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园郁闷地跪坐下,像喝酒一样干了一碗甜浆,郁郁道:“我有愧于先生。”


    姚贾迷惑:“李园兄何出此言?”


    李园:“当初先生说要最上品的绸缎,送给贵国长公子当满月礼,我曾夸下海口,一定会为先生寻来。”


    姚贾点头:“事实上,李园兄的确做到了。”


    “不,我没有做到。”


    李园又干了一碗甜浆,道。


    “今日我去赴宴,见春申君也穿了一件新的绸衣,是极难染制的天青色,取雨过天晴之意,春申君穿上那件衣服,气质犹如雨后竹林。”


    “无论从染色上、意境上,春申君收到的那匹锦缎都远远超过我为先生寻来的,可见春申君那里的才是上品,而你我手中的……”


    话语未尽,但李园自嘲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姚贾状似不解:“皆是宫中赐下,怎会出现如此纰漏?”


    前后脚赏赐两匹锦缎,偏偏质量还不一样,这不是明摆着上眼药吗?


    姚贾这‘纰漏’两个字绝对没说错。


    李园已经完全把甜浆当酒喝了,作为‘好朋友’,姚贾当然要主动为他排忧解难。


    于是随意猜测道:“也许是宫人传错了话,赏赐给李园兄这五匹,只是王后宫中所出,并非王上赐下?”


    李园立刻否定:“绝非如此,宫人自入宫起,日日都在学规矩,绝对不会现传错话的谬误。”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还吐露了一点:“王后治宫甚严,没有人敢违背宫规。”


    李园是王后的哥哥,他评价王后的话都是带了亲人的滤镜,这话要翻倍来听。


    什么治宫甚严?恐怕是多行苛刑,宫人怨声载道吧。


    姚贾清楚,要不是李园现在被愤怒占据了头脑,以及没有把他当自己人,这种不利于王后名声的话,他是不可能说出来的。


    姚贾继续扮演者知心谋士的角色,猜测道:“贾听闻春申君收到上次当日,王上曾经召见过一个绸缎商人,还收下了他进献的锦缎。能被王上召见的商人,想必他手里的布料非常出色,夜袭王上就是将那个商人进献的绸缎赏给了春申君。”


    “而没过多久,王后也请求王上赐下锦缎,可商人进献的绸缎就那么多,都赏赐给了春申君,王上只好开了府库,从自己的私藏中选出一些赐给了李园兄。”


    倒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听着姚贾的分析,李园逐渐平复了心情,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姚贾:“要想验证也很简单,只需要把那个绸缎商人找出来,一问便知。”


    锦缎都是他献上去的,只要他来看一眼不就什么都弄清楚了吗。李园欣然同意。


    于是隔日李府就派了十几个仆从,在都城内地毯式搜索那个给楚王进献锦缎的绸缎商。


    好在那个商人还没有离开。


    因为得楚王召见,还被留下了一批锦缎做贡品,这让大家都觉得,他那里的锦缎一定是最好的,因此当他拉着几大车锦缎要离开时,还没出城门,就被消息灵通的士大夫们派遣仆从抢购一空,大赚了一笔。


    商人第一次发现做生意这么容易。


    他觉得不能错过这次良机,将咬咬牙将这次赚的所有黄金都掏出来,又新购入了一批锦缎。


    这次他跟上次一样,购置的都是颜色饱满图案精美的锦缎,可惜自春申君举办过宴会后,公卿士大夫阶层开始流行起了淡色锦缎,称这样恰到好处的留白最有意境。


    虽然有向王上进献的名头在,可从他手里购买锦缎的人还是越来越少,而且多是底层士大夫,根本没资格参加春申君宴会的人。


    他们没见过什么天青色,觉得这竹青色草绿色就是最好看的,疯狂购买,甚至还暗自高兴这次来得早,不像上次抢都抢不到。


    商人本想把第二批卖了之后,再购买一批拉到其他国家的都城去卖,结果现实狠狠给了他一巴掌,直到仆从们找到商人时,他还剩下大半的绸缎没有出手,想走都走不了,这倒是方便了李园。


    等商人被带到李府,见到虽然比不上王宫但同样气派的府邸,以及上首气势骇人的贵人,顿时觉得自己的腿又抖了起来。


    他战战兢兢地问:“不知阁下找卑人有何事?”


    李园垂着眼皮问:“听说你曾进献给王上五匹锦缎?”


    商人点头如捣蒜:“确有此事。”


    李园又问:“那你可还记得锦缎的样式?”


    商人自信点头:“自然记得,每一匹都是卑人精心挑选出来的。”


    “那好。”李园问他,“里面可有一匹天青色的料子。”


    “天青色?那是什么颜色?卑人从未见过。”商人一脸迷惑。


    李园皱了皱眉,想到天青色确实不太常见,可能在外面并不叫这个名字,就略微解释了下,是一种比竹子淡一点的青色。


    商人更加迷茫:“小人进献的锦缎里没有青色,也从没见过别人染制这个颜色。”


    李园与姚贾对视一眼,难道他们猜错了?


