沉玉将自己的佩剑取下,绑在顾盼生背后,又绑了根麻绳在他腰上,紧紧捆好:“你先跳下去,不?要惊慌不?要害怕。”


    众目睽睽之下,顾盼生走?到栏杆边,回头一望,眼?角桃花痣愈发灼然。然后纵身一跃,就?从船板上跳了下去。


    *


    他在赌。


    他不?了解大海和?船,可他了解林沉玉。


    只要她露出那似笑非笑,云淡风轻的神情,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他心思清明如雪,林沉玉既然如此镇定,必然是已经有了把握,林沉玉绝不?是要个人去和?她一起当替死鬼,她需要的,更可能是一个饵。水鬼幽于水下,那就?要把它钓上来。


    赌赢了,他在林沉玉心里的地位就?会进?一步稳固,他会成为她的唯一弟子,得到她的倾囊相授,无可撼动。


    赌输了,无非命丧黄泉。


    用一条命去赌一份信任,这买卖是不?和?当的,可他和?林沉玉之间的关系本就?是这种不?对等,雪地里,他跪在地上,她朝他微微倾下伞来,他才?得以不?暴露于雪中。


    他厌恶了日常的被动,想要贪心些,在这段关系里攫取些主?动的感觉。


    哪怕是用命去赌。


    坠落的感觉并不?美好,风刮在他耳边,犹如刀割,完全失去了依靠,一口?被没入深渊。


    就?要坠落到海面了。


    三……二……一……


    一声涛拍浪,银光闪过,爪钩猛然勒住了他的手臂,勾在他的肩膀上,将他一整个人犹如钓鱼一般的钓了起来。顾盼生吃疼,只感觉胳膊要废了,嘴里一股血腥味反上来——是他巨疼的情况下咬破了嘴唇,他猛回头看向船身。


    他愣住了。


    *


    林沉玉给他画过子母舟的图,一艘船一左一右夹着小?舟,可眼?前的东西,和?子母舟没有一点点的关系,他忽然想起来了海边吃到的马牙。


    马牙,是一直依附于船而生,啃啮船而存活的动物?。顾盼生在海边吃过这种东西,长相很恶心,斑斑点点的,可吃到嘴里十分美味。


    马牙依附船身,寄生其中,啃啮殆尽。


    当地渔户对这种东西恨之入骨,每日出海回来,船上都黏着一身,如果不?拿刀一点点挂掉,再补些油刷上去,这些个祸害早晚把船腐蚀个透。


    可他看见了,这小?宝船上附着一艘不?大不?小?的尖尾船,紧紧的依附在小?宝船的身上,就?好像马牙一样,寄生其上。


    不?,不?是依附,它的船身是横着插进?小?宝船的头部的。几乎是直接是自己从小?宝船里面生出来一般,一个身子完全是镶在了小?宝船的头部,严丝合缝的紧合在一起。尖尾和?尖头正?挂着红彤彤的丝绸花,伪装的恰好,似乎看不?出是两个船。


    不?是母子船,一母二子一左一右。


    而是胞胎子,子在腹中,即将出生。


    就?好像枯朽树木里面潜伏着的蛇,盘着身躯闭着眼?毫无声响,唯独等待着迷途的小?麋鹿路过,就?破开树木撑出身来,一口?吞下猎物?。


    他被人猛的一抽,提溜了回来,挂在了尖头船上,只听?见小?船里传来的声音粗犷又兴奋,一只健壮的手透过缝隙伸出来,迫不?及待的掐住他的脸:


    “终于给你落在我手里了!林……”


    那人声音戛然而止。


    顾盼生眯着眼?看着小?船里的人,这人生的高大,他额间围着一黑色发带系到脑后,露出额间一点美人峰来。


    数九寒冬,他裸着上身,腰间腰带勒的低,直挂在腰胯上,能看见上面两道深邃线条没入腰带中,叫人浮想联翩。肥大的裤脚垂在地上,露出他的脚踝来。微暗的灯光照着他水光润泽的饱满健壮酮体。


    他看见顾盼生的一瞬间,眸里有震惊有不?解。


    那人反应过来,有些咬牙切齿:“林沉玉人呢?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叫乳臭未干的小?儿来给她顶罪!”


    他有些暴躁似的,挠挠头:“妈的,她怎么跟缩头乌龟似的一动不?动,难道她越活越回去了?老子还有大事没有办呢!你是谁?”


    “我是她徒弟。”


    他眼?睛一亮,俯身去看顾盼生,眸中忽然亮起来光芒,语气癫狂了起来:


    “这么好!你说我把你的人头割下来,再送到船上去摆着,再把你的肉烤了,你猜猜看他们会不?会抢着吃呢?那场景一定很美妙吧!”


    “不?会的。”顾盼生面无表情。


    顾盼生余光看了看天上月,忽的绽出笑来:“因为,你会比我先死,先死的人是杀不?了我的。”


    他微微挪动旁边机关,船身一阵震颤,往外面出来了一些,他好有地儿探出半个身子来,目露凶光:“你口?气倒狂……”


    妄字还没出口?,顾盼生忽的低头,他背后绑着的宝剑噌一声甩了了出去,那人感觉后背一阵劲风从天上直劈下来。多?年死里逃生的潜意识叫他马上往前扑去。可顾盼生死死扒住船边,抵在他前面,林沉玉从他后面,笔直的砍了下来!


    前后夹击!这一对师徒欺负人啊!


    他仓皇之下只能遁地翻个个头躲过去,却被人一脚踹的蜷缩起来。


    林沉玉挽剑如虹,一剑横在海东青脖上,丢了手中麻绳,冷眼?看他。


    眼?前人生的桀骜的很,峻眉鹰眼?,挺鼻薄唇,面上自带三分杀气,光看着就?叫人吓落胆。


    她准确的喊出来人的名字来:“果然是你在捣鬼,海东青。”


    海东青,天上最为凶险的禽,也是海上最狠毒的海盗,也是她的老仇家。


    第 36 章


    顾盼生第一次看见, 林沉玉真正杀人的样子。


    她并不言语,只是长剑出鞘。


    还未看清剑芒便已然化为一刀闪电劈在了海东青胸前,他腰身一闪轻易的躲了过去, 脸上露出得意的笑:“林沉玉, 多年不见,你似乎退步了不少!”


    可他脸上那笑还没展开就仓促了下去,林沉玉身形如?魅,衣带乱风,竟已晃到了他身后, 那柄长剑已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猛然刺向他脊背。


    他一个马坠地?落在蒂地?上打个滚,死?鸭子嘴硬道:“不过……如?此!”


    可这身子还没翻过来, 就看见她手中剑, 刺上他咽喉, 他乱发一甩,险险的擦着颊躲了过去。


    “三招, 你输了。”林沉玉面?沉如?水,利落收了剑。


    三招,他都落了败, 海东青喘着气看向,眸里带着兴奋的光。他用拇指擦了擦脸颊上的血痕, 眯着眼舔了舔,笑了, 随即丢了弯刀, 喘了口气。笑骂了一句脏话:


    “老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看着真不爽,早晚有一天?把你踩在脚下, 让你给老子当马骑。”


    林沉玉衣带随风,只冷眼看他, 这些污言秽语似乎入不了她的耳,她的呼吸甚至都没有乱。


    海东青哈哈大?笑起来:“果然还得是你这副瞧不起人的样子,看着让人又?痒痒又?喜欢。”


    他甩甩手,拍拍林沉玉肩膀:


    “要是个女的老子早把你娶回去了。不过男的也好,我们做个兄弟。都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果然我们这些使蛮力的还是比不过你!好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了!真可惜不能经常找你打架。要不来跟着我做海盗吧侯爷,只需要天?天?陪我切磋,我封你做二把手,给你金山银山,给你成群的舰队和女人,怎么样?”


    “是你输了,你怎么还敢提要求?”


    林沉玉皱眉,眼里写满了“你怎么那么不要脸”。


    “输了吗?别忘记这可是在海上!”


    海东青忽然哈哈大?笑,打了个响指。


    忽听见铁链铮铮作响,居然是从仓板地?上抛射出来,一下子如?蛇盘旋,一左一右,拧着捆住了林沉玉的腰,直把她往下拖,坐在地?上,紧接着是两根铁锁,从船头?抛下来,包裹住林沉玉的双手,将她整个人拖在地?上。


    她罕见的有些狼狈,半靠在船板上,一身白衣,偏偏手被黑漆漆铁链缠的死?紧,高高举在头?顶。腰上被铁链一缠,勒处她一段细腰来,入衣几?分。


    好似最高贵的神鹤,忽被网缚住,洁白的羽翼下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的展露在人前,叫人愈发的生起不该有的恶念。


    这姿势绝不是什么好姿势,她抬着眼,怒目而视,差点没骂出来:“海东青,你还要命的话,就放开我!”


    他笑的张扬,眼神有些肆意:


    “你猜这是谁做出来的?就是你那好徒弟玉交枝!早晚是他要用在你身上的,叫我先用用也无妨。都是他用唐门暗器改的,他那儿还有许多,我不过挑了个简单的,你就受不了了?”


    他不怀好意的看向顾盼生,顾盼生躲在角落里,惊慌失措,眸中有盈盈泪光。


    海东青可瞧不起他,嗤笑:“废物东西!我说兄弟你眼光不行啊啊,收的徒弟一个不如?一个。”


    说罢,将他丢下了水里,顾盼生挣扎了两下,就咕噜咕噜的沉了下去。


    *


    海东青双手一抱住船尾一块如?转轮的大?型铁舵,深呼吸收紧了腰臀,往右边一拧,这尖尾船忽的一阵发颤。林沉玉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感?觉身子不稳,船晃悠悠动起来,那尖尾船居然移动了开来,伴随着一阵轰隆的巨响,慢慢的离开小宝船的身体中,往下一坠,漂浮不定了一会,居然脱离了小宝船,落入了海中。


    这小船就好似枯木中孵化的虫卵,撕开一道口子,突破而出。


    林沉玉听见船上传来惊呼声。


    海东青越发得意了起来,他粗糙的手抓了抓林沉玉的脸蛋,好像小孩子在抓什么喜欢的人偶一般,嬉皮笑脸道:


    “听说你那大?徒弟给你放了个大?烟花,为了放那个烟花,有人不愿意卖给他,他可没少做缺德事,他说你喜欢看,每年都要自己?放,今年特意给你放了个大?的烟花。”


    “兄弟,多大?个人了还娘们唧唧的,既然你喜欢嘛,我也给你放一个看看。”


    林沉玉眼神里杀意毕露,海东青却分毫不怕,他划着小船,大?约离开了百米距离之后,猛然一下,拉断了和小宝船之间?牵连的麻绳。


    然后,便是轰鸣一声。


    那偌大?巍峨的小宝船,就这样从中间?炸了开来。伴随着一阵阵哀嚎和哭喊,还有海东青肆意的大?笑,林沉玉只感?觉一阵恍惚,只怔怔的看着那船不说话。


    海东青坐下了,一把扭过林沉玉下巴,低着头?看他:“这烟火,比不比你徒弟放给你的好看?”


    他一向喜欢把人拉下地?狱,他喜欢看林沉玉泪流满面?又?无能为力的模样,那模样叫他心痒痒。


    可林沉玉偏不如?他意,她忽的笑了出来,笑里没有半丝牵强:“好看,当然好看。”


    *


    他有些吃惊:“哟,菩萨居然漠视凡人了?听说您在平时看见个猫猫狗狗都要救,这么多人在你面?前,在火光里面?跳舞,您居然觉得好看。菩萨也堕魔了?”


    “他们又?和我什么关系呢?死?的又?不是我。”林沉玉奇怪的看他一眼。


    “啧啧啧,我就说嘛,人都是冷漠的,您也逃不过。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嘛。”


    “你说得对。”林沉玉笑眯眯。


    海东青没有想?到林沉玉居然会这样回答,他越发的兴奋起来,盘腿坐下,嫌裤子太?长挽起裤脚来到膝盖处挂着,露出健壮的小腿,肌肉饱满,水光润亮。


    他眯着眼:“你是真心话?”


    “当然。”林沉玉挑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我杀的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你当我是什么吃素的人不成么?”


    “难道不是吗?那小子每日给你准备素菜,都要滴自己?的血进去,我看着都牙酸。那小子跟兔儿爷似的,没见过那样的徒弟。”


    忽然感?觉船颠了一下,林沉玉不动声色微微坐起来一些,开口问他:“玉交枝的尸体呢?”


    “谁?”他一脸不耐烦。


    “就是雇你来装神弄鬼,杀了这一条船上人的人。”


    “哦哦,他啊,长得普普通通的,说话也很无趣,我都忘记名字了。”


    “普普通通?”


    “是,叫什么玉,玉米……不对不对什么树枝的,丑的很。大?绿眼珠跟苍蝇似的,一头?卷发赛狗毛。”


    林沉玉:……


    他继续抱怨:“第一个那么丑,这次这个小娘们一般般,但是弱不禁风哭唧唧的,你说图啥啊,不如?和我一起当海盗!”


    林沉玉沉默了,她不是很理解海东青的目光,如?果玉交枝算丑,顾盼生都算一般般的话,人间?便没有好看的人了。


    “那你觉得你好看吗?”


    “废话,老子天?底下第一好看。”海东青翻个白眼。


    林沉玉:“……”


    海东青摸摸下巴:“那小子啊,想?和我反水,夺了船走,被我发现,被我丢小筏上扔了。”


    “丢海里就行了,何必费个筏。”林沉玉目光深沉。


    船又?荡了一下,海东青正要去看海里,林沉玉忽然开口拉住他的注意:“暂停,我们先聊回正题。玉交枝找你做了什么交易?他到底在图谋些什么?”


    “那小子找到我,开口就是雇我杀人,要一群人无声无息的消失在海上。我本来懒得理他,可他下一句说,要杀的是他未婚妻和未来的老丈人一行人。我当时就啪就站起来了,一兴奋就答应了。”


    “结果谁想?到你小子也来搅局!他临时又?快马加鞭来了,追加了一条:你必须活着到更九州,其余人通通都得死?。切,要不是他的话,老子早就把船炸了,何必装神弄鬼的引蛇出洞,巴巴的等着你出来呢?”


    林沉玉笑意不达眼底:“那还真是辛苦你了,话说,你知道玉交枝为什么要杀人吗?”


    “杀人是不需要理由的,想?杀就杀了,不过我倒是记得,我隐隐约约看见过他手边的书信,应该是他的同伙写的吧。”海东青耸耸肩。


    “谁?”


    “这我怎么记得?”


    “都说海东青过目不忘,我看不过如?此嘛!”


    “怎么会!我记性可好了!”


    海东青瞪大?眼睛,用手指胡乱捋了捋被割断后散乱的头?发,陷入了沉思。


    那小子的书信上写着什么?他只记得大?绿眼珠子,一头?卷毛了……


    他低头?凝思的时候,忽然瞥见林沉玉脸蛋一红,她微仰着头?微微喘着气,细碎的发黏在她鬓边,冷峻的容颜里莫名透出一抹绯红来,腰也往上挺的笔直。


    她双手依旧被铁锁缠住,高高吊在头?顶,可指尖却微微有些发抖,白皙的指尖带薄茧,却也莫名透出薄红如?胭脂。


    “你怎么了?”


    “没事……”她声音一软,几?乎控制不住本音来,咳嗽一声。


    海东青挠挠头?,不懂她怎么了。他继续思考,背过头?来看熊熊燃烧的小宝船来,欣赏着这一杰作。


    “等等,我好像想?起来了!燕水回!”


    “啊?”


    “燕子的燕,三点水,一个回。”


    林沉玉呼吸一滞,燕洄?那就是萧匪石了!玉交枝能和萧匪石掺和到一起做什么?


    下一瞬,他忽然眼前一黑,整个脑袋好似被裹进了什么东西,他往后一个踉跄跌落,头?颅正往林沉玉的方向倒去,下一瞬就被林沉玉的手往前一拱,正用铁链把他的头?框住,紧紧的勒住了他脖子。


    “放开我,否则你就等着被勒死?。”


    林沉玉双手圈成环,死?死?把他的头?卡在中间?。


    “呜!”他脸上青筋暴起,憋的通红,试图挣扎起来,却越挣扎越无力,感?觉自己?的手脚被人麻利的捆了起来,终于他憋不住了,怒骂了一声:“放!我放!”


    “你先放!”


    海东青只感?觉自己?快窒息而死?了,无可奈何只能松了:“船头?……扣子……打开!”


    铁链上的机关一送,铁链稀稀落落的掉了下来。林沉玉一脚踩在他膝盖上,将他推下去绑住了,紧了紧他身上的束缚。


    顾盼生湿漉漉的立在船头?,扶着林沉玉起来。


    “师父。”他声音低沉,林沉玉意外?的发现,他站在自己?身旁,已经和自己?差不了多少了。


    林沉玉有些意外?,这个每每需要自己?保护的小姑娘,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可以和自己?联手作战了。


    她笑了笑,语气间?有亲昵之意:“越发出息了桃花,不错,越来越能默契了!以后我们师徒同心,其利断金!”


    刚才她就感?觉到了顾盼生被丢下去的时候,扯住了麻绳上的铁钩,她就知道他能伺机而起。林沉玉一脚踩着海东青的胸膛,一边指挥顾盼生道:


    “现在我们划过去,搭上板子,叶掌门或许还活着。”


    *


    顾盼生应了一声,他却有微微的怔神,林沉玉疑惑的看他:“怎么了。”


    她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那一抹胭脂红好似昙花一现。


    顾盼生摇了摇头?,他指尖有些发灼,适才他半个身子爬了上来,头?抵住林沉玉的脊梁,手尽力的去拉扯她腰上的铁链。


    他的指尖碰到她腰上的时候,师父的身子猛然一僵,气息也乱了起来,他的心的更快也跳了些,这紧张的时刻,他眼里却全是师父的腰身,那么的细,那么的……敏感?。


    是,敏感?。


    他晦暗的目光瞥见了师父微微扬起的侧脸,他瞥见了那一抹比牡丹比桃李更浓,比胭脂更艳的飞红。


    顾盼生鬼使神差的,用手掌轻轻压了压她的腰,她呼吸又?是一乱,身子朝他压了下来。


    他呼吸一乱,眼前一花,心跳的不似平常。


    他狠狠的咬了口自己?的舌头?,疼痛让他从这一瞬间?迷乱中清醒了过来,他迅速跳了上来,一把牵制住海东青套。


    可指尖的触感?,却一直灼着他。


    她身上好似有火,那炽热的感?觉透过指尖,顺着胳膊脉络,一路灼到心底。


    第 37 章


    “爹!”


    刚刚一身巨响后, 叶蓁蓁被魏敏一把丢了下去,叶维桢扑过来把女儿护在了身下,那一声炸响几乎把船炸成了两半, 桅杆被炸落下来, 正?砸中了叶维桢的腿。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说出话来,就昏死过?去了。


    “爹!”叶蓁蓁哭的撕心裂肺。


    船上熊熊烈火燃烧起来,风越来越大,似乎在恶意的看着这人?间疾苦。


    眼看?那桅杆也燃烧起来,叶蓁蓁擦擦眼泪, 一边哭的不能自?己,一边企图去搬动那压在?爹腿上的桅杆。但是她一个人?如何能搬动这木头, 高高在?上的大小?姐, 此时她跪在?地上哀求着师兄弟们?。


    只有钱为和牧归过?来, 牧归沉着眉眼,封住掌门的几个穴位, 一边轻轻试图唤醒叶维桢。


    这桅杆实在?是太重了。


    钱为干着急,一边骂一边暴躁的挪师父:“我说魏敏你们?几个过?来搭个手?会死啊!倒了油瓶不扶,见死不救, 可不羞杀桃园杀白马,宰乌牛!”


    牧归也有些力不足, 他看?向?魏敏身后几个人?,声音一柔:“你们?忘记了吗?我们?本就是孤儿, 是师父将我们?救回来的, 养育之恩大于生恩,师弟们?。”


    那几个弟子面容有些松动, 说到底,叶维桢是他们?的恩师, 恩重情长。


    魏敏冷笑,他一把拔剑出鞘,笑的猖狂:“师父死就死了,这海难若不是因为师父要出海!我们?岂会遇见!他就是救出来了也是半个废人?!我们?还要各自?找生路呢!师弟们?!听我的!”


    钱为大骂:“是你缠着师父要来的,现在?知道怪师父了,口渴了知道挖井了,临死了你知道盖庙了!贱不贱啊你!”


    魏敏不理?会他,只是朝着别?的师兄弟们?看?过?去:“你们?是听他们?的,去救师父,一起葬身船底!还是听我的指挥,活下去!这船是大船,必然有急用的小?艇!我们?一定?能找到,逃出生天!”


    大家都是面面相觑,看?了看?师父那边的惨状。


    叶维桢再也不复温润尔雅的模样,他倒在?地上,一根合抱粗的大梁熊熊燃烧着,压在?他的腿上,他灰头土脸,头发已经被烧了乌焦,浑身散发出皮肉毛发灼焦的怪味。


    钱为和牧归两个人?,死命的抱着,那桅杆却纹丝不动,叶蓁蓁哭着在?旁边去拉叶维桢,叶维桢却也一点不见醒。


    师父,只怕是不行了。


    大家都不是什么圣人?,虽然说他们?中很多人?都是叶维桢捡回来的孤儿,可是那又如何呢?是他们?命好,没有叶维桢,也会有别?的人?捡他们?。既然命好,能爬到如此高峰,更应该珍惜,人?人?都是惜命的。


    他们?纷纷看?向?魏敏,已然选择了道路。


    与其去救一个人?,不如自?己求生。


    大家四下搜寻,很快就有人?找到了,大呼一下:“找到了!真的有!”


    魏敏大喜,放下了小?艇,几个人?跳到艇上,魏敏有些得意洋洋的看?向?叶蓁蓁:


    “大小?姐,你要不要上来啊?甭管你那半死不活的爹了!”他坐在?艇上,指了指自?己的腿,笑的暧昧:“过?来坐我这儿,我带你出去。”


    钱为气的发抖:“你在?说什么!我把你腿打折!一天没吃饭了你也不能喷*啊!”


    魏敏得意忘形,有些狰狞:“恩人??现在?我是决定?你们?生死的大恩人?!他算什么!这么多年了,我求他教我功法,他只字不肯,我求娶叶蓁蓁,他理?都不理?,我已经受够了他了!他不就是给了我一口饭吃吗!又凭什么视我如草芥!对牧归你那么偏爱?”


    他冷笑:“你们?想上船,就给我磕一个!”


    *


    叶蓁蓁忽然站了起来,她眼底的泪已经干了,红肿的眼直勾勾看?着魏敏,她的面容上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娇蛮,唯有一腔如火般燃烧的恨意。


    她冷着脸看?向?魏敏:“我磕头,是不是就能上去。”


    魏敏本来被她吓了一跳,听见这话?哈哈大笑起来:“是是是!磕吧,现在?只要磕一个我就让你上来,待会我要你磕三?个也说不定?了!”


    “师妹!”


    叶蓁蓁死死的盯着他,忽然膝盖一软,一言不发,扑通一声,对着魏敏跪了下去,她手?微微颤抖,手?心攥出了血来。


    砰!


    她磕了下去。


    钱为不敢置信的看?着她,牧归也愣住了。魏敏哈哈大笑:“好好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来坐我腿上,我出去了一定?娶你做小?老婆!”


    叶蓁蓁抬头,她虽然跪着,可脊背却是挺直了的,和她父亲如出一辙:


    “我是替钱师兄和牧师兄嗑的,你带他们?走?,我留下。”


    “师妹!”


    “蓁蓁!”


    钱为擦把眼泪,咬牙道:“走?个屁,我死也不会和他一起!”


    牧归低眸,伸手?扶住了叶蓁蓁肩膀。


    他眼里有一团火:“蓁蓁,起来。我们?不跪那种人?。”


    “我们?大不了同归于尽,这辈子蒙师恩,我才能苟活于世,我做不出背信弃义的举动来。”他微微一笑:“有一个遗憾就是,答应送你当?嫁妆的小?兔子,我还没雕完,下辈子再给你好了。”


    魏敏冷笑:“你倒是个痴情种!”


    牧归喜欢叶蓁蓁,是一个除了叶蓁蓁以外,大家都知道的秘密。


    他踹了一脚旁边的师弟:“划船!走?了!”


    一群傻子!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吧!


    *


    船渐渐要沉了,可叶维桢还是被困在?底下,他们?只能舀了水泼在?木头上,止住了燃烧,也许是温度下去了,叶维桢手?指动了动,艰难的伸出来,碰了碰女儿的手?。


    “爹!”叶蓁蓁再也撑不住了,脊梁一下子软下去,趴在?他身旁呜呜咽咽哭起来。


    “师父!”


    他撑着疲惫的眼,看?向?两个徒弟:


    “是我耽搁了你们?,我刚刚都听见了,你们?应该带着蓁蓁跟他们?走?的,我相信你们?能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蓁蓁……”


    叶蓁蓁蜷缩在?他身边,哭的哽咽:“我不要跟他们?走?!我要陪着你。”


    “也好,我们?下去看?你娘,她等了我们?这么多年,一定?要在?底下闹脾气了,看?见你已经长成了这么大的姑娘,她会很开心的。”


    他眼里含着泪,好像蕴了无?数的情,面临死亡回光返照的一刻,感情一霎时迸出来,他喘着气:“我头上的冠被砸碎了,下去看?见你娘,她会生气的,会指责我的,你娘喜欢的是君子,君子死而冠不免……”


    他挣扎着,用黢黑的手?摸索着地上的玉冠,玉冠已经碎了一地,渣到他的手?,烧的焦黑的肌肤里渗出血色来。


    叶蓁蓁哭的发颤:“爹不要捡了,下去之后我和娘解释!”


    钱为红了眼,不说话?,他的脚脖子已经被淹了,怎么学?个武拜个师,还能遇到这样的事情呢?


    牧归跪在?地上,替他摸索着玉冠的残片。


    叶蓁蓁绝望的看?了看?海平面,阴云遮蔽了远方,快要天亮的时分,他们?却坚持不住了。


    *


    “哟,叶掌门不愧是君子,死也要死的这么讲究。”


    这几个人?猛然回头。


    就看?见林沉玉翻了上来,站在?栏杆上,手?里攥着带铁吊钩的绳索,她拍拍手?,白衣湿了衣角飘不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神色却依旧淡定?温和。


    她蹲下身,朝着叶蓁蓁伸出手?:“来。”


    “快去!快跟着侯爷离开!”


