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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经过了十来日的海上奔波后, 终于重登了陆地。


    一上来便是春寒料峭,风雨不歇。


    林沉玉坐在驿亭里,用竹竿子撑开?窗, 一阵湿润凉意扑面而来, 海面上泛着一层雾气。雨天?里的她总觉得有些昏沉,偏生这场雨下?的又急又大,带来寒气阵阵侵人肌骨,她衣摆已经湿透了,幸好因为哥哥背着她, 靴子暂时?无恙。


    除她之外,几乎所有人都成了落汤鸡。


    鲤城不知道为什么封了港, 他们并没有从鲤城上岸, 而是从永宁卫沿海登的岸, 昨儿辞别了一点青的船队,就到了驿亭歇脚。


    现在第二天?了, 还在驿亭待着。


    这雨实?在太大了,后院的老板从厨房走过来都?要挽着裤腿,淌水过来。方圆几里内也?没有个拉客的马车, 大家都?在家中待着。


    沿海的人对于和水相关的一切事物?都?有本能的敬畏。牧归出去探了三四次,都?失望而归。


    看来只能等雨停再走了。


    林沉玉心里有心事,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一阵不安, 爹娘为什么要骗她们?为什么带着斩春刀一声不吭的去了边关, 甚至可能要待一年?之久?边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切的一切扑朔迷离,如雾一般横亘在她心间。


    她沿路问了渔民, 问了居民,问了驿亭长?官, 都?摇摇头?表示不解。边关安静的很?,哪里有什么事发生。


    林沉玉叹口气,眼前有人递过茶盏来,顾盼生立在她旁边,素手持盏,笑容浅淡:“师父有什么烦心事吗?”


    “没什么。”


    话?音刚落,有人披着蓑衣拨开?门帘进来了,地上淅淅沥沥滴落一滩水,来人掀开?斗笠,解了蓑衣,穿着鸳鸯战甲,红色胖袄被雨打的发黑,靴子上带着泥泞,即使是蓑衣斗笠护着,浑身也?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来人约莫中年?,他眼神巡视了一眼驿亭中的众人,停留在了林沉玉身上。


    林沉玉看他衣裳打扮,应当是校尉级别的官,应该是永宁卫派来的人。


    “敢问,可是林侯爷一行?”


    “正是,阁下?是?”林沉玉起身。


    他似乎没有料到林沉玉起来,有些局促不安,行了礼后恭恭敬敬立在旁边道:


    “永宁卫祥芝巡检司录事参军徐同见过侯爷,此地阴雨连绵,昨日得了驿长?加急来信,侯爷登岸,未及时?迎接,实?在该死。”他看了看门外的雨势,拧着眉:“恕在下?冒犯,侯爷是要去哪里?”


    “衡州府。”


    钱为下?意识看了她一眼,瞪大眼睛:“侯爷不是去边……呜呜呜!”话?音未落,就被牧归用玉米棒子堵住了嘴。


    林沉玉并没有实?话?实?说,她并不想让人知道她要去边关的西宁卫,因?此撒了个谎。


    徐同听到这个回答,似乎长?舒了口气,揉揉滴滴答答流水的发梢:“那请侯爷一行人随我来吧,永宁卫特遣了马车数辆,护送侯爷去汀州府,再请侯爷自?行北上西行,可否?”


    他又补了一句:“现在整个沿海大雨肆虐,侯爷实?在不宜久留。”


    永宁卫在海边,西行过了泉州府漳州府就到了汀州府,出了汀州就不是福建行都?司管辖的地带了,他们可以?沿着会昌再往上走。


    徐同几乎是喘着气说完的,语气又急又燥,林沉玉给他倒了杯水,有些意外:


    “现在就走吗?”


    “是,不到两三日就能送您出汀州府。”


    她看看窗外,雨依旧没有停的迹象,她和林浮光对了个眼神,又看看衡山派的各位:“要现在就离开?吗?”


    “一切听侯爷安排。”


    她又问顾盼生和哥哥,两个人也?都?点点头?。


    她正要答应,就听见海东青气冲冲跑下?来道:“等等等等,你怎么不问我乐不乐意?说好了各奔东西呢!怎么不管我?”


    林沉玉不理他,笑着对徐同说:“你瞧这人,像不像官府悬赏的那个谁谁谁……”


    “我走我走,跟你走就是了!”海东青狼狈扭头?转身,心里暗骂林沉玉奸诈恶毒。


    既然大家都?没有了意见,林沉玉就看向?徐同,莞尔一笑:“那就走吧。”


    *


    上了马车,越发能感觉到雨势的凶猛了,衡山派师徒一车,林沉玉一行一车,唯有海东青死活不肯跟她在一起,要了个斗笠遮住脸,坐在马车边沿上,驾马。


    徐同看着这个年?轻人,有些诧异,他穿着鸳鸯战袄都?嫌冷,这人居然上半身不着寸缕,古铜色的肌肤上鞭痕纵横,饱满又有力。


    他感慨了一句:“年?轻就是好啊,敢问小兄弟你是侯爷什么人啊?”


    “侯爷得意的家院护卫,看好了,咱可是侯爷最倚重的人。”海东青打死都?不想说他现在是林沉玉的下?马奴,索性给自?己贴金。


    “那是那是,年?少有为,身子真硬朗。我记得有一个海盗也?不喜欢穿衣裳,看着告示上那个大膀子就伤风败俗。可小兄弟不一样,这肌骨强健,看着只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奇筋异骨啊。”


    海东青哈哈大笑:“那是那是。”


    徐同哈哈大笑,夹紧马腹。


    这雨几乎下?了一路,海东青是沿海的人,他皱了眉:“我听说去年?冬日闽江那儿积雪特别深,可海边倒也?暖和,怎么如今又下?雨起来,变得这么冷?”


    “哪里知道呢?”徐同似乎不愿意聊这些,笑着打了哈哈。


    林沉玉在车里听见他们聊天?,心里微微一动。


    *


    马车一路颠簸,几乎是到了驿站就换马,来回折腾,徐同是真的急性子,夜里也?在赶路,只辛苦大家在车里眯眯眼。


    雨一直伴随着他们,直到第三日晌午才有些停,天?上依旧是阴云密布,似乎在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他们已经进入了汀州府境内,徐同在新泉隘的驿站停了下?来,打算拿些干粮继续上路。


    林沉玉实?在觉得困倦非常,她总感觉去年?玉交枝给她下?的软骨散药力还在,总是会昏沉疲倦,她下?了马车,打算透透气。


    衡山派一行人也?下?来了。


    钱为打个哈欠,往附近山林一瞧,吓的啊一声大叫出来:“鸟!死鸟!我的妈呀!”经历了出海归海后,他现在精神极度紧张,看见什么东西就大惊小怪。反倒是叶蓁蓁稳重不少,稳住他身子说:“都?是死的。”


    “死的才可怕啊!”


    林沉玉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就看见旁边林间地里,落叶泥泞一片,三三两两的麻雀并猫狗,静静的躺在泥泞里,那只狗儿依稀可以?看见脖子上系着红布绳,应该是有主的狗,脏兮兮绳子勒着它的瘦脖子,它的身子却胀的很?大,显得有些恐怖。


    林沉玉抬眸看向?徐同,眼神清明:“汀州最近泄洪了?”


    还是冬春之时?,满地都?是动物?涝死的尸体,不太可能是人为之祸,可如今驿站基本上还是安好的,可遍地动物?尸体,那就只有一种可能——积水过多,当地已经开?闸泄洪,才沿路淹死这么多动物?。


    “也?许吧,回头?问问武平所?的弟兄们。”


    徐同含糊了一声,他没有能想得到林沉玉居然知道这些东西,只是敷衍过去。


    林沉玉低头?看着那些个动物?尸体,却不靠近。


    她有她的想法,汀州府是沿海一带比较风调雨顺的地方,境内的上边唯有一条鄞江,河流并不湍急,加上层层山势险峻,未曾听闻有过水涝灾害。


    如今汀州都?泄洪了。


    那往上走,比汀州更加危险的延平府,建宁府,和沿海的三府呢?


    顾盼生却看见林沉玉低眉沉思,目光一直落在动物?尸体上,疑心她慈悲心又起来了。他心中一动,眼里挤出些亮晶晶的泪来,眼眶一红。


    温声细语上前,打着伞道:“侯爷,要不要徒儿将他们安葬一下?,入土为安呢?”


    林沉玉思绪冷不防被打断,笑道:“你用什么入土为安?”


    “铲子呀。”顾盼生可是还记得,林沉玉当初埋带毒的饭菜,就是用的铲子。


    “不需要你去埋。”林沉玉下?意识拒绝了他。


    顾盼生一愣:“为什么?”


    “人命重要,洪涝后的尸体大多有瘟,染了就治不好了。需得日光出来用火烧才好,回头?嘱咐一下?驿馆长?官就是。”林沉玉看着顾盼生呆滞的面容,只觉得有些好笑:“不是什么时?候都?要发善心的,你有心思很?好,可你的命比它们更重要。”


    说话?间,徐同已经来了,他带上了干粮,眼里有些烦躁。看见林沉玉时?,又不得不扬起一抹笑,对着侯爷一躬身:“侯爷来了,上车吧。”


    *


    远处林间,一个瘦弱的少女,正奄奄一息的伏在树干上歇息,她穿着旧布衣,浑身泥泞已经认不出本来颜色,遥遥的看见远处的驿站,眼睛一亮。


    她本是延平府长?官家的婢女,延平府现在一片混乱,延平府乃是沿海粮仓,九峰山修建着整个沿海赖以?应急的官仓。


    可不知道为什么,老爷迟迟不肯放粮,每日门外的灾民都?成群结队的在门口哭喊,可老爷却一言不发,前儿夜里,他上吊自?尽了。


    夫人如今每日以?泪洗面,还要和延平府的各方官吏周旋,新的延平长?官还没赶到,这官府青黄不接的时?候,夫人忽然交给了她一封信并信物?,命她去汀州府交给武平所?的守卫。


    可一路洪涝,她不幸被水冲走了,幸好搭上了舢板才活了下?来,她顺着鄞水一路被冲了下?来,在附近平缓的地方才摸到岸上来了。


    一路都?是尸体,一路都?是哭声。


    她还要提防着山林里的土匪,据说洪涝后趁火打劫的不少,她胆战心惊的上了岸,一步一小心的摸索前进,终于看见了远处的驿站。


    有一个白衣少年?倚车而立,身边有美艳少女为她撑伞,还有一个校尉模样的人,毕恭毕敬的对她行礼,看样子身份不会低。


    她咬咬牙,干脆赌一把,从林中跑出来,一下?子跪在车前,冲着少年?喊道:


    “公子救命!”


    第 52 章


    林沉玉刚要上车, 冷不防一个一瘸一拐的人儿扑来,她一把按住腰间宝剑挡在?胸前,冷眼看向少女:


    “谁?”


    说罢愣住了?。


    这人着?实狼狈, 整个人好似在泥巴里打过过一般, 头上黏着?树叶碎屑,衣裳也是一色的泥巴,除了?胸前微薄的起伏外,咋一看已经看不出来是个女子了?。


    徐同看见少女打扮,眼神?一狠, 挡在?了?林沉玉面?前,一脚朝她腰身踹过去, 手里得了?闲, 迅速抽出了腰间的鞭子, 劈头盖脸打过去。


    叶蓁蓁眼看少女被踢的可怜,一把上前攥住了?鞭子, 瞪着?徐同:“好好的打人做什么?”她把姑娘扶起来:“你没事吧。”


    少女奄奄一息瞥她一眼,一霎时没了?声。


    徐同收了?鞭子回头,脸上戾气一霎时消灭:“不知?哪里来的疯子, 是这儿治下不严,侯爷莫怪。这些日子经常有疯子流窜出来, 您别管,一应交给我便好!她们会伤到您的!”


    林沉玉抬手拦住许同, 她靠近了?叶蓁蓁, 又仔细的瞧了?瞧少女身上,她衣襟隐约透出朴素的绣花模样, 耳上还有半个粗银耳坠挂着?,身形单薄有些伶仃, 却能从脖子处看出来面?容白皙,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倒似大户人家的丫鬟。


    她看向徐同:“瞧着?不似这附近的,荒山野岭,哪里来的女孩家?“


    徐同叹口气:“侯爷莫管了?,也许是附近的人家,被水冲走了?到处跑的,真是的,各地已经吩咐不要擅自出门,还在?往外跑。”


    叶蓁蓁皱眉:“那你也不应该随便打人!”


    徐同不赞同的看向叶蓁蓁,他觉得这个小姑娘真是事多,可又不知?道?她身份,不怎么?敢招惹,只得好声好气的开口:“侯爷上车吧,过半日就能离开汀州府了?,我把她带回去,差人将她送回去好了?。”


    说罢,去拉那少女。


    林沉玉上车的动作微微一顿,她看向了?少女。


    她睁开眼,艰难的抬头看向林沉玉,似乎认定了?她是这些人里面?的主心骨,她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焦急又迫切的吐出几个字来:


    “侯爷……求求您了?,这个,送到武平所……延平出事了?……”


    断断续续的说罢,她变闭上了?眼,昏死过去,那包裹正落在?林沉玉脚边。


    林沉玉捡起来,少女保护的很好,外面?湿透了?,可里面?还算完好。她捡起来后,看向徐同:“延平出什么?事了??”


    徐同摇摇头:“并?不知?道?。”


    林沉玉瞥他一眼,总觉得不对劲,徐同从一开始就似乎打着?一个主意——把她们迅速的送出这一带,好像这里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可他又一副一问三不知?的模样,叫人没办法。


    她正想说什么?,旁边叶蓁蓁忽然开口:“侯爷,不若你们先?行?吧,我送这个姑娘去武平如何?送到之后我再去找你们汇合。”她看向徐同:“这样也不耽误您的事情。”


    徐同虽然不赞同,可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上面?锦衣卫来的大人吩咐只有一个:迅速送侯爷出境,一刻也不许她逗留。


    旁人,都?无所谓。


    *


    “你醒了??”


    少女幽幽转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穿金戴玉的富贵小姐正担忧的看着?自己,她忽然红了?脸,赶紧离开小姐的怀抱。


    “你叫什么?名字?”叶蓁蓁问,递过水囊和干粮给她。少女只感觉饥肠辘辘,饿的都?没有知?觉了?,赶紧啃了?两口,喝了?些水才缓过来:


    “奴婢叫小青,是延平府长官家的婢女,延平发大水,堤坝全部被冲崩了?,现在?城外,河滩往下,十几万的灾民,都?是流离失所的乡人,现在?大家都?没有粮食吃了?。”


    牧归听?见了?声音,他正在?赶车,掀开帘子,面?色凝重?:“可是延平不应当是应对饥荒比较轻松的吗?我早就听?说延平是沿海粮仓,山上建有官府粮仓,应当储存很丰富的啊?难道?是官府不肯开仓吗?”


    小青眼眶一红:“可那是朝廷的官仓,不是本地的义仓,开仓需要朝廷的命令,没有朝廷命令开仓就是死罪。可是这次事出紧急,按理说我们先?开了?仓,回头再补个请罪的奏折上去,圣上仁慈必然会宽恕的。可我们老?爷却铁了?心似的不愿意开仓……”


    牧归面?色一沉:“你家老?爷缘何不愿意开仓?”


    小青摇摇头,哭了?出来:“他死活也不说为什么?。就是咬牙不肯开仓,每日灾民都?在?府外吵吵嚷嚷着?要粮,我们夫人在?家和他吵架,个个都?要他放粮,他却死活不愿意。”


    “结果两天前,老?爷不知?怎么?想不开,上吊自杀了?。如今延平没有主事人了?,新的长官迟迟不到。我们夫人想请个能主事的人来赈灾,开仓平复百姓。就派我们四处奔走,去请别的地方官到延平去。”


    牧归骂了?声胆小鬼。


    小青又摇摇头,哭:“可我们老?爷平时都?是个好官!大家都?夸他是青天大老?爷,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个大事上,他却露了?怯……”


    叶蓁蓁叹了?口气,她拍拍小青的背,忽然觉得有些怜惜,明明是同样年龄的人,小青却这么?瘦弱。


    牧归停了?轿子:“武平所到了?。”


    三人下了?马,老?远处是一个高台,听?旁边人念,踞险临下,台基长几百尺,三层戍楼巍峨无比,居高临下的蔑视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古树合抱粗,立在?城门口。楼上有军卫老?远看见他们,他帽子上红缨烈烈,灼人的眼。


    “停步!来者何人!”


    小青扯着?声音喊道?:“延平府来送信的!有信送给你们长官!”


    那军卫闻言,要去城门口降下吊桥,忽然却被人拦住,他旁边另一个人开口:“原路回去!武平所不接待外人!”


    牧归朗声道?:“为什么?不接待?延平府是武平所上辖!你们长官派人送信来了?你们还敢不接待!是要造反吗?”


    那两个人犹豫了?一下,终于去喊了?个人来,那人笑?眯眯开口:“哎呀,也不是咱们不想招待,实在?是无能为力啊,请各位原路返回吧,咱们所的长官生?病了?,要不等他病好了?你们再来?”


    这人态度,摆明了?是不想见他们。


    “那他病什么?时候好呀?”


    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清雅又温和,叫人听?见如沐春风。


    林沉玉眯着?眼看向那两个人:“告诉虞平,海外侯来了?,他再拿乔不出来,我就要治他个不敬之罪了?!”


    *


    林沉玉早就甩开了?徐同,又绕回来和叶蓁蓁汇合了?。


    虞平堆着?笑?,把一行?人请到了?堂内,不远处演武场内一群海兵正在?操练,林沉玉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来,她坐到上首,也不言语。


    虞平小心翼翼搓着?手:“侯爷有什么?吩咐吗?”


    林沉玉看也不看他,看向小青:“你说。”


    小青才意识到侯爷是给自己撑腰,她忙不迭的打开信递给虞平:“我们夫人给您的信!”


    虞平一目十行?的看完了?,露出为难的表情来:“侯爷,这越俎代庖的事情,他延平府的长官不敢开仓放粮,我们武平所又怎么?敢做呢?私自放粮乃是杀头的大罪!我一家老?小要养活,下官实在?是有那个心没那个胆啊!”


    小青眼里蓄满了?泪,她扑通一声跪下了?,哭的泣不成声:“老?爷!现在?延平十几万的灾民没有了?家,大水冲走了?鄞水下游的屋子,淹死了?好多好多的人。活下来的人只能沿着?河北上,蹲在?城外守着?,大家就等着?那一口救济粮呢,我来的时候,路上全是淹死的尸体,大家侥幸活下来的也都?奄奄一息,已经好几天没有东西可以吃了?。大家都?在?挖树根吃叶子,甚至有的地方开始吃人的尸体了?老?爷!”


    “求求您去延平,替大家主持公道?吧!开仓放粮,大家就都?有救了?!”


    虞平的面?色有些挂不住,淹死人是常有的事情,这又和他们武平有什么?关系呢!要他开仓放粮,朝廷怪罪下来怎么?办?


    可这少女是侯爷护的,他又不能骂,只能好言好语道?:“小姑娘啊,不是我的问题啊,是我实在?办不到啊!延平府的事情,我如何能越殂代疱?你还是等新长官来再说吧,他一定能办到的。”


    他苦着?脸:“侯爷也莫要为难我了?,您想想看,延平府尚且办不到,我是他下级,又怎么?敢呢?”


    小青哭的肝肠寸断:“可是那么?多人就要死了?。”


    虞平面?色有些不虞,他到底还是好声好气的,把这些人送走了?。


    林沉玉日有所思的看着?他:“开仓放粮,按照规矩,需要朝廷的手令吗?”


    虞平点点头。


    “去京城,一来一回要几日?”


    牧归开口:“如果我快马加鞭一路赶去,最快十日。”


    林沉玉看向小青:“你们延平,还能撑十日吗?”


    小青擦擦眼泪,绝望的摇摇头:“撑不了?,已经涝了?四五日了?。除开第一日第二?日靠着?义仓救济,后面?全都?是放任他们自生?自灭了?!城里的粮食城里人自己吃都?不够,别说分给灾民了?,有几个好心的财主赈灾,可一出城粮食就被抢了?,现在?城里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城外盗贼横行?,都?是灾民,大家已经在?饿死边缘了?,怎么?能再撑十日呢?”


    说罢,她整个身子瘫软在?地上,痛哭起来:“老?爷为什么?要自杀啊,明明开个仓就能解决的事啊……现在?没有一个人能主持大局,十几万的人命就等着?那一口粮……老?天爷求求你开开眼,看看延平府吧!”


    林沉玉沉思片刻,犹豫着?看向林浮光,半晌后她开口:“哥哥,我去延平府看看情况再说吧。”


    林浮光点点头,他似乎并?不意外妹妹会这样做。


    她看向叶维桢:“却不耽误你们了?,你们师徒先?回去吧,门派里那么?多事情。”


    叶维桢面?色肃然:“侯爷高义,以性命为保救急灾民,维桢岂能弃侯爷而去?衡州府也曾遭遇过几次水患,衡山派救过几次急,对于水患等等,也算有些经验。”


    叶蓁蓁点点头:“是的,从小我就跟着?我爹后面?,帮他梳散灾民,舍粥舍药,定不会拖了?侯爷后腿。”


    牧归也点点头:“是。”


    钱为戳手,有些羞涩:“我什么?都?不会,但是我能写信给我爹,让他寄钱给我,也许有些帮助吧。”


    林沉玉笑?了?笑?,又看向了?哥哥,她叹口气:“可我到底挂记爹娘,哥,不若你先?去边关?帮我看看爹娘如何?”


    “好,那我自前去边关,如遇事定写信告知?你。”林浮光点点头,便出门而去,他虽然关心妹妹,却也对她十分放心。


    兄妹两人,好容易相聚,又在?武平所暂时分开了?。


    *


    永宁卫


    “废物东西!”


    燕洄步履匆匆,风尘仆仆衣裳湿透,进得门来先?一脚踹翻了?徐同。


    他眼神?阴鸷,掀起衣摆坐在?太师椅上,有人给他端来了?茶盏,又被他一袖子摔到地上,他坐下又站起来,徘徊在?屋内,似乎很是急躁。


    徐同捂着?心口,艰难开口:“燕大人,属下一切都?按照您做的,不知?您有什么?不满之处?”


    燕洄忽的笑?了?,那笑?里却没有几分好意:


    “小侯爷出去了??”


    “是,属下明明把她送出了?汀州府……”


    “那我怎么?得到消息,她现在?已经到了?延平府呢!”燕洄手腕一翻,袖中甩出半截尖刀来,他笑?眯眯踱步走到徐同面?前:


    “本官怎么?嘱咐徐参军的?我说不计代价,将小侯爷送出汀州府,一刻也不许她停留!我看您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呀,听?不懂人话?的话?,耳朵有什么?用?”


    一阵惨叫声传来。


    徐同捂着?耳朵,哭嚎了?半日,却没有想象中的疼痛,他摸摸,看看手上居然没有血。他惊异于燕洄居然放过了?自己,瞪大眼睛看向他。


    燕洄,已经不在?屋内了?。


    窗外,空余滴滴答答的声音,伞尖滑落地面?,散开一道?水涟,似乎有个人站在?门外,那人不高也不矮,清瘦的很。


    过一会,只听?得燕洄的声音,他似乎有些惊讶:“不是说好下官一个人来就行?了?吗?督公怎么?也来了??”


    那人声音沙哑,语气淡漠到让人觉得像个死人:“怎么?,你来得我来不得?”


    “倒也不是。”


    “小侯爷去了?延平府?”


    “是属下无能,没能拦住。”


    那人转身,声音远了?:“罢了?,她爱去就去,爱管就管,小侯爷总是自诩侠义,我倒想看看她这回,拿什么?去救。”


    第 53 章


    林沉玉马不停蹄的带着小青赶回了延平府, 越往前?走?她的心越是沉重,洪水肆虐后的土地?狼藉不堪,几乎所有肉眼可见的物什, 都被染成了泥沙的颜色, 杂乱的堆砌在地?:被撕扯成碎片茅草屋顶,破成半块的柴门,看不出颜色的被絮,一齐沉淀在洪水褪去后的土地上。


    遑论地?里的蔬菜了,早已黄土泥沙冻在一起, 早已看不出原来颜色。


    住在下游的人们大多已经离开了这儿?,依然有盘亘在这里的, 哭着喊着亲属的名?字, 在泥巴地?里寻着亲人。


    有大腹便便的妇女, 灰头土脸的的立在村口,目光呆滞, 看着被洪水半冲走?的屋子里,半屋子的泥沙,她背上背着个盆, 怀里抱着个孩子,孩子哭的撕心裂肺, 林沉玉知道这个习俗,有些人独自拉扯着孩子长大, 一旦自己也死了后, 就会把孩子放在盆里,等着人来收留。


    可她哪里敢死呢?还?有谁能收留她的孩子, 洪涝紧跟着饥荒,她一旦死了, 她的孩子就只有饿死的命,甚至饿死还?算好的了,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抓走?,那可就是别人的盘中餐了。


    钱为愣愣的看着这一切,他心里害怕极了,可越害怕他越是想看下?去,这天灾人祸,他是第一次面对。


    叶蓁蓁有些?忍不住,朝他们喊:“快走?!这里是下?游!洪涝还?会来第二波的!”


    那些?人并不理她,也许他们也知道,只是不想走?。


    顾盼生坐在马车里沉思。


    同样,他并不认为这个时候去延平是一个正常的选择,这是一个棘手而?不讨好的差事。可他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他知道如果自己说了一句话,在林沉玉眼里,迄今为止塑出来的假象就会轰然倒塌。


    因此他依旧选择不说话,在马车里隐着身子,只是虚虚的揽着林沉玉的手,看着她紧皱的眉头。


    他心底没由来的一股躁意,眼里有些?阴郁。


    他本来是打算多陪陪师父的,陪完了他也该离开了,可这本该属于他们单独相?处的日子里。


    为什么林沉玉,总是那么在意无?关的人呢?


    *


    到了延平府的大门,老远就看见乌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吵吵嚷嚷的聚集着。林沉玉看了一眼就知道了,那些?都是灾民聚集在门口。


    仔细听去,全?是大家哭嚎的声?音:


    “开仓放粮!天杀的官府!收我们的粮一粒不少!现在该放粮的时候一粒不肯,是什么道理!”


    “已经有人饿死了!你们还?不肯放吗?”


    ……


    林沉玉叹口气。


    小青低语嘱咐牧归:“麻烦大侠绕个路,绕到侧面东三楼,这正门现在封死了,我们是进不去的。”


    “好。”牧归调转车头。


    几个人绕了半圈,从侧面的一个小堡里上去了,这堡看起来高而?破,门狭窄的很,没有什么人聚集。


    林沉玉弯着腰进去,进门先?吃了一嘴巴的土灰,这楼梯是黄土垒成的,开门关门间,墙壁上簌簌落下?来许多灰。她呸了一声?,猫着腰从楼梯绕了上去,走?上了基台,视野终于空旷了起来。


    黑压压一片望下?去,都是人。


    她别开头,一个穿着崭新鸳鸯战袄的年轻人跑过来,看见是小青,一把攥住她的手,红着眼喘口气:“武平有消息吗?”


    小青摇摇头。


    那人悲愤道:“我爹平时待他们恩重如山,一到关键时刻一个都不做声?!刚才新芽,二庆已经回来了,那几个地?方长官,都不肯来。现在我们已经快守不住城了。”


    他这才注意到旁边的林沉玉,有些?惊讶:“这位是?”


    “是奴婢请来的救星,公子。”小青不着痕迹的挣脱了公子。


    他有些?不以为意的打量了一下?林沉玉,虽然林沉玉生的确实清贵,相?貌清隽不同常人,可到底她太年轻了。


    官场上,年龄往往和?阅历挂钩,他并不认为这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敢问这位公子是?”


    林沉玉并没有那个闲功夫和?他打交道,径直看向?小青:“灾情险峻,事不宜迟,带本侯去见你们夫人。”


    “是,侯爷请随奴婢来!”


    侯爷?


    那公子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这位年轻人居然是侯爵在身的人,钱为跟着侯爷后面,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在,他悄悄对他道:


    “那可是皇上亲封的二品海外侯!看见没有!”


    他微微一震:“海外侯林沉玉?!”


    他不是没有听过海外侯的威名?,可军中历练的他总觉得林沉玉的武艺是掺了水分的,这不过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伙罢了,仗着祖上的荫蔽便为所欲为,偏偏还?有那么多少女喜欢她,真是世?风日下?。


    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位传说中风流成性的纨绔公子,来了延平。


    *


    “夫人!夫人!”


    小青兴冲冲的跑进了房里,房内,延平府长官的夫人梁茹正披麻戴孝的诵经,听见小青的声?音,开了门,她面色憔悴,形容枯槁:“可有人愿意来?”


    “是海外侯来了!”小青跪在夫人面前?,含泪道。


    梁茹悬着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她起身朝外走?去,就看见林沉玉正立在门外,少年白衣如雪,她一把对着林沉玉跪下?来:“何德何能,蒙侯爷来此!”


    她面容有一丝犹豫,看着林沉玉:“敢问侯爷,可是来帮助延平府主持大事的?”


    林沉玉微微皱眉:“主持不敢当,倒是略尽绵力罢了。事况紧急,无?须虚礼。夫人,城外已经有人饿死了,灾民聚集无?援,事已至此,缘何不开仓?”


    梁茹面色一白:“相?公……亡夫有遗命,不得开仓。”


    钱为在旁边听见,火冒三丈:“我看他是当官把脑子当木了!那可是十万条人命!就算是私自开仓了,大不了事后再补交奏折呗,死也是死得其所,上天当神仙去。现在他自个上吊自杀,还?连累着十万条人命,自己窝囊还?想把所有人拖下?水,我看他是想下?地?狱!”


    “钱为!住嘴!”牧归厉声?斥责他。


    那公子面色也有些?挂不住,虽然爹做的不对,可毕竟是他爹,被外人当面数落一份,到底不好受。


    林沉玉叹口气,如今还?能怎么样呢?


    “走?吧,事不宜迟了,夫人。”


    她才坐下?,连口喝茶都没喝上,便又匆匆抓了马鞭,朝梁茹看了一眼,梁茹还?没反应过来,她只得解释道:“死者为大,既然你们老爷不许你们开仓,他到底管不到本侯,今日本侯以本侯性命担保,叫延平官仓打开,出了事,本侯负责,不连累家人,也不连累你们,可好?”


    梁茹似乎没有想到,怔怔的看着她。


    林沉玉却没时间给她发呆了,径直走?出房门:“麻烦王公子带个路,路上我们聊聊延平府如今的情况。”说罢她又看向?衡山派一行人:


    “叶掌门觉得如今应该如何?”


    叶维桢还?没上来呢,他如今坐着轮椅,行动不便。还?是军爷们在底下?抬着他慢慢上来。


    叶蓁蓁沉思片刻,代替她爹开口:“按照往年跟着爹爹赈灾的经验,第一件事就是将灾民集中到高地?去,百人一营,派军卫们看守。将其中带病的人疏散到别处集中,涝灾后四大病尤其盛行:暴发火眼,疫斑热,霍乱,寒光疟,这些?都是要和?正常人隔开的,越快越好,不然一传十,十传百就完蛋了。另外要另起一营,给即将生产的孕妇做准备。这些?恐怕需要不少大夫去看病,夫人。”


    梁茹已经赶上来了,她点点头,又面露担忧:“恐怕城中大夫,不太愿意出城。”


    林沉玉边走?路边开口:“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传令下?去,有愿意出城救治的大夫,三代之内免除徭役。愿意平价提供医药的,等旱涝过后,必上报朝廷封赏。”


    叶蓁蓁点点头,又看向?那公子:“牧归师兄说,延平明年都要输送兵力到边关,城中应该是有帷幄的,全?部着人放出吧,在城外河滩上搭建起来,按照规矩一个帷幄是十个人,现在情况特殊,翻个倍吧,能容纳多少是多少,现在他们异常惶恐,头一件事就是让他们安心下?来。待会还?请公子去拉帷幄,我和?两个师兄去带头疏散百姓,可好?”


    那公子点点头,表示心服口服。


    “接下?来,就等救济粮了,侯爷,我们衡山派尽力把灾民安顿下?来,接下?来就靠您了。”


    叶蓁蓁朝林沉玉深深一躬。


    林沉玉有些?诧异的看向?叶蓁蓁,她现在越来越对这个小姑娘刮目相?看了。想来不愧是叶掌门的接班人,遇事不慌不乱,颇有其父遗风。


    钱为弱弱开口:“等等,怎么疏散百姓啊,我好像不是很懂。”


    牧归莫名?其妙:“你这话说的,之前?衡州府的几次赈灾你没有参与过吗?”


    “衡州府一出事,我爹就派人把我接走?了,我一次都没参与过……”钱为低头。


    叶蓁蓁:“……”


    牧归:“……”


    林沉玉扶额:“你要不去旁边写个信,想办法弄点银子过来吧。”


    钱为委委屈屈:“好哦。”他又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看向?叶蓁蓁:“师妹!等我写完了我也和?你们去疏散灾民!”