    商人见他们沉默不语,心中有些忐忑,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小人记得,献上去那五匹,唯一与青色相近的就只有一匹湖蓝色了。


    “湖蓝色!”


    李园跽坐而起,脸色发黑:“你确定是湖蓝色?!”


    湖蓝色有什么不对吗?


    商人僵硬地点头。


    李园的反应太大,商人直觉自己说错了话,却又不知道错在哪儿,难道湖蓝色还有什么忌讳不成?


    但商人不敢问,因为贵人的脸色更难看了。


    李园一言不发,但申请绝对谈不上和善,显然正在积攒怒气,商人惊慌不已。


    姚贾摆摆手,示意仆从将商人带下去,商人如蒙大赦,感激地看了姚贾一眼,然后赶紧垂头随仆从退下。


    看贵人这个状态,他真是一刻不敢多待啊。


    事实上别说商人了,听到吩咐的仆从都是第一时间低头,几欲先走,只有姚贾始终面色不变,淡定地自斟自饮。


    不知过了多久,李园的心情终于平复下来,但语气中仍然包含着怒气不悦。


    “这件事先生怎么看?”


    姚贾淡定反问:“李园兄想怎么看?”


    李园:“既然湖蓝色那匹是商人进献的,想必剩下的同样如此。”


    姚贾摇头:“如是如何,还应请商人意义辨识过才好下结论。”


    李园:“还请先生取出其余四匹锦缎,让商人辨别。”


    除了湖蓝色被姚贾送给李园做衣裳之外,剩下的早就被姚贾收起来,打算送回秦国,为长公子贺礼,故而李园才这么说。


    姚贾点头:“可以。”


    遂命自己的仆从去将锦缎取来。


    商人退下之后,以为就可以回住处去了,没想到却被安排到了偏厅,而且只过了一会儿就又被请回到了贵人面前,刚放下的心不由得又提了起来。


    他一路低着头,不敢看贵人现在什么脸色,却听贵人说:“你看看,这些是不是你进献到宫中的?”


    商人闻言抬头,发现这次多了四个仆从,每人手里都捧着一匹锦缎,很眼熟,就是自己进献的。


    “是,正是卑人献给王上的。”


    说完他就发现看见贵人面色愈发不虞,眼看着就要爆发,最后不知怎的还是克制住了,用力地一挥手,再次让仆从带商人下去,这次是真的可以走了。


    等商人离开,李园自嘲道:“看来先生真的猜错了,一个普通商人贩售的料子,又怎么可能比得上楚王的私藏呢?”


    就像他与春申君,对楚王来说也是尊卑有别。


    姚贾面带关心之色:“春申君到底是国之臂膀,楚王信重有加也是正常的,李园兄又何必自苦?”


    “况且李园兄早就言明,你需要上品锦缎只是为了帮我这个友人的忙,也许在楚王看来,商人进献的这些锦缎已属上品,足够我这等普通人使用了,毕竟楚王又无从得知,这是我为长公子准备的满月礼。”


    “若李园兄说明是自用,想必王上一定会将最好的赏赐给你,毕竟王后是您的妹妹,太子又是您的外甥,您与楚王才是一家人呢,楚王与春申君不过是君臣罢了,到底亲疏有别,因此李园兄不必着恼,相信对楚王来说,李园兄你才是最重要的。”


    姚贾劝得真情实意,这番话似乎也很有道理,但又是什么“我这等普通人也足够用了”,什么“春申君到底是国之臂膀”,李园越听越上火。


    可这不是姚贾的错,他只是说出了事实。


    是啊,他不过是一个当门客的王后的哥哥,哪有权倾楚国的春申君重要。


    所有人都知道,王宫先后上次了春申君和李园,春申君当日,更有人堂而皇之将两人得到的锦缎作比较,李园被比得一文不值。


    而那些原本还在恭维他的人,春申君一出现,立刻就围着盛赞天青色美了。


    李园暗恨春申君抢了他的风头,可他更恨楚王,为何偏要赏两批质量有差异的锦缎下来,不然他也不会如此难堪。


    若是,太子外甥成了楚王,一定不会这么敷衍吧。


    想到这里,李园心猛地一跳,但是莫名的火热。


    这个想法一旦根植,就再难拔除了。


    他控制不住往下想,若太子成了楚王,妹妹成了王太后,倒是他们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呢,再也不会有人敢轻慢于他,甚至他想成为第二个春申君也未尝不可!


    这么胡思乱想的,怒气倒是消下去不少,姚贾也就顺势告辞了。


    姚贾:“李园兄,要不是为了帮我,你也不会与春申君生了嫌隙,我心中羞愧却也不知该如何弥补,只好奉上黄金十斤聊表歉意。”


    李园本来是有一点迁怒的,见到这十斤黄金,顿时怒气就消了,直道先生真乃我平生知己。


    姚贾有什么错呢?他只是一个单纯的想买锦缎的人罢了。


    以往手里有了黄金,李园想的都是用来享受山珍美酒,这次他有了新想法。


    姚贾走后,他召来贴身仆从耳语一番,对方听后立刻点头应“喏”,下去筹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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