    叶维桢急切的把女儿推过?去。


    叶蓁蓁被他推了过?去,她朦胧着一双泪眼,颤巍巍的把手?搭上了林沉玉的手?,林沉玉的手?修长又温暖,一搭上时就感觉浑身落入了一个安全的港湾,有着安定?人?心的强大力量。


    林沉玉朝钱为和牧归扬扬下巴:“愣什么愣,你们?两个快带着你们?师妹下去坐船。”


    牧归和钱为匆匆一个对视,还是咬着牙夹着师妹跳了下去。叶维桢眼里流出清泪,叹口气对林沉玉道:


    “维桢谢过?侯爷,大恩大德,言语难道尽,唯有来生再报!”


    “停停停,下辈子谁认识谁?我找人?借钱对人?说下辈子还,人?家都不理?我呢,可见下辈子是骗人?的。”


    林沉玉四处搜寻了一下,看?见船中间炸出道裂缝了,船身断成两截,被海浪吹打下,就快分开,越来越远。


    她有了主意,一把把铁吊钩的一段,死死系住这这桅杆,然后用力一投掷,把铁吊钩甩上了另一边的船的栏杆上,这两端被系中,绳子猛的一绷紧。


    叶维桢半个身子被泡在?海里了,他挣扎道:“侯爷快走?吧。”


    林沉玉面色沉重,拧着眉:“不急。”


    那半边船往外游,拖动着绳子。可这速度到底太慢了,叶维桢已经快被淹住了。林沉玉蹲下身,抬起他下巴,让他保持呼吸。


    “快动,大梁被扯的抬起来了。”


    叶维桢愣了愣:“真的吗?”他的腿已经没有知觉了。


    “真的,你快试试看?能不能挣脱出来!你平时修的心法都用上!快挣脱!”


    叶维桢半边身子已经麻木了,听见这话?忽然紧张了起来,既然林沉玉都如此来挽救他,他也不能颓废到底,他咬紧牙关,运功凝气,重新支撑起整个身体。


    “快了快了。”


    “哄!”的一声,他猛然抽出来腿来,桅杆应声落在?一片。林沉玉迅速扶起来叶维桢,最后看?了一眼这小?宝船,就纵身一跃,跳下了栏杆。


    *


    叶蓁蓁在?船上,正?哭的伤心,手?都在?发颤,嘴里直喊着爹。


    “别?哭了,让让让让!”


    叶蓁蓁愣住了,一抬头就林沉玉扶着他爹,展轻功犹如飞燕踏水,稳稳当?当?的落下,她赶紧扶过?爹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日出了。


    清晨的第一缕霞光正?照耀在?林沉玉的侧脸上,照见她脸上细细密密的绒毛。她的眼里也染上写淡淡金色,流光溢彩。


    顾盼生坐在?角落里,目光幽深的看?着林沉玉。


    他并不认为,把衡山派子弟救下来,是一个好的选择。海上风浪多,不知道什么时候意外来临,人?多往往是灾难的开端。


    可他也没有开口,并不打算泼林沉玉的冷水。


    她很多事。


    她是一个烂好心的人?,是一个软弱的人?,这是太妃最痛恨的人?,他小?时候捡了一只小?猫,带回房间养,却被她发现,她当?着他的面,活生生打死了它。她阴沉着脸,指着血淋淋的尸体:


    “你记得,人?命贱如斯,帝王家讲究的是血里讨江山,要狠,要杀;抛去你所有的不值钱的恻隐之心,那是祸害之根。”


    顾盼生眼前浮现了那猫惨死的模样,他吐了口浊气,漠然的闭上眼。


    他的心却已经重新冷了下去,可他指尖上,依稀残留着林沉玉身上传来的余温。


    第 38 章


    整艘小船挤满了人, 大?家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中。只有一个人不开心。


    那就是被林沉玉五花大?绑的海东青。他试图抗议,呜呜呜的狠狠瞪向林沉玉。


    太阳出?来了,林沉玉看他赤膊光裸, 肌肤犹如麦色, 光洁如牛乳,那硕大的胸脯鼓鼓囊囊,上面两点?大?枣也凸了起?来,因为过于生气,他瞪大?眼睛, 气喘吁吁,腰腹的腹肌都在日光照耀下一起一伏, 沟壑分明。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恶毒恨意?, 直勾勾的刺着林沉玉。


    他是个很单纯的恶人, 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恶意。


    所以比起?和萧匪石,燕洄, 玉交枝之类的人,林沉玉倒更愿意?和他打交道。


    见他还在偷偷摸摸挣扎,林沉玉一脚踹在他胸膛上, 她这一脚用了三四?成功力,踹的他猛烈咳嗽起?来, 眼神也虚弱起?来。


    她蹲下身?,把玩着海东青的弯刀, 刀尖对着他咽喉:


    “少?给我继续起?坏心思, 你再敢作妖,就把你丢进海里喂鱼。”


    顾盼生勒紧了束在他脖子间的绳索。


    海东青气的嘎乌乱叫, 胡乱摇头?,他养了多年的辫子被林沉玉削了, 现在一头?齐肩的碎发,气的时?候竖起?来几?根,更像河豚了:“士可杀”


    太卑鄙了!怎么会有林沉玉师徒这么卑鄙的人!里应外合!暗算于他!


    海东青恶狠狠瞪着她,冷笑:“你们完了,待会海浪要来了,我看这个小船迟早要翻!”


    林沉玉踹他一脚:“海浪来了先把你丢下去。”


    这一脚踹他心窝上,踹的又?狠又?毒,他总算安分一点?。叶蓁蓁安顿好了爹,回过头?来看见了海东青,跟看见了仇人一般,分外眼红,她拔出?腰间佩剑就朝海东青砍过来:“你这个歹徒!你还我爹的腿来!”


    牧归阻止了她,他下意?识看向林沉玉,他猜想,既然林沉玉没有杀他,说明留他还是有用的。


    海东青冷笑,忽然哼起?来了歌谣:“猪儿猪儿你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他不吃来我不宰,你向吃的去讨债。”


    这乃是屠户间流传的歌谣,杀猪前都要唱给猪听,叫猪莫要怨恨自己,要去找吃的人讨债。叶蓁蓁听见后愣住了,她红着眼看向海东青:“你什么意?思?”


    “找老?子做什么?又?不是老?子要杀你!有本?事你去找要雇老?子杀你的人啊!”


    有一个她不敢置信的念头?在脑海里浮现,她攥紧了手中的护身?符。


    海东青笑的猖狂:“难道侯爷没有和你说吗?我和你们无冤无仇,杀你们干什么?真?正雇我下手的人,乃是你未来的夫婿。他点?明了你衡山派一众,悄无声息死在海上。”


    叶蓁蓁眼里盈满了泪,手颤抖起?来。


    海东青看她崩溃,更乐了:“我再告诉你为什么吧,真?正的罪魁祸首就是你面前的侯爷!你那未来夫婿,其?实喜欢的是她!一日?三餐都精心为她准备,知道她喜欢八芳斋的糕点?,甚至自己去学了。他压根就不喜欢你哈哈哈哈!你挡了他和侯爷缠缠绵绵的路,他就要你们全部人死,然和带着侯爷去私奔!”


    “你看看你,痴心一片,人家却喜欢的是男人,所以说啊,为了赢回来玉交枝的心,你第一个得?除掉的是侯爷,你应该恨的,应该杀的是敌人,不是我啊,是侯爷!”他眯着眼,语气蛊惑:“如果没有她,玉交枝不就是你的了吗”


    顾盼生面无表情,拎着他的头?压进海里,直到他挣扎的快没气的时?候才松手。


    叶蓁蓁愣愣的看着侯爷,牧归担心开口:“蓁蓁,你切不可被那人花言巧语骗了。”


    林沉玉面无表情的看着叶蓁蓁,她目光暗下去,只是按住了腰间宝剑。


    她想看看叶蓁蓁的态度。


    叶蓁蓁眼里的泪一霎时?挺停住了,她怔怔的看着眼前,似乎想起?来了什么过往岁月,最后一幕,是爹枯焦的腿映入她眼帘里,她忽然抬手,将手里的护身?符一下丢入了海里,咬着牙望天:“我会去找玉交枝的!却不是赢回他的心,我要他给我爹偿命!”


    林沉玉松口气。


    她扑通一声,给林沉玉跪下了:“是蓁蓁蛮横任性!找了小人之道,给侯爷一路添麻烦,污言秽语,妄加猜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遇人不淑,认虎狼为夫。如今连累侯爷伶仃海上,蓁蓁万死难辞其?咎!幸得?侯爷高义,几?番搭救,如此大?恩大?德,蓁蓁生当衔环,死当结草,以此命相报!”


    “若蓁蓁再受小人挑拨,岂不是和那忘恩负义的小人一般!”叶蓁蓁一咬牙,撩起?衣摆,撤下怀中玉佩,咬破手指,血滴入玉佩中,跪着递给林沉玉:


    “侯爷,这乃是蓁蓁的命牌。滴血为誓,今后蓁蓁这条命任凭侯爷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林沉玉松了按住剑柄的手,轻轻一笑:


    “玉牌你自己还是收着吧,我闲云野鹤惯了。你爹是武林有名的君子剑,如今半折海上,大?小姐不能堕了他威名。”


    “我会的。”


    叶蓁蓁擦擦泪站起?来,眼里满是坚毅。才十?四?的小姑娘,站在朝阳里,和那个十?几?日?前的娇蛮姑娘,判若两人。


    牧归扶起?来了叶蓁蓁,也低眉和林沉玉道了声歉,旁边的钱为红着脸,啜懦道:“我也对不住侯爷。可是我不会什么武功,三脚猫功夫。”说罢他看见林沉玉似笑非笑的脸,红着脸道:“但是我有钱,我爹是大?财主,以后侯爷要钱找我就好了!”


    “侯爷有仇人的话,我也能帮忙的我能帮忙骂人,我可会骂人了!”


    钱为确实没有说错话,他爹是衡州府首富,经营的钱氏钱庄天下闻名。他这三脚猫功夫能进衡水派当三师兄,都是他爹拿钱买的。进山门后排资论辈的时?候,他爹给他同门比试的人一人发了一张银票,让他们让让钱为。


    就这样,钱为遇到的对手都输的莫名其?妙,不是抽筋了就是肚子疼倒下了,他就这样美滋滋成了三师兄。


    林沉玉笑起?来:“钱也是一种本?领嘛。”


    钱为骄傲如小孔雀:“确实!”他又?小心翼翼瞥一眼顾盼生,却发现,顾盼生的眼神,一直凝在林沉玉身?上,余光看都不看他。


    他想说什么,又?黯淡的闭嘴了。


    他想,桃花妹妹一定很讨厌自己吧。


    顾盼生只是看着她,一言不发,他似乎并没有被船上的氛围感染,冷清清的一个人坐在角落中,他的眼神只是看着林沉玉。他什么也不说,却美的惊心动魄。


    也许,桃花很喜欢他师父吧。


    钱为吞吞口水,打算从?他师父这里下手,他轻轻靠近了林沉玉,坐到她身?边:“侯爷,我能喊你叔伯吗?”


    他想从?辈分上接近桃花妹妹。


    “我十?六,你十?七,这不合适。”林沉玉委婉拒绝。


    “哦,侯爷,平时?桃花妹妹都这样冷冰冰的吗?”


    “哪里冷冰冰了,他可乖巧了。”


    钱为愣愣的回头?看桃花,却发现他视线挪到了自己身?上,钱为刚一喜。却发现,顾盼生眼里一片暗沉阴狠,盯着紧紧挨着林沉玉的钱为,似乎在看仇人一般。


    钱为瑟瑟发抖,桃花妹妹,怎么好像更讨厌自己了啊?


    *


    这艘船,本?来只能载三四?个人左右,现在一共塞了七个人,明显的拥挤了起?来。晨曦升了起?来,好在船上有罗盘,林沉玉就叫钱为和牧归朝南边划过去。


    叶维桢上了船陷入半昏半醒的状态,他的小腿上一片焦黑,已经失去了知觉,刚刚挣脱的那一下,已经用光了他全部的力气。林沉玉割了他小腿上的衣裳,面色凝重了起?来。小腿已经断裂了,皮肤几?乎烧了个焦。恐怕就算活下去,再站起?来也难了。


    普通人失了腿都已经痛不欲生了,何况是他这样靠着武功吃饭的人。


    他一旦失去了腿失去了站起?来的能力,也就失去了拔剑的能力。江湖,奉强而德高者为尊。人皆慕强,虽然大?家都崇尚义气,可强大?永远是摆着德高之前的。


    没有人愿意?跟随一位断腿的掌门的。


    *


    “船上的干粮在哪里?”


    林沉玉踢了一脚海东青,他呜呜呜的很激动,却说不出?来话,不过听得?出?来他说的不是什么好话。顾盼生干脆自己去搜,在船上找出?来了一些干粮。


    但是只有很少?一些。


    林沉玉扯下他嘴里布条:


    “呸呸呸!本?来就是准备的咱们两个人去更九州的干粮!当然不多了,谁要你多事!”


    “玉交枝不是带了那么多食材吗?”


    “我给扔了,早嫌弃它们占位置了。”


    林沉玉清点?了干粮:“还有七个饼,我们正好一个人一个。”


    海东青冷笑:“我们还要在海上漂泊三天,两个人正好,七个人的话,这些够塞牙缝?”


    他忽然想起?来了什么,眼里闪过恶意?的光芒:“更何况里面还有一些废人,如果知道拖累,就自己跳到海里去了解,省的浪费粮食。”


    叶维桢眼神一暗,面上浮现出?愧疚之色。


    叶蓁蓁生气了:“你说什么!大?不了我把我那份给我爹,我不要了!”


    林沉玉笑,牙齿森白,看向海东青:


    “你再多嘴一句,我们饿了渴了的时?候,就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海东青刚想骂,就被林沉玉重新捂住了嘴。他差点?没气死过去。


    *


    钱为和牧归轮流划船,钱为累的要死,白皙脸上绯红一片,汗流浃背,开始扯闲话:


    “那个魏敏,就不是个好人!大?师兄死了的时?候,我看见他还笑来着,想必是他觉得?就能上位了!真?是个禽兽!”


    “那个小禾,平时?和我吹牛,关键时?候连个屁都不敢放,师父被欺辱他看都不敢看一眼。真?是大?树烂了心,嘴硬骨头?酥!”


    他把逃跑的师兄都给骂了一遍,然后扭头?看叶维桢,语气里满是抱怨:


    “师父啊,你这都招的什么徒弟啊!一群妖魔鬼怪,就我一个能打的!真?是的。”


    牧归嘴角一抽。


    叶维桢叹口气,声音虚弱:


    “他们有些是我从?各地收留的孩子,有些是别人家送来的儿郎。怪不得?他们,人皆有求生的欲望,师恩纵光,大?不过命。再说了,我一向在乎门派名声,一味地攀缘做好事,倒是疏于管教了,有魏敏之辈,是我的失职。”


    他看向林沉玉:“侯爷如何教徒弟?我愿一学。”


    林沉玉忽然被喊到,有些呆愣:“教徒弟?”


    对哦,教徒弟怎么教?她也不知道。


    她好像没有教过什么东西,除了一点?武艺之外,平时?都是桃花照顾她。


    钱为笑嘻嘻的碰了碰顾盼生肩膀,红着脸开口:


    “桃花妹妹,你平时?给师父做什么?我也想学学,孝敬孝敬我师父。”


    顾盼生眼里一暗。


    船上的大?家,都挺落魄的。叶蓁蓁的妆花了,牧归一脸疲倦,钱为浑身?被水淋湿,身?上一股子臭味,大?家都是污秽的,唯有林沉玉,在他眼里依旧是那么洁白,那么干净。


    看见林沉玉的一刹那,他忽然觉得?这小船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钱为看他不说话,又?用胳膊肘小心翼翼碰了碰她。


    顾盼生瞥都不瞥他:


    “我每日?给师父烧三顿饭,三顿都要换着花样来,然后是浆洗洗衣裳,必须亲自用手揉搓三遍以上。洗完衣裳擦拭房间,连桌子茶壶都要擦拭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钱为:“啊?”


    林沉玉:“……”


    怎么把她说个跟个恶霸一样呢?她真?的有怎么欺压弟子吗?


    钱为颤着声音:“这些都是弟子需要做的吗?”


    顾盼生清亮的眸里压下恶意?去,他眨眨眼,语气里带着些惊讶的意?思:


    “这些不是弟子最基础的事情吗?难道你连这个都做不到吗?”他顺势趴到林沉玉身?后,远离了臭男人。


    “换点?轻松的吧。”钱为面色发苦。


    顾盼生眼睛一提溜,忽然笑了:“如果是轻松的事情的话,给师父暖床算不算呢?”


    大?家齐刷刷看过来,用一张“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的震惊目光看着林沉玉和顾盼生,林沉玉猛的咳嗽起?来,恨不得?咳出?内伤来,她讪笑着把顾盼生推下背:


    “误会误会,小孩子不懂事,胡说的。”


    林沉玉红到耳根,耳朵一片绯色,莫名有些子娇气。


    顾盼生瞅着那一抹红,忽然觉得?心情大?好,他睫毛微眨,轻轻歪着头?,一双眸里泛着不解的目光,那妖艳的面容偏生清纯的要命:


    “给师父暖床,就是把被褥放在熏笼上熏一刻钟,再用汤婆子包好了送到师父房间里面就是了,大?家在想什么呢?”


    “师父又?在想什么?”他凑近林沉玉的脸,林沉玉红了脸,躲闪不及。


    钱为愣愣的看着红了脸的侯爷,他怎么感觉,侯爷有些娇呢?


    顾盼生忽然觉得?心情大?好了起?来。可看见衡水派的几?个看向林沉玉的眼神,他心里升腾起?一股压抑不住的煞气来。


    真?碍事啊,师父为什么要救他们上船呢……


    *


    到了第二日?,叶蓁蓁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一人只能分到一块干粮饼子,又?难咬又?干巴,还要撑三天时?间,海东青只准备了三个水囊,大?家都得?省着点?喝,林沉玉和顾盼生共饮一个,林沉玉舍不得?喝。


    海东青冷笑:“早就和你说过,这个船只能容纳两三个人,粮食也只够我们两个的。如今你这个样子,活该,自作孽不可活。”


    “我爹娘说了,如果遇到恶人,莫埋怨自己,要呵斥他人。”


    林沉玉舔舔干巴的嘴唇:“我反思什么?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造了二十?八级,以后我有的是善缘。倒是你应该反思。”


    “我反思什么?”海东青瞪大?眼睛。


    “明明是你们的问题,你们海盗的干粮太难吃了,带的水也太少?了。”林沉玉叹口气:“我建议你们以后不要用干黑面饼子当干粮,没有人喜欢的,你可以试试看,把水果干粮,比如红薯玉米煮熟了切成薄片晒干了,撒些辣椒干或糖,当做干粮,比你这些不好吃多了。“


    海东青咬牙切齿:“你还挑上了?”


    他两眼一发黑,被他逃出?去,他第一件事就是杀了这个林沉玉!


    第 39 章


    第一天白日大家一起看着海面, 夜里轮流看守着?,倒也平平安安度过?。到第二日日头,太阳晒起?来, 林沉玉把麻袋拆了, 用旗杆绑好悬在大家头上,总算能遮蔽掉一些日光。海东青被绑了两天,再也没了脾气,依赖着衡山派的师兄弟两个人,一会给他喂一口水, 掰一块饼子?,吊着?一条命。它?如今也没力气骂人了, 只是阴恻恻的看着林沉玉。


    等?他被救出去!他定要这对师徒好看!


    第二日也是有惊无险的度过?了, 到了第三日大家就快撑不住了。


    钱为嘴皮发干, 他和牧归一个水囊,还要时不时分一口给海东青, 水囊里面早就所?剩无?几了,他的干粮也只剩了一口,可还有一两日才能着陆。


    他趴在船边, 看着?浩荡无?边的海面,眼?神空洞。


    海水不能喝, 这是林沉玉耳提面命了很多次的,说喝了不出一日就要死, 可海里却有那么多水, 没有几个人受得了这个诱惑。


    他看那水,就跟和粮仓隔着?一道铁门的小?老鼠一样, 想的都快发疯了。


    “水,好像喝水, 想变成?鱼游在海里,一口喝干大海,一口喝干长江,嘿嘿嘿嘿,我变成?鱼啦……”


    他回头的时候,神情?恍惚,头发凌乱,扯下?自己的玉佩递给顾盼生,朝顾盼生嘿嘿一笑:“我变成?鱼啦,我给师妹跳个舞,这是我的鱼鳞,送给你。”


    顾盼生看也不看他,闭目养神。


    牧归瞪他:“你是鱼正好,把你吃了。”


    叶蓁蓁不说话,只是拍拍他后背,指了指嘴巴,示意不要说话,保存体力。钱


    忆樺


    为也感觉喉咙冒烟,只好闭了嘴,绝望的看着?远方。他第一千次后悔,为什么要学这个武,这个武是非学不可吗?如果没有学武,他现在可能已经继承了他爹的钱庄了,如果没有学武,他现在可能已经娶了漂亮老婆了……


    他留下?来了悔恨的泪水,这可是他身?体里面出来的水,弥足珍贵,他却舍不得让它?流掉,伸出舌头舔了舔。


    真咸啊。


    *


    海上风浪越来越大,一波接着?一波的小?浪花,远远看着?不大,靠近后却顶的整个船一个踉跄,几乎要翻过?去,浪又远了。


    叶蓁蓁体弱,她半昏了过?去,趴在船边,一个浪一来,她整个人往外一颠,眼?看就要滑出去,好在牧归一把扯住了她的腰带,抱住她的腰把她拽回来了。


    “谢谢师兄。”


    叶蓁蓁有些别扭,那日她已经从魏敏的话里,隐隐约约猜到了牧归对她的心?思,可她从小?就把牧归当成?是亲哥哥,一时间只觉得转不过?来,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牧归。


    牧归也是同样的心?思,本来以为都要死了,他想着?这辈子?不说是个遗憾,就一股脑的吐了出来,结果没想到,没死成?,如今他心?思暴露,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叶蓁蓁。


    叶蓁蓁看着?他揽着?自己的手,似乎欲言又止。


    牧归也后知?后觉的感觉手不太对,红着?脸松了手,少女的腰肢又软又细,他的手拿下?来时还在颤抖。不过?船上的大家也都没计较,生死关头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呢?


    “抱歉。”


    “没事。”叶蓁蓁苍白着?脸摇摇头。可下?一瞬,船又剧烈摇晃了起?来。


    一波接着?一波,天垂云暗。海浪遇到船,扑来一阵水花,溅在大家的身?上。最糟糕的是,海浪带来了水波,扑在船里,船底渐渐积了一层水,加上小?船本来就只能承载三四天,现在坐了足足七人,这场面确实有点局促起?来。


    风愈发大了,浪一波比一波高。


    林沉玉擦了擦脸上水珠,几乎都要站不稳。只见远处阴云密布,有一道浪被海卷起?,铺天盖地的袭来,正要打向?自己这里。


    叶蓁蓁害怕了起?来,紧紧抱住了叶维桢。


    钱为也不发疯了,他开始第一千零一次反思,后悔。


    为什么要学武?他脑子?当年一定是进水了,而如今船摇摇晃晃的,他脑子?的水分终于被甩出来了,只余下?后悔。


    “海东青!”林沉玉定定看向?他:“前方风浪太大,你有没有办法稳住船?”


    海东青看见风浪来了,哑着?声音冷笑:“没有。”


    “废物东西。”林沉玉眯着?眼?。


    海东青那个气啊:“你求人就这个态度?”


    “连稳住船都做不到,无?能无?用之辈,指望我有什么好态度?你叫什么海东青,改叫癞皮狗算了。”


    又一波海浪袭来,林沉玉依旧从容不迫,看都不看他。


    海东青气到发抖:“你过?来!我们换个位置!把你绑起?来,我去掌舵!”


    海浪已然扑了过?来,把这个小?船打的严严实实,小?船被顶上了几十丈高,又翻了半个身?极速落下?,顾盼生解开了他的手,腿依旧捆的老实,海东青也不想死,只能咬着?牙动起?来船舵,避开一道道风浪。


    终于平静了一些,海东青回头瞪她:


    “看见了没有!我不是废物!林沉玉!”


    “好好好。”林沉玉笑着?拍手。


    “知?道就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夕阳升起?的时候,他们终于看见了远处的天边,茫茫的海面上浮现了一片墨绿漆黑的影子?,随着?他们的靠近,愈发清晰了起?来。


    是陆地!


    *


    他们上了岸后,放眼?看去附近有些荒凉,依稀是渔村模样,正是正月里,外面并没有多少渔民,叶维桢扶着?叶维桢下?了船,牧归钱为紧随其后,两个人踏上土地的那一刻,落下?来激动的泪水。


    海东青居高临下?的看着?林沉玉,忽然冷笑:“接下?来,是我们两个算账的时间了!”


    忽然,一柄长刀,笔直的砸向?了海东青的脑袋,海东青侧着?身?子?躲开,裤子?却被划破了,本来就宽松的裤子?掉了下?来,他大叫一声提起?裤子?,蹲了下?去。


    那柄钢刀,直直的擦过?了林沉玉肩膀,不偏不倚的割破了束缚着?林沉玉的绳索,然后刺进了船身?。


    林沉玉看见那宝刀,眼?睛一亮,环顾四周却看不见人,她大喊一声,声音脆亮里带着?激动:“哥!”


    众林寂寞,风过?无?声,却无?人理会她。


    “哥!”


    还是没有人应她。


    林沉玉深吸一口气:“哥!出来,不要躲了,我看见你了!”