    他也想帮上忙。


    林沉玉看着衡山派的几人离开了,对旁边的顾盼生道:“你要不去房里休息?”


    顾盼生摇摇头,笑的温婉:“我随师父一起去开仓吧。”


    *


    梁茹本来要带着他们坐马车上山,被林沉玉拒绝了,她骑着马带着顾盼生就上了九峰山,粮仓正开在九峰山的腰上。


    一路上,梁茹面色黯淡,没什么光泽。


    林沉玉依旧在问细节:“延平府淹了几日?为何不见上头的援兵?”


    梁茹叹口气:“我派人出去打听了,附近几个府受灾也都严重的很,大家都自顾不暇,延平主要是崩了堤坝,现在百姓流离失所,尤其严重。至于上头……”她摇摇头红了眼眶:


    “如今年关才过,正是黜陟幽明庶绩咸熙的三大考时节,朝廷派人下?来四处考查那各地?领头的大官员,延平水患这个时候如果暴出来了,他们政绩就会受影响。哪里有人愿意理会这个摊子呢?”


    林沉玉觉得有些?发闷,扯了扯衣襟:“不知道新的长官什么时候会上任,来处理这些?。”


    顾盼生轻笑:“师父可真是天真,我看水灾平息前?,新长官都不会来了。”


    林沉玉诧异的看向?他,顾盼生察觉失态,敛眉做出副哀伤的神思:


    “师父,若是你是新上任的长官,还?没来之前?就听说延平有水患,你若是早来了,那水患可就归在你的头上了,出力不讨好;若是晚来了,等水灾自然消灭,一切与你无?关。你是愿意早来还?是晚来呢?”


    林沉玉几乎是不假思索开口:“自然是早来,哪怕是能多救一条命,都是好的。”


    “可问题就在于,几乎所有人都与您背道而?驰,师父。”顾盼生叹口气。


    林沉玉微微一愣,继而?笑道:“可我不这么认为,孔子曰吾道不孤,天下?这么大,这条道上怎么会只有我一个人呢?我看衡山派的几位不会这样,我兄长也不会。”


    她单手策马,伸出手来摸了摸顾盼生的额头,眼神温和?:“为师相?信,如果是桃花面对这件事,桃花也不会弃难民于不顾的吧。”


    顾盼生一霎时没了言语,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所有的话都空洞了起来,若是别人在他面前?,他定要嘲笑到底,可这是师父,他没有任何资格嘲笑,也不想嘲笑。


    她是个很奇怪的人,不仅仅在身体上蛊惑着自己,思想上也是。


    他点点头:“弟子不会。”


    他想,罢了,就顺着她心意吧。


    *


    林沉玉上得山来,她咬破了手指,在纸帛上写下?几个字来:


    伏唯天恩,延平灾情险急,罪臣林沉玉私自开仓放粮,所有罪责愿一己担之,诚惶诚恐,死罪死罪!


    她将纸帛交于梁茹,她捧着这轻飘飘的东西,哭的泣不成声?。


    这几个字,她相?公宁愿自缢都不愿意写,路过的侯爷却如此轻易的写了,她只觉得感激,心里又泛起来一股无?力的怨——对她那死的窝囊的相?公。


    那公子带路,带他们进了粮仓内,守仓的官兵看见人来了,上前?阻拦,林沉玉亮出玉佩,冷声?道:“本侯乃帝王亲封的二品侯,有我一命担保,只管开仓放粮,由我带下?山去!”


    那守粮的官兵面面相?觑,又紧张的看向?林沉玉。


    林沉玉忽然觉得不妙:“怎么了吗?你放心,开仓放粮乃是死罪,我一力承担就是。”


    那人深吸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他吞吞口水,似乎极为紧张:“侯爷高义我们敬佩万分,可侯爷和?夫人不知道的是,这粮仓里已经没有粮食了。”


    林沉玉彻底愣住了。


    这些?守粮的官兵齐刷刷跪下?:“侯爷!一个月前?,上面就已经有人来,调走?了所有的粮草!”


    “谁!”


    “锦衣卫北指挥使带来了萧大人的亲笔信,将延平府所有粮草,一应秘密调走?了!现在的延平府粮仓,一粒米都没有了啊!”


    林沉玉只感觉脑子里轰的一下?,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推开阻拦她的守卫,不敢置信的往前?走?去,此刻她多宁愿自己的耳朵是假的,她走?一步就如同在刀山火海一般艰难,她上了台阶,推开粮仓,一股米糠陈腐的味道扑鼻而?来。


    粮仓内空空如也。


    她只感觉喉头鲜血上涌,声?音都在发颤:“粮食呢?粮食呢?”


    “萧大人秘密发走?的。”那守卫看向?旁边面色惨白的夫人,叹口气:“夫人,长官自杀也并非是因为不肯开仓放粮,其实是他心里清楚,粮仓里面一粒米都没有了!”


    “萧匪石?”


    林沉玉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喊出来这三个字,她对萧匪石的恨意,从来没有这一刻如此的强烈。她眼里什么都看不见了,放眼望去,唯有一片血红的黯淡天色。


    她本就长途跋涉滴水未沾,激动之下?犯了恶心,腥气上涌。捂住嘴,血丝自她白皙指尖漏出,被她不着痕迹的擦去。


    她转身,不叫人看见她狼狈的模样,只是看着那高高在上的山峰,喘着气。


    你到底要干什么!萧匪石!


    第 54 章


    “侯爷!这该如何是好!”


    临下山的时候, 梁茹已经不知道哭是什么感觉了,她白着脸,羸弱的身?子若没有人搀扶着, 似乎下一秒就要倒下, 她的眼里已哭不出一丝血泪,她的丈夫自?杀了,丢给她这么大的烂摊子,可?她却不能死。


    林沉玉只感觉脑袋涨痛,说不出话来。


    她哪里能想到, 原来开仓放粮并不是最艰难的事,最艰难的是, 延平官仓根本没有粮啊!


    粮粮粮!到哪里去找粮!


    林沉玉咬着牙, 她只感觉一团血堵在喉口, 却不敢轻易喷出来,只能咽下去, 她口里满是血腥味道:“官府里可?还?有存粮?”


    “第一日第二日,都发放下去了,现在官府里也是一粒米都没有了, 连自?己生存都是问题了侯爷!”


    林沉玉不说话,只是深深看了眼?这空空荡荡的粮仓, 带着大家飞速下了山。


    *


    叶蓁蓁左等右等,好不容易等来了侯爷, 她眼?前一亮, 一扫浑身?的疲惫,哑着嗓子道:“侯爷, 粮食呢?”


    疏散灾民实在不是个容易的差事,她嗓子差点?没喊破, 才把那些个得病了的人同他?们家属拆开,分隔到不同地方去,才半日下来她只觉得自?己喉咙都要冒烟了。


    大家对于?他?们是陌生而?仇视的,官府除了第一日第二日还?会施粥救济,后面已经两三日没有管过他?们了,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如今突如其来的关心,让他?们不由得多想。


    甚至还?有人在人群里议论,说官府是要把所?有生病的人带走烧死!好方便处理呢!这种言论甚嚣尘上?,甚至钱为去拉病人的时候,一个得了暴发红眼?的人不愿意离开老娘,对着钱为大打?出手,钱为白嫩嫩的脸蛋上?多了两个拳印,委屈死了跑去找叶维桢。


    最后是坐在四轮车上?的叶维桢制止了这一闹剧,他?一直在为大家看病熬药,朗声道:“若是放弃了你们,何必要我们惺惺作?态呢?我一个残缺的人此时都上?阵了,上?面是没有放弃大家的。请大家放心,等你们痊愈了就能立刻去找你们的家人!若此时不分开,你们的家人早晚要为你们所?累,你也想让你的至亲眷属,承受和你一般的痛苦吗?”


    总算是让议论的风声小了起来。


    “可?官府怎么不开仓放粮呢!收粮食的时候都说是咱们的救急粮!现在咱们有急难了!怎么不放呢!”


    “勿要紧张,诸位,海外侯已经带着人去开仓了,到了夜间就会放,请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可?半日过去了,他?们仅仅只能疏散部分灾民,更多的是嗷嗷待哺的人,眼?巴巴的看着他?们,她也算明白了一件事。


    没有粮食,大家只会惶惶不安。


    因此,他?们伸着脖子,等着侯爷下来呢。


    小青激动的看着林沉玉:“侯爷回来了,我们有救了!粮食呢?”


    “侯爷,我去搬粮食煮粥,南边帷幄里,有些妇人马上?要生产了,大夫说再吃不上?饭,临盆的时候会血崩的侯爷。”牧归匆匆赶来。


    叶蓁蓁两眼?放光的看着她:“我爹说了,灾民们听说晚上?就能吃到饭,欢天喜地呢。”


    粮食粮食粮食……


    大家劈头盖脸的一顿热情问候,几乎要把林沉玉问倒了。


    林沉玉一进门,就面对着众人灼灼的目光,她只感觉这一步走的酸涩又无力,她关了门,叹口气,从?腰间的褡裢上?取出临走时带来的那两张银票,好似失去了气力般,丢给了顾盼生。


    这是她身?上?仅有的两张银票了。


    她坐下,也不理会大家的奇怪目光,她从?来没有此刻般无力过,虚着嗓子道:


    “桃花,拿我这五百两银子去买粮。去煮粥,记得买些血食与?那些分娩的妇女补补身?子。现在就去买,不要讨价还?价货比三家!人们已经好几日没有吃上?饭了,晚一秒就多饿死几个人,这五百两,应该能撑过今天。”


    顾盼生愣愣的看着她。


    “快去!”林沉玉催促道,语气里带上?了些严厉。又似乎意识到自?己太过严苛,挤出一抹温和的笑来。


    “侯爷?”


    “侯爷!”


    旁边的梁茹再也撑不住了,几乎是崩溃般的嚎啕一声,大哭起来:“天杀的阉党!天杀的萧匪石!她带走了整个粮仓的粮!现在我延平仓里!颗粒无存了!她是要我这十?万延平的难民!活生生饿死啊!”


    林沉玉叹口气,下意识看向?梁茹,皱眉道:“夫人不宜动怒!且低了声音,隔墙有耳,事情并?未要山穷水尽的地步,莫要叫别人听见了,徒乱军心!”


    说罢看向?王曲靖:“王公子,把你家夫人扶下去休息。”


    “是。”王公子扶着梁茹离开了。


    *


    衡山派的人和府衙的人都忙着去施粥了,林沉玉依旧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她从?来没有这样无力过,无力中亦有心惊与?愤怒,越想越恼怒。


    萧匪石到底要干什么!京城还?不够她祸害的吗?跑来祸害这么个小地方!


    人在最危机的时刻,脑海中往往能想起来最亲密的人,林沉玉忽的就想起来了爹娘,她很小的时候就看过娘亲挂帅东征的模样,她骑在高头大马上?,在三军阵前立定,整个人沐浴在晨光里,晨光为她浑身?的战甲镀上?淡金。


    她淡色瞳孔里,闪着坚毅又锐利的光芒。在她身?上?,永远看不见慌乱和无措。


    冷静,冷静……你要像你娘一样!遇到什么事都要冷静!


    她告诉自?己。


    可?林沉玉冷静不下来,一闭上?眼?,眼?前全是灾民们的面容,耳边依稀传来大家的哭喊,这满目疮痍的土地让人看着就心惊。


    她疲惫的吐一口浊气,她推开门,决定出去看看。


    一定有办法的。


    她到了大堂,衡山派的弟子们已经回来了,他?们刚刚和官兵们交接完,大家忙活了一日,都是一脸倦容,大堂里烧着热炉,煮着白菜粥。


    顾盼生也匆匆回来了,林沉玉给他?盛了一碗,递给他?。


    林沉玉坐在凳子上?,开始喝粥,她心不在焉的问顾盼生:“桃花,如今米价多少?”


    “大家挂着牌子的都是三十?文一升,有部分米商便宜几文卖我们,也有抬高了的。我拿着您的钱一部分买了米粮,一部分买了蔬菜血食,今日大家基本都被安抚下来了。”


    她又看向?王公子:“之前多少?”


    “十?文顶天了。”他?哼一声。


    “翻了三倍,未免太过分了些,这价格谈不下来么?”


    “我私自?找城里粮商们筹过几次粮,可?大家都推脱着,无人愿意。”梁茹面色黯淡:“估摸着大家都不愿意吧。”


    林沉玉笑了:“商人无利不来,夫人空手套白狼,如今粮价节节上?攀,夫人原价买大家都不愿意,莫要说空手得了,我想大家不愿意也是理所?当然的。夫人,延平府的余银还?有多少?”


    “我回去收拾收拾,将延平府上?所?有官银,并?我夫君这些年的积蓄,奴的身?家嫁妆全部算上?,送给侯爷,想必约摸有千两吧。不能光叫侯爷一个人出钱,不是吗?”


    “夫人高义,林某佩服。”林沉玉沉思起来。


    一升米往少了算,约摸能供给五人吃一日,灾民按照十?万人算的话,要两万升,若是按照现在的米价算,一日便要吃掉六百两,何其荒唐,整个延平府加起来也不够大家两日吃的!


    按照原来的米价算,一日光是吃,就要吃掉两百两的银子。千两银能供给给灾民吃五日。


    虽然只有短短的五日,可?她毕竟看见了希望,五日后的粮食如何,她再盘算!


    她忽然有些释怀的笑:


    “还?好还?好,情况不算太糟糕,若是十?文一升,我们还?能撑五日。绝不能按照三十?文一升算,得按照十?文一升,我们还?能撑五日。”


    “可?他?们未必愿意降价,我之前差人去问了个遍,都是打?太极,早上?降了下午又升了,一点?用都无。”


    钱为在旁边义愤填膺:“我爹生意做那么大,饥荒的时候都不会涨粮价呢!这些个人怎么个个都这个样子!也不看看若不是官府护着他?们,他?们的粮仓早被人抢了!还?卖粮呢,等着死爹哭娘去吧,一个个拧种!”


    牧归咳嗽一声:“文雅点?。”那些人都看过来了,似乎有些震惊于?衡山派的名门弟子,居然这样。


    钱为不满的噘嘴,拧过身?子:“我生气当我是刺猬好了,别管我。”


    说罢想起来了什么,有些自?得的邀功,上?前拍拍胸脯道:“侯爷!我写给我爹的信已经寄出去了,甭管多么大的困难,等我爹到了就有银子了,有银子了就好了!”


    那王公子皱眉看他?,有些不以为意,在他?看来,钱为无非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有点?家底但不多:“你知道现在一日需要多少银子吗?口气挺大。”


    “不知道,一日要多少啊?”钱为瞪大眼?睛。


    “按照如今的粮价,一日保守了就要五六百两。”王公子叉腰,居高临下看着他?。


    钱为露出迷惑的表情,好像在说“五六百两很多吗?”


    他?开口:“哦,没事的,我找我爹要了一万两……”


    王公子:?


    钱为喝下最后一口粥,不紧不慢补充道:“黄金。”


    王公子:“……”


    好家伙,散财童子给他?遇见了!


    *


    林沉玉听着那边的嬉闹,忽然被钱为的一句话提起来了注意。


    “也不看看若不是官府护着他?们,他?们的粮仓早被人抢了……”


    她顿时连用膳的心思也没有了,忽的来了精神?,三两口喝完碗里的粥,又恢复了那副气定神?闲的潇洒模样。


    她搁了碗,笑着对衡山派和王公子道:“我有个主意,待会来我房里大家商讨下,如何?”


    第 55 章


    “子时三更, 平安无事。”


    已经到了子时,天上乌云一片,看不见一线儿月光, 打更人的声音空落落的穿过延平府城内的大街小巷里, 榕树扎根在巷落中,有枝丫时它护着巷落,如今落叶了,徒留满地落叶无人打理,走?上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大家都陷入了安眠, 今日是难得的夜晚,城外也平静了下来。往日这个时候, 很多?灾民都会在城外闹, 今日也许是都有了粮, 大家不闹腾了。城里城外都能安心睡个好觉。


    延平府内,还不眠的唯有粮商。


    四海粮行的掌柜正抱着龙门帐, 和夫人在被窝里,算的起劲,他?拿着算盘噼里啪啦算下来, 单手拈着笔,舔舔口水在龙门账本上笔走?龙蛇, 算罢了,笑的喜笑颜开:


    “今儿共计进六百六十三两五钱!缴六十两, 一分不存一分不该, 夫人!我们总共进了六百多?两啊!”他?掏出那两张银票,眼里都在发光, 狠狠的亲了口那张银票,痴痴的看着上面的字, 嘿嘿的笑。他?们这些商人,平时生意?下来,一年也就你攒个千百两左右,如今光是一日就赚了六百两,如何让人不心动?不飘飘欲仙?


    他?小心翼翼的把银票收好,塞在枕头底下,抱住老婆胖乎乎的腰身,笑的得意?:


    “如今可算是出气?了!当年老丈人把你嫁给我的时候,还嫌弃我是个商人呢,如今我不比那两个大舅子出息?一日就净赚了六百两!你说我厉不厉害?”他?摸了摸夫人肚子里的孩子,笑的心满意?足:“等孩子出来了,这个银票就是留给他?的见面礼,若是个男娃就给他?读书买书请先生,若是个女娃就给她请个宫里退下来的教?习嬷嬷,买几个铺子当嫁妆,怎么?样??”


    他?夫人原是官宦大家的小姐,家道中落后,父亲为了继续供养为读书赶考而奔波的兄长和阿弟,将她嫁给了商人,靠着她得了银钱,却又?瞧不起这混身铜臭的女婿,每次她带着银两和政府回门探望爹娘,爹翘首盼着银子,眯着眼接过?了攥在手里后,还非要开口刺上一刺:


    “哟,我这女婿还不坏,还有这些钱嘞,怎不早些送来?要知道你们都是小本生意?,等我儿子高中了成了老爷,他?一人得道,你们鸡犬升天呢!”


    他?每次都是兴冲冲跑去,气?恼的回来,连累着她两头受气?。有时候她忍不住了要和离,他?又?不准。几个月前她好容易诊出身孕来,他?铁了心不再去老丈人家,两个人关上门过?日子,果然轻松不少,只可惜好日子没过?几天,就出了这样?一个大难。


    延平府去年本就旱过?一次,大家余粮都不多?,年末雪大的惊人,往日雪只埋半山腰,她去看的时候,满山都是雪,可惜当时她还意?识不到事情的严峻,直到十几日前,接连不断的大雨,冲垮了大坝,她是梦里被人的哭声?惊醒的,才知道延平出了大事情,百年不遇的洪涝,让本就不富裕的大家更加无措起来。


    她叹口气?,锤锤掌柜的肩膀:“可这样?抬高米价,会不会不太好。”眼看丈夫露出诧异的表情,她换了个措辞:“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没出来,这几天总闹心,寻思着要积点德才好,米价涨了三倍会不会太高?”


    掌柜的愣了愣,脸上喜悦之情淡去了一些,叹口气?:“这又?不是我一个人能掌控的,米行是唐老板操纵的,唐老板定?的价是三十文,大家还有的往上提,我私底下还会降降价,偷偷按照二十五文买的,已经惹得他?不高兴了。”


    统一米价对于米行来说是至关重要的,若是整个城里单单你一家降价,大家可不都跑你这儿来了?对于同行来说便是莫大的打击,因而他?们调价都是统一规定?的。


    加上延平府长官自缢了,旧的去了新的没来,可不由着他?们折腾?新的来了他?们也不怕,小酒一喝黄白之物?一给,就随他?们去了。


    掌柜揉揉眼:“算了,睡觉吧,这人世间的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睡觉吧。”


    *


    他?刚刚歇下,就听见后面仓库一阵喧闹之声?,他?从梦中惊醒,第一件事就是怕下床,鞋都来不及穿就往外跑。


    他?夫人也忙不迭的惊醒:“怎么?了!”


    他?回过?头将夫人重新塞回被窝中,拍拍她后背将她安抚后好匆匆离开房间,他?隐隐看见喧哗的但是是后院的粮仓,他?呼吸一滞,那可是他?的命啊!


    “跑什么?跑?发生什么?事了?”他?捉过?个路过?的下人骂道。


    “今儿不知道怎么?了!灾民全部涌进来了!不为别?的就要抢咱们的粮食呢!已经打破了大门,再往前就要到咱们的粮仓了!咱们昨儿刚收的新粮还没来得及入库呢!”下人哭着道。


    他?一把丢了下人,满眼惶恐的跑到后院,就看见火光一看,他?吓的瞳仁一缩:“不要!不要点火!”


    几十个高大健壮的灾民,正把这那门的,他?们手里拿着柴刀,正劈着门,铁门上多?了几道痕,看见有人来了,冷笑道:“火烧眉毛知道着急了?掌柜?”


    说罢,又?开始凿门起来。


    “你们干什么?!家丁呢!”


    他?扫视周围,发现家丁倒了一大片,具都是被绑了起来丢在地上,他?气?急了,拿过?笤帚就干上去,怒道:“不许你们动粮仓!反了你们了!”


    那些个高个灾民笑嘻嘻的看着他?们:“以往是官府帮着着你们把着城门,守着粮仓,如今官府撤了兵马,任由我们进来抢,谁还管得了你吗?”


    掌柜只觉得心头发寒,他?吞吞口水,眼看这些人又?要砸起来,他?焦急道:“你们下来!我给你们银子!打发你们走?!”


    “当我们是叫花子呢!一顿饱和顿顿饱我们还是分得清的……”这时候,有人在人群里发出一声?呐喊:“哟,粮仓打开了!大家快拿!”


    掌柜只觉得眼前一黑,看见乌压压的人闯进来,昏了过?去。


    *


    一夜之间,延平府六家粮仓遭抢,或有遭了贼,或有完好无损的,多?多?少少都受了影响,幸得无人伤亡。


    第二日清早,米行的人就闹到了官府。


    为首的唐老板横眉怒目,看见来人就骂:“你们怎么?干活的?官府连城门都守不住吗?”


    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只见个白衣少年,衣裳如雪,风仪落落走?到堂前来,她缓步走?上阶去,坐上官椅,先翘了腿来,偏生她那动作却不叫人觉得粗俗,只觉得雅中随意?的自在。


    “哟,唐老板,宿掌柜,明先生……初次见面,恕小侯没带什么?见面礼啊。”


    见那人上了一句,将他?们所有人喊了个遍,又?自称小侯,倒是叫他?们先矮了三分气?势。


    唐老板犹豫着看向这人:“不知是何方的侯爷?哪路的神仙大驾光临?”


    “免贵,鄙姓林,双名沉玉,海外人士,蒙圣恩亲封,二品海外侯。”


    大家面色一变,若是没听过?海外侯大名,倒是白活半辈子了。唐老板面色又?软和了一些:“不知侯爷来此,有什么?吩咐么??”


    “我游山玩水偶到贵宝地,景晨鸣禽,水木湛清,实在是个好来处。延平府长官旧的走?了,新的未来,我暂于此代庖,管理事宜。”林沉玉话?音未落,就看见众人鄙夷的目光,她轻轻一笑:“不知众位来次,有何指教??”


    “侯爷昨儿撤了卫兵?”


    “嗯。”


    “昨儿夜里,我们六家粮仓都被抢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林沉玉换了个脚翘,顾盼生给她递过?去茶盏,她笑着端过?,继续靠着椅子,颇为同情的嗯了一声?。


    “侯爷!您不管管吗?”


    “管?我拿什么?管?现在官府的饷银都发不出去了,我只能任大家自生自灭了,爱偷的偷,爱抢的抢。”林沉玉叹口气?,品了口茶,姿态优雅。


    唐老板气?的牙痒:“侯爷!可治理御下是您要负责的事情!”


    林沉玉斜眼看他?:“老板,可私调粮价是您做出来的表率!”


    一句话?,大家哑口无声?,顿时明白了侯爷的意?思。


    好家伙,在这里等着他?们呢。


    林沉玉打个哈欠:“我也不与你们计较,这样?,我出一个数,从你们手里买粮食,如何?”


    “侯爷打算多?少买?”


    “三文……”她看着这些个人如丧考妣的表情,愉悦一笑:“十升。”


    唐老板目瞪口呆,他?着实低估了这个人的无耻程度,可传说海外侯不都是霁月风光,风流倜傥的形象吗?怎么?今儿遇见,却是怎么?个人物??


    “三文九升怎么?样??”


    掌柜叹口气?,有些无力:“侯爷快别?说笑了……”快滚回去和后院小妾们洗洗睡吧。


    林沉玉放下茶盏,单手支颐:“三文八升怎么?样??”


    见大家不说话?,她似乎有些焦急的起身:“给本侯点面子啊,三文八升怎么?样??”


    唐老板嘴角一抽:“侯爷,这米价本来今年就是十文一升,从来就没有低过?八文一升!您别?太难为我们?”


    “十文一升也太贵了吧,本侯哪里有那么?多?钱?”


    唐老板看见她这个样?子,几乎断定?了这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有些不耐烦的冷笑:


    “那还真是可惜了,本来还想让利给侯爷的,十文一升我们也不是不能谈,三文八升,侯爷是做梦呢?”


    林沉玉一拍惊堂木:“好!十文一升,唐老板果然痛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


    唐老板做梦也没有想到,侯爷在这里等着他?呢!他?刚刚的小瞧所有都后悔,只呆呆的看着他?:“这,我一句戏言,做不得数的侯爷!”


    “怎么?你敢欺瞒本侯吗?”林沉玉面色一郁,斜眼看他?,说是笑着却让人感?觉不寒而栗,不等他?们说完,她就开口:“本侯今儿派人去看了,附近村中散户的米粮,如今虽然是价格飚了上去,可收了一升只要八文,本侯让利于你们一文,还有利可图,真再纠缠下去,本侯可就原价收了啊。”


    没想到她将米粮散价都摸的清清楚楚了,大家面面相觑。


    林沉玉语气?软下去,又?让出来些好处:“你们依旧有利可图,本侯还会派人看着你们的粮仓,不叫被盗贼接近半步,这可是你们双赢的买卖,怎么?你们不满意?么??”


    她语气?一肃:“我也是为你们好,商人重利我能理解,可薄利多?销才是正道。若是过?分贪利,难道你们乐意?看着灾民再度卷土重来吗?这次是粮仓,下次呢?你们家中老小都在延平,你们连粮仓都守不住,难道守得住性命吗?”


    “这……”


    确实如此,若是把灾民逼到山穷水尽了,


    铱驊


    那危险的确实不仅仅是粮仓了。


    宿掌柜也犹豫了一些,若每日都像今日这般,侯爷撂手不管了,他?们也赚不到什么?安生钱,不仅仅家里出事,自家人的身家性命也无法担保。


    林沉玉见大家表情有所松动,继续道:“本侯手头有几桩和皇商牵线的生意?,对面点头了要善心的大商人来办。”


    一听见皇商两个人,大家都纷纷竖起了耳朵,要知道商是最贱的存在,可若是能搭上皇商的线,那可就半只脚脱离了贱行啊。


    “为考察你们的善心嘛,本侯还打算推出赈灾粥,城外的灾民本侯一应承担着,可城里也有不少妇孺老人饥寒交迫。你们可自行酌情在庙宇庵堂,或义塾祠堂门口,发放赈灾粥,到时候本侯派人去视察,看你们谁放的多?,谁就是有善心的人,如此,大家明白了吗?”


    唐老板已经彻底看清楚了,这林沉玉哪里是个纨绔?分明就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儿!


    他?认栽了,只是心里不痛快,冷笑道:“赈灾我们不是没有干过?,可一赈灾就有许多?人来装贫民,还有对家来撒灰挑刺的,我们可都是寒了心。”


    “问题不大,我已经命人下去了,将城中一千多?户贫家门口,系数插上了小白旗,你们发放粥饭,只凭白旗,不看来人,我也会派兵祝你们,每个施粥点派两名官兵协助,谁胆敢扰乱舍粥,出言不逊者。”


    林沉玉眼神一肃:“当即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唐老板没有想到她方方面面都想到了,表明了是已经算好了一切,就等着他?们上门的,可事已至此,他?也不能说什么?了,只能叹口气?,心不甘情不愿的点点头。


    林沉玉看看天色,掩住眼底的疲惫,笑如春风:


    “好,就到此为止吧,不耽误各位回家吃早膳了。我们有缘再见吧,唐老板,宿掌柜,明先生……”


    她着实有些困了,待大家都离开后,她伸手揉了揉僵硬的脖颈,抬首看了眼窗外的朝阳。


    顾盼生端着早膳来寻她时,只看见她趴在案上,枕着手臂就这么?睡去了,几缕青丝逶迤在黑漆漆的官案上,旁边的茶已经凉了。


    旁边零落的搁着延平的地图册,风哗啦啦的吹进来,吹过?了一页,就这样?翻了篇。


    第 56 章


    “叶掌门!咱们的帷幄已经用完了, 不够了怎么办!”


    衡山派的弟子们并没有参与昨晚的闹事中,林沉玉考虑到他们白日救灾,只是告知了他们计划, 晚上就放他们在府里?好好休息。钱为睡了一晚上, 睡的可香,早上被牧归从被子里?揪出来,他睡眼朦胧的起来,却发现师父和师兄师妹早就醒了。


    他匆匆吃着饭,碰见有军爷来禀告叶维桢, 帷幄没有了。


    钱为打?个?哈欠:“你看我师父长的像帷幄吗?没帷幄了找他干什?么?他能砍竹子还是能吐丝织布啊?没有就去城里面找人做啊!找他干什?么?”


    那军爷噢了一声?,忽然意识到叶维桢不管这个?, 又匆匆走了。


    大抵是灾情?的缘故, 大家?都有些精神恍惚, 遇到事情?都愣头愣脑的。


    牧归在旁边噗嗤一笑:“那人早上带着船队下河去了,侯爷给他安排的, 叫他去捞人。总算不在我们面前晃悠了,钱为,今天?你可以放心了。”


    那人, 自然是海东青。


    昨天?和他一起赈灾,钱为总是怕他暗地里?下手, 今天?听说他不在了,舒服的多吃了一碗粥。


    如今延平府的人忙着呢, 小青带着女眷们四处煮粥, 王公子负责看着城门,海东青去沿河捞人了, 衡山派四个?人也?分成了两波,叶蓁蓁和牧归去继续疏散灾民——是叶掌门有意安排的, 他自己带着钱为去看护受病的灾民。


    *


    按照林沉玉谈妥的粮价,他们的粮食还能撑四五日,当务之急,依旧是疾病的问题。


    病人实在是太多了,几乎十?个?人里?面就有一个?得了四大病的,整个?城的医馆都被征用过来,也?是一粟沧海。


    暴发火眼,疫斑热,霍乱,寒光疟,每一项单单拎出来都是与瘟疫一样让人谈之色变的大病,更何况灾后这些病肆虐在一处。被隔离出来的病患们都在城东门十?里?地外集中着,单独起的锅灶。


    吃了饭,钱为推着叶维桢的四轮车就带着他出发了。到了地,叶维桢很快有事去,钱为在旁边搬药材。


    一个?大夫匆匆赶过来,他衣服上溅了一道?血,面色惨白,喘着气道?:“不好了!”


    “怎么了?”


    “西边第二排那里?,有一个?得了暴发火眼的孕妇,已经临盆了,可稳婆们都在正常的灾民营那边,离我们这里?十?里?地,刚刚说好的让大夫接生,可眼看生了,她临时又反悔不要我们进去!”


    钱为抬头,隐隐约约的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他忙叫钱为带着他赶过去,还没到门口?就闻见一股子血腥气冲天?,有妇人撕心裂肺的声?音:


    “不要男的!不要男的进来!”


    “可是这里?是疫病区,现在没有稳婆只有大夫,我们不是没有接生过的夫人,您放心好了!”有大夫在旁边耐心劝导。


    “不要!不要进来!”


    那人死活就是不依,耳听得那哀嚎声?一波高过一波,大家?都束手无策,有人想要硬闯进去,可一进去那妇人就神情?激动的要起来,吓的大家?赶紧走了。


    “怎么办?”


    钱为打?个?哈欠,搬着药路过:“笨!你们带个?假发穿个?女人衣服不就得了,掐着嗓子和她说话,进去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摇头。


    “我不行,我有胡子。”


    “我也?不行,我五大三粗的怎么装?”


    最后,大家?一齐看向细皮嫩肉的钱为,他生的白嫩,水汪汪的大眼睛,腮粉唇红,本身就和年?画娃娃似的,人群里?就他最眨眼。


    钱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人拎着戏班子薅来的假发,给戴到了头上去。还有戏服也?给他套上了。


    钱为瞪大眼睛:“我……”我什?么都不会?啊!


    “你可是叶掌门的得意门生!叶掌门医术高明!你是他爱徒你一定可以的!”


    “我不可以啊!”他只是个?衡山派的混子啊!


    “来不及了!再不帮一把时间久了怕要难产了!”


    钱为被一脚踹了进去。


    *


    “大娘……”


    一个?小姑娘跌跌撞撞跑了进来,穿着洋缎的袄裤,头上戴着一朵刚摘的大红花,正在分娩的妇人虚弱的看了他一眼,看着像女的,似乎放心了下来,才允许他接近。


    小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钱为。


    钱为紧张的汗都要滴下来了,血腥味弥漫在鼻尖,耳朵里?是一声?比一声?高的哀嚎,从他这里?能看见妇人惨白的面容,痛苦让她整个?面目如地狱变相图上的罪人一般狰狞,极度的恐惧和不安,他感觉浑身僵住了,无所适从的站在那里?。


    “愣着干什?么!快去看孩子头有没有出来!”