    她知?道,哥一定是看见了她带了很多人来,害怕自己的脸会吓到别人,所?以躲着?不肯出来。


    从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悄无?声息的落下?一道黑影来。


    他身?材高大,可惜的是微微驼了背。又用黑布蒙住了脸,他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林沉玉,微微攥紧了拳头。他转过?身?来,还是不说话,只是一把将林沉玉拽了起?来,背到背上去。


    无?论妹妹多大了,他还是把她当个孩子?一样,每次回来都要背着?她走路。


    钱为看见他那半张脸,吓的倒退了两步。


    虽然他蒙着?脸看不见眼?睛以下?,可眼?睛以上看的清清楚楚,半张脸如玉般洁白,剑眉峥然,可另一半却被狰狞的烧伤疤痕爬满,连眉毛都烧到没有生出来如鬼怪一般狰狞可怖。


    林沉玉一把抱住了他。轻轻唤了声哥哥。


    她垂眸,看见哥哥那半边面,胸口一窒,眼?眶有些湿润,她想起?来这次晚回来的原因——都是为了去找金陵王要烧伤药。


    可烧伤药是假的,后续又惹出那么多麻烦来……


    她低了头,有些沮丧:“哥,还是没有找到药膏,我还被人骗了,经历了许多许多的怪事。”


    林浮光侧过?脸来,他用完好的半张脸看她,眼?神里泛起?一丝温和之意,声音很轻:


    “你能回来我就很开心?了,我和你说过?很多遍了,我不要药,男子?汉大丈夫,容貌总是无?关紧要的。”


    说罢,他低头蹭了蹭林沉玉的额头,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欢迎回家,妹妹。”


    林沉玉揉揉眼?睛,然后搂着?哥哥的脖子?,眼?里亮晶晶的:“一边回去我一边和你说我一路遇到的事情?!”她指着?身?后的衡山派子?弟们:“这几位是衡山派的人,叶掌门和他的女儿,还有牧归,还有钱为。”


    她指尖点向?顾盼生:“哦对了哥,给你看我新收的小?徒弟!桃花。”


    然后她看向?正准备悄悄溜走的海东青,眯着?眼?:“哥,把他逮起?来捆到马厩里去,我有用处。”


    “你有病啊!”海东青瞪大眼?睛,下?一秒却被人一个肘击打昏了过?去。林浮光掐着?他,就如同掐着?小?鸡子?似的。


    顾盼生乖巧的走上前来,盈盈的一行礼,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见林沉玉扑向?她哥哥的时候,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惶恐,那种惶恐,上一次经历还是在太妃离去的时候,他怔怔的躲在角落里,看着?太妃闭上眼?,再也不能说话。


    那种惶恐,孤苦无?助如潮水般席卷着?他。


    他看见林沉玉微红的指尖指着?自己,忽然鬼使?神差的勾住了她的手,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害怕林沉玉离开他,哪怕是视线范围外,他也会惊慌。


    这行为实在不像他。


    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林沉玉已经反握住了他的手,他怔怔的跟在她身?边,脑袋一片空白


    他为什么要那么焦灼?为什么要勾住林沉玉的手呢?


    他不知?道,只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


    林沉玉笑眯眯的趴在哥哥背上,摇着?着?顾盼生的手,哥哥的背宽厚而有力,小?徒弟的手温暖,她疲惫的身?心?一瞬间放松了下?来。


    终于回来了啊。


    “爹娘呢?怎么没看见爹娘来?”林沉玉忽然想起?来了什么。


    林浮光背微微一僵,他沉默了很久,没有回答。


    第 40 章


    叶蓁蓁开始打量起渔村来, 她之前就听说更九州是世外桃源,可如今看来,这周围具是浅沙渔村, 隐约看见三三两两的茅草屋和挂着的渔网。


    她有些觉得失望, 钱为悄悄道:“这要是世外桃源,那我们?家是玉皇大帝的老巢,嫦娥的广寒宫。”


    “想什么呢,这才哪到哪,上车。”林沉玉一眼看出来他们?内心所想, 笑道:“这里更九州差的还远呢,还?有一个时?辰的车程呢。”


    钱为:?


    一个时?辰?谁回家要翻江倒海, 再坐一个时?辰的车啊?


    林浮光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辆马车来, 马车由两匹马架着, 车身长而宽,能坐下七八个人, 叶蓁蓁和牧归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想把?叶维桢架上去,憋红了脸却?做不到。


    钱为气喘吁吁推着他:“掌门,你能不能把?海水吐一吐啊, 我推不动啊。”


    林浮光上前,单手拎住叶维桢衣领, 轻轻一提,就把?他放了进去。一百多斤的男子在他眼里就如小鸡似的轻松。


    钱为:“……”


    林沉玉在旁边哈哈大笑:“我哥哥手劲可大了, 在军营里面的时?候, 他们?都说我哥这个手劲,肯定是梅英转世呢!”


    相传百年前那位战神, 虽为女?子却?力大无?比,力能举鼎, 劈山断海,无?所不能。


    衡山派几个师徒上去了,顾盼生也坐在了马车边缘上,林沉玉兄妹二?人双双跨马,驾起来了车。


    远离了渔村后,往岛上走便是山路,进去后周围都是青葱绿意?,时?不时?看见涧溪涌动,从马车上看去,那些个远近处青山陡峭,碧水如带,似活了般的往后倒,一路的青山绿水晃的人眼都绿的,林沉玉家住在中心的岛屿上,从岸边来去需要跨过山头溪流,马车得走半个时?辰才能到。


    顾盼生坐在马车里,透过轿帘看风景。一路都是青山绿树,海边的树生的格外高大喜人,今日太阳不怎么好?,海上风浪大,连带着岛上都有些闷热的气息,空气里传来花香,是他从来没有闻过的沁人心脾的笑。


    过了山,眼前是一片硕大的水塘,如明镜悬中,映着青山白?日,倒映相同。


    钱为愣住了:“还?没到吗?”


    林沉玉已经开始笑了,这一半的路都没走到呢。


    一行人又换了扁舟,继续往对岸小岛上过去。到了岛上,他们?还?要翻过一座山,才能看见更九州。


    钱为已经麻木了:“侯爷啊,你回个家,不比南飞的大雁轻松啊……要是我让住这里,再世外桃源的地?方……我死都不愿意?的!”


    林沉玉不说话,只是擦擦额头的汗,看着对面:“到了。


    越过了一座小山峰后,隐隐约约能看见前面了,叶蓁蓁不由得惊叹了一声,叶维桢也愣住了,一笑:


    “不愧是更九州。”


    在一众群山环绕,青水荥带中,兀然空出来一片潭水,清澈如许映着天,叫人分不清哪个是天哪个是影。潭边一座山头,陡峭更胜,云雾缭绕,阳光如纱虚虚的笼着山腰,自?那山腰,凌空凭着山体建起来一座百尺高楼,雕梁画栋,摘星揽月,远远望见高楼上飘扬的各色布幡。


    “那是我爹给我娘兴的揽月阁。”


    阁楼脚下,俨然是平地?兴起来的宅院,青砖黛瓦墙起来大约百亩土地?大小,里面隐隐可见各式各样的房子错落其中。有竹门竹窗黄绿一片的茅草屋,还?有夯的结实的黄土屋,也有江南风光的小院落,桃花画在白?墙上,黛瓦上带着昨日的霜。各色建筑,都在这里有所体现,一应俱全。


    院落后隐隐可见梯田,依山而建,一汪汪的地?里蓄着水,排列整齐犹如楼梯,一眼望去堆砌的明澈如镜。


    如此精美的建筑,如此广袤的农田。


    钱为眼睛看直了:“我的娘啊,给我住这里,让我每天走二?十里地?也行。我回去让我爹多努力努力,早日我也能搞个小更九州。”


    马车还?没挺稳,林沉玉迫不及待的往外一跳。林浮光一只手稳稳当?当?的扶住了她,林沉玉嘿了一声,抬头看去,大门敞开着,门口刻着的桃符已经重新油了一遍,锃亮锃亮的。


    上面写着


    嫏环居福地?,龙虎拟仙山。


    这对联乃是是先皇亲手书的字拓上木板,又用刀刻下来的,林沉玉拍了拍顾盼生的肩膀,指了指对联,低声道:“这就是你爹的字。”


    顾盼生垂眸看去,他的父皇除了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痛苦,没有给他留下一丝的痕迹,他对于这个爹没有什么感情,有和没有都一个样。


    如今看见了他的字,心里却?莫名升腾起一股奇怪的感觉来,好?似透过木板的字,得以窥见他父亲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可那又怎样呢?他看了一眼就收回来了目光,他连他父皇的面都没见过,说来却?也叫人好?笑。


    他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便不再看。


    然后,捏着林沉玉的衣袖的手微微攥紧了几分。


    *


    “爹!娘!”


    林沉玉一边喊着,一边进了院子,按理?说她回来的时?候,娘亲总是会倚门而望,和爹一边闲聊一边等他们?,可今日倒好?,两个人都没了踪影。


    “澹台伯父?”


    林沉玉轻车熟路绕到一处竹屋茅舍中,这院中又有一个小院,篱笆围成,一个小的茅竹门,推开了能看见两三株不知名的树,树下有石凳竹桌,上面堆着枯叶七八。正前面的竹屋,高了地?面一尺有余,拔地?而起,屋后凤竹如许,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实在是个清雅凄惨的居所,她敲了敲门,无?人应答。


    林沉玉彻底懵住了,她看向林浮光。


    “他们?人呢?”


    林浮光面露担忧:


    “我早你六七日回来,正月初一回的家。我回家的前一天,也就是除夕夜,爹娘已经连夜离开了更九州。”


    林沉玉彻底愣住了。


    她跟唐僧取经一般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好?不容易回来了,爹娘又走了?


    *


    林浮光回来的日子,是正月初一。


    他刚刚踏上外围的渔村,细碎的纸钱就飘落在他脚边,耳边依稀听见嚎啕哭声,他低眉看去,茫茫地?上,鞭炮纸屑和苍白?纸钱混杂在一起,红的白?的碎屑满在地?上,应该是村里死了人。他心里不为所动,生死乃是常事,他见的多了。


    这海边住着的,多数都是当?年更九州原来的住民,也有他娘秦虹的手下兵——当?年也有一些告老还?乡后,却?无?家可归的人,也跟着秦虹出海,在渔村安居了下来。


    有人坐着唠嗑:“昨儿?除夕夜里人就咽气了,死的好?惨啊……”


    “可不是嘛,哪里见过那样的死法?虽然是个人见人嫌的傻子,可到底是个人,被野狗咬成那样……”


    林浮光皱眉。


    等等,更九州哪里来的野狗?


    不过他依旧没有停下脚步,在他眼里,和家人团聚是第一要义,他追星赶月,终于回到了自?家院落里,可等待他的,却?是门环上的锁。一般爹娘在家,外面是不会落锁的。


    他翻了进去,小心翼翼的避开几处机关?。看了爹娘住的黄土房,又看了澹台叔的居所,都没有人。他又跑进了堂厅,大家用餐的地?方。


    桌上摆着一桌年夜饭,已经冷透了。菜肴已经挨了筷子,看得出来大家已经吃过了,剩了一些残羹冷炙,却?没人收拾干净。酒杯倒在桌上,酒液已经凝干了。


    他拐进屏风后的厅堂,板壁前的条案上,搁着封未曾封口的信。


    *


    林沉玉无?力扶额:


    “除夕夜搁了筷子就跑,得多紧急的事情啊?”


    她打开了信封,上面寥寥几语,写的潦草,但是依然能看出来笔力雄厚,是她娘的亲笔:


    【我与你爹奉旨前往梁州,破一桩槐都悬案,勿念勿思,明年除夕夜前定能归来,你兄弟二?人在更九州定住,耐心等待。】


    背后还?有几个字:【走的匆忙你爹来不及洗碗,你们?两个谁先回来,谁洗一下】


    林沉玉:“……”


    不愧是她娘,风风火火说走就走。


    她的眼神扫到梁州破案那几个字上面,表情古怪了起来:“大元帅,军师,去破案?”


    不光是她有些匪夷所思,林浮光也觉得莫名其妙:


    “我也觉得蹊跷,先不说我娘和破案八竿子打不着,再说了破案需要那么着急离开吗?何况,不仅仅是爹娘,从不出山的澹台先生也跟着他们?离开了,可见事情紧急。”


    听见了澹台先生几个字,林沉玉目光微变,哥哥平时?颇为粗枝大叶,总是过于信任别人,而澹台先生的身份是个麻烦,多一个人知道,都会造成大祸。


    她瞥了眼旁边安静如鸡的衡山派子弟们?,牧归心领神会,背着师父带着师兄师妹离开了:“侯爷先叙旧!我背着师父去旁边歇歇脚。”说罢,贴心的让钱为把?海东青拖走,还?带上了堂厅的门帘。


    唯有顾盼生留下了。


    林沉玉扫他一眼,并未驱赶他。只是看向哥哥:“什么案子要我娘亲自?去破?六扇门的人呢?锦衣卫的人呢?大理?寺的人呢?都死光了吗让我娘一个大将军出马。若是剿匪平乱我还?能理?解,破案,恕我直言,我觉得圣上是没事找事。”


    “不知道,但是皇命不可违,他们?走的极为匆忙。应当?是一件很紧急的大案。”


    林浮光摸摸妹妹的发?顶,语气温和起来:“不管怎么样,回家了就先休息休息,好?不好??我看你又瘦了,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哥哥给你重新烧一顿年夜饭,好?不好??”


    “可是,年已经过了。”


    “无?论什么时?候,家人能团聚,就是过年。”


    林沉玉笑嘻嘻的反手抱住他胳膊,有些撒娇。


    *


    顾盼生垂眸,不去看那边的兄弟情深,他只是低着头看鞋尖,林沉玉给他买的鞋子已经脏了,满是泥污,他就好?像一个不合时?宜的多余的东西,横亘在这温暖的堂屋中。


    林沉玉自?从回来了,就再也没有分过一丝一毫的眼神给他,她满心满眼都是家人。


    她防备着衡山派,却?没有防备他,任由他旁听着家中机密。可他并不开心,因为林沉玉几乎是忽略了他的,她并不认为自?己需要防备。有时?候,忽视比防备更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极度的渴望林沉玉的注意?。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他问自?己。


    在金陵,在海上,他们?是相依为命的两个人,是配合的天衣无?缝的师徒。可来到更九州后,她是这里的主人,他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客人。


    顾盼生捏紧了手心,他不喜欢这里。


    “我去烧火做饭,你好?好?歇歇,半个时?辰后去用膳。”他声音温和。


    “好?,哦对了哥,我爱吃那腌笃鲜,你给我炖一盅呗。”


    真是美满的一家。


    林浮光自?顾自?离开了,和自?己擦肩而过,他连个余光都没有给顾盼生,全然的漠视。


    现在堂厅里面,唯有林沉玉坐在太师椅上,手不紧不慢的端着着哥哥递过来的茶盏,凝神那信纸,眉眼微低,茶烟袅绕。


    她连茶水都不需要自?己倒了,连饭都不需要自?己做了。


    顾盼生心里升腾起一股恐慌。眼里一片暗沉,他忽然开口:“师父可是疑心元帅和老侯爷的去向,并不是梁州?”


    平素他都是韬光养晦的,可如今他顾不得了,他需要林沉玉的目光,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林沉玉愣住了,认认真真打量了一下顾盼生,她着实有些惊讶,一路上,桃花都是个沉默寡言的,没想到今儿?说话说的突兀而急切。


    她没想到的还?有一点,顾盼生居然精确的看出来她所思所想。


    想来,桃花倒也是个聪慧的孩子,她不由得正眼看她,招招手,示意?他坐过来,笑道:“你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我是觉得可以从将军更有可能去了边关?,诸如西宁卫。”


    林沉玉一挑眉毛:“何以见得?”


    她确实也是这样认为的。


    西宁卫,是娘的旧部所处的位置,秦家军五万人马,驻守在凉州卫并往下的西宁卫一带。不过娘已经告老还?乡多年了,兵权早就还?给了帝王,除了进京贺寿之类的虚礼,两个人几乎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待在家里。他们?已经七八年没有去边关?了,秦家军也早已并入边防军和禁军中,更多的人遣散成了军户到了各地?。


    很多人替她娘惋惜,一代元帅就此归隐。可秦虹深谙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新帝可不似先帝,一朝天子一朝臣。她执意?还?了兵权,退隐江湖。


    澹台坞更是如此,他身份更为复杂,非到万不得已,他决不会轻易出山,如今爹娘与他三人都离开了。梁州查案这种奇怪的理?由说服不了林沉玉,林沉玉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


    边关?出了大事。


    林沉玉饶有兴致的给顾盼生倒了杯茶,她手修长白?皙,擒着青釉茶盅,递到顾盼生手心:


    “倒看不出你是个兰心蕙性的,那桃花有没有办法判断,我爹娘究竟去了哪儿?呢?”


    “也行,师父可以看看元帅和老侯爷带走的衣裳。”顾盼生接过茶盏,他娇艳近妖的眉眼氤氲在了茶烟里:“西宁卫接近边关?,寒气逼人,非重裘不得出行;梁州西接黄河,东临大小清,虽至三九,普通的棉衣就能御寒。”


    林沉玉忽的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欣慰,她起了身:“不愧是徒儿?,真是聪颖善悟。你说的很对,不过有一点,我娘在每个州驻军处都有临时?居所,所以,她不带衣裳出门,都能一路找衣服穿。”


    顾盼生有些怔然。


    “但是你提醒了为师,”林沉玉摸摸他的头,她眼里熠熠生辉:“过来,为师带你看一样东西。”


    “也许你听说过,斩春刀吗?”


    第 41 章


    顾盼生呼吸一滞:“斩春刀?”


    他当然知道!太妃曾经耳提面命道, 夺得兵权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斩春刀纳入麾下!


    这斩春刀乃是百年前那位战神亲手打造的宝刀,她姓梅名?英, 一生?征战沙场无一败绩。相传她还是个小兵时, 被围困寺中时,听闻了一句偈语:“纵将白刃临头颅,犹如仗剑斩春风”,当即龙场悟道,一人单枪匹马杀出重?围。


    后她用鲜血亲自铸了此刀, 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命名曰斩春。这把刀伴随着她戎马一生?, 从?一个小配军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元帅。


    她走?后, 斩春刀也成了国之重?器流传下来,有此刀在, 则江山永固。历来的大?将,无不?以得到斩春为最高的荣耀。


    “是,先皇为了嘉赏我娘的战功, 特意将它赐给了她。这把刀,只有打仗之时娘才会拿出来, 寻常时候都供在家中,日夜焚香不?敢轻慢。”


    林沉玉带着顾盼生?来到了演武堂, 看着空空如也的刀架, 叹了口气:


    “她带走?了斩春刀,果然, 她骗了我们。”


    如果单纯去?查个案,杀鸡焉用牛刀?她娘怎么会带着斩春刀离开?可?见她压根没?有去?梁州, 而?是去?了边关。


    去?边关就去?呗,她又?不?是第一次离开家去?打仗了,只是干嘛骗她们自己去?了梁州?林沉玉觉得有些气恼,她哼一声离开了演武堂:“走?,我们去?换个衣裳,洗漱洗漱,吃饭去?!”


    *


    林沉玉回了自己的宅院,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了一套衣裳,头发来不?及捯饬,简单用根木簪簪了个道士髻,换了舒适了白色棉袍,就出来用了饭菜。


    她的院落是依着园林样式建的,进了小院子就是鹅卵石铺的小路,旁边芭蕉修竹穿插其?间?,走?到小路尽头,便是邻水的一道画廊,立在在水中央,踱过廊下,才看见她的沉玉阁。沉玉阁共两?层,楼上?是她的书房并内室,楼下倒是空着几件厢房,她给顾盼生?住了。


    “桃花!”


    她朝少女招招手。


    顾盼生?正在发呆,她已经换了衣裳,是师父给她拿的,淡绿色的窄袖袄衫,孔雀蓝的月华裙,头发也清洗过了,柔顺光滑,简简单单簪了起来。这一身素雅的颜色衬得他愈发玲珑娇艳,光彩照人。不?得不?说?,生?的貌美就是好,无论素雅还是浓艳的衣裳,他都能撑的起来。


    顾盼生?嗅到,这衣裳上?有一股灵香草的气息。这质地也柔软,显然是被人穿过的。


    他有些疑惑,这更九州,并未有少女居住?这是谁的衣裳呢?


    “桃花!”


    林沉玉第二次唤他,他才回过神来,怔怔的看向师父,她轻袍缓带,风姿绰约,负手而?立,正站在窗外的芭蕉叶下,盈盈的对她笑着。


    顾盼生?回过神来时,林沉玉已经走?到了他身边。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将旁边石凳上?的灯笼提起来,照着小路:“走?!带你去?吃年夜饭!”


    顾盼生?不?解:“年夜饭?可?是现在年已经过了。”


    林沉玉回头笑:“和家人团聚的时候,顿顿都算年夜饭。”


    顾盼生?微微愣神,他敛了眉,微微耷拉下去?。


    家人吗?他早就没?有家人了。唯一的团聚机会,约摸是他死之后吧,能在黄泉路上?看见爹娘,可?哪有如何?


    他连爹娘一面都没?见过,纵然相逢,也不?会认得。


    儿?时的除夕,太妃只会把他关在房里,逼着他读书,窗外欢声笑语,火树银花,是那?么的繁华和喜悦,可?他不?敢看,只要他往外瞥一眼,太妃的铁戒尺就会落在他肩膀上?,她的声音比铁更冷:“谁准你看了!那?贱人之子还在鸠占鹊巢,你还有闲心思看吗!”


    当肩膀被打到鲜血淋漓后,他也麻木了,无论多璀璨的烟花,多喜悦的年夜饭,左右都是和他无关的了。


    他这辈子,没?有家人,也无需这些世俗的喜悦。他是为了重?回金銮才活着的,这一点,是太妃一点一点刻进他的骨肉里的,锥心刺骨。


    他垂着眸,眸光里毫无波澜,冰冷而?漠然。


    忽然,林沉玉的脸放大?在他面前,她面容含笑,声音清朗而?温柔:


    “不?要垂头丧气了,东想西想了,你也是为师的家人啊。”


    家人……


    顾盼生?微微一滞,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清隽容颜,忽的别开了头,掩饰住发红的脸,微不?可?闻的声音嗯了一声。


    他稳住心神,压抑下心头对于?这年夜饭的期待与喜悦,寒气袭来,叫他鼻尖一酸。


    *


    七拐八绕的离开了小院,到了正厅,正厅是侯府气派,雕梁画栋,红砖绿瓦,林沉玉将灯笼熄了挂在门口花架上?,推了绣帘进门,一股暖风进来,她有些燥热,脱了棉袍搁在旁边太师椅上?,露出里面的劲装来。


    哥哥已经烧好了一桌饭,等待着他们。都是林沉玉素来爱吃的饭菜,考虑到了衡山派受伤的大?家,都炖了些药膳汤。


    这迟来的年夜饭,终于?开席了。


    衡山派的人也姗姗来迟,他们处理叶维桢的伤口花了不?久,浑身上?下一股子药膏味道,叶维桢满脸歉意:“叨扰了。”


    “家常小菜,随意吃些。”


    叶蓁蓁看看周围:“府里的丫鬟姐姐在那?儿??我的裘破了个洞,想补补。”


    “没?。”林沉玉言简意赅。


    叶蓁蓁瞪大?眼睛,偌大?的更九州,连个丫鬟都没?吗?


    “家里都是自给自足的,后山的地瞧见没?有?这里是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我们平时都是要干活的,田间?地头种地都种了,别说?针线活了。”林沉玉语气里有些沧桑,想起来那?些个田间?地里流汗的日子来。


    按照她娘秦虹的话说?就是,都隐居了,还养一大?群丫鬟小厮的做什么,养了丫鬟小厮,又?要担心到了年纪把他们放出去?配人,打法走?了又?要买新的进来……照这样下去?,隐居还不?如住京城的侯府呢。


    叶蓁蓁张大?嘴巴,颇为震惊。这说?出去?谁相信?海外侯家里连个丫鬟小厮都没?,简直是荒诞!土财主家里还有七八个丫鬟呢。


    她低头看着衣裳,有些担忧:“可?是我没?有换洗的了。”


    “我回头来我房里,给你拿两?件衣裳去?换洗。”林沉玉瞅了眼叶蓁蓁,比自己矮半个头,那?之前前几年的衣裳她应该可?以穿的上?。


    钱为察觉到了不?对劲,眨眨眼:“侯爷那?儿?,有女子的衣裳吗?”


    林沉玉夹菜的手微微一愣,顾盼生?也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探究。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林沉玉那?儿?有少女的衣裳。


    她笑的有些心虚:“啊,是别人留下的……”


    钱为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嘿嘿一笑:“我懂了,是不?是侯爷的红颜知己的衣裳?春风别有意,衣上?也留香。”


    林沉玉一笑,就当默认了。


    “吃你的饭,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牧归给他一个板栗。


    顾盼生?挪开了眼,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恍惚起来。


    他身上?的衣裳,也是别的女人留下的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心间?会有一种涩意,只是低头吃了饭,借口去?洗碗了,连带着自己身上?的柔软衣裳,他都觉得莫名?扎人了起来。


    *


    简简单单吃了饭,已经是掌灯时间?了,顾盼生?乖巧的一个人独揽了洗碗刷盘子的活,一个人去?了厨房。


    大?家都有些恍惚,船上?日子犹如梦境一般,虽然逃出生?天,可?给人的后劲还是有些大?。


    林沉玉开口:


    “接下来你们什么打算?去?海南?还是打道回府?不?知我们不?留客,过两?天我又?要出远门去?了。”


    她打算要去?西宁卫,倒要看看爹娘遇到了什么紧急的事情,紧急到要骗她。


    林浮光道:“我陪你。”


    叶维桢叹口气:“回去?吧。”


    叶蓁蓁眼眶一红,他摸摸女儿?的头:


    “蓁蓁听话,我的腿已经断了,再不?能保护好你们,我们已经折损了那?么多人,若是去?海南再辗转回家,不?知道中途还有什么劫难,我们再也经不?起任何的意外了。”


    牧归也点点头道:


    “是,而?且我们久别未归,衡山派怕也人心动摇。回到衡山派后,第一是治师父的腿,看看有没?有什么生?机。第二是安定衡山派人心。”


    “即使师父断了腿,我相信衡山派的大?家还是愿意奉师父为尊的。如果不?愿意,到时候由师父再牵头另外选拔掌门继承人就是了。”


    钱为一边嚼糕点一边开口:“不?一定哦,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人走?茶凉。咱们多的是魏敏那?样的人……”


    他感叹:“像我这样忠心耿耿的徒弟可?不?多了。”


    砰!他的头被牧归狠狠一打:“师父只是腿残了,不?是命没?了!”


    “哦。”


    叶维桢轻笑,可?笑里有不?少苦涩之意在:“算了,天下岂有不?能舞剑的掌门,我回去?就吩咐下去?,让门派中长老准备,重?新选拔掌门就是了。”


    叶蓁蓁双眸含泪:“爹爹还没?堂堂正正的夺得武林盟主呢,腿就这样断了……”


    “人命如此,不?必叹息。再说?了,为师还有你们在,你们都是武林新秀,以后的武林大?会,就看你们这些衡山弟子了。”


    叶蓁蓁和牧归点点头,目光坚定。


    钱为目光呆滞,啊?


    他这个三脚猫,也算新秀啊!


    “侯爷今年还参加么?”


    叶蓁蓁忽然想起来什么,有些紧张的看向林沉玉,林沉玉吃饱喝足,正悠闲坐着呢,听见问话,自然而?然的摇摇头:“不?去?。”


    叶蓁蓁松口气。


    她话锋一转,微微一笑:


    “不?过,那?个时间?如果我在梁州的话,我会去?当个看客,给你们摇旗呐喊。”


    “侯爷接下来要去?梁州?”


    “不?,我打算去?一趟西宁卫,去?找爹娘,再看看去?什么地方耍一阵子。”林沉玉瞅一眼哥哥。


    叶蓁蓁眼前一亮:“那?我们可?以顺路呀侯爷,您先去?衡山,到我们那?儿?做个客,我们再派人送您,再往西北直上?到西宁卫去?!”


    叶维桢也点点头:“若得侯爷大?驾光临衡山府,必以上?宾之礼相待。”


    “哥你怎么说?。”林沉玉瞥一眼哥哥。


    “想去?就去?,既然如此,修整几日后我们离开。”


    *


    罢了晚宴,林沉玉打个哈欠,她三四日没?好好沐浴更衣了,打算烧水洗个澡,她踱步去?了厨房,拍拍顾盼生?肩膀:


    “桃花,洗完了碗,记得帮为师烧个水。”


    “侯爷!衣裳在哪儿?呀?我也想洗个澡,换个衣裳。”叶蓁蓁在厨房外,俏生?生?的喊她,林沉玉冲她一笑,低头嘱咐顾盼生?:“桃花,多烧点水。”


    顾盼生?擦拭盘子的手一顿,清凌凌的凤眸就这样抬起来,斜斜的瞥了一眼她,昏黄灯火下,他睫毛垂着阴翳,桃花痣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侯爷!”


    叶蓁蓁从?窗外探进个头,冷不?防被拴在窗户上?的玉米棒子串打了一下,捂住了头:“哎呀。”


    “小心点,疼不?疼?”


    “疼!”叶蓁蓁到了更九州,又?娇气回去?了,她皮肤确实白嫩,被打了一下额头一片红。


    “明儿?把玉米棒子给你炖了,替你报仇。”


    “好啊!我们那?儿?还会把玉米粒掰出来,放在柴火灶里,会爆出来!我们就捡起来吃,侯爷要不?要试试?”


    “好……”


    林沉玉话音未落,就听见刀砰的一声。


    她回头,就看见顾盼生?背影落寞,菜板上?滴落了血,她走?过去?,一把拉着顾盼生?的手,只看见他手背破了一刀,真往外渗着血。


    “怎么这么不?小心?”


    顾盼生?垂着眸并不?看她,叶蓁蓁也凑过来:“桃花妹妹没?事吧。”


    顾盼生?心里升起一股戾气来,他余光晦暗的瞥了一眼叶蓁蓁,叶蓁蓁被他眼底的狠厉吓了一跳,那?么漂亮的小姑娘,眸光怎么那?么的狠毒?


    她得罪过桃花吗?


    “师父,我疼。”


    下一瞬,他又?忽然怯生?生?的溢出呻*吟来,叶蓁蓁定睛看去?,他眼里哪里还有狠毒?分明是水灵灵的一双漂亮眸子,黝黑的瞳仁流光溢彩,秀美微蹙,桃花痣一低,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她有些呆愣,刚刚是她看错了吗?


    他这一声疼,林沉玉心都要碎了。她吹吹顾盼生?的手,拉着他离开:“好好好,不?洗了不?洗了……”


    顾盼生?垂泪:“不?行,我还要给师父和叶小姐烧水。”


    “不?烧了不?烧了,咱们去?包扎一下。”林沉玉看着那?一道伤口流出血滴,心疼的不?得了。


    说?罢,带着顾盼生?离开了,林沉玉匆匆嘱咐了一句叶蓁蓁:“叶小姐自己烧点水去?洗吧,盆在你的院子后面晾着。”


    “哦。”叶蓁蓁呆呆的看着两?个人离开的背影,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一般切菜的时候才会被菜刀割到吧。洗碗怎么会割到手呢?


    第 42 章


    “呼, 下次小心些。”


    林沉玉给顾盼生用布条缠到手上,系了个蝴蝶结。顾盼生呆呆的看着蝴蝶结,不说话,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割了手就在房里待着?, 我去泡个冷水澡算了,再不洗头上都要结砖了。”


    林沉玉身上有些瘙痒劲,极其想沐浴泡一下水,顾盼生手割了,林沉玉也不好叫他烧水了, 哥哥去忙着给叶维桢熬药去了,她自己又懒劲犯了, 不想烧水。


    思来想去, 干脆去揽星阁后面的池塘泡一泡。


    她说走?就走?了, 哼着?歌谣心?情颇好,徒留顾盼生发愣。


    *


    没过一会, 叶蓁蓁来敲门,声音清脆又甜:“侯爷,我来拿衣裳啦, 您在吗?”


    顾盼生忽觉得?有?些不耐烦,他开了门, 就看见少女笑眯眯的,看见是他愣了愣, 左顾右盼道:“桃花小妹妹, 侯爷呢?”


    顾盼生摇摇头,并不言语。


    “哎, 她答应找衣裳给我,她说在衣箱里面随意拿两件, 我能进去拿吗?”


    顾盼生眸光一暗,他并不想让叶蓁蓁接触林沉玉的任何东西,想着?他开口:“我给你拿。“


    拦住了她后,顾盼生回到大衣箱前,衣箱是枣木做的,刷着?暗红的漆,狮头锁环应声而?落,这衣箱搁的都?是林沉玉旧日衣裳,并不在她屋内,而?是放在了楼下隔间,正巧顾盼生就住在这,颇为方?便。


    他随手拿了一件淡粉衣裳,依旧是一股灵香草的气息,和自己身上的衣裳味道,如?出一辙。


    顾盼生神?色微凝。


    忽的,他的目光停留在了衣箱的一脚微微一愣。


    那是个微褪色了的艳红肚兜,揉成一团塞在那里,满箱子鹅黄青绿的衣裳中,它是最扎眼?的存在。他心?头升腾起一股莫名恼意来,眼?里戾气几乎要控制不住。


    这又是谁拉在林沉玉家中的?


    等等……


    他眼?底闪过几个字来,鬼使神?差间他将肚兜展开,摊开看那几个字。


    肚兜很有?些年份了,绣着?个虎头虎脑,张牙舞爪的小狮子,可这些都?不是重点,他看向肚兜的下面刺着?的小字——


    延寿元年五月廿日子时,欣闻悬帨,手绣赠之。宝婺星起,桂华盈香,惟愿此子,福寿绵长。


    悬帨……


    礼记曰“子生,男子设弧于门左,女子设帨于门右。”


    古人生子后,是男是女表示不同。外头人看见也好分辨男女。主家悬弧为子,悬帨则为女,同理弄璋为男,弄瓦为女。


    这悬帨二字,摆明了新生儿是女非子。


    延寿元年,是十六年前……他的师父今年恰好十六岁。


    他又想起来一些细节来。


    在船上时他摸到的敏感又纤细的腰肢;他们兄弟二人站一处时,林沉玉和林浮光整整差了一头;还有?这满衣箱的少女衣裳,也和师父身量不差……


    顾盼生的脑内好似轰的一声,他手心?捏紧了那肚兜,直到听见叶蓁蓁的声音时,才松手。


    他的脑海里,鬼使神?差闪过一个念头来——


    “桃花,找到了吗?”


    叶蓁蓁半天不见有?人回,忽的一声顾盼生从里间走?了出来,他双眸微红,抿着?唇不说话,丢下一套衣裳给她,然后径直的离开了。


    叶蓁蓁莫名其妙,她看了看衣裳:“哎!桃花妹妹!你拿错了!你拿了两件襦裙给我!我怎么穿啊!”


    *


    林沉玉舒舒服服的靠在山石边,这小塘里的水是活水,从山上清泉引下来的,颇为清冽,她洗了把?脸,一把?扯去了玉冠,满头青丝披散如?瀑。


    脱了束胸,她顿时感觉一阵神?清气爽。


    自大来了月事后,她就没离开过束胸,生怕被人发现什么端倪,平时习惯了这份束缚,直到解开时,她只觉得?舒服的头皮发麻,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只叫她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吃的都?是什么苦啊。


    她低头看看山间沟壑。


    不及山峰巍峨壮丽,倒也如?小土坡般玲珑。


    她这辈子大抵是成不了亲的,要这些东西也没什么用处,她不甚在意这些个虚无?缥缈的沟壑。


    她隐约记得?萧匪石的沟壑也不甚大,她发育的比林沉玉更迟缓,萧绯玉亭亭玉立的时候,她还是那副干瘪模样,村里有?小孩骂她瘦排骨。直到十四五岁,她才微微长起来些。


    想来虽同为女子,每个人的身子,是不同的。


    她不去想那个恶人,轻轻的搓了搓皂角,低着?头开始搓头发。


    月光柔柔的照着?她的脊背,点滴水光映着?她白净光洁的肌肤。湿湿的碎发搭在她浑圆的肩头。


    她的身子比寻常女子更修长,苗条又挺拔,脊背的曲线弯着?好看的线条,肩宽的恰到好处,不会叫人觉得?过于厚重。往下那线条流畅的收到腰腹间,隐约能看见她纤细有?力?的腰肢,再往下就没入清冽的水中。


    回家后,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这摘星阁后又人迹罕至,她嘴里不禁哼出歌谣:


    “长刀大弓,坐拥江东,车如?流水马如?龙,看江山在望中……”


    没了故意的压低嗓子,她本音透出一股透亮的韵来,又高昂又带着?女子独有?的柔意。


    风动月影摇,水波涟漪,林沉玉洗罢了发,将发披散在身后,轻轻揉搓起身子。月的倒影碎成一点点的银辉,摇荡在她身下。


    *


    她洗罢了澡,舒舒服服睡了一觉,此夜,却?有?人彻夜不眠。


    顾盼生一头扎进水盆中,他喘着?粗气,望向镜子中的自己。


    他头发湿漉漉的,些缕发丝黏腻在他测验上,眼?眶微红似胭脂色,撩人而?不自知。他睫毛上沾着?水珠,薄唇紧抿,有?水滴自额头顺着?他雪白肌肤滴落嘴角,又滴落了下去。


    他的喉结还没来得?及掩饰,突出一节显眼?的弧度来,他也不刻意低着?头紧着?背作出矫揉造作的姿态,而?是大大方?方?的展露出来,那独属于少年的气息和野性。


    俊美似妖。


    水已经抑制不住他了,他看着?水盆的水,满心?满眼?又想起来了刚才惊鸿一瞥的旖旎风光,他又惶恐,又好似发怒了一般,一剑砍翻了水盆。


    水泼落地上,他自虐般的攥紧了水盆边缘,尖锐的部分刺破他的肌肤,流出的鲜血和水混合,滴落地下。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从浑身颤栗的愉悦快感里,保持些微的清醒。


    滴答……


    这声音叫他脊背一颤,他眼?前又浮现了池塘里,水滴滴落她肩头的声音。


    女的……女的……


    他以为师父是男人时,他还能欺骗自己,自己对?林沉玉只是孺慕之情,是孩子对?父母,对?恩师的感情。


    可当?他看见林沉玉背影的那一瞬,他所有?的欺骗都?一霎时土崩瓦解了。风刺过他肌肤,虫啃啮着?他的血肉,好似无?数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嘲笑他的虚伪,他的自欺欺人。


    顾盼生靠着?床边,喘着?气坐下,他红着?眼?眶,垂眸看着?腿间。


    他头一次如?此失控。他只感觉周围一切都?在嘲笑他捉弄他:


    你骗得?了自己的心?,却?骗不了自己的身体!


    这一切荒谬而?离奇,他心?乱如?麻,眼?前的景是虚幻泡影,可闭上眼?,他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她。如?雪花般扑满了他的心?。雪地里抱起他的林沉玉;酒宴上谈笑风生的林沉玉;船上拔剑如?虹的林沉玉——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的占据了他的心?。


    她哪里是个师父,分明是心?魔。


    女的……


    他捂着?脸,低声笑起来,明明嘴角是勾着?的,可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就好似整个人割裂开来,美艳里带着?似恐怖……


    最让他感到后怕的,并不是她占据自己的心?。


    而?是自己,打?内心?深处升腾起一股隐秘的喜悦,一股子占有?的冲动,一股子恨不得?将她揉碎进血肉的快感。


    他不是那些个心?口不一的伪君子,他做不到骗自己。


    他想,他完了。


    *


    顾盼生低眉,他的感官现在极度的敏感起来,衣裳上残留的灵香草的气息,若有?若无?的勾着?他的思绪,他弓着?腰,捂着?脸埋在被子里,柔软的被子有?些发旧,似乎是被人用过多年的旧物件,他的耳廓红的发烫。


    他只感觉自己好似个见不得?人的小偷,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窃取着?来自她身上的残存温暖和柔软。


    他喘着?气,额头沁着?微汗。


    窗外一阵鸟鸣,他眼?神?忽然清明起来。


    太妃曾经和他感叹过一些关于情爱的事。


    他那时还小,深夜,小小的一点人,端着?跪在蒲团上。即使是夜间乘凉谈心?的闲暇时候,她也严苛的用帝王之礼要求他,不许他放松。她要他把?帝王两个字刻进身上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第二个孩子也夭折了,活该,不是正统的东西,终究配不住那位置。听说他发了顿火,那黄家的女儿已经哭死过去了。”


    “说起来黄家,他们家还有?一个小女儿,等你登基了,匡扶了正统,可以把?她选入后宫,当?个嫔妃,他们家还是颇有?威望,能助你一统天下。”


    老太妃的浑浊的眼?泛着?锐利的光,一点一点的割在他身上,扳指上的玉如?她的老眼?一般浑浊,泛着?油光:


    “老相术给你算过,批了你的八字,说你命里带龙,前半生坎坷了些,后半生能成霸业。我的眼?光不会出错,你是个做皇帝的料。”


    “可惜他算出来,你有?一段桃花煞,萦绕你一生,不得?解脱。这辈子成败都?系在一段儿女情长上。”


    他默默听着?,腿已经麻了,可不敢动一丝一毫。


    前半段他是信的,他就是被这样培养着?的。可后半段他却?不信,他这辈子只会倒在夺权的路上,怎会是败在男女情长上的人?


    “这儿女情长,无?论什么情都?是害人的!世间哪里有?真情呢?自古无?情帝王家,你若是想成就,第一个要挖掉割弃的就是情。男子是贱人,女人也都?是贱人。”


    “没有?人值得?你爱,贩夫走?卒,到高门贵女,都?是你脚下匍匐的牲畜。你是永远不要爱人的帝王,孩子。”


    “您身边的宫女说,情就是……”他才六岁多,黑黝黝的眼?看着?太妃,想着?回嘴。


    “啪!”


    他捂住侧脸,脸上红辣辣的一片,身子都?被打?歪到了一边。


    “坐好!”老太妃又老又尖的指尖掐住他另半张脸,皮笑肉不笑,叫她那张脸皮越发诡异:


    “情?世间陷入情的人都?是傻子!所有?情都?是臭的!烂的!和你说这话是不是鸢儿?那个贱人真好笑,居然轮流到和太监对?食,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她弯着?腰,拍拍手,有?人递进来个盘子。


    盘子里一只断手,血淋淋的,指尖殷红,是凤仙花才染过不久的鲜艳模样。


    “她啊,被她喜欢的太监送给人糟蹋了,送给个老太监了整整七天,死在了床上,底下烂穿了,命都?没了,你说她傻不傻?我特意割了她的手给你看看,陷入情的人都?是什么个贱样子!”


    “因而?我要把?你掰过来!我叫你从小就知道,这辈子绝不能动了心?。所有?人都?是你的脚下铺路用的,你动了情你就是个贱人!谁叫你动了心?,你就用刀往自己胳膊上刻一刀。”


    顾盼生在黑暗中伸出了手,看向自己的手掌。


    高天之上的皇位,是属于你的,你必须将他夺回来。从小太妃就对?他这样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争夺,只是下意识觉得?,他应该如?此。


    他不是作为顾盼生这个人而?活着?的,他是要作为先帝的太子而?活着?。这一点,太妃很早就告诉了他。就算他不认识先帝,就算他一天没有?做过太子,他也必须终身拖着?着?枷锁,蹒跚前行。


    直到他登上那九五之尊。


    刀——刀——


    他暴虐般的用手压制住身下的搏动,那搏动似乎在嘲笑着?他一般,丝毫不退减,甚至起来的更加炽然。他的身体在用最原始的反应,嘲笑他那浅薄可怜的自制力?。


    顾盼生几乎是自虐般的拔出的头发上的玉簪,对?着?手臂狠狠的捅下去,簪尖并不尖锐,可硬生生的破皮入肉的痛感却?更来的猛烈。


    疼痛放低了他的敏锐感,他脑海里一阵发木。


    林沉玉的音容笑貌,在他脑中渐渐淡去了,他捂着?脸,猩红的眼?里有?盈盈泪光,喘着?粗气,低沉又暧昧。


    很好……他控制住了……


    他不会动心?,不会动情……绝对?不要……


    “桃花?”


    门外忽然传来轻声的呼唤,那人轻声道:“你没事吧?做噩梦了吗?”


    顾盼生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猛烈的跳动起来,好似潮水似雪崩,他哑着?嗓子:“没事的…师父,您快去睡吧。”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记得?和我说。好好休息休息,夜梦吉祥……”她似乎打?了个哈欠,径直走?了。


    顾盼生喘着?气,捂着?嘴,直勾勾的盯着?屋顶看,他的嘴唇已经被咬破,口腔里充盈着?血气。


    泪从他眼?角留下。


    只要林沉玉一靠近,一说话,一言语,他浑身的骨头就散了,他的脑子就麻木了,他所有?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全部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他已经彻头彻尾的没救了。


    顾盼生浑身一阵颤栗,他伸出手,伸向那黑暗中,无?望又广袤的黑暗将他笼罩,他看不清未来,却?已经失了来时的心?。


    绝望如?潮水淹没了他。


    林沉玉将他一手救出血海,又将他拖进无?望的深渊。


    他不能动心?,不能动情。


    可是他控制不住啊!他控制不住啊!


    他脑海中好似有?一片烟花炸开,直到最后一瞬他心?里想的依旧是师父模样,他喘着?气倒在床上,脸颊绯红一片,遮住了迷蒙泪眼?。


    第 43 章


    “桃花?桃花?”


    第二日, 林沉玉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若是爹娘在家, 此时就会揪着她?耳朵喊她?起来干活了, 可?哥哥会纵容她睡个够。


    起来后,就看见后院里晒着一排湿漉漉的床单被套。


    “桃花?你洗被子干什么?”


    她?刚起来,声音里带着些惺忪沙哑,趴在窗台低头看着庭院里呆呆站着的小姑娘,没?想到顾盼生听见她?的声音, 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凑上来,而?是直接跑走了。


    林沉玉:?


    发生了什么, 她?的小徒弟怎么这么不可?爱了?


    *


    不过她?也?没?在意, 用过了早膳, 去看了一圈大家。


    叶维桢才睡过去,衡山派的几个师徒看着他, 倒也?平安。海东青在马厩里,关了一日一夜后,他已经有些脱水了, 嘴唇干裂面色惨白,再无了那?神气模样。


    “吃。”


    林沉玉把剩饭剩菜端了一碗过来, 丢在地上,海东青眯着眼看她?, 声音喑哑:“你最好?……别让我活着回去。”


    “你也?可?以选择现在去死, 没?人拦着你。”


    海东青已经饿狠了,他被迫趴在地上, 和饿狗一般舔食着饭菜,屈辱涌上心头?。他眼底发红, 闪着恶毒的光,心里发誓,总有一天他要把林沉玉踩在脚下。


    “收起你那?些个心思来。”


    林沉玉眯着眼看向他潮红充血的脸,一鞭子甩到他身上,他闷哼一声,面露凶光。


    “留你一条命是有用的,你写?封信给你哥,让你哥过来赎你,我要和你哥做个交易。”


    海东青咽下最后一口饭菜,冷笑:“怎么,圈着我还不够,你看上我哥了?”


    “少胡说八道,我找他有要事相商。”


    林沉玉是有自己的思量的,她?回来的时候打听过了海东青的身世,他爹本是鲤城出海经商的商人,却因为树大招风,不肯让利于官府,被活生生逼死,海东青的哥哥也?被刺配千里,他半路上杀了出来,带着弟弟远走高飞,流落江湖成了海盗。


    海东青是个混账,可?他哥哥却是个有威望有本领的。已经混成了沿海一带的海盗头?子,因为他不苟言笑,额间有刺青消除不掉,故人称“一点青”。


    官府几番围剿,都未能剿灭他们兄弟二人。


    一点青也?是个忠义之人,他被海盗收留后再也?没?有回去过鲤城,而?是在海外?诸岛安居,他从不劫掠平民或仁义之商,有了钱就去村里行办义塾,免费替村里人请大夫看病,她?倒也?听说过这个人的义举。


    如今南朝形势越来越严峻,他们出海频繁,海上总会遇到些意外?,她?想搭上一点青的线,好?叫他保驾护航,方便自己家人。


    而?海东青,就是这个牵线搭桥的饵。


    “老子不写?。”


    林沉玉悠悠开口:“也?是,是我想错了,你一个肚子没?墨水的文盲,我找你写?信做什么呢?”


    海东青瞪大眼睛:“等等,等等,你什么意思!老子读过书我告诉你,私塾先生还是举人呢!”


    “就你?”林沉玉语气轻蔑。


    “我什么我?拿纸过来,我写?给你看得了。”海东青气性上来了:“我知道你在激将?法?,可?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会写?字,你知不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林沉玉的小九九?可?他就是不服气啊!他不是文盲!不是文盲!


    “知道了知道了。”


    她?让海东青写?了信,继续把海东青捆在马厩里,就径直离开了。


    *


    将?信递给海边渔夫寄出去后,她?哼着小曲负着手绕到了揽星阁,这佛堂平时都是她?负责打扫,今日得了空,就过来看看。


    她?娘年轻的时候大杀四方,现在倒是学?佛了,阁楼的第二层空出来做了个佛堂,堂前摆着木鱼引磬摆了一片,那?大佛龛下铺着黄金毯,垂到地面,西方三圣宝相庄严,供在最上头?。林沉玉目光瞥见墙上贴着的牌位,落了些灰,暗黄的纸面本就显得黯淡,越发凋零了起来。


    那?上面,全是娘死去战友的名字,她?都将?他们一个个记了下来。


    秦虹当年并不是唯一的元帅苗子。


    当年的卫国?七虎将?,她?排名才第三,这七个将?军皆是定国?安邦的少年才俊,可?活到战后的,也?只有秦虹了。


    先帝曾拟凌烟阁上二十四战将?,唯有秦虹,林景明,澹台坞三人还在人间。当年画的时候,还需要秦虹在旁边回忆那?些个死去的将?领长?什么样子


    这位面白无须,总板着脸……那?个人剑眉星目,笑容满面……


    战争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无论多么霁月风光的人,落进去就是血水,连个枯骨都不剩,她?越了解,便越厌恶战争,还有杀人。


    墙的南边单独起了个龛架,供着一座玉雕的观音像,慈眉善目,素手擒着杨柳净水瓶,单腿盘坐,栩栩如生。


    这观音像是先皇赐给她?的。


    据秦虹说,她?刚刚出生的时候,先皇正缠绵病榻,说最后想见见秦虹的“儿子”,秦虹就抱着还没?足岁的她?偷偷去见了先皇。


    先皇那?个时候已经被囚禁起来了,身边只有他的一位宠妃,不离不弃的陪着他。


    宠妃绣了个肚兜送给她?,她?至今还塞在箱底。


    说来奇怪,她?看见先皇这个陌生人,也?不哭,也?不闹,只是咯咯的笑,甚至伸出手要抱他。先皇也?笑了,指着房间里的玉观音,赐给了她?。还给她?取了个小名:


    观音奴。


    只是后来她?鲜少用这个小名,怕暴露了女?儿身。


    先皇还开玩笑,说可?惜宠妃肚子里面还不知男女?,若是个男孩,希望能和林家结个娃娃亲。


    秦虹笑:“是玉儿无福,不配和皇家结姻缘。”就打岔过去了。


    她?并不希望女?儿和朝廷,沾上一星半点的关系,无论是和先帝还是如今的帝王,她?都尽量远离。她?只想让女?儿自在活着。可?悲哀的是,位极人臣的她?,似乎连这点都做不到。


    *


    林沉玉脱了鞋,给玉瓶换了水,简单打扫了一回就溜到了三层藏经阁,这藏经阁也?不大,临着窗户有三面墙做了柜子,码放着书籍,这藏经阁说是藏经阁,其实放的佛经不到一柜子,剩下全摆放着他们写?过用过的笔墨,儿时练习的纸张,临摹的字帖,拓印的碑文,或卷或叠,整整齐齐的码在一旁。


    窗里透着些日光进来。


    林沉玉铺了绒毯在墙边,随手拉过来一陈年书箧,垫着做了枕头?。枕书嗅墨,日光沉影,她?就侧着身子眯着眼,静静躺着。


    倒也?不困,只是一回来,她?忽的不知道做什么了。


    在家里,她?不需要做个侠肝义胆的侠客,也?不需要扮演个贵气十足的侯爷。在更九州里,爹娘面前的她?是松散的,是自由的,是无拘无束的。


    可?松散自由,无拘无束的时候该干什么呢?


    她?有些恍惚了,下一瞬的摸了摸腰间,却发现腰间无剑,也?无酒囊。


    酒剑随身,已成了她?的习惯。她?并没?有痴爱它们,只是似乎已经习惯了。


    既然不知道做什么,那?就干脆睡觉吧!