    钱为如梦初醒:“哪里??孩子在哪里??”


    反应过来,他颤巍巍的去看,若放在平时他一定会?脸红不情?愿,可这一刻,耳边的哀嚎叫他大脑一片空白,他只知道?自己得马上去做。


    “还没!”


    帷幄外的大夫着急了起来,赶紧把刚刚泡好的红糖水端进去给钱为,钱为扶着她一口?一口?喂着喝了,她回过来些力气,又开始喘气,攥着东西哀嚎起来。


    “夫人,省些力气!”


    钱为按照嘱咐,将干净的草席铺在下面,又拿着擀面杖轻轻的帮她按推着腹部之前,他手都在发颤。


    钱为的泪都要出来了:“出来了夫人!加把劲!”


    ……


    一个?时辰后


    叶维桢一边为病人们看病熬药,一边看向帷幄那边,妇人的凄惨叫声?一波高过一波,又渐渐衰弱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了孩童一声?哭叫。


    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和孩子哭声?同时响起的,还有钱为的嚎啕大哭声?。


    他抱着孩子出来了,两个?人一大一小,同时痛哭流涕,他的声?音甚至盖过了孩子,妇人已经昏过去了,马上又有大夫进去为她救治。


    “是个?小女孩,母女平安。师父,我刚才好害怕,我好怕我一不小心弄不出来孩子,我好怕她们两个?人刚刚……好多血……”


    钱为哭的声?音比孩子还大。


    他抽抽涕涕的走到叶维桢身边,衣服上有血迹,他眼泪汪汪的,把怀里?的孩子递给师父看。孩子在襁褓里?,瘦巴巴的一团。


    叶维桢摸摸钱为的头。


    他看看手心,愣住了,他手心全是汗水,钱为浑身已经紧张到湿透了,头发梢都是汗。叶维桢又看着哭的泣不成声?的钱为,笑着拍拍他后背:


    “你做的很好,徒儿,你很聪明,又很细心,每一步都按照嘱咐来,做的尽善尽美,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钱为看着怀里?的孩子,嗯了一声?,心里?升腾起一股暖暖的感觉。他依依不舍的把孩子还给了匆匆赶来的妇人家?属,然后擦擦汗,继续搬药材去了。


    *


    海东青蹲在船头,一路顺着河向下,林沉玉最开始说好了放他走,现在遇到延平灾情?,她又不肯放了。


    “等延平渡过难关后再走,你也?帮帮忙,届时我给你封信并路引,不然你即使走了,也?是寸步难行。”


    林沉玉自顾自的给他塞去船队里?去干活了。


    海东青都要气死了,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听她的话现在饭都没有的吃。他只能去跟着船队救人。


    海盗救人,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事?


    船队都是官兵组织的,两个?人一艘小船,看见了漂浮着的死尸就打?捞上来,隔一里?地集中一起,焚烧掉;若是遇到活人就帮忙捞起来;沿路看见灾民,还得提醒他们往上走,去救灾处,可以领赈灾粥。


    他无精打?采的跟着一个?愣头青组了队,两个?人划到了下游。那愣头青也?不敢和他说话,他叫小武,是新来的衙役,资历很浅,延平府长?官他寻常都见不得,侯爷对?他来说太高了,高到他都不敢仰望。


    而他身边的海东青,又是侯爷身边的亲信,他和他在一起,压力倍增。


    当然,亲信,这是海东青自己单方面的说辞。


    “青哥,那里?有一具尸体。”小武指着东边的浮尸。


    “你没手吗?”海东青不耐烦瞥他一眼。


    “青哥,那里?有两个?人哭……”小武颤巍巍的开口?。


    “你自己不会?喊啊?”海东青四仰八叉的半躺在船上,一个?人占据了大半个?小舟的空间。


    “哦。”小武敢怒不敢言,只能自己拼着力气去捞尸体,又扯着嗓子喊,让那些人往上面走。一路上他手都快累断了,嗓子也?快喊破了,累的半死。


    海东青在船上佁然不动,呼呼大睡。


    他有些委屈,他不明白侯爷派怎么个?亲信来做什?么的。


    是起到什?么重量上让小舟更加沉稳的作用吗?


    小武一个?劲的往前划,大约划到了下乡的内厝,此时已经是暮色四合了,他擦擦额头的汗,打?算收工往回赶。


    忽然小舟的尾巴被人狠狠的用竹竿子一敲,整个?船微微一震。


    他茫然抬头,就看见有艘船停在他们旁边,船上站在两个?壮汉,正不怀好意的看着自己。


    “往下是我们的地盘!谁准你们来抢生意的?”


    抢生意?


    小武不知所措,眼神扫向了对?面船上,才发现,对?面船上除了两个?人以外,船舱里?还堆着一堆如小山似的物?件,有看起来崭新的褡裢,揉成一团的衣裳……都是水里?捞出来的感觉。还有些金银首饰,被单独的搁了一小格船槽里?,已经攒了一些了,在夕阳下闪着明晃晃的光芒。


    他忽然意识到了,这些人是来捞财物?的。


    “我与你们不相干!我们是来打?捞尸体,和救人的!”


    那两个?壮汉哪里?肯依:“笑话,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人?大家?都在打?捞财物?,就你闲的慌捞尸体?你们闯到我们的地盘上,没要你们命已经是好的了!这样,把你们捞的好东西教出来,我就放你们一马,怎么样?”


    他们两个?只看见了小武,并没有在意船里?四仰八叉的海东青,还以为是个?死人。


    小武明白了,自己遇上黑吃黑了。


    不对?不对?,他不是黑啊!


    见小武没反应,那两个?人摆着竹竿就捣过来,一通往小武的船上装,小武一个?踉跄差点没倒水里?。


    “交不交?”


    “我真没有啊!”


    眼看船就要翻了,小武被撞的头晕目眩,一把扶着船边,那两个?壮汉哈哈大笑,撑着竹竿往他身上戳去。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撇断了那两个?壮汉的竹竿。


    海东青坐起身子,眯着一双鹰眼看向壮汉,眼里?煞气毕露,他短发散的凌乱,光着健壮又刚瘦的上半身,夕阳的余晖洒在上面,好似镀了薄金。


    “谁打?扰老子睡觉?”


    他语气极度的不悦。


    本来被迫出来干活就很不让人开心了,睡个?觉还不安生,他现在一腔怒火正没人发泄呢,赶着来了两个?肉垫子,也?好,他泄泄火。


    小武还没来得及指,他忽的起了身,猛的一跃就跳到了对?方船上,小武的船忽的失了半边重量,倒了过去,小武挣扎着要喊,却被根竹竿伸过来挑住了领子,阻止他掉了下去。


    海东青一拳照着那人的脸打?过去,又一脚踹向另一个?人,不到一眨眼的功夫,两个?人就被他打?下了船,扑通扑通的挣扎在水里?。


    海东青懒洋洋的坐下,把小武丢上来,又拿着竹竿,按住那两个?人在水里?企图挣扎的头颅,嗤笑一声?:“吵啊!继续吵啊!不是喜欢打?扰老子睡觉吗?”


    “不是很能吵吗!吵!吵不到老子满意!就给我水里?泡着!”


    (二合一)


    傍晚时分, 林沉玉正准备熄灯睡了,就听见小?青匆匆来报,说海东青捆着几十?个人回来了, 正舞着鞭子要打人呢。她不知道海东青又闹什么?幺蛾子, 只得披了外袍,匆匆穿上?鞋子下去。


    马场内,海东青笑的狰狞,看见几十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目露兴奋。他手里攥着皮鞭, 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着,皮鞭上?滴下血来。


    当然, 那不是他的血。


    这几十个人全是他逮回来的, 发难财的狗东西?们, 原来下游那儿,官府人手紧张实?在管不到?, 便有很多人壮了胆子便去捞货,最开始只是捞些沉在水里的家具,到?后来, 贪心起来胆子肥了。


    就开始捞尸体,脱衣服摘首饰, 甚至于去勒索落水的人,不交钱便不打捞你, 眼睁睁看?着你溺水身亡。这些人聚集在一处, 在下游作恶多端已经有好几日了,为祸一方, 很多人敢怒不敢言。


    海东青睡觉被吵醒,他非常恼火, 所有气都撒到?这些个贼船工身上?了,他一股脑划了十?里地,把下厝整个地区所有的贼船工一个个敲到?了河里。


    敲脑袋还嫌不解气,他通通带了回来,要毒打他们。


    海东青想仰天长啸,他被林沉玉关在马厩里饿了七八日,又被哥哥打了十?几天了!终于翻身了!轮到?他打人了!


    老?远看?见林沉玉,他笑容更盛,露出森森白牙来:“侯爷晚上?睡不着吗?我给你奏乐奏乐,保证他们叫的又凄惨又好听,让侯爷睡个安稳觉。”


    林沉玉并不理他,问了问小?武,了解了情况后,她叹了口气。


    “哟,侯爷您不会要包庇这些人吧?”海东青眯着眼:“这些人焉坏的呢,适才还看?见他们对挣扎的活人不闻不问,扒拉死人衣服呢。”


    “我为什么?要包庇人?但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们应该交给衙门处置。”


    林沉玉耸耸肩,不容置喙的伸手,扯走?了海东青手里的皮鞭。


    “我烦着呢!被吵醒了到?现在,这一身气还没消呢!”海东青气极。


    小?武在旁边瑟瑟发抖,他被吵醒的时候是傍晚,现在已经大半夜了,这人气得有多大啊?


    “没消气?干了一天活气还没消啊,多大的气啊。”林沉玉笑。


    小?武悄悄瞥了一眼海东青,他哪里干了一天活了?他睡了一天!


    “那是,所有你必须叫我把气消了,把人留给我打!”海东青笑的阴险:“不要我就去闹你!”


    林沉玉看?向旁边的小?青:“晚上?还有什么?活吗?让他干干,给他消消气。”


    小?青沉思片刻开口:“灾民营那边有些孩子,父母因为疫病隔开了的,单独组了个帷幄,没人照看?,晚上?需要个人来。”


    “让他去吧。”林沉玉指向海东青。


    海东青:?


    他呆滞了一会,似乎不敢置信林沉玉给他拍了这么?个活,反应过来后他火冒三丈:“林沉玉!我是要消气!不是要增气的!”


    “陪孩子玩玩,你就没气了。”林沉玉摊手。


    “老?子是海……你怎么?敢让我去带奶娃娃的!”


    *


    半刻钟后,海东青一脸麻木的出现在了孩子们中?。


    他想起来林沉玉轻飘飘的那句话:“熬过今晚,明儿分你半只烤鸡。”


    他已经喝了两天粥了,终于是为半只烤鸡折腰了。


    吵死了吵死了!他满脸戾气的看?着这十?几个小?孩,他们年龄大小?不一,有十?二三岁的,有地上?爬的,还有两个才长乳牙,还躺在襁褓里的孩童,还没断奶,睁大眼睛看?着他。


    “吵什么?吵!看?什么?看?!滚进去睡觉!”


    有两个小?孩本?来在争吵,看?见来了一个凶神?恶煞的哥哥,吓的缩到?被子里不敢出来。海东青大概的扫视了一圈孩子们,系上?帷幄,拉过半张草席,一个人就翘着脚睡下了。


    睡到?半夜,被孩子哭声吵醒。


    他觉得他杀人的心都有了,强忍着怒气起来,打开帷幄透过月光看?,发现是那两个还没断奶的娃娃。


    “哭什么?哭啊!”他暴躁挠头。


    “哇!”两个娃娃回以哭声。


    “再哭揍你们!”


    “哇!”两个娃娃哭的更大声了。


    旁边有人小?心翼翼提醒他:“哥哥,他们两个应该是要喝奶了。”


    海东青不耐烦:“奶?哪里有奶?我又没有这玩意啊!”他被吵的实?在睡不着,提溜着两个小?孩抱到?怀里,就跑出去找人,他扯着嗓子喊:“谁有奶啊!”


    一片寂静,无?人理会他。


    忽然,他感觉自己胸前的点一疼,低头一看?,差点没被气死。


    那死小?孩!咬住了他的!


    “我不是你亲娘!”海东青崩溃,想把娃娃甩下去,娃娃可能察觉到?了危险,小?乳牙先他一步,狠狠磨了起来,又吸又吮,然后使出了吃奶的劲咬上?去。


    “他娘的!”一阵尖锐又高昂的尖叫响彻云霄,惊醒了林中?乌鸦,扑棱扑棱飞了。


    海东青痛到?捂着额头撞墙,这时候,他怀里另一个小?孩,也探着头去吸他另一边的胸口。他彻底崩溃了:“别咬了我没有奶啊!我不是你们亲娘啊!”


    *


    第二日,林沉玉舒舒服服的醒来,到?了大堂,就看?见海东青瑟缩着脊背,坐在那儿。


    他上?面居然穿了披了个衣裳,没有袒胸露乳。


    这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事,林沉玉端着饭碗坐下看?他,他眼里血丝弥漫,眼底青黑一片,显然昨日度过了难熬的一夜。


    林沉玉往下看?,他硕大的喉结滚了滚,面无?表情的看?过来。


    四目相对,林沉玉嫣然一笑:“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穿衣裳了,是昨儿着凉了吗?”


    海东青深吸一口气,嘶了一声,那上?面的疼痛现在还没有消散下去。他扯开衣襟,露出小?麦色的饱满的胸膛来,曲线优美而健壮,沟壑分明。(审核大大看?看?,他是个男的!男的光膀子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锁七八遍了)


    重点是那几个牙印,咬的实?在不文雅。


    林沉玉噗嗤一声笑出来,扶住桌子笑到?浑身发颤,只紧了紧手里碗,好叫它不晃悠。


    海东青狰狞着眼看?她,语气阴森:“看?我这样,你笑的很开心?昨天要不是我死命控制着脾气,那两个小?娃娃早就死了!”


    “你这不是控制的很好吗?我是知道你不会对小?孩动手的。”林沉玉忽然笑了,刚睡醒的她眼里还有些朦胧的意思在,水光莹润,海东青正挨着她坐下,不觉看?的有些呆。


    林沉玉咽下一口汤道:“听说你哥哥带着你逃亡的时候,有一次本?来被抓到?了的,是那个衙役不忍心看?你这个小?孩惨死,就把你放了,你还泪汪汪的和人家?磕头,说谢谢伯伯,不是吗?”


    海东青忽然意识回笼,蒙的扯紧了衣裳,戒备的看?着林沉玉。衣裳摩擦到?他疼痛的两点上?,他嘶的一声又叫了出来,捂住胸口低头咬牙:


    “那又怎么?样?小?时候的事了。我哥哥怎么?什么?都和你秃噜!”他有些烦躁:“就算这次不杀,也不代表下一次也不杀,我的耐心是很有限的林沉玉!你最好赶紧放我离开!”


    “都说了不着急,等洪水下去再说呗。今天不叫你去看?小?孩了,今天待会安排你去挑水。”现在不能直接喝河里的水,得从山上?水源挑水下来,每日需要水的量非常之多,得青壮男子去才好。


    “还有活?”


    “你想吃白食吗?你看?看?人家?小?青,一个小?姑娘天天干那么?多活,就喝一碗粥一顿,你一顿喝三四碗,是不是要做人家?三四倍的活才好”


    海东青欲言又止,只感觉自己一句没说,林沉玉能唠叨七八句,他浑身有些燥,板着脸起来就走?了,可离开后忽然想起来,林沉玉答应给自己的烤鸡呢?


    他捂着发疼的胸跑步折回去,林沉玉已经不在了,气的他踢着路上?石头,气呼呼离开了。


    还能干什么??挑水去!


    就算是为了把烤鸡要回来,他也得干到?底。


    *


    林沉玉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顾盼生去哪儿了?她这两日实?在是忙的找不着北,若是以往,顾盼生绝对会黏上?来的,可他这两日却连人影都没见着,她有些担心,去寻了寻,房间里干干净净的,府里也没有他的痕迹,她找来小?青问了,小?青也摇摇头,倒是旁边的王公子路过,想起来了什么?道:


    “他说,延平府里好像有他的亲戚,他过去探望探望人家?,昨儿就离开了,说三五日后就回来。”他看?林沉玉面露惊诧,又安抚道:“侯爷放心,我担心路上?乱,特意派了人跟着他的。”


    林沉玉恍惚的点点头。


    她心头升腾起一股奇怪的感觉,说不出来什么?,有些欣慰也有些惆怅。可转念一想,顾盼生的身份他在延平能有什么?亲戚呢?是他母妃身边的人吗?


    她来不及思索,就被叶蓁蓁喊走?了。


    小?姑娘依旧是杏眼桃腮,出挑模样。可眉宇间到?底憔悴了不少,好在精气神?还是足的,她皱眉,清清嗓子道:


    “侯爷,城外缺药了。”


    “缺多少?缺哪些?”林沉玉也不废话。


    叶蓁蓁掏出写好的纸来,上?面密密麻麻记了所需的药材并数量,她犹豫着开口:“延平府现在快要没有药了,过两日就彻底供应不起,可能需要去外地买,这么?多药……”


    她比划了一个二字:“可能需要这个数。”


    “两千两?”


    “嗯,还是按照低价算的,病人实?在太多了,有很多附近乡村的都赶过来了,帷幄还在不停搭下去,病患越来越多,人手也不够。”


    林沉玉唤来王公子:“人手不够尽管找他,这是他的事情,药材的事情我会给你们想办法,两日后交付。”


    叶蓁蓁眼睛一亮:“多谢侯爷!”


    王公子在旁边拧着眉:“侯爷,不仅仅药材不够,我怀疑延平府的粮也快要断了,每日需求的量实?在是太大了,可延平的农户就那么?多,收完了就没了,适才有掌柜和我们透了气,说可能撑两日也快不行了。让我们提前准备去外地购粮,就怕我们过几日,有钱买,都没地方买了。”


    他叹口气:“十?多万灾民,到?底不容易。眼下银钱也没,药材粮食眼看?就要用尽……”


    林沉玉正批着什么?字,闻言搁了笔,就这样看?向他:“无?事,给我辆马车,我批完这些条子,马上?赶赴晋安买粮买药。”


    晋安是整个沿海最大的府,也几乎是沿海各府的中?心,这次并没有受到?多少灾。


    王公子呆滞片刻,似乎惊异于林沉玉的速度:“侯爷,咱们好像没钱了,那什么?买呀,晋安府那些个商人可都是一毛不拔的,不可能白给咱们呀。”


    林沉玉唔了一声,恍然大悟:“好像是的哎。”


    王公子:“……”


    “哎,小?年轻叹什么?气。”林沉玉搁了笔,潇洒起身,拍拍袖上?的尘灰:“走?一步看?一步嘛,晋安府的人,总不能把咱们赶出来吧。”


    *


    延平府半山腰处,一座幽静禅院外正在施粥,顾盼生拾阶而上?,排着队领粥的人,从山门外直排到?了山脚,大和尚正拿着勺为每个人盛粥,粥里不仅仅有米,还放了红薯等粗粮,小?沙弥正奶声奶气的在旁边念佛,盛一碗,他就念一句,虎头虎脑颇为可爱。


    顾盼生看?着城内的灾民们,衣不蔽体,和城外的没什么?区别,好在大家?面色都缓和了许多。人人面上?虽疲倦,却安详了起来。


    官府之前不闻不问下,无?人是安宁的。现在忽然开始赈灾,告诉他们穷苦人家?每日都能领到?两顿救济粥,若是去做工还能赚到?粮食,这无?疑是告诉他们一个信息:


    官府还没有放弃他们。


    一句没有放弃,说起来轻巧,做起来却困难重重,这可是十?几万人的吃喝调度,做一顿都困难,大家?刚开始都害怕官府是不是摆个谱做个样子,可现在已经是第三日头上?了,依旧正常发放。


    大家?逐渐放心下来,脸上?笑容也多了。


    曾经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水患,基本?都是敷衍了事,让大家?自己自生自灭去。毕竟人是健忘的,再痛苦的灾难,等家?园重建后,过个十?几二十?年,痛苦也会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麻木掉,等他们慢慢老?了腐朽了,也行只有府衙的年志上?寥寥数语,替他们记得了。


    可这次是不同的。


    山门阶梯长而宽,一级一级的从山脚下搭到?山上?,灾民们自发的在左边排队,长长的一行看?不见尾。


    顾盼生漠然的走?过灾民,自阶梯的最右边,拾阶进了山门。


    山门肃穆,俨然无?声。


    *


    禅房中?。


    一老?一少正对坐无?言,唯有旁边炉中?檀香,散着袅袅清香,萦绕着老?少的周身。


    顾盼生坐在蒲团上?,垂着腕,那香烟萦着他的粗布衣裳,绕着他白皙修长的手,蜿蜒而上?,却似乎惊讶于他的容颜,悄然散去。


    老?者微微抬眼,透着浑浊的眸静静打量着他,禅堂有些阴暗,白皙的面容上?多了些阴影,阴郁难言,凤眸幽深而狭长,眉不画而翠,唇不描而红,他的眼有些昏花,禅堂中?央那观音的面容也氤氲朦胧了起来,居然和他的面容叠在了一处,又倏然分开。


    都言男生女相,必是贵相。顾盼生的容颜确实?挑不出半点毛病来,他美的几乎叫人觉得不能用男女来狭隘的区分,这尊容绝艳里,又叫人觉得高不可攀。


    其实?,早在眼前少年揭开斗笠,露出面容的一瞬,他忽然就明白了来者身份。冥冥之中?自有感应,倒也不是感应,实?在是先皇和他那位宠妃的模样太过脱俗,叫人看?见了他们,一辈子都忘不了。


    如?今的少年,就如?照着先帝和那位妃子的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顾盼生知道对面之人的身份,还在太妃底下过日子的时候,太妃提到?过几位隐退的大臣,其中?就有一位是当年的将军,如?今落发为僧,挂单于延平禅院内,与?外界一切隔绝,除一二人外,无?人知他下落。


    他几番周折,终于见到?他。


    那将军一身煞气早已洗褪,半生戎马让他身子徒增伤痕,空荡荡的禅房里除了蒲团无?什么?物什,唯有那对联是唯一的装饰: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坐着,悠长的沉默横亘在二人之间。


    直到?半个时辰后,房间里终于回响起了老?将军苍老?的声音:


    “岩上?桃花开,花从何处来?又往何而去?”


    顾盼生睁开眼,眼里是从未有过的肃穆和杀意。


    “从死生劫难中?来,往我该在的位置去。”


    *


    老?将军,是跟随先帝南征北战的股肱之臣梁胥,奈何得罪了如?今的帝王顾螭,被抄家?问斩,为了躲避顾螭的追捕,他离开京城落发出家?,远离尘嚣,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暗中?寻找先帝的血脉,没想到?顾盼生倒是先自己找上?门了。


    那一番对话,更叫老?将军认定了他的身份。


    听闻顾盼生这些年的经历后,纵然是钢铁男儿,也落下了泪来。


    “想不到?太妃没了后,小?少爷你竟过着那样的生活。老?臣却只顾着躲避,不曾寻得您的踪迹,实?在是罪该万死。”


    “无?妨,终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盼生能见到?老?将军,亦是天意。”


    老?将军浊眼含泪,忽又想起来什么?,表情肃然:“延平府除我之外,还有几位大人也藏匿于此间,或归隐或经商,他们都是先帝交代过要抚养照顾您的股肱之臣,请您放心。”


    “还望老?将军替我引见!”


    “可惜小?少爷来的不是时候,这段时间有人来了,老?臣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和延平府其余的几位旧友联系。”


    “谁?”


    “萧匪石。”


    *


    说起来萧匪石,沿海并非她的辖区,此次她来的又隐蔽至极,一路上?几乎没有惊动官员。似乎是秘密出行,她这个人做事一向毒辣而诡谲,来到?沿海实?在不是个好消息,这让人不得不警惕。


    可据人打探消息得出,她这些日子一直在晋安府待着,盘下了一座宅院,买了几个奴婢丫头伺候着,然后便在家?中?,深居简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甚至断绝了和官府的来往。


    谁也不知道她在府中?做什么?。


    隐约有打听到?她在买办什么?,派去的人打探到?,她似乎派人各地打了许多新家?具,每人只是派人上?街,去裁缝铺做衣裳,去金银店打首饰,那架势,简直是要在晋安安家?落户了。


    可这是不可能的,她还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位高权重,怎么?会定居在晋安呢?所以她的动机就成了迷。


    到?底是忌惮着这位奸佞,他们这些老?臣都不敢轻举妄动。


    顾盼生好看?的眉毛微拧,面露不虞:“既如?此,待萧匪石离开后,我再来寻老?将军。”


    “少爷要去哪儿?”老?将军似乎有些惊诧:“您不现在就跟我离开吗?”


    顾盼生也愣住了,他似乎是习以为常的认为,自己要回到?林沉玉身边,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不经思考,已经脱口而出:“是,我回师父身边。”


    老?将军是听说过林沉玉威名的:“也好,若是少爷能招揽到?那位,那位虽然不是位高权重,但她父母确是至关重要的存在,对您颇有益处。”


    顾盼生脑海一片空白。


    他想说,自己在林沉玉身边,并非为了这些个目的,他只是单纯想……想靠近她。


    可这话,究竟耻于说出口来。


    *


    顾盼生走?下山门,还没出门槛,就听见灾民熙熙攘攘的声音。


    “林侯爷来了!那位赈灾的林侯爷来了!”


    “哪位是林侯爷?在哪里啊?”


    他瞳仁蒙的一紧,不敢置信的抬头看?去,就看?见林沉玉负手而立,立在台阶下,依旧是白衣飘飘衣带如?雪的模样,她眼底有些青黑,嘴角却一如?往常的擒着笑,温和的看?着自己。


    山门的台阶是那样的长,可他隔着这长长的台阶,一眼就望见了她。


    她朝他伸出手来,他便毫不犹豫的朝她走?去。林沉玉一把扶住小?徒弟,眉眼含笑:“这些日子冷落你了,我马上?要启程去晋安,带你一起去,顺便逛逛散散心,好不好?”


    晋安……萧匪石现在所在的地方。


    顾盼生呼吸一滞,还是点了点头:“好。”


    第 58 章


    到?晋安府的路并不算长, 快马加鞭一个多时辰就到了?,路程不远,只?是车上比较难熬。林沉玉只?带了三个人出行——叶蓁蓁并钱为, 还有她的宝贝徒弟。


    带叶蓁蓁是为了?买药, 林沉玉对于药理不甚了解,怕买错买漏,因此特意带上了?叶蓁蓁。至于钱为,是他嘴馋了偷偷溜出来跟着的。


    他累的在车里四仰八叉:“侯爷!我嘴巴都快淡出鸟味了?,连着三?四日连丝肉味都没尝到?!我好像一只?小苍蝇, 又馋又脏的呜呜呜。”


    林沉玉刷一声拉开车帘,笑眯眯的上来, 跟着她上来的还有顾盼生。


    钱为只?感觉脑袋嗡嗡的, 迅速坐起, 缩到?小师妹身边去,瑟瑟发抖起来。


    “怎么了??”


    “没什么。”钱为低着头, 不敢看顾盼生:“我不馋了?我不馋了?。”


    他现在看见顾盼生,有一种?畏惧感。那点少年的喜欢烟消云散在了?倒挂金钩的夜里,他含泪看向林沉玉, 耷拉着脑袋,跟沮丧的小鹦鹉一般。


    林沉玉摸摸他的头:“放心, 到?了?晋安就带你去吃好吃的,吃多少都依你。”


    她的抚摸轻柔, 声音温和?, 钱为热泪盈眶。


    呜呜呜,还是侯爷好!明明那么高贵的一个人, 却这么平易近人,这么的温和?善良。


    他依赖的挨着侯爷坐下, 心里叹息,要是侯爷是女人就好了?,啊不是,他是女生也好呀!能嫁给侯爷,他都不敢相信有多幸福!


    顾盼生的视线落在林沉玉抚摸在钱为头顶的手上,那手修长如玉,微长的指甲修剪的整齐莹润,看着赏心悦目。


    他蓦然升起一股躁意来,强逼着自己别看了?视线。


    *


    到?了?晋安府,已经是下午了?,林沉玉找了?间酒楼先坐下,点了?三?四个荤菜,自己要了?一壶酒,自饮自酌起来。


    钱为看见了?店小二?端上来了?荤腥,口水都出来了?,拿着筷子就夹过去。


    “哎等等!”叶蓁蓁拿筷子尾敲敲他手背。


    钱为悻悻收了?筷子,叶蓁蓁附耳道:“侯爷还没动筷子呢,就你猴急,你好歹敬侯爷一杯。”


    “哦哦,”钱为慌慌张张拿起酒杯:“侯爷,敬您!”叶蓁蓁也起身:“侯爷,我们代?表衡山派敬您一杯!”


    “坐着吃酒,普通的小聚一聚,那么客气做什么,拘束!”


    林沉玉笑着颔首,和?他们喝了?,又给顾盼生倒了?一杯酒,她凑近去看顾盼生的脸,两人呼吸离的很紧,四目相对,她笑容里带着些?柔意,眉眼清澈:


    “这些?天冷落了?小徒弟,你有没有怪师父?”


    “不会,弟子永远不会怪师父的。”顾盼生乖巧的摇摇头,顺着林沉玉的手接过酒杯来,又送到?林沉玉的唇边。


    也许他动作有些?急了?,酒杯撞到?了?林沉玉的唇,她薄而饱满的唇瓣微微一颤,颜色如早春的桃花般艳的诱人,隔着酒杯,顾盼生都能感受到?那柔软的颤意。


    林沉玉笑着饮了?那杯中酒。


    顾盼生捏着酒杯,缓缓放下了?手,酒杯藏在他袖子里,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边沿,一圈又一圈的想留住那一缕温度。直到?指尖摩的发疼,他才停下。


    他忽的有些?嫉妒这杯子。


    他不说话,林沉玉也不说话,她坐在靠窗的凳子上,斜斜翘着脚,单手擒着粗瓷酒杯,里面满是浑浊的老?酒,有些?过于辣了?,她喝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刺啦嗓子,后劲也很绵长。比起她喜欢的清酒来说,倒也颇有一种?风味。


    她一边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市,来来往往的人群,一边饮着杯中酒。


    饭没吃几口,酒倒是喝了?半盅。


    *


    “小美?人,拼一个?”


    一个喝醉酒的官差打扮的人,醉醺醺的靠了?过来,他作势要去摸叶蓁蓁的脸蛋,目光淫*邪。


    其实说是醉酒,他心里门儿清。谁该惹谁不该惹他都清楚的很,酒楼雅间的人,他招都不敢招惹,看见几个姑娘穿着朴素坐在大堂里用膳,他心思就活络起来了?,晋安府的大户人家他都见过,留意过,并没有这么几个人物,他顿时起了?不良心思来。


    叶蓁蓁气的香腮带赤,一巴掌打过去,瞪大眼睛看她:“哪里来的登徒子!再敢闹事我要报官了?!”


    “报官?好呀。”那人嘿嘿一笑,又看向了?顾盼生,他屁股往顾盼生坐着的凳子上挪,就在他要坐下的时候,顾盼生忽的起了?身。那人冷不防凳子不平衡,啪一声凳子翻了?,人也摔倒了?。


    “啊!”那人痛叫。


    “呜哇!”钱为被?凳子砸到?了?脚,泪汪汪的。他怎么这么倒霉啊!


    “好家伙,敢打你们官老?爷!我要把你们这些?刁民!一个个送进衙门打板子!”他气呼呼爬起来,酒醒了?一些?,斜眼看那上首的白衣公子,伸手又要去拿他。


    忽然,一个声音含笑在他耳边响起,一柄刀挡住了?他伸向林沉玉的手:“哟,哪来的大官呀?让本指挥使认识认识,嗯?”


    林沉玉只?感觉周身安静了?下来,她抬眸去看,只?看见热闹喧嚣的酒楼一霎时空了?下来,两排锦衣卫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了?两侧,约摸有十来人左右,为首的年轻人正架着那登徒子的脖子,笑眯眯的看着他。


    那登徒子本来正想发怒,可瞥见来人身上蟒袍和?绣春刀时,眼睛都直了?。


    锦衣卫……


    他呆呆的看向来人,来人掀开斗笠盔,露出张朝气蓬勃的俊秀脸蛋,他笑的时候露出小虎牙来,梨涡浅浅,看上去无?害又开朗。


    可下一秒,他的刀却告诉了?他,这一切都是错觉。


    燕洄拍拍手,踹一脚瘫软在地的人儿,笑眯眯看向林沉玉,叫的亲热:“想什么呢侯爷。”


    她肩膀被?人猛的一揽,身边凳子一重,燕洄贴着她坐下了?,脑袋忽然穿过她的胳膊弯,笑眯眯的一口要去咬她的酒杯。


    林沉玉吓了?一跳,一把挪开酒杯,叫燕洄扑了?个空。她喝过的酒杯怎么能随意让男人碰?