    *


    “你去帮她?打扫。二楼,佛龛上的佛像擦干净。三层,书架上浮灰扫掉,发霉的书本捡出来。”


    林浮光停在了揽星阁门口,居高临下看着顾盼生,眼神里没?有一丝慈悲,他特意用留了一簇鬓发,垂下遮住他烧毁的那?一边,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


    他舍不得叫妹妹打扫,就喊来了妹妹的徒弟。


    “听懂了吗?”


    “是。”


    “如果她?在偷懒,不许打扰到她?。”林浮光知道妹妹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盼生温顺的低眉,看他老实,也?没?有露出不满,林浮光才离开。


    他走路也?和林沉玉不同,林沉玉转身,脚跟一挪,轻轻一踮,还要朝人笑一笑,潇洒里带着些缠绵。林浮光一转身,便是割风断雪。无情而?漠然,似乎从来不会往后看。


    林家两个兄弟,不对?,现在应该是兄妹了,明明是迥然的性格,却彼此爱护至斯。


    林沉玉为了哥哥的面容,满天下找药,东奔西走;林浮光为了包庇妹妹的家务活,找他接手,甚至严苛到了不许顾盼生吵醒她?的程度。


    顾盼生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说起来,他和如今的帝王,也?是他沾亲带故的堂兄弟呢,可?他们之间别说情了,连让自己喘口气的空间都不许——他要自己死。


    不就是害怕他的正统会威胁到他,为了保住那?九五之尊的皇位吗?


    顾盼生并不羡慕林沉玉,他自小连爹娘的爱都没?有享受到一丝半缕,也?无所谓什么兄弟情深了。这人间的情爱颇多,他只是个漠然的看客,沾不上一星半点。


    他拾阶而?上,浑浑噩噩的走着,一步一步的踏在楼梯上,楼梯折东又向上,这摘星阁极高,往上看这楼梯恍惚间闭成层层无尽的模样,像极了轮回。


    像极了他那?注定有尽头?,却看不到头?的人生。


    他忽然感?觉胳膊有些疼,伸手捂住了那?儿,昨天夜里他手臂上添了七八处伤痕,他刺的极深,时不时还会泛些疼意。他看着二层那?庄严的佛堂,叹了口气。


    *


    昨天夜里,他好?不容易从折磨中找了丝睡意,却做了整晚的噩梦。


    梦里,他回到了儿时,回到了那?个夜里。


    太妃狰狞的脸在梦里犹如鬼魅,四面八方,都回响着她?的声音:


    “你要记得,以后动情了,动心了,就用刀扎自己,动几分你就扎几分!这世间男子都是你的奴才,女?人是你的玩物。”


    “证明给我看,盼生,你这辈子绝不会动心!”


    明晃晃的小刀丢在地上。


    他单手捂住被打麻木的脸颊,面无表情,只是看着那?把小刀,另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拿起了,狠狠往他胳膊割了下去。


    血滴滴答答流了下来。


    他颤抖了一下,依旧面无表情。


    老太妃用指尖掐起他的头?,满意的看着他的脸颊,看着他黝黑而?无波澜的眼,露出了满意的笑,她?笑的唇边皱纹乱颤,撕下自己的衣袖,包住了他的伤口。


    “记住这疼痛,盼生。”


    “在你踏着尸骨走上那?九五之尊的宝位上,没?有人能让你停下脚步!任何人都只是你的垫脚石罢了!你会为了路上的石头?停留吗?”


    “你只管走!这辈子不许停!哪里都不能停!谁都不能让你停下!”


    这句话如诅咒,在他梦里萦绕了整整一夜。他只觉得自己快疯了,可?疯到极致,他的脸上唯余漠然和空洞。


    *


    他走上二楼,珍珠帘幕已被人掀起扣进了玉扣里,束成一串垂在地面。


    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轻轻抬头?,睫毛轻轻眨动,午后的微光透过纸糊的雕花窗牖漏进来,被滤了那?刺眼白色的日光,只剩些柔软朦胧如宣纸浆的光流进来。


    那?光静静照向那?地上休憩的人。枕书倚墨,日光沉影,她?的身影朦胧在光里,纤尘流转,她?眉眼如画。


    一路以来,他一直在不停的走。


    走过漆黑的过去,走向冰冷而?无望的未来,他出生时开始就被人抽去血肉骨髓,架以他人的理想。他这些年就如同夜里的行尸走肉,麻木的按照他们设的轨迹走去。老太妃满是皱纹的狰狞面容,指尖猩红的断手,滴着鲜血的冰冷刀锋,一切的一切扭曲而?阴暗,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你只管走!这辈子不许停!在你爬上高铁之上的宝座前,你不能爱上任何人,不能为任何人停留!不许停!”


    “不许停!”


    这句话好?似诅咒,困他一生,不得出离。


    可?当顾盼生看着林沉玉的睡颜时,脚步却不由得一滞——


    他就这样,停了下来。


    第 44 章


    美?人相?伴, 并不总是美?好的,也?有可能是惊吓的,林沉玉今日才体会到。


    比如, 一觉醒来发现美人坐在你身边, 微微俯身看着你,眼神?直勾勾的,一点波澜都无。


    林沉玉吓到了,往后一退,却被顾盼生扶住, 他半禁锢似的揉着她肩膀,不许她后退, 眼里闪过?炽烈的光, 他的气息绵长, 声音带着些喑哑味道在里面,不知道为什么, 林沉玉总觉得有些起鸡皮疙瘩。


    下一句,林沉玉二度被吓。


    “师父,您是女的么?”


    她脑袋一片空白, 也?忘记了反抗,只觉得?震惊和诧异, 她自以为自己瞒的很好,无论是从形态, 到声音, 到面容,这么多?年?都是朝着男子靠齐, 没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她自信自己还是伪装的挺好。


    这世间, 唯有爹娘哥哥,并萧匪石和澹台无华并他叔叔等寥寥数人知道她的身份。即使是和帝王同居宫中?多?日,他日日盯着自己,也?不能看穿。


    桃花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了您压箱底的肚兜上绣着的字。”


    林沉玉扶额,哀叹一声。


    没想到是贵妃娘娘的东西叫她暴露了,她叹口气:“那是贵妃娘娘赠给我的,先帝不知,可她与我娘私交甚笃,鲜少?有人知道我身份,她是知情者亲自之一。说起来也?是缘分,她是你的娘亲。”


    顾盼生愣住了,他没有想到那肚兜是出自他娘亲的手。这人间兜兜转转的,每一刻都是遗留下的惊喜。


    娘亲,是一个陌生而漠然的词,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她。


    只是听太妃骂过?她,说她是个漂亮的狐媚子。


    她骂的很难听,也?许真的被她气到了,说她专以美?色迷惑先帝,小小年?纪迷的帝王七荤八素,擅宠后宫霸着帝王宠爱,却又?是个怀不上蛋的鸡,害得?先帝子孙凋零,直到晚年?都没有能有子嗣。


    “若不是她擅宠!先帝怎么会没有子嗣!早就开枝散叶了,怎么会沦落到要去宗室中?挑选个庶子和娼妓生的白眼狼?”


    “先皇快走了她倒是老蚌怀珠,生了个你。可已经晚了,那娼妓之子已经得?了帝位!囚了先皇,登了帝位。这天下哪里还有你的位置!先皇死了,她倒是假惺惺殉情了。记住,你以后千万不要学你那个不肖的爹,若遇见了如你娘一般的狐媚子,你只管杀的干干净净,不要有一丝怜惜。”


    顾盼生漠然的听着老太妃的咒骂,在她眼里,自己并不是顾盼生,而是先帝的种。他这个人并不重要,他的血脉才是老太妃看中?的东西。


    他鬼使神?差的趴在林沉玉身边,侧着身子看她,问:“师父能说说看么,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沉玉略有所思:“她生下你就自尽了,红颜薄命吧。据我娘说,她在府里是很古怪精灵的,入宫后倒收敛了心性。比先帝小了两轮左右吧,也?算是老夫少?妻。说起来她的相?貌是绝艳倾城的,入宫的时候,漂亮的让整个后宫黯然失色。”


    说着她摸摸顾盼生的脸蛋:“我见过?她和先帝画像。你五官昳丽像她,骨相?清俊又?似先皇。”


    她们的评价实在大相?径庭。


    顾盼生日有所思:“她是个好人吗?”


    林沉玉笑?了,重新躺回去,把毯子分了一半给顾盼生,她枕着胳膊道:“好人坏人,看对?谁而言了。”


    “在先帝的眼里看,她古怪精灵,又?温柔惬意,甚至为他赴死,算的是忠贞不渝的好女人。我站在晚辈的角度说,也?无可厚非。可我到底是你的师父,未免要站在你这儿看。”


    “她这辈子太痴情,视先皇如命,她死的是轻巧,可谁又?来管刚刚出生的你呢?如果她能坚持活下来,回到娘家远离京城,桃花应该不会在深宫磋磨那么多?年?,吃那么多?的苦吧。”


    顾盼生怔怔的看着她。


    林沉玉叹口气,忽然想起来什么笑?的爽朗,调笑?道:“当?然,这是我的看法,她有她的志气,我有我的想法,毕竟我自己是个惜命的人。斯人已去,恩怨消亡,不提她了,我们到底是要往前走的。”


    她转过?头看他:“以后有什么打算?想和为师仗剑江湖,还是成?亲生子?”


    开了年?,顾盼生也?十?五岁了,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了。跟着她行走江湖也?不是长久之计,她也?得?替他打算。


    她这辈子是要瞒死身份,注定不能成?亲的。因此她倒是热衷看别人的婚姻。


    顾盼生垂眸不语。


    林沉玉开口:“也?许是直觉吧,我总是觉得?你身上怨气很重,你还恨着那些人吗?”


    顾盼生猛然抬头,正撞进林沉玉含笑?的眼里,没了性别的顾忌,她越发的肆意,握住了顾盼生的手,轻声道:


    “恨一个人是很累的,不妨把日子过?的轻松些,人一辈子统共就几十?年?,为了报仇,一辈子眼底都是恨,是看不见希望的。”


    顾盼生只感觉喉头发紧,她的手温暖至极,和那日夜里他梦见的一般。


    恨吗?


    他应当?是恨如今那个假皇帝顾螭的,这恨意来的没有源头,生下来他还没来得?及被母亲抱在怀里呵护,就已经被人订上了仇恨的枷锁。


    她们告诉他,那个皇帝夺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东西。你要恨他,要杀了他要把那帝位重新夺回来。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只知道要这样做。


    顾盼生轻声道:“也?许恨吧。”


    可说罢,又?想起来什么似的:“不过?,我并不想嫁人。如果师父愿意,我想多?陪陪您。”


    他到底是起了贪心,他这辈子头一回尝到爱的滋味,如同雪中?瑟缩的困兽,找到了一处温暖洞穴,他实在太冷太累了,只想缩在洞穴里好好休眠。一辈子还长,他到底是要走上不归路的,就然他多?贪恋一阵吧,顾盼生闭上眼想。


    再在师父身边,多?待一些日子吧。


    他的手被人勾住了。


    林沉玉含笑?,惺忪睡眼微微眯起,小指勾着他的,拉勾上吊:


    “那我们师徒可要说好了,你可以继续跟着为师行走江湖,为师对?你百依百顺;只是有一个事?情不能暴露了去,那就是为师的性别,明白了吗?”


    “弟子当?然不会告诉别人……”


    他一个人都不会说,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他只会甚至想把她偷偷藏起来,怎么会告诉别人呢?除他之外,每个看见她的人,都该死。可顾盼生忽然想起来自己的真实性别,抬眸看林沉玉:


    “我是女弟子,师父乐意同我亲近,那师父会乐意收男徒儿吗?”


    他想,总有一天他是要告诉她的。


    林沉玉面上笑?容敛去,翻过?身去哎一声:“不可能,这辈子绝对?不再收男徒儿了。”


    玉交枝的教训她已经受够了!


    顾盼生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他眼神?黯淡了下去,咬了咬唇,几乎要要出血来。


    他是个男子,却不得?不装成?女人模样和她朝夕相?处,她把她当?亲密的徒儿,却不知道他美?艳囊下龌龊又?肮脏的心思,他的心事?见不得?人,也?不能被发现——如果被发现是男儿身,他几乎可以预见自己的未来。


    他害怕,哪日他控制不住自己,彻底暴露在她面前时,他会有多?绝望。


    *


    海东青趴在马厩里,第一百零八次咒骂林沉玉不得?好死。


    他的背已经被晒脱了皮,麻绳浸了海水,将他五花大绑起来,日头晒的那麻绳收紧,勒的他肌肉块块分明,他一双眼迷离起来,嘴唇干裂。堂堂海东青,他还是头一回受这么大个委屈!


    林沉玉……林沉玉……


    这两天,他脑海里面做梦都是林沉玉这三个字,他要恨死了!


    长时间的缺水并饥饿让他麻木了起来,眼前看不清风景,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个仙子。


    仙子朝他缓步走来,松松垮垮的衣领,隐约可见透出一片肌肤如玉,美?人骨凹的有致,单手反靠肩上,手指勾着件外袍,下面露出一段白皙有力的手臂,上面压在竹席上的一片微红睡痕,清晰可见。


    她头发挽的道士髻,已经歪了下来,漏出一段墨色长发,斜斜的耷拉到在她肩上,落尽她的领口里。


    真好看的仙子啊……他恍惚看向她的脸蛋。


    “直娘贼!怎么是你!”他大骂出声,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居然把她认成?仙子,他真的是有病不轻!


    “说话放尊重点,我留你一条命是有事?,你可别当?真觉得?我不会杀人。”林沉玉冷眼看他。


    “那你杀啊!”


    林沉玉嗤笑?一声:“等你哥哥来了,再杀你不迟。”


    海东青忽然浑身一颤,他不敢置信的看向林沉玉。眼眶里血丝狰狞:“林沉玉!你写信给我哥,最好是索要金银财宝,而不是想对?我哥下手,敢动?我哥哥!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


    她在鲤城的时候,打听到了海东青的身份。


    他父亲原是鲤城的富商,是第一批出海经商的人,轮时间起来更比许浑要早,那时沿海的海盗还不多?,出海可谓是一本万利。可惜知县盯上了这生意,要和他父亲分利,他父亲拒绝了,就遭到了知县的报复。他找了个借口把他父亲抓了起来,斩首示众。


    家破人亡,两个儿子连夜逃跑,就这样流落到了海上,被海盗收养了。大儿子她打听到了,就是南海附近最出名的海盗队的头子,江湖人称“一点青”。


    虽然身为海盗,却是个热心肠的人,从不打劫普通渔民的船,若是遇上善人,他也?会放行。平时有钱会在渔村里兴办义塾,灾荒年?间也?会去赈灾布施。可惜就是过?于溺爱弟弟,把海东青宠成?这这个无法无天的混账样。


    这些年?局势动?荡,她们一家常常往来出海,海东青又?和她结仇,若是没有个保驾护航的,她甚是担心。


    海东青看她不说话,急了,哑着嗓子吼:“你喊我哥哥来做什么!你是不是想把他骗过?来杀掉!我告诉你他成?了海盗都是你们这些狗官逼的!你凭什么杀他!凭什么!要杀你杀我好不好,杀我好不好!”


    海东青拼命挣扎,麻绳磨破了他的肌肤,渗出血来,他似乎感觉不到痛,拼命挣扎着,匍匐到她脚边。


    “你杀了我吧!求求你了!”


    他是个混账,可他哥哥是个好人!


    “我何时说了要杀他?”林沉玉挑眉。


    “官府发了告示,铺天盖地的要逮住他凌迟处死!他做错了什么!我爹又?做错了什么!”海东青瞪大着眼,眼里满是不甘,都是官府逼的他全家变成?了这个德行模样!逼得?他们家破人亡,害的他们流落海上还不放过?他们,他恨啊!


    林沉玉冷笑?:“那你在外头混账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你哥哥?现在倒是兄弟情深起来了,晚了。”


    “林沉玉!”


    海东青发出一声怒吼,他眼眶里全是泪:“我求求你了,不要动?我哥哥,求求你了。”


    他给林沉玉跪下了。


    *


    一组小舰队已经开到了渔村附近,为首的青年?男子壮实而沉稳,他和海东青有七八分相?似,林沉玉带着五花大绑的海东青来的时候,那男子眼前一亮。他前几日通过?渔村的眼线收到林侯爷的信,让他带着东西来赎人。


    他想的是,弟弟可能调皮惹到了侯爷。


    那白衣少?年?一靠近,他有些恍惚,这就是侯爷吗?果然生的清秀好看。


    可下一句话,把他差点没吓跌下船来。


    “和你说一句,你弟弟炸了我的船,险些杀了我。”


    一点青只觉得?天都要塌了,他扶着额缓缓看向弟弟,弟弟被林沉玉用麻绳拽着,还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他脑子一片空白。


    弟弟他都干了什么!


    海东青看见哥哥,自然是乐开了花:“哥你来赎我了!你都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你要当?心林沉玉!她狡诈的很啊!”


    “闭嘴!”


    一点青气的发抖,他抽出鞭子,啪的一下打在海东青的胸前,他饱满的胸脯上瞬间多?了道鲜艳红痕,沿着他喉结处斜斜打到胸心。


    “侯爷!是弟弟愚昧无知,有眼不识泰山,让侯爷受惊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管教不严!我一定将他带回去严加看管!”


    一点青好似狠了心:“来人!给我抻住他手脚!我亲自断了他手筋脚筋!给侯爷赔罪!”


    “哥!”海东青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侯爷!我带来了黄金并珍宝,都是我们船队这些年?的积蓄,我愿意一并献上,只求您能留我弟弟一具残躯,一点青愿意以性命相?换,敢问侯爷可以答应草民这请求吗?”一点青扑通一声,给林沉玉跪下了。


    他并不觉得?侯爷能放过?弟弟,那可是谋杀之嘴!杀个七品县令都要斩首,更何况他弟弟要杀侯爷!


    当?官的大多?都心思诡谲,他摸不清侯爷究竟想喊他来做什么,不过?有一点他清楚,必然不会是个善茬,当?年?他们爹不愿意让利,就叫官府杀的家破人亡,跟这些人打交道是他不愿意的。可他舍不得?弟弟的命,竟然侯爷叫他来,必然是要做个交易,他带上了这么多?年?的全部积蓄并财宝,甚至不惜先下手为强,叫弟弟成?个残废,自己尊严也?丢的干干净净。


    只求侯爷,留他弟弟一命。


    林沉玉忽的笑?了:“起来起来,我也?不要你们的命,也?不需要金银财宝。我拿你弟弟的命,原是想要你一个承诺罢了。”


    “什么?”


    “今后护送我们一家出海归海,风雨无阻。”林沉玉笑?:“那么三日后,还麻烦一点青大海盗送我们再次出海,我们这里见。”


    间章·翻手为云覆手雨


    时延寿十七年正月二十日, 午后三刻。


    “报!”


    斥候面色苍白,带着八百里加急塘报越过重重关显,一霎直抵养心殿上。


    上首的帝王顾螭拥着孔雀裘, 面色灰败, 面色不虞。他少年不幸,旧疾在身,每遇风寒批阅奏折的手便发颤起来,何况今儿冻的厉害,冰凝砚台, 笔底晦涩,他连写两个字都打了滑。


    他不愿意在臣子面前失了面子, 索性丢了笔, 冷眼看向来人:“说!”


    斥候面色惨白, 他料定也?不会是什么好消息,表情?不耐。


    “启禀陛下?!秦元帅和林老侯爷秘密前往京城路上, 驿站走水,两人业已身亡,葬生火海!”


    整个养心殿陷入了沉默, 旁边捧墨伺候的燕洄不敢置信的抬眸。


    秦元帅!南朝边防的脊梁柱!虽则退隐多年,可她对于?塞北各国?的震慑, 无人能敌,如此一位奇女子, 就这么没了?


    片刻后, 帝王顾螭喘着气,一双凌厉凤眸里?眼神如刀, 眼底猩红,他一把扫了案上奏折, 掉落地上,咬牙切齿道?:


    “你们都干的什么好事!干的什么好事!朕叫你们请他们来京城,是软禁起来!软禁!不是要你们中途杀了他们!”


    燕洄面色严肃而恭谨,跪在地上:“万岁息怒!”


    “啪!”


    砚台砸碎在他脚边,溅的他红色飞鱼服一阵墨梅斑斑。


    帝王声音喑哑,面上青筋暴起: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慎刑司那个曹虞做什么吃的!打入大牢!朕为了打压那个不男不女的混账东西?,抬举了他这么久!连个小?事都办不好!”


    “都是废物!滚!通通滚!”


    他看不惯那不死不活不男不女的萧匪石已经很久了,本以为是一把杀人的刀,带回来后却发现,那人不仅仅刀锋锋利,连刀柄上都淬着毒。


    他忍她很久了,找了个机会打压了下?去,没想到提拔上来的人,一个不如一个,没有萧匪石半点的聪明和手段,还尽坏事,他受够了这些个蠢货。


    蠢,比毒更难忍受。


    他拂袖起身,本就惨白的面容看起来越发狰狞,燕洄拦住他:“万岁!奏折还没批……”


    “丢给那个混账去批!把她从禁苑重新召出来!叫她重新回养心殿!”


    燕洄低声一喏,收拾起来地上的奏折,离开了养心殿,他看着殿前跪着一群惶恐不安的宫女,嘴角勾起一抹笑来。


    大年初一,顾螭借口祭祀不周,一举夺了萧督公的权,交给曹虞,将?她打入禁苑伺候那些个疯子,大家?都以为萧匪石再难起身,纷纷落井下?石。她却淡然?处之,如如不动:


    “休息一阵子,倒也?好。”


    果如她所言,正月二十,她便官复原职,再返中宫禁掖。


    燕洄心情?颇好,看着那些个对萧匪石落井下?石的宫女们,如今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他又抬头看了眼天,啧了一声:


    “这宫里?天啊不如外?头,阴的日头到底是多些,可别可着自个晒了两天太阳,就忘了日头什么样了。”


    他拐个弯,屏退随从,径直向禁苑去了。


    *


    禁苑内一处偏僻院落里?,房门紧闭,积雪未融,室内却是春意融融。


    “死了,死了好啊哈哈哈哈!秦虹!林景明!我有生之年也?能看见你们死!我好痛快啊!”


    皇后霍媚娘眼中满是兴奋,口里?只颠来倒去这一句话?,忽然?身子一抽搐,她娇吟一声,满面潮红的捂住嘴,腰肢一软倒在床上,她染的鲜红的指甲紧紧掐着锦被上的戏水鸳鸯,娇艳的脸上一阵失神,脸蛋轻轻靠在身边人的腿上,轻轻磨挲着。


    是的,床上还有另一个人。


    一个女子打扮的人。


    她的存在感很低,和扭着腰肢喘息,红着脸儿扭动的皇后相比。她近乎是个死人,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微弱不可闻,一丝一毫不被室内春意所染,如如不动,好似老僧入定。


    她穿着圆立领的淡色袍,领很高,盘着边儿镶着细细的掐金丝,几乎见不着她细弱的脖颈,她衣裳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花纹,外?层罩着层轻纱,有如月披云雾,更起朦胧。


    霍媚娘笑的暧昧,喘着气,眼神恨不得拉丝:


    “督公果然?,又秒又知趣,怪不得那么多姐妹们,争先恐后的爬督公的床呢。”


    萧匪石转过脸来。


    她的脸清瘦隽丽,明明是很美的相貌,却是偏偏让人看见不寒而栗,大概是因为那双眼吧——漆黑的眼微凹下?去,眼周有些青黑,憔悴又冷苛。她的瞳仁漠然?至极,即使在床帏之间?,都不曾有一丝的波动。


    萧匪石缓缓抽手,修长的指尖上水渍晶亮。她连衣裳都不曾乱半分,居高临下?的看着床上一脸糜色的皇后,声音沙哑,语气平缓毫无波澜:


    “娘娘青春凤体?,肯叫咱家?怜惜,是咱家?的福分。”


    霍媚娘轻笑,她起身伸手,怜惜的搂上萧匪石的脖颈:


    “督公刚刚进宫时候,本宫不知督公来历,只疑心你是皇上带回来的禁胬。百般刁难于?你,鞭挞辱骂,甚至毁了督公嗓子。没想到督公还对本宫如此情?深义重,不仅仅除了本宫的心头大患,还日夜来看本宫。”


    她眼里?有泪光,含情?脉脉:“督公对本宫可曾有恨?”


    “恨。”


    霍媚娘眼神一惊。


    萧匪石指尖挑起她下?巴,依旧是那副不死不活无波澜的模样:


    “可恨比爱更长久,更深刻入骨,不是吗?”


    她声音沙哑,自从失了胞胎后,她的身上再没了那股子女子独有的慈爱温婉,面容冷峻起来。纤细的脖颈,沙哑的声音,不死不活的俊美脸蛋,黑青的眼角……单薄的身子上塞着孤寒苦涩的药香,有一股雌雄莫辨的美感。


    这不死不活的模样,不男不女的身子,比女子更叫迷人,比男人更叫有魅力?。


    霍媚娘忽然?想起来什么宫里?曾经流传过的说法,伸手去解萧匪石的腰带,她声音柔媚:


    “听说督公不仅仅手艺高,下?面生的也?和别人都不一样。可惜本宫尝不到滋味,那……能叫本宫瞧瞧么?”


    她的手伸过去,却被一根纤长的指甲刮在手臂上,正刺中她穴位,萧匪石依旧是那副模样,冷淡又漠然?:“娘娘逾界了,萧某身已残透,不敢让您瞧见。”


    霍媚娘心头一颤,收了手:“督公莫恼嘛,说回来,督公一替我除了秦虹并林沉玉那两个心头大患,二替我暖床温香这些日子,本宫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了。”


    她看向萧匪石的眼神越发缠绵,用胸口掏出半枚虎符来,塞入萧匪石的手心:


    “之前听说那曹虞夺了您的兵权,分走了锦衣卫的羹。督公可莫闹,这半块虎符是你的了,以后您可要疼我,助我重回中宫。”


    有这半块虎符在,霍家?江北的三万府兵,尽能差遣。这是她爹留给她最后的倚仗,她连皇帝都不舍得给,却给了萧匪石。


    萧匪石捏过虎符,淡然?道?:“你好像很恨林家?。”


    霍媚娘自嘲一笑:


    “能不恨吗!秦虹和林景明压着我们家?一辈子不能出头,弹劾我舅,说他投敌叛国?;弹劾我爹,说他无所作为。明明是我爹的下?属,却居功甚伟,一护跃而上压在我们家?上面,他退隐了我爹才能上位,五十多岁才掌握兵权。叫天下?人笑话?!”