    她一回头,不提防那人带着个铁硬的斗笠,她的额头正撞到?燕洄斗笠的边沿上,额头瞬间就红了?一道,她嘶了?一声,揉着额头斜眼看他,眼神里有些?幽怨。


    “侯爷今儿怎么了?,笨成这样?”


    燕洄笑的开心,他摘了?玄铁做成的斗笠盔,露出俊秀的娃娃脸来,他伸手去摸林沉玉额头,被?林沉玉一把打开了?,他只?得狠狠敲了?敲斗笠盔,笑骂道:“敢叫侯爷额头受那么大个伤!回去了?我要打这这帽子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林沉玉幽幽看着他:“倒也不必,盔甲没错。”


    “那就是我的错了??”


    “哪能呢。”


    燕洄眨眨眼看她,他身上穿着的依旧是去年的蟒袍,随意的解了?刀,放在案边,也不管旁边发愣的几个人,娴熟的自己拿了?杯子,自顾自倒了?酒来喝。


    “手老?实些?!”林沉玉警告他。


    燕洄收了?揽着她右边肩膀的手,放在了?腰上。


    “手!”


    燕洄又收回揽在她腰上的手,放在了?左边肩膀上。


    林沉玉忍无?可忍,一筷子扎到?他穴位上,燕洄闷哼一声,终于老?实了?。


    他不满开口:“侯爷好凶啊!金陵一别已有一月,常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之间隔了?三?十秋,这么久没见,侯爷就没有一点想我吗?”


    *


    钱为瞪大眼睛看着来人,看着他的绣春刀时,他眼神呆滞,只?以为是侯爷朋友,当他看见他身上那蟒袍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妈呀,是个大官啊!


    燕洄扫视了?一眼桌上几个人,笑眯眯道:“侯爷的小辈,也是我的小辈,这桌饭菜我请了?。”


    “你请客?”林沉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双醉眼觑他。得到?燕洄的肯定答复后,她伸手喊来了?店小二?:


    “把冷切的牛肉什么的,切上几十盘,荷叶包着给我们带走。有什么好保存的肉类,捡贵的也都给我们包上带走。”她拿酒杯指向燕洄:“燕指挥使请客,务必记他账上。”


    燕洄笑骂:“连吃带拿算什么本事!我是请客,不是当冤大头侯爷。”


    “你付不付?”


    “付付付。”燕洄从怀里掏出枚银锭来砸到?小二?怀里:“听?到?没有,按照侯爷吩咐来!”


    吃饱喝足,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离开了?酒楼,燕洄骑着马亲自送他们到?了?客栈,林沉玉正要和?他告别,却被?他慢悠悠拉住:“侯爷陪我走走路,消消食呗。”


    *


    客栈后院有一株梧桐树,凋零殆尽,光秃秃的枝丫上露出个鸟窝来,里面栖着小鸟,据说鸟能聚人,来客栈里落窝一般是不会赶它?们走的。


    燕洄随手捡起了?片枯萎的梧桐叶,放在林沉玉手心,笑道:“那句双关语叫什么来着,愿天无?霜雪?”


    “愿天无?霜雪,梧子结千年。”林沉玉淡然开口:“本侯最近被?一件事困扰了?很久,想问问看燕大人。”


    “问,本官知无?不言。”


    “延平的粮,到?底去了?哪儿?”林沉玉看向他,目光灼然:“我早就打听?过了?,附近的几个州府,最近具没有什么大的天灾人祸,不可能是拿去赈灾了?,听?说最近锦衣卫借了?沿海的几十只?船队,是把粮通过海运辗转北上去了?吗?”


    若不是那些?粮消失了?,她也不至于东奔西走的狼狈。


    燕洄但?笑道:“督公的心思哪里是我们可以猜的,说句实话,这件事不是我经手的,我一概不知。但?是我可以告诉侯爷的是。”


    他微微一顿:


    “督公既然拿走了?这些?粮,那这些?粮必然要用到?比赈济灾民,更值得的地方?。”


    林沉玉冷笑,听?到?这句话,她只?觉得浑身血液发冷,她站定在梧桐树下,直勾勾的看向燕洄:


    “果然,你们是知道延平的水患的,你们也是知道十几万灾民流离失所,就要活生生饿死的。”


    “什么叫更值得的地方??十几万的人命,在你们心里,甚至够不上等价筹码吗?我不明白,你们心里的秤,到?底什么最贵重。追求权力,热爱富贵,对于百姓的苦难不闻不问!这就是你们的为官之道吗?”


    燕洄莫名其妙被?劈头盖脸骂了?,他面色也有些?不虞,他也停了?脚步,梧桐树垂下阴影正笼罩着他,他面色有些?阴郁:


    “侯爷,我觉得您旁的都好,唯有一点,您的眼界放的有些?小。”


    “要多大的眼界,才能漠视十几万灾民的苦难?燕洄!”林沉玉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燕洄冷笑,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火,语气缓和?了?些?:


    “天下为棋,唯有英雄方?能入局。这人间需要的是上位者的大刀阔斧,而不是您这样毫无?意义的缝补。”


    林沉玉面色一冷:“什么叫毫无?意义?天底下百姓安居乐业,方?有太平盛世。十几万人平安活下来,保住这一方?平安,便是我做一切事的所有意义!”


    燕洄噗嗤一笑,停了?脚步,笑的露出虎牙来:“我只?是觉得侯爷还是年轻了?,年轻的叫人觉得可爱。”


    他也不再掩饰自己的真意,语气虽然带着笑,却咄咄逼人了?起来:“赈灾靠的可不仅仅是那点粮食,后续的事情侯爷考虑过吗?灾后的瘟疫,延平的大坝重修,灾后重新规划灾民们活着的地域并耕地,重新兴建家园,这一环扣一环的事情可不少,十几万人是个大麻烦。侯爷,这粮食即使给了?他们,他们也未必能继续活下去,不如用到?更有价值的事情上,不是吗?”


    “毕竟,若是做到?一半就无?能为力了?,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给他们希望,不是吗?”


    林沉玉也停了?脚步,她直视他,不卑不亢:“你怎么知道做到?一半就无?能为力了?呢?你甚至不愿意去尝试,就放弃了?”


    燕洄不以为意,有些?玩世不恭的负手而立,凑近了?看她眉眼:“那我就拭目以待,看看侯爷接下来,要怎么盘活这十几万人了?。”


    *


    他的眼神一直盯着林沉玉,似乎想从她眼里看出来什么来,可林沉玉忽的闭了?眼,叹口气:“还能怎么样盘活,来晋安筹粮筹钱呗。”


    她似乎很是烦恼的样子,气势低了?些?,服了?个软。


    燕洄哈哈大笑,颇为愉悦:“怎么,你想从晋安的商人手里咬块肉下来?督公和?他们打交道都要被?咬掉三?分好处,不可能不可能。”


    “这不是有您在嘛。”林沉玉拍拍他肩膀,忽然笑了?起来。


    两个人刚刚还剑拔弩张,这会又满面春风起来。


    燕洄眯着眼看她:“休想打我主意,我没钱也没粮。”


    林沉玉却神秘一笑:“没事,咱们谁跟谁呀?你没钱,我反过来给你银子呢!”


    她自怀里掏出张银票来,往燕洄怀里一塞。


    燕洄看了?看银票,愣住了?,两百两,虽然不多,倒也是可观的数字,他忽然有些?摸不透林沉玉要干什么了?。


    “我在金陵请您一顿,今晚麻烦燕大人做个局,替我请来这晋安有名的十几位大商贾,一起聚一聚,如何?您什么话都不用帮我说,就做个局就行。这点银票不成敬意。”


    燕洄眯着眼,他心知林沉玉一定有坑埋着等他。可他就是好奇,他倒要看看林沉玉怎么筹款,他点点头:


    “好。”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笑非笑:“话说回来,侯爷这钱是赈灾款吗?若是赈灾款,我可拿的棘手,不敢要呀。”


    林沉玉摇摇头,语气依旧含笑,如春风拂面:“这钱来的干净,是我自己的钱,燕大人放心收下。”


    她眼底闪过丝不舍。


    燕洄笑眯眯把银票折起来,正准备塞到?袖中去的时候,余光忽的瞥见了?林沉玉空落落的腰间,他顿觉,海外侯的腰好细,盈盈的束在腰带里,不知道握上去是什么感觉……


    不对,她的剑呢?


    “侯爷的剑呢?”


    “当了?,银钱还没捂热呢,现在在你袖子里。”


    燕洄彻底愣住了?,他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海外侯居然把她的爱剑给当了?,他只?以为林沉玉赈灾,不过是善心泛滥,决计坚持不下去的,却没想到?她能做到?这个地步。


    那把剑叫吟霜,陪着林沉玉漂泊江湖,陪着她见证了?华山之巅的锋芒无?双,也陪着她在篝火旁,度过了?每一个江湖荒原的夜晚。


    他忽然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觉得荒诞又荒谬:“侯爷,一个剑客没了?剑,是很危险的事情。”


    “我的剑早已在我的心里了?,心有剑意,万物皆可为我手中剑。”林沉玉随手捡起根枯枝,随手一挥,那枯枝如剑般闪过残影,带起凌厉风来。


    枯枝的尖,直指向燕洄。


    她清冷冷的眸里,眸光却灼然:“剑当了?可以赎回来,燕指挥使,若是一个人失去了?他为官为人的初心,是再也回不了?头的。”


    第 59 章


    “燕指挥使来了!”


    百花楼里香雾弥漫, 水榭楼台,燕洄置宴的雅座特意选了个八角亭,他并没有穿锦衣卫的?衣裳, 难得的拥了暗红毳衣, 额间带着灰鼠抹额,盘膝而坐在正首,倒有几?分风雅意思在。请的?人不多,统共十三位,具都是晋安府有头有脸的富贵人物。林沉玉本不欲出头, 奈何?燕洄一手就把她从角落拽了出来,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定了。


    这些人虽不归燕洄所管, 可燕洄到底位高权重, 他们畏惧于他的?官威, 不敢不赴宴。眼看燕洄对这位少年如此特殊,他们不由得面面相觑:


    “燕大人, 敢问这位是?”


    燕洄亲手为她斟了酒,笑眯眯的?扫了眼来宾:“和你们介绍则个?,避免你们得罪了人, 需知道,在南朝, 得罪了我不要紧,得罪了我身边这位小侯爷, 那?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


    “燕大人过誉了,在下乃海外侯, 林沉玉。”林沉玉言简意赅。


    大家恍然大悟,海外侯三个?字一出来, 大家隐隐约约都能把传说中的?人和眼前人对上了,毕竟这个?名号实在是太过响亮。


    而眼前的?年轻人,她实在太年轻,又太俊秀,让大家一时有些失语。


    “今儿我做东,恰好?侯爷路过,我就顺路把她拉来了一同吃饭,各位员外,应该不会怪罪吧?”燕洄扫一眼大家。


    “怎么会呢大人,能见到侯爷,也是我们三生有幸呀!”大家纷纷附和道。


    燕洄笑道:“侯爷是我的?莫逆之交,知道我来了晋安,说什么都要来看我一眼,盛情难却呀。”


    “是吧侯爷。”他捏着酒杯,似笑非笑的?侧着头看她。


    “是呀,我和燕大人是多年挚友。”林沉玉点点头。


    嗯,才见过两?面的?多年挚友。


    燕洄哈哈大笑,林沉玉不得不配合他的?模样?,让他异常的?愉悦,他扫过这些个?商贾,想起来以往打交道的?经?历,有些牙根发恨。


    这些人的?吝啬都是有目共睹的?,他一心想看林沉玉如何?对付他们,因此并不啰嗦,就吩咐上菜了。


    *


    这饭吃的?极为奢华,百花楼本就是晋安府上得台面的?大酒楼,燕洄点的?都是些山珍海味,琳琅满目的?摆满了桌子,大家吃的?满面红光。吃了就要聊天,这桌上又不方便聊生意,大家只得说起来自己走南闯北的?经?历。


    本以为林沉玉是个?沉默寡言的?江湖人,可没想到的?是,什么话她都能接上,你说去过什么地方逛过什么风光,她都能给你补充两?句,说出个?那?地方附近有什么个?地方,直让你眼睛一亮:“哟!原来侯爷也去过那?儿!”


    没想到这海外侯虽然年轻,阅历却如此丰富,还各位平易近人,大家不由得有些诧异,心里的?紧张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起面对着一桌佳肴,林沉玉却没什么胃口,她更喜欢这家酒楼酿的?酒。


    是花酒,酿的?甜而不腻,吃着清冽又芬芳。


    她才喝了两?盏,面上升起来些红晕,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酒后?劲挺大。


    燕洄凑过来,看着她面上红晕,眸光加深。思绪却飘的?有些远。


    最开?始知道这个?小侯爷的?名号时,他是不屑一顾的?,他这种从?草根里通过血路爬上来的?人,对于这种世?袭的?贵族有天生的?对立仇恨。他对林沉玉的?好?奇,都源自他的?上司——萧匪石。萧匪石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搞不懂她。


    说她喜欢男人吧,她却能夜夜和后?妃缠绵;说她喜欢女?人吧,她没少和男人厮混过。这个?人性子比帝王还诡谲多变。就在你认为她爱上一个?男人或女?人的?时候,下一瞬,她就会用血淋淋的?手告诉你,那?都是错觉。


    后?来他大概明白了,无论男女?,在萧匪石眼里都只有一个?用处:垫脚石。


    唯一一个?人是例外的?,那?就是林沉玉。


    他也想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凑近后?发现?,她果然是个?很特殊的?人,身上有一种别的?世?袭贵族都没有的?气质,清冽又迷人,就和他手中的?杯花酒一样?。


    入口只觉得清冽,下喉才能品出芬芳,后?劲绵长,一直热到心里。


    燕洄饮尽了杯中酒,看向林沉玉侧脸的?目光不由得有些放空。


    忽的?,他听见一声尖叫,当即拔了刀,眼神凌厉:“什么事!”


    *


    门口一个?乞丐打扮的?少年,一瘸一拐的?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门口,他浑身泥巴,额头已经?磕出了血,混着泥污滴在青石板的?地面上,越发触目惊心。哭的?泣不成声:


    “大老?爷们!求求你们给口饭吃吧!”


    “什么叫花子!怎么跑进?来的?!”几?位富商看见这少爷,面色不虞,喊人要赶走他。


    守在门口的?护院匆匆赶来,一脚踢向少年,少年被踢的?仰倒,虚弱的?躺在地上,哇的?一声吐出来一口“鲜血”。


    护院把他拎起来,他又死死的?抱着护院的?腿,拼命的?把泥巴擦在他身上,哭的?肝肠寸断:


    “求求你们!大老?爷们!我要饿死了!给我口饭吃吧!”


    护院崩溃的?看着自己被泥巴染污的?新裤子,旁边有人拼命踢那?个?乞丐,乞丐却只顾着死死抱住护院,一动不动,一边哭诉着自己的?悲惨遭遇:


    “我从?延平来,已经?三天三夜没吃没喝了大人们!我的?爹淹死在了水里,我的?娘饿死在了路上!我三岁的?妹妹没有奶吃,就在刚才活生生饿死了!我好?不容易流浪到了晋安,求求你们赏我一口吃的?吧,求求你们了!”


    乞丐哭的?甚至是可怜,他红着眼,露出水汪汪的?眼里看着大家,嘴里说的?一家四口的?悲惨遭遇,实在是催人泪下。


    “慢着。”


    林沉玉站了出来,拦住了护院打人的?手,她眼里似乎有泪光,看向燕洄:“燕兄弟啊,你看那?人好?生可怜,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若我们赏他点饭菜去吧。”


    燕洄嘴角一抽,不知道林沉玉葫芦里卖什么药,可还是答应了:“好?。”


    *


    那?少年吃完了,一瘸一拐的?走了。


    林沉玉却一直愁眉不展,唉声叹气起来,那?些个?富商本想找她敬酒,看见她忧愁模样?,面面相觑:“侯爷怎么了?这么伤心的?模样?。”


    林沉玉叹口气,负手而立,站在窗前,抬头看月,眼里有盈盈泪,目光里脆弱而带着悲悯:


    “本侯心忧天下,想到延平的?灾情,难受的?吃不下饭。自去年以来,天灾人祸不断,先是西北地震,借着各地干旱,今年开?春又是涝灾,本侯本来以为治下的?百姓安居乐业,就算是洪涝过后?也能保得平安,却没想到,他们是这样?的?状态。”


    林沉玉落下两?滴泪来。


    燕洄面色古怪。


    下一瞬,林沉玉回身,握住他的?衣袖,眼眶通红:“燕兄,如今天灾人祸,我们又岂能袖手旁观?我有意大兴一场水陆法会,供养三宝!为黎明百姓祈福消灾。请老?天爷平息怒意,降诸甘霖,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好?让天佑我南朝,岁岁年年,太平无恙!”


    燕洄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她暗中掐了掐燕洄的?手,传音入耳,语气带着阴森:


    “配合一下,钱还给我。”


    那?钱可不是给他的?。


    燕洄想笑又笑不出来,只觉得她实在有趣,也装出了一副哀痛的?模样?:“你说的?是,侯爷,我们为官的?人,自当为皇帝分忧解难!国家大难在此,我们做臣子的?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他从?袖子里摸出了那?银票,原封不动的?放在桌上,声音沉痛:“本官就出五百两?的?香火钱吧,我们一起和办个?法事,记得替本官挂个?名,也消消灾,祈祈福好?了。”


    他故意多说了一些。


    “多谢燕大人,燕大人慈悲心肠。”


    林沉玉抹抹泪。


    这倒把几?个?商贾看不会了,若是叫他们筹款赈灾,他们是一毛不会拔的?,可若是做法事,他们倒有些心动,毕竟沿海信佛的?人也多,他们平素也都是会去庙里的?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靠着海吃海的?多,平时都会拜拜神修修庙,来祈祷平安。因此并不抵触在这里掏钱。


    更何?况,这是侯爷和燕大人提头办的?,他们一毛不拔,说得过去吗?这不显得他们冷漠无情吗?


    这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燕洄和林沉玉,琢磨出几?分意思来了。


    若是自己能出个?大头,岂不是以后?能借着机会和侯爷还有燕大人一起去寺庙,这接触的?久了,亲近起来了,百害而无一利嘛。虽然他们手里没生意,可若是能牵线搭桥,那?就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啊!


    有人想的?通透,爽快开?口:“燕大人慷慨解囊,那?老?朽也不能麻木不仁,老?朽也出五百。”


    他开?了个?头,慷慨解囊。


    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掏钱也是门学问,给多了吧,怕压过燕指挥使的?风头,惹他生气,给少了吧,又显得自己家底不足,小家子气。


    盘算到最后?,干脆每个?人都给了五百两?。


    一顿饭的?功夫,林沉玉就这样?空手套白狼,套了五千多两?善款。


    *


    吃酒吃到最后?,大家都散了。


    她有些微微醉,笑嘻嘻的?数着那?些个?银票,她面上醉颜酡红,眼里也漾着笑意,斜眼乜向燕洄:“燕指挥使,你不是说舍五百两?做法事吗?怎么只给我两?百两??”


    燕洄气笑了:“你还好?意思说,那?两?百两?我还没捂热就还给你了,好?心好?意帮你多说点,你反倒倒打一耙是吧。”


    “你就说你是不是要给我五百两?嘛。”


    也许是喝醉了,她说话之间带着股胡搅蛮缠的?意思来。


    燕洄无可奈何?,他和个?醉汉置什么气呢?他掏出来钱袋,扔出来张银票给她:


    “算了,给你吧给你吧。”


    林沉玉得了银票就翻脸不认人,她站起身,咳嗽清清嗓子,饮尽了杯中最后?一滴酒:


    “多谢燕大人款待了,又吃又喝您的?,又拿您的?银子,又借您的?势力,多过意不去呀。”


    她眼神清明,哪里还有什么醉意?


    燕洄笑的?牙疼:“算你厉害!栽你身上第二回了!罢了罢了。”


    林沉玉小心翼翼把那?些个?银票都收拾好?,塞进?怀中放的?服帖,又叫人来,收拾了那?些没动筷子的?好?菜,用荷叶打包带走了。


    她和燕洄再次别过,一个?人孤零零的?离开?了百花楼。


    燕洄在楼上,看着她的?离去身影,她衣袂飘然背影朦胧,渐渐的?消失在了长街里,他终于收回了目光,叹了口气。


    这是他们的?第二面,在晋安,相遇的?突然,分别的?也随意。


    他被算计了,可也不觉得很难受。


    *


    “侯爷!”


    她刚回客栈,就看见钱为一瘸一拐的?跑来迎接他,他泪汪汪的?一脸委屈模样?,双手揉着屁股:“刚刚那?个?守卫他踹人好?凶,一直朝我屁股踹,都踹红肿了我怀疑。”


    那?个?刚刚闯进?去的?小乞丐不是别人,正是钱为假扮的?。叶蓁蓁和顾盼生给他打掩护,帮助他混了进?去。


    “你辛苦了,给你带了夜宵。”


    林沉玉笑着把荷叶摊开?,钱为眼睛一亮,屁股也不疼了,吃的?满嘴流油,嘴里鼓鼓囊囊的?不忘记开?口:“侯爷侯爷!怎么样?怎么样?。”


    “筹到了!”


    林沉玉把钱袋拿出来,把银票一张张叠出来:“整整七千两?,借佛菩萨名义筹的?,对不起菩萨咯。这些钱足够我们买药材,再买粮食了,能撑一个?月,不是问题。”


    有这个?时间,差不多就能让灾民们回去休整,种上一茬蔬果,重建屋子,落户安家了。


    叶蓁蓁和钱为欢呼起来,顾盼生面容也轻松了起来,小小的?客栈屋子里挤着四个?人,有些拥挤,可大家脸上的?笑却无边无际。


    “侯爷好?厉害!”叶蓁蓁满眼崇拜。


    “不愧是侯爷!”钱为双眸亮晶晶。


    林沉玉失笑,摸了摸钱为的?头:“也有你一份大大的?功劳!”


    钱为有些骄傲:“我就知道我屁股不能白白被踹!”


    林沉玉笑着看向叶蓁蓁和顾盼生:“钱为今日累到了,让他在客栈好?好?吃夜宵好?好?休息,我们几?个?忙一忙,趁现?在去采购药材和粮食,明儿早上就打道回府,掌门该等的?急了,你们还有劲陪我去吗?”


    “当然有!我们快走吧!”


    叶蓁蓁一把拽住顾盼生,笑眯眯的?把他推出去,一手去拉林沉玉的?衣袖,她面上虽疲惫,可眼里满是干劲:


    “剩下的?买药就交给我吧!看我去和他们砍价,走!”


    第 60 章


    林沉玉一夜未眠, 披星戴月就马不停蹄的回了延平,带回去的不仅仅有十几车的药材,更有几十车的救命粮。她拿着剩余的银票就敲响了王公?子的房间门, 一笔一笔的替他算清楚:


    “在晋安我们筹到了七千两善款, 我已经支用了一部分去买米粮买药材,剩余还有两千两左右,是时候去重新把村庄建起来,该分地的分地了。”


    她心里盘算的很清楚,灾民不能一直靠着她们过日子, 燕洄有一点没有说错,养着十几万人是一个无底洞, 惰性一旦升起,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过?惯了, 他们就很难回去过?去那种?男耕女?织的艰苦岁月了,因此不仅仅要养身, 更要养灾民的心。现在距离水涝已?经过?去了五六日,灾民?们已?经安定?了下来,不再如以前一般彷徨了, 这个时候就要让他们活跃起来。


    那最好的手段,就是以劳代赈。


    王公?子打着哈欠, 还没从那几千两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就被迫听?林沉玉的唠叨:“我的打算是, 由懂水利的师爷带领着, 将灾民?营的人分拨四处,原路返回家乡去干活, 吃依旧是我们管,可活得他们自?己干:将庄稼地重?新翻起来, 重?夯地基,根据遗迹重?新划分土地并房屋的界限,重?新打井,每人负责他们原本?自?家的活,干起来也有劲些”


    王公?子张大?嘴巴:“可他们安顿下来之后的粮食怎么办呢?”


    “待灾民?们安顿下来后,再发给他们十日的粮食,并洋芋的种?块。这寒冬腊月也只有这东西收的快,而且能抗冻了,让他们先种?上一茬保命的东西再说。只要第一波缓过?来,开了春他们就能继续和往常一样,该种?什么种?什么了。”


    王公?子愣愣的点头,他本?来被人半夜吵醒,有些生气,可看见林沉玉认真的侧脸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林沉玉正垂着眸,秉着烛光,烛光照见她眼底青黑一片,似是多日未曾安眠,他忽然觉得林沉玉脱下外袍后,她的身影过?于?单薄了,单薄的让人感觉,一阵风过?,她就要消散了。


    他心里没由来的升起恐慌:“侯爷!您要离开了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们好像把林沉玉当成了主心骨,只要她在,什么困难都能迎刃而解。她好像是万能的存在,他一时接受不了她的离开。


    林沉玉有些诧异的看向他:“我不离开去哪儿?”


    她本?就是路过?人。


    王公?子彻底愣住了,伸出去触碰林沉玉的手顿住了。


    林沉玉笑:“我等到下一任的延平长官来,就离开,应该还能陪你们两三日吧,看看灾民?们重?建家园,还是可以的。”


    她看着气氛凝重?,耸耸肩调侃道:


    “来延平五六日,我身上银子花光了,剑也没了。要是再待下去,我怕是裤子都没的穿,好歹让我工工整整的时候离开延平吧,王公?子?”


    灾难很快就会翻篇,可日子日复一日的依旧得过?下去。没有人离了她就活不了,同样,她也有她的路要继续走?下去。


    她还惦记着远在边关的父母呢。


    *


    兴建灾区的事情,又交给了衡山派的师徒们。


    疫病的人们经过?了几日的救治后,轻症的已?经放走?了,剩下的重?症们就交给了大?夫们,药是够的,就等他们慢慢康复,用不着他们亲自?盯着了。


    叶维桢对于?修房子之类的事情颇有经验,据他说和蓁蓁的娘成亲的时候,没有婚房,房子都是他一间间垒起来的。可惜他现在腿瘸了,只能指挥人去和泥巴去磊地基。


    钱为苦哈哈的跟在他后面,听?他指挥,几天下来细嫩的皮肉都晒黑了一圈。


    就这样又操劳了七八日,总算是把各自?的村庄重?新修复了起来,焕然一新。灾民?们终于?从河滩地上撤离了,各自?返回了自?己的家园。


    至此,洪涝终于?翻篇。


    林沉玉也收拾收拾行囊,准备离开了。


    离去之前,被梁夫人叫住了,梁夫人红着眼眶给她跪下:


    “若不是侯爷高义,愿意来坐镇此地,又辛苦筹谋,恐怕十几万人已?成了亡魂,妾愿代延平百姓,请侯爷受妾身一拜!”


    林沉玉面容温和,笑着搀起了她:“夫人请起,这些都是应为之事,没有我也会有旁人来做的,只不过?我恰好碰到罢了,夫人不必挂怀。”


    梁茹擦擦泪,露出个苦涩的笑。


    怎么会呢,当时她派那么多人去附近州府寻求帮助,没有一个人愿意搭理她,愿意收这个烂摊子,如果不是侯爷来了,做了主心骨,她也是熬不过?那些日子的。丈夫去世,一个人面对十几万灾民?,她早已?有了轻生的念头。


    同样是官,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眼看挽留不住侯爷,她只能改口:“侯爷,那就请再暂留一夜,妾略备几个小菜,大?家喝一盅,送送侯爷,如何?”


    “这倒是可以,正好与大?家做个别。”林沉玉略一沉思点点头,看向了旁边的顾盼生:“盼生,那我们明儿再走?,如何?”


    顾盼生有些神?情恹恹的点点头,灯光下他的面容晦暗不清,唯见眼角的桃花痣,依旧灼然。


    按理说,他要离开了,跟着老将军离开,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不想走?。


    *


    晚宴就摆在延平府的后院里,小青陪着梁茹烧了几个家常菜,没有什么大?荤大?肉,倒也清新可口。梁夫人还拿出了珍藏多年的酒来,给林沉玉亲自?满上了一大?盅。


    来的人围坐了一桌。


    衡山派师徒四人,并林沉玉师徒还有海东青吃肉停不下来加裙亖二珥贰武旧易四七,还有便是王公?子和梁夫人,小青本?来站着伺候着他们喝酒,却被王公?子一把拉着,挨着自?己坐了下来。


    她羞的满脸通红。


    林沉玉挑挑眉笑着看向梁茹:“哟,看来我走?的早了,不然高低能喝到你儿子的喜酒?”


    梁茹看着红着脸的两个人,面上露出宽慰神?色:“老爷在世的时候他们就有苗头,我也不是那么固执的人,小青是我知根知底的好姑娘,我也喜欢。奈何我家老爷固执,觉得小青门第太低是个问题,一直咬着这里不肯同意,我倒是觉得经历了这次灾难,看透了许多事情。”


    她慈祥的摸摸小青的手:“人这一辈子才活多久,自?然是要开开心心活下去,我这辈子没有别的希望,你和我儿好好的活下去,平平安安的,夫妻间不要吵架。”


    她眼神?微黯,显然是想起来了因为和自?己吵架,一气之下自?缢的相公?来。


    林沉玉马上闭口不提了这事了。


    她眸光看向小青和王公?子,脸上也不自?觉的露出笑意来。


    叶维桢看着那两人,眼里也颇有些羡慕,叶蓁蓁看见他表情觉得不对劲,下一句她爹就该催自?己了,她感觉转移战火:


    “说起来侯爷,您还没有娶亲吗?”


    林沉玉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我闲散惯了,五湖四海闲云野鹤的人,娶媳妇回来做什么?让她独守空房吗?未免太造孽了。”


    她哪里能娶亲呢?万一暴露了自?己的身子,就完蛋了。


    钱为吃的满嘴流油,若有所?思:“很难想象,侯爷这样好的人,以后要娶什么样个人儿才好。”


    海东青冷笑:“娶什么娶,陪我打光棍得了。”


    倒是旁边的顾盼生一直没说话,他垂着眼帘,看不清他的心事。


    林沉玉似乎并不想聊这个话题,她继续转移战火:“钱为呢?”


    钱为愣了愣,艰难的咽下嘴里嚼着的蔬菜,仔细思考了一会,露出个羞涩的笑来:


    “我还小嘛,娶什么媳妇?我倒想多陪陪爹娘和师父呢,这次回去后我打算先回家看看爹娘!”他眼睛亮晶晶的:“说实话,我感觉我这趟出来,比在山门里学到的还多!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和我爹娘说我这趟的事情了!”


    他学会了好多!学会了煮粥,学会了接生,学会了盖房子,学会了疏散灾民?……甚至学会了抓药开药,学会了好多东西。他回去要一边吃饭,一边一件件说给爹娘听?!


    “钱为确实成长了很多。”叶维桢笑,给他夹了个大?鸡腿。


    钱为嘿嘿一声咬住鸡腿:“侯爷也夸我成长了,正想马上就蹦回去给我爹娘看看,我爹娘之前都骂我异想天开,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只会到处折腾呢。”


    牧归笑着点点头:“每个人都会长大?,时间长短罢了,伯父伯母到底是疼你的,他们有足够的金银和耐心,能支持你直到长大?,普通人可没这个底气。”


    钱为点点头,仔细回想确实如此。


    他小时候看戏台上面的状元郎,风风光光搂三抱四的模样,也吵着要念书,爹娘就给他请了退下来的进士做西席,那进士官场就是因为得罪了皇商而失意,没少给做生意的爹娘冷眼,可爹娘三番两次拉着他登门,终于?请动?了那进士。


    可他读了两个月,就因为背不下来书被打手板心,一气之下哭着缩被窝里不愿意去读书了。爹娘只得重?金厚礼送走?了大?夫。


    他又看爹娘经商,赚的盆满钵满,也闹腾着要开店,爹娘给了他个铺子,他开业第一日赔的底裤都不剩多少,还是娘亲自?来结的账,把他拎回去了。


    后来,他沉迷地摊卖的武侠传奇,又想进门派,爹娘又花钱打点把他送进了山门,送进去的时候没少人指着他们脊梁骨骂,说他们拿钱破坏规矩,可他们不为所?动?,只是在离开的时候抱着自?己哭道:


    “儿子!爹娘相信你能当个大?侠回来的!”


    可惜遗憾的是,他似乎也没能成为大?侠,他在同龄人里,总是平平无奇的存在。可在爹娘眼里,他永远是他们最棒最出息的乖孩子。


    不过?现在,他好像稍微长大?了点。


    他有些羞涩:“回去后,不知道他们看见我黑了瘦了,会不会心疼我。”


    林沉玉眼神?也温柔起来,风吹动?她鬓边的发丝,凌乱的打散在她青黑的眼角,她的眼瞥向了天上明月,眼神?又落在杯里,清凌凌的月映出酒杯里琼浆玉液,也照亮了一层絮絮的浊物?。


    她笑的温和,温和里带着丝怀念的意味:“哪个爹娘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呢。”


    她也想爹娘了,算起来有好久没有见面了,她要悄悄的去边关,不知道她娘严肃的面容,在看着自?己的时候会不会动?容?


    她思绪飘飞,回到了那些个在家的岁月,她趴在爹的后背,躺在娘的怀里,在月下,在阵阵蝉鸣里,静静的听?她们说,在边关南征北战的故事。


    *


    酒过?三巡


    林沉玉喝的有些微醉了,梁茹派人扶着她进了房间休息,她嘱咐小青收拾残局,忽然听?见门外有人高声哭喊,似乎有什么噩耗传来。


    只见有人慌慌张张闯进来,跪地就哭:


    “夫人!适才传来急报,秦虹元帅并林老侯爷于?进京路上,在梁州一处客栈里失火丧命,尸骨无存!”


    林沉玉正走?到房屋门口,距离院门就二十多步的距离,她咳嗽了一声,脸上醉颜酡红,转过?身来,就这样静静的看着那差人。


    院子一霎时安静了下来。


    她抬眸,眼神?清明的看向那人:“你说谁?”


    “秦虹元帅和林老侯爷……”


    “他们怎么了?”


    “失火丧命,尸骨无存……”


    林沉玉满脸的醉眼红晕,就这样一霎时白了下去,她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苍白的面色让她眼底的青黑看上去越发的憔悴。


    她呆呆的立在那里,手扶在门框上,开门也不是,关门也不是。


    林沉玉只感觉脑子一片混沌,她身上,掐了掐自?己,感觉不到疼痛,又发狠的掐了掐。


    是疼的,她不是在做梦。


    “侯爷!”


    “师父!”


    “我没事?”她虚弱又恍惚的摆手,示意她们不要靠近。


    可下一瞬。


    她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一口血哇的一声喷了出来,只吐在她洁白如雪的衣裳上,她狼狈的用袖擦了擦嘴角,只愣愣的看着袖上狼藉的血迹。


    下一瞬,她感觉天旋地转,就这样直直的倒了下去,失去了知觉。


    第 61 章


    官道上?, 一辆宝车正慢悠悠的向前驶着,朝着延平城内行去。


    唐老板坐在车里,看着面前?这位新来的长官, 表面不动?声色, 心里早已把他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新来的长官齐平山,生的大腹便便,面色灰败,显然就知道常年浸于酒色,亏败了身体, 上?任的轿子后,还跟着几个娇滴滴的少女?, 可见?此人德行。


    他?本来还在担心新来的长官不好对付, 现在看见?了, 立马安心了下来。毕竟,不怕官贪财贪色, 就怕官什么都不贪。


    有贪着,就有把柄好?把握,唐老板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齐平山叹口气, 面露苦恼:“唐员外啊,你是不知本官一路来的辛苦啊, 这沿海崇山峻岭,我?们在山间迷了路, 又因为大雨耽误了行程, 这才晚来的。”


    唐老板心里门清,五十多岁才得?中, 补了延平长官,辛苦了大半辈子临入土了才当官, 这种人怎么会慢悠悠的过来呢?


    想必是听到了延平水患的消息,生怕自己担责任,故意?磨蹭等到水患过去,才赶来的。


    可他?表面不能戳穿,笑眯眯道:“是呀,这穷山恶水实在是辛苦长官了,等到了延平,我?们商行自然是要为大人接风洗尘的。”


    “有劳你们了。”齐平山微微咳嗽。


    “到了延平下厝了,老爷。”


    轿外传来娇滴滴的声音,齐平山掀开轿帘,漫不经心开口:“只可惜延平水患,倒是苦了老百姓了,听说死了十几万人,这尸体你们处理了吗……”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


    说好?的水患呢?


    放眼望去,村落里尽是崭新的茅屋,虽然低矮,但是一间间修建的整齐漂亮,来来往往的人们手上?拎着犁地的工具,拉着水牛穿梭于田野间,田野分的块块分明,已经生出了矮矮的嫩芽,葱葱郁郁连绵到了埂上?。


    黄泥垒成的院门上?挂着新桃符,简陋的纺锤干净而整洁摆放在院里,少妇们背着襁褓,正转动?着纺锤劳作,背后的娃娃时不时哭了起来,她们便解下襁褓,撩开衣襟,哄自家娃娃喝奶。


    一派欣欣向荣之气,若不是田间地头的高?树上?糊着厚厚的一层泥浆,几乎看不出这里遭遇了水患。


    齐平山呆呆的看着眼前?,不是说好?的延平遇到了百年不遇的水患了吗?不是说十几万人吃不上?饭没有家了吗?


    唐老板笑眯眯道:“长官有所?不知,您不在的日?子,打外地来了个侯爷——林沉玉,是她帮着赈灾的,从筹款到筹粮,到重新兴建家园,都是她带着手底下的人一手操办的!所?以延平虽则遭了水患,却并没有受多少影响。”


    齐平山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就好?像一个巴掌打到他?脸上?,他?巴巴的磨磨蹭蹭过来,没想到已经有人替他?赈了灾。


    这岂不是显得?,他?很无能吗?


    他?面色有些不虞,眯着老眼慢吞吞开口:“侯爷是好?心,本官心领了,可这越俎代庖,到底不是好?事。这延平府到底是本官是长官,还是她是长官?”


    “是呀。”唐老板在旁煽风点?火:“今儿本是您上?任的时节,现在那些个灾民却聚集在河滩边,为侯爷立功德碑呢。抛开父母官不闻不问,却去讨好?个外乡人,我?都看不下去了。”


    齐平山面色一僵,忽听见?轿外一阵喧哗,他?又打开帘去看,远远就看见?一群壮汉,用木头滚子架着个偌大的石碑,正在河滩边走着。大家一齐吆喝着,兴高?采烈的推着那石碑往前?。


    路过的人们,口口声声都是侯爷,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这个要上?任的地方官。


    “听说侯爷昨儿一病不起了,在府邸里直咳了一夜?又发了烧?旺儿你在延平府当差,打听到怎么回事了吗?”


    “我?听晚上?来的大夫说,侯爷本来就连日?不休不眠的身子疲惫,加上?好?像是夜里喝了冷酒,又听见?了爹娘惨死的消息,这么多堆积在一起,气血上?涌,咳出血来,昏死过去了。”


    “侯爷好?了吗?”


    “听说她咳了一夜,不叫人去看她,直到今天早晨才安静下去,应该是睡下了。”


    “怎么会这样呢?侯爷是那么好?的人!没有侯爷哪里还有我?们!秦元帅又是定国栋梁,怎么这一家好?人反而遭遇这样的不公,老天爷真的睁眼了吗?”


    “……”


    大家议论纷纷,面上?皆有忧愁之色。


    齐平山面色有些挂不住,到了延平城,他?特意?下了车,咳嗽两声踱步到门前?,对着守卫道:“你们新长官来了,还不叫主?簿来迎接?”


    守卫打量他?一下,似乎没有想到他?的到来,听到这话后有些犹豫:“主?簿还在侯爷房中照看侯爷呢……”


    齐平山面色一黑。


    侯爷侯爷!哪里都是侯爷!他?看这林沉玉哪里是来赈灾的?分明是来给他?添堵的!


    他?眯着眼往向远处河滩上?的石碑,越发觉得?扎眼,讨厌的很。


    *


    “师父,喝药了。”


    顾盼生红着眼眶,将林沉玉扶了起来,他?紧紧握着林沉玉的手臂,只觉得?她的手臂瘦了下去,缩在空荡荡的袖子里,再也没了力气。


    她的眼神空洞而呆滞,嘴唇干裂到起了皮,整张脸白如纸,连呼吸的气息都微弱了下去,她昨儿整夜咳嗽,顾盼生亦是一夜未眠,他?在她屋檐下,听着林沉玉的咳嗽声,她咳的撕心裂肺,恨不得?将血肉咳出来。


    咳到最后,他?听见?了这漆黑夜里,林沉玉压抑着沙哑的声音,发出了绝望的哭喊: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她就算是哭喊,也哭的极其压抑,生怕吵醒了别人一般。哭到后面,只喘着气,再不说话了。


    她没有让任何人留在她房里,只一个人把自己锁在房内。


    顾盼生孤零零站在屋檐下,任由寒风凛冽冻着他?的肌骨,他?伸手,轻轻在窗上?破出一个小?小?的洞,月色泠泠的招进去,照见?那人,她终于是低下了头颅。


    她在床上?曲腿而坐,手臂环着膝盖,头埋在其中,月光爬上?她的身,她脊梁挺的笔直,亵衣被?绷的单薄又服帖,微微褶皱都被?月光照的清楚。风过吹动?她的纯白锦裤,空荡荡的一截微微扬起。


    林沉玉闭着眼,只能看见?她泪水模糊的眼眶,她烧的额头发红,似乎意?识有些模糊,一声一声的唤着爹娘。


    月光凝聚在她眼角,滴落晶莹的泪,无声有痕。


    *


    顾盼生思绪回笼,几乎是强迫着把林沉玉架起来,一勺一勺的喂着她喝药。他?声音坚定而温和:


    “师父,吉人自有天相,您难道信不过秦元帅吗?十几年沙场凶险都不能损她一丝一毫,比火灾更凶险的境地她也陷入过千百回了,毫发无伤,元帅的命那么硬,岂是区区火苗能伤到的?我?依旧不信元帅走了。”


    “师父,您把药喝下去,弟子陪您去找元帅和老侯爷,好?不好??”


    他?盛了一勺药,轻轻的吹,待热气散去后又送到林沉玉唇边。


    她干裂的唇微微动?了动?,药汁顺着皲裂的地方流了进去,又有几滴流了下来,滴在她的衣角。


    不知道喂了多久,终于是喝完了那碗药。


    顾盼生伸手,揉了揉她的额头。没有昨日?夜里那般滚烫,已经好?了很多。她忽然抬头看了看他?:


    “桃花,替我?喊海东青并衡山派掌门来一趟。”


    *


    昏暗的房间内,林沉玉咳嗽了一会,缓过劲来,抬眼看向眼前?人,她声音沙哑,语气诚恳:


    “叶掌门,你们快离开这里回去衡山,眼看我?是不能瞻仰山门庄严了。已经叫你们平白耽误了许多时辰,再耽误你们门派的人要着急了。”


    叶维桢眼眶微红,想说什么却被?她制止了。她又抬眼看海东青,递给他?一个轻飘飘的信封:


    “北上?五十里建宁府,行都司的杜大人我?认识,我?于他?有恩,你带着我?的亲笔信去寻他?,他?能替你们家主?持公道,平反你爹娘的冤屈……”


    海东青一把甩开信,气的咬牙:“老子不去,你这个破样子风一吹就要倒,老子可不想去了回来给你上?坟磕头!”


    “听话,”林沉玉揉揉自己发疼的额头:“你的哥哥一日?在悬赏榜上?,一日?就有被?逮住毒杀的危险,你不想让你哥哥活下去吗?我?在信里力保了你们兄弟,他?会赦了你们的。”


    “那下马奴的约定也就到今日?为止,从今往后,好?好?做回个人,海东青。”


    海东青气的眼眶通红,想说什么,喉头一哽又没有开口,他?忽深吸一口气,拿起那信拔腿就跑,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恶狠狠道:


    “你给我?好?好?活着,林沉玉!我?们两个账还没算清呢!”


    说罢,毫不犹疑的转身离开。


    *


    林沉玉还想说什么,门忽然被?人推开,叶蓁蓁满脸是泪的跑了进来:“侯爷!不好?了!新来的长官要拿您去问罪!已经派人来捉您了!您快走吧!”


    “什么罪?”林沉玉茫然的看着她。


    牧归紧随其后赶来,他?面色阴沉:“私自开仓的罪,您写的担罪书被?他?找到了。我?们怎么说他?都不相信粮食是别人拿走的,一口咬定了您私自开仓放走了所?有粮食,他?似乎铁了心要给您安个罪名,您快走吧。”


    叶蓁蓁哭的泣不成声,扶住林沉玉就要把她拉起来,一手去拿她的包裹,她的手都在颤抖。


    她恨啊!


    老天爷你看看你,你到底在干什么呀!


    林沉玉刚刚起身,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好?在顾盼生扶住了她,她一脸茫然,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叶蓁蓁推着出了房门。


    可已经来不及了,几个官兵气势汹汹的围了上?来,看见?林沉玉,声音冷酷而残忍:


    “是林小?侯爷吗!您私自开仓,现在要将您论罪处置,押送京城!还请您移步地牢,不要挣扎反抗,少吃点?苦头的好?!”


    顾盼生咬着牙挡在林沉玉面前?,他?表情阴鸷,声音森寒:“放肆!侯爷也是你们能拿得?的吗?”


    林沉玉心里一沉,她几乎是一眼就看出来,这些人十分面生,并非延平本地的军人,更像是大户人家里面私募的府兵。来者不善,杀气腾腾的盯着她,似乎对她的性命势在必得?。


    有人要对她动?手!


    林沉玉苍白的面色不由得?凌厉了起来,她声音一冷:“桃花,退至我?后!”


    剑客的直觉让她下意?识的去按住腰间宝剑,可当她摸到空荡荡的腰间时,她才忽然意?识到:她的剑被?已经当了。


    她忽然有一霎时的恍惚。


    现在的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第 62 章


    地牢内阴暗潮湿, 这湿气和血腥味混在在一起,叫林沉玉有些喘不过去来,她?咳嗽出了声, 到底是有些受不得这劳里的空气。


    脑子昏昏涨涨的, 她?拍了拍自己脑门,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到底是谁和她过不去?


    延平官仓没有粮,这并不是一件很难考证的事情,无论是守仓官兵,还是从梁茹那儿都能得到证实?。


    所以显而?易见, 开?仓放粮只?是个借口罢了,目的就是要抓她?。


    仇家吗?延平附近也没有她?的熟人, 若说是她?得罪过的, 她?自信这些日子并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林沉玉放空目光, 眼神有些恍惚。


    会是萧匪石的人吗?


    牢房的门锁发?出咔嚓一声脆响,门被人打开?了, 来者是个五十多岁穿着官服的人,他笑眯眯的看着坐在稻草里,因?大病缠身而?有些憔悴的少年, 一丝得意涌上他眼眸。


    他开?口,语气倨傲:“哟, 小侯爷,我来和?您谈笔生意, 如何?”


    *


    齐平山的目的其实?非常简单。从唐老板那?儿他得到了个大消息, 今年的三大考居然是萧督公亲自负责,他人已经到了晋安, 住了很多日,很快就要来延平。


    所谓三大考, 指的就是对当地官员进行政绩上的考察,以定褒贬,择优者选入京中为官。


    这对于?地方官来说是难得的大好机会,多少人削破脑袋都要在三大考的时节冒个尖,为的就是争取到进京为官的机会。唯有进京,才算得当官的第?一步!


    而?三大考中,不仅仅有平时的政绩,还有一个尤为关键的一个加分科:荒年救灾


    若遇荒年大灾,救百姓于?水火者,酌情提拔入京,补缺户部?。


    齐平山心里想?的热络,他盯上的是林沉玉赈灾救济十多万灾民的功劳。有这个功劳加身,他似乎已经看见了户部?为自己敞开?的大门!


    他笑眯眯的看向林沉玉,就好像看见了升职入京的希望:


    “小侯爷,本官打开?天窗说亮话,也不和?你虚与委蛇。我希望你能将?这次赈灾的功劳让给我,我就放您出去,替您包庇了私自开?仓的罪愆,如何?”


    林沉玉平静开?口,声音有些虚弱:


    “我本来便无罪,无须您包庇罪愆,我于?赈灾也并无功劳,不过提供了些个助缘,是他们?自己重新建起的家园,是他们?自己战胜的洪涝,功在百姓,业在万民。您如何能夺的走呢?”


    齐平山眯着眼:“这就不是小侯爷需要考虑的事情了!您就一句话,让不让!”


    林沉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有些涣散,可语气依旧坚毅:“功不在我身,我如何让你?”


    齐平山气的咬牙,他连说了三个号字,目光一暗:“来人!给小侯爷上刑!”


    “你敢?”


    “我如何不敢?您敢这样硬着嘴皮和?本官说话,靠的不就是您的身份吗?可如今秦元帅一走,老侯爷也没了,您就是个孤家寡人了呀,本官难道还会怕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吗?”


    齐平山冷笑:“侯爷如今犯的乃是私自开?仓的砍头大错!即使我将?您先斩后奏!皇上也是挑不出错的!”


    他面色一狠:“既然侯爷死要面子,不肯让功,来人,给我用刑,关在牢里,直到她?点头为止!”


    若是秦虹和?林景明还在,他断然不敢如此?,可如今林家的庇佑树双双倒下?,这个小侯爷还不是任他揉圆捏扁?


    *


    血……


    疼……


    浑身都在疼,骨头缝里都是疼的,行刑的人是齐平山自己带来的府兵,下?手格外的狠毒,林沉玉本就因?为大病一场,身上没什么力气,棍棒一加身,她?只?感?觉自己半条命都要没了。


    雪白的亵衣上渗出血来,她?被人打了十几棍子,重新丢在了牢笼里,锁上了门。


    “死了吗?你刚刚下?手忒狠了些!”


    “没呢……”府兵嘿嘿一笑:“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还能对侯爷用刑,平时最讨厌这些个高高在上的东西,下?手忍不住就重了些。”


    林沉玉意识有些涣散,她?半躺在稻草上,浑身气力被抽干了一般,她?喉咙间的血腥味越来越重,咳嗽了几声,血丝溢出来。


    有一瞬间,她?都觉得自己要死了。


    她?恍惚看见了自己的爹娘,她?知道那?一定是自己弥留之际看见的幻觉,因?为她?爹娘已经离开?了。


    林沉玉伸出手来,目光呆滞无神的看着血淋淋的手。


    修长指尖上渗着血,有一道道惊人的血痂正在凝固着,分明的骨节处皮肉绽开?……


    她?能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她?闭上眼,失去爹娘的痛苦她?还没走出来,身体的苦痛对于?她?来说并不算什么,她?甚至有些万念俱灰,自暴自弃的想?。


    死了也并不坏,爹娘说不定还在奈何桥边等着自己呢……


    不能死……她?还不能死!她?还有哥哥在!她?走了哥哥怎么办?


    “走水了!”


    似乎有人在耳边呐喊,她?眯着眼,只?感?觉眼前火光涌动,可她?没有力气挪动自己的身子了,她?就这样看着火苗一点点的吞噬到自己面前。


    在一片火光里,她?忽然看见了一个身影,一个很多年不见的身影。


    林沉玉看着来人,忽的笑了。


    她?轻声道:“萧匪石,如今我什么都没了,爹娘走了,剑也丢了,身子也伤了,你满意了吗?”


    她?只?觉得好笑,看见萧匪石,她?哪里还能不明白,自己变成这样样子是谁在背后动的手?


    萧匪石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林沉玉浑身是血的狼狈模样,在一片火光中抱起了她?,悄然离开?。


    *


    延寿十七年,二月二日。延平府县衙地牢走水,海外侯林沉玉时被关押牢内,不幸殒命,尸骨焦黑,躯体弯曲,面目已不可辨。


    延平府百姓大恸,哭声三日不绝。十余万人于?城外久跪,布衣缟素,为海外侯之死申冤。


    人死灯灭,泉下?无知。


    *


    林沉玉再醒来时,已经是三日后了,她?喘着气从梦里惊醒,摸索着在身边寻着什么,却碰到一只?手,她?有些惊住,顺着手打量去。


    她?正躺在一梨花木雕着的闺阁绣床上,四面垂着云锦堆的红罗帐,角落里挂着香囊,颜色旖旎,香气甜腻,她?身上的亵衣已经换了,从白色换成了娇艳的嫩粉色,背后和?手上的伤口应该也被人处理清洗了,敷着药包着纱布,清清凉凉的让人觉得舒服。


    萧匪石正坐在床头,一只?手耷拉在她?肩上,虚虚的揽着她?,垂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看他,她?呼吸时连个声都没,好像个死人一般,冰冷冷的揽着她?。


    “萧匪石?”


    林沉玉一阵气血上涌,她?挣扎着要起身,却被背上的疼痛刺到,坐起一半又倒了下?去,她?直勾勾的盯着她?,喘着气道:


    “你到底要做什么?我爹娘的死和?你到底有没有关系?火灾……又是火灾!我不信背后没有你的手笔。还有延平府,你把官仓里的粮食调到那?儿去了?萧匪石!”她?死死的盯着她?看,试图从她?淡漠的神色里看出丝情绪波动来:


    萧匪石垂眸不语,只?是漠然的看着她?,似乎默认了一切。


    “我自认我们?家待你不薄……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想?杀我我认了,为什么要对我爹娘?”


    林沉玉只?感?觉如坠冰窟,她?咬着牙,一拳朝萧匪石砸过去,萧匪石躲也不躲,硬生生受了这一拳,闷哼一声。


    “静养,不许动怒。”


    萧匪石反手攥住她?的拳头,动作平缓却强硬,将?她?推倒在枕榻上,被褥掖好,冰冷的手触到林沉玉光滑白皙的脖颈,激起她?一阵震颤。


    林沉玉还想?爬起身说话,却感?觉浑身没劲,一阵天旋地转,她?虚弱开?口:


    “你给我下?了药?”


    萧匪石也不言语,她?只?是离了床榻,居高临下?的静静看着她?,继而?转身离去。


    她?穿着绯红的官袍,清瘦的身子几乎有些撑不起来,她?高了许多,也瘦了许多,空空落落的好似个鬼魂。


    她?身上那?代表无边权势的红蟒袍,衣裳流光溢彩,又黯淡无色。


    萧匪石伸手,白皙修长的指尖滑过雕着花的门扉,顿了一顿,余光瞥向房中喘着气的女人,对着门口的四个侍女开?口:


    “看好夫人。若有一丝失误,提头来见。”


    *


    萧匪石出了房门,就瞥见了燕洄。


    燕洄目光有些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正站在院落里的梧桐树下?。


    “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


    他们?才见过两?面,可那?白衣少年给他的印象,却比多少朝夕相处的人都深刻的多。可再次听到她?,却是一则噩耗。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是谁动的手,因?这这样,才越发?感?觉到心寒。


    他本来以为,林沉玉在萧匪石心里,是不一样的,一个人总该有软肋,不是吗?纵然她?杀了亲妹妹,杀了亲族同胞,向上骗瞒着帝王,往下?践踏着群臣,可人到底不应该有个底线吗?


    好了,现在她?连作为底线林沉玉都杀了。


    她?心里还有一丝善,一丝光吗?


    燕洄忽然感?觉不寒而?栗,他自己不是什么善人,他也是个混账。可再恶的人,到底也喜欢亲近阳光。


    萧匪石,竟然是连最后一缕光都能痛下?杀手吗?


    萧匪石目光幽深起来:“燕洄,待会晚宴,安排你部?署的事情办完了吗?”


    燕洄看向萧匪石的目光有些复杂,他声音依旧玩世不恭,可到底带上了丝冷意:


    “见识了督公的心狠手辣,只?觉得胃里有些发?凉泛酸,身子不适,过些时候再去。”


    “身子不适,回去叫随行太医给你调理调理。你是我一手提拔出来的亲信,晚间任务要紧,你身子更要紧。”


    萧匪石站在屋檐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伸手替他理了理衣领。


    她?看似关心,实?则点名了燕洄的身份。他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她?为上他为下?,她?要他认清自己的身份。


    燕洄也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过激,失了言,他随即笑了,露出小虎牙,暧昧的眨眨眼,声音含笑:


    “其实?是下?官舍不得离开?督公嘛。听小四说,齐平山昨儿夜里给督公送了个美貌姬妾,督公很是喜欢,一宿都宿在她?房里?难得见督公宠幸女子,我倒是有些好奇她?什么模样了。”


    他对于?督公房里有女人,似乎不甚惊讶。


    毕竟萧匪石当初为了与朝中各方势力权衡,是纳过几房妾室的,里面有女妾,也有男妾,大家摸不清她?到底喜欢男还是女,干脆都送了过来,她?都一应收下?了。


    她?在宫里的时候也和?许多人勾结过,这些人里有侍卫太监等男子,也有宫女妃嫔等女人。大家都悄悄道,萧匪石生了双销魂手,无论男女,没有人能直着腰从她?床上起来。


    因?此?萧匪石又纳了房中人,燕洄并不觉得奇怪。


    萧匪石面色不变:“房中贱妾,纵花容月貌,到底是消遣的玩意罢了,不足挂齿。”


    她?黝黑的瞳仁盯着他看:“燕指挥使若是寂寞难耐了,我把她?送你房里如何?”


    “算了,督公的东西,我岂敢染指?”


    燕洄还没娶亲,他一向嗜血,不重情欲。对于?萧匪石糜乱的宫廷生活,他向来敬而?远之。


    他只?是轻轻一笑就拒绝了,潇洒的甩开?血迹未干的衣袖,迈步离去。


    出得院落,他又回头,看了眼院里的梧桐树,梧桐树枯枝败叶,鸟巢也空了,他只?感?觉心里密密麻麻爬上来些哀愁。


    “指挥使,要备马离开?吗?”


    “走吧。”


    燕洄收回目光,叹了口气,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调转了马头,摸了摸腰间的绣春刀:


    “先去延平府的当铺一趟吧,最近本官耍累了刀,想?买把宝剑玩玩看了。”


    第 63 章


    侍女春雪担忧的看着院中悄然站立的女子。


    她是老爷萧匪石三日前抱回来的夫人?。


    女人?生的本就很美?, 似乎受了很重的伤,每日都要昏睡很久,昏迷的时候, 萧匪石会亲自为她施粉黛。


    她的剑眉被老爷亲手铰了, 修成新月的温婉模样?,鬓边的乱发也一应裁掉,露出芙蓉秀面来。她被涂抹上了厚厚的脂粉并胭脂,好似一尊脆弱又美?丽的瓷美?人?,呆呆的立在庭院里。


    可春雪还是觉得, 她刚来时候那不施粉黛的清隽面容,又自然又温和, 好似天上明月皎皎, 林间春风徐徐, 让人?升起又敬畏又想亲近的念头。


    比如今娇媚模样?好看的多?。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夫人?又在叹气了。


    她自从?发现四?面都是铜墙铁壁和侍卫看守, 逃跑无?望后,就一直呆呆的站在院里。


    春雪揉了揉僵硬的肩膀,她是昨儿?才被买来伺候夫人?的, 并不知道夫人?底细,只见?过一眼老爷, 老爷年轻又冷漠,生的雌雄莫辨, 阴郁难言。


    喉结那儿?凸着一点凄凉的弧度, 大家都喊她督公。


    是个太监。


    她想,夫人?嫁给太监, 又被当金丝雀一样?关在这里,应该是十分痛苦的吧。


    “春雪!你站了三个时辰了, 快去用膳吧,我来替你看着夫人?。”她的姐妹秋霜蹦蹦跳跳跑了过来,春雪点点头,正要离开。


    她离开时,扫过院里的夫人?,身?子一僵。


    不对!那儿?只有一个外袍挂在树后!夫人?金蝉脱壳了!


    “夫人?跑了,快追!”春雪如坠冰窟。


    *


    林沉玉穿着粗气,她蹲在屋檐上,看下看去,这萧匪石防着她跑,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练家子的护卫看守,她再露出一只脚来,都会暴露自己。


    她被喂了软骨散,加上用过刑,体力大不如前,手边又无?宝剑,靠的全是内力支持她。


    一觉醒来,她面容被萧匪石改换了,从?那个清隽冷峻的剑客,变成了个千娇百媚的闺阁少女,纵然是熟人?在前,也决计认不出她来。


    更何况,她现在穿着女子衣袍,梳着女子髻鬟,更没有人?能认出来了!


    她只觉得匪夷所思。


    萧匪石到底要干什么?又把她烧了,又把她带回来,梳妆打?扮成女儿?模样?。


    她只感觉深宫淬炼下,萧匪石的心思越发诡谲莫测。


    不过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要离开这里。


    “下来。”


    忽然说话,林沉玉动作一僵,她知道那话是对她说的,可她还没回头,就听见?噗的一响,有少女一声尖叫,再也没了声音。


    那是刀尖入肉,夺人?性命的声音。也是林沉玉最讨厌的声音。


    林沉玉缓缓往下看,就看见?萧匪石表情漠然,也不看自己,只是拈着雪白的手帕,擦拭着尖刀上的鲜艳的血。


    其中?一位负责看守她的少女,瞪大眼睛瘫软在地,没了声息。


    萧匪石擦拭干净了刀尖,低了手把刀搁在春雪的肩膀上,刀锋映着少女满是恐怖的容颜。


    自始至终,萧匪石看都没有看任何人?,包括林沉玉。


    她好像在面对个无?关紧要的闹剧,等待林沉玉去妥协一个已成定局的结局。


    两人?僵持了一会,微风拂动,萧匪石手中?尖刀闪过锋芒。


    林沉玉闭上眼,吞了吞喉头涌上来的血气,轻飘飘开口:“放开她,我下去。”


    她纵身?一跃,萧匪石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下,一个揽身?把她抱了个满怀,林沉玉并不轻巧,往下坠落有些?沉重。


    萧匪石惨白的面色更加阴沉了些?,似乎有些?不胜重量,闷哼了一声。


    却死活不肯放手。


    林沉玉瞅准时机,在怀里掏出袖中?刀,一刀朝萧匪石刺去,又快又狠,萧匪石微微偏头,脸颊上出现一道细长血丝。


    “督公小心!”


    十几个弓弩手架起来了弓弩,对准林沉玉。


    他?们并不知道林沉玉身?份,萧匪石对外只宣称屋里的人?叫琼娘,是别人?送的姬妾,身?份早在半个月前就捏造好了,她暗箱操作的极为隐蔽,几乎没有人?知道她就是死在牢里的林沉玉。


    “退下。”


    萧匪石看也不看弓弩手,深邃而黑幽的眼看向林沉玉,她声音无?喜无?悲:


    “杀了我,你永远也别想知道真相?。”


    林沉玉闻言,收了刀,她挣扎着从?萧匪石身?上下来,一脸戒备的看着她:


    “我们去房里,你老老实实对我说,一桩一件都不许瞒我,萧匪石。”


    *


    可到了房里,林沉玉又后悔了,这屋子实在修饰的旖旎,夕阳西下屋里一片璀璨昏黄,日影移到红罗帐上,锦绣上流着璀璨霞光,萧匪石坐在床头,手上把玩着床头的玉如意,白皙修长的指尖摩挲在白净玉上,暖黄夕阳懒懒洒上去,有些?旖旎意思。


    这黄昏美?好的叫人?舍不得开口,毕竟黄昏后就是再无?温暖的黑夜了,她就这样?看着林沉玉,一言不发。


    林沉玉只觉得如坐针毡,她实在受不了这昏暗又暧昧的氛围,更何况面对的是这样?一个仇人?:


    “你到底要做什么,萧匪石?”


    “过来。”她勾勾手。


    林沉玉起身?,冷笑?,眼神恨不得杀了她。


    “过来。”她强调,直勾勾看向林沉玉。


    林沉玉嘶一声,视死如归的坐了过去,被萧匪石一把揽住腰肢,半滚在床上,她垂眸看着怀里人?,明眸皓齿,一如梦中?。


    她微不可见?的喉结滚动,声音依旧淡漠:


    “狡兔死,走狗烹。皇上疑心你林家要造反,他?已经容不下你们了,属意我杀了你们一家四?口。君命难违我只能照做。现在世间已经没有林沉玉这个人?了,她已经死在了延平府地牢火灾里。”


    她声音一顿:“从?现在开始,你叫琼娘,籍贯梁州,今年十五,生辰是一月一日,是我萧匪石的房中?人?。”


    “你对我有恩,我会照顾你终老。这辈子,除了不能出这个院子,你什么都能做。我如今权势已经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名为阉宦实则权相?,天下没有我兜不了的底,伸不到的地,你跑不了的琼娘。老老实实的待着这里,你做什么,哪怕是杀人?放火都有我护着……除了离开这里,我什么都能答应你!”


    林沉玉只感觉面色一僵,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困于后院之中?,还是以这样?一种尴尬的身?份。可当务之急并不是她自己,她哪怕被困一辈子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爹娘!


    “我还活着,可我爹娘呢!你真的杀了他?们吗?还有我哥哥,萧匪石!”


    她急切的攥住萧匪石的衣领。


    萧匪石却好似逗弄她一般,垂眸:“我倦了,今日先与你说到这里。”


    她一根一根掰开林沉玉攥住自己的手指,合握在一处,轻轻放进被褥中?:“好好歇着,琼娘,晚间带你去赴宴,你还能睡一个时辰。”


    “告诉我我爹娘是不是还活着!萧匪石!”