    “还有那个林沉玉!皇上自此见了她后,魂都丢了似的,眼里?就只有她了。围猎设宴,上朝下?朝,恨不得贴着她一处。白日想着她就算了,甚至夜里?同衾共枕的时候,喊的都是她的名字!我如何能忍!”


    “淑妃那个狐媚子贱婢!因为长的和她有三分相似,就能爬上龙床,踩在我的头上!”


    她一提起林家?就如骂个没完。


    萧匪石敛眉不语,她指尖已经干涩了,轻轻的抚摸着那虎符,触碰间?有些难言的隐晦涩意。


    她安抚完了霍媚娘,便推门离去,门口的丫鬟低眉顺眼送她离开。


    不是别人,正是绿珠。


    “伺候好娘娘,叫她安安稳稳的睡一觉。”


    “是。”绿珠目送他离去,进了门。她低眉顺眼,给霍媚娘递去了一杯清茶,霍媚娘骂累了,缓缓饮下?,觉得身子莫名困倦,就倒在床榻上睡了过去。


    绿珠静静的看着她,眼睁睁的看着皇后忽然?呼吸急促起来,摆着手瞪她,她不为所动。


    霍媚娘只觉得五内如烧,她看向自己的大丫鬟,大丫鬟却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她想骂绿珠,嗓子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终于?一缕鲜血溢出了她的咽喉,她瞪大眼睛,咽了气。


    绿珠不慌不忙的关了门,悄然?离去。


    *


    “督公!”


    萧匪石出了门,似乎不怎么能适应日光,她眯起眼来。虽则春日到了,可紫禁城到底比旁的地方阴气重些,寒气森森。她走路没有什么声音,好似鬼魅。


    她一双眸漠然?,遇见阳光时瞳仁终于?微眯一下?,那是她还活着的证明。


    她就这样站在禁苑旁的生门处,这里?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忽然?,一个老太监喘着气跑过来,扑通一声跪下?,泪流满面:“孩儿!徒儿!救我!”


    不是别人,正是把萧匪石领入宫中的太监,曹虞,萧匪石曾经拜他为干爹,跟着他兢兢业业干过一阵子。后来她手段够狠本领够大,深得皇帝喜爱,调去御前伺候了,可她仍然?不忘旧情?,时不时去照顾曹虞,曹虞身份也?水涨船高了起来。


    萧匪石静静的看着他,伸出手来,掸了掸他衣上灰尘:


    “干爹,是您教我,天塌下?来了也?有旁人顶着,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稳着步子走路,如今发生什么事了,您的步子都不稳了呢?”


    曹虞有些心虚。


    是萧匪石得势后,一直照顾他;可后来皇帝不知道?为什么烦了萧匪石,他为了迎合皇上,谋取盛宠,竟然?设计让她在祭祀时出了纰漏,害得她权势被夺,被贬入禁苑,照顾一群疯婆子。


    她的权,也?挪到了自己手上。


    他只觉得走路都飘了,那可是司礼监!伺候君王,批硃大权,通通落入自己手上了!


    曹虞刚开始还觉得有些惭愧心虚,没想到萧匪石非但?不恼火,反而温声温语的告诉自己,如何迎合圣意:


    “边关如今形势严峻,皇上一日看不见元帅,一日便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奈何元帅已经归隐,干爹不妨找个借口,叫元帅出海到京城来,皇帝定然?喜笑颜开。”


    他确实找了个借口,皇上听说他请了元帅夫妇进京,当即就多吃了一碗饭,甚至笑着夸他办事得力?。


    他飘了。


    却没想到,秦虹死在路上了,那可是南朝的定海神针啊,她掉跟头发自己都要倒霉,更何况是死在路上,他难逃其咎啊!


    他含泪跪下?,抱着萧匪石的大腿:“干爹求你,求求你了,秦虹如今死在路上,我如何给帝王交代?他怕是要杀了我啊!”


    萧匪石依旧是那副不死不活模样,脸色都没变,语气平缓如常,似乎秦虹死了她一丝一毫也?不在意: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这是干爹教我的,遇事不要慌。”


    “我怎么能不慌啊!”


    “慌也?没用,干爹莫要急,进来歇歇吧,我慢慢的替你想主意。”


    “好好好!”


    曹虞跟着萧匪石进了禁苑,他到了萧匪石房间?,屋内陈设破旧,颇为寒酸,他有些汗颜:“是干爹对不住您。”


    “干爹说的什么话?,我这条命都是您给的,把权给您了算什么,乌鸦反哺羊羔跪乳,就当是我孝敬您的。”


    她递与曹虞一杯茶:“干爹暖暖身子。”


    曹虞感动至极,抹了泪,一饮而尽。


    继而,室内一阵安静,萧匪石捧着茶盏,并不喝下?,茶烟袅袅,她面容也?带了丝仙气。面色却依旧是那副不阴不阳的憔悴冷淡模样。


    *


    燕洄赶来,他推了门,看着倒在地上的曹虞尸体?,推开屏风,又看见死在床上的皇后娘娘,顿时心领神会,将?曹虞的尸体?和皇后尸体?叠在一处,拍拍手,少年又转过屏风来,笑嘻嘻的坐下?,掸着袖口的墨痕。


    他低语:


    “恭喜督公,重出禁苑,这些日子苦没白吃,不仅是再掌大权,又白白得了三万府兵,这权势是更加滔天了。”


    萧匪石面上无喜无悲,只是捏着那半块虎符不说话?。


    燕洄笑:“这皇后和曹公公,一个和您有肌肤之亲,一个有养育之恩的。您说杀就杀,猝不及防的,可惜我来晚了,不然?真想看看他们临死的表情?,是怨恨呢,还是不敢置信呢?”


    督公生的好看,手指修长有力?,在这个极度寂寞的宫里?,男男女女的,没少人觊觎过她。更何况有人说,她身上有引人入胜的秘密。


    可燕洄观察出来,每个督公用手用身子伺候过的人,无论尊贵的后宫嫔妃还是手段毒辣的太监,不出一个月,坟头草都长的半人高。当然?,背叛过督公的人,也?一样。


    可惜,皇后和曹虞都没有看清这个事实真相。


    萧匪石不语,径直掀了厚厚的门帘就往里?走,她理了理衣冠,重新去见了帝王。


    *


    萧匪石已重新换上了掌印太监的衣袍,掇青拾紫,清贵无双,她生的瘦而颀长,端着玉带跪在地上,声音平淡的向帝王问安。


    顾螭斜眼看她,这不男不女的鬼东西?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可用着用着他觉得,这把刀有些过于?刺手了,他怕养虎为患,换了个人。


    没想到,都是废物,不堪起用,还不如她顺心。


    他叹口气,有些疲倦:“回来了,就安心做回你的督公吧,之前的东厂西?厂一并重新交给你管,听说曹虞在的几日,往里?面塞了不少纨绔废物进去,你自个斟酌,清理清理。”


    “是。”


    萧匪石跪在地上,叩谢皇恩。门外?的燕洄姗姗来迟,他跪在地上,面色凝重声音沉痛:


    “皇上,适才发现皇后娘娘和曹虞的尸体?,卧在一处,两人七窍流血,应该已是畏罪死亡了,整理时发现了皇后娘娘赠与曹虞的衣物……”


    帝王一口气提在喉咙中,咽不下?去,冷笑道?:“死了倒好!朕看就是皇后做的局!曹虞递的刀!她想杀林家?很久了,终于?勾搭上了同伴。杀我国?之重臣!朕还没找他们算账呢!他们倒自己死的轻巧!”


    “不仅仅做局,还狼狈为奸给朕戴帽子!”帝王想起来什么不好的往事,语气狰狞:


    “皇后给朕贬为庶人,两个人尸体?剥了衣裳,不许遮盖埋到皇城外?!”


    萧匪石抬眸:“这恐不妥,皇后出生名门…在企恶裙似2贰2无9吆似七…只怕霍家?人内心难安。”


    顾螭嗤笑:“出生名门,和老太监搞到一起?那就把两个尸体?一并运过去给他们看看,自己家?养的好女儿!”


    萧匪石躬身而退,离开养心殿时,大家?看她的目光又是一变,惶恐而不安。


    被贬入禁苑才短短半月多,又全身而进,官复原职,权力?如旧。


    萧匪石一言不发,一个眼神都不理会这些人。她只是走着,脊梁直而挺拔,背影消瘦,显得有些萧索。


    *


    萧匪石的屋子在慎刑司的西?头的厢房,简陋的很,入门处的花架上搁着盘匜,里?面搁着清凌凌的冷水。她手伸进去,使劲的揉搓着手,惨白的手上瞬间?出现一片红痕来。


    燕洄递给她一封信,萧匪石擦了手,缓缓打开,看完后,将?信纸折叠了,搁在油灯上,油灯嘶的一声冒出一缕青烟,她静静看着信纸化为灰烬,丢到了香炉中。


    烟火缭绕里?,隐约看见落款处两个字。


    秦虹。


    燕洄递过奏折来,萧匪石自旁边青玉小?案拈过朱砂笔来,笔尖有些发硬,她含入口中轻轻浸润片刻,苍白的薄唇上瞬间?染了胭脂色。


    批硃。


    她一目十行,笔下?丹红。眼里?无喜无悲,眸光曾未动过分毫:


    “去年,十本奏折里?面有两本弹劾咱家?,今儿大家?倒是闹腾,才阅了五份,就有三本状告咱家?的,要皇上赶尽杀绝的。”萧匪石嘴角露出极浅极淡的笑来。


    燕洄笑的肆意:“可惜了,落井下?石正中被人看见,督公可要我去提点提点这些人?”


    “跳梁小?丑,何必费心。”


    萧匪石目光扫过这些个弹劾的大臣,有宰相,有太傅,有尚书……她语气平淡。


    她批阅完了如山的奏折,丢了笔,手却因为咳嗽颤了一下?,笔从笔搁上落下?,滴溜溜在桌上打滚,正被桌前摆着的一个牌位挡住了。


    笔停了下?来。


    萧匪石咳嗽完,只感觉喉间?一阵鲜血上涌,她不动声色的咽下?去,伸手拿笔。


    指尖触碰到了旁边的牌位,上面落了些灰,她眸子看过去,无喜无悲。


    上面写着


    亡妹萧绯玉往生之莲位


    ——家?姐匪石恭立


    她收了目光:“批完了,陪我下?盘棋吧。”


    *


    她房间?里?有个棋盘,落了灰很久。这棋局就这样摆着,无人动。若是懂棋的人过来看,定要摇头,这棋都是些什么东西??毫无章法,黑子白子乱摆一通。可若是懂军事的人细看,就能看见,棋盘上隐约刻印着南朝的全局地图,这黑白如局势,泾渭分明。


    燕洄和她对坐了。


    萧匪石拈起中心的一颗黑子,丢进了棋奁中。


    燕洄笑:“这棋子原是皇后死了,想不到她居然?也?配做个棋子。”


    “她不配,她手里?的虎符配。”


    萧匪石今日似乎有些心情?不错,居然?开口和他解释,继而她又拈起一枚白棋,从最边缘,挪到了上边,停住了。


    “秦元帅和林老侯爷吗?来,丢这里?吧,那两个人您也?杀,真是下?得去手呀,不怕小?侯爷再记您一笔么?”


    燕洄递过去装着白子的棋奁。


    萧匪石执子不落,只是淡淡扫他一眼,并没有将?白子丢回去,而是落在了西?北一角,正堵住一群黑子。


    燕洄猛然?抬头,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来:“元帅还没死……”


    “观棋不语。”


    萧匪石默不作声,并不回应他的话?,至此,棋盘重新布局。


    燕洄低声笑了:“也?是,您怎么可能动这两个人呢,毕竟是小?侯爷的亲生父母。”说着,他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往棋盘的最南边瞥去。


    萧匪石微微抬手,又压下?去,遮住了最南边那一颗孤零零的白子,她似乎不想让旁人看见。


    那子白如玉,莹润而透亮,和别的子材质不同。她似乎很喜爱,轻轻的把它护在袖子下?。


    第 46 章


    “请上船。”


    海天之际, 风云不起,高大的小宝船停在岸边,风吹动着桅杆上扬起的船帆。一众海盗皆盘着发, 发梢系着红绳, 恭恭敬敬的站在船上,这艘船是他们海盗队最好的船,用来迎接贵客才会下水,按照约定,一点青三天后要亲自护送林沉玉到鲤城。


    他如约到了。


    依旧是原路返回?, 从更九州到鲤城。大家再分道扬镳,林沉玉一行人往塞北, 叶蓁蓁一行人向衡山。


    林沉玉早打?点好了行李, 她出?门在外一向不怎么带东西, 唯带了换洗衣裳,塞了两张银票并碎银到褡裢里, 把褡裢丢在顾盼生的肩膀上:


    “我全部身家可都给你了,弄丢了,咱们就要?沿街讨饭了。”


    她拍拍小姑娘肩膀, 硬邦邦的,她站定看他, 有些惊讶:“呀,什么时候窜这么高了?”


    顾盼生捏着褡裢的一边, 眼神无?辜的看着她:“我身子骨本来就大?, 师父是嫌我太高太壮了吗?”


    他低下头来,睫毛眨动有些不安:“师父若是嫌一个?女孩子, 生的高大?,给您丢人, 今儿?开始我一日只吃一顿饭好了。”


    林沉玉讶道:“呸呸呸,说?什么鬼话,又不是养不起你,你就是吃成身高八尺的大?姑娘,我也养得起。”


    她们率先进去了,牧归背着个?读书人上京的箱笼,也上了船。


    他们带的东西就多了,因为叶维桢的缘故,带了许多药膏并布条,还?有一行人的换洗衣裳和一大?包的胭脂水粉——林沉玉之前买了许多搁家?里,又没地儿?用,干脆一股脑丢给了叶蓁蓁。


    钱为紧随其后,带了一大?包冷吃的糕点水果,和七八个?水囊,都是他从渔村里高价买来的,他怕了海了,被饿到发疯的记忆历历在目,紧紧抱着吃喝缩在凳子里,谁都不许碰。


    一点青笑着和他解释:“小兄弟,船上东西很多,绝不会出?事。”


    钱为警惕的看着不远处海东青:“那可不一定!”


    海东青面无?表情,双手背在身后,站在船板上,他被一点青罚着站这里晒太阳,他身上的鞭痕和红痕一道道交错着,寒冬腊月他依旧是上身一缕不着,麦色的肌肤上血丝纵横,有些可怖。


    海风吹动他的碎发,林沉玉透过窗户眯着眼看他,总觉得他头发被削了后,披散下来的模样?,像个?俊俏的妹妹。


    可这话是不能说?的,说?了,海东青怕是要?和她不死不休。


    似乎是感应,海东青瞥见了她,就跟狼看见了仇人似的,龇牙咧嘴,做出?攻击的姿态来。


    “啪!”


    一点青一鞭子甩过去,海东青闷哼一声,一道疤迅速鼓起,从他胸头一直打?到小腹,他整个?人才老实了一些,别开头不去看林沉玉。


    一点青低语,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在:“我看你真是疯了!怎么跟侯爷杠上了?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惹当官的!你惹了个?大?的,害得我搭上一辈子的人情,你怎么还?不服气?”


    “当官的没一个?好的!老子早晚要?她好看!”


    一点青扶额:“侯爷若是不好,也不会留你一条命了阿弟。”


    “他留我命?”海东青嗤笑:“她早晚会后悔的,我要?她付出?代价!”


    “你要?杀侯爷?这些个?心思给我歇下去。”


    “谁要?杀她?我要?把她绑起来!她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她!索性你别管,这是我和她的事情。”


    一点青有些无?可奈何的看着弟弟倔强的脸,他总觉得,弟弟似乎对侯爷特别的关注和执着。他忽然想?起来什么,思索起来。


    *


    不愧是沿海第一的海盗,这船开的又稳又快,林沉玉休息片刻就开饭了,他们海盗的规矩是大?锅饭,并没有开小灶的习惯,因而?大?家?都在一起用餐。


    叶维桢看见这一桌人,有些怔愣。


    来时,衡山派满满当当,如今回?去了,就几人在旁。林沉玉坐在椅上,等着饭菜。她脚下趴着一只胖乎乎的猫,正在呼呼睡大?觉。


    一个?瘦弱的青年,端着一盆热汤来了。路过林沉玉时,一脚踩在了猫尾巴上,猫惨叫出?声,一跳起来,窜了出?去。他手里的热汤猝不及防,泼在了林沉玉的身上。


    “嘶……”


    他泼的位置倒巧,正在林沉玉大?腿上,撩起的衣裙下雪白的裙裤上,满是蛋花青葱,黏在她大?腿上。


    她被烫的有些发木,看向端菜的青年。


    钱为皱眉:“怎么这么不小心,你怎么干活的!端个?汤都端不稳吗!”


    青年看见是侯爷,吓到泪光一闪,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一点青沉着脸进来,看见青年,一鞭子甩过去:“这点事都做不好,伤了侯爷大?体!绳子系了拿去沉海!”


    林沉玉愣住了,拿筷子按住他的鞭子:“一点小事,就要?沉海,倒也不必。”


    “可他伤了侯爷身体!”一点青死死的看着她表情。


    林沉玉哈哈大?笑:“这又怪不到他头上去,也有那猫儿?一半的责任,回?头我捉了那猫儿?来逗逗,就算过去了。”说?罢看向瑟瑟发抖的青年:“你们船上的苍头个?个?面黄肌瘦的,想?必你平时不给他们吃好的,力气小也正常,这碗肉你拿去吃吧,长些力气,以后可要?小心了。”


    她不想?吃那烧肉,只觉得腥味腻的慌。


    少年看着她,眼神湿漉漉的不知所?措。


    一点青暗中觑着林沉玉,发现她真的没有生气,遂给了少年一个?眼神。青年似乎没有想?到,磕头了接过肉,匆匆离开了。


    “我去换个?衣裳,你们先吃。”


    *


    林沉玉到了屋里,就听见有人敲门,那人脚步稳而?轻,她低声问?了句:“桃花?”


    “是我。”门外人声音一顿:“我给师父打?了盆温水擦擦身子。”


    “进来。”


    顾盼生端着木盆进来,木盆边搭着雪白的脸帕,房间很朴素干净,进来侧面是一木柜,正对着床有一屏风,他绕过了屏风,目光先瞥见那屏里人,瞳孔猛的一缩。


    “怎么了?”


    林沉玉丢了那湿透的裤子,对他勾勾手:“过来,水给我。”


    顾盼生瞥了一眼她白皙的脚踝,又将头别开了。她衣摆撩了起来,能看见大?腿上一片烫着的红痕,有些可怜,她修长的小腿上有些陈年旧伤,刀伤,鞭伤,摔痕……淡红的疤痕布满了肌肤。


    她的腿着实算不得完美,可肌骨匀称,白皙又清瘦,隐约可见流畅线条下那有力的筋骨。


    “往日只有小腿容易受伤,没想?到今儿?轮到大?腿了。”她笑,吸一口凉气,换了个?姿势坐下,双手撑在船边,示意他把水盆放下。


    “杵在那儿?干什么,放这里,快些,再不冷敷待会起泡了。”


    她看顾盼生呆在那儿?一动不动,有些奇怪。


    林沉玉不知道,顾盼生没走一步都走的无?比煎熬,他低眉,鬓发凌乱的散着,不叫林沉玉看见他一丝一毫的表情,来到林沉玉床边,扑通一声跪下来。


    “跪下做什么?”


    林沉玉更?觉奇怪。


    顾盼生颤巍巍的洗了把脸帕,冰冷的水浇不了他心上的火,他拧干了水分,将脸帕摊开,铺在了林沉玉的腿上。


    “嘶……”


    林沉玉抓紧了被单,她烫过的肌肤格外敏感,冰冷的脸帕有些粗糙,刺着她细嫩的腿内侧,有些发疼又发麻。


    “你低着头做什么?害羞?都是女人怕什么?你在宫里面就没宫女给你洗身子吗?”林沉玉觉得有些好笑,她忽然伸手,轻轻揪住顾盼生的髻子,强迫他抬头,顾盼生秀美的脸上绯红一片,比胭脂更?艳,他鼻尖沁出?了晶莹汗滴,眼神有些迷离。


    冷不防被迫看向林沉玉的时候,他闭了眼,藏住那炽热的眸光和强烈的欲望。


    落到林沉玉眼里,就是个?害羞的小姑娘害羞的闭上眼。


    她噗嗤一笑,摸了摸他发烫的耳根:“这都能害羞?我还?指望你以后给为师搓澡呢。”


    顾盼生只感觉身子一颤,他心里的火快要?遏制不住,他丢下了水盆,哑着声音说?了句师父,弟子身体不适,就匆匆起了身离开。留下莫名其妙的林沉玉,和一盆晃晃悠悠的水来。


    *


    林沉玉换了衣裳出?来的时候,大?家?已经吃罢了饭了,她坐下才发现,顾盼生居然没有来。


    “桃花呢?”


    钱为道:“他刚刚回?房间了,锁了门。我去喊他吃饭,他不理我;我喊了两遍,他叫我滚。”


    钱为白嫩的脸蛋上满是委屈,都快哭了:“桃花妹妹从来没有那么凶过。”


    “可能是她不舒服吧,我吃了饭去看看他。”


    林沉玉本来打?定主意去看她的,可吃了饭搁了碗,却被一点青拦住了,一点青抱着猫儿?笑眯眯的对她行礼:“侯爷,可否过来一叙?”


    他捏着小白猫的爪子,做出?行礼的模样?:“有福,也来和侯爷见个?礼!”


    *


    两个?人站在船舱外,吹着海风。


    “这猫儿?叫有福,是个?好名字。不过船上养猫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林沉玉抱着它,摸着它柔软的毛,笑眯眯的,心情颇好。


    “船上也会养动物的,不过大?多数是养来吃的,我之前去南洋,他们那儿?的舰队除了养鸡鸭鱼,还?会养羊,羊儿?那里给苍头们当女人使,来发泄。”一点青并不知道林沉玉性别,说?话也不避讳。


    林沉玉面色一僵:“你们船上养的倒是特别。”


    一点青点了旱烟:“是啊,说?起来它本来是买来捉老鼠的,船上会闹银鼠。”


    林沉玉朝那胖胖的猫儿?伸手,那猫儿?舔舔手,黑黝黝的眸子瞥了一眼林沉玉,一溜跑下桌去了,背对着林沉玉坐在窗台上。


    林沉玉夹了块肉放在它旁边,它耳朵微动。


    “这猫儿?倒可爱。”


    “是啊,前年从村里抱的一只的,本来是用来抓船上的银鼠用的,抓完就丢回?去。说?来也奇怪,大?家?给它取了个?名字,有福有福,天天叫着叫着,就有感情了。”


    “后来老鼠没了,可谁都不愿意把它送回?去。干脆就养了下来,侯爷说?,怪不怪?”一点青揉了揉它的小胖脸,猫儿?轻轻一跳,挣脱开他的手,抖了抖身子,溜了。


    林沉玉看着猫儿?远去的背影,脸上笑容淡去:


    “起名字确实要?谨慎,有了名字,你喊它的时候,就有感情了。“


    *


    名字是个?神奇的物什,一旦给人起了,每次喊那名字的时候,心似乎都牵连在一处。人是茫茫众生里渺小的一粟,他从人海中回?头的一线机缘,便是听见呼唤那几个?字的瞬间。


    不过她起名字向来随意,捡个?小徒弟叫桃花,桃花之前捡了个?小狐狸叫梨花。


    平庸,又无?甚新意。不是她不能起个?新颖意义?的,而?是不想?。


    她想?起来了,最开始给人起名字的时候,她是慎重又考究的。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没有人知道,如今权势滔天的萧匪石,当年是没有名字的。


    而?匪石两个?字,正是林沉玉起的。


    *


    刚来更?九州的时候,萧家?两姐妹才结束了多年的流浪生活,风尘满面,林沉玉自小就是金玉窝里宠大?的,穿着锦衣玉带,在她们面前如明珠宝玉般耀眼。


    澹台坞淡然的看着她们两人:“你们好好陪着二少爷。”就离开了。


    澹台坞似乎和她们有些关系,他做主留下了姐妹两人,本来按照爹娘的意思,是要?送去村里给人收养的。林沉玉倒是觉得开心,因为性别的缘故,爹娘从不许她走出?更?九州一步,她小时候没有玩伴,来了两个?人陪她,她开心的很。


    萧绯玉活泼些,缠着他跟小蝴蝶一般说?话:


    “小少爷,我叫绯玉,金带绯袍的绯,玉壶冰鉴的玉。”


    她拿着笔,垫着脚尖在纸上写着字,字迹稚嫩却工整。写完后,拉过来旁边低着头沉默的姐姐,笑道:


    “少爷,这是我的姐姐,石儿?。因为姐姐刚刚出?生的时候,吓到了稳婆,没有拿稳,抱出?去的时候摔在了石头上,所?以大?家?干脆就这么喊开了。”


    林沉玉那年才八岁,却比姐姐还?高,她看看向瘦弱的姐姐。


    萧匪石那时候才十?岁,微微佝偻着瘦弱的身子,她发梢枯黄,黑瘦的手紧紧绞着灰扑扑的衣摆。只敢用一双怯生生的眼,在林沉玉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的觑她。


    她的眼黝黑,眼窝有些陷下去,眼神麻木,好似蒙着雾。


    站在可爱的萧绯玉旁边,就如同陪衬的丫鬟一般可怜肮脏。


    林沉玉却不觉得她肮脏可怜,她只觉得这姐姐人可好,能保护妹妹保护的这么好,一定是个?很会照顾人的姐姐,她一把握住了萧匪石的手,笑道:


    “石头多难听,不是女孩子该有的名字,姐姐,我给你重新拟个?名字,好不好?”


    萧匪石雾蒙蒙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轻轻点点头。


    林沉玉带着她来藏经阁,她是个?爱讲究爱显摆的的,就抱着四书五经翻来覆去,萧匪石就看着她翻,林沉玉转过头看她:“识字么?”