    “琼娘,不要闹,他?们生死系我一念,你越闹我越糟心,他?们活着的希望就越渺茫。”萧匪石起身?,睥睨着她。


    林沉玉面色一僵,她的心都在发颤,小心翼翼开口:“也就是说,我爹娘还有希望活着吗?萧匪石。”


    她从?来没有这样?小心翼翼对萧匪石说过话。


    可萧匪石还是不满。


    “从?来没有一个姬妾敢直呼我名,琼娘,你已经不是侯爷了。”她居高临下的瞥她一眼,语气里带着警告。


    林沉玉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个她从?小视为姐姐的女人?,她恍惚间发现萧匪石的面容变了很多?,可她并没有觉得惊奇,反而觉得,她应该就长这个不死不活的模样?。


    在更九州的时候,萧匪石生的虽然不如妹妹美?貌,倒也清秀温婉,未曾开言先红了脸,她总是挑着细细长长的眉,涂着红红艳艳的唇,闻见?林沉玉唤她,抚着青丝回首一笑?。好似一朵风里盛开的荷花。


    可现在的萧匪石,活生生的成了大家眼里一个奸宦应该有的样?子。


    消瘦憔悴的面容,不阴不阳的面色,深邃的眼窝里那瞳仁大而黑,阴郁又诡谲,叫人?看着发怵。她身?上集了女子的心狠的男人?的手段,世间男女所有的种种恶毒的品质淬集于她一身?,相?貌上也显的雌雄莫辨了起来。


    林沉玉只觉得这个人?好陌生。


    她不是那个记忆里温婉的姐姐了,她是一个十足十的宦官,一个绝对的奸佞。


    “萧匪石……”她囔囔开口。


    “看来琼娘还没有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萧匪石冷笑?,坐在床边,一字一顿开口:


    “你现在不是高高在上的海外侯,你只是一个贱籍女子琼娘,只是一个阉宦的姬妾!”


    “怎么,还不习惯你的身?份吗?非要逼着我叫你切身?体会,坐实了我们的关系你才能适应吗?”


    萧匪石冷着脸,忽然伸手开始解衣裳,林沉玉面色一僵,意识到萧匪石动作后,她只感觉恶心的想吐,哇的一声吐了出来,直吐在萧匪石的蟒袍上。


    林沉玉吐的不多?,只是呕清水,呕的眼睛发酸,咬牙切齿看向她:“你一定要这样?对我吗?萧匪……”


    萧匪石压根不管她呕的难受,手指伸向了林沉玉的衣襟。


    林沉玉终于换了语气,几乎是绝望的开口:“督公……”


    萧匪石停了动作,漠然的看着她。


    林沉玉擦擦眼角的泪,冷笑?起来:


    “督公在宫里多?年,倒是男女不忌了起来,怕不是忘记自己不是男人?了。我是个粗鄙妇人?,装不出什么柔情蜜意的,男人?都不会伺候,更别说女人?。督公想在我身?上寻温柔乡,趁早歇了这个念头,去寻别的人?好。”


    这段话里不知道哪里触犯到了萧匪石,她的面色一霎时可怖了起来,阴沉着脸,毫不掩饰眼里的杀意:


    “我是个男人?你得伺候着,是个女人?你也得伺候着!就算我不男不女,这辈子你也得伺候着!”


    她冷笑?:“怎么?侯爷做得,侠客做得,姬妾做不得么?琼娘天天嘴上说着人?与人?不分贵贱,兼爱平等,平时待妓女都宽厚的很,怎么自己做了姬妾,就摆谱子受不了了?”


    萧匪石面色狰狞起来,声音带着讽刺,抬起林沉玉下巴,一字一顿道,狠毒毕露:


    “收起你所有的高傲,不要逼我,一根根的打?断你的傲骨。”


    她磋磨人?的方式多?种多?样?,暂时还不想用到林沉玉身?上。她在深宫多?年,心和手早已肮脏的。再纯白炽烈的爱意,在多?年的折磨里也扭曲的不成模样?了。


    她并不想暴露自己的本性,在林沉玉面前。可她也不介意把她的本来面目漏三分给她看,去灭灭她的威风,打?压她的傲气。


    林沉玉只觉得气血上涌,气的脸颊发红,她这辈子没有被这样?羞辱过,她爹娘位高权重,她自己世袭侯爵,这样?高高在上了十七年,从?来没有人?敢这样?羞辱于她。


    她气的牙齿都在打?颤,双眸带血,死死盯着萧匪石。手开始悄悄摸索向尖刀——


    “听说那位林侯爷的亲哥哥,现在已经走到了夔州府,夔州府有本督三万府兵。严守以待,兵甲周全,叫一个人?消失实在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萧匪石把她动作察觉的一清二楚。


    林沉玉气的眼眶发红,她丢了刀,暂时妥协。


    萧匪石拿走了那凶器:


    “好好休息,晚宴前我来找你。”


    *


    萧匪石掩了门出来,瞥一眼门口面如白纸的春雪,语气恢复了那毫无?波澜的淡漠:


    “好好看着夫人?。”


    她并没有威胁春雪,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地上未干的血迹,浓重的警告意味溢于言表。


    春雪浑浑噩噩的点点头,她当时都快吓昏过去,伙伴一霎时就没了气,死在她身?边,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死掉的时候


    铱驊


    ,好在夫人?跳了下来,她才有了小命。


    她人?生头一次,对宦官的残虐有了直观的印象。


    萧匪石推门进了书房,燕洄早已站在门口,他?今日穿的倒素雅,一身?淡绿衣袍,翠绿抹额穿过他?雪白的发带束起来,叫他?周身?狠戾消散了些?,倒显得有些?文弱书卷气。


    萧匪石的目光扫过他?雪白的发带,一言不发,只是瞳仁幽深了起来。


    她的琼娘真是好样?的,死了都能让人?念念不忘。


    “晚上设宴,准备妥当了吗?”萧匪石挪开眼,手按在书房门环上,并不推门,显然她不打?算让燕洄进去。


    说起来正事,燕洄神色肃了几分:“督公安心,都安排妥当了,夜不收带回来消息,柯尽忠带了一千精兵驻扎城外,显然防备着咱们。若不能今夜宴上当场诛杀,明儿?他?赶回福宁和他?私募的三万兵马回合,就是虎归山林!”


    “霍媚娘一死,霍家已经快按捺不住造反的心思了,他?是霍家的连襟,想分个羹倒也自然。可想当土皇帝,也得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萧匪石淡然开口:“传令下去,今夜,绝不能让他?活着离开晋安。”


    “是。”


    燕洄点头,正要离开忽想起来什么,站在台阶下回头看了看已经关上门的书房,他?面色一暗,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他?奔波了一天,在延平府的当铺里寻林沉玉的遗物——那把叫吟霜的宝剑。


    可当铺老板告诉他?,那把剑已经被人?买走了。他?看了看那人?给老板的银票,票尾上赫然盖着一个萧府的戳印。


    萧匪石已经把吟霜买走了。


    燕洄若有所思的看了眼重兵把守的府邸,看向那密不透风的院落,单手托着下巴,深思了起来。


    第 64 章


    林沉玉睡了没一会?就起来了, 一个怯懦的小侍女搀扶着她到梳妆台前洗漱,用篦子为她梳头?。


    林沉玉觉得头发一紧,不由得蹙了眉。


    “夫人疼吗?对不起, 奴婢粗手笨脚的!夫人饶命!”


    春雪忐忑的看向林沉玉, 似乎自己惹了麻烦。


    林沉玉并不在意,道了句无事,然后继续发呆。梳妆台是萧匪石命人用梨花木打的,正?面对开两门,面上四面装着锦绣围栏, 正?中摆放一明晃晃的瑞兽菱花铜镜。


    春雪有些不娴熟的打开匣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哪里见过?这些宝贝?


    在春雪的认知里, 村里最富贵的员外夫人头?上带着的黄金钗子就是最奢华最美丽的了, 金灿灿黄澄澄的, 她一辈子也买不起。


    可?如今匣子里琳琅满目的摆着一匣子钗环珠宝,有镂金掐丝的珐琅步摇, 翡翠白玉雕成的蝴蝶簪,点翠花钿整齐的码着,没有一件不是精美绝伦巧夺天工的珍宝, 灯光映着这一匣的流光溢彩,照的人自惭形秽。


    “好漂亮啊……”春雪不禁夸赞出声音。


    意识到了什么, 她红了脸道歉:“对不起夫人,是奴婢粗鄙了, 奴婢从来没有见过?这些。”


    林沉玉面容平静, 语气却温和起来:“不怪你。”


    这一匣子东西的奢华程度,具在宫廷用器之上, 连她也有些惊讶。


    “老爷对夫人可?真上心,有这么多好东西都留给夫人, 听?说这府邸里的家具都是老爷新打的。”春雪感慨道。


    林沉玉一愣:“你觉得给你好吃好喝,把你荣华富贵的藏起来,便是对你好吗?”


    春雪并不知道他们的仇恨,只懵懂点点头?,她觉得夫人很?温和,胆子也大了些:


    “难道不是吗?别说有人肯给我这么一匣子好东西了,就是肯给我碗肉吃,我都能跟他一辈子,当小老婆也成哩。”


    林沉玉被她逗乐了:“出息。”


    春雪笑的羞涩:“夫人别笑话我,我小时?候爹娘就被土匪杀了,哥哥嫂嫂把我卖到了秀才家做童养媳,前些日子秀才死了,我又被卖了,这么大,我还?不知道肉什么味道呢。”


    战乱,旱涝,土匪,君臣猜忌自毁长城……


    这些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林沉玉微微一愣,叹了口气,从匣子里拿出根朴素的白玉钗来,插到春雪的髻上:


    “我手头?没有肉可?以给你解解馋,倒是能送你个簪子,及笄的小姑娘了,头?上光溜溜可?不好看,插只簪子才像样。”


    春雪瞪大眼睛,红了脸羞愧难当:


    “夫人,奴婢只是说说笑的!怎么能这样!现在奴婢能伺候夫人,有衣食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奴婢惶恐,这样会?折煞奴婢的!”


    “一根簪子就折煞你了?就这胆量还?想给人当小老婆?”


    林沉玉摸摸她的头?,声音轻柔,她缓缓起了身,身子疲软,依旧是没有什么力气。


    春雪红着脸把簪子悄悄藏在了怀里,扶着林沉玉出了房间。


    月上柳梢,林沉玉心里莫名升腾起一些不安来。


    *


    “夫人来了。”


    宴会?设在八角阁中,林沉玉上了三层阁楼,一阵头?晕目眩,她把住了栏杆,向下望去,院里满是新栽的山石花卉,她凭着栏看了一会?,就听?见耳畔有人轻声道:“琼娘。”


    林沉玉回眸,耳上的硕大晶莹的明月珰映着月光,直直照进萧匪石眼里。


    萧匪石喉结微动?,眼里多了丝林沉玉并不想读懂的光,她强硬的把住林沉玉的细腰,声音有些颤:“不要靠在栏杆上。”


    她在害怕,怕那栏杆护不住她。


    “贵客要来了,督公还?是松手吧,我没那么弱不禁风,掉不下去。”林沉玉冷眼看她。


    春雪给她打扮的极为娇妍,不得不说她的骨相生的极好,做侠客时?自成一派风流;用胭脂水粉打扮起来,又是另一番鲜艳妖娆。


    偏生她那双眼清冷冷的,眼里没有一丝情意,只叫人又爱她,又恨她。


    萧匪石一言不发,只盯着她看。


    忽然听?见身后有盔甲摆动?的铮铮声响,有青年粗犷的笑声传来:“哟,督公好情趣,我来的是不是不是时?候?”


    林沉玉听?见声音浑身一颤,猛的从萧匪石怀中挣扎出来,抬头?看来人。


    是柯尽忠!行都司的小将军!她的好友!她才写信给他,希望他能帮助海东青的父母平反。本想有空就去拜访他,奈何造化弄人,她现在已经“死”了。


    不知道柯尽忠知不知道。


    “琼娘,你失态了。”


    萧匪石席地而坐,漠然的瞥了一眼林沉玉。


    柯尽忠看见林沉玉,也愣住了,恍惚的盯着她看了一会?,意识到自己的冒犯后爽朗一笑:“恕在下冒昧了,夫人眉眼,似我一位故人,因此看的有些久了,还?望督公莫要怪罪。”


    林沉玉想开口唤他。


    冷不防被萧匪石死死掐住胳膊,她声音带着冷意:“注意身份!想想看你的哥哥。”


    林沉玉气馁了,垂眸不去看这人。


    萧匪石警告完了林沉玉,声音一慢,恢复了那不死不活的冰冷模样:


    “既是眼熟就是有缘,小将军请坐。”


    柯尽忠坐下,盔甲未摘,手摆在刀上,很?显然他在防备萧匪石。


    “琼娘,敬柯小将军一杯酒吧!”萧匪石瞥一眼身边人。


    林沉玉浑浑噩噩的起身,端起酒盏给柯尽忠斟酒,柯尽忠愣愣的看着她,林沉玉斟完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陪将军共饮。”


    她害怕,萧匪石会?在酒里下毒。


    林沉玉仰头?,一饮而尽,这酒有些烈,辛辣入喉,滚烫惹泪,但应该是没有毒的。


    她安心了。


    柯尽忠忽然笑了,他僵硬的身子缓和了一些,取下头?上盔甲,面容有些放松:


    “督公夫人好酒量,这一点还?和我那位故人有些相似!”


    萧匪石抬眸,语气平淡:“小将军故人是谁?能让小将军引为知己,必然不是我家姬妾这般的等?闲之辈。”


    柯尽忠面露惆怅:


    “说起来督公应该认识,就是林沉玉林小侯爷,我才接到她的信,还?她的人情,给一对海盗兄弟平反,才料理完那件事,正?准备去延平看她呢,没想到半路上听?见她葬身火海的消息,真是天妒英才。没办法,这才又折来了晋安拜见督公大人。”


    林沉玉就这样看着他,心里发苦,面上隐隐露出哀伤之色。


    多年好友,纵然相对不相识,这滋味并不好受。


    柯尽忠看着林沉玉,只觉得心里亲切的很?,继而笑道:


    “算了,言多必失,尽忠冒犯了夫人,让下官自罚一杯吧!”


    柯尽忠正?要饮了杯中酒,副将警惕的碰碰他胳膊:“小将军,小心酒水。”


    柯尽忠一愣,他看着林沉玉,对着副将摆摆手:“夫人都饮了,我岂能畏畏缩缩?”


    说罢,他一饮而尽了杯中酒——林沉玉亲自倒给他的那杯。


    萧匪石静静的看着两个人饮酒的场景,瞳仁依旧是那黝黑深邃模样。


    忽然,柯尽忠捂住了嘴,难以置信的看向了林沉玉:“酒有问?题,你……你这毒妇!”


    他的面容扭曲了下去,还?来不及痛苦哀嚎,就倒下了。


    事发突然,副将一把掏出了刀来,对准萧匪石,可?他还?没站稳,房梁外的锦衣卫杀手已然鬼魅般落下,手起刀落,鲜血溅在锦绣屏风上。


    萧匪石在旁边坐着一言不发,面容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似乎这一切的暴动?都入不了她的眼,她只将手臂立在撑在案上,托着腮看林沉玉。


    她修长白皙手里拈着白玉杯,也不斟酒,也不饮酒,就这样用指尖拈着,摇摇晃晃。


    *


    林沉玉还?保持着敬酒的姿势,她僵在了当场,只感觉自己手中酒杯有千斤的重?量。嘴里的酒气也变得苦涩起来,她哪里还?不明白萧匪石为什么要带她来。


    她要利用柯尽忠对自己的亲切,麻痹他,用一杯亲切的酒,温柔的要了他的命。


    何其残忍!何其狠毒!


    这场景诡异又凄美,八角楼阁四周围着美人屏风,风铃阵阵悦儿动?听?,桌前酒宴摆满了山珍海味。


    而此时?窗外传来震天撼地的呐喊声,应该是萧匪石的人和柯尽忠的人交了火。刀光剑影,杀伐之声四起,可?以预见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惨烈之战。


    侍女们上着山珍海味菜,屋内燃着清雅檀香,而外面是厮杀怒吼,是咆哮震天,是血流成河。


    “阉党萧匪石!祸国殃民!残害忠良!兄弟们杀上去!将那厮千刀万剐了!不能叫将军的血白流!”柯尽忠的部下殊死挣扎,发出怒吼。


    “保护督公!柯尽忠手下叛党,杀无赦!”隐约听?见燕洄的声音,冷静如雪,充斥着杀意。


    杀……


    林沉玉呆呆的跪坐在柯尽忠尸体前,她本就大病未愈,眼见昔日好友死在面前,唇上血色全无,额间的梅花妆也黯淡了下去,整个人好似枯萎的花。


    人的耳朵是和思想贯通的,听?见林间风声便想到明月,听?见笙箫之音便能想到阁中美人。可?如今她的耳里唯有杀声滔天,眼里浮现的唯有暗红血光,残肢断骸……


    她又想起来了延平旱涝,想起来了目光麻木等?死着的十几?万灾民;她想起来了她少?时?跟着爹娘走?过?的边境,玉龙雪山下清冽的月光照见满山的尸骸;她想起来少?年时?误入西宁卫的将军冢上,黄昏里漫山遍野的无名坟头?垂下肃穆阴影,铺天盖地朝自己涌来……


    她想起来世间的种种,不过?生杀二字。


    人亦有限,杀业无边。


    打杀的声音弱了下去,想是一方胜利,一方败去。随着最后一声撕心肺裂的“奸佞阉宦!不得好死!”的怒吼,和刀剑入肉的闷声,一切归于平静。


    萧匪石赢了。


    轻飘飘的一个赢字,是踏着多少?鲜血换来的。


    “琼娘,过?来。”


    萧匪石的声音忽然响起,她朝林沉玉勾勾手。


    林沉玉抬起那清冷的眼,眼里血丝布满,她直直的看向萧匪石。


    她眼里有怨,有恨,更多的是迷茫:


    “萧匪石,你究竟要多少?人死,才肯收手?”


    她远离朝廷,不想去掺和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军权交替的尔虞我诈。她只是想带着她的剑,带着她的徒弟,远离尘嚣行走?江湖。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遇到了人世间的漏缝,她就轻轻的缝缝补补,再拍拍手离开。


    她只是想在江湖这个日月壶里,偏安一隅,度过?平静的一生。


    可?萧匪石一拳打碎了这个日月壶,把她拽了出去,逼着她去看这血淋淋千疮百孔的人间,让她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延平十几?万的灾民被萧匪石当成弃子,她救了下来。


    可?这次战争呢?可?以后无尽的屠戮呢?


    林沉玉红着眼眶,往下看去。府外一地的尸首,看不见边际,空气中传来血腥的硝烟气息。


    她悄然握起柯尽忠腰间的宝剑,摩挲着剑锋,她咳嗽一声,忽然为自己感到悲哀。她如今连力气都散去,连拿剑都觉得有些吃力了。这人世间还?有什么是属于她的呢?还?有什么是她能保护的呢?


    贪官恶霸,奸宦横行,天灾人祸,无尽杀伐……她终于理解了佛经的那句话,这人世间没有一点乐,皆是刀口舐蜜。


    摊开来看,众生皆苦。


    “萧匪石,你恨我吗?”


    “恨。”萧匪石几?乎是立刻回答。


    “若我死了,你会?好受些吗?”林沉玉抬起清凌凌的眸子,这是她第?一次当着萧匪石的面流泪,眼里蓄满泪水,却没有一丝懦弱,目光决绝的看向萧匪石。


    她单手挥着剑,忽的拔剑架在自己的肩上。


    黑夜笼在她的肩膀上,月光被乌云遮蔽。


    她来时?的路已被人斩断,未来的道她看不见光芒。


    她深深的看了萧匪石一眼:


    “虽不知道你为什么恨我,可?若是我的死能叫你欣慰,能止住你的杀意,哪怕一瞬。那就谨以此剑,终我性命。”


    第 65 章


    当——


    她的剑无力落地, 林沉玉扶着额头,那种感觉又来了,浑身无力, 额头发烫, 喘不上来气。


    萧匪石夺下剑,她捏紧酒杯,一步步逼近林沉玉,黝黑的瞳仁里第一次有了这么强烈的情绪波动,似酝酿着多年的爱恨, 浓烈的叫人害怕:


    “林沉玉,你凭什么死的这么轻巧?你还在沉浸在济世救人的美梦里吗?你觉得你伟大吗?了不起吗?你很清高吗?”


    她一剑挑起柯尽忠死不瞑目的头颅:


    “你以为他是好人吗?柯尽忠, 拥兵三万于东南, 离自?立为王只有一步之遥!他一造反, 涂炭的是整个东南。你救的十几万人,还不够他马蹄去踏的!就因为他现?在死了, 所以你就觉得他死的忠烈,活的清高无辜了吗?”


    林沉玉呼吸一滞,不敢置信的看向她。又看着柯尽忠惨死的面容, 她脑袋一片苍白。


    萧匪石居高临下的看着林沉玉:


    “我知道,天底下就没有不恨我的人。我也知道, 我为什么招人恨。自?我成为掌印来已有数年,天下大权尽在我手, 天下生灵杀伐由?我。多少人和我勾心斗角,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可他们都死了,唯有我活下来了。”


    “权谋道上, 死者为英桀,生者为奸佞!本督宁为奸佞, 不做良臣!”


    她声音铿锵有力,一把?掷却了手中?剑,捅过柯尽忠的衣袖,插在地面。


    燕洄隔着屏风缓步走来,他衣襟上衣摆上溅着深重血痕,腰间玉带几乎是血洗过一般,他面色肃杀,脸上再没有了寻常浅笑时露出的梨涡和虎牙。


    他似乎受了伤,捂住胳膊,手掌渗了一手的黏腥液体。单手拎着绣春刀——


    刀刃砍卷了,已经收不回刀鞘了,只能?拎着,滴滴答答的流了一路血。


    “督公!柯尽忠部下尸骸适才派人数过,一千精兵系数灭尽!头颅尽砍下,要悬城示众吗?”


    “将柯尽忠一人头颅示众即可。悬一千个头,你是要挂腊肉吗?”


    萧匪石怒气回笼,又恢复了那不阴不阳的模样:“一千精兵尸首送回原籍,剥去盔甲充公,头颅贴上条子,挂上告示,要他们父母妻儿拿钱来赎回去安葬!一个人头要一百两,无人赎的话就去喂狗!区区一千人,这些?小事还要请示我吗?燕洄!”


    燕洄愣了一瞬,低声道了句诺。


    多好的算计呀,杀了人还要亲属来赎尸体。又杀了又赚了,天下好事都让她占了。


    “至于柯尽忠准备造反的那三万子弟兵,降者不杀,充为军户,分而治之,预备着送往西宁卫等苦寒之地,霍家?回头反了,必然要经过西宁卫,西宁卫必须死守住。都说?柯尽忠手下将士尽忠职守,就让他们第一批扛去!”


    萧匪石言下之意显而易见,不降者,杀无赦。降了,就留一条命去做牺牲。


    林沉玉闭上眼,柯尽忠治军一向宽厚,无数府兵对他生死相随,他的兵血性刚强,不是轻易投降的。她几乎又能?预见,这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屠杀。


    “是。”燕洄低声应了一句。悄然离开了,临离开时燕洄隔着屏风瞥了一眼萧匪石怀里的人,透过屏风隐约可见那人身形羸弱,艳如?桃花。


    他眼里流露出失望神色,单手按住砍卷了的刀,离开了。


    *


    “适才菜肴有些?热,如?今正好了,坐下用膳。”


    萧匪石冷冰冰吐出几个字,重新盘腿坐下,用干净筷子细细的剥虾,她嫌筷子有些?慢,用搁在旁边的手帕擦了擦手后,直接上了手给她剥。


    她把?虾送到?林沉玉嘴边:


    “听说?琼娘近些?年不爱食炙肉,不知为何?本督给你安排的全是海鲜河味,尝尝吧。”


    林沉玉看着她白皙修长的手,剥开鲜红的虾衣,露出□□紧致的肉来,忽然觉得有些?恶心,轻描淡写道:


    “我不爱食炙肉,不应该问督公为什么吗?”


    “我如?何知道?”


    “不知道就算了,督公装不知,再怎么说?也是无用的。”


    林沉玉疲倦的闭眼:“我累了,要回房歇息了。大人慢用吧。”


    萧匪石声音冷淡:“琼娘,人不要给脸不要脸,我萧匪石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伺候过人吃饭,你既瞧不起我这个阉人伺候你,就过来伺候我。”


    她手一松,虾肉跌落案上无人理会,弃之如?敝履。


    萧匪石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黝黑的瞳仁一眨不眨,却让人觉得越发残忍:


    “本督最爱炙肉,琼娘,你亲自?给本督烤。”


    说?罢抬眸看向旁边春雪,声音冷淡:“把?那台绿釉陶方炉抬上来。”


    *


    方炉下燃着火,滋滋着冒油,一股焦香扑鼻。林沉玉几乎是下意识的鼻子一酸,要呕出来。她手一颤,筷子夹着的炙肉掉落地上。


    那些?个绝望的记忆涌上心头,她捂住口,撕心肺裂的咳嗽起来。


    “掉地上几个意思?琼娘,重新烤!”


    “夫人!”春雪想上前帮忙,却被林沉玉轻轻推开了,她眼眶通红,强忍着呕吐,又夹了一块肉放在炉上,血红的肉碰到?火热的炉面,发出瘆人的一阵响。


    林沉玉面如?白纸,全无一丝血色。


    她死死的盯着那烤肉看,似乎要克服着什么恐惧,颤抖的手也微微平静了下来。


    不就是块烤肉吗?


    萧匪石越是越是要折辱她,她越是要镇定。她不能?疯,也不能?闹。她不能?让萧匪石得逞。


    冷静……镇定……


    她脑海里浮现?爹娘的笑颜,浮现?哥哥宽厚温暖的背来,家?人是她的底线,也是她所有力量的来源。


    “督公请用。”


    林沉玉夹着一筷子烤好的肉,送到?萧匪石碗中?。


    萧匪石仔细的看着她的面容,似乎想从她苍白如?纸的脸上看出破绽来,看了良久,她淡漠开口:


    “看来琼娘还是不了解本督,本督喜欢,炙的发焦的肉,就跟火里烧出来的一般……”


    “重炙。”


    林沉玉愣了愣,半晌低眉,轻声道了句:“好。”


    这一瞬间,她多想杀了萧匪石。


    她想爹娘了,想哥哥了。她好想扑在他们怀里哭,可现?在流泪是没有用的,绝望蔓延上她的心房 。她毕竟不能?倒下,她的爹娘生死未卜,哥哥一命悬在萧匪石一念之间。


    她咬咬牙,捂住口鼻,逼着自?己看那血水淋漓的炙肉。


    人世间再无海外?侯,可她没有一时一刻忘记,她是林沉玉,不是琼娘。


    最后的最后,萧匪石还是没有吃那块肉,这顿饭谁也没有吃,她看着低眉顺眼的林沉玉,丢下筷子,面色阴沉的离开了。


    她一离开,林沉玉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可她一日没有进食,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只能?干呕着吐清水。


    春雪扶住她,林沉玉喘着气闭上眼,感觉到?少女轻轻按在她背部,声音怯懦的唤她夫人。


    她露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来:“春雪,把?这些?吃的拿过来,到?房里吃了,你不是说?想吃肉吗?”


    春雪摇摇头,流着泪把?她扶进了房间。


    *


    林沉玉似乎疲惫至极,回房就睡下了,春雪不敢打扰她,悄悄锁了门离开了。她端着那碗肉走到?了自?己住的厢房里,几个少女围上来,两眼放光,叽叽喳喳道:“春雪!出息啦!有肉吃啦!”


    春雪嚼了一块,眼睛一亮,这肉又嫩又香,一点?腥气没有,实?在是人间美味!


    可她眼前浮现?夫人那气若游丝的模样,忽然觉得这肉也没有那么好吃了,她把?肉分给了大家?。大家?吃完都瞪大眼睛:“怎么会这么嫩?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比我家?里逢年过节买的还好吃!”


    旁边一个少女冷哼一声:“没见识的东西们,拿这肉和菜市口的烂货比。这些?都是每天清晨底下官员们亲自?送来的上好的肉,自?然比菜市卖的强千百倍!”


    她是伺候萧匪石的婢女,说?话傲气的很,大家?都不乐意搭理她。


    春雪有些?疑惑:“可是我看夫人并不是很乐意吃的样子,她看见肉就想吐,是为什么呢?”


    她瞥向旁边厨房的烧火丫头:“鱼儿,厨房现?在还有人吗?夫人一日没进食了,我想要不煮个白粥给她。”


    那少女翻个白眼,冷笑:“她就可劲拿乔呗,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矫揉造作的婆娘罢了,还夫人呢,又不是明媒正娶的,不过是个别人送来的姬妾,你们还真把?她当主?子了?等哪日老爷厌了她,有她好看的。”


    春雪愣住了:“夫人不是那样的人,夫人人很好的,老爷也喜欢她……”


    她摸了摸热乎乎的胸口,她还活着,夫人还送了她一根白玉簪子呢。


    旁有丫鬟冷眼拆穿了那萧匪石的贴身丫鬟:


    “我看你是看见夫人穿金戴玉,眼红了吧?昨儿夫人从廊下走过,你眼睛就盯着夫人的衣裳首饰看。”


    “就是就是,别怪我没提醒你,人贵有自?知之明!你是有几分姿色,可夫人那可是国色天香的人物,生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不说?,老爷还爱惨了她,没瞧见那宝贝劲儿?锦衣玉食的供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护着,生怕夫人跑了。你要是对老爷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我劝你还是早些?歇歇睡了吧。”


    那丫鬟面色一红,似有羞愤。


    春雪不敢置信的看向她,终于明白了她话语里的酸劲从何而来了:“你……你看上老爷了?那可是太监啊!”


    还是个女太监!


    那丫鬟哼一声,似乎破罐子破摔一般:


    “太监又怎么样?得了手,什么荣华富贵没有?你们难道不喜欢荣华富贵吗?虚伪!”


    春雪皱眉:“可是,她那么残暴……”


    “残暴?她杀的人,不过是些?个不听话的贱人罢了,老爷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富贵人物,能?站在她身边,多威风呀!夫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拿乔早晚寒了老爷的心。”她得意起来:“我温柔体贴,虽不如?夫人美貌,可胜在嘴甜,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呢!”


    她还想说?什么,忽然有人来喊她给老爷烧水沐浴,她扭着纤腰,摇摇摆摆的走了。春雪担忧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总感觉要出事。


    “那小蹄子,该不会想趁着老爷沐浴,勾引老爷吧?”


    “不知道,和咱们没关?系,散了散了……”


    *


    林沉玉在房中?,她悄悄将枕头藏在被褥里,反手锁了门,门口的侍女们都打了哈欠,她用绳索吊在房梁上,顶开屋顶瓦片,一跃跳将出来,一阵头晕目眩,猫着腰躲了起来,喘着气缓一缓。


    体力大不如?前,可还能?用。


    她睡了几日,精气神恢复了许多。对自?由?惯了的林沉玉而言,她不可能?一辈子囿于后院。


    她得自?己救自?己。


    内院外?院还是禁卫森严,萧匪石为了防她跑,几乎是布下了天罗地网。林沉玉感觉有些?棘手,正沉思着如?何逃跑。


    忽然,一起凄厉的惨叫响起。


    一个仓皇的身影从东厢房推门而出,连滚带爬慌不择路的跑了出来,她喊的实?在凄惨,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怪物!怪物啊!”


    “滚!”


    厢房内传来萧匪石的怒吼,声音阴冷,似乎在发颤。


    林沉玉愣住了,她印象里面萧匪石从来都是平静的让人觉得可怕,即使有情绪波动,也绝不会吼出来。


    萧匪石的怒吼依然在继续:“杀了!院子里的人,通通都杀了!”


    林沉玉面容复杂,目光放在了东厢房上。


    这个点?,萧匪石应该在沐浴,她极爱净,几乎容不得一日不沐浴,每日沐浴的时间都是固定的。


    那个小婢女到?底看见了什么?


    她口里的怪物,又是什么?


    第 66 章


    萧匪石独自坐在木桶里, 鲜花布满着整个?木桶,她惨白的脸一丝血色都无,目眦欲裂, 平时恍惚死人般平静的她, 此刻呼吸都粗重了起?来。


    若是熟悉她的燕洄看见,都能明白,督公暴怒了。


    那一声怪物,好似捅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阴暗秘密,萧匪石半个?身子蜷缩在水面?下?, 气的手都在发抖,她想起?来, 却在听见脚步声时停了动作, 就那样僵在那里。


    林沉玉悄无声息的落在她身边。


    萧匪石瞳仁一缩, 声音凄厉:“林……琼娘你敢靠近!”


    林沉玉刷拉一声掀开?厚厚的帘子,映入眼帘的是并不旖旎的一幕, 萧匪石在泡澡。她款款走?进来,直勾勾看萧匪石。


    萧匪石的身子一软,她用手拨着花, 似乎想遮住什?么,依旧是那副不阴不阳的死人样, 黝黑的眼阴森森的,直勾勾看着林沉玉:


    “你再走?进一步试试看, 你不要以为我不会杀你!”


    “都是女人, 怕什?么?”


    林沉玉在她身前站定,萧匪石缓缓抬头, 额头都是汗,因为紧张咽了口口水, 林沉玉伸手,摸向了萧匪石的咽喉,她手指上有?薄茧,摸到那微弱的喉结处,萧匪石惨白面?色忽的渗出薄红来。


    她眼角都带着红,好似被玩弄的良家少女,脸上罕见的出现脆弱之意,她压低声音,带着薄怒:“林沉玉!”


    林沉玉面?露深思:“督公是女的,怎么会有?喉结呢?”下?一瞬,她一刀捅穿了木桶,水哗啦的直流而出,萧匪石单薄的身子就这?样暴露在她面?前。


    林沉玉低头看去,彻底愣住了。


    空气凝滞住,萧匪石不敢置信的看向她,反应过来后拼命遮住自己的下?身,可已经来不及了。她听见林沉玉满是诧异的话语:


    “你是……阴阳人?”


    *


    林沉玉很久以前听澹台先生?说过,关于阴阳人的事情,起?因是延寿十年之时,京城发生?了一桩奇案,有?一人娶有?娇妻美?妾,外出经商三载归来,却发现妻子大腹便便已经怀孕,他质问?奸夫是谁,妻子却支支吾吾,只说是那妾所为。


    丈夫怎么相信,只道妻子污蔑小妾,遂报了官。


    后官府查证,那妾前门,竟生?有?肉柱。平时藏起?,与丈夫交*媾并不关碍,但亦可与妇人交*配。民间所谓阴阳人。


    后来,那妻妾二人双双被赶出家门,听人说两人竟成了一对,去了新地方,拜堂成亲。


    “人生?具两形者,古既有?之。大般若经中记载律有?五种黄门,其中就有?半月黄门,半个?月为男,半个?月为女。”


    澹台先生?在军中为医,见多识广,曾经研究过阴阳人,说:“阴阳人男女器具皆备,可男女都难为,为女则胞宫浅薄,难以生?子;为男则精薄如水,难以授孕。大户人家夫妇,喜猎奇者,往往会买来,养做娈宠亵玩。”


    林沉玉想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想到过,阴阳人竟在她身边!


    可……林沉玉想起?来刚刚看见的那空荡荡的地方,欲言又止的看向萧匪石。


    “阴阳人?琼娘真是高估我了。我现在已经不是了,男的部分,女的胞宫,我在入宫之时全部阉割掉了。如你所见,我现在非男非女,是个?怪物。”


    萧匪石冷笑,不阴不阳的模样在灯下?愈发令人生?畏,在林沉玉的注视下?,她似乎破罐子破摔般,从水里缓缓起?身,再也不遮掩一丝一毫,将自己的所有?狼狈与不堪暴露在她眼前。


    男子阉割的疤痕,失去的胞宫皱纹,对于男女而言两种惨无人道的酷刑痕迹,同时出现在了一个?人身上。


    林沉玉愣住了,这?疤痕实在狰狞的让人恐惧,往昔只听过阉割男女的酷刑十分痛苦,十有?三四都会丧命,她不敢相信这?疼痛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该多难熬。


    萧匪石看见林沉玉清澈的目光时,似又后悔了,一把?扯过外袍披在身上,她揉了揉湿乱的碎发,拉过林沉玉,把?她按在木桶上,陷在一片花中,她漆黑眸光暗沉深邃:


    “不要对我露出那种怜悯可怜的表情!你爹娘当初也是这?种表情,你哥哥也是这?种表情!怜悯是人间最恶心的东西,怜悯完之后他们就能放心大胆的肆意为恶了,不是吗?他们口口声声说着人无贵贱,口口声声说着残缺也没?关系!口口声声给人希望!又遗弃我侮辱我,叱令我责骂我!甚至于不惜污蔑于我,逼着我离开?你!”


    她看着林沉玉蹙起?的眉头,语气更冷:


    “你为什?么要难受,琼娘?你应该庆幸啊,应该高兴啊!高兴我自残成为了一个?不男不女的人,高兴我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副残缺无害的模样,什?么都对你做不了啊!”


    林沉玉脑袋嗡的一声,忽然想起?来了哥哥在船上有?意无意说过的话语:“哥哥绝不会让你和?残缺在一起?。”


    他指的,应该就是萧匪石吧。


    当年的事,难道另有?隐情吗?


    萧匪石眼里盈着泪,泪却不多,只叫她黝黑深沉的眼里蒙起?一层雾,湿漉漉的发滴答水珠堕在林沉玉脸上,她眼里压抑着浓重的情思,冰冷又炽热。


    她唤她名?字,不是琼娘,是林沉玉。


    “庆幸吧,我已经毁了自己,林沉玉。若我是个?正常的男人,你早被我强上无数次了。”


    *


    海外侯死去,已经是第五天头上了。延平府已经恢复了昔日的日常生?活,丝毫看不出洪水的痕迹了,大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气一日比一日暖,一派欣欣向荣。


    自从林沉玉死了,齐平山便痛快了,他第一件事就是下?令让人河滩上的石碑,林沉玉三个?字通通敲掉,换上了自己的名?字。


    齐平山冷笑,看着林沉玉三个?字在石碑上被抹去,又改写成自己的名?字,颇为得意:


    “好你个?海外侯,家破人亡了,死了能把?功劳让给本官,也算是功德一桩!”


    他仿佛已经看见了飞升的路就在眼前。昨儿夜里他已经写信请萧督公来体察民情了,书信里,他把?林沉玉的功劳一应揽在身上,又把?脏水一股脑的泼在林沉玉身上。


    说她为富不仁,在延平鱼肉百姓,所幸苍天有?眼,将她烧死了。信已经寄出了,萧督公似乎非常感兴趣,派人传话说扫荡敌寇后,过两日就来。


    齐平山乐的开?怀,他就知道,萧匪石听见林沉玉死了,一定会非常开?心!毕竟隐隐约约有?听到传言,两人不和?。


    他喝了杯茶,哼着小曲,不知不觉就睡去了。


    *


    齐平山再度醒来的时候,只感觉浑身冷侵侵的,他抬头看,自己居然躺在河滩里,被五花大绑了起?来,他刚想抬头,却被人用靴踩着头颅,一脚踩进河滩地里。


    他呼吸困难,感觉到泥沙渐渐渗透进自己的口中,想吐吐不出,想呕呕不成。


    “泥…是谁?”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人当死狗一样踹了起?来,只感觉活过来了。颤巍巍抬眼看去,只见清冷冷的月下?,石碑旁靠着位少年,他一身缟素,略显单薄,手中正握着把?尖刀,一点?一点?的把?石碑上齐平山三个?字剜下?来,锐利刀锋刻在坚硬石头上,发出令人汗毛直竖的声音。


    他一点?一点?的剜去石碑的字,一点?点?的凿,就好像在剜着齐平山的血肉,凿着他的骨头。


    “你是谁!要对本官做什?么!快放了本官!本官可是朝廷命官!”


    少年并不理他,只是一脚重新把?他踩入泥泞里,他继续凿。稀稀落落的灰落在齐平山脸上。


    从齐平山的视角看去,少年生?的极美?,眉清目渺,艳丽如妖,眼角一颗桃花痣红如鲜血,艳似宝石。他眼眶是通红的,红的让人害怕,就好像他已经流干了这?辈子所有?的泪,再流便只能是血,他的眼里没?有?一丝亮光,有?的只是滔天的恨意。


    齐平山三个?字终于被凿掉了。


    少年俯身,蹲下?来看他。


    刀锋也对准了他。


    齐平山终于慌了:“不要!放开?我,本官给你钱给你银子给你女子,什?么都能给你!放开?我,不要不要杀我。”


    这?一句,好像刺激到了他,他哑着声音笑了起?来:“什?么都能给我?”


    “是的!什?么都行,只要你不杀我!”


    “那你把?我师父还?给我啊!”


    一霎时天地无声,明月黯淡。


    顾盼生?眼里已经流不出泪了,他狰狞着艳丽的容颜,近乎癫狂的一刀凿下?去,他已经崩溃了,他可以少衣少食,可以活在不太平的乱世里,他什?么都可以妥协,唯独不能活在没?有?林沉玉的人间!


    都该死!他们都该死!那些个?灾民该死!这?杀千刀的齐平山该死!拦着他去给师父收尸的老将军该死!


    他自己也该死!这?人世间烂透了!除了林沉玉都该死啊!


    林沉玉已经死了,这?人间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吗!


    不对,死太便宜齐平山了,他忽然笑了起?来,只笑的让人毛骨悚然:“一刀砍了你,未免太便宜你了,前朝废了一种酷刑,一刀一刀的割下?你的肉,喂你吃,一边喂一边割,几千刀下?去,人就咽气了,好不好,齐大人?”


    齐平山已经吓尿了,他知道少年并不是在撒谎,他在很认真的说话。他吓的裤子都尿了,瘫软在烂泥里:


    “求求你,我错了,不要不要,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晚了,什?么都晚了。”


    顾盼生?一脚把?他踹倒,踩着他脑袋,让他跪倒在石碑下?,他咬开?手指,用手面?无表情的在石碑上写下?三个?大大的血字:


    林沉玉。


    写完,他的指尖也被凹凸不平的石碑面?磨烂了。


    他用那鲜血淋漓的手抚摸石碑,抱了上去,好像无助的孩子抱着唯一的依靠。他呜咽了起?来,哭的撕心裂肺:“师父,徒弟给你报仇,徒弟把?他们都杀了,这?延平府没?有?无辜的人!他们都该死,我杀了他们,一个?个?的杀好不好。你那么善良,一定会恨我的,对不对?”


    “你要恨就恨我吧,恨死我了最好,恨我你就回来看看我,好不好?变成厉鬼我也不怕的,师父!你回来看看我好不好?变成个?风回来,好不好?”


    夜深人静,清风无踪。


    顾盼生?的泪干了,他低头看着血淋淋的手,喃喃道:“师父不肯回来吗?”


    那他就只有?,杀了。


    他回头,看向齐平山,一字一顿:“就从你开?始,千刀万剐,为我师父陪葬!”


    他正要下?刀,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漠然转身,就看见了叶维桢,他面?色肃然的看着顾盼生?,缓缓挪动着四轮车,从树林阴影中出来。


    叶维桢面?色复杂的看着他:“桃花,放下?屠刀。”


    他身上的戾气,让叶维桢都心里隐隐发怵。


    叶维桢隐约感觉到桃花变了,如果放任不理,势必会酿成大祸,她的恨意太深,杀气太重。这?种人若为侠客,必灭门杀人;若为将相,必屠城杀人。


    顾盼生?抬手,将刀锋对向了叶维桢,他眼里唯有?死寂和?杀意。


    “我杀完他就来杀你,你以为你逃得过吗?叶维桢!”


    “我知道,你痛失恩师必然锥心刺骨的痛。可这?不是你把?痛苦转嫁给他人的理由。你师父最讨厌的就是虐杀,她从来不会折磨别人,也厌恶那些个?酷刑。你如今将他千刀万剐的残忍杀死,你师父泉下?有?知,看见真的会觉得痛快吗?桃花,你是侯爷的好徒儿,想想看你的师父,想想看她的教?诲,她在世时,以她为师;她走?了,以她的言行举止为师。”


    顾盼生?丝毫不为所动。


    言行举止?他哪里还?敢回想。现在只要想起?林沉玉的微笑,她温和?的话语,那一袭白衣三尺青锋剑,他就痛苦的五内俱焚。


    悠悠苍天,何薄于她?


    他眼里越发猩红:“叶维桢,你不是我,你别想劝我。我算是看清楚了,这?天下?肮脏透了!林家世代忠烈,顾螭却对她心有?猜忌,要杀她;萧匪石忘恩负义,要杀她;玉交枝害的她险些身死人亡;延平十几万灾民被她救了,一句话都不敢说,任由这?个?狗官抢走?她的功劳!她是我见过唯一的一个?好人,却这?样委屈惨死在牢里!谁对得起?她!”


    “无人祭奠她,无人想念她这?天下?对不起?她,我就要毁了这?天下?!”


    “桃花师侄,你冷静冷静,你有?没?有?想过,纵被三番五次的欺骗抛弃,纵然遇到再大的困难,为什?么侯爷还?是微笑面?对,还?是热衷于缝缝补补这?个?并不算美?好世间呢?”


    顾盼生?喘着气不说话。


    “因为她喜欢这?人世间。”


    叶蓁蓁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来了,她披麻戴孝,手里拎着一个?灯笼,旁边的牧归手里捧着一大卷纸,他摊开?放在顾盼生?身边,那卷纸密密麻麻的写着小字,按着无数的手印,好似一朵一朵的小花,盛开?在枯黄的纸上:


    “桃花,大家都记得她,都在祭奠她。这?是延平几十万百姓的亲手书和?印章,我只带了一份来,还?有?三十多卷在保长的家里。大家筹了钱,派人快马加鞭去京城替侯爷申冤了。还?有?数以百计的灾民,怀疑此事和?萧匪石有?关,刚刚已经闹去了晋安找萧匪石算账了,萧匪石你是知道的,普通人连直视她的勇气都没?有?,可他们就这?么去了,几乎是抱着死志。”


    叶蓁蓁直视着这?个?浑身戾气的少年,浑然不怕:


    “其实,侯爷从来没?有?离开?我们。”


    顾盼生?的眼里有?一瞬间的迷茫。


    “有?一句话叫,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石碑可以被人篡改,可大家的记忆不会出错,只要人们还?在谈论侯爷的高义,侯爷就没?有?离开?我们。侯爷喜欢看见的是太平盛世,是百姓安居乐业的欣欣向荣的气象。她不喜欢看到虐杀,不喜欢看见战争,不喜欢看见你这?样刻薄又残忍的模样,你是侯爷最喜欢的徒弟,应该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叶蓁蓁眼里有?泪光:


    “我们做不到让天下?太平,盛世和?乐,可至少要按照她的嘱咐活下?去,不要让侯爷失望伤心吧。齐平山该杀,可你不该虐杀,给他个?痛快吧,好不好?”


    第 67 章


    老将军赶到时, 看见齐平山完好的尸首,只觉得惊讶。


    他还记得顾盼生夺门而走的时候,几乎癫狂的模样, 那?眼神他一个纵横沙场多年的人, 看见了都发怵,顾盼生带着一把尖剜刀,雪白抹额束在额间,就这样砸开了门。夺了他的马离开了。


    “你去干什么?”


    “去杀人,把他千刀万剐。”


    顾盼生在马上回首, 面色如霜。


    他坦白了和他说,老将军直皱眉, 对于一个男儿来说, 有血性是好事?, 可对于一个很可能成?为?未来的帝王的人来说,这是劫难。


    他今年才十五, 就能虐杀他人。明日不敢相信他能造出什么孽来。战争本就是残酷的,因为?他的杀性让残酷更上一层楼,是他不愿意看见的。


    而?现在看, 他只是一刀结果了该死的人——齐平山。


    还好还好,没有虐杀。


    老将军送了口气, 看向顾盼生。


    顾盼生孤零零的坐在石碑旁,抱着膝, 刀丢在一般, 他紧紧的靠着石碑,双眼写满了绝望和痛苦, 似乎那?是他最?后的依靠和温暖,他不忍离开。


    他生下来父死母丧, 被太妃殴打长大,又?在宫里饱受多年痛苦,一个人在人间流浪,无人关怀,苟且偷生了这么多年,才遇到一个真正对他好的人。


    这也许花光了他一辈子的好运气。


    现在她走了,彻彻底底的走了。到底是他不配留住山间月,林间风。


    “盼生,死者不能复生,我们?是时候离开了,你还有未完成?之事?,等着你去做。”


    老将军叹口气。


    顾盼生沉默了很久,漠然看向他,什么都不说。


    很久以来他都知道他要?干什么。可看见林沉玉离开的那?一刻,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做这些的意义是什么了。”


    *


    海东青跌跌撞撞的走在山路上,他身上穿着崭新的鸳鸯战袄,敞着领口,有些不伦不类,走到延平府外河滩上,他就看见了石碑下的顾盼生和衡山派师徒们?。


    他扯了扯裤腰带,咳嗽一声,耀武扬威的走了过去,拍拍身上的鸳鸯战袄。


    “瞧瞧,看看,威不威风?”


    海东青神气的转个身:


    “哈哈,侯爷写信给了柯小将军,替我们?家洗清了冤屈不说,小将军看我英武不凡,又?收了我做柯家军的亲卫!现在爷可是军官了。”


    他嘿嘿一笑,有些意气风发:“小将军特批了我回来和林沉玉那?厮告别,她人呢?”


    衡山派师徒欲言又?止。


    海东青东瞅瞅西看看,剑眉一蹙:“人呢?是不是看见我成?军爷了,胆怯了不敢出来了?”


    牧归开口:“侯爷走了。”


    “去那?儿了?我去找她。”


    “去……天?上了。”


    “胡说八道,她能去天?上,母猪还能上树呢。”


    衡山派师徒们?静静看着他。


    海东青愣住了,他哟了一声,看了一眼石碑上血书的林沉玉三个字,有一阵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可他不愿意相信,僵硬的扯了扯嘴角:


    “开玩笑不带开这么大的吧。都说祸害存千年,那?臭小子怎么可能……”


    “二月二日那?天?,小侯爷被构陷入狱,当晚延平府县衙地牢走水,她没能逃出来……”


    海东青抓了把短发,瞳仁一缩,哈哈大笑起来:“假的吧,别开玩笑了她是不是睡懒觉去了?我知道了,她给我承诺的烧鸡是不是没有准备好,不想?见我找个理由……”


    叶蓁蓁叹口气,虽然他们?也是仇家,可在林沉玉面前到底是同样立场的,她指了指对面山头:“小侯爷埋在那?山上,靠路边的第四棵歪脖子树下面。”


    海东青表情一瞬间变了,他站起来,一步一步的朝坟走去,眼里充斥着不可置信。


    是假的!他不过去了趟行都司!他专程回来向林沉玉炫耀的呢!


    他看见了坟头,莹莹灯光照见崭新的墓碑,他虽然没什么墨水,可林沉玉这几个字是他苦练过的——为?了在船上震慑她,恐吓她!


    海东青忽然怒吼一声,脱下了鸳鸯战袄,露出热腾腾的健壮胸膛来,他红着眼眶,一把推到了那?墓碑,徒手就这样在她坟上挖了起来。


    不远处的叶维桢,一个头两个大,他看看顾盼生,又?看着开始挖坟的海东青,叹口气。


    “又?疯了一个……”


    *


    “你在干什么?”


    顾盼生赶来,一刀砍在海东青手臂上,被海东青躲开,两个人针锋相对,顾盼生一把按住林沉玉的棺材,海东青抬着椁,两个人互不相让起来。


    “小兔崽子,老子不见棺材不落泪!要?看你师父最?后一面,识相的滚远点!”


    “你离开我师父坟头,让她入土为?安。”


    顾盼生到底是读书人,纵使生气也文?雅很多。


    海东青冷笑:“入土为?安?我要?是她得憋屈死了,活着的时候那?么自由那?么痛快,死了要?她待在这小小的地方,她岂能舒服?”


    “再说了,我不信她真死了!我和她交过手,她多奸诈多狡猾一个人啊?怎么能轻易死了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顾盼生微微一愣,海东青趁他愣神的功夫,一把掀开棺材板,他手上扣出了许多血,满是泥巴,也顾不得别的了,一把把那?烧焦的尸体拿了出来。


    咔嚓,尸体骨头裂了。顾盼生想?杀他的心都有了。


    海东青先他一步,用袄子兜着尸体就跑了。


    *


    “仵作大夫!替老子看看东西,验尸看看,到底是不是林沉玉!”


    仵作大半夜被吵醒,就看见一个俊俏健壮的青年,兜着个东西跑了进来,一下子放在桌上,他揉揉眼,吓的魂飞魄散。


    是一具烧焦的尸体。


    顾盼生也赶到了,他面沉如水,紧紧攥着拳头,眼神森寒似要?杀人。仵作看着这两个苦大仇深的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好在他是知道林沉玉的事?情,对这个尸体也不算陌生。


    他开始摸着骨骼验尸。


    “从骨头看,是十六七岁左右的少年男子。心口和头部的骨头隆起,确实?是习武之人的特征。右手握剑,骨节突出。老朽曾经查看过牢房的火势和其他人,当夜除了林侯爷外,其中也没有一个符合其中特征的,种种迹象看,应该是侯爷无疑。”


    海东青眼里的光好像一瞬间熄灭了。


    他静静的看着那?烧焦蜷缩的一团,忽然笑了:“好好好,死了也好。”


    他又?用那?鸳鸯战袄把尸体兜了起来,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一句话也没有给仵作和顾盼生留下。


    仵作打个哈欠,正要?关门,余光却瞥见了旁边的顾盼生。


    顾盼生红着眼眶,眼神锐利如刀,正笔直的朝自己?看过来:


    “老人家,您说刚刚的尸体,是少年男子,您确定是男子吗?!”


    仵作不知他何意,可还是点点头:“烧焦后还是能看见男子部位的,侯爷是一位正常的少年。”


    他还想?解释什么,少年忽然推开了门,跑了出去,他走的急切又?匆忙,好似要?追逐什么逝去的珍贵东西。


    顾盼生心都在发颤,他呼吸急促了起来,上马后冷风一吹,他停了动作,似乎不敢置信般的掐了掐自己?胳膊。


    林沉玉是女的!那?个尸体不是她!林沉玉还活着!


    *


    海东青又?把林沉玉埋了回去,他嫌弃鸳鸯战袄上的尸臭味,把袄子叠了起来搁胳膊上挂着,光着膀子往山下走。


    牧归问:“你要?去哪里?”


    海东青头也不回:“老子要?回去参军了,柯小将军的亲卫,威风吧!林沉玉这死人,说好的我老老实?实?干活,就给我烧鸡吃。”


    他牙根发恨:“骗子!大骗子!”


    牧归从旁边的烤炉上拿起只油纸包好的烤鸡递给他:“侯爷被抓走之前,嘱咐过我师父,等你回来了给你留只烤鸡。”


    海东青扭头就走:“我不吃。”


    不是林沉玉亲手给的,他才不吃。


    眼前恍惚又?出现了那?个少年,他们?第一次相遇在海上,他抢了她的船。回头看时,她翘着脚坐在船顶的栏杆上,白衣似雪,侧脸清隽,细碎的鬓发被微风吹动,夕阳照在她周身,给她披上霞光。


    她回眸朝他一笑,笑的温和,手却按在了自己?腰间的宝剑上:


    “哟,你就是那?个海上最?凶猛的海盗,海东青?”


    下一瞬,剑光如虹,朝他笔直的刺了下来。


    海东青想?着她,心里有些恍惚,他不觉得自己?喜欢林沉玉,他感?觉自己?可能只是惺惺相惜罢了,他每天?都在遇见很多人,有丑陋的,有漂亮的,有恶毒的,有伪善的。难得遇到这么一个鲜活狡诈的人,能和他打架打到天?昏地暗,打完了两个人一起看日出。


    可现在上天?收走了她。


    他喉结一滚,看了一眼油腻腻的烤鸡,嗤笑一声:


    “谁稀罕这破玩意,老子要?去当军爷了,吃香的喝辣的,前程似锦!青云直上!让他在地下羡慕死我!”


    海东青头也不回的走了。


    *


    老将军叹了口气,天?快亮了,他重新看向顾盼生:“少爷,我们?该离开了,柯尽忠是我多年好友,我们?也该去找他汇合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该振作振作了。”


    回答他的,是马鸣萧萧的声音,顾盼生翻身上马,少年绝艳的脸上满是倔强,看向他:


    “我不走了。”


    老将军皱眉:“少爷,已经耽搁很多日子了。”


    顾盼生声音沙哑:“在找到师父之前,您就当我死了,当我烂了,不用管我的死活。找到她之后,我自然会跟您离开,可在现在,我要?去找她。”


    找不到林沉玉,他所有的人生都没有意义。


    “你要?找谁?”


    “找我师父。”


    晨曦渐渐升起,顾盼生策马扬鞭而?去,凌冽的晨风吹动少年高高梳起的马尾,青丝缭乱迷了他的眼,为?了看清前路,发梢被他一把咬住。少年一袭白衣,衣袂翻飞如雪,正是林沉玉最?爱的那?副打扮。


    他心里滚烫,眼角桃花痣越发灼然。


    他想?,如果他能找到师父,他一定好好听师父的话,再也不阳奉阴违,师父说什么他听什么,只要?师父活着就好,旁的都不重要?。师父天?天?念叨的那?句话:“不轻人命,寸草皆惜”,他会刻在心里。


    他不会再让师父留一滴泪,滴一滴血。


    他知道,自己?是个天?生的恶种。不用人教,十来岁就会杀人。挑拨离间,借刀杀人,什么坏事?他都干过,他是个除了皮囊外,一无是处的蛇蝎毒物。


    太妃找人给他批过命,说他以后富贵滔天?,杀业无边。


    顾盼生从来不是好人,可是林沉玉从来都是。


    顾盼生不喜欢这个烂透了的人间,可是林沉玉喜欢。


    他就是装,这辈子也要?咬牙装下去,做一个好徒儿,师父喜欢什么,他就成?为?什么。这辈子有多长,他装多久,取决于林沉玉活多久。


    他要?找到林沉玉,天?涯海角都要?。哪怕她已经死了,他要?寻她的尸骨,她活着,他要?寻她的人。


    有好多话,他一直不敢承认,一直还没来得及说开口。


    他心悦林沉玉,他的恩师,他这灰暗人生里唯一的一抹白色。


    第 68 章


    海东青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 走?到一半,他就看见慌慌张张的军卫,他初生牛犊不?怕虎, 一把过?去拍拍人家肩膀:“发生什么事了?这里头怎么这么乱?”


    那人背着行囊, 面色惨白:“柯尽忠小将军死了!被萧匪石那个奸贼杀了,消息传来,他绝对不会放过我们这些小府兵的!”


    说着,他看了眼海东青的装束:“你也是新来的府兵吧!快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说罢,他拔腿就跑。


    海东青:“……”


    不?是, 他昨天才加入军营,正准备跟着柯尽忠大展宏图, 施展身?手呢, 今天就和?他说, 老大死了?他要被杀了?


    他低头看着鸳鸯战袄,忽然?觉得有些闹心。他知道府兵并不?是正式的官兵, 只是类似于地方官自己蓄养的家奴,一切都看地方官眼色,现在?柯尽忠死了, 他留下来就是挨宰的命,不?如早点散了。


    这一天富贵还没享受呢, 屎盆子?倒是先扣到他头上?了。


    他看了眼鸡飞狗跳的行都司,咬咬牙, 丢了鸳鸯战袄, 离开?了。


    他心里窝着一团火,一天之内, 他知道了林沉玉的死讯,又亲眼见证了美好未来的破灭, 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揣着一把刀,径直离开?了行都司,徒步迈向晋安。


    他要杀了萧匪石!


    不?为天下不?为苍生,就为自己出口恶气。


    *


    一觉睡到晌午,林沉玉才悠悠转醒,萧匪石正坐在?案边批阅文书,正午光芒透过?窗扉照进来,竹影落壁,青红尚湿。


    他曲着腿盘坐在?蒲团上?,儒冠玉带,蹙眉冷眼,手中的朱砂笔点写字,利落干脆,忽略他那略显萧瑟的喉结,还真以为是翰林大学士正挥毫圈点呢。


    几乎是林沉玉睁眼的同时,他抬眸看向她,搁了朱砂笔:“舍得起来了?”


    依旧是那副不?阴不?阳的语气。


    林沉玉不?理会他,自从得知他的身?子?后,她对他最后一丝亲切也没有了。从小她都把她当姐姐,即使后来成为了仇人,姐姐这个?关系始终是一层朦胧的雾,替萧匪石遮着丑。


    现在?告诉她,萧匪石是个?阴阳人。


    那些个?携手共度的记忆,树下同卧,泛舟同游曾经的美好瞬间就灰败了。倒不?是林沉玉瞧不?起阴阳人,只是总有一种被欺骗的不?真实的感?觉。


    很难言,很介怀。


    “再休息几日我们回京城,先和?你说好了,我在?京城的八处宅院随你挑。住进去了就不?要出来了。这里的婢女仆人你挑喜欢的带走?,不?喜欢的就留在?这里。”


    林沉玉精神恹恹:“我一天住一处行不?行,八处宅子?换着住。”


    萧匪石似乎没有料到林沉玉这样回答,他沉吟片刻道:“可?以。”


    末了又补充一句:“我回头再把京城几处园林秀美的宅子?买下来,你一日换一处都行,一个?月不?重样,也好。”


    林沉玉:“”


    她调转了话锋,小心翼翼开?口:“我爹娘可?有消息?”


    萧匪石闻言,表情又淡了几分:“不?知。”


    林沉玉叹口气,给他倒了杯茶,萧匪石愣愣的看着那茶烟。


    她盘腿坐到萧匪石对面,语气真挚:“我们开?诚布公的谈谈吧,你之前说我爹娘兄长折辱了你,可?我相信他们不?是那样的人。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再说说吗?”


    直接打听爹娘是不?可?能的,倒不?如慢慢来。


    萧匪石看着林沉玉端给他的那杯茶盏,捏紧了手,却不?去碰,提起这几个?人的时候,他语气冰冷:“没什么好说的,都过?去了。”


    “仔细想想看,我们一起生活了也有那么多年,我爹娘的性格你应该知道,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萧匪石忽然?笑了,可?他的笑并没有让人感?觉温暖,反而让人觉得遍体发寒:


    “你的爹娘当然?对你没有话说。你知不?知道,对你越温柔的人,对别人越残忍。他们视别人的爱恨如草芥,把你的爱恨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就是伟大的父母之恩。”


    他重新擒了笔,笔尖有些凝塞,遂轻轻哈气,让笔锋温热起来,笔锋重新点在?奏折上?,挥毫缠绵:


    “如果我说,你对我的所有恨意,无论三年前还是现在?,都是他们一手策划一手安排的,你信吗?”


    林沉玉下意识摇摇头:“不?可?能,我对你的恨意缘起于那场火灾,我哥哥半张脸都被毁了,怎么可?能是我爹娘策划的?”


    她不?相信爹娘会毁了哥哥的脸。


    萧匪石黝黑的瞳仁毫无波澜,映出奏折上?的工整字迹来,语气是难得的平静:


    “所以我说,这件事没什么好说的,往事不?必再提。你不?会相信的事情,何必要别人再去赘述呢?”


    林沉玉陷入了沉默。


    她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他的话。


    她忽然?不?知道接下来应该问什么了,她忽的想起来了他妹妹:“你的亲妹妹绯玉,为什么要杀她?”


    “颠三倒四,问东问西。”


    萧匪石对于林沉玉拙劣的转移话题能力嗤之以鼻,他点点头,当作回应。


    “为什么?”林沉玉拿捏到了,只要不?谈自己父母哥哥,他语气就会平缓些。也许可?以从别的方面入手。


    萧匪石深吸一口气:“你不?需要知道我为什么杀人,你只需要知道,我的刀下没有亡魂。”


    “因为她花了十?万两白银?”


    林沉玉想起来那本绯玉的私账,十?万两的巨额,不?可?能是萧绯玉负担得起的,唯一的解释就是萧匪石撑腰。


    萧匪石依旧不?动声色,只是停顿的笔墨暴露了他的诧异:“你怎么知道十?万两的事?”


    “我得了她的私账,她去年在?梁州挥霍了十?万两。”


    “从澹台那里?”


    “对。”


    萧匪石冷漠的搁了笔,起身?:“他叔叔是个?聪明人,他却连个?账本都看不?好,说是男儿,如此蠢笨!活着做什么,早些死了好。”


    他似乎对同龄的男子?,都有一种天生的敌意。


    说罢,他也批阅完了奏折,抱着一沓,拂袖离去。


    在?门口,他瞥一眼瑟瑟发抖的春雪:“愣着干什么?不?知道给夫人进膳?”


    春雪恍然?大悟,拔腿就跑。


    萧匪石皱眉,回头看了一眼低头沉思?的林沉玉,又看了一眼案上?的茶,喊住春雪道:


    “慢着,替我把夫人泡的那盏茶,送到我书房来。”


    春雪点点头,忽然?想起来什么,怯懦开?口:“督公,我昨儿和?夫人聊到晋安小吃,说到了隆武街头一家很好吃的太平燕,夫人言辞之间,似乎有想尝的意思?……”


    萧匪石皱了眉,未曾理会她,径直离开?了。


    *


    萧匪石晌午用完膳,下午就离开?了宅院。


    林沉玉等?的就是他离开?,她假意睡过?去,喊春雪来房里,然?后一巴掌劈昏过?去了她。


    她换了春雪衣裳,改头换面,悄悄的潜入了萧匪石的书房。


    她暂时还不?敢离开?萧匪石,因为她不?敢拿爹娘和?兄长的性命开?玩笑。在?确保爹娘和?兄长的平安之前,她只敢在?有限的范围内,尽可?能的获得更多的消息。


    和?林沉玉的卧房相比,萧匪石的书房异常的简朴,唯有一个?堆满了卷宗奏折的斋中长桌,倚着墙的大书橱,旁边一处屏风,屏风后搁着张小小的美人榻,榻上?还有没叠起的薄被褥——这些天他都一个?人宿在?书房,即使是外出他肩上?的担子?也是沉重不?堪的,日日批阅公文到深夜,并不?去打扰林沉玉睡眠。


    大户人家常见的水器字画,珠玉盆栽,一应俱无。


    林沉玉在?书柜里翻找了很久,并不?能翻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她开?始思?考,一般的书房都是有暗格的,可?她翻遍了书房也没有找到蹊跷的地方,她开?始匪夷所思?起来。


    *


    “抓贼!有贼进来了!”