    她摇摇头。


    林沉玉唔一声,看了看姐姐的容貌。


    也许是多年流浪,姐姐的脸上消瘦,看不出?来什么温婉的女相,眉毛枯,鼻子挺,嘴唇薄,反而?有些像男人,起什么清婉呀静姝之类的实在是不像她。


    她翻了半日,姐姐就这样?看着她翻了半日。


    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她终于翻到了一句和石头相关的,眼睛一亮:


    “你来看看这句!”


    她拿起姐姐的手,按在了诗经上,一字一顿道: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姐姐并不懂这句话的含义?,只是囔囔念了起来: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她那时候尚不识字,并不看书,只是盯着自己?因为流浪而?有些灰黑肮脏的手,和林沉玉如玉笋般纤细白嫩的手看。


    旁边的绯玉咯咯的笑:“姐姐不识字,我告诉姐姐,这是诗经里面邶风的一句,我的心并非石头,不能随便来轮转,言女子意志坚贞的意思。”


    “意志坚贞……”


    林沉


    殪崋


    玉笑:“没错,就是做什么都不会放弃,做什么都不会后悔的意思。”


    萧石儿?,萧匪石。


    后来一把火烧了和林沉玉的羁绊后,她后来倒是转了个?彻彻底底,明明白白,这是第一段因果。到了给玉交枝起名字的时候,林沉玉就随意了许多,只在佛经里寻了两个?字:迦陵。


    谁知道,匪石背叛了她,可迦陵亦不可信。


    林沉玉越发的心灰意冷了,到了给顾盼生起名的时候,更?是随意了。


    随口想?个?桃花便是了。


    一点青道,叹口气:“侯爷也会给人起名字吗?其实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我的弟弟至今没有姓名,唯有个?混名,想?请侯爷给他起个?名字。”


    猫儿?蹦到了林沉玉身边,林沉玉看着它的尾巴笑:“我可不擅长给人起,我取名字向来随意惯了,随口想?到就取了,你瞧我那徒儿?桃花,我之前还?养过个?狐狸叫梨花,都是随口一说?。”


    “若是给海东青起个?杏花,岂不是贻笑大?方?这可不行。”


    一点青声音恳切:“人到底是需要?个?名字的,他不能一辈子在海上混,我们之中没有什么读书人,还?请您起个?。”


    林沉玉思索起来:“那我回?头好好想?想?吧……”


    *


    顾盼生沉着目光,站在窗内,从一线缝隙里盯着林沉玉看。房间里腥膻的气息叫他恶心,他冷冷的盯着那人看。


    林沉玉换了个?衣裳,穿的随意,淡蓝的对襟的长袍浆洗到发白了,里面只一件单衣,道簪抓髻,不加修饰。越发显得有些仙风道骨。


    她正对着一点青,笑着说?话。


    她养的狐狸叫梨花,他叫桃花。他在她心里,到底算什么?


    顾盼生终于理解了太妃的那句话。


    动了情动了心,你就是贱人。


    她的一句话,一个?动作,都能轻易的调动自己?的情绪,叫自己?魂牵梦绕,可自己?在她眼里,却是个?和猫狗一般随意逗弄的存在。


    从那个?梦开始,一切都变得不自然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心,都被她牵动,溃不成军。


    偏生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们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颠倒的,她是师父,亦是是高高在上的施主;他是徒弟,是看人脸色的受恩之人。她的一举一动可以定他的命运。而?他,费心费力也只能她多看一眼。


    他太弱了,如蝼蚁,如家?猫,卑劣又无?害。


    适才被林沉玉激的发疯,顾盼生声音有些哑,眼里糜色未散,他单手抚上去额间碎发,用手腕贴上滚烫的额头,让心里躁动降下来些。另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上青筋隐约可见,正紧紧抓着那脸帕——接触过林沉玉的肌肤的脸帕。


    灯光晦暗,他面上的婴儿?肥褪去后,侧颜勾勒出?分明的线条来,艳色里带着冷峻。


    开了年,他正十?五了。


    他吃过苦,读过书,已如太妃所?愿,养成了副肮脏又刻薄,善伪装又恶毒的心肝来。这是太妃所?愿的,他是时候开始谋事了。


    林沉玉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的意外,他跳过了情窦初开的青涩,一并真的了爱不得和情欲的滋味。


    苦涩难言,晦暗不为人知。


    他深深吐了口浊气,开始坐下观书。


    *


    夜深了。


    他忽的听见窗外传来海东青的怒吼。


    “你疯了哥!把我送给她当奴隶!让我给她当下马奴!让她踩着我的背!你疯了吗?”


    “林沉玉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再敢逼我,我就跳下海里去啊!”


    顾盼生翻书的手一顿,他死死捏住了脸帕,眼睛盯着书本上的字。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


    窗外传来海东青闷哼的声音,和一点青的怒斥声:“阿弟!你听我话好不好!现在官府追杀的越来越严了,上个?月我们已经折了三个?弟兄!侯爷是个?好人,你跟着他一辈子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


    “我不!我不要?跟着他,有什么困难我们兄弟一起度过不好吗?为什么要?把我推给她!”


    顾盼生掐住鬓边发,缠在指尖上,扯紧:


    “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说?者,赏之……”


    窗外喧杂了很久,他闭眼不去看。


    过了很久,只听见海东青沙哑的声音:“侯爷,愿为您下马之奴,终身侍您。”


    另一个?如清风朗月般声音响起:“好。”


    他瞳孔一缩,朝窗外看去,只看见月悬中天,林沉玉坐在艉楼前的踏道上,面色从容,海东青半跪在地上,裸露着上半身,月光下他肌肤饱满而?紧致,宽肩窄腰一览无?余,就这样?跪在踏道底下。


    他似有不甘,绷着身子,握住了林沉玉的靴子,放在了自己?背上,以示臣服。


    顾盼生只觉得气血上涌,他指尖的发一霎时崩裂,他只觉得自己?要?疯,面无?表情的拔出?尖刀来,刀锋照着他的眼,寒意凌冽,眼底赤红,如鬼如魅。


    他对着自己?的手臂,剜了下去。


    噗的一声,鲜血溅在了《六韬》上,墨迹染血,照着微黄纸上的字里行间:


    涓涓不塞,将为江河。荧荧不救,炎炎奈何。


    顾盼生低声笑起来,在幽昏的房里,有些可怖,他手沾着血,在这句话上打?着圈,微小的火光不扑灭,势必要?成一片燎原之势。


    他发觉的太晚了,等到他发现自己?心思,再去扑灭时,已成燎原之势了。他刻在自己?身上的刀痕一道比一道深,血流的一次比一次多,可已经不管用了。


    他只有顺从自己?的内心,去抢,去夺,去杀!


    第 47 章


    海风碧云, 夜渚月明。


    海东青蹲在?地上,背对着?林沉玉,一声不吭, 他背上除了红痕, 又多了个靴子印。他哑着?声音:


    “老子只?是让哥哥安心答应的,下了船我跟你一路,送你到驿馆我就回去,你听好了,这辈子, 老子不可能给你做下马奴!”


    所?谓下马奴,就是大户人家里伺候人下马的, 给主人牵着?缰绳, 在?主人下马后跪在?地上, 让主人踩着?自己的脊背下来的奴隶。


    他的哥哥,刚刚亲手把他送给了林沉玉当下马奴。


    用他的话说就是:“阿弟, 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况官府现在?在?抓我们,抓到了都是惨死的份,我得顾及着?弟兄们, 可你不一样,你要活下去, 阿弟。”


    “我一直想把你托付给个德高?望重能保护你的人,我看了很?久, 侯爷是个好人。你好好伺候她, 说不定以后她能为咱们那冤死的爹平反。”


    她好个屁。


    海东青本来强烈抗拒,甚至以死相逼不愿意, 可看见哥哥的眼泪时,他沉默了。他知道, 哥哥唯一的愿望就是能替父亲平反,然后让自己?离开大海活下去,延续血脉。


    平反是无望的。活下来,还是能依仗着?人做到的。


    他看向林沉玉,目光如狼,喂了一声。


    林沉玉挑眉看他:“怎么了?”


    “以后我们表面主仆,实际是仇人,你知不知道。在?我哥面前做做样子得了,你少管我。”海东青露出白?森森的牙来,笑的阴森。


    “你以为我想要你吗?谁没事把仇家养在?身?边。下了船你要滚赶紧滚。”刚刚一点青下跪相求,林沉玉又在?人家船上,吃人家喝人家的,不好拒绝。


    平心而论,她才懒得收这个人。


    看她这幅漠不关?心的模样,海东青又不乐意了:


    “你一点都不关?心我去哪里吗?”


    “不关?心。”


    他面色一变,凑过来:“偷偷告诉你小?子,下了船你把我丢下,我去找仇家报仇,我要把他大卸八块!把他老爹老娘吊起来打!把他儿子女儿丢了卖了,哈哈哈!”


    “哟。”林沉玉敷衍他:“谁啊,和你多大仇多大恨啊。”


    “那个县太爷!为了分利害我爹娘惨死,害我家破人亡!老子早晚把他大卸八块喂狗!要不是他,我和我哥现在?还是鲤城小?少爷呢,说不定媳妇都讨了。”


    “小?少爷就这个不穿衣服的德行?”


    林沉玉手里擒着?一点青送她的皮鞭,他嘱咐她,阿弟若是不乖了,想打就打,她把鞭子一圈一圈绕在?手腕上,收紧。


    “老子流落的时候没衣服穿,后来有衣裳了又不习惯了,海上又不是街上,半裸个身?子怎么了,怎么你害羞了?”


    “不怎么样,你爱露就露,吃亏的反正?不是我。”林沉玉打个哈欠。


    她并不想继续理会海东青,困了,回房睡觉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自己?现在?,越来越昏沉了。自从?去年被下药后,就时常打不起精神来,到今年昏沉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


    刚刚回房,就看见钱为背着?手在?她门口走着?,看见她来了,钱为眼睛亮晶晶的,好似等待人回来的小?狗,他红着?脸搓手,声音里带着?丝怯懦:


    “那个,侯爷,我能进来吗?”


    “可以。”


    大少爷平时怼天怼地的,鲜少看见他这幅模样,林沉玉把他带了进来,让他坐下,钱为闻到房间一股清香,并非是闺阁女儿常见的桂花玫瑰的香气,而是冷冽松香,如崇兰晓雾,迷蒙又让人神清气爽。


    林沉玉把鞭子盘了挂在?墙上,随手脱了外袍,搭在?太师椅上,理了理衣袖,好整以暇的看他。


    “侯爷房间的香是什么香?真好闻。”他动动鼻子。


    “哇,侯爷的衣裳是什么布料的,我也想做一件。”他抓住侯爷的衣裳瞧。


    “侯爷的头发保养的真好,有什么保养的诀窍吗?”他凑过去看林沉玉的头发。


    林沉玉笑而不语,一双清明如霜的眼直勾勾看他。


    钱为终于自己?憋不住了,红着?脸低头,满眼羞涩:“桃花妹妹,好像很?讨厌我的模样。侯爷,您知道为什么吗?”


    “哦?讨厌你又怎么了,你们又不是一路人。”林沉玉笑。


    “我……我喜欢桃花妹妹!我想和他好,我……我是真心的,可是他好像不喜欢我。”钱为急切开口,目光诚恳。


    “这东西如何能强求?”


    “可是我有钱,我长?的也不差,我也不会三心二意,不会当负心汉娶很?多很?多!如果桃花妹妹愿意跟我好,我马上辞了衡山派回家,继承钱庄,赚很?多很?多的钱,全给桃花妹妹花!”钱为声音越来越低,他羞涩的看一眼林沉玉:


    “如果成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桃花妹妹的师父也是我的爹,我们会终生侍奉您的!”


    林沉玉面露难色:“我十六,你十七,这不太妥。”


    她是十六,不是三十六,还不想当爹。


    “哎呀,总之就是想请您帮忙嘛,您能帮我问问看桃花妹妹为什么讨厌我吗?”


    钱为的眼神实在?真挚又诚恳,林沉玉点了点头,桃花开年已?经十五了,也是时候该找个依靠了。虽然钱为门第不高?,可胜在?人傻钱多,好拿捏。


    林沉玉点点头,权当答应了。


    钱为眨眨眼,眉开眼笑,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个小?玉兔放在?桌上,那玉莹润透亮,水头很?好,一看就是十足的好玉。


    “如果他不讨厌,麻烦您把玉给他。”钱为亮晶晶的扑通一跪,甜着?嘴喊了声:“事成了您就是我干爹!”


    “滚。”林沉玉笑着?骂他,他屁颠屁颠跑了,笑嘻嘻回头:“拜托侯爷啦!”


    他蹦蹦跳跳的跑回房去了,关?上门在?床上翻来翻去,把脸蛋捂住被子里,傻笑起来。并没有看见,顾盼生端着?茶盏路过他门口,幽深不见底的眼瞳,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那眼里无喜无悲,仿佛在?看死人一般。


    *


    昨日睡的好,今日林沉玉还没什么睡意,她换了亵衣,拔了道簪将青丝垂下,并拨在?左肩前,拈着?簪子的一头拨弄着?乱发,一只?手捏着?小?玉兔,对着?镜子看。


    好像也有人送给她兔子来着?。


    想起来了,是帝王。


    十四?岁那年,他们去围猎的时候,帝王猎到了只?白?兔,捉着?回来了,他笑着?捏着?兔子的脖子叫:“众卿猜猜,这小?畜生是死是活?”


    大家都猜是活的,都知道帝王的脾气,嗜杀成性,暴虐无端。他们说活的,帝王势必要杀了兔子,这正?合他的血性。


    唯有林沉玉说:“臣猜是死。”


    帝王凤眸微眯,瞥她一眼,忽一松手,将那兔子丢进林沉玉怀里,林沉玉看那幼小?的兔子,气息微弱,奄奄一息,可到底还是活着?的。她跪在?席上,摸了摸兔子的毛发,就感觉到一阵阴影压在?她身?上,帝王居高?临下看着?他,手里擒着?玉杯,递到她面前:


    他声音低沉:“林卿输了,该自罚一杯。”


    她喝了酒,春寒料峭里,打了个寒颤,筵席散去,她抱着?兔子离开,去医馆里找了大夫来治,可兔子还是没有能活下来。


    她走在?京城的通天衢上,望着?万家灯火,头顶明月,肩上清风,她低头看怀里,月光照在?怀里死去的兔子上,毛发莹白?而柔软。


    那一瞬间,她彻底厌倦了京城。


    她想回家。


    深夜,帝王又把她招进了宫里,让她跪在?殿外等他宠幸完妃子。林沉玉瑟瑟发抖跪在?外面,听着?殿中男欢女爱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帝王餍足了,他衣衫不整的出来,面无表情,瞅见她才笑了,他饶有兴致的蹲下,抚摸着?她的冠髻,就如同抚摸那只?兔子一样,含笑看她:


    “大家都说林家功高?盖主,有谋逆之心。林卿不妨猜猜,朕要你林家死,还是要你林家活呢?”


    她不记得当时自己?都说了什么了,只?记得最后一句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圣上仁德,必能明辨。”


    *


    林沉玉叹口气,困意上来了,正?要睡觉,又听见有人敲门,她喊了声进。


    顾盼生进来,他步履款款的带上门。手里端着?茶盏,眉眼弯弯,含笑带春,眼神清澈而美好,看向林沉玉。


    林沉玉穿着?亵衣,正?把玩着?玉兔。


    他眼里的笑敛去了。


    将茶盏放在?桌上,又坐在?林沉玉床前:“刚刚钱为似乎来过了,和师父聊了很?久。”


    林沉玉笑:“还好吧,你觉得钱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该死的人。


    顾盼生指尖掐出血来。


    他面上笑容不变,睫毛蹁跹,撒娇道:“问这些做什么?徒儿更想知道,师父怎么看他。”


    “人傻钱多,”林沉玉概括:“长?的倒也白?净,相貌不错,身?子有些瘦了,性格倒是还行。”


    “我觉得他也不错。”


    “哦?”


    林沉玉倒是没有想到顾盼生居然如此说,她还以为顾盼生不会喜欢钱为的,她笑眯眯把玉递给他:“既你并不讨厌,那就收下吧,以后可以多和人家说说话。”


    *


    顾盼生捏着?那玉,悄然走了出来,他回眸看向走廊,尽头一片黑暗。他闭上眼,全是今日发生的场景:


    林沉玉翘着?脚,白?靴踩在?海东青的裸露的背上,居高?临下的看着?那精壮半裸的男儿,她好似高?傲的鹤,看着?臣服在?她身?下的野兽。


    钱为杏眼圆溜溜的,趴在?林沉玉的桌前,又是嗅着?香,又是去摸她的衣裳,他白?皙的面容是那样天真愚蠢,竟然还敢面带羞涩的把玉送给她。


    钱为,海东青……


    都是碍眼的东西。


    路遇荆棘,铲而除之。


    他抬头看月,指尖拈着?那玉,月光照亮了玉,也照亮了他妖异非常的面容,他漆黑的瞳孔里一片平静,这平静之下,似又蓄着?什么波澜。


    第 48 章


    第二日, 依旧是风平浪静的一日。


    早膳后,钱为就屁颠屁颠来找她,他特意捯饬了一下, 打扮的粉白嫩色, 看?起来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趴在桌前看林沉玉:“侯爷侯爷!”


    “怎么了。”


    他脸蛋一红,吞吞吐吐起来:“您答应我的!”


    “他收下了。”


    钱为瞪大眼睛:“真的?!”


    得知桃花妹妹收下了自己的玉佩后,他幸福的都?要开花了,走路都?打着颤, 练武的时候心不在焉,只是抱着剑傻笑。


    牧归看?不下去了, 拍拍他头:“怎么了?美的鼻涕泡都?要出来了。”


    “不告诉你, 哼。”钱为?骄傲的转过头去, 他心里已经畅享着未来的风光了,他巴巴的练完武, 给师父换了药就往下跑去,寻顾盼生。


    *


    顾盼生正在洗衣裳。


    他的袖口挽去,却挽的一高一低, 左手只浅浅挽了一圈,右臂的窄袖却是完完全全的挽到了最上面, 露出白皙精瘦的玉臂来,其实但看?他手臂线条, 隐约可?以感受到他已经发育的男相, 可?他容貌实在是昳丽非常,只让人觉得, 没有男子会美艳成这般模样。


    他这样挽是有原因的,左臂上密密麻麻, 全是他自己刻上去的刀伤。他并不想?露出来,惹来麻烦。


    他的手泡在水里,修长?的手上骨节处冻的发红,指尖也有些发皱,他眼神温和,看?着水盆里面的白裤衣裳,那是林沉玉昨日换下的衣裳。


    他轻轻的揉搓着,直到污垢一点点被洗去。他抚着衣裳上的皱纹,一寸一寸的抚平,洗净的白衣裳在水里,他微微勾下腰,皂角的清香抚慰着他的心灵。


    他不知道?搓了多久,直到手破了皮,才收手。


    水房里没什么人,海东青今儿一早就看?见自己挂在栏杆上的衣裳落了脏东西,也不是鸟屎也不知道?是什么,脏兮兮的,他没好气的把裤子拿过来洗。


    瞅见林沉玉,他眼睛一亮,哟了一声,把裤子丢在他面前:“帮我洗洗。”


    “我们以后可?是一家人呢,我是你师父新招的保镖打手,和她一个辈分,你也喊我声叔叔,帮我洗个衣裳不过分吧。”


    海东青哈哈大笑,他稍微美化了一下自己的身份,也不管自己大不了林沉玉几岁。


    顾盼生点点头。


    他觉得没劲,这小姑娘怯懦的很,一整个闷葫芦,他还?是喜欢林沉玉那种如鹰般桀骜,又如鹤般宁静的人,让人有一种想?要挑战她,想?要战胜她的欲望。


    这白面团,没意思。


    他丢下衣裳就走了。


    钱为?来的时候,正看?见海东青吹着口哨离开了,他吓了一跳,悄悄喊了声:“桃花妹妹。”


    顾盼生似乎脊背一僵,不理他。


    “桃花妹妹!”


    顾盼生动作一顿。


    “桃花妹妹。”钱为?大着胆子来了,却看?见顾盼生眼眶红肿,似梨花带雨,海棠垂泪,他薄唇有些干裂,只轻轻觑他一眼,那憔悴娇弱模样,只叫人心中一颤。


    钱为?看?着他搓到发红的手:“谁……欺负你了吗?”


    顾盼生眼神一黯,并不言语。


    钱为?看?向盆里的裤子,皱眉:“这是哪个男人的裤子?叫你洗?”


    顾盼生摇摇头,并不说话?。只是轻轻回头,看?了眼海东青,他眼神憔悴,只是伸手要去碰海东青的裤子。


    “我来!我来替你洗!”钱为?打不过海东青,自告奋勇的来洗,可?他伸手摸到下一件衣裳时,却发现是块白色手帕,上面沾了星星点点的血渍,如梅花般绽放在手帕上,他不敢置信的看?向顾盼生,却发现顾盼生已经离开了。


    钱为?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他回忆着海东青恶劣的神色,和顾盼生的泪眼,心里好似揪起来了一般。


    桃花妹妹,是被欺负了吗?


    *


    顾盼生正坐在船顶吹风,他正坐在栏杆上,单手撑着栏杆,一手里擒着六韬,海风强烈,吹动他额前的发。他已经拔高了很多,并不瘦弱,却给人弱柳扶风之感。压着肩低着头,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颈来,侧脸看?过去,碎发纷飞,凌乱的飘过他眼角的桃花痣,越发凄楚。


    他的唇很薄,没有什么血色,面色淡薄,察觉到了人来也不看?他,只是低着嗓子开口:“你说,死是什么感觉?”


    钱为?只感觉心都?要碎了,他脑海里面已经将这一切连贯的串在了一处。


    一点青把海东青送给了侯爷当下马奴,昨儿闹的很大,他们也曾在背后议论过,叶蓁蓁猜测是因为?海东青做了对不起侯爷的事情,毕竟谁愿意把弟弟送给人当奴隶呢?


    那会不会是因为?他欺负了桃花妹妹呢?桃花妹妹告人无门,只能忍气吞声,一时想?不开了要自杀。


    他红着眼眶:“桃花妹妹,你别死。”


    顾盼生从头到尾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自言自语:“要说死,也很简单,刀一霎入了身三分,人也就死了。杀人是容易的,一刀下去就干净利落了。可?自杀到底不是那么容易的,会疼,也会下不去手,大概要喝点酒才算好,睡的醉朦胧的时候,死了也不会疼。”


    他终于回头看?了一眼钱为?:“你说是吗?”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那眼神叫钱为?莫名感觉到一阵害怕。好像桃花妹妹一霎时从邻家的妹妹变成了高高在上的上位者,斜眼看?人时,墨色瞳孔深沉如海,轻易便叫人陷进去,那眼里无喜无悲,可?钱为?却从他周身感觉到了不善,他忽然觉得很害怕,桃花妹妹倾国倾城的容颜让他觉得呼吸困难,本?能的想?逃开,他后退了一步。


    下一瞬,他的手被人虚虚抚上了。


    顾盼生并未碰到他的手,只是虚虚的浮在那儿,他的手修长?,骨节分明?,手腕上微露青筋,完美的好似玉雕。


    “昨儿,是用这只手碰到侯爷的衣裳和头发?”


    他话?题转的快,钱为?哪里能跟上?他傻愣愣的开口:“我不记得了,好像两?只手都?摸了。”


    他甚至还?补充了一句话?:“说起来,侯爷衣裳上熏香不知道?是什么,怪好闻的,头发也又黑又顺,摸起来软软的,跟乌云一般,不知道?怎么保养的。”


    顾盼生的手微微一顿,收了回来,他看?着海风,手托着腮,嘴角扬起一个弧度来。


    “是吗?”


    “怎么了?”


    顾盼生又不说话?了,他看?了海看?了很久很久,忽轻巧跳下栏杆来,钱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忽然看?见,刚刚顾盼生坐着的地方旁,搁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


    *


    “去,帮我把你师父喊出来!”


    海东青罚站罚了半日,累的要死,用水泼了泼身子就回房去了,路过遇到顾盼生,颐指气使?道?。他有事找林沉玉,自然是为?了合谋骗过哥哥。


    顾盼生应了一声,离开了。


    半晌过去了,林沉玉还?是没有出来。


    他等着正不耐烦呢,听见脚步声回头,猛一下,砰的一声撞到了钱为?,看?见来人是钱为?,他咧着嘴冷笑。本?就不耐烦,看?见个小鸡仔更?加讨厌了。


    钱为?是个脾气大的,往日看?见海东青不敢发,今儿却格外?勇敢,骂了起来:“你……你看?什么看?啊!笑什么笑!长?的跟土地老倌吃三牲一般……”


    海东青正不爽着呢,听见那莫名其妙的骂,横了眉竖了眼看?他,他本?就生的高大,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煞气十足。


    钱为?白了脸:“你……欺负人……”


    林沉玉还?没出来,他决定逗一逗钱为?耍:“觉得我欺负你了?所?以呢?”他摸一摸胸口:“来,朝这里打啊。”


    钱为?用尽力气打上去,海东青哈哈大笑,一个反勾拳把他打趴下了,他踩着他的脑袋冷笑:“就这?衡山派早晚要完,回去嗦□□再养几年吧。”


    他被林沉玉一踩,积压着的怨气全部发泄到了钱为?身上来,踩的那叫一个结结实实。钱为?白嫩的脸上满是尘灰,流着泪喊疼。


    “滚!”


    海东青压根不把他放心上:“一个瘸子带出来的废物,离我远点,在船上老实些!”


    他走后,钱为?哭哭啼啼的起身,看?着那人嚣张的背影,他鬼使?神差的想?起来船顶的那把刀,他气喘吁吁的爬了上去,摸住了刀。钱为?鬼使?神差的拿起了他,刀锋映出他仓皇无措的眼。


    杀人很简单的……


    很简单的……吗?


    *


    夜幕四合,星宿低垂。


    钱为?趁着黑夜摸进了海东青的房间里,他适才还?看?见了顾盼生端了就送给海东青喝,他眼睛红扑扑的,我见犹怜,看?向海东青的眼神里带着怯,钱为?已经十分确定,一定是海东青欺负了他。


    他吞吞口水,壮着胆子摸到了床边。


    海东青鼾声渐起,即使?是睡梦中他也□□着上身,月光透过窗扉照进来,流在他身上,他饱满的胸膛也一起一伏,看?样子熟睡了。


    他脑海里一直回荡着顾盼生的话?:


    杀人是容易的,一刀下去就干净利落了……


    他紧张的心都?在发颤,颤巍巍的举起刀,却看?见海东青猛然睁开眼,他那双眼如鹰一般亮,看?的他心里一阵发颤。


    “哟,那小兔崽子和我说,晚上提防些,我还?当他说笑话?,原来是真的啊。”


    海东青笑眯眯的看?向瑟瑟发抖的钱为?,一把夺了刀,拧住他脖子,钱为?吓的拔腿就跑,走到门口时正要开门,却发现门外?落了锁。


    怎么会这样……


    他的心沉了下去,他进来的时候门是虚掩着的啊……


    “跑什么跑,我看?你是清闲日子过多了,找死是吧,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海东青笑眯眯掐着他脖子,提溜到窗口处:


    “在海上,叫一个人消失,是很容易的。小兔崽子。你明?白了吗?”


    钱为?半个身子悬在空中,看?着深不见底的海面,波光粼粼的海如今在他眼里恍惚地狱一般,他忙不迭的点头如捣蒜。


    “这句话?,你下辈子千万记得。”


    海东青笑意不减,一下子松了手。


    *


    孤灯下,顾盼生桌上正搁着六韬,他目光未曾挪开,他低着眉,修长?的睫毛投下阴影来,遮住他的眼眸,鼻梁高挺下薄唇轻抿,没一丝笑意,多少有些无情。


    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动静,也不惊讶,也不道?奇。


    只是案上书页,翻过一页去了。


    第 49 章


    林沉玉是睡到半夜时分, 被哥哥敲门喊醒的,门外一阵兵荒马乱,她浑然未觉, 揉揉惺忪睡眼, 慢吞吞的爬下床开门:


    “发生什么事了吗,哥?”


    林浮光浑身水淋淋的,犹如刚刚捞上来的水鬼,他单手擒着灯笼,面上的黑纱黏在肌肤上, 被灯火照的晦暗。他腋下还夹着个小水鬼,他把那东西?放在地上, 用力挤压胸部?, 只看见那东西?嗝儿一声, 突出许多水来,一条小鱼蹦跶到他脸上来。


    林沉玉把那人扶起来, 点了几?个穴位,终于看清楚了是钱为。


    “他跳海了?”


    “海东青丢下去的。”林浮光扶着他,犹豫了片刻说?出来真相:“我在船顶睡觉, 听见了动静就带着绳子跳了下去。”


    林浮光自从?那次失火后,就极度抗拒床榻, 喜欢在顶上睡觉,在家睡屋顶, 在外睡树顶, 在海上睡船顶,那大火压身?给了太多的痛苦, 他一在屋子里?躺下,看见房梁就会想恶心想吐。


    托萧匪石的福, 兄妹两个一个睡不?了床,一个吃不?了肉。在外人?看都来,都是怎么都理解不?了的怪癖。


    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他才能及时听见动静,一把跳下去捞住钱为。


    林沉玉彻底清醒过来了,扯过太师椅上披着的外袍,沉了脸出门,一脚踹开海东青房门:“海东青,出来!”


    林浮光似乎想说?什么,可又闭嘴了。


    *


    衡山派师徒和一点青,又坐在了桌前,大家面露疲惫又十分紧张,谁也没有想到,钱为居然夜半去刺杀了海东青。


    刺杀就算了,被人?反杀了。


    顾盼生扶着林沉玉坐下,他心里?颇为不?虞,面上却不?动声色。


    钱为是杀不?死海东青的,他要的是海东青杀了钱为。钱为一死,衡山派怎么会善罢甘休?旧怨新仇加在一起?,海东青必须以死谢罪。


    可惜被林浮光破了局。


    他想了一夜,怎么都想不?通,怎么会有人?睡觉不?在房间睡,而是在船顶呢?


    “事情的前因后果就是这样的,令山门的钱兄弟夜闯舍弟房间,试图刺杀舍弟,两个人?发生了口角后舍弟将他丢下了海去,好在人?都平安,还要多谢林大侠了。”


    一点青扶额苦笑,他的话里?意思很简单,纵使自己弟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可是你们家先挑衅的。于情于理,都不?能算他们的责任。


    叶维桢皱眉:“钱为那孩子一向懦弱,怎么会如此呢?”


    叶蓁蓁开口:“今儿下午,我瞧见了钱师兄回来的时候,脸上老大一个鞋印,他哭的梨花带雨的,我一问,原来是海东青把他踩在了脚下。两个人?应该是下午起?了争执。”


    一点青看向弟弟,海东青面无?愧色:“是又怎样?他先来招惹我的,我这个人?有仇必报,人?不?惹我我不?惹人?哈。”


    两边都有责任,都不?是善茬,一点青顾及着侯爷的颜面,看向叶维桢:“掌门觉得如何呢?”


    最?后是叶维桢思虑再三开口:“若是船上的苍头们起?争执,应当怎么处理?”


    他并不?打?算偏袒钱为,虽则心疼他,可到底他们是客,在别人?的船上,若是秉公不?当,得罪了人?家,他们时时刻刻都有危险。


    “盐鞭之?刑,倒挂金钩。”


    一点青沉声道。


    所谓盐鞭,就是沾了盐水的鞭子去打?人?,打?完后将人?倒掉起?来,挂在桅杆旁边,晒着日光。


    他和叶维桢对了个眼色,都默认了这个处理,各自退让一步。


    *


    林沉玉回房的时候,就听见外头一阵惨叫,都是钱为发出来的,他细皮嫩肉,从?小乃是衡州府首富财主家娇生惯养的儿子,如何受得了这种刑法?只哭的恨不?得去死,嗓子都哭哑了。


    海东青死猪不?怕开水烫,他被打?的多了,皮糙肉厚根本不?怕,还在旁边嘲笑钱为。


    林沉玉只觉得头疼,她关了门,叹口气,顾盼生迎了上来,接过林沉玉肩上的外袍,轻轻收了放在衣立上挂好,他眼眶微红的,好似薄施胭脂,只穿着亵衣,雪白亵衣下的身?子略显单薄,长发披在肩上,碎发落眼角痣间,更显媚态,使人?怜惜。


    他端过水递给她:“师父喝茶。”


    她叹口气,揉了揉他乌黑的秀发:“真服气这一个两个的,成天尽惹事,还是你乖些。”


    林沉玉接过了茶,啜饮一口又轻搁下,顾盼生眨眨朦胧泪眼,无?辜又可怜:“他们叫的好恐怖,我害怕,睡不?着,师父。”


    林沉玉坐在床上,靠着红罗帐抵在床栏上,单腿曲起?,她穿着亵衣,领口松松垮垮的露着半截,看见她美?人?骨下凹进?去一截,埋着阴影,衣上褶皱在灯下看的更仔细,她将灯挪到床边小案上,烛火在她眼里?跳跃生辉。


    “睡不?着,就上来,师父陪你睡。”


    顾盼生缩在她身?侧,不?自觉的红了脸蛋。


    林沉玉身?上并没有什么脂粉气息,薰的清冽松香,却更叫人?沉迷,他只是闻见了些许就浑身?一颤,不?由自主的弓起?身?子,身?子一软,倒在她内侧。


    她摸了摸自己的头。


    顾盼生脸一霎红起?来,眼神迷离,他感觉到了身?下的变化,呼吸轻变了起?来。他从?没有如此胆大妄为过。


    即使是杀人?带给他的颤栗感,也比不?上躺在师父床上来的痛快又激烈。


    在宫里?,有的宫女寂寞了会去勾搭侍卫,她们都暗自议论人?长短,都说?十四?五岁的侍卫是最?好的,干柴烈火,一触即燃。


    若放在一个月前,他是怎么也不?相信的,可如今他信的彻底,溃不?成军。


    “不?舒服吗?”


    林沉玉并不?知道他变化的原因,她从?小就在阁楼长大,被爹娘教育的好,却并没有告诉她过度男人?的事,她也并没有真正意义上接触过男人?,她侧过身?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炽烈,叫她指尖有些发颤。


    “我适才听钱为说?,你想死,是怎么回事?”


    她总疑心这件事另有缘由。钱为不?是个胆子大的,怎么会去暗杀海东青?想必是得了人?指使,她特意多嘴去问了句,钱为刚开始什么都不?说?,直到自己提到桃花的名字,他眼里?有明显的慌乱。


    她留了点心眼。


    顾盼生穿着亵衣,微微直起?身?子,挽着林沉玉的手,他身?子好似在发烫,头轻轻依在林沉玉肩上,就这样抬眸看她,眼里?带着点点晶莹星光,声音又轻又哑,染上莫名的委屈之?意:


    “师父觉得是我的错么?”


    林沉玉并不?说?话,只是垂眸看他。她手心搁着一串念珠,拨着珠子——哥哥适才给她的,说?带着睡觉的时候,能清神醒人?。


    顾盼生仰头看他,他一双凤眸里?蓄满了泪光,惶恐和不?安交织成脆弱的模样,鬓发凌乱,鼻尖微红,薄唇上血色全无?,凄美?如雨中海棠。


    “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师父。”


    他呜呜咽咽哭起?来。


    倒叫林沉玉不?知道怎么办了,她拍拍他的背,不?知道怎么哄法,少女哭的一颤一颤的,好不?可怜:


    “是我害怕,所以在水房哭,惹得钱师兄误会了。”


    “你……为什么要哭?”


    顾盼生平息心虚,一双含情目直勾勾看向他:


    “太妃走了后,托长信宫的嬷嬷收留了我当女儿,从?此日子过的也算顺遂,虽饥寒倒也安稳。可没过多久,她又领回来个姑娘……”


    他眼里?映着林沉玉清隽冷漠的侧脸,林沉玉垂眸看她,并不?言语。


    “然后,我的日子就到头了。”


    “她表面是个和善可爱的,她大我两岁,名义上照顾我,可背地里?可劲的欺负人?。骂我是狐媚子,害得宫里?没人?愿意和我玩;我的衣食都被她剥夺去了,吃不?饱饭;甚至我告诉了嬷嬷后,嬷嬷不?相信,她回来就用刀子剜我……”


    顾盼生轻轻解了衣裳,裸出他半只手臂来,满是陈年的刀疤和伤痕,纵横交错在一起?。


    林沉玉指尖摩挲上去,他微微喘着气,泪更多了,似乎是抑制不?住似的一把撞进?林沉玉怀里?。


    他哭的梨花带雨,死死的攥住林沉玉的衣领:“师父,我害怕,海东青来了他也要跟着您,他比那宫女更凶恶更可怕。我梦见他欺负我,害怕的整夜睡不?着觉,师父……”


    “都是我的错……”


    林沉玉不?知道说?什么好。


    良久,她抚摸上了顾盼生的头顶:“疼吗?”


    他抽着气,泪盈盈道:“不?疼。”


    可说?罢,攥着林沉玉衣领的手更加收紧,他单手勾住林沉玉的脖子,眼里?眸里?都是她,声音沙哑又轻柔,他无?辜的将头又依靠在林沉玉肩上:


    “可那都是以前的事了,遇到师父后什么疼都不?算了,只是师父无?缘无?故的猜疑叫我旧伤又唤起?来几?分……”


    他揽住林沉玉脖子,泪眼婆娑:“如今这伤口又疼起?来了,师父疼疼我,好不?好?”


    几?个字尾音弱而绵长,被他咬的又凄凉又缠绵。


    林沉玉叹了口气,这小徒弟委实娇气的不?得了,可他到底是有娇气的资本的,一是他的身?份;二是他的容貌。


    这样一张俊美?妖异的脸,这样一双剪水秋瞳,如狐狸般窝在里?怀里?,毛茸茸的尾巴勾着人?心,仍是谁都难以拒绝。


    海东青哪里?有他重要?哪里?有他娇气?


    她脑子热嗡嗡的,什么都思考不?出来,只觉得为了海东青忽略了徒弟的感受,真是她的错。这么乖巧可怜的徒儿,让他落一滴泪都是舍不?得的。


    “对不?起?,是徒儿太任性了。师父以后一定有更多的徒儿,也会有丫鬟小厮围绕着您,我怎么能挡着师父的道儿呢。”


    他见林沉玉并不?言语,独自啜泣了,转过身?睡过去了,把自己抱着缩起?,脊背微微发颤。


    林沉玉一下子怜惜的心就上来了,她扳过来徒儿的脸蛋,笑:“师父和你保证,以后只有你一个徒弟,也不?会再收乱七八糟的人?,好不?好?”


    顾盼生大又狭长的凤眼呆在那儿,眼泪水还在打?转,鼻尖哭的红扑扑的,又可爱又可怜,他似乎不?敢置信,怯生生的望着她:


    “真的吗?”


    “我们拉钩上吊。”她声音更柔。


    他趴了过来,微微伏在林沉玉腿上,青丝纠缠在她雪白衣摆,灯光下她容颜如玉,伸着手轻轻的抚摸着他的头,单手和他拉钩。


    窗外传来风声,呼啸而过。


    *


    林沉玉渐渐睡熟了,不?知道为何,自从?上过那次船后,她似乎有点越来越昏沉了,睡着的时候和平时不?同,一点意识都无?,怎么喊都醒不?来。


    顾盼生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但?他并不?打?算说?出来。


    他却睡不?着,他侧身?撑着腮,看着林沉玉的睡颜,又听见了钱为痛苦的呻*吟声和海东青的咒骂声,眯着眼,师父的呼吸和体温近在他耳侧,他的感官被无?限放大,禁忌的刺激并这疼痛的叫唤双重刺激着他,这声音似乎比听瑶池仙乐还叫他听的入迷。


    他眼里?哪里?还有可怜的意思?犹如嘴角带血的狐狸假寐雪中一般,狡黠又无?情。


    忽然,他想起?来什么。


    林沉玉睡眠很浅,他轻轻环住她的手,林沉玉玉白手腕的那串佛珠,一霎掉落下去。


    随即他的手覆了上去,和她十指相扣。


    他心想,师父越来越昏沉,越来越爱睡,也不?是什么坏事。


    第 50 章


    顾盼生睡到半夜就离开了。


    他心内如?火烧, 恍惚中做了个梦。


    顾盼生的脸颊浮现微红之意,那是个旖旎万分的梦境,师父轻轻抱着他, 青丝如?墨, 散乱在床上。他居高临下的按着她,林沉玉也不?抗拒,只是伸出手,轻轻环住他的腰。


    师父的怀抱那样的软,腰肢是那样的柔韧, 他几乎要飘在云端里,溺死在师父温柔的眼里, 那梦境好似天上, 他这辈子都不曾拥有过的温柔, 居然是在梦里……


    醒来后他身体一僵,几乎是忙不?迭的下了床, 他衣裳凌乱,气息糜乱,他狠狠的抓了把头发?, 咬了自己舌尖,血性刺的他清醒过来。


    他真是胆比他大, 若是一觉睡到天亮,岂不?是露馅了?不?过就是这样才够颤栗, 在师父眼皮子?底下隐晦的事情, 就是要看她单纯又?无辜的睡颜,那霁月风光的模样, 他只感?觉心底的阴暗一霎被?填满,涨涨的, 从未有过的餍足和满足。


    他低笑,亲亲吻上师父的额头,真是他的好师父。


    这辈子?,在离开前,他都不?会放手。


    他加紧了和林沉玉十指相扣的手,就抽身起来了。


    他稍微推了窗,咸湿微凉的海风吹进来,带着水汽,扑在他面上,这里正可以看向钱为和海东青,两个人被?倒吊在那儿。


    他忽的笑了,笑意里却带着一丝阴郁。


    他本来是想让海东青反杀了钱为的,钱为一死衡山派必然不?会放过海东青,凭着林沉玉和衡山派的交情,她再也不?可能把海东青塞在身边。


    海东青愚钝,可他看的分明。


    那傻子?嘴上骂的轻巧,可一双眼分明拴在了林沉玉上,若是他对林沉玉没?有半点感?觉,男儿怎么会跪下双膝,任人踩踏,他哪里心不?甘情不?愿?他心底情愿的很,只不?过他还没?发?现罢了。


    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鼾睡?即使酣睡之人是傻子?,他也忍不?了。


    最可怕的是,师父嘴上嫌弃,心里却似乎不?讨厌他。


    至于钱为,他看都没?看一眼,就披着衣回房了,他若是再待在师父房中,只怕他今儿晚上就别想睡好。


    他到了门口,又?折回去,摸了摸师父鬓边乱发?,他心里柔的一塌糊涂,恨不?得?把她揉进身体里,又?怕她破了碎了,只轻轻抵了抵她额头,轻笑着离开了。


    *


    月黑风高,钱为感?觉自己已经死了很多次,他喘不?过气来,脑子?一片混沌如?浆糊,可死又?死不?了,痛苦折磨着他,他憋红着脸,苟延残喘一刻都不?得?安宁。


    他哪里受过这种罪?在家里吃过最大的苦是药汤里的黄连,小时候在家里,跌个跤都要七八个丫鬟哄着给他擦药喂蜜饯,刚刚行?刑的时候,那一点青都惊叹于钱为皮肤之娇嫩。


    用他的话说:“皮鞭子?还没?挨上去,先看见红痕被?吓出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女娃呢。“


    他哭,眼泪反过来顺着他额头滴落在发?上,他头发?已经全然湿透了。


    海东青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被?他哭醒了,他冷笑:“哭什么哭?老?子?还没?发?火呢你哭,要不?是你老?子?能遭这个罪?”


    钱为不?说话。


    “我看你纯纯有病。”海东青翻个白眼,继续睡过去。没?过一会就听见钱为哑着嗓子?开口:“你是不?是,欺负桃花妹妹了……”


    海东青拧着眉:“你说什么?我欺负谁?欺负那个小兔崽子??我倒是想打趴他师父,关她什么事。”


    “你真的没?有欺负吗?”


    “我对于小鸡子?似的小兔崽子?没?兴趣,唯有强如?鹰盘旋九天的人才能入老?子?的眼,林沉玉勉强算一个吧,再说了,那小兔崽子?长的也就一般般,还不?如?他师父那小白脸俊俏好看。”海东青不?耐烦道。


    钱为愣住了,他不?知所措:“可是……桃花妹妹说……你欺负他。”


    “小兔崽子?亲口和你说的?”


    钱为又?愣住了,他仔细回响起来,这一切似乎都是他的一腔情愿,桃花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自己被?欺负了,可他看见桃花妹妹的泪眼,他脑子?一瞬间?就空空如?也了,他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就下意识的觉得?,是他被?人欺负了。


    所以都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是他自己在自作多情吗?


    海东青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却比寻常都冷:“好好好,本来以为是个容易拿捏的白面馍馍,看样子?并不?简单啊!我就说他叫我提防着衡山派是做什么呢!原来打着这个主意在啊!”


    他冷冷的啐了一声,却不?提防自己是倒挂着的,被?口水呛了个半死。


    *


    第二日,林沉玉起了个大早,她打着哈欠起身,来到船顶,和一点青放下了钱为和海东青,钱为已经奄奄一息了,她把他背在背上,带回了房间?交给了叶维桢。海东青依旧活蹦乱跳,吃了个早饭又?去瞭望了。


    钱为已经说不?出话来,泪汪汪的看着师父。


    叶维桢拿着勺子?沾了水,一点点送进钱为的嘴里,钱为擦擦泪,看见师父眼底的青黑,啜懦开口:“您没?睡好吗?”


    “师父一夜没?睡,就守着窗儿看你,生怕你厥过去了,可惜你就知道哭,看不?见师父。”牧归叹口气。


    叶蓁蓁端来了汤药,叶维桢坐在椅子?上,一点一点的喂给他,钱为下巴已经合不?上了,刚刚喂进嘴里又?从嘴角流出来,他浑身汗透了,整个脸红的比猴子?屁股还艳,只流着泪,说不?出话来。


    叶维桢叹口气:“你可是觉得?师父对你太严苛了?处罚太严厉了?”


    钱为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他想起来了什么,垂泪,哑着嗓子?道:


    “我……只是以为桃花妹妹被?人欺负了……师父,您平时不?是教我们,要菩萨心肠,要救助妇孺吗?”


    叶维桢扶额:“那你觉得?,你的初发?心,当真是救助妇孺吗?”


    钱为眨眨眼,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若是桃花是个老?太太,被?人欺负后,你会怎么做呢?”


    钱为犹豫:“那海东青口味也忒重了点吧。”


    叶维桢:“……”


    钱为沉思片刻,老?实的摇摇头道:“如?果是别人,我会告诉侯爷,或者告诉师父,请你们示下后再做决定?。”


    “是啊,徒儿你是知道正确做法的,你摸摸良心看看想想看,你当真是为了侠义?之心去杀人吗?你的心里就没?有所求吗?你不?想告诉师父,不?想告诉侯爷,在那儿逞孤人之勇,去杀人,无非是为了想领个头功,在桃花面前露个脸,让桃花对你另眼相看罢了。说到底,徒儿,你还为了自己的私心,钱为。”叶维桢咳嗽一声,一夜未眠的他有些憔悴: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后果,你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衡山派,甚至还有你家里的钱氏钱庄。一旦起了矛盾,你若是被?海盗抓起来了,他们威胁你的爹娘,要绑票撕票,你又?该如?何?自处?”


    钱为红着脸,把头侧过来,泪汪汪的看着他:“对不?起,师父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为了私心冒进了。”


    少年?眼里的光一霎时熄灭,叶维桢摸了摸他的头。


    *


    衡山派那边歇了几日没?有出屋子?,林沉玉只感?觉没?有钱为那个小鹦鹉巴拉巴拉,冷清了许多,海东青被?他哥关了起来。哥哥林浮光是个沉默寡言的,她每日只得?和顾盼生厮混在一起玩耍,教教他剑法,陪他念念书度日。


    林沉玉这日午睡过去,醒来时打了个哈欠,起身看了看日头。


    正值黄昏,海面浮光跃金,夕阳沉影。


    她的哥哥正坐在她屋里,面含担忧的看着她。


    “哥怎么来了?”她开口。


    林浮光微微抬头看向她:“你好像最近特别容易昏沉。夜里睡眠也特别深,轻易喊不?动你醒来。白日也是,一觉睡到黄昏都没?有知觉。”


    一觉从午后睡到黄昏,放在之前,是林沉玉都觉得?荒谬的事情。


    他想起来什么似的,伸手去探妹妹手腕:“昨儿与你那佛珠呢?”


    林沉玉伸出一段白皙臂膀来,皓腕上带着刀伤,暗红佛珠扣在腕上:“带着呢,可昨儿晚上依旧没?什么用。”


    她又?回忆了一下,叹口气道:“确实是的,其实不?仅仅是今年?,自从去年?被?那人下了药后,就一直容易昏沉,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寒冷。我也找大夫看过,都看不?出来是什么个病症。可我明明记得?去年?他给我下的药是软骨散,而已经被?解了症。”


    去年?华山论剑,哦不?现在应该已经算前年?了,华山论剑时,玉交枝亲手给她酿了一小瓶青梅酒,在她上场前一夜递给她喝下。他声音温和,面容忧郁:“徒儿给师父亲手酿的祝胜酒,还望师父凯旋归来。”


    林沉玉喝完就睡下了,当天夜里只感?觉自己五内如?火焚,可浑身失了力气,动弹不?得?,她哑着嗓子?唤人,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疼,好热……


    忽然,她感?觉一阵凉意袭来,一霎时卷袭了周身。


    她朦胧着睁开眼,就看见玉交枝正趴在她身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他平素温和忧郁的面容上,此时毫无一丝表情,他脱了上衣,露出光洁白皙的身子?来,他身上纹着一只硕大可怖的蜘蛛,那巨大的身子?里纹着男女交合的不?堪一幕,蜘蛛的眼用朱砂刻着神秘的符合,血红的眼半睁半闭,正对着自己。


    “你?”


    “别说话师父,你说的越多,内力丧的就越快哦。”玉交枝忽然眨眨眼,笑的甜蜜,他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伸手向下解开了腰带,他腰带是一串银链——她还记得?那银链,是自己亲手打了送给他的防身用的武器。


    林沉玉只感?觉一阵吃痛,她看着玉交枝手里握着把尖剜刀,正对准了她的琵琶骨,做出要凿下去的姿势。


    “师父总和闲云野鹤一般没?个着落,弟子?总是担心师父被?人骗去了拐走了,这样,我把把师父的琵琶骨打通了穿起来,绑在床上,师父就不?会离开我了吗?”


    “你敢!”林沉玉咬着牙开口,这两个字已经耗去了她全部的力气。


    要是自己被?打通了琵琶骨,这辈子?也就成了半个废人了!他怎么敢的!


    刀尖入体,林沉玉闷哼一声,痛叫出来。下一瞬她死死咬住唇,不?叫一丝怯懦露出来,直恶狠狠的瞪着他看。


    他眼底一片暗红,可看见林沉玉眼角的不?由?自主的泪痕后,暗红一霎时消散,他丢了刀,吻在林沉玉的额心,声音温和了起来:


    “好好好,师父怕疼都怕哭了,那今天就不?给师父打了。嗯,等师父以后不?乖了,我再给师父钉上。”


    ……


    思绪回笼,林沉玉摸了摸发?疼的头,她有些难以启齿的看向哥哥,语气里带着少见的不?虞:


    “先不?说昏沉的事情了,你说我这辈子?,看人怎么就那么差劲,怎么就那么倒霉呢?就我这看人的目光,以后干脆一辈子?孤独终老?罢了。”


    从小救回来的萧匪石是个禽兽,后来养个男徒儿也是个败类,她的目光总是这样的不?好。


    爹娘本来都想给她养个夫婿,男扮女装打扮起来,陪她一辈子?装下去,两个人在外是假凤虚凰,在内做个夫妻。


    可看着女儿这招惹烂桃花的命,爹娘都愣住了。摇摇头叹口气,算了。


    林浮光摸摸她的头,叹口气,并不?言语,只是说了句:“向前看吧,你总能找到诚心诚意对你好的人,不?是吗?”


    他眼里晦暗不?明:“找不?到的话,哥哥会守着你过一辈子?,你放心,哥哥就是再付出半张脸,也绝不?会让你和残缺的人在一起的。”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似乎加重了残缺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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