    窗外忽然?一阵喧闹,林沉玉愣了愣,第一反应就是往屏风后面躲起来,她还没躲多久,就感?觉屋顶一亮,咚的一声,一个?东西落了下来。


    她被人恶狠狠捂住嘴巴:“不?许出声!不?然?宰了你!”


    林沉玉听见声音,有些诧异,她能感?受到那人炙热的体温和?起伏的胸膛。


    很好,他乡遇故知,虽然?这时机有些尴尬。她一矮身?,轻巧躲开?那人的禁锢,看向来人。


    海东青喘着气,瞪着她。


    “海……”


    “你是谁?”


    林沉玉嘴角一抽:“你说我是谁?”


    海东青看着熟悉的眉眼,拧起的眉头舒缓开?来,恍然?大悟,有些激动:“你是林沉玉的妹妹吗?长的和?她好像啊!”


    林沉玉深吸一口气,放弃和?他沟通:


    “我还是她姐姐呢!”


    海东青冷笑:“原来你是她姐姐,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谁?”


    “我是你弟弟的好朋友,是知己,也是他的债主!”海东青语气不?善:“他欠我很多东西!”


    “欠你什么了?”林沉玉眼皮直跳。


    “欠我好多只烧鸡!那厮答应我的,我帮他看孩子?她就给我烧鸡,到现在?鸡毛都没看见。”


    “不?是只有半只吗?”林沉玉无语。


    “利息,利滚利不?可?以吗?说好了给我半只,多少天过?去了?半只鸡生崽都能生半窝了!”海东青和?他算账,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瞪大眼睛看她:


    “你怎么知道是他和?我说是半只烧鸡?”


    林沉玉瞥他一眼:“你觉得呢?”


    他还认不?出自己是谁,真是就是孬子?了。


    海东青眯着眼笑了:“我明白了,姐弟同心,弟弟说什么姐姐知道是应该的,你们有些感?应互通也不?足为奇,就跟我哥哥骂人,我总是能第一时间感?觉到一样。”


    林沉玉:“……”


    真是个?孬子?。


    不?管怎么样,他自己说服了自己,还深信不?疑。


    “你怎么来了。”


    “我丢了饭碗,来暗杀萧匪石,没找到他人,然?后被守卫发现了,误打误撞到这里来了。”


    林沉玉心下了然?,她把海东青塞到了小榻下面,听着外面搜查的声音,很快就搜到了书房,林沉玉面色一变,拿起抹布沾了水,撸起袖子?,主动的推门出去了。


    “发生什么事了?”她佯装不?知。


    “好像进了贼,到处搜查着呢,有看见可?疑人士吗?”门口的守卫疑惑的看向林沉玉:“你是?”


    “没看见什么可?疑的人。你们是新来的么?连我都不?认得?我是督公身?边贴身?伺候的婢女。正命令打扫书房呢,听见外面有动静才出来,”


    林沉玉晃一晃抹布,叉着腰,倒真有几分刁蛮的样子?:“进了贼你们快去抓啊!书房重地,岂能有半点威胁靠近?再抓不?到贼!督公回来了,一定会拿你们开?刀的!”


    她气势很足,唬的守卫一愣一愣。骗走?了他们,林沉玉啪的一声关了门。


    她一把拉起海东青,脱了外衣给他套上?,声音严肃:


    “等?他们出去后,到后院西厢房去等?我,现在?人多,天罗地网布着很难逃出去,去我那儿避避,待会人走?了,我送你离开?。”


    海东青点点头:“不?愧是小侯爷的姐姐,重情义?!”


    林沉玉:“……”


    海东青顺手就抓走?了萧匪石书案上?的一本手抄书塞到怀里,打算当厕纸:


    “哦对了,茅厕在?哪里?我先去小解再去行不??”


    林沉玉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你要命还是要小解?”


    “被抓住一时半会死不?了,但是人会憋死的,姐姐。”海东青拧眉。


    “那你给我憋着!”林沉玉不?由分说的,用抹布拧成绳挂上?房梁,轻巧的一翻而上?,朝他伸手:“上?来!”


    *


    两个?人好容易躲开?内院的守卫,匆匆回到房间,林沉玉把海东青藏到了衣柜里,又把春雪拍醒了,春雪朦朦胧胧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自己躺在?夫人床上?,吓的魂不?附体。


    “对不?起夫人!对不?起!”


    “没事,去把外面大门锁起来,出去看着不?要人进来,内院似乎进贼了。”


    春雪忙不?迭跑了,林沉玉迅速锁了门,打开?衣柜,和?海东青四目相对。


    海东青硕大的身?子?蜷缩在?衣柜里,剑眉微拧,鹰目如炬,直勾勾看着她:“你不?是林沉玉的妹妹。”


    林沉玉挑挑眉,哦?这家伙终于要发现了吗?


    海东青冷笑:“休想骗我,林沉玉只有哥哥,和?遍布天涯海角的情妹妹,哪里来长的一模一样的妹妹?早就听说萧匪石那厮对林沉玉心思?阴暗,爱而不?得,你一定是萧匪石养在?屋里,代?替林沉玉的赝品!”


    林沉玉:“”


    有时候她真的很想打人。


    啪的一声,她关上?衣柜。


    可?下一秒,衣柜被人强硬的顶开?,她被人一把拉住拥进了怀里,男人裸*露的怀抱散着火热的气息,让人逃无可?逃。高大的身?体把她禁锢在?怀里,一丝缝隙都不?留,他低头看她,目光里闪着炙烈的光,咧嘴笑道:


    “我诳你的,林沉玉!我知道是你,就你那又嫌弃又臭屁的眼神,化成灰了老子?都认得!”


    他亲昵的蹭蹭林沉玉额头,把她抱起来转了好几个?圈,俊朗的麦色面容笑的真挚,他压低了声音,哄着她:


    “好好好!你小子?没死!真是太好了!萧匪石我也不?杀了,这劳什子?的军爷我也不?稀罕当了,我带你远走?高飞去做海盗,好不?好!”


    第 69 章


    “嘶……”


    燕洄撕开胳膊上的衣裳, 少年白皙精瘦的胳膊上露出狰狞伤疤来,因为疼痛,腕上青筋暴起, 手都在发颤, 他单手丢了沾满黑污血块的膏药,重新换了片敷上。


    豆大的汗滴从他额头滴落,那日与柯尽忠部下一战,这伤疤入肉刺骨,实在是?难熬。


    他看着?那伤疤, 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本来是个武馆的家仆,被人?逮住打到吐血的时?候, 被萧匪石捡了回去, 当做影卫蓄在麾下。他能爬到今天的位置, 一是?萧匪石的提拔,二是?他手段够狠。


    他对自己?的定位很是?清晰, 萧匪石是?帝王的鹰犬,他是?萧匪石和帝王的鹰犬。


    鹰犬是?不需要人?性的,只需要一双利爪。


    当鹰犬失去利爪的时?候, 就?是?它们被抛弃的日子。因此,即使是?伤筋断骨, 他也不能喊一声疼。


    他重新穿好衣裳,其实束紧腰带, 咬紧牙关:“督公人?呢?”


    “延平□□, 昨夜齐平山死了,督公上午保举了新的长官, 已经在路上了,大约明?日到。督公先去了延平, 镇压刁民,顺便等着?他来。”


    “齐平山死了?挺好,倒省的我亲自去杀了。”


    燕洄对于他的死并不惊奇,对于新长官却觉得诧异:“督公保举了新长官?是?谁?”


    “京城陈家的偏支,陈泗良。”


    京城陈家是?霍家的死对头。柯尽忠是?霍家连襟,在东南雄踞一方?多年。霍家一直以来图谋造反,布局多年兵力财力都可敌国,势力实在是?强大,柯尽忠也打算捞口汤喝,招募了三?万府兵,雄霸东南,图谋什么不言而喻,他的势力在当地亦是?盘庚错节。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柯尽忠死了,可柯家的势力还?在,这就?是?督公头疼的地方?。


    想根除他的势力,利用陈家和霍家的矛盾,让陈泗良来接手这烂摊子,也不失为一种手段。督公起用陈泗良,似乎也说的通。


    这点,燕洄很快就?想通了。


    可他感觉震惊的是?,这么大的事情,督公居然没有派人?会知他一声!


    往日督公有什么事,总是?会先会知他。事无巨细,都会让他知晓,可今日却没有。


    燕洄心思本就?比别人?敏感很多,他面色一沉,甩开飞鱼服裙摆,左手拎了绣春刀:“督公人?呢?”


    “已经启程去了延平。”


    燕洄面色更加阴沉,督公鲜少有不带他,私自前往别的地方?。今儿的安排,完全把?他排除在外,督公是?几个意思?


    他匆匆离去。


    却没有注意到,和他回话的部下,露出?丝回味悠长的笑意。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再牢固的院墙,也早晚会生出?间?隙来。


    *


    “燕指挥使留步!督公的宅院里面进了贼!从屋檐破开了督公的书房!经查看他偷走了一本督公的私账!”


    燕洄脚步一顿,本要去追逐督公,他念头一改,来到了督公府邸,走进了内院。


    督公院子遭贼可是?大事,回来了势必要发火,燕洄有些头疼。他巡视一圈问?:“你们可曾看见?到可疑之人??”


    守卫面面相觑,摇摇头。


    有一个人?犹豫开口:“适才在书房里,看见?了个杂扫的婢女?,很是?面生……她说她是?督公贴身伺候的人?儿,小的们不敢开罪于她,只能离开了。”


    燕洄挑眉,心里有些些算计。他看了看书房方?向,对几个人?道:“你们去外院搜查吧,天罗地网布局起来,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走。”


    几个人?离开了。


    他在督公书房绕了一会,扫视了一圈,眼神落在了督公批阅完的奏折上。他手放下去想翻开,又收了回来。


    督公的东西,他不能碰,不能僭越。


    燕洄叹了口气,离开了书房,目光却转向了西厢房。


    *


    西厢房内


    “你真的跟不跟我走?”


    “我不能走,没确定我爹娘生死和我兄长安危之前,我哪儿都不能走。”林沉玉被他搅的头疼。


    萧匪石那么个恶劣的性格,杀人?如麻,暴虐无端,她实在不敢赌。更何况他似乎对自己?的家人?恶意很深,她哪里敢跑?她都怀疑自己?一旦跑了,萧匪石就?能拎着?她哥哥的头颅,挂在城门口示众。


    “那你就?在他家里,任由他欺负你?他是?个太监,心里扭曲,看不惯你阳刚大气,就?用脂粉钗裙让你男扮女?装,都这样折辱你了,这你能忍?”


    海东青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


    “林沉玉啊林沉玉,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擦脂抹粉,矫揉造作,真就?跟娘们一样了!你要支棱起来啊!”


    林沉玉叹口气,别过?头去。


    有没有可能,她本来就?是?女?的?


    她觉得她和海东青交流不了一点,只好掏出?襦裙给海东青:“你不要管我了,我有我的算计,你换上这个,我送你离开!”


    “男子汉大丈夫,不穿女?子装束。”


    “那你就?死在屋子里,你不是?三?急吗?急还?不赶紧换了衣裳溜出?去。”


    海东青最终还?是?屈服在了三?急之下,躲到屏风后面打算换衣裳,他刚刚脱了上衫,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林沉玉和海东青都愣住了。


    门上竹影重叠,隐约露出?少年的身影,绯袍灿烂,声音带笑:


    “小夫人?在吗?在下督公部下,锦衣卫指挥使燕洄,叨扰则个。”


    *


    林沉玉感觉很荒谬。


    她开始理解了一些个偷人?的妇女?,奸情败露时?的惊慌失措,她迅速把?半裸着?的海东青塞进衣箱里,威胁他不准说话。


    海东青面色涨红:“能不能让我先出?去,我很急。”


    “急你也憋着?,你想死吗?”


    门外的燕洄咳嗽一声,似乎在催促,林沉玉整理了衣冠,才缓步走出?去。


    燕洄看着?眼前女?子,忽的怔愣住了。这熟悉的眉眼和面容,他此时?要是?再不明?白,就?是?个傻子。


    一丝喜悦溢上心头,这些天盘踞在他头顶的阴霾一扫而空,燕洄平生第?一回觉得,这个人?还?活着?,真好。


    “请问?您是??”林沉玉不知道来者何意,只装不认识。


    燕洄笑的灿烂,只露出?小虎牙来,他淡色瞳孔透着?莹润光泽,如狸猫般狡黠:


    “小夫人?,不知为何,下官总觉得您生的面善的很呐。”


    他步步逼近,反手合上了房门。拨开裙摆坐在凳上,笑眯眯看她。


    他本是?来查盗贼的,却没想到有意外之喜。


    林沉玉镇定自若:“燕指挥使还?是?放尊重点的好,无故来这儿,有何贵干?”


    燕洄翘了脚,单手支颐,笑眯眯的打量她:


    “和您叙叙旧,几日前我们在梧桐树下共叙良久,吟诗作对,不知道夫人?还?记得吗?下官还?记得夫人?教的一句诗,愿天无霜雪……下一句什么来着?。”


    林沉玉叹气:“给我滚远点。”


    燕洄噗的一声笑出?声来:“这句倒是?比梧子解千年更妙。”


    见?他已经认出?来了自己?,林沉玉也懒得装了,她直截了当:“外面造了贼,你不去抓贼,来这里做什么?”


    燕洄环顾房间?:“这屋子真是?个金屋,奢华的堪比皇宫了,藏侯爷倒也值当。”


    他的目光停在了衣箱上:


    “小侯爷在督公屋檐下,自然知道利害关系。有盗贼进了督公书房,偷走了一份重要的东西。若不将他捉拿归案,督公发起火来,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燕洄起身,按住绣春刀,刀锋映出?少年带笑的灿烂面容,干涸的血丝为他笑容里染上些嗜血的寒意:


    “小侯爷,您也不想看见?屋子见?血吧。”


    林沉玉垂眸,并不言语。


    就?在燕洄要拔刀的时?候,她忽然开口:“燕指挥使既然两头通吃,那为萧督公做事,也未必要尽善尽美?,不是?吗?”


    燕洄眯眼:“您这是?何意?”


    林沉玉双眸清明?:“指挥使受命于天,虽然锦衣卫挂靠在萧督公手下,可到底你是?直接受帝王旨意的。萧匪石权倾朝野,圣上能放任他一人?在外吗?若说帝王没有眼目,我是?不信的。”


    她在试,能不能松动他的忠心。


    燕洄又笑了起来,拍手称快:“小侯爷不愧是?小侯爷,可哪又如何?帝王有帝王的权衡之道,我也有我的权衡之道。萧督公是?我的恩人?,帝王是?我的君主,我夹在两人?之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心里还?是?清楚的。”


    “您知道的,萧督公难道就?猜不到吗?我是?帝王在萧督公身边的耳目,又何尝不是?萧督公在帝王身边的棋子呢?两头通吃是?下官的本领,却不是?您挑拨离间?的理由,嗯?”


    他尾音微挑,有些俏皮,刀锋顺势一转,刺向了衣箱:“小侯爷很聪明?,可您想挑拨离间?,还?是?省省力气吧。”


    “住手!”林沉玉沉了脸。


    “别杀!我自己?出?来!”海东青砰的一声打开衣箱门,自己?窜出?来了,他抓着?裤腰带,面色铁青憋的直哆嗦:“憋不住了憋不住了,我上个茅厕!”


    他娘的,为什么他刺杀萧匪石之前,要喝那么多水。


    他以后回去当海盗,第?一件事就?是?要嘱咐徒子徒孙,去刺杀别人?之前,不要喝水!


    *


    过?了一后,海东青面色舒缓的从屋后回来了,燕洄眯着?眼看他:


    “小侯爷金屋藏娇,下次也记得要藏个漂亮的,藏这么个糙人?,实在有辱斯文。”


    海东青沉了脸,正要和他辩论?,余光瞥见?燕洄身后的林沉玉,她眸光微动,对他做了个口型:


    船上,前后夹击


    海东青忽然想起来那段屈辱的记忆,被林沉玉和他那倒霉徒弟两个人?,前后夹击差点憋死。他脑里灵光一闪,故作乖巧背过?来,燕洄从腰间?抽出?铁链,三?两下绑了他的手。


    下一瞬,海东青头往后一顶,直直的朝燕洄额头砸去,燕洄下意识往后一躲,不提防林沉玉一把?夺过?他手中刀朝他刺来。


    两面夹击,燕洄倒也机灵,矮了身躲下去。


    就?是?现在!


    海东青反手勒下去,用手肘禁锢住他咽喉,燕洄拼命挣扎,白皙的脸蛋憋的通红,林沉玉拿住铁链一把?锁住他的手腕,对海东青道:“我制住他,你快跑!”


    海东青赶紧挣脱铁链,却怎么挣都挣不开。


    林沉玉拿刀砍也砍不开,知道这铁链应该是?玄铁做成的的,普通刀剑轻易砍不得,她只得把?燕洄整个身子翻过?去,用膝盖定住他身子,然后俯身去解海东青的铁链。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婢女?声音:“督公来了,要奴婢唤夫人?起来吗?”


    来人?步履一停,声音淡漠:“不必打扰夫人?,我自己?进去。”


    屋内的三?人?,都把?这声音听的清清楚楚。


    大家一霎时?都傻眼了。燕洄不敢置信,萧匪石,不是?说好了去延平了吗?要是?知道萧匪石没离开,他打死也不敢来找林沉玉啊!


    *


    三?个人?一齐怔愣住了,林沉玉最先反应过?来,把?这两个人?推到,想藏到屏风后面,冷不防燕洄挣扎起来,海东青也在扑腾,拼命往旁边躲。身子一崴,把?她扑在了身下。


    萧匪石踹开门的时?候,就?看见?了这样一幕。


    海东青正压在林沉玉肩上,短发凌乱,双手被铁链锁着?,铁链一头正被林沉玉掌控在掌中,林沉玉吃痛,单臂撑地支撑着?自己?,膝盖正死死的压着?趴在地上,满面通红的燕洄。


    大家都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萧匪石。


    萧匪石也在看着?他们。


    他漠然的看着?三?个人?纠缠在一起的身影,青黑的眼眶越发阴沉,漆黑眼瞳扫过?被压在林沉玉身下面色潮红的燕洄,又落在半裸着?胸脯压着?林沉玉的海东青身上。


    最后,他眸光凝在了因为扭打,而有些衣裳不整的林沉玉身上。


    萧匪石看了很久,慢慢的踱步进了房间?,将怀中的鼓鼓囊囊的棉布包裹丢在桌上。


    他并没有去延平,而是?去街上买了太平燕——春雪说林沉玉想尝的东西,买了裹好带回来。


    他白皙的手上青筋微凸,打开了棉布包裹,太平燕热气扑鼻,一股香味弥漫开来,氤氲着?他的面容。


    萧匪石的语气无喜无悲:


    “本督去给你买宵夜,你倒在家潇洒了起来。怎么,玩的可还?尽兴吗?”


    第 70 章


    灯火阑珊, 人影悄然。


    林沉玉面色镇定的在屋里,和萧匪石对坐吃太平燕,这东西又叫肉燕, 她听春雪说起来, 是这地方有名的?小吃。春雪小时候能吃到一碗热腾腾的肉燕是不可能的?,还?得等哥哥碗里漏一两个给她尝尝味道。她描述的?极香甜,好像是一辈子都能记住的?美味,听她说的?,林沉玉也有些馋了。


    没想到萧匪石真的买回来了。


    可林沉玉吃的并没有很香甜, 她觉得这太平燕的?皮很?有嚼劲,比馄饨更香, 却没有香到让人一辈子?难以忘怀的?程度。


    “怎么, 不好吃吗?”


    萧匪石坐在桌对面, 又在批阅文书,看?见林沉玉神情恹恹的?面容, 开口?。


    “没有,味道很?好。”林沉玉违心的?笑道:


    “督公?带回来的?东西,味道自然香甜可口?的?。”


    海东青和燕洄都被?带下去了, 她现在心里还?有些发虚,除了讨好萧匪石, 暂时没有别?的?妙计。


    她难得的?奉承,却让萧匪石冷了脸。


    灯火里映着他漆黑的?瞳孔, 如墨色棋子?般莹润又冷静, 他薄唇绷的?很?紧,下巴隐隐发青, 令人凄楚的?是这并不是胡须的?痕迹,只是灯火辉映下的?阴影。


    萧匪石不动声?色翻过一页文书, 笔尖用力批了个阅字:


    “你不必奉承我?,强颜欢笑,口?是心非,只会?让我?觉得虚伪。”


    “督公?莫要冤枉我?,我?说的?大实话。督公?家的?饭食是没得说,一日三餐不带重样的?,我?在督公?家才几日就感觉胖了一圈呢。”


    林沉玉强忍着一剑砍翻他的?冲动,她一向能屈能伸。


    回应她的?是一声?冷哼,他转过身去批文书。


    林沉玉也是个有气性的?:“好话不喜欢听是不是?非要听歹话?”


    萧匪石回过身,目光阴沉:“怎么,两句话就装不下去了是不是?”


    林沉玉叹口?气:


    “我?好言好语的?,督公?阴阳怪气的?,长此以往,人心可是会?被?伤到的?。以后在一起的?日子?那么长,督公?一定要这样拧巴吗?非要我?恶言相对您才舒服?我?是无所谓,我?怕你先被?我?气死。”


    在一起。


    萧匪石眼里浮现迷茫,他就好像个刚刚获得无价之宝的?穷光蛋,紧紧的?把宝贝藏起来,他构思好了把宝贝藏一辈子?,却没有想好怎么样和它相处。


    可下一瞬听见死这个字,他笔锋一颤,死死盯向林沉玉,冷笑:“我?还?没死呢就盼着我?死吗?告诉你琼娘,就算我?死了,你也别?想逃开。”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声?音更冷:“我?知道你为了什么,不就是那两个奸夫吗?我?倒是小看?你了琼娘,平日里一副清高模样,碰一下你就寻死觅活的?,原来你玩起来倒花样多!只不过单单嫌弃我?一个人罢了。”


    林沉玉叹口?气,她感觉萧匪石比海东青那厮还?难沟通。他总能从一个字里曲解出很?多不善的?意思来,让他往东他向西,让他打?狗他理解成撵鸡。


    “你少污蔑我?,我?清清白白的?,和你说了十来遍了,这只是场意外萧督公?!”


    林沉玉从下午开始就和他解释,解释的?口?干舌燥,他还?是一点都没听进?去。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她吃完太平燕搁了筷子?,冷笑:“您别?一个劲指责我?,燕洄与我?说,您花样更多呢,来者不拒男女不忌,后宫多的?是你的?”


    “燕洄和你说这些做什么!”萧匪石捏碎了手中笔,是活生生捏碎了,木渣刺进?血肉而不自知。


    “这难道是什么稀罕事吗?天下谁不知道督公?的?德行?”


    萧匪石想反驳什么,却发现自己并不能反驳,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都说了我?和他们两个什么都没,单纯的?朋友。是您疑心生暗鬼。自己的?风流韵事一大堆,偏生逮着我?的?误会?念叨。督公?倒是严于律人,宽以待己。”


    萧匪石眼里有一丝迷茫,他问的?问题很?奇怪:“你很?在意我?的?过往吗?”


    “嗯?”林沉玉疑惑。


    “燕洄那小子?胡说八道。我?在宫里,在微末时为皇后所欺,毁了嗓子?。为攀附权贵,伺候过四五个人,有男有女,可他们没碰过我?身子?,都是我?用工具让他们爽利的?。我?身子?虽然残缺,却是干干净净的?……你放心,他们都已经付出代价来……”


    “现在的?我?再不需要靠伺候人去活命了,你安心。”


    萧匪石撒了手,支离破碎的?笔掉落一桌,他用血淋淋的?掌心抓了抓头发,喃喃开口?。


    林沉玉微微一怔。


    他一个人在宫里,两年的?时间从一个黄门爬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印,自阉去了男女的?部?位的?痛苦还?不算,宫里势力诡谲多变,他的?路能想象到有多艰辛。


    她不理解之处就在这里。


    人世间有那么多路,为什么他一定要走上这条不归路呢?


    她到底不是他。


    “我?和你担保,这些事情以后不会?再有了,从前的?事我?实在无能为力,你真的?那么介意吗?”


    萧匪石目光阴冷依旧,盯着她。他心里似乎有一团火,一簇希望在平芜的?心田上悄悄升起。


    她在意自己的?过去吗?


    人对于毫不在意的?事物是不会?给予任何关怀的?,她在意他的?过去,是不是就说明,她心里还?是有一丝他的??


    可看?见她的?目光时,他心里微小的?一簇希望瞬间熄灭了。


    她目光清冷而惆怅,明明面对面坐着,眼神却落不到自己身上。


    林沉玉心里装着很?多人,亲人,朋友,唯独没有他。也许曾经有吧,后来她轻轻松松就把他剔除出去了。


    萧匪石又恢复了那副不阴不阳的?模样,后知后觉的?,他手心传来刺骨的?疼痛,他再不去看?林沉玉,捏着手转身离开。


    *


    他离开后,林沉玉觉得心情烦躁,起身收拾乱糟糟的?屋子?。


    打?开衣箱,她在一堆衣服里,瞥见了落在缝隙里的?一本手抄本。


    她忽然想起来,这是海东青顺手从萧匪石房里拿走的?书,他三急,准备拿来当手纸用,可能是不小心落在了衣箱里。她粗略的?扫了一眼,里面都是萧匪石抄写?的?古文,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她将书本收拾出,摊开放在桌上,正临着风,吹动书页哗哗作响。


    她瞧着那些书,思绪不由?得飘飞了。


    *


    萧匪石读书时,是从不记笔记的?。


    他记性好,天姿又高,素来博闻强记。澹台先生讲学?,向来是分两日。头一天讲授文中的?词句典故,命她们回去背诵。第二日检查完背诵并释意后,再开始讲解。


    林沉玉虽然记性好,奈何她囫囵吞枣只背诵个文章,字里行间的?意思是一窍不通,被?打?了几次板子?后学?乖了。先生讲解词语的?时候,她就把意思记下来,日积月累,笔记记了一箩筐。


    私塾里,她和萧绯玉两个人都是奋笔疾书。


    唯有萧匪石的?笔墨,一动不动。她似乎懒得去记笔记,也懒得写?什么字。


    一堂课下来,墨凝如镜。


    第二日先生问的?时候,他对答如流。连澹台坞都称赞他,过目不忘,记性过人。


    他曾经感慨萧匪石:“可惜你是个女子?,若是男儿,必能弱冠登第,位列翰林群贤。”


    林沉玉低头看?向书,百无聊赖的?翻开,里面有一张书笺,上面字迹清隽,写?着八个字: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如今看?这八个字,只觉得讽刺。


    *


    林沉玉表情淡漠,轻轻翻开了第一页。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


    林沉玉认得出来,这是左传的?开篇,隐公?元年里摘录的?名篇:《郑伯克段于鄢》。


    将的?是郑庄公?同?其胞弟共叔段之间的?故事。郑庄公?之母讨厌郑庄公?,却偏爱弟弟共叔段。想要让弟弟继承王位。可惜长幼不可废,还?是郑庄公?继位了。继位后其母贼心不死。多次替共叔段谋求过分的?封地金银,遭到朝臣的?强烈反对。


    而郑庄公?却异常纵然这个弟弟,几乎是有求必应。甚至将京地都封给了弟弟。


    有朝臣来劝诫,他只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在他的?万般纵容下,其弟日益骄纵,终于野心膨胀,想要欲夺国君之位。庄公?便以此为理由?,一举讨伐了共叔段,平定了心头大患,与母亲恩断义绝,誓不相见。


    林沉玉看?了一遍这文章,只当温习。


    她翻开第二篇,愣住了。


    依旧抄写?的?是这篇文章。


    第三篇第四篇……林沉玉将整本手抄书完完整整的?看?了一遍,发现密密麻麻全部?抄写?的?是这一篇《郑伯克段于鄢》,一遍一遍的?抄下去,足足抄写?有百余遍。


    皆是萧匪石亲手书下,一字一句,清秀娟丽。


    暮色四合,林沉玉拿着那手抄本,只感觉一股凉气涌上心间来。


    *


    郑庄公?和共叔段,哥哥一味溺爱,捧杀了弟弟。


    映射到他身上,不就是萧匪石和萧绯玉的?关系吗?千娇百宠的?把妹妹宠大,然后借口?杀之。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是权势改变了萧匪石,高处不胜寒,权利越大,感情越淡漠,萧绯玉可能触及到了她的?底线,他才杀了妹妹。


    可如今看?,很?可能在更九州的?时候,萧匪石就已经在预谋这一切了。


    这书写?了有些年头了,笔墨都淡了颜色,这书应该抄了有些年头了。


    一想到他每天白日温婉和善,和妹妹一同?玩耍,宠着她捧着她,到了夜间就开始奋笔血书,一点点的?谋划着杀掉妹妹的?场景。林沉玉只觉得遍体?发寒,直打?了个寒颤。


    她对于萧匪石的?心狠手辣的?程度,认知更上了一层楼。


    *


    府邸地牢。


    “掌灯。”


    萧匪石声?音穿过深邃而悠长的?黑暗长廊,回音绕壁,灯一霎时亮了,照向深不见尽头的?地方。他就这样停在刑室外,抬手提灯,照见室内的?血污。


    “督公?……”


    燕洄趴在凳上,少年衣裳褪至臀上腰线处,露出背部?和精瘦的?腰身,背部?一整块红肿,鲜血淋淋,他嘴里咬着衣摆,见萧匪石来了,吐了衣摆。挣扎起身,要对他行礼,却被?萧匪石按住了:


    “伤这么重,见什么礼?免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按在了燕洄受伤的?胳膊上。


    燕洄一霎时白了脸,豆大的?汗滚落他脸颊。


    他明白了,督公?还?是对于他接近林沉玉一事,耿耿于怀。


    下午的?事情,督公?并没有罚他,只吩咐把海东青拉下去关起来,是他为了打?消督公?疑心,自请受罚,命人打?了自己二十大板,向督公?请罪。


    却没想到,督公?还?是介怀。


    他咬着牙扬起头,笑的?露出梨涡来:


    “多谢督公?关怀。”


    萧匪石将他扶起来,拍拍少年的?肩,他手里拿着的?是上好的?金疮药,递与他:“你是本督的?心腹,你的?身子?需珍重,燕洄,本督不过一声?气恼,并未怪罪与你,你何苦呢?下次不许再自残了。”


    燕洄敛眉诺了一声?,心里却如明镜清朗。


    督公?这样说,就是真的?怪罪于自己了。


    萧匪石看?着少年喘息间,滚动的?喉结,眼里闪过晦涩之意:


    “你可知本督为何不愿意让你接近她?”


    “恕属下愚昧,着实不知。”


    “你也不必和我?打?机锋,你知道的?,圣意难违,皇上妥协与霍家,要林家灭门,可我?受过林家恩惠,我?得护住林家,就算护不住全家,唯有她这一苗香火得抱住。本督要的?是她长命百岁,万无一失。”


    萧匪石话锋一转:“而你,并非本督不信你,可我?们都心知肚明,你半只脚在我?这衙门当差,半只脚又踏在养心殿里。本督信得过你别?的?事,唯独这件事,我?不敢赌,你会?不会?告密。”


    燕洄浑身一震,他忽然明白了。


    原来萧匪石是在这里防着他!现在外面的?“林沉玉”已经死了,是萧匪石故意做出来的?假象,就为了欺瞒皇上,欺瞒霍家。


    万一自己将林沉玉还?活着的?事情,告密于帝王,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了。


    他立刻下跪表忠心:“督公?放心,属下若是泄露小侯爷消息半点,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萧匪石微俯身,垂了眸,掩饰中眼中的?杀意:“山盟缥缈,海誓亦不可信。”


    “那督公?要属下如何证明忠心?”


    “留个孩子?下来。”


    燕洄如遭雷击:“啊?”


    “我?子?嗣单薄,我?妻却不能骨肉伶仃。你对她有意,这点我?早就看?出来了。准你三夜和她欢好,留下子?嗣来。”


    萧匪石忽然笑了,诡异的?是他眼里一丝笑意都无,阴郁而森然,恍惚鬼魅:


    “这孩子?是我?困住她的?,也是牵制你的?。你若是背叛了本督,它就是下一个伯邑考,你也可以尝尝亲生子?的?滋味,嗯?”


    燕洄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艰难的?吞咽下口?中血水,只觉得寒气侵体?,冻的?他心发寒。


    他彻底明白了,这孩子?就是萧匪石的?工具。他知道自己从小就喜欢孩子?,知道林沉玉对孩子?也是心慈手软,他就需要一个这样的?工具,一是拿来威胁林沉玉,老老实实的?听话;二是把自己拉下水去,帮着萧匪石瞒住林家秘密。


    他如何敢答应?


    “督公?美意,属下惶恐,属下一介贱命,如何配得上林小侯爷?”


    萧匪石收了笑意,反手把着提灯的?杆,挑起他下巴:


    “配得上?真把自己当个玩意了?你不过是本督拿来配个种的?东西罢了,还?肖